《今夜F时,奔向两个你所在的车站。》 第一章 猎户座消失之日 台版 转自 轻之国度 轻之国度录入组 图源:杜若楪叶 录入:月灵 五十岚真夏正在气头上,而且是火冒三丈。 员工休息室里只有他们两人。真夏身上那股非比寻常的杀气充斥了整间房,彷佛带有电流。光是呼吸,似乎就会触电。 「那个……真夏,小夏?」 真夏正在换装,佐野峰昴朝著她背后喊出了平常不会使用,感觉有些刻意的昵称……结果被无视了。真夏从置物柜中抓出包包后,狠狠甩上柜门,直接离开休息室。昴连忙穿上大衣抓起围巾,追在她后头。 店长在厨房里甩动锅子,同时对走出休息室的两人说了声「辛苦了」。后辈打工店员也跟著喊了一声,并将明太子墨鱼义大利面端到客人面前。 「啊,昴。谢谢你下周圣诞节愿意值班,帮了我一个大忙。」 店长像是忽然想起这件事似的,朝著往出口走去的昴身后这么喊道。听到这句话,真夏马上拔腿冲出店外。 没错,果然是这样。 真夏在夜路上疾行,愤怒的情绪让她的大衣看上去有些臃肿。昴一把抓住真夏的袖子,她却没有停下脚步,迈开大步走个不停,彷佛想甩开昴的手。 「等一下啦!你在气圣诞节那件事吧?」 在前往田町站途中的新芝桥上,真夏终于停了下来。寒冷的夜风让昴忍不住打了个哆嗦,于是他趁机将拿在手里的围巾围到脖子上。 「……既然知道,为什么还要在圣诞节排班?」 真夏彷佛在质问自己靴子的鞋尖似的说道。 「呃,店长说找不到人值班,要我帮忙啊。而且去年跟前年的圣诞节,我也都在打工嘛。」 「但你已经跟我约好圣诞节要一起过了吧?我不是说今年一定要一起过吗!」 真夏说得越来越快,连珠炮似地加重了语气。他们从高二冬天开始交往,至今已经三年了。过去即使昴在圣诞节排班,真夏也没多说什么。干嘛忽然激动成这样啊?昴本想这样回嘴,但打消了念头。继续点燃真夏愤怒的导火线,对昴一点好处也没有。 「对不起,是我不好。」 昴绕到真夏面前开口道歉,真夏却始终沉默不肯谅解。昴想尽办法安抚真夏,暂时先让她坐在桥上的长椅。昴在附近的自动贩卖机买了真夏喜欢的红豆年糕汤,递给真夏后,在她身旁坐了下来。 真夏没打算喝,只是将其代替暖暖包温热手掌,并抬头望向夜空。真夏经常像这样仰望星空。对浩瀚宇宙情有独钟的她,只要提到宇宙就会开始长篇大论,非常有趣。昴很喜欢她这一点。 过了凌晨零点的十二月夜空感觉辽阔又清朗,还能看见点点星辰。东京的天空看不到太多星星,要说一眼就能发现的冬季星座,顶多只有猎户座吧。那也是真夏最喜欢的星座。 「明天我会跟店长谈谈,说我还是没办法出勤。」 昴看著真夏的侧脸说道。 老实说,事到如今才告知无法出勤真的很尴尬,总之现在只能这么说了。 真夏「呼」地叹了口气,彷佛从宇宙旅行中返回地球似的。她用小口啜饮的方式喝了一口红豆年糕汤,低声问了句「真的吗?」吐息中带了点白色雾气,嘴角还勾勒出一抹显而易见的笑容。 真夏这个人一遇事就容易发火,但也很容易谅解。过去他们吵过不下数次,但几乎没有留下任何旧帐。真夏不太会记仇,昴也是自知理亏就会马上道歉,尽管纷争再小,他们都会以真挚的态度面对。双方都理解彼此很看重对方,就只是这样而已。 将空罐扔进自动贩卖机旁的垃圾桶后,两人一边留意时间,并快步赶往车站。 距离末班车还有十分钟。 京滨东北线最后一班开往蒲田的电车,是住在大森的昴的末班车。住在品川的真夏也和他走向同一座月台。虽然山手线开往品川的末班车待会儿也会进站,但她总会跟昴一起搭乘京滨东北线的电车。往下走到月台后,他们下意识地往最尾端走去。站著工作这么久,下班后只想坐著回家,哪怕只有几站也行。他们的行为或许就是受到这种本能驱使吧。 一号车厢停靠的月台闸门附近,被某人的呕吐物遍洒一地。 「恶,真倒楣。」 真夏眉头紧蹙,拉了拉昴的大衣下襬。没办法,他们决定到二号车厢的闸门前等候电车。距离列车进站还有三分钟。 昴忽然发现身边站著一位看上去二十来岁,戴眼镜的男子。一头乱发感觉有些俗气,眼镜是他唯一的特徵,整体形象完全不起眼。令人在意的是,他抱著一个偌大的皮革波士顿包,不停看手表留意时间。 「喂,你有没有在听啊?」 他猛然回神往旁边一看,发现真夏又气呼呼地鼓起脸颊了。 他回问:「抱歉,怎么了?」真夏一如既往马上消气,并说:「圣诞节想去哪里?」 「只剩一个礼拜了吧?现在就算要预约,不错的餐厅应该都客满了。所以今年要不要在我家办家庭派对?我们可以一起下厨。圣诞节好像本来就是这种活动。」 月台上响起末班车即将进站的广播。 「嗯,那就这样吧。今年圣诞节我妈似乎得一个人过,来我家不太方便。」 昴盯著电车驶来的方向这么说。绘有蓝色线条的电车,从轨道那头驶进了月台。 「咦?你妈又跟男朋友分手啦?」 「应该是。最近她老是待在家里。」 电车在眼前停了下来。门打开后,他们等乘客下车完毕才走进去。 一进车厢,两人便面面相觑。一名中年醉汉鼾声如雷,横躺在博爱座上睡著了。 或许是这个原因所致,二号车厢里的乘客除了这名醉汉,只有坐得离他很远、打扮稍显浮夸的女子;坐在女子对面、头戴兜帽不停滑手机的男子;以及刚才那个眼镜男和昴他们而已。毕竟有那种噪音,实在无可厚非。 两人也和醉汉拉开距离,在门边的座位并排入座后,臀部顿时被温热的座椅包覆。冬天的电车座椅怎么会这么舒服呢?确实不难理解醉汉直接倒在椅上呼呼大睡的心情。 「圣诞节真的可以空下来吧?」真夏彷佛再三确认似地这么问道。 老实说,昴不认为真夏是那种对圣诞节异常执著的人。不,至少到去年为止,她都不会做这种事。再说,去年圣诞节她甚至还跟自己一起打工去了。 「我说,真夏也一起去打工不就好了吗?既然你没事的话。」 话一出口,昴就发现自己说错话,但已经来不及了。 「既然我没事?」真夏紧扣著昴句尾这句失言,眯起双眼说道。她的心情好不容易才缓和下来,于是昴连忙摇摇头。 「不,我不是这个意思。你想想,我也还没跟店长交涉,不确定是不是真的能休假。如果真夏在我身边,就算是打工,我也觉得很开心……」 昴的话还没说完,真夏就立刻从座位上起身,在门即将关闭的警示声响起时冲向月台。昴也反射性站起身,追她追到门边。 「等、等一下……」 「笨蛋!」 真夏在月台上转过头看向昴,眼眶含泪的她又狠狠骂了几句。在响彻四方的警示声中,她忽然意识到这是最后一班车了。这时,车门无情地在两人眼前缓缓关闭。昴顿时将手压在车门上。 真夏隔著门狠狠瞪著昴。这片铁门挡在眼前,根本一点办法也没有。 电车徐徐发动。对面月台的电子萤幕上,显示出她要搭的开往品川的山手线最终发车时间。 「回家路上小心!」昴连忙开口说,但也不确定真夏能不能听见。她依然哭丧著脸,紧咬双唇盯著昴看。 她还在月台上,电车却渐渐加速了。昴转过头,忽然和眼镜男对上视线。看样子他应该目睹全程了吧。昴觉得有点丢脸,重新将视线转回门外,就这么站在原地。他从口袋中拿出手机,决定先跟真夏取得联系。 过去他们也像这样吵过好几次,所以昴其实没那么焦虑。他自认两人不会因为这点小事就分手,应该也没有高估这份感情。昴和真夏是生命共同体,这话绝不夸张。打从第一次见到彼此,就一直如胶似漆。 忽然间,随著一阵尖锐的金属摩擦声,电车急速煞车。昴差点就要往后倒去,姿势看起来有些笨拙,不知为何却动弹不得,简直就像身体被前后两方用力拉扯似的。车厢内的照明剧烈闪灭,同时还有个奇妙的声音在车厢内回荡。宛如低鸣的声响,听起来像波浪般重叠在一起。 昴听见共乘的女性发出微弱的哀号声。那声音听起来像是从后方传来的,但女子却出现在昴的面前。她身后还有一个围巾男子的背影,不是醉汉、不是兜帽男、也不是眼镜男。 ……那是昴自己的背影。 理解到这一点的瞬间,拉扯的力道忽然消失,昴的后背就这么狠狠撞上电车地板。 ※ ※ 「痛死了……」 黑暗中传来了某人的声音。不知道发生什么事,昏昏沉沉倒卧在地的昴,听到这个声音才终于回过神来,急忙撑起身子。压在地上支撑身体的手传来一阵刺痛,仔细一看,才发现手掌上扎著类似玻璃碎片的东西。虽然背后和后脑勺也传来撞击后的钝痛,但自己应该还活著。昴在电灯熄灭的昏暗车厢内环视一周,只见原本睡在博爱座的醉汉盘腿坐在地上搔著头,似乎还没睡醒。 他也看到女子双腿颤抖地扶著东西起身。女子面前的眼镜男依旧紧抱著波士顿包,在玻璃碎裂的窗边往外看。昴发现破碎四散的窗玻璃碎片撒了满地,甚至连他身上都是。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啊?」 昴听见刚刚那阵嗓音,回头一看,只见兜帽男正在观察车厢连接处。女子步履蹒跚地走近一看后,便用双手摀著嘴巴。 「隔壁车厢到哪里去了……?」 昴没听懂这话什么意思,于是站起身,喀啦喀啦地踩著窗玻璃碎片走到两人身边。 从后方一看,发现原本一号车厢所在的连接处前方已经变成外面的景象了。连接处就像被狠狠扯断似的,变得破烂不堪,现在还会喷溅出些许火花。 「呜哇~~未免太严重了吧。搞不好会爆炸耶。」 兜帽男虽然说得云淡风轻,听到这句话的女子却脸色苍白。昴也忍不住咽了口口水。 「这扇门开了一点。」 昴回头一看,发现眼镜男站在后面的车门附近,指著门这么说。兜帽男脚步轻盈地跑到门边,将手搭上微微敞开的车门。 「好烫!这里行不通啦。」 兜帽男将手抽回,接著在车厢内四处寻找其他可以脱逃的地方。 门外就是车站月台。因为是从田町站上车,说不定已经开到品川站了。虽然还无法掌握目前的状况,但心上的大石总算是落了下来。 兜帽男站在座位上,从破碎的玻璃窗往外看。 「喂,小哥,你可以从这里跨过月台闸门跳出去吗?」 和兜帽男四目相交后,昴也站上座位。毕竟外面就是月台,应该很容易就能从窗户跳下去,但他从来没有从电车车窗往外跳的经验。虽然迟疑了一阵,但待在这里不仅无济于事,还要面临爆炸的风险。于是昴按照兜帽男的指示,直接从窗户跳下月台。 跳出车厢后,他吓呆了。他们搭乘的这班电车,只剩下他们所在的二号车厢,其他车厢居然全数消失了。不仅如此,昴他们搭乘的二号车厢外表焦黑一片,彷佛刚穿过火海似的,能平安生还堪称奇迹。是爆炸、恐攻、还是意外?光是在脑中推敲种种可能性,浑身就止不住颤抖。昴作梦也没想到自己会被卷入这种意外当中。 在兜帽男的指示下,他们从外面和车厢内扶著女子的身体,将她拉下月台。随后,昴从外面接过眼镜男抱在怀里的波士顿包,暂时替他保管。波士顿包比想像中还要沉重,还有种坚硬的触感。眼镜男跳下月台后,立刻跟昴道了声谢,并将波士顿包拿回手中。 「那个大叔,别坐在那里啦,再不出去就惨啰。」 就算兜帽男开口叫唤,醉汉还是迷迷糊糊地坐在原地。确定除了他以外的人都逃出去后,兜帽男才无可奈何地背起醉汉,直接从车窗帅气地跳下月台。 「吶……这里是……」 兜帽男将背上的醉汉放下来后,他身旁的女子用颤抖的声音低语道。昴随著她的视线望去,怀疑自己是不是看错了。 「……高轮gateway站?」 高挂在月台上的巨型站名标示写著这几个字。抬头一看,发现月台采用挑高设计,屋顶横梁使用了全新的木材,形状就像凹成波浪状的摺纸。眼前的景象当然是第一次目睹,昴根本搞不清楚状况。这是田町和品川之间新开设的车站,但应该还没开通才对。他们是来到正在施工的车站吗?但整体感觉又不像开通前的样子。 这时,有两名看似站务员的男子神色大变地从对面冲了过来,瞠目结舌地愣在原地。他们似乎也还没搞清楚发生了什么事。此时此刻,一股奇妙的沉默弥漫在现场的所有人之间。 「总之先去办公室一趟吧。」 女子惊慌失措地将这几分钟发生的状况说出口。听完她的证词,站务员似乎才回想起应对的流程。 途中,昴发现有机器人正在四处清扫车站,忍不住看得入迷。被带到办公室后,他们乖乖在站务员递过来的名册上写下姓名、住址和联络方式。 「咦?」 女子发现了异状。听到女子的声音,昴四处看了看,发现只有兜帽男不知何时消失了踪影。难不成是去上厕所吗?但让人无暇顾及的混乱就摆在眼前,他们根本没注意到这件事。 比起这些,昴更在乎真夏的状况。他按了按勉强还算正常的手机萤幕,发现没开机,好像没电了。 真夏应该没事吧。没有像他一样被卷进这场意外吧。 剩下的三个人并肩坐在办公室的沙发上,似乎也心不在焉。继续待在这里,肯定没办法解决任何事。 看准站务员外出的时机,昴独自走出了办公室。 办公室的时钟指向凌晨一点。总而言之,现在的首要之务是先拦计程车回家一趟,让手机电量恢复后再跟真夏取得联系。 末班车时间已过,所有出口都拉下了铁门。无可奈何之下,昴从月台跳下铁轨,爬上铁丝网后成功来到外面。 明明时值寒冬,昴却莫名觉得闷热。寻找计程车的同时,他热得脱下围巾和大衣,甚至连穿在里面的针织衫都想脱掉。 走到车站前,昴又吓了一大跳,因为眼前有好几栋过去从未见过的摩天大楼。最近高轮gateway站前那一带确实都在施工,完工时间应该要到二○二四年才对,可是这附近的工地围墙全都撤掉了。在这个时间点,车站大楼也灯火通明,整座区域的机能十分完善。 感觉不太对劲。 街上来往的行人服装也很奇怪。所有人都是短袖装扮,甚至有人穿无袖。一名身穿无袖上衣的女子经过穿著针织衫的昴身边,还用斜眼瞥了一会儿。明明天气这么冷,她的态度却像昴的穿著才不合时宜似的。 昴连忙拦住下一台开过来的计程车。在开著冷气的车内向司机告知老家地址后,车子缓缓出发。前往大森的路上,街景没有太大变化,让他稍微松了口气。 请计程车停在自家公寓门口后,昴掏出一万日圆纸钞。对二十岁的昴来说,三千多日圆的计程车费是一笔不小的开销,但今天这种状况下也无可厚非。昴像在催促般伸出手,接过男司机找的零钱时,忽然觉得不太对劲。他平常虽然不会一一确认,此时却忍不住直盯著手上的零钱。只见纸钞上印的并非熟悉的野口英世和樋口一叶,而是陌生男女的脸。 「咦?小哥,你第一次拿到新钞吗?」 看到昴的模样,司机莫名雀跃地问道。 「这是……假钞吗?」 「啊哈哈,别把人当成罪犯好吗?这是新钞啦,新钞。你没看新闻吗?这是今年开始换的。虽然搞得乱七八糟的啦。」 「新钞?」 「放心吧,这可以用。对了小哥,劝你还是要看点新闻啦。我还是第一次被别人说这是假钞呢。」 他并不是不知道要改用新钞,但那应该是很久以后的事。虽然感到疑惑,但昴正在赶时间。他只好无奈地将不认识的男女塞进钱包,走出计程车。 爬上公寓楼梯后,他转动门把,还没用钥匙开锁,门就打开了。 走进客厅后,昴发现母亲还醒著。母亲一看到他,拿在手上的马克杯应声落地,在脚边摔成碎片。 「……你之前到底跑去哪了……」 母亲脸色铁青地凝视著昴,彷佛看到幽灵似的。昴忍不住皱眉。他们明明昨天才碰面,硬要说的话,交到男朋友之后就若无其事放著家里不管的人,应该是母亲才对。 「什么意思,我去打工啊。别说这些了,我要充电……」 「因为你……已经失踪五年了啊。」 昴正准备拿起放在客厅的充电器,伸出的手顿时停下动作。 到底怎么回事?昴百思不解地回过头,下一秒就被母亲抱在怀里。不知为何,母亲泪如雨下,更加深了昴心中的混乱。 「等等、喂、好难受。五年是什么意思?怎么回事?」 困惑的同时,昴又觉得有点害羞。他拉开母亲的手并问道。 「你搭上电车之后就失踪了……」 「……啊?」 随后,母亲从置物柜的抽屉里拿出一份报纸,递给了昴。 那份报纸为二○一九年十二月十九日发行,是今天的晚报。 现在是凌晨两点。今天才刚开始而已,为什么就能拿到今天的晚报呢? 各种奇怪的现象接连发生,让昴大感疑惑。 报纸第一面印著电视节目表。昴翻到下一页,看到一则大篇幅的新闻报导。 『消失了!京滨东北线末班车二号车厢离奇失踪』 『正在调查是否与参宿四超新星爆炸有关』 「离奇失踪……参宿四……?这什么啊?」 翻开报纸的手不停震颤,感觉好像不是自己的手了。 「你之前都跑去哪里了……?」 「什么啊?我像平常一样搭上电车,电车到站后就在这里啦。」 「怎么可能!你已经消失五年了啊!」 「五年?你从刚刚开始就在胡言乱语什么……对了,手机!」 昴将客厅里的手机充电器接上自己的手机。 电源恢复了。 昴输入密码,看到开启的萤幕上显示的日期后,忍不住倒吸一口气。 二○二四年八月十日,凌晨两点十二分。 「不会吧……」 尚未理解现况的昴,用颤抖的指尖从来电纪录中找到真夏的号码,按下通话键,却因为收不到讯号毫无反应。 「妈,手机借我一下,我得先连络上真夏才行。发生这种事,她一定很担心我。」 根本还没厘清自己身上发生了什么事,昴就急著伸手向母亲讨电话。过去真夏跟母亲见过几次面。母亲很喜欢真夏,真夏虽然在第一次见面时被母亲的豪放性格吓了一跳,但两人的关系还算不错,已经交换过电话号码了。 但母亲却不知为何沉默不语,低著头一动也不动。 「干嘛?怎么了?……真夏有打来吗?」 不管怎么按,手机就是收不到讯号。昴被搞得焦虑万分,同时向母亲问道。 只见母亲又吸了吸鼻子,用昴过去从未听过的虚弱嗓音说: 「真夏……在四年前的夏天,就已经过世了。」 * 应该是喝太多了。牧勇作将此刻身在警局一事归因于此。 他和大学时期在航空系结识了二十多年的好友在大宫喝酒,散会后搭上京滨东北线,正准备回到目前居住的上野。但清醒过来后,勇作却在「高轮gateway」这个没听过几次的车站下车了。听到这个站名,他连自己坐过了几站都搞不清楚。 看来似乎发生了意外。虽然还有一点印象,但他实在记不清了。总之勇作意识清醒后,他已经和三个年轻男女一起被带到警局了。 尽管室内冷气开得很强,勇作还是觉得热。满头大汗的他脱下身上的羽绒外套,连针织毛衣都脱了。只穿一件上衣刚刚好。 但他却听到了难以置信的内容。警察一脸严肃地说: 「今天是二○二四年八月十日。你们几位可能是从二○一九年十二月十八日就行踪不明的失踪人口。」 警察说的这些话荒唐至极,跟那张严肃的表情完全相反。闻言,勇作吓得目瞪口呆。 警察还将可以作为证据的几样物品放在勇作等人面前。 包括明天──也就是二○一九年十二月十九日的晚报,以及一份五年后的报纸,警察却说这是今天发行的。他们又看了电视新闻,还用警察的手机确认日期。要撒谎的话,这些证据未免也太大费周章了。 勇作揉揉自己的老花眼,仔细盯著明天那份晚报的头条新闻看。 「你们几位应该是在二○一九年十二月十八日,搭乘京滨东北线开往蒲田的末班车,坐在二号车厢的乘客。当天只有你们搭乘的二号车厢在轨道上忽然消失。虽然引发了各界臆测,但至今仍未查明原因。直到今天为止,你们都被视为失踪人口,警方也持续在搜索各位的行踪。而目前的状况,就如各位所见。」 警察这番话说得太过含糊,勇作根本听不懂他在说什么。 「『消失』是什么意思……?」 勇作旁边那个面色铁青的年轻女子,紧紧抓著放在腿上的大衣衣襬这么问。 「我们也不太清楚。当时周边出现了大规模的电波干扰,铁路局和附近设置的监视器画面几乎都无法解析。根据那班列车司机的证言,从田町开往品川的路上,忽然像海市蜃楼般产生了扭曲现象。他急忙踩下煞车时,一阵狂风打向车体,同时还传来了碎裂声响。他连忙回头查看,结果一、二节车厢的连接处早已被扯断,海市蜃楼现象和二号车厢也离奇消失了。其他乘客的证言也符合他的说法。所幸一号车厢及三号车厢以后的乘客并没有严重伤亡。」 「等一下,难道大家都以为我们死了吗?」 这已经不能当作玩笑话来看待了。听到警察一直说些莫名其妙的话,勇作著急地发问,右脚还狂抖个不停。 「不,从头到尾都被当作失踪案件处理。但不能否认的是,直到你们今天出现之前,外界也没打算继续搜索了。」 「现在到底是怎样?负责人是谁啊!叫讲话正常点的家伙出来好吗!」 坐在椅子上的勇作将身子往前倾,口气火爆地瞪著警察看。 「请您先冷静下来,我们也还没厘清现状。总而言之,我们已经跟各位的家属取得联系并回报状况了。为了确认状况,我们会请来接人的家属为各位做身分担保,能请各位将过去发生的所有事情告诉我们吗?」 就算警察这么说,勇作真的只是睡了一觉而已,没有其他事好说。原本只打算小睡一会儿,醒来后却已经过了五年。这就是勇作的实际经历。 天亮时,勇作的老婆依子过来接他了。一看到勇作,她就倒抽了一口气。勇作也和她一样惊讶,因为依子给人的印象,跟他昨天早上出门时看到的样子差太多了。原本往后绑的长发修剪得简短俐落,尽管只是略施薄粉,妆容也十分精致。结婚二十年来,他还是第一次看到依子穿上高跟鞋。时间在不知不觉中流逝的感觉,比刚才看到的任何证据都要真实。 结束长达五年的酒席,到了隔天下午,他才终于可以回家。 但一大群记者冲到警局前,他根本走不出去。 「虽然还一头雾水,但好像满严重的耶。」 勇作走下车时,忍不住带著苦笑说道。那台车上写著小型金属加工厂「牧solution工业股份有限公司」字样,他是工厂的代表。抵达家门前从勇作口中听说事情经过的依子,只回了句「是啊」。 家里还是打理得一尘不染。如果留在家里的人是勇作,或许就不是这般情景了吧。 一回到家,依子就替勇作倒了杯麦茶放在桌上。勇作一句谢谢也没说,就直接靠在椅子上喝了起来。每到夏天,依子总会在冰箱里准备麦茶。这是勇作最爱喝的麦茶品牌。 「工厂现在怎么样了?不会在我消失的这段期间被逼到破产了吧?」 勇作用开玩笑的语气提问后,依子回了句「这倒没有」,并在厨房手脚俐落地忙碌著。看样子应该是要准备午餐。 「但你失踪后,工厂就变成dn重工的子公司了。」 dn重工是日本代表性的机械制造商。变成dn重工的子公司一事让勇作难以置信,怀疑自己是不是听错了。 「这、这是怎么回事!」 「我有什么办法呢?你一夕之间失去踪影,客户不断流失,营运状况岌岌可危。多亏当时dn重工愿意重金收购我们工厂的技术,现在的业绩才能节节上涨,员工也能继续努力。」 「那可是我的工厂啊!你怎么能说卖就卖──」 「员工们也要生活,况且那个工厂是属于所有员工的资产。我们连你会不会回来都不晓得,怎么可能为了守护你一个人的尊严,放弃所有人的安稳生活呢?」 依子语速飞快地说著,并将锅子点火。 「没人跟我说过这些事!」 「你当然不会知道啊,失踪的人是你吧。光是能逃过破产这一劫,就要谢天谢地了。我们已经不是过去的『牧solution工业股份有限公司』了。」 超乎意料的现况,让勇作纳闷至极,完全说不出话来。 「对了,还有优季……」 依子不顾勇作内心的纠结继续说道。勇作不禁绷紧全身,不知道接下来还会听见什么。 优季是勇作和依子的独生女,是十九岁的大学生。 倘若现在真的是未来的话,优季应该已经二十四岁了──独生女居然在不知不觉中成年还出社会工作,真是不可思议。 总之先不要思考公司的事了。一想到这些事,他就会气得发狂。 于是勇作重振精神,将剩下的麦茶一饮而尽后,开口询问依子。 「优季现在在做什么?工作呢?」 「不,她现在没有在工作。」 勇作忍不住转头看向依子。 「没有在工作?什么意思?」 「那孩子今年春天结婚了。现在怀孕三个月。」 「什么!」 勇作反射性站起身,恶狠狠地瞪著依子。厨房里的依子却若无其事地盯著锅子看。 「什么跟什么啊!我根本没听说!」 因为你失踪了啊──人在厨房的依子给出了再合理不过的回答。番茄酱的香味飘进了饭厅。依子应该正在做勇作最爱吃的茄汁炒义大利面。 「你为什么没有反对到我回来为止!对方是哪儿来的臭小子!」 「是她大学时代的学长。怎么能为了你刻意错过婚期呢?又不知道你什么时候回来。」 这次他实在咽不下压抑已久的怒火了。 「谁管那么多啊!我可不记得有把女儿交给那种来路不明的小子!还怀孕!竟敢让我女儿破处!」 「别用那种口气说话好吗?他是个品行端正的好男人,也很照顾优季。」 「开什么玩笑!」勇作说得口沫横飞,再次发出怒吼。 「你也没好到哪里去!我不在的时候,居然开始会搔首弄姿了!难不成你外面有男人吗!」 相较于情绪激动的勇作,依子显得十分冷静。 「我外面没有男人,也没那种闲工夫。」 她的口气冷漠得惊人。 「谁知道呢,我都已经消失五年了嘛。我看你是逮到机会红杏出墙了吧?」 勇作怒气冲冲地重新坐回椅子上,用力地抖著膝盖。 厨房传来关上瓦斯炉火的「喀锵」声。他现在根本无心吃饭。如果端到他眼前,他一定会把整盘面扫落在地。 但走出厨房的依子手上并没有餐盘,反而走向客厅的五斗柜,拉开抽屉后取出里面的东西,递到勇作面前。 那是一张纸。勇作疑惑地蹙紧眉头一看。 「……离婚吧。」 听到依子这么说,他才发现那是离婚协议书。依子早已在栏位中完成署名并用印,她的表情毫无波澜。 「等、等一下。这是什么……」 「如果你不想走出这个家,就让我离开吧。」 「你……真的有别的男人了……?」 「你误会了。怀疑的话,看你要委托徵信社还是什么管道都可以。我只是觉得跟你一起生活好累。过去我替你扛下代表的职务,处理了工厂的所有大小事。既然你不让我插手,那我就不管了。」 勇作目瞪口呆,根本无言以对。 依子的神情十分坚决,彷佛终于等到这一天似的。在这空白的五年当中,一切都彻底改变了。此刻,勇作再次切身体会到这个事实。 * 岛仓瞳一回到家,就看到田中元春和陌生女人跟孩子住在一起。 「瞳……你怎么会在这里?」 这就是睽违五年重逢的男朋友──元春说的第一句话。 但对瞳来说,只是相隔一天的重逢而已。 瞳在银座一家服饰店当派遣员工。那间店平常都营业到晚上十点,之后还要完成打烊、关帐、上架、每日汇报、更换模特儿展示服装等事务,经常会耗到末班车的时间才能回家。瞳工作的这间店倡导免加班,所以做这些工作基本上都没薪水可拿。但若因为这样就半途而废,到头来还是要让早班人员收拾残局。其实有很多员工会将更换展示服装和上架这些事留到明天再做,但瞳实在没办法做到一半就丢出去。她的个性就是这样。明明受人委托都不好意思拒绝,也无法开口拜托别人,她还是离开静冈的乡下地方前往东京,在向往已久的银座工作。她每天都凭著这股热情激励自己。 这天,瞳一如往常地结束穿著高跟鞋站了大半天的工作,步履蹒跚地在有乐町搭上京滨东北线开往蒲田的电车。这班车可以直达她位于蒲田的住处。有个醉汉倒在博爱座上呼呼大睡,她用不屑的眼神看了一眼,在稍远处的位置坐下后叹了一口气。原先因为塞在高跟鞋里的压迫感和寒冷气温渐渐失去知觉的趾尖,此刻终于稍稍恢复了。 她脱下皮质手套传line给同居的元春,说自己正要回家。 她和元春是四年前在前一家工作的服饰店认识的。元春是打工人员,瞳是派遣员工。当时二十岁的元春小她四岁,瞳的契约到期后,两人自然而然开始交往。起初他们各自在外独居,但住在蒲田的元春经常缴不出房租,瞳老是替他代缴。久而久之,瞳跟房东解约,搬进元春的家和他同居。因为元春很喜欢蒲田的住处,不想离开这里。在那之后,缴纳房租的责任就由瞳一肩扛起。但因为房租比原本的住处便宜,瞳的年纪也比较大,所以她对此没有任何怨言。最重要的是,当她拖著满身疲惫返家时,家里有个人在等她的感觉,对瞳来说就是最大的幸福。 电车刚过田町站,就立刻出现异状。紧急煞车害瞳整个人摔出座位。她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根本无从抵抗,就来到了五年后的高轮gateway站。 住在静冈的母亲特地来警局接她回家,但她说想绕到某个地方看看,就回到和元春同居的蒲田公寓。 结果元春对历经浩劫归来的女朋友说: 「现在实在不太方便……我会再跟你连络,真的很抱歉。」 说完,他就把瞳留在玄关口,直接关上大门。 两人之间只隔了一道薄薄的门板,瞳却有种被他展开的结界排斥在外的错觉,根本一头雾水。昨天早上瞳也一如既往,在元春仍熟睡时就早早出门了,怎么一夕之间世界就变了个样? 元春给人的感觉也变了很多。过去总是游手好闲,只会依赖瞳过日子的他,似乎一夕之间变成了父亲。元春身后的小孩应该就是他的孩子吧。瞳觉得欲哭无泪,悲伤的情绪根本追不上现实的巨变。她决定相信这些只是一场梦,只要睡一觉,应该就会恢复原状。 但最后传简讯给元春告知自己要回家后,手机就收不到讯号而无法使用,也没办法联络任何人。要睡觉的话,如今也只剩下回老家这个选项了。 跟今早赶到东京的母亲一同回到静冈的老家时,周遭的天色早已暗了下来。 瞳在返家的车内,得知长期下落不明的自己已经被公司辞退了。到昨天为止她都用心工作,连早班人员的工作都揽下来做,回过神来却变成了无业游民。她已经无话可说了。 下车后,瞳发现有一大堆人挤在家门前。这种乡下地方怎么会聚集这么多人呢──她才这么心想,那群集团就朝著她猛冲过来。 「是岛仓瞳小姐吗!我是电视台记者,请问这段时间您究竟到哪里去了呢!有人推测您穿越了时空,但真相究竟是什么!其他乘客是否平安呢?请您说句话好吗!」 麦克风忽然凑上前来,疯狂闪烁的闪光灯让她下意识别过头去。当瞳对无数支麦克风感到困惑时,母亲便拉住她的手臂,将她带进家中。 「是媒体。你失踪的时候,他们也像这样闹过一阵子,左邻右舍都不堪其扰。」 母亲莫名熟练地将家里的窗帘拉起。如同警察刚才拿给他们看的报纸头版,瞳所搭乘的电车事故似乎有大篇幅的报导。她离开警局的时候,也有大批记者不知从哪里获得了线报,围堵在门口。 瞳打开电视,萤幕上也不断播映他们搭乘的那班电车。 甚至还有节目打上【失踪五年历劫归来】这种标题,做了特辑报导。她实在无法想像,这都是发生在自己身上的事。 男友没了,工作也没了。她这辈子第一次体会到这么深刻的无力感。 最后,瞳终于精疲力尽地瘫倒在佛堂里。榻榻米的青草气味窜入她的鼻腔。 「你真是个倒楣鬼。」 看到瞳倒在地上一动也不动,母亲毫不留情地这么说。 「所以我当初就劝你不要去东京嘛。留在这里老老实实地相亲结婚,就不会变成这样了。」 瞳实在很不会应付母亲这种人。从以前到现在,她总会像这样否定瞳的一切。就算瞳受人称赞,她也会谦虚地否定「没这回事」。当瞳行事不利,她就会洋洋得意地说出「你看,我就说吧」这种话。母亲一定毫无自觉吧。因为太担心女儿的一举一动,就理所当然地认定「自己做不到的事,女儿也做不到」。她总觉得一帆风顺的人生,对女儿来说才算是幸福。但这么做就像自己的存在被全盘否定一般,每每都让瞳难以喘息。 所以瞳才会在高中毕业后立刻离开老家,到东京展开新生活。她总是比别人多花一倍的心思打扮,在意他人的眼光,想尽可能在别人心中留下好印象,想得到一句「你好漂亮」的称赞。不知不觉中,过去一直遭到否定的瞳,渐渐只能透过被人赞美或恳求这些方式,才能找到自己的存在价值。 「我今天会住在这里,但明天就要回东京去。就算要住月租公寓,我也要回去。」 瞳将额头贴在榻榻米上,拚了命地反抗。 「说什么傻话啊,你又没工作。之前说的那个男朋友,最后也吹了吧?反正他也不是什么好男人。你失踪以后,他居然拜托警察把你的东西送过来,而不是亲自登门拜访。那时候我就觉得他是个烂男人。」 有种哪壶不开提哪壶的感觉。母亲是不是想在她内心的伤口上撒盐呢?但她越急著逃,母亲就会逼得越紧。 「我有存钱,马上就可以找到新工作。」 瞳连回答都懒,只用自言自语的音量如此低喃,但母亲又故意叹了一口长气。 「你太看得起自己了。难怪连嫁都嫁不出去。」 继续待在这里的话,感觉在离开前就会疯掉了。于是瞳默默起身,逃进自己的房间。她将包包扔到床上泄愤,直接在紧闭的房门前抱膝蹲下。 瞳在二○一九年一月以后,就没有再回这个家了。老家的房间被打理得一尘不染,彷佛随时都可以回来居住,这反而激起了瞳的反抗意识。谁要回这个家啊。如果瞳回家的话,母亲一定又要说「你看,我就说吧」,逼瞳承认她才是对的。 房间角落堆放著五个纸箱。尽管有不好的预感,瞳还是伸手打开了那些纸箱。只见箱里塞满了她过去和元春同居时放在公寓里的私物。他们以前把在游乐园拍摄的两人合照装饰在玄关处,如今这张照片却彷佛在挖苦人似的被放在纸箱最上方。 不想留这张照片的话,随便处理掉不就得了?如果没看到这张照片,她就还能保留一丝幻想,觉得元春现在可能还无比珍惜地将这张照片留在手边。 但如字面所示,幻想就只是幻想。她曾经在那个家留下的痕迹,全都被一扫而空了。 瞳本来想把那张照片捏烂,结果还是下不了手,便把照片收进包包里。 真希望这一切只是一场梦──直到现在,瞳依然无法舍弃这股渺小的希冀。 * 「收到您的款项了!」 夜深人静的住宅区中,有个外型爽朗又整洁的年轻男子站在玄关前,从老妇人手中接过一个厚厚的茶色信封袋。 「律师先生,我儿子真的会没事吗?」 「是的。总之我会将这笔钱当成和解金,好好和被害者家属交涉,请您不必担心。」 「这样啊……拜托您一定要想办法救救那孩子!」 老妇人涕泪纵横地向那个男子恳求道。男子温柔地抱著老妇人的肩,说著「后续就交给我吧」这种鼓舞人心的话。 穗川真太郎在转角处看著这一切,算准男子离开住宅的那一刻走到大街上。那名男子将茶色信封袋收进怀里,心情愉悦地走了过来,擦身而过时真太郎撞到了他的肩膀。男子一脸狐疑地转头看向他。 真太郎将一只手举到胸前跟他道歉。男子咂了咂舌,直接转身背对真太郎离开了。 男子离去后,真太郎也一脸不爽地直接走人,手上却握著刚才那名男子收下的茶色信封袋。真太郎边走边若无其事地确认信封内容物。里面放了一叠用绑钞带捆好的钞票,有一百万日圆。 「唉呀,那个老婆婆也被整惨了啊。」 真太郎耸耸肩,细数三十万日圆钞票从茶色信封袋抽出后,将剩下的钱连同信封袋丢进老妇人家的信箱内。 「老婆婆,跟你收三成手续费喔。」 真太郎没有按电铃通知老妇人,就这么离开了。前方第五栋住宅的玄关口设有防盗摄影机,于是真太郎在住宅前那条路往左拐。这条路上虽然没有防盗摄影机,但走到底往右转的那条大马路上到处都是监视器,就物理上来说是不可能躲开的。真太郎将外套兜帽下拉到能遮住脸的程度,脚步飞快地穿过圣诞节将至的繁华大道。 来到这里就可以隐没人群之中,几乎不会曝露身分。 真太郎以强盗维生,主要是从反社会势力夺取金钱。他丝毫没有罪恶感及犯罪意识,反而觉得自己的行为才算正义。所谓的正义当然不是无偿义举,也不受法律制约。 被骗走的现金不会留下移转纪录,就算事后报警,将钱拿回来的可能性也是微乎其微。但只要真太郎出马,就可以拿回七成的金额。对被害者来说,到底哪一方才算是正义呢? 真太郎走向上野站,混入人群后,搭上了京滨东北线开往蒲田的末班车。他要在大井町站下车,再搭计程车回到位于武藏小山的家。今天也非常顺利,他预计将赚到的钱全都存进帐户里。 然而,真太郎的下车地点却是五年后,一个名为「高轮gateway」的未来车站。 发现站务员急急忙忙地跑过来后,真太郎立刻从月台跳上铁轨逃出车站。他完全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而且还觉得十分闷热。真太郎马上脱掉外套和帽t,只剩穿在最里面的一件t恤,融入附近的人群当中。手机依然没电无法使用,但他觉得必须找点蛛丝马迹,便跑进附近的超商。真太郎看到手上的报纸后,被眼前的事实吓得目瞪口呆。 因为二○二四年八月十日的体育报头版,大篇幅报导了日本选手在奥运勇夺金牌的新闻。但举办地点却不是东京,而是「巴黎」。 他连忙回到家,住处却早已被强制退租了。所幸家中没有任何会让真太郎前科曝光的物品,但家具和家当应该都拿不回来了吧。再说,真太郎也不是用本名承租,而是用伪造的身分证冒充他人。这个拖欠房租连夜潜逃的男子实际上并不存在,但警方可能正在追查他的行踪。 身分一旦曝光,会影响到往后的工作。他当然也不想被卷入会跟警方扯上关系的事件。尽管真太郎不认为法律就是正义,国家还是不容许这种行为。如果真太郎的正义之举被发现,就只有受罚一途可走。 幸好存在空头帐户里的钱没事。虽然没地方住,他的存款依然十分可观,早就已经超过数亿日圆了。 真太郎从事的虽然是高风险行业,但一天能赚到的金额就有天壤之别。对真太郎来说,今天的报酬只能算零用钱而已。 但真太郎却毫无物欲。他不会因为有钱在手就任意挥霍,也不会去享用昂贵的珍馐美馔,只是觉得好玩才存钱。 硬要说的话,搜集钱财算是真太郎的兴趣,因为钱绝对不会背叛自己。打从懂事以来,真太郎的梦想就是「变成有钱人」。虽然这么说有点笼统,但真太郎认为绝大多数人的梦想,最终都会走到这一步。 真太郎决定在网咖住一阵子。在约莫两坪的狭小空间内,只有一张放了萤幕的书桌和躺椅而已。这样就够了。他在超商买来的杯面中倒入热水,就窝回自己的包厢。 为了搜集更多情报,他打开萤幕电源,将电脑开机。 没办法用手机实在挺麻烦的。没有住处的话,就算有假名也无法签署手机契约。尽管他有办法拿到人头手机,还是得先厘清自己身上发生了什么事。 真太郎搭乘的那班电车事故是个大新闻。车厢内的乘客共有五名。其中四名已经确认身分,却有一名乘客的身分无法查明,那个人就是真太郎。当时真太郎将兜帽往下拉到遮住眼睛的位置,从上野站的防盗摄影机中无法辨识他的长相。没有被列为失踪人口,也无法掌握他的真实身分。这也难怪。 当天一定发生了什么怪事。越追查当时的事故细节,真太郎心中的疑惑就变得越来越笃定。 「时空旅行啊……」 快速浏览几篇网路报导后,他不禁扬起嘴角。 他想忍住不笑,却徒劳无功。实在太可笑了,他根本憋不住笑意。在内心深处不断升温的血液直冲脑门,咕嘟咕嘟地沸腾起来。真太郎忍不住当场发出尖叫。 他被急忙赶来的店员制止,但他已经十几年没这么兴奋过了。 跟他乘坐同一节车厢的乘客姓名,都被写在网路上。 佐野峰昴、牧勇作、岛仓瞳、神坂晟生。 「……神坂晟生。」 好奇怪的名字。 据最新报导指出,宇宙研究开发机构近日将对该起事故的乘客进行侦讯。 不是警方,也不是铁路局,而是宇宙开发机构。所谓「侦讯」只是巧立名目,其实是要把他们当成研究对象,往后也要继续追踪观察吧。 时间大约是一周后。在那之前,得先把一些问题处理掉才行。 真太郎整个人靠在躺椅上,轻轻闭上眼睛。 * 神坂晟生来到住在对门的房东家时,太阳早已西沉了。一见到晟生,房东立刻眼泪盈眶,一把将他拥入怀中。 「我一直相信你会平安归来。」 柔软的触感包裹住他的全身,他不知道该如何应对。晟生就这么被房东抱在怀里,浑身僵直地站在原地。房东那只爱犬贵宾狗抬头看著他,兴奋地在玄关口的磁砖地上踏来踏去。 「我看到新闻了,你没受伤吧?肚子会不会饿?」 她终于放开晟生的身体,忧心忡忡地盯著晟生的脸问道。 「我刚才在回家路上吃过了。对了,这个给您。」 晟生乖巧地从纸袋中拿出饼乾礼盒交给房东。 「真的很感谢您。我这么久没回来,您还替我保留了房间。」 「干嘛这么客气啊。」房东推托了几句,却还是收下礼盒。她应该是担心不收下会很失礼吧。 「没什么,反正现在也没人想租这种老旧公寓。」 用夸张语气答腔的房东,脸上已经布满皱纹。这应该不单是晟生失踪的这五年内产生的变化,她果然老了一些。 「你们两兄弟搬过来以后,我心里就出现了暂代母职的念头。肥皂泡泡从那间房的阳台飘上天空的画面,我到现在还记忆犹新呢。」 说完,她就看向晟生那间房的阳台。她一定是想起阳生了吧。阳生是大晟生八岁的哥哥,如今已经不在世上了。二○一五那一年他才正要满三十岁,就这么与世长辞了。 阳生十一岁、晟生三岁的时候,他们就被寄养在儿童养护设施。 他们的双亲在一场车祸中离世,但晟生对父母几乎没有任何印象。 虽然能从残存的相簿中得知两人的长相,晟生却没有被父母呼唤或拥抱的记忆。现在晟生觉得这样可能比较好。毕竟阳生是在十一岁这个多愁善感的时期失去父母,而他当时就近目睹了阳生的辛劳。 为了守护这个仅存的弟弟,阳生总是拚尽全力。住进养护设施后,也尽心尽力照顾晟生。阳生是与他感情和睦的哥哥、可靠的父亲、也是慈祥的母亲,此话绝不夸张。晟生第一次拿菜刀、第一次拆掉脚踏车辅助轮、还有第一次考试就意外考到一百分的时候,最愿意陪他一同分享喜悦的人就是阳生。 晟生受伤哭泣时,阳生经常吹泡泡给他看。听说婴儿时期的晟生闹起脾气啼哭不止时,母亲就会像这样吹泡泡,晟生也会立刻破涕为笑。于是阳生就仿效母亲的举动,每当晟生伤心难过时,阳生就会对著天空吹泡泡,就算晟生长大了也一样。 在养护设施展开新生活后,阳生马上就有了梦想。他会不厌其烦地用浅显易懂的方式,仔细将梦想告诉比他小好几岁的晟生。述说梦想的阳生看起来闪闪发光,光是听他解释,晟生的心就跳得好快,感觉比在养护设施读过听过的任何绘本都要有趣。 因为有阳生陪在身边,晟生从来不知寂寞为何物。和一群失去双亲的孩子一起长大的环境也起了很大的作用,他觉得一切都再正常不过。 但阳生就没有这么幸运了。某天阳生晚归,晟生在日暮时分的公园里找他时,发现他正一个人暗自啜泣。阳生绝对不会让晟生看到这副模样。阳生习惯用吹泡泡当作慰藉,所以晟生很快就找到他了。阳生平常吹泡泡的时候,或许也是为了安慰自己吧。当他感到煎熬、痛苦、寂寞、一个人难以承担、不知所措的时候,让这些情绪乘著肥皂泡泡飞向高空,可能会让他觉得离父母更近一些。 对阳生而言,失去父母这件事,一定很像独自被送到火星时,要跟那种孤独感奋战的感觉。 阳生一满十八岁,就带著十岁的晟生离开养护设施,到现在田町这栋公寓展开两人的新生活。阳生找到了系统工程师的工作,每天都工作到很晚,同时还要养育晟生。 结果阳生也没能活过父母亲离世时的年龄,就这么因为急性心衰竭走了。他的生命就像肥皂泡泡,转眼间就「噗滋」一声破了。阳生渴望实现的梦想,就像梦一样画下了句点。当晟生变得孑然一身后,才终于明白阳生始终藏在心里的那份绝望和孤独。 迅速将被停掉的水电、瓦斯和网路重新开通后,晟生将房间里的每个角落打扫乾净。照理来说,这个家应该只空了一天,五年的岁月却让房里覆上一层雪白的尘埃,蜘蛛还在玄关角落筑起了舒适的豪宅。话虽如此,他现在只想感谢房东替他将这个家完完整整地留了下来。从大学毕业后,到被迫穿越到未来的这三年内,他都跟哥哥一样从事自由系统工程师的工作。只要稍微休息一阵子再重新开始,应该也没什么大碍。财务方面,目前还过得去。 所幸电器都没有坏。插电之后,就像起死回生般重新启动了。 晟生将房内的灰尘清理乾净,最后仔细地将厨房里的餐具全都重洗一遍。接著他将咖啡滤纸放入滤杯,用附近那间私人咖啡店研磨的豆子冲泡咖啡。六十多岁的老板坚持从世界各国进口咖啡豆,因此那间店的每种豆子品质都很棒,在其他地方根本买不到。虽然是一间小小的店铺,但应该巩固了一大批死忠粉丝。经过五年的岁月,这间店依然有在营业。对晟生而言,这件事跟自己的家被完整保留一样开心。 房内弥漫著越来越浓郁的咖啡豆香气。注入热水的那一刻起,晟生的心灵就获得了平静。这就是晟生的人生中无法欠缺咖啡的理由。如果连这点渺小的乐趣都没有,还有什么生存价值可言。对已经没有任何事物可以守护的人来说,更是如此。 跟皮革波士顿包一起拿回来的纸袋中,放了刚签约的手机。他拿出手机打开电源,萤幕上的时间是二○二四年八月十日,晚上九点十分。通讯系统是5g。 他将放在硬体摆放区那几台电脑开机,坐上已经擦去灰尘的椅子。眼镜擦拭得一尘不染,在刚冲好的咖啡中放了一包半的糖,缓缓搅匀后,就著杯缘啜饮一口。非完成不可的待办事项堆积如山,但昨天那场骚动发生至今,他的心情终于稍稍平复了些。 他一手拿著咖啡,开始搜寻网路新闻。预定于二○二○年举办的东京奥运早已走入历史,二○二四年的现在正于法国举办帕奥。近期的新闻几乎都跟帕奥有关。 至于其他的重大新闻,是nasa继阿波罗计画五十五年后,将于今年再次将人类送往月球。不仅如此,首次往火星发射载人太空船的计画也预定在今年完成。往后还要往火星运送物资,在火星上兴建都市。这个困难重重的计画,确实迈出了第一步。 另外,利用火星移民计画的火箭原理打造而成的民航机,似乎也要在明年投入民用路线了。惊人的是,这架飞机居然可以在一小时内抵达地球的任何一处。这在五年前简直是天方夜谭。 他深刻体会到文明的发展。另一方面,消费税已经提升至百分之十五,原因之一便是年金问题。到了二○二四年,日本已经有半数以上的人口超过五十岁,问题更加恶化。听说医生和看护员人手不足,在医疗方面,运用人工细胞的再生医疗技术已经落实于一般医疗,成长幅度远高于二○一九年的预想。尽管能治愈的疾病增加,伴随少子高龄化的影响,熟悉这个技术的医师却越来越少。这种极为讽刺的现状,往后应该也找不到具体的改善对策吧。 当天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呢?晟生不停查找相关新闻,追溯事发当天的消息。 尽管事发当时出现了各式各样的臆测,官方依旧将其归类于「原因不明的未解决事故」,但网友的反应就没这么简单了。对这起事件相当热衷的部分人士中,存在某个十分有力的假说。 事故发生于二○一九年十二月十八日,当天还有另一件话题性极大的新闻。拓展到世界规模来看,这个新闻的报导篇幅远大于这起事件。 【终于观测到参宿四超新星爆炸!】 从地表观测,位于猎户座左上方的恒星就是参宿四,距离地球约有六百四十光年。透过这次爆炸观测到的超新星爆炸,自然是六百四十年前发生的事。早在二○一九年以前,「参宿四寿命将尽」这件事就蔚为话题,全世界的巨大望远镜都想捕捉这场世纪天文奇观。超新星爆炸前会释放出大量微中子和重力波,负责观测这些预兆的专门机构,一定每天都做足了万全的准备。 如此盛大的天文现象,居然和那起事故同时发生。 参宿四超新星爆炸引发的强光,会以超过满月百倍的亮度照亮整片夜空,而且长达四个月之久。既然光线这么强,白天一定也能用肉眼看得一清二楚吧。 但晟生他们飞往未来的那一瞬间,那道光尚未传到地球,当时抵达的只有超新星爆炸产生的重力波而已。恒星发出爆炸强光之前,会先释放出星体坍塌产生的微中子和重力波。几乎和光速等速的这些元素,会比爆炸强光早一步抵达地球。重力波被观测到的时间,与事故时间完全吻合。天底下会有这种巧合吗? 网路上立刻就掀起一波质疑声浪。最后这些人导出的答案,就是「虫洞」。 虫洞的概念类似隧道,可以连结两个分离的时间和空间。 重力波引发的时空扭曲,是否基于某种原因压缩后形成虫洞,而晟生他们搭乘的电车藉由虫洞穿越了时空呢? 但在当今二○二四年,科学也无法证明虫洞的存在。因此有些人持否定论点,在网路上展开相当激烈的论战。晟生他们平安归来后,这个议题再度升温,「时空旅行」还登上了热门关键字。 晟生不停调查事故的线索,回过神来,才发现已经下午三点多了。 白天那股凝滞的热气也和缓了几分。晟生将冷掉的咖啡重新泡过,并打开紧闭的阳台窗让空气流通。他来到室外,定睛望向东方的低空,发现冬天的星座猎户座已经出现了。以前阳生曾告诉他,只要在这个时间观察东方的低空处,就算在夏天也能看见猎户座。可是眼前的猎户座已经跟晟生心中的认知大不相同了。位于猎户座右肩的参宿四变得越来越暗,几乎无法用肉眼观测。对晟生来说,这就是此刻身处未来的证明。 「……未来应该还不用担心吧。」 晟生喝了口咖啡,盯著看不惯的猎户座喃喃自语道。 长期被世人所爱的猎户座,自那天起永远失去了右边肩膀。 第二章 五年后的未来 失去主人的蝉壳从墓碑上掉了下来,昴捏起蝉壳,扔到附近的树丛里。生前的真夏应该会哭著大声嚷嚷吧,她很讨厌这种大昆虫。 真夏的墓静静地伫立在白金的某座高级墓园中。墓碑前没有供奉鲜花,只有尘埃和乾燥的香灰。一看就知道好一阵子没有人来扫墓了。 昴从提桶中舀水打湿墓碑,再用拧乾的抹布仔细擦拭灰尘。他在炎炎夏日的树荫下专心地擦洗墓碑。毕竟真夏是女孩子,他就该帮无法行动的真夏将墓碑打理乾净才行。最后昴在墓前供上极具真夏风格的向日葵,就像为她插上发饰那样。 阳光自叶片间筛落而下,这座墓地就像通风良好的宁静避暑地。昴回想起几年前他们俩去伊豆旅行时感受到的沁凉快意。 「好想再去一次伊豆啊。」 昴看著墓碑轻声说道。没什么太深的意义,就只是跟深爱的女友提议去旅行而已。只是情侣之间常有的那种平凡对话,真的就只是这样而已。 他没办法将真夏放进过往的回忆之中。他根本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跑到未来,也无法接受虫洞、时空旅行这些让世间沸沸扬扬的虚幻理由。他完全不能接受真夏的死讯。 但眼前这一幕,却在昴的心上狠狠泼了一盆冷水。她已经与世长辞,埋在这座坟墓里了。 真夏的死因是心脏机能出现障碍的不治之症。昴只从打工处的店长口中辗转打听到真夏父亲的话,所以对细节不太清楚。 最让昴惊讶的事实是──在那场事故之前,真夏就已经被医生宣告只剩一年的寿命了。昴从来没听真夏提过这件事,也不知道二○一九年的圣诞节对真夏来说,会是这辈子最后一次圣诞节。 他们在电车上大吵一架,就这么分开了。这本该是再平常不过的小争执,真夏应该也没料到他们再也无法相见,无法再多说一句话了。如果昴知道这件事,当时就会毫不犹豫地追在真夏后头跑出电车── 昴在刻著真夏姓名的墓碑前站了好一阵子,连眼泪都流不出来。如今充斥内心的并不是失去挚爱的悲怆,而是丧失半分自我的绝望感。 在遇见真夏之前,昴这一生都在和孤独对抗。 他出身于单亲家庭,每天都代替母亲做家务。为了填补母亲不在身边的孤独时光,昴的厨艺日益精湛。每当母亲交到新男友,昴的独处时间就会增加。对他来说这样正好,反而有种被赋予工作备受肯定的感觉。他日复一日用料理排解孤单的心情,不知不觉中,「成为厨师」这个梦想渐渐在昴的心中成形。 昴在高一那年暑假开始在「bel momento」打工。起初只是因为住在田町站附近的朋友大力推荐,他才会光顾这间义大利面餐厅。他随便点了一盘青酱义大利面,吃下第一口后,他真心觉得以前吃过的义大利面都是以此为目标粗制滥造的冒牌货。感觉连他自信满满的拿手料理,都被狠狠嘲笑了一番。 手打的生义大利面口感q弹,光是面体本身就称得上一道料理。鲜绿色的青酱滋味醇厚,吞下肚前停留在舌尖的口感芳香又充满层次。虽然简单,却只能用「绝品」两字形容。昴当下就决定要来这间店工作。 昴在这间餐厅工作一年后,那年暑假,真夏也来这里打工了。她是个活力充沛的女孩子,有著日晒的小麦色肌肤,还有一张和「真夏」这个名字相符的耀眼笑容,和肤色相互辉映的清澈眼眸也让人印象深刻。不知是名字还是季节的影响,昴一看到她,脑中就会响起南方之星的歌曲。 昴奉命教导真夏,两人之间自然有很多谈话机会。昴时不时会用有点搞笑的方式教她,举凡餐厅内的服务举止、如何点菜、啤酒机的使用方式、如何有效率地收拾餐盘,甚至是应付有点难搞的午餐客人等等。真夏每次都会听得放声大笑,昴就会沾沾自喜地开更多玩笑。所有人和真夏说话时,都会误以为自己有搞笑天分,但总归而言,就只是真夏的笑点很低罢了。就算明白这一点,只要真夏一笑,他们的内心深处就会涌现出莫名的自信,甚至更胜于喜悦之情。 昴同时也要负责厨房事务。当他替真夏准备了员工餐时── 「这什么啊!真不敢相信!未免也太好吃了吧!我以后绝对吃不到比这更好吃的东西了!」 真夏第一次尝到昴准备的员工餐时,她的表情和说过的每一句话,至今仍让昴记忆犹新。那只是用现成食材随便凑合而成的即席奶油培根义大利面,跟店里卖的完全不一样。打从出生以来,第一次有人对他的手作料理给出这么高的评价。他过去也常煮饭给母亲吃,却从未被如此盛赞过。 真夏每次吃昴准备的员工餐都会疯狂称赞,甚至让昴有点害羞。看来应该是昴的调味方式完全符合真夏的口味。这让昴非常开心,替真夏准备员工餐也变成他新的乐趣。 昴和真夏当时还是高中生,上班时间几乎相同,自然会一起下班回家。昴跟几乎不回家的母亲住在大森,真夏虽然是高中生,却一个人住在品川。真夏的父母在她懂事前就签字离婚,而她的扶养权归给父亲。真夏的老家位于白金的高级地段,家中经常都有三位帮佣阿姨,是非常典型的有钱人家。她的祖父是足以代表日本的大企业理事,父亲也是代表。乍看之下是人人称羡的富裕家境,但真夏似乎很早就独立了。她以「每周回家一次」的条件,获准于高中入学时在外独居,但别说每周一次了,她整整一个月都没有回去。 真夏的父亲从以前就经常不在家,她几乎是被帮佣阿姨养大的。说来很不真实,但她好像从来没吃过父母亲手准备的料理。真夏曾笑著跟昴说过:我虽然能得到任何用钱买得到的东西,用钱买不到的东西却一个也没有。 硬要说的话,昴应该算是在贫困家庭中长大的,他却能切身体会真夏的心情。他认为真夏应该也有这种感觉。 不知不觉中,昴已经被拉进真夏的世界里。回过神时才发现,那个世界中心就只有他们两个人而已。 真夏每晚都会跟昴通电话,就算当天没排班也不例外。她是个不甘寂寞的超级胆小鬼,曾经在风雨交加的夜晚隔著电话向昴哭诉她的恐惧。当昴说「你回老家不就好了吗」,真夏却回答「待在老家反而会更寂寞」。 昴本来是个怕麻烦的人,但不知为何,一遇到真夏的事,他就不觉得麻烦了。每到下雨的夜晚,昴总会忽然惊觉,早在真夏打过来之前,自己就已经在等她的电话了。 要回品川站的话,其实也可以搭山手线,但真夏还是坚决跟昴一起搭京滨东北线回家。离开餐厅后,搭电车到品川只须一站,在这段归途中,昴总会倾听真夏说的每一句话。从今天发生的事到推特上看到的有趣内容,真夏几乎无话不谈,看上去就像在朗读流水帐似的。但不知不觉中,昴已经深深爱上这段时间了。 跟真夏一起迎接的第一个冬天,他们像平常那样一同搭上京滨东北线。真夏对拉著吊环站在她身旁的昴说: 「吶,我们交往吧。」 那一天,电车开过了品川站,真夏却没有下车。 ※ ※ 宇宙研究开发机构的研究设施,就位在与高轮gateway站相邻的建筑物中。这件事虽然相当知名,但为什么要在那种地方建造研究所呢?就算查遍网路也查不出细节。 自愿协助该车厢乘客的再侦讯工作,不是警方或铁路局,而是那个研究所。 那场事故发生后,就有一大群媒体记者挤在家门口,好一阵子都忙乱不堪。昴这辈子当然没经历过被媒体包围的滋味,但真夏的死,让他的心充满了失落感。 哪怕只有一点点也好,昴想听听更具体的说明,于是前往研究所。 当天搭乘电车的眼镜男、穿著时髦的女性、以及在博爱座上呼呼大睡的中年男子,不知为何神情焦虑地在柜台处等候著。昴环视周遭一圈,照理来说应该还有一个兜帽男,此刻他却不在现场。昴从网路新闻得知,只有那个兜帽男的行踪连警察都无法锁定。他当天会立刻失踪,或许是有什么隐情吧。 四人到齐后,研究员向他们递出名片。名片上写著「时空控制研究部门」这种陌生的头衔。 一行人被带进会议室后,有个男人转过头来,对昴他们露出一抹狂妄的笑容。 「辛苦啦,各位。五年后的世界好玩吗~~?」 听到那种流里流气的说话方式,昴马上就确定他是当天和他们在一起的兜帽男。就是那个迅速协助乘客避难,却在不知不觉间消失无踪的男人。 「是、是那个时候的……」女子也发现他的身分,惊讶地眨了眨眼。 「你看,我说他们可以为我作证吧?」 兜帽男这么说,并对跟我们一同前来的研究员使了个眼色。 「非常抱歉。虽然确定事发当天有第五名乘客,却没留下任何证据和资料,足以佐证您就是那名乘客。」 「这样你们也相信我是乘客了……总之,各位先入座吧。」 兜帽男用一副负责人的口吻,催促昴一行人入座。 随后,他们从坐在研究员最左侧的女性开始,以顺时针方式进行自我介绍。 唯一的女性岛仓瞳,五年前是二十八岁,从事服饰业。 睡在博爱座的人是牧勇作,四十六岁,自营业。 眼镜男是神坂晟生,二十五岁,职业是系统工程师。 兜帽男只说自己叫真太郎。 「那个……我看过网路新闻了,这件事真的是受到参宿四超新星爆炸的影响吗?还有透过虫洞时空旅行什么的?」 自我介绍一结束,瞳就缓缓向研究员提问。 以侦讯名义被叫到宇宙研究开发机构这种地方时,聚在这里的所有人都觉得不太寻常。而且他们自然会联想到,这起事故或许跟网路上吵得沸沸扬扬的「超新星爆炸」有关。瞳所提出的,正是在场众人都想询问的问题。 研究员停下敲打键盘的手,看向昴一行人。 「目前还不能断定……但我们会先将这个可能性纳入考量。不过现实是,现阶段也无法证明虫洞的存在。如果两者确实有关联,我们也期待能以本次事故为契机,厘清虫洞的原理。」 「但这种理论真的可行吗?毕竟我从来没听说过有人亲身经历了时空旅行啊。」 瞳不断追问,彷佛想表达自己难以置信的心情。 「不对,不是这样。」 开口回答的人并非研究员,而是坐在昴身旁的晟生。 「一九六○年,美国俄亥俄州发生过一起事故。早已不再使用的旧式飞机,居然穿越时空和西斯纳飞机发生擦撞。一九二九年在土耳其出土了一五一三年绘制的皮瑞雷斯地图,上头却详细描绘出哥伦布尚未发现的美洲大陆地形,甚至连一八二○年才被发现的南极大陆海岸线都画出来了。而且,一九九八年也出现过来自二○三六年的知名时空旅行者,是个名为约翰?提托的男人。这种类型的案例,在世界各地层出不穷。若要说这些案例是否为真,目前仍无法证明,但过去也有许多报告出现这些科学难以解释的现象。况且老实说,我们就是时空旅行的当事者,就更无法否定这一切一定是假的吧。」 晟生这些话简直就像科幻电影的剧情。看来不能将这件事当成网友擅自炒作的话题了。假如能透过这起事故厘清虫洞或时空旅行的原理,不光是日本,应该会撼动整个世界。 「如果可以的话,能否请各位描述一下当时的状况或感受呢?再琐碎的细节也无妨。」 被研究员询问后,昴开始回想事发时的情形。此时,他的脑海中忽然浮现出当时体会到的怪异感受。 「……我看到自己的背影。」 「自己的背影吗?」研究员复述道。 「虽然很不合理,但我明明听见瞳小姐的声音在我身后,她的身影却出现在我眼前,我还在她身后看到自己的背影。」 研究员敲打键盘,同时说出自己的见解。 「或许是时空扭曲的影响。时空扭曲时,光线自然也会折射。所以在虫洞之中,可能会因为歪曲的光线看到这种景象。」 「我还听见了不可思议的声音。」 瞳如此答道。 「就像入口和出口的声音在虫洞内发生共鸣。」 晟生接著回答,彷佛要替瞳的描述进行补充。 「是不是还有身体被前后拉扯的感觉?」 听昴这么一说,瞳也深有所感似地点了点头。 研究员兴味盎然地做著笔记。 「穿过时空的扭曲地带时,还会加上『潮汐力』这种力量。据说人类如果掉进黑洞,身体就会被扯得四分五裂,两者是相同的原理。老实说,如果搭乘电车穿过虫洞,各位的身体应该会遭受巨大的重力挤压,不可能安然无事……没想到居然奇迹似地生还了。」 「开什么玩笑!」 就在此时,勇作忽然用力拍了眼前的桌子,猛然起身。 「我不知道虫洞是什么鬼东西,但我忽然被卷进列车事故,历经九死一生回来以后,家里却乱成一团!你们要怎么赔偿我!啊啊?应该要给我一笔慰问金吧!」 勇作厉声威吓,拚命质问研究员。跟这种男人扯上关系显然不是什么好事。 研究员要他冷静点,他却充耳不闻,顺势从裤子口袋中拿出一张被揉烂的纸,用力拍在桌面上。 昴小心翼翼地斜眼偷瞄,发现那是离婚协议书。只有妻子的栏位已经署名,勇作那一栏还是空白的。 「我的家庭被这起事故搞成这副德性!啊啊?女儿在我不知情的状况下有了男人,公司也已经……你们到底要怎么负责!」 勇作用力拍了好几下桌面,呼吸变得急促不已。光是这样还不够,接著他竟然无视全馆禁菸的规定,从上衣口袋拿出香菸点了就抽。神色惊慌的研究员立刻制止了他。 这时,面无表情坐在勇作身旁的晟生,缓缓开口道: 「恕我直言,只要铁路局并无人为或重大过失,就不会产生赔偿责任。这次是无可预测的天灾,就算打官司将责任全推给铁路局,也不会胜诉。」 晟生继续用淡然的口吻说: 「而且,请看这里。」 晟生指向刻意放在桌上展示的离婚协议书日期栏位说: 「日期栏位写著『平成』。这表示您太太极有可能在二○一九年五月前,就准备好这份离婚协议书了。简单来说,这起事故跟牧先生的离婚问题毫无干系。」 「什……!」 勇作面红耳赤地瞪了晟生一眼。 「此外,请您不要随随便便就大声吼人。说话大声的人,表示他想支配对方使之臣服。我可不记得曾经受您管辖。」 晟生这段近乎完美的辩言,让勇作皱著一张苦瓜脸,从此闭不吭声。 「啊哈哈哈哈!晟生小弟,你还真敢说耶。」 真太郎在昴身旁捧腹大笑起来。对任何事都想和平解决的昴来说,这里的人都让他非常头疼。就算不把大吼大叫的勇作算在内,到这个节骨眼还异常冷静的晟生,以及一看就很古怪的真太郎,都是他平常不会随意牵扯的类型。 「……不过,至少让我们回到过去吧,这也没办法吗?」 众人吵嚷之时,瞳忽然说出这句话。 「我也在这五年间丢了饭碗,周遭环境也变了很多。老实说,我无法接受眼前的现实,所以我多少能理解牧先生的心情。事故发生后,我总是心想,要是能回到过去就好了……」 听到瞳这番控诉,昴也深有所感。他不要慰问金,只想让一切恢复原状。这才是昴来到这里最想确认的事。他还能不能回到真夏还在世的世界?除此之外,他不奢求其他答案了。知道不是只有自己想回到过去后,昴稍微安心了些。一直大声嚷嚷的勇作,想必也是同样的心情吧。 「我也想回到过去。」 昴也忍不住覆议。他只有这个想法而已。好想回到真夏还在世的时代,好想再见真夏一面。那样大吵一架后就此消失,让昴感到后悔莫及。这股无处宣泄的愤怒和悲伤,冷冷地在他体内不断循环,每一天都像行尸走肉。 谁也没想到未来会演变至此吧。昴一行人面对压倒性的不可抗力,束手无策地被拋到未来,对他们来说,渴望回归原点是再自然不过的心情。不是「前往」过去,而是「回到」过去。如果能再搭上那班电车…… 「若真有虫洞存在,我们是不是也能透过虫洞回到过去?」 研究员的答案却不如昴他们所愿。 「应该非常困难。尽管人造虫洞的技术尚未确立,但我们会暂时假设此法可行。如果这起事故真的是受到虫洞影响,可以想见当时那个瞬间发生了多大的能量。而参宿四超新星爆炸,被认定是那股能量的起因。但是请各位想想看,这种可能对地球产生某种影响的天文现象,往后一万年内是否会再次发生……明白我的意思了吧?」 在场所有人都哑口无言时,晟生用衬衫衣角擦拭眼镜镜片,不疾不徐地低语道: 「换句话说,这是通往未来的单程票,对吧?」 研究员缓缓地点了头。 「在座的各位能平安生还,我们就觉得是天大的奇迹了。照理来说,那节车厢根本不可能承受虫洞内的重力,各位却活著回来了。这件事对往后的宇宙开发非常重要。希望各位能以奇迹生还者的立场,珍惜眼前的未来,好好活下去。」 在当事人以外的人眼里,没有真夏的世界,似乎是充满奇迹的美好未来。根本没有人明白昴的心情。 * 「你们什么时候开始用这种机械了!」 勇作一声怒吼,让自营工厂内的气氛为之紧绷。隔了五年,勇作对工厂内部深入调查后,发现体制已经大幅翻新。这里长年都在进行追求精密性的火箭、天文望远镜和潜水艇耐压壳所使用的零件冲压及加工工程,特别投入心力的就是加工技术。为了追求完美的精密性,有时候甚至会亲手打磨。 但相隔多年再次回到工程现场时,长年使用的那些机械居然全部汰旧换新,还从dn重工导入了最新型的3d列印机。 「可是社长,你不在的这段期间,3d列印机的性能已经有了飞跃性的进化。只要利用对应3d列印机的次世代陶瓷电气硬化超合金,不仅能提升交货速度,还可以制造出拥有地表最强抗压强度的东西,在耐久性、耐热性和精密度的表现都相当出色啊!」 在员工当中最让勇作费心照顾的徒弟松崎,彷佛要辩解般不停解释。松崎应该从勇作身上学到了各式各样的技术和知识,如今却像放弃一切似的,让勇作心中燃起熊熊怒火。 「根本用不上这些技术,靠之前的机械就绰绰有余了!引进这种来路不明的材料,导入最新型的机械,这种事让其他工厂去做啊!我们有自己的做法!一旦用了这些东西,这间公司不就只能制造谁都能做出来的东西了吗!」 松崎也大声喊道: 「你错了!这可不是随便一间工厂都能活用自如的机械!正因为有社长和我们长年累积的技术,才会诞生出这个机械!我们只是想追寻更牢靠、更精密的加工技术啊!」 「开什么玩笑!依靠那种东西,人类怎么可能有所成长呢!」 听到两人的争吵声后,正在处理行政工作的依子冲了过来。 「拜托你适可而止吧。现在已经跟过去大不相同了。」 跟过去大不相同──勇作实在没办法认同这句话。对他来说,依子口中的过去,只不过是几天前而已。 「少啰嗦!一个个都只会顶嘴!我才是社长!胆敢不听我的话,就给我滚出去!」 勇作怒气冲冲地大声咆哮,却没有任何人离开。所有员工都用冰冷的视线狠狠刺向勇作。 被并入dn重工后,勇作就只是个受雇旗下的社长罢了。他的自尊心彷佛被压得溃不成形。勇作站也不是坐也不是,咂了声舌后,自己走出了工厂。 他坐进车内,从胸前口袋拿出香菸叼进嘴里。发生那起事故后,所有事情都不如意。这让勇作更加怒火中烧,但爆发后却换来一场空。他已经受够这一切了。 回到家后,他脱了鞋,就把超商买回来的中华凉面扔到桌上。厨房跟桌面都堆满了杂物。毕竟将离婚协议书交给勇作后,依子就真的离家出走了。 她似乎住在工厂附近的商务旅馆。把这件事告诉勇作的人,是他的独生女优季。 优季是勇作唯一的弱点。知道优季怀孕时,他虽然对依子大发雷霆,却无法对优季本人像那样大声咆哮。从以前开始,不论勇作多么生气,只要被女儿念一句,他就会立刻威严尽失。 勇作大白天就一手拿著啤酒,不停切换电视频道。直到外头的天色都暗下来了,优季才来看望他。 「啊啊~~居然弄得这么乱。给我好好收拾啦!」 几天前,也就是依子离家出走隔天,优季也有到这个娘家露个脸。看到隔了五年才回来的父亲,优季一滴眼泪也没有,反而没完没了地批评他对待依子的态度。 像是「如果我是妈,早就跟你离婚了」、「你应该多感谢她才对」这些话。受不了,女人这种生物马上就会连成一气。 可是优季被拉到母亲阵营之后,勇作就毫无胜算了。 优季的肚子已经明显隆起。或许因为她本来就瘦,看起来才更明显吧。勇作吃得乱七八糟的超商便当空盒,被优季捏著其中一角塞进垃圾袋里。 「爸,再这样下去,妈真的会一去不回喔?」 「是她自己跑出去的,关我屁事。」 「你看,又马上把错推到妈身上。不肯承认自己有错,妈真的会跟你离婚喔?」 优季走到勇作身边,说话的同时将桌上的空啤酒罐塞进垃圾袋。勇作不知该如何回答,决定盯著电视继续默不吭声。 「跟我老公见一面吧,他很想跟爸打声招呼。在你失踪这段期间结婚,我也觉得有点抱歉,但我们已经等了你这么久,你好歹也站在我们的立场思考一下吧?」 优季上次来的时候,最后也谈到这件事。她想介绍老公给勇作认识,但勇作才不会轻易屈服。 如果只是答应要结婚也就算了,都已经擅自将女儿娶回家,他对这种男人还有什么话好说?要是说「给我马上离婚!」优季这辈子可能都不会再跟他说话。话虽如此,他也无法随便同意这门婚事。如今勇作只能用「避不见面」的方式,进行微不足道的抵抗。 在女人眼里,这可能只是无谓的挣扎。但女儿忽然被抢走的父亲是什么心情,其他人不可能懂。 可是优季肚子里的孩子依然会迅速长大。勇作忽然觉得,很久以前依子怀著优季的身影,彷佛和眼前的优季重叠了。 「……男的女的?」 优季将垃圾袋的袋口绑紧,回头问了句「什么」。 「肚子里的孩子。」 「……啊啊,你问性别吗?是女儿。」 又是女儿啊──这句话冲到嘴边,但勇作硬生生吞下来了。他并不是讨厌女孩子。 勇作只是太了解女儿有多难照顾。如果是儿子的话,就可以狠狠踹他的屁股,逼他独立自主。女儿却不能比照办理。 女儿出生后,一直到死为止,父亲都得时刻挂心。母亲在这方面却总是秉持乐观态度。 这个女儿也要为人母了。他当然知道这一天迟早会来,虽然知道…… 「爸。」 优季将整理好的垃圾袋集中在房间角落后,忽然停下动作开口说道。 勇作又拿了一罐啤酒,拉开拉环,只用眼神瞥了她一眼。 「虽然局面演变至此,但光是你还活著,就真的该谢天谢地了。爸跟我们都是。」 优季忽然一脸老实地这么说,让勇作忍不住皱起眉头,但仔细想想确实如此。就算勇作在事故中丧命也不足为奇。毕竟他被卷入的这起事故非常严重,能平安生还就被视为奇迹了。 然而,像这样逃过一劫,真的是该谢天谢地的事吗?被依子提离婚,女儿落入陌生男人手里,公司也跟丢了没两样。如果就这么死了,至少不会像现在这样被打入绝望的深渊。 最大的不幸,或许就是像这样活著回来吧。勇作不由得这么想。 * 元春粗粗的无名指上,带著光彩夺目的白金戒指,代表他已经属于别人了。越想装作没看到,注意力就越会集中在那一处。瞳只能发出类似憧憬的叹息。 元春约她在品川的咖啡店碰面。以前他们看完电影后经常光顾这间店,不是因为看电影才顺便过来,正确来说,应该是为了吃这里的肉酱义大利面才会顺便去看电影。他们都很爱吃这道肉酱义大利面,看完电影之后,会一边吃面一边分享电影心得,再外带两片苹果派回去。这就是两人固定的约会行程。房租、水电费和餐费这些开销,平常都是瞳在负责,但不知为何,这种时候元春一定会买单。 天生的花花公子,就是在形容元春这种男人吧。 「瞳吃东西的时候真的好可爱。我可以看一辈子。」 元春用怜爱的眼神看著正在吃肉酱义大利面的瞳,这么说道。 只要一句甜言蜜语,瞳就可以原谅他花心又浪荡的所有行为。 就像几乎吸收不到水分,在严苛环境下培育的番茄会越来越甜一样,元春的一举一动都只是为了加深瞳对他的偏爱。男人越不检点,女人就越放不下,还会擅自产生「他很需要我」这种使命感,结果越陷越深,还梦想这一切迟早会获得回报。但元春却满不在乎地把这种女人当成垫脚石,在别的地方找到了新的梦想。 「我结婚了。」 元春这么说,宛如少年的眼眸中还浮现出迈向未来的喜悦。以前只要闲来无事就会吞云吐雾的元春,居然主动跟店员要求禁菸座位,让瞳震惊不已。 据元春所说,跟他结婚的似乎是现在工作的服饰店的客人。那天在家里看到的也不是元春的亲生孩子,而是比瞳大三岁的妻子带来的拖油瓶。这个事实将瞳伤得更深了。 因为怀了小孩,才不得已奉子成婚──如果听到这个理由,她还能接受。可是元春却刻意选了个有小孩的女人,决定跟她结婚。过去只会忠于自我欲望的这个男人,竟然会为了心爱的人,成为毫无血缘关系的孩子的父亲。瞳根本没办法让元春做出这种转变。这一点最让瞳心如刀割,锐利的刀刃狠狠贯穿了她的胸口。 过去她对很多事都睁只眼闭只眼,为自己找藉口,认为她年纪比较大只好妥协。尽管被元春耍得团团转,她却想认同如此可笑的自己,对此深信不疑。 然而事实并非如此。对元春来说,瞳就跟过去那些女人没两样。元春不可能为了让她得到幸福,不惜舍弃自己的欲望。 元春早就将瞳撇得一乾二净,听到他说起此刻的决心,瞳的心中并没有涌现一丝怒气。如果生气还有用也就算了,她知道自己已经被元春当成过去的女人,说再多也无济于事。如果立场对调,元春忽然失踪,根本不确定会不会回来,自己有办法等上五年吗?一定不行吧。所以今天她完全无意挽留。能够主张和他共度未来的权利,在这五年之间,不,或许早在交往的那一刻起就已经消失了。 「你爱她吗?」 明知道只会落得一身伤,瞳还是问了。反正都会受伤,她想伤得透彻。虽然对元春来说是五年的时间,但瞳只觉得分开了几天而已。倘若这段感情被硬生生斩断,再也无法破镜重圆的话,她就不得不承认这份爱情已经结束了。 「嗯,很爱。」 元春口中的「爱」,过去她已经听了无数次。当时那些甜言蜜语当然都是对瞳说的,可是现在这句话明明跟过去相同,话中的重量和深度却截然不同。「真命天女和其他女人」的差别,被浓缩在短短的一句话中。尽管知道元春这句话不是对自己所说,瞳还是忍不住心动。 她叹了口气。过去她有被谁像这样放在心上疼惜过吗? 根本没有。真可悲,居然能说得这么笃定。 这份恋情不只已经画下句点,甚至穿透自己的存在消失殆尽。为了逃离母亲的掌控,离开乡下老家来到东京,誓死守护至今的尊严,已经被彻底打碎了。或许母亲说的那些话未必是错的。 (你太看得起自己了。难怪连嫁都嫁不出去。) 母亲说得对。要是她回到乡下,安分守己过日子,参加相亲,跟愿意接纳自己的体贴好男人结婚,可能会过得比较幸福。 「啊,对了。你有空的话,要不要来参加婚礼?我们订在一月五号。如果能得到小瞳的祝福,我会很开心的。」 瞳怀疑自己是不是听错了。邀请前女友参加婚礼,根本不是正常人会做的事,但元春就是会若无其事说出这种话的男人。他根本没想过婚礼可能会被瞳闹得天翻地覆吧。真受不了这个天真的蠢货。他到底以为瞳是多明事理的女人呢? 尽管哑口无言,瞳还是回答「可惜我有约了」。她那天当然没事。但要是回答「我才不去」,感觉就输了。她心有不甘,根本说不出口。 他们点的肉酱义大利面现在才送上来,瞳一点食欲也没有。不对,踏进这间店以后,她就毫无食欲可言,但她不想被元春发现,不想让元春觉得自己是会因为失恋这种小事就食欲全失的可悲女人。但现在光是闻到肉酱义大利面的味道,她就快要吐出来了。以前虽然对这里的肉酱义大利面赞不绝口,但她恐怕不会再来吃了吧。只要来这里,就一定会想起元春,最后只能味如嚼蜡地吃掉这盘无味的义大利面。当时之所以会觉得这么好吃,一定是一无所知的自己,在元春身边尝到了幸福的滋味吧。 瞳硬著头皮把面吃完了,这样赌气的自己感觉更加凄惨。胸口虽然传来火辣辣的痛楚,但她坚信是塔巴斯科辣椒酱造成的胸口灼热,努力撑了过来。 这顿饭由元春买单。今天瞳本来想自己出钱,但她去厕所的时候,元春就已经把帐结了。他是什么时候学会这种招数的呢?一思及此,脑海中的妄想只会越来越猖狂,于是瞳决定放弃思考。当元春问她「要不要外带苹果派」时,她还是拒绝了。她不知道该用什么心情品尝苹果派,搞不好还会把苹果派当成元春留给自己的礼物,就这么放到烂掉为止。 「不过小瞳,你还真了不起,居然穿越时空耶,现在可是红翻天了。对了,小瞳的年纪没有增长,所以现在是我比你大喽?」 感觉好奇怪喔──元春笑著这么说,并往车站走去。瞳走在他身后。 来到品川站的剪票口前,元春看著瞳说: 「小瞳,你失踪后的这四年,我都没办法交到女朋友。当时我才切身体会到,原来小瞳真的帮了我很多忙。所以我想跟你说声谢谢。要幸福喔。」 元春说这些话,应该是想替瞳打气吧。这四年来他想必也是游手好闲,但时不时想起瞳的时候,或许也会觉得有点感伤。 但对瞳来说,这是最致命的一击。交往了四年,瞳根本连结婚的念头都不敢动,元春却完全相反,跟现在这个女朋友交往不到一年就决定步入礼堂。瞳原本想将失恋的原因嫁祸给那起事故,如今也无计可施了。 「元春,你也要幸福喔。」 瞳的嗓音在颤抖。到这个节骨眼,还要演出毫无留恋的大姊形象,瞳打从心底厌恶这样的自己。她真正想说的,并不是这种帅气的道别。 为什么没有等我?我跟她到底差在哪里?当时你说的话都是骗人的吗?骗我也无所谓,留在我身边吧。拜托不要拋下我。我还很爱你。再跟我说一次我爱你啊! 瞳对穿过剪票口的元春挥挥手,咬紧下唇拚命忍耐。元春头也不回地走下通往月台的阶梯,瞳还期待他身影完全消失的那一刻会不会有奇迹发生,但却什么事也没有。 这样就结束了。瞳将挥舞的手放下,那种没劲的感觉,就像梦境走到终点似的。到现在这一刻为止,元春明明还在她身边,但分开的那一瞬间,两人生活的世界彷佛就被划分得乾乾净净。瞳不死心地再次闭上眼睛,却再也看不见未来了。从今往后,将是和方才截然不同的世界。 瞳彷佛要将吸附在地面的脚抽离一般,踏上来时路。 事故发生后,她回到静冈老家,隔天就开始陆续联络当天可入住的物件,最后搬进了品川站附近的月租型公寓「萧邦品川」。屋中附有全套家具,她把放在老家的那些纸箱原封不动地重新运过来,宛如躲进避风港般展开了新生活。只要解掉定存,应该可以安然无恙地住上半年吧。话虽如此,她也得马上找到工作才行。她原本心想:看是要打工还是怎样都行,最后还是对公司品牌和地理位置挑剔了起来。或许在无意之间,她还是想设法填补残破不堪却又难以割舍的自尊心吧。 她走出品川站高轮口,沿著柘榴坂直走,在格兰王子大饭店右转后,有个熟悉的面孔忽然闯入了她的视野。 那个男人在道路中央蹲下身子,在脚边的大型皮革波士顿包中翻找著。 不知为何,看到他的那一瞬间,瞳心中浮现出「得救了」的感觉。在车站和元春道别后,只有她四周的空气变得越来越稀薄,让她几乎要窒息。那个人的出现,就像新吹来的一股凉风。 「你是……晟生先生吧?」 瞳忍不住跑到他身边开口喊道。现在要是不跟他说上几句,感觉就要死掉了。 晟生转头看了瞳一眼,立刻慌张地扣紧包包站了起来。 「……不好意思,我现在遇到了紧急状况。能不能陪我一会儿?」 晟生的脸被西沉的夕阳染得通红一片。瞳忽然抓住他的手臂,苦苦哀求道。 尽管晟生一脸困惑,瞳却完全不给他拒绝的权利。 * 瞳说遇到了紧急状况后,就硬是把晟生带到了大众居酒屋。店门口罩著透明的隔热帘,外面还设有以啤酒桶为椅的露天座位。 晟生第一次来到这种酒吧。他看了看四周,实在觉得吃不消。整间店吵得要命,旁边的人还因为没头没尾又毫无逻辑的话题笑得东倒西歪。为什么要这样浪费时间呢?晟生实在无法理解。 瞳跟路过的店员点了第五杯梅酒沙瓦,在啤酒桶上摇来晃去。晟生以为她会跌倒,准备起身搀扶,但瞳自己重整姿态,并将手肘靠在桌子上。露天座位没有冷气,却有夏日晚风拂过,吹动了瞳的一头长发。 连这种事都要当成紧急状况的话,日常生活的各种琐事也都算是紧急状况吧。晟生虽然觉得自己被骗了,当时却也无意拒绝。如果有人用那种眼神苦苦哀求,哪怕是再坏的人,至少都会站著听她说完吧。 「啊,对了。你有空的话,要不要来参加婚礼?……是怎样啊!他居然好意思当著我的面说这种话!你也这么认为吧?晟生先生!」 看到瞳开始口齿不清的样子,晟生忽然意识到,这是他第一次和女性单独用餐。他默默心想:真不想把这次经验当成初次约会。 起初瞳单方面地跟他说「得赶快找工作」之类的话题,但随著时间经过,酒也过三巡之后,话题就变成抱怨刚分手的前男友了。这大概才是她说的「紧急状况」的正题吧,还真会小题大作。晟生喝著装在啤酒杯里的冰咖啡,默默在心中拟定脱逃计画。 「既然女朋友失踪五年,期间交一、两个新女友确实无可厚非啦,但应该有更好的说法吧。居然还一脸爽朗的样子,啊啊~~臭小子!我绝对不会让你好过!在我得到幸福之前,你也别想幸福──!」 瞳将啤酒杯高高举起,开始大呼小叫,活像示威群众的队长。 「那个,岛仓小姐,你喝多了……」 晟生开口劝阻。与其说是担心,他反倒怀疑瞳会不会觉得丢脸。 「岛仓?直接叫我的名字瞳就好啦!年纪比我小,讲话还这么臭屁!来,晟生!你也喝一杯啊!」 瞳这么说,并将店员刚好送上的梅酒沙瓦硬是推给晟生。 晟生请店员拿杯冰水过来,放在瞳面前。可能因为跟酒一样装在啤酒杯里,她以为那杯是酒,不假思索地一饮而尽。 过了一会儿,情绪躁动的瞳终于冷静下来,像是想起什么似地开口问道: 「喂,晟生先生有女朋友吗?」 「没有。」 「空窗多久啦?」 「我有必要回答这个问题吗?」 「啊,难道你是母胎单身?」 晟生闭口不语,瞳就露出洋洋得意的坏笑说:我猜中啦! 晟生站起身说「我要走了」,瞳连忙说了好几次「对不起」,像下跪磕头般拚命道歉。 「我实在说不出什么厉害的话。到头来还是没体会过真正被爱的滋味,老是跟渣男交往。」 瞳将浏海往上拨,随后托著腮帮子叹了口气。晟生心想:瞳可能很认真在烦恼吧。她那时而流露出悲壮感的侧脸,跟某人似曾相识的哭脸好像。如果他当时也像这样对自己抒发情绪的话,或许就不会看到他一个人孤单吹泡泡的模样了。 「会选择渣男的女人,应该也没好到哪里去吧。」 晟生说完,瞳就瞪大眼睛,接著用力地皱紧眉头。晟生不但没有恶意,还打算好好跟她商量烦恼。 「……说得还真狠。你什么意思啊。」 瞳的声音低了一阶,眯起眼睛露出不服气的眼神,嘟起嘴巴问道。 「你为对方牺牲太多了吧……瞳小姐?」 晟生对直呼女性名字有些抗拒,但因此又被找碴的话也很麻烦,他才下定决心说出口。 但瞳完全没放在心上,只歪头问了句「牺牲太多?」 「瞳小姐,你应该只想找个人依赖自己吧。因为对自己没自信,想要成为某人必要的存在,才会产生依存心态,为对方牺牲奉献。这么做就能满足自我认同的欲望,你就是俗话中典型的无用女。弱小的人得成为某人必要的存在,否则无法生存。不过,瞳小姐因为太没自信,就为对方付出一切,这样也不太好。你要拿出自信,跟对方平起平坐,认同彼此。他并不是你的所有物。如果你能理解这一点,衷心祝他幸福的话,应该会轻松许多。」 听到晟生说出客观分析的意见后,瞳顿时像个泄了气的皮球。 「……我从以前就很没自信了,事到如今怎么拿得出信心啊。」 「没这回事。」 「你怎么能说得这么肯定?」 「因为和别人相比,才会失去信心。可是和外貌迥异、人生之路也截然不同的人相比,又有什么意义呢?首先你得明白,这样根本不会得到任何结果。自己的敌人不是别人,应该是理想中的自己。无法爱自己的人,也无法发自内心去爱别人。这种人的爱,到头来就只是渴望他人认同的自我满足罢了。所以,你要对自己更有信心一点。」 瞳有些赌气地说:可是建立自信哪有这么容易啊。 「建立自信的方法很简单,只要去尝试以前没做过的事,让不可能变为可能。培养兴趣也好,到从来没去过的地方走走也可以。体验和经验,跟自信绝对是密不可分的。」 我干嘛回答得这么认真啊?晟生忽然觉得很丢脸,为了排解尴尬,他拿起放在眼前的梅酒沙瓦喝了一口。他的酒量不太好,也没什么机会喝酒,但味道满不错的。酸味和碳酸的清爽口感,正好适合夏日闷热的气温。 晟生原以为瞳又要反驳,结果她没有继续追问。她或许察觉到了什么。 相对地,她微微扬起嘴角说:晟生先生,你比我想像中还要体贴耶。 「吶,晟生先生。」 瞳在桌子上探出身子,随后突然将晟生的眼镜一把抢走,心满意足地点点头说:晟生先生,你戴隐形眼镜一定比较好看。 「我不在乎别人怎么看我。」 晟生看著脸部轮廓模糊不清的瞳,伸出手掌讨回眼镜。 「别人要怎么看是他们的事,但只有自己能打扮自己啊。」说完,瞳将眼镜还给晟生。 就在晟生不知该如何回答时,瞳用手将长发梳拢成一束,用挂在手腕上的发圈绑了起来,轻轻说了一句:「其实啊。」 晟生从瞳的无袖上衣袖口处瞥见了汗涔涔的肌肤,急忙转开视线,像是看见了什么不该看的东西。 「他的结婚日期,就是我们交往的第一天。交往至今都没有好好庆祝过,所以我也没放在心上。但他居然选在交往纪念日那天结婚,我只觉得他在整我。当然,这也可能只是单纯的巧合,但从今往后,一月五日不再是我们的交往纪念日,而是他们的结婚纪念日。一想到这里,我就更搞不懂自己的立场了。」 瞳耸耸肩,勉强自己扯出笑容,晟生看著她却有些困惑。他们只是毫无关系的陌生人,自己怎么会对她的失恋故事产生同情心?一定是喝了不习惯的酒才会如此。 「真不好意思,忽然把你拖过来聊这种事。别看我这样,我平常超会顾虑别人的观感。但不知道为什么,在晟生先生面前就能展现出真实的自我。谢谢你,帮了我一个大忙。」 晟生低声说了句「没什么」,并感觉到过去从未体会过的狂乱心跳声。 「吶,以后可以再找你喝酒吗?啊,把电话号码告诉我吧!我现在打给你,响一声就挂掉,可以吗?」 可能是醉意使然吧,晟生没有拒绝。他跟瞳交换了电话号码,甚至连平常鲜少使用的line帐号都给了。收到瞳传来的神秘土偶贴图时,他不禁露出苦笑。 他好久没有体会这种毫无作为的时光了。虽然不像他会做的事,没想到感觉还不赖。准备回家时,晟生看了看时钟,发现时间过得比想像中还要快,让他有些惊讶。他此刻的心情难以言喻,只要一看到瞳,就会变得难以呼吸。但不知为何,又会想再多看她几眼。 跟瞳分开后,晟生在回程路上又把方才的情景重新回想一次,像在复习似的。刚刚聊的全是微不足道的话题,复习这些内容对自己一点帮助也没有。可是瞳的表情、嗓音和举止,都在脑海中一一浮现。晟生打开手机,点开刚才的line聊天视窗。这么说来,他没有给出回覆。是不是该回点什么才对? 传「今天很谢谢你」感觉也怪怪的。毕竟硬要说的话,应该是晟生舍命陪君子才对。如果传「加油」的话,前男友都已经要结婚了,瞳也不想对他付出什么努力了吧。这种时候就曝露出自己毫无经验的缺点了,他这么心想并叹了口气。必须有过类似的经验,才能给出贴心的回答。 走到公寓前,晟生无意间抬起头,顿时停下脚步。 晟生家里应该没人在,却有光源从阳台流泻而出。微微摆动的窗帘后方陆续飞出了蓝白色的泡泡。晟生目瞪口呆地杵在原地,飞向空中又缓缓落下的泡泡,「啪叽」一声在他眼前破裂消失了。 他的情绪顿时溃堤,急忙冲上楼梯,用颤抖的手握住门把。 大门没锁,玄关口还放了一双陌生的男鞋。晟生脱下鞋子,蹑手蹑脚地打开客厅的门。 有个拉起兜帽的男子坐在椅子上,不停往阳台外吹泡泡。发现晟生回来后,男子连人带椅地转向他,勾起一边嘴角笑道: 「嗨,兄弟……近来可好?」 * 晟生还是想不起真太郎这个人是谁。他一反常态,安安静静地呆站在门后。 「咦?脸也太红了吧,难道你刚约会回来吗?」 真太郎可能想让他缓解情绪,晟生的表情却只是越来越僵硬。这也难怪。假如有人在自己出门时擅闯进来,当然会是这个反应。 「喂,杵在那边干嘛?这是你家耶,可以轻松一点啊。」 真太郎指著放在对面的沙发。沙发上放了一叠厚厚的书,而且房间各个角落都被电子仪器淹没。虽然他是擅自闯进来的,但这个房间确实不太寻常。 「不过,你的房间也太夸张了吧,到处都是电线。你搜集这些可疑的机器到底想做什么?」 真太郎把吹泡泡的道具放在阳台上,再次回过头来。 「你是真太郎先生吧?你为什么,应该说是怎么进来我家的?」 晟生提著那个大型的波士顿包这么问,态度依旧警戒。 他好像只记得真太郎的名字。但那是因为真太郎也是那班电车的乘客吧。 在真太郎的认知中,晟生不会喊他「真太郎先生」。 「……我说你啊,真的不记得我了吗?」 听到这个问题,晟生疑惑地蹙紧眉头,目不转睛地看著真太郎。 难怪他没办法马上意会过来。真太郎最后一次见到晟生时,晟生才十岁。经过十五年的岁月,双方的外表都变了许多。真太郎虽然觉得晟生很面熟,但也是从新闻中看到他的名字才能确定。 「好凄凉喔,我们明明是吃同一锅饭长大的耶。」 真太郎发出哀叹。闻言,晟生的表情骤变。 是「那家伙」的弟弟。说到这个份上,他应该马上就发现了吧。 「……阿真?」 真太郎拍拍手说了句「太慢了吧」,并扬起嘴角。 两人第一次见面时,晟生三岁,真太郎十一岁。父母因为车祸离世后,他住进了真太郎所在的养护设施。晟生有个叫阳生的哥哥,跟真太郎同年。起初真太郎非常讨厌他们。对于刚出生就被送到养护设施,连爸妈的长相都没看过的真太郎来说,尽管时间短暂,但被父母深深爱过的这些人,他都厌恶至极。 他尤其讨厌这些父母遭逢意外,逼不得已才被送过来的人。这些家伙几乎都会在心里藐视真太郎这种被父母拋弃的孩子,觉得他们很可怜。 举例来说,他们会洋洋得意地炫耀父母,这一点真太郎就无从仿效了。还会故意展示父母的遗物,想表达自己是这群孩子中特别的存在。虽然真太郎觉得他们很蠢,却也无法抹灭羡慕的心情。 不知不觉间,这种感情演变成憎恶。在养护设施内,真太郎也是个问题儿童,时不时还会被抓进警局。 真太郎听到风声,得知两人来到养护设施的日期。但那天真太郎在街上发生冲突,被设施职员从警局带了回来。真太郎跟正在办理入住手续的阳生对到眼,就马上挥开职员的手,揪住阳生的胸口放狠话。 「看屁啊,臭小鬼。」 这么做的话,大部分的人都会对真太郎避之唯恐不及。真太郎不想被这种跟自己同年,过去却被父母深深爱过的人瞧不起。 但阳生和其他人不一样。 隔天,阳生独自来到真太郎身边说:「我想变强。」 我想得到足以守护珍贵事物的力量。我不能原地踏步,我想变得更强,好好保护弟弟。所以,请你教教我如何变强。 看到阳生坚毅无比的眼神,真太郎才第一次发现自己搞错了「强大」的意义。真太郎心中那把歪曲的刀总是见人就砍,但那把刀不是用来伤害他人,而是该守护某个人才对。 从此以后,真太郎的生活有了一百八十度大转变。他不再只会打架,动不动就伤害他人。不知不觉间,真太郎和阳生已经变成公认的挚友。在十八岁离开养护设施之前,他们每天都玩在一起。阳生对弟弟晟生百般疼爱,日子久了,连真太郎都把晟生当成亲生弟弟一样细心呵护。 两个男孩子意见相左时,也会吵架和互殴。大致上来说,比拚蛮力时真太郎绝不会输,但比智慧的话,他从来没赢过阳生。因为阳生有个梦想,为此,他无时无刻都在认真读书。 老实说,阳生第一次跟他吐露那个梦想时,他觉得不可能实现,但阳生没有放弃。如果真太郎提出问题点,阳生隔周就会整理出改善方案,接二连三地蹦出新点子。他总是用认真的目光,直盯著梦想实现的未来。曾几何时,真太郎也开始相信这个梦想可以实现,没有一丝怀疑。 年满十八岁离开养护设施时,他们做了个约定。 【等彼此的梦想都实现之后再见面吧】。 真太郎想变成有钱人。而阳生没有瞧不起他的梦想。 存款数字早就破亿的真太郎,可以说是美梦成真了吧。再来只要继续存钱,等阳生实现梦想就好。 阳生的梦想成真时,就会立刻爆出席卷全世界的大新闻。不管身在何方,应该都能马上察觉。真太郎抱著这份确信,一直等到今天。 「晟生,你从以前就很爱撒娇,我看你现在应该还跟哥哥住在一起吧?毕竟离开设施后已经十五年没见了,知道你就是那个晟生的时候,我还兴奋地大叫呢。」 真太郎回想起各种令人怀念的记忆,不自觉勾起嘴角。 「那也是你们搞出来的吧?」 不发一语低著头的晟生,低声问了句:「什么东西?」 「你还问我,就是时间旅行啊。在那起事故中,晟生居然跟我碰巧搭上同一班车。怎么想都很奇怪吧。」 「我什么也……」 「又来了,想瞒我也没用。毕竟我是全世界最了解你们的人嘛。对了,阳生什么时候回来?」 晟生陷入沉默。他紧闭双唇,似乎在忍耐什么。 「喂,我说阳……」 「……哥哥他,已经死了。」 真太郎花了一段时间,才听懂这句话的意思。 真太郎耸耸肩,动作滑稽地说「你在耍我啊」。晟生却看也不看,静静地摇摇头。 阳生死了。再也没办法跟真太郎见面了。 他根本没想过会发生这种事。肺部好像破了一个洞,让他无法顺利呼吸。 晟生告诉他,阳生二十九岁时因为心脏衰竭离世,是那起事故前四年的事了。真太郎完全想不起来四年前的自己在做什么。在这个世界上,阳生应该是唯一一个跟他拥有超越血缘的坚定感情的人,但他却没有参加阳生的葬礼。 「……原来那家伙死了啊。」 感觉太不真实了。他的脑海中浮现出阳生十八岁时的耀眼笑容,里头完全感受不到一丝死亡的预兆。 真太郎变得怅然若失,晟生从厨房里端了咖啡给他。就算真太郎不请自来,晟生似乎还是决定先招待他。 真太郎用呆滞的眼神盯著晟生的模样,再次心想:他真的长大了。有著坚挺鼻尖和白皙肌肤的醒目侧脸,充满了阳生的影子。可是,阳生心中那份明朗的性格,晟生似乎没传承到半分。不对,以前的晟生是个笑脸常开的可爱弟弟。最爱的哥哥死去后,他的心一定被涂成一片漆黑了吧。 晟生将桌上的机器稍加整顿后,把香气四溢的咖啡放在真太郎眼前,也放了自己的那一杯。随后,他在沙发空出的缝隙中浅浅坐下。 他加了一包半的糖。这种拘泥小节的部分,果然跟阳生一模一样。阳生也会在琐碎小事上有些奇怪的坚持。 小学的时候,设施里偶尔会发放五百日圆硬币,让他们去买喜欢的零食。真太郎总会毫不犹豫地用这五百日圆去买刮刮乐,相较之下,阳生会将五百日圆全都拿去买零食,花到一圆也不剩。真太郎说:「你是个小学生耶,怎么这么奇怪啊。」阳生回答:「你跟平均值的偏差也超过三个标准差啊。」 阳生的答案让他听得莫名其妙,这大概是数学家的笑话吧。简单来说就是「你也是个怪咖」。 真太郎婉拒了晟生准备的糖包,直接喝黑咖啡。这是一杯口感滑顺的美味咖啡。阳生年轻时,就常常在想沉淀心情的时候喝上一杯呢。真太郎心情郁闷地想起这件事,觉得自己好可悲。 晟生冲泡的咖啡,稍稍治愈了真太郎动摇的心情。 「这次的事故,真的不是你搞的鬼吗?」 晟生点点头。明明在自己家里,他却端坐在沙发上,将膝盖并拢。 「引发参宿四超新星爆炸这种事,我怎么可能做得到啊。」 「那,真的只是偶然吗?」 晟生再次点头,却有些支吾其词,彷佛还有事情没说。 「晟生,你有事瞒著我吧?」 真太郎将身子往前倾,盯著晟生的脸问道。随后晟生缓缓起身,将放在客厅门边的皮革波士顿包拿了过来。 这么说来,不管是事故当天,还是研究室中,晟生都是包不离身。他该不会带著阳生的头盖骨到处走吧──真太郎忍不住绷紧全身,但包包里放的并不是那种东西。 让真太郎看过内容物后,晟生跟他坦承了某个秘密。 「那一天,我知道那班电车会飞往未来。」 或许是下意识的影响吧,晟生藏在眼镜后方的那双眼睛,像极了过去描述梦想的阳生。 第三章 高轮gateway站的秘密 艺人的外遇丑闻,让昴一行人的事不知不觉间失去了热度。这让昴再次感受到,世上的悲剧和动人轶事,总会因为这种不痛不痒的事情逐渐被淡忘。 都已经过了秋分,夏日的燠热依旧不见止息。前几天他才刚听到新闻,埼玉的部分地区出现了超过三十五度的高温。 即使过了五年,昴的母亲还是老样子。事故发生后,昴回到家发现自己房里出现了陌生男人的私人用品。看样子她应该趁儿子不在的期间让男友住进家里来了。昴平安生还后,男友急急忙忙搬了出去,母亲似乎也紧跟著他的脚步,几乎没有再踏进家门一步。母亲顽强的态度,让昴不禁怀疑起她当时为什么会流泪。事到如今,昴也不恨母亲。 再次回到「bel momento」工作的昴,完全不排休,展开了工作满档的生活。店长始终相信昴会回来,所以将他以前放在置物柜里的制服原封不动地保留在里头。 他现在只想极力减少独处的时间。如果有那么一瞬毫无防备的空档,他就会一直想起真夏。假如他苦苦挣扎,问题能顺利解决的话就好了,但他根本不能为已经离世的人做些什么,只能被无处宣泄的绝望狠狠吞噬。 他总有一天也会慢慢习惯失去了真夏的职场吧。甩动锅子的时候、看到情侣客人的时候、吃员工餐的时候、在置物柜前换衣服的时候、真夏的面孔都会让他苦不堪言。 事故发生后,周刊杂志记者偶尔会找到店里来对昴问东问西,但他没有对任何人提起真夏的事。他不想让记者把这件事写成某某艺人那种充满悲剧性的罗曼史。 晚上十一点多,马上就要下班了。昴在厨房洗好碗盘,走到大厅准备替新来的客人点餐。 「这不是昴吗?咦,你在这里上班喔?」 昴原本没有细看客人的脸,被这么一喊之后才首次抬起头。坐在最里面那张四人桌的人是瞳,坐在她对面的则是同样搭上那班电车的晟生。晟生今天也把那个大波士顿包放在椅子上。 这两个人怎么会一起来呢?昴交互看了他们一眼,忽然闯进脑海的资讯让他有些混乱。不一会儿,瞳将一只手举到面前说「啊,你误会了」。看来她似乎觉得昴在怀疑他们的关系。 「因为一些原因,我们才变成酒友啦。听说这附近有间很好吃的义大利面店,没想到昴居然在这里上班,吓了我一跳!我们这些人说不定很有缘喔。」 瞳应该早就在别的地方喝过才来的吧,说话的时候语尾有点飘。他们是什么关系与昴无关,但看晟生的样子,应该是被瞳硬拖出来的吧。两人的情绪完全不同,从客观角度来看,也有种挥之不去的怪异感。 瞳点了肉酱义大利面和白酒,晟生点了蒜炒义大利面和热咖啡。昴把饮料端过去时,店长告诉他可以下班了。店长在瞳跟晟生面前说出这句话时,昴就有股不祥的预感。 「咦,昴要下班啦?那我们三个一起喝嘛!」说完,瞳的眼睛都亮起来了。 她果然喝醉了。昴虽然搬出「要赶末班车」这个藉口,瞳却硬是将昴拉到隔壁座位上,机灵地提议道「那就喝到首班车发车为止」。上次见面时,昴还觉得她是个举止更加成熟的女性。可能是因为黄汤下肚,她今天整个玩疯了,简直判若两人。 他还在跟瞳争辩不休的时候,晟生默默地在咖啡中加了一包半的糖,用优雅的动作搅匀。 只能做最坏的打算了。昴自己倒了一杯啤酒过来,跟两人乾杯。 他们今天之所以会出来喝酒,好像是要庆祝瞳找到新工作了。话虽如此,瞳把晟生约出来依然是不争的事实。瞳对端上桌的义大利面赞不绝口,并聊起之后要在花店上班的事。 「我再也不想过老是在意他人眼光的生活了。要说那起事故有什么意义的话,就是我透过这个转机,让自己变成充满自信,由内而外散发光芒的好女人。喏,不是有句歌词说『花朵之间不会争奇斗艳』吗?我也想向这种精神看齐。」 说完,瞳似乎对晟生使了个眼色。这句话顿时让昴的内心变得阴郁。她竟然已经要用积极的态度接受这个未来了。昴有种遭到背叛的感觉。 她之前在研究室时还哀怨地说「好想回到过去」,难道这个愿望这么轻易就能被切换掉吗?至少昴没办法马上赞同。那起事故有什么意义?透过这个转机?她在说什么啊。那起事故能有什么意义?跟真夏天人永隔又有什么意义?昴心想:我现在还是希望可以倒转时光回到那一瞬间。「时间会解决一切」这种话,只适用于时间真能解决一切的单纯烦恼。昴的时间从事故当天就已经停止了,像个永远失去秒针的时钟,孤零零地悬在心里。 「我现在也很想回到过去。我还不想放弃。」 两人抬起头看向昴。 「如果时光机能在遥远的未来问世,我一定会回归原处。」 昴用力握住啤酒杯这么说。 「昴,你为什么这么想回去啊?」 被瞳这么一问,昴犹豫自己该不该据实以告。就算回答了,这也不是瞳能解决的问题。就算瞳道了歉,得到她的怜悯,真夏也不可能重返人世。 「是因为女朋友吗?」坐在斜前方的晟生忽然开口问。 没想到会被他猜中,昴下意识回了句:「你怎么知道?」 「那天我在电车上看到你们了。」 闻言,昴也想起来了。那天晟生目睹了他跟真夏吵架的过程。既然都被看见了,也没必要刻意撒谎。于是昴放弃抵抗,微微颔首。 「难道是女朋友交到新男友了?那就跟我一样,而且我前男友还结婚了呢。但晟生先生告诉我,如果能主动割舍,祝对方幸福的话,就会好过一些。」 昴不禁苦笑起来。如果未来真夏能跟别的男人幸福度日,那该有多好啊。倘若能看一眼真夏二十五岁的模样,他也甘愿开开心心地葬送自己的幸福。只要她还活在世上── 瞳百思不解地盯著昴沉默的侧脸。 「……她在我失踪的这段期间过世了。」 昴感觉到现场的气氛骤变。忽然降临的沉默,似乎让店里播放的背景音乐放大了几分。过了一会儿,他听见瞳小声说了句「对不起」。 「那天搭上电车后,直到最后一刻,我们都还在一起。要是当时我追著她一起下车就好了,我不知为此后悔了多少次。往后,我的时间还是会静止不动。除非哪天我回到过去再见她一面,否则这份懊悔永远不会平息。」 昴的脑海中浮现出真夏最后那泫然欲泣的表情,胸口隐隐作痛。 「……时间的概念并非人人皆同。」 晟生忽然开口说道。 「时间会因为物体的质量和速度产生变化。举例来说,站著不动的人跟搭乘新干线的人相比,后者会以些微差距往未来前进。透过时间膨胀这个现象,在静止的物体看来,移动中的物体时间流速会变慢。而且重力越大,时间前进的速度也越慢。从外面观看重力被放大到极限的黑洞表面,时间会呈现近乎静止的状态。简而言之,昴先生的心目前就像黑洞一样吧。」 晟生可能只想举例说明,昴却没想到他会用黑洞这个比喻回答。昴完全无话可说,只能勉为其难地点点头。 晟生还斩钉截铁地说,在理论上,人类确实有可能穿越到未来。 「这个理论的前提,当然是成功开发出运行速度趋近光速的交通工具。举例来说,虽然宇宙中没有重力,但为了让人类宜居,会以每秒九点八公尺的速度加速太空船。再利用加速产生的惯性力量,让太空船舱时刻维持与地球相同的重力。让太空船慢慢接近光速航行五年,到了折返点再花五年时间缓缓减速返航,以免太空船飞离地球。像这样耗费十年在宇宙航行再回到地球,你们觉得地球已经过了几年了?」 瞳面有难色地说:「不是回到十年后的地球吗?」 「不对,地球已经过了二十五年。进一步来说,在同样的条件下,如果在宇宙航行八十年再回到地球,因为会更趋近于光速,所以返回地球时,地球已经过了十八亿年。」 「十八亿年……?」 昴震惊不已。如果穿越到那种未来,届时人类会变得怎么样呢?别说人类了,或许连地球本身都会消灭殆尽。 「那我们当时是以非常快的速度穿越到未来吗?」 「不对。当时我们穿越的那段时空,是被超新星爆炸产生的重力波,或是伴随而来的巨大能量扭曲了。也就是虫洞。」 晟生拿了一张放在桌边的餐巾纸,用原子笔在上面画了条直线,在直线两端分别写上点n和点f。接著为了让n与f两点交叠,他折起餐巾纸,再用筷子刺向叠合的部分。 「简单来说,透过虫洞时空旅行就像这样。这个表示现在的地点n和表示未来的地点f,因为时空扭曲产生交叠,就能像瞬间移动般穿越到未来。」 瞳抱著头,一脸困惑的模样。 「有点难,我听不太懂。但这样一来,会有回到过去的方法吗?」 瞳单刀直入地问。 「有一派假说认为,只要发现超越光速的物质,就有可能回到过去。但未来恐怕也不会出现超越光速的物质吧。」 昴说了声「可是」,打断晟生说的话,并指著晟生手中的餐巾纸问道: 「难道不能逆向返回这个n和f的入口吗?如果从f进入n,应该可以从未来建立与过去的连结吧?」 「并非不可能。」 尽管非常想知道晟生到底是何方神圣,回过神来,昴已经变成身体前倾的状态在聆听了。 「那就可以回到过去了?」 「就像前阵子那位研究员所说,仍有几个问题需要解决。虫洞被视为极度不稳定的空间,所以需要可以稳定的物质。况且在我们有生之年,产生的能量大到足以扭曲时空的天文现象,未来可能也……」 说到这里,晟生忽然瞪大双眼,彷佛想起什么严重的事情似的。 晟生立刻抓起波士顿包站起身,丢下一句「抱歉!请先帮我垫今天的餐费!」就冲出店外了。 两人还反应不及地愣在原地时,晟生就消失得无影无踪,只留下吃到一半的义大利面。 瞳轻声低语道: 「吓我一跳。他果然有点奇怪。」 不知为何,瞳居然有些开心,完全口是心非。 或许可以回到过去。听到这句话的瞬间,昴因为太过兴奋而有些晕眩。他知道晟生所说的可能性一定微乎其微,就像在黑夜中穿针引线,不,就像要让宇宙丢过来的高尔夫球一杆进洞那么困难。即使如此,也不是绝无可能。昴觉得自己在雾霭笼罩的未来中,首次看见了一丝希望之光。 「吶,那张照片里的女孩子。」 昴循著瞳所指的方向看去,只见厨房上方摆了个贴满照片的软木塞板。那是之前员工们一起去烤肉和滑雪的照片,也有好几个已经离职的员工照片。其中一张照片里,身穿滑雪服的真夏站在昴身边,笑容满面地比了个胜利手势。 「难道她是你的女朋友?」 两人显然没什么距离感,谁看了都会认为他们是情侣吧。昴说了声「是啊」,并点点头。 「你看起来好幸福喔。」 经她这么一说,昴再次看向照片中的自己,灿烂的笑容完全不亚于真夏。那个表情看上去毫无防备,纯真无瑕,并坚信自己能永远陪在真夏身旁。当时他根本不知道会被卷入那起事故,就此天人永隔。 「如果是你的话,一定还能再见她一面。虽然毫无根据,但我就是有这种感觉。因为光看就能明白……你们之间是货真价实的爱。」 瞳看著那张照片低语道。不知怎地,她的语气有些哀戚。 * 瞳将一束花抱在胸前对昴说「这种花的花语是『永远记得你』」,花名似乎叫做「紫苑」。形似波斯菊的小巧花朵,花蕊是黄色,花瓣是淡紫色。据说现在正值观赏期。 瞳说想为真夏扫墓,于是昴隔天带著她来到墓园。瞳小心谨慎地将花束供奉在真夏的墓碑前。 「从他人的记忆中消失的时候,人才算真正死去──不是有此一说吗?所以只要活著的人还记得,她就等于还活在世上。」 说完,瞳在墓碑前静静地合掌祭拜。 真夏应该不会怀疑他跟瞳之间的关系,而且身边有人愿意为真夏著想,也让他觉得放心许多。见不到面的时间一旦拉长,早上醒来时他还会有种错觉,以为自己跟真夏之间的所有回忆都是一场梦。想起再也无法相见的人,跟在梦里见到对方,两者到底有什么区别?他也越来越怀疑过去是不是真实发生过。可是他忘不了,无论如何都难以忘怀。那起事故发生后,他总是在梦里体会到鲜明又美好的爱情,但睁开眼后看到的世界却只有无尽的黑暗,彷佛自己还闭著眼睛。 扫完墓之后,他们走了一小段路。前方出现了高轮gateway站的崭新街景。直到现在,昴依然无法直视那片充满近未来象徵的景色,感觉好像来到了全世界离真夏最遥远的地方。 「喂,昴。如果能回到过去,你会怎么做?」 这个假设,他已经在脑海中模拟过无数次了。 「我会跟真夏一起下车,再也不会让她单独行动。哪怕未来她还是逃不过死劫,我也会守在她身边直到最后一刻。」 隔著电车门站在外头的真夏,昴在心中不知已经将她拥入怀中多少次了。他这一生恐怕不会再有这般难忘的爱情,所以这份后悔也始终鲜明清晰。昴用力握紧空无一物的拳头。 瞳说了句「这样啊」,神情哀戚地点点头。 昴回问「那瞳小姐会怎么做?」瞳扯出一抹乾笑,撩起浏海说: 「前阵子我喝得烂醉时,当著晟生先生的面耍帅,说什么之后要勇敢向前,但其实我到现在还忘不了元春。独处的时候,就会发现自己还在等他回来。很可笑吧。」 瞳耸耸肩如此自嘲,但昴根本笑不出来。 「工作没几天就离职、到处拈花惹草、爱赌博、跟我借的钱一毛也没还、吵架的时候还会乱砸东西,简直是超级经典的渣男。但我总是会想起他出钱请我吃的肉酱义大利面、毫无防备的睡脸、或是他说完『我回来了』就将我紧拥入怀的体温。其实我还是很爱他,但听到他当著我的面说要结婚的时候,我却无话可说。我大概也不算什么好女人吧。连那种烂男人都让我刻骨铭心了,昴的心情应该比我更难熬吧。」 昴默默地听完这段话。现在的他完全能体会瞳的心情。人偶尔会傻那么几回,也要谈一次无可救药的恋爱。越是知道这段爱情不会有结果,再怎么滑稽、可悲或丑陋,只会留下无尽思念,就会爱得越深。 「……所以,我可能一辈子都无法谅解这个车站。」 走到高轮gateway站前面时,瞳带著苦笑说了这句话。 昴也跟瞳一样抬头看向车站。这个车站以日本的折纸文化和纸拉门为构想,营造出近未来的观感,却也使用了大量木材,洋溢著日式和风的温暖。往后应该会变成东京的崭新门面,让未来发光发热吧。 「我也绝对无法谅解。」 昴微微低垂视线,开口嘀咕道。但在内心某处,他依旧很羡慕瞳的处境。毕竟她的前男友还活著。 如果是我的话──昴这么心想,再次向瞳问道: 「你要不要跟他把话说清楚?」 瞳惊讶地转头看著他。 「我觉得把现在的心情好好告诉那个人比较好。就算会徒劳无功,但至少跟他说一声,你还爱他。」 瞳低下头去,摇摇头说:「说了也没用吧。」 「换作是我的话,就算没用,我也想说清楚。我曾经深爱过你,因为有你而感到幸福,所以我希望你能踏上幸福美满的未来,哪怕身边的人不是我也无所谓。如果不趁还能说出口的时候告诉他,等他离开了才后悔莫及,就已经太迟了。」 说完这句话后,他为情况变得有些伤感而道了歉。每个人都有各自的情绪,谁也不知道正确答案是什么。或许也有刻意隐瞒不语的美学存在吧。但也只有对方还活著的时候,才能选择不说。 「昴……我想拜托你一件事。」 方才还低著头的瞳,抬起头这么说。 「……可以陪我走一趟吗?免得我在中途逃跑。」 昴心想,或许是瞳刚才替真夏供上紫苑花,真夏才在她身后推了一把吧。 * 位于蒲田的公寓房里还亮著灯,但从外面看不出元春在不在。 就算昴愿意陪自己来到此处,从外面窥看室内又裹足不前的样子,简直和跟踪狂没两样。瞳忍不住叹了口气。 她对待会儿要做的事没有任何计画。实在不好意思按门铃,却又不能一直犹豫不决。昴都陪自己过来了,继续在这里耗时间,对他也过意不去。瞳才刚这么想,天空就下起雨来。当然,他们都没带伞。 「我去附近的超商买把伞。」 目送昴跑远之后,瞳来到离公寓有些距离的投币式洗衣店,躲在遮雨棚下。店里一个人也没有。这种时候居然下雨,未免也太倒楣了。是不是神明也在奉劝自己打道回府? 她用手帕轻轻擦拭身体。雨势不仅没有变小,还逐渐增强,不一会儿就变成倾盆大雨。看样子昴应该也来不及跑到超商了。总而言之,他应该会在某个地方躲雨吧。 这时,有个将包包盖在头上,在雨中奔跑的人影闯入了瞳的视野。只消一瞬,瞳就看出那个人是谁了。 「……元春!」 忽然听到有人喊了自己的名字,元春回过头来。看到对方是瞳,他惊讶地停下脚步,随后继续将包包盖在头上跑了过去。用包包代替雨伞效果实在不彰,被淋成落汤鸡的元春疑惑地看著瞳,水滴还不断从后颈处的发际线滴落而下。 「小瞳!你怎么会在这里?」 突如其来的倾盆大雨导致四周空无一人,遮雨棚下就只有瞳和元春两个人而已。像这样再次和元春面对面,不管再怎么逞强,最后深埋在瞳心中的依旧还是那份情感。 『我还是很爱元春』。 所以,哪怕只有一次也好,她想再次向元春表达自己的心情。 「……我在等你。」 听到瞳这么说,元春眨了眨眼。瞳望著从元春的发梢流向睫毛的水珠,又说了一次:「因为我想见你一面,所以在等你。」 元春问:「什么意思?」都说到这个份上了还听不明白,迟钝也该有个限度吧。但连他这种迟钝的地方,瞳也曾经深深爱过。 「……我还是很爱你。没办法忘记你。」 元春的表情终于变了。他现在非常困惑。他们一起生活过好长一段时间,所以瞳看得出来。当他感到为难时,就会露出这种表情。因为不想被他当成负担,自从交往以来,每次看到元春露出这种表情,瞳就不会再多说什么。 瞳原本想笑著说:「还是当我没说好了!」假装自己只是碰巧路过附近。但一想起昴那些话,还有他的女朋友,瞳实在没办法继续拖著不管。 好一段时间没开口的元春,忽然用力点点头。 「嗯,谢谢你。我很开心。」 瞳没想到会听到元春说「很开心」这三个字,胸口浮现出微微的悸动,但真的仅只一瞬。下一秒,元春望向大雨另一头那栋公寓,用呢喃的语气说:「但真的很抱歉。」 瞳已经预料到这个结果了。她心里明白,才会过来这里。她不后悔,只是心有点痛,有点想哭的冲动而已。 「小瞳,对不起,没能等你回来。」 瞳摇摇头。事到如今,她已无意责怪元春。 元春湿濡的指尖温柔地抚上瞳的发丝。瞳紧紧闭上眼,用全身上下的细胞感受他的抚摸。因为这真的是最后一次了。 「但我不会忘了你,小瞳。」 如果可以的话,真想修正过去的轨迹。如果能再回到那一天,她就不会加班,马上赶回家吧。坐上比末班车早几班的电车,像平常那样回到家,一起吃晚饭。隔天和元春看电视的时候,才得知那起事故的消息。像电影剧情那样用事不关己的态度随便猜测后,再回到一如既往的日常生活。他们会理所当然地度过这段平凡无奇的幸福时光。 但瞳心想:尽管如此,未来是不是依然会走到现在这一步?就算元春继续跟瞳交往,总有一天也会在职场上遇到现在的未婚妻。元春一定会瞒著瞳跟她偷偷见面,在她身上找到瞳无法带给自己的真挚爱情,就会拋弃瞳而选择她。尽管再不情愿,瞳也可以看透另一个未来的走向。 无法完美收尾的这份爱情,最后只能走向虚无,徒留无尽哀戚。 雨势稍微减弱了些。回过神来,瞳才发现昴已经拿著两把伞站在稍远处,一定是不想打扰他们吧。 「谢谢你。幸好我有好好说出自己的心情。」 瞳勉强忍住泪水,看著元春向他道谢。 「好了,你快走吧!不早点回去,小心感冒喔。」 瞳带著无比感伤的心情,往元春的背推了一把。元春有些内疚地离开后,瞳凝望著他的背影,直到他消失在公寓之中。 瞳跑到昴身边后,昴将雨伞递给她。她对昴说了句:「不好意思。」 「我说出来了。虽然还不能完全放下,但要是你没跟我说那些话,我就不会像这样跟元春讲清楚,所以我很感谢你。谢谢。虽然还下了一场大雨。」 看到瞳说出这些话又耸耸肩的模样,昴似乎如释重负。接著他低头直盯手里的手机。 「怎么了?」 感觉豁然开朗的瞳,发现昴的眼眸流露出一丝阴暗。 「……以前只要一下雨,真夏就会打电话给我。」 昴看著手机喃喃自语。 虽然知道她已经不在人世,昴现在还是会等她的电话吧。 他的侧脸写满了忧伤。往后这一辈子,这份哀痛都无法从他的人生中抹除吧。一思及此,就有种胸口滞闷难耐的感觉。 * 「你真的都没变耶。」 加藤悟是他在大学航空系结识了二十多年的好朋友。发生那起事故后,直到九月下旬,他才有办法出去小酌一杯。 事故当天,勇作也跟加藤在大宫喝酒。对勇作来说只是相隔一个月的再次见面,但对加藤来说,已经是睽违五年的重逢了。难怪他会觉得勇作都没变。 「算是吧。」说完,勇作用啤酒杯跟他乾杯,以此当作问候。 真是睽违已久的愉快时光啊。在那之后,依子依然没有回来,他在公司里也显得格格不入。就算自己不在,这世界依然能顺利运转吧──这个事实日复一日地掏空了勇作的心。 在这段充满肃杀氛围的日子里,像这样和朋友放松自在地聊天的时光,实在让他无比感激。正因为两人从学生时期就一直同甘共苦走来,他才不必顾及无谓的自尊。他们的关系好得不得了,不管多么没用或低级的事情,他们都可以张口就说。所以勇作当时才会不小心喝太多,被卷进那起事故当中。 跟加藤分开踏上归途时,已经过凌晨十二点了。虽然喝醉了,他却没有像事故当天一样选择坐电车。 回到家后,优季不知为何在客厅里看电视。她难得会这么晚回家。优季转过头对他说:「你回来啦,已经很晚了耶。」 「你还好意思说很晚了。这个时间回家干嘛?」 「这里是我娘家耶,有什么关系。」优季不服气地嘟起嘴说道。话是没错,但这么晚了还不在家里,老公不会念你吗──勇作连忙把冲到嘴边的这句话吞了回去。要是勇作主动提起女婿的话题,感觉就像接纳他的存在似的,让勇作一肚子火。 「我们吵架了。」 反正就是那样吧。难道优季要在他点头认定这门婚事之前,就想提离婚吗?这让勇作有些五味杂陈。一想到优季居然会跟这种说离就离的男人结婚,他就更火大了。 「每次都因为这种小事跑回娘家,离婚也只是迟早的事。」 勇作故意说得酸溜溜的。他以为这么做优季就会顶嘴,谁知道优季竟目瞪口呆地摇头否认。 「没有没有。我不是跟老公吵架,是跟妈啦。」 真是意外。毕竟母女俩每次都连成一气,感情好得不得了。 「我跟妈说,差不多该回家了吧,她却说不想回来。我问她真的离婚也无所谓吗?她居然说这是我出的主意。我听了气得半死,就跟她大吵一架。」 看来依子的意志非常坚定。勇作现在还留著那张还没盖章的离婚协议书。老实说,勇作仍无法下决定。他一回到家依子就擅自离家出走,确实让他非常生气,但他无法想像往后的人生中没有依子的陪伴。一到关键时刻,男人这种生物就会变得软弱不堪。 优季好像不会只站在母亲那一边,这让勇作有些意外。优季跟光靠一张纸就跟他形同陌路的依子不一样,两人的父女关系会持续到死亡那一刻。跟当事人相比,优季这个独生女或许能用更冷静、充满危机的心态掌握目前的状况。她说,只有我才能让整个家再次凝聚起来。 居然让怀有身孕的女儿如此担忧,老实说,勇作感到很愧疚。 但如果依子不回家,这件事就毫无进展。勇作无话可说,默默地坐在一旁的沙发上,将双手环在胸前。 「爸失踪的时候,妈真的很担心你。她担心到晚上都睡不好,茶不思饭不想。她虽然再三嘱咐我不要告诉你,但她那时候还病倒住院。」 勇作不禁抬起头来。这件事他当然无从得知。 「事故发生后过了好几个礼拜,都打听不到爸的行踪。但毕竟还有公司的事要忙,在那之后,妈就拚命想守住爸的公司。可是她对经商一窍不通,诸事不顺。所以我才教她化妆跟穿搭技巧,想说至少要先将仪容打理好,才能留下良好的第一印象。」 依子以保证人身分来到警察局的时候,因为外表实在差太多了,勇作第一个念头就是怀疑她外遇了。勇作根本没想到背后有这样的原因,也开始反省自己的态度。 「尽管如此,经营状况还是不如预期,客户们也都接二连三取消合作,真的快要走投无路了。但那个时候,我们在那起事故的被害者家属互助会上遇到一个女孩子。」 一个女孩子?勇作有些疑惑。 「我记得是个叫佐野峰昴的人的女朋友。她叫真夏,是佐野峰的妈妈带她过来的。她大我一岁,常常用充满希望的口气帮妈加油打气。她总说『别担心,他们一定会回来』、『我的男朋友绝对不会丢下我一个人』、『所以他一定会带著那些人马上回来』。」 原来是在研究所集合时,那个完全没跟勇作对上视线的年轻男孩。他想起那个男孩确实也说过「想回到过去」这种话。或许在这五年的岁月里,他和女友的关系也出现了什么问题。年少时期的恋爱总是如此。应该没几个女孩子会为一个音讯全无的人痴痴等待五年吧。 「公司状况岌岌可危的时候,其实也多亏了她,我们才能变成dn重工的子公司。她爸爸是dn重工的社长,她似乎去替我们交涉了。当然,是因为他们买下牧solution的技术,我们才能加入他们的体系,但没有她从中牵线的话,光靠我们几个根本就扯不上边。」 竟然擅自将公司并入大企业──当时他满脑子都是这个想法,被愤怒冲昏了头。 勇作终于可以站在久候的亲人立场,重新看待这一切了。对勇作来说,转瞬间就过了五年之久。但对依子他们来说,这五年来始终被不安的情绪折腾,连他能不能回来,是生是死都不晓得。 虽然他老是摆出被害者的姿态,但真正的被害者,或许是这些苦苦等待的人。这段看不见终点的时间充满忐忑,感觉就像一辈子那么漫长。难怪依子会发脾气。没想到会在这种因缘际会之下和dn重工合作,之后得跟那个叫真夏的女孩好好道谢才行。但如果她跟昴已经分手了,那该怎么办呢?想到这里,勇作的心情变得有些复杂。 「……可是,在爸爸你们失踪后的隔年夏天,真夏就过世了。」 「咦?」勇作忍不住惊呼一声。此刻他已经完全酒醒,这句话在脑海中重复了一次又一次。简直令人无法置信。跟优季差不多大的孩子,竟然年纪轻轻就过世了。 勇作不禁想起了昴。 好想回到过去──当时这么说的他,最大的心愿一定是跟那个女孩的死有关吧。 在自己失踪的期间,女朋友居然死了。勇作完全能体会那份绝望。要是依子或优季在这段突如其来的空白岁月中走了──光是想像,勇作就快要哽咽了。 「她明明比任何人都相信你们会回来,却无缘见男友一面。如今你们却真的回来了……天底下怎么会有这种事呢?」 优季的眼眶盈满泪水,并拿起面纸拭泪。 「所以,好不容易活著回来了,我希望爸妈不要说离婚就离婚。爸一回来态度就这么差,我也能理解妈的气愤。老实跟你说吧,在那起事故之前,妈也动过离婚的念头。但她之所以能忍到现在,终究还是为了这个家,也因为你们之间还有爱吧?……爸,再这样下去真的好吗?」 当然不好。但就算勇作坚持不肯递交离婚协议书,不管怎么想,现在的主导权都握在依子手上。 此刻的勇作就像个死刑犯,只能眼巴巴地等著行刑之日到来。 * 自从忽然闯进晟生家之后,真太郎就常往那个家跑。虽然他说「租到新房子就会走」藉故留下,但现阶段他根本没打算离开,阳生住过的房间待起来也非常舒适。看在阳生的份上,晟生也只丢下一句「请便,你开心就好」,就没再多说什么了。 那天看到晟生脸色大变地从外面回来时,真太郎不解地问: 「干嘛,怎么回事?」 晟生急忙打开电脑,从中找出一个资料夹后,将数据抄写在纸上并列于桌面。真太郎一手拿著咖啡,从他背后瞄了一眼。 「……难道这些资料,是从你制造的『时光机』传来的吗?」 晟生点点头。 「对。这是将未来传送过来的基本粒子资讯,转换成文字的资料。」 真太郎闯进家里那天,晟生对他坦承了一切。 那起事故前一天,晟生完成了世纪性的伟大发明。 人类梦寐以求的「时光机」。 这不是靠晟生一个人的力量完成的。是阳生倾尽了毕生心血,才得以问世的「梦想装置」。 这个装置无法像电影或连续剧那样,将整个人送往过去或未来,而是将非常强大的能量聚焦在某一点,藉由控制重力及扭曲时空产生小型虫洞。这个人工虫洞的范围太小,人类无法通过,但如果像基本粒子那么小就可以通行。 所有资讯只需解构为0和1的集合,就可以进行传输,原理跟平时常用的电邮差不多。基本粒子就像自转的陀螺,具有往上或往下自旋的性质。只要将这种向性用摩斯密码的方式资讯化,就可以用这个装置接收来自未来的讯息。与其说是时光机,「未来资讯收发器」的说法或许更为贴切。 二○一九年,晟生似乎在高轮附近发现了奇妙的物体。他在离品川站不远的地方发现一个写著【埋藏物调查挖掘中】的牌子,知道这里从几年前就在挖掘某个东西。他基于好奇进一步调查,令人惊讶的是,他发现周遭会持续产生一种足以抵抗重力,被称为「负能量」的能量。 这就是阳生和晟生寻觅多年,完成虫洞所需的必要能量源。简单来说,目前猜测虫洞跟黑洞内部的重力强度相等。假设虫洞成功诞生,也会因为承受不住时空扭曲重力,当下立刻坍塌消灭。所以能抵抗重力的负能量,就是让虫洞稳定的必要元素。 负能量的存在虽可由人称「卡西米尔效应」的物理现象得证,其中产生的能量却微乎其微,很难应用在虫洞实验中。如何制造负能量,可说是制造本装置的最大难题。 晟生马上在高轮周边各处进行未来资讯收发器的测试。假如实验成功,将这台未来资讯收发器电源开启的瞬间,应该就能收到来自未来的某些讯息。将收到的讯息透过晟生的电脑解析,再以信件的形式传送回去。这些都发生在那起事故前一天的凌晨时分。 晟生发现,建造中的高轮gateway站和田町站中间的轨道下方不断涌出极为强烈的负能量。于是他当天深夜偷偷潜入末班车驶离的轨道,在上面设置装备。随后他暂时离开现场,从工地围栏外面透过远距操作,打开未来资讯收发器的电源。 那一瞬间,轨道处传来尖锐的金属声响,晟生的电脑也在同一时间收到未来传来的数则讯息。 他敲打键盘的手不停颤抖,或许是因为哥哥梦寐以求的时光机终于完成的喜悦所致。与此同时,他也因为制造出惊天动地的物品而恐惧不已。 将部分讯息转换成文字后,绝大部分都难以解读。他将可以确认的字汇加以组合,勉强拼凑出一篇文章。 文中提到参宿四超新星将会爆炸,还包含了「明天京滨东北线的末班车会受其影响通过虫洞,穿越到未来的高轮gateway站」等等稀奇古怪的内容。由于同样的讯息传来了好几则,晟生认为这是非常重要的讯息。 将所有收到的讯息确认完毕后,晟生心中浮现出一个大问题。 不知为何,来自未来的讯息完全没提到二○二五年二月四日以后的消息。二○二五年二月四日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是未来资讯收发器本身毁损了吗?还是晟生自己会遇到什么灾祸── 晟生想确认原因为何。为此,就必须搭上讯息中提到的那班电车。晟生虽然对「成功制造出人类足以通过的虫洞」这件事半信半疑,却没有一丝犹豫。 虽然他成功制造出未来资讯收发器,但他真正想替阳生完成的梦想还有另一个真正的目的,至今却尚未实现。这次的发明,只不过是梦想的第一步。 于是晟生搭上那班电车,小心翼翼地抱著藏在皮革波士顿包中的未来资讯收发器,真的和其他四名乘客来到未来了。 「这台装置无法实现阳生的梦想。」 心情平复下来后,晟生垂头丧气地坐在椅子上,看著站在身后的真太郎如此低语。 「阳生想发明时光机回到过去,试图阻止爸妈的车祸意外,这才是阳生梦想的最大目的。阿真,你也知道这件事吧。」 真太郎靠著墙,静静地听晟生说话。 「自我懂事以来,我就在帮阳生制造装置。老实说,我根本不在乎爸妈如何。我说这种话,你可能会觉得我很无情吧,但我跟他们几乎没有回忆可言。我活著的意义,就是跟阳生一起完成梦想。但阳生走了……那天之后,我也找到了梦想。我要继续制造这台装置,无论如何都要让阳生起死回生。」 晟生拿起并排在桌上的纸,用手狠狠揉皱。彷佛他过去在这台装置上耗费的时间,也随著这阵声响被摧毁殆尽。 可是──说完,晟生用力闭上眼睛。 「……这台装置,没办法回到二○一九年十二月十七日,也就是装置完成那天以前的时间。」 未来的资讯当然可以透过这台收发器传送过来。换句话说,自然没办法送往收发器完成以前的过去。 不过,一旦装置完成,或许就可以透过这台装置,让现在的晟生收到遥远未来开发出的来去自如时光机技术,回到阳生和父母在世的时代做些什么。 晟生或许就是凭著这股信念,在这台装置上倾尽全力吧。但透过装置传来的资讯却只到二○二五年二月四日。在这些近未来的资讯当中,根本没有包含能回到阳生与父母在世时的时光机设计图。 「我可能没办法实现阳生的梦想了。」 晟生用颤抖的嗓音这么说。 「……即使如此,阳生还是会原谅我吗?」 说著说著,晟生失落地低下头去。真太郎从背后将他的头拥入怀中。 真太郎觉得现在一定得代替阳生抱抱他才行。 「傻瓜,那还用说。打从你出生以来,你就是阳生引以为傲的弟弟。哪怕你变成杀人犯,也只有我跟那小子永远都会原谅你。」 晟生在真太郎的怀抱中紧抿双唇。 阳生死后,晟生应该就没有依赖过任何人,孤独地走到现在吧。为什么当时没有陪在他身边呢?真太郎对此非常懊悔。如果能早点得知阳生的死讯,不,如果能在阳生死之前来找他们,未来的走向或许会完全不同。想到这里,他就觉得坐立难安。 但晟生不顾真太郎的担忧,缓缓推开真太郎的怀抱。接著不知为何,他说起了过去从未提起的资讯收发器最后传来的讯息内容。 「我一直在犹豫该不该说。」 说完,晟生将抄写讯息的其中一张纸拿给真太郎看。 讯息时间是二○二五年二月四日,晚上九点十二分。资料已经转换成文字,而晟生只解读出两个词。 【高轮gateway】【流星雨】 可是,在目前的二○二四年九月,都没出现二○二五年二月四日可以观测到流星雨的资讯。 看到这则讯息时,晟生想到了几种可能性。 上面写著「高轮gateway」,或许未来的自己就是在那边观测到流星雨吧。这是晟生的分析。 比如那个流星雨,不,貌似流星雨的某种东西,导致地球,或者至少让高轮gateway站周遭彻底毁灭。要是晟生因此出了什么意外,难以传送讯息时,就可以说明为什么收不到来自未来的讯息了。 假如他猜得没错,东京一定会乱成一团。所以晟生才会将这件事隐瞒至今,没有告诉任何人。 真太郎问他「为什么现在要跟我说这些?」晟生回答: 「因为我发现了其他可能性。」 看来晟生刚才跟那起事故的乘客瞳一起吃过饭了,而且碰巧有机会跟在那间店上班,同为乘客的佐野峰昴聊了一会儿。真太郎当然也记得他。 晟生说,听完昴说的那些话,他想到全新的可能性,就急忙跑回家来。 「阿真,我好像……」 真太郎将视线转回晟生。 晟生眼镜后方的双眼虽然布满血丝,却难得用兴奋的口吻说: 「我好像找到一个愿望,可以代替阳生的梦想完成了……」 * 越弱小的狗越会叫。每次见到勇作,晟生都会想起这句俗谚。 「干嘛突然把我们叫过来啊?我没那个闲工夫耶。」 十月刚开始没多久,把勇作叫到昴工作的义大利面店的不是别人,就是晟生。勇作隔壁是真太郎,真太郎隔壁是早班刚结束的昴,瞳则坐在晟生旁边。他们拿著各自的饮料入座。 大概隔了两个多月,所有人才又齐聚一堂。目前是晚上七点多。光是走在外面就会让人额头冒汗的酷暑气候一直持续到九月,但十月之后马上就变得凉飕飕的。气温异常的现象年复一年,似乎已经变成季节变换的象徵了。穿著工作服的勇作最晚到场,却依然用充满高压的态度坐在沙发上。 「好了啦,大叔。别因为之前被晟生反驳就怀恨在心嘛。他又没有恶意。」 听到真太郎故意用这番话揶揄,勇作的表情变得更不高兴,还用鼻子冷哼一声。 「不好意思,忽然把各位叫过来。但有件事我想说明清楚,无论如何都得召集所有人才行。」 晟生将手置于膝上,微微低下头。 「跟前阵子我们忽然穿越的事有关吗?」 一旁的瞳紧盯著晟生的脸,这么问道。 「是的。首先,我得先向各位表明一件事。」 说完,晟生将加入一包半砂糖的咖啡一饮而尽,接著抬起头来。 「当天,我知道那班电车会穿越到未来。」 隔了一段时间后,率先发出惊呼的人是瞳。勇作也跟著用火爆的语气喊道「什么意思?」昴则目瞪口呆地愣在原地,只有唯一知情的真太郎勾起一边嘴角露出坏笑。 「难道全都是你搞的鬼吗!你要怎么解释啊!」 勇作火冒三丈,感觉下一秒就要扑过去了。 看到晟生摇摇头说「不,你误会了」,勇作一脸沮丧地瞪大双眼。 「我虽然知情,但这起事故不是我造成的。我只是知道这个资讯而已。」 「可、可是,你怎么知道未来发生的事?」 瞳神色困惑地问道。晟生将脚边的皮革波士顿包放在膝上,从里面拿出未来资讯收发器给他们看。在他们眼中,这想必是个从未见过的神秘装置吧。但在晟生的观察之下,除了早已知情的真太郎之外,还有一个人第一次见到这台装置,就知道用途何在。 「这是什么,某种东西的收发器吗?」 说话的人正是勇作。晟生点点头说「没错」。 根据晟生调查,勇作经营的地方工厂,是负责宇宙开发或深海调查所使用的精密零件加工。技术堪称国内顶尖,这五年似乎变成了dn重工的子公司。这对他来说当然是无可奈何的决定,但一想到待会儿要谈的话题,或许会觉得连这都是必然的发展。 勇作当然看得出这台机器是用来收发某种信号的装置。但他一定想不到,这居然可以接收来自未来的数据。 「这是我开发的一种时光机。利用这台装置,就能收到未来的数据。简单来说,用类似重力变压器的装置产生强大能量后,就能成功扭曲时空。这台装置就是利用这个原理,制造极为细小的人工虫洞,将数据化的基本粒子从未来传送到过去。」 勇作嗤之以鼻地说「怎么可能」。听到这些话,当然不可能马上相信。可是晟生手中有份能让他们完全信服的未来讯息。 晟生又从那个波士顿包中拿出一台笔电,将萤幕转向众人,确保所有人都能看见。萤幕上正在直播当天晚上七点过后的某个彩券开奖影片。这种彩券可以自行圈选喜欢的号码,头奖奖金一亿日圆。现在这段时间,差不多要公布头奖的中奖号码了。 (马上来开奖吧!头奖的中奖号码是……) 画面中的女性将手伸进透明箱内,抓出六个在箱内随机跳动的彩球,读出写在彩球上的号码。在她读出号码之前,晟生将一张彩券放在四人面前。这是晟生前几天买的自行选号彩券,号码由上至下为54、43、5、38、47、21。 (第一个数字是……54号!下一个是43号!接著是……5号!) 晟生的彩券陆续中奖。真太郎以外的三个人核对数字的同时,显然表情也越来越紧绷。 (最后是……21号!) 晟生那张彩券原本只是张平凡无奇的纸片,这一刻起立刻拥有一亿日圆的价值。 「骗人的吧……」瞳神情恍惚地喃喃道。 「你到底是何方神圣……?」 勇作吓得往后退去,完全失去刚才的锐气。 晟生关闭电脑萤幕,再次开口道: 「各位愿意相信我说的话了吗?」 勇作和昴不约而同地咽了口口水。 「或许真有回到过去的方法。」 闻言,率先出现反应的人是昴。 「可以回到过去吗!」 「我不能保证,但确实有这个可能性。」 「如果可行的话,拜托你告诉我。」昴立刻提出恳求。 于是晟生将先前告诉真太郎的理论,从头到尾又解释了一次。 二○二五年二月四日收到来自未来的最后一则讯息后,通讯就此中断。为了查出原因,晟生搭上那班电车穿越到未来。连最后那则讯息所写的内容,都一并说明清楚。 勇作疑惑地问:「有预告那段时期会出现流星雨吗?」 「你说得没错,目前尚未出现流星雨的预告。我猜有很大的可能性是突发性流星雨,或者根本不是流星雨,而是类似流星雨的『某种东西』。」 勇作皱起眉头问:「『某种东西』是什么意思啊?」 「我也不清楚,但这是最后一则讯息,来自未来的通讯就此中断。我猜可能是这台装置坏了,或是这个类似流星雨的东西,让东京或地球出现毁灭性的灾害。」 「毁、毁灭性的灾害?」 瞳脸色铁青地用手摀住嘴巴。 「这终究只是臆测罢了。但如果是我出了什么事,导致二○二五年二月以后无法继续传送数据的话,这也是可以想见的状况。」 所有人都陷入沉默。这也难怪,毕竟这件事不只牵扯到过去和未来,甚至可能影响到地球存亡。 随后,晟生给了个但书,重新连上话题。 「前阵子听了昴先生说的话后,我发现了全新的可能性。」 所有人的视线再次聚焦于晟生。 「假设这个类似流星雨的东西,让地球在二○二五年二月四日产生了巨大能量,高轮gateway站附近又因此出现事故当天那种虫洞的话……」 勇作脱口而出「不会吧」这三个字。 「搭乘那班电车穿过虫洞时,我们的身体之所以能完好如初,没被潮汐力撕裂,应该是这个装置多少可以调整车厢内的重力。换句话说,如果要再次通过虫洞,届时就得带著这台装置一起穿越才行。假如这台装置因此从二○二五年二月四日的未来穿越到过去,就能解释为什么收不到那天以后的未来讯息了。」 「但这种事有可能发生吗?」 瞳这么说,脸上写满了难以置信的情绪。 「就像我们从过去穿越到未来,也有可能出现从未来连接到过去的虫洞。我刚才说了『类似流星雨的东西』吧?如果那不是单纯的流星雨,而是在高轮gateway站高空产生的虫洞中落下的某种东西,该处就有可能受其影响,再次产生和事故当天同样巨大的能量。」 昴回问:「什么意思?」 「参宿四超新星爆炸产生的虫洞,只有事故当下的那一个。不觉得这件事很不自然吗?如果还产生了其他虫洞,其中一个或许就会连接到二○二五年二月四日晚上九点零三分,我先把这个时间暂时称为『f时地点』好了。也不是没有这种可能性。」 「但为什么总出现在高轮gateway站附近?事故当时也是这样。」 瞳百思不解地歪著头问。 「那是因为高轮gateway站的轨道下,埋藏了可以产生负能量的物质。负能量可以让虫洞保持稳定。」 勇作对晟生伸出手掌打断对话。 「等一下。你说的该不会是奇异物质吧?理论上现实世界中根本找不到那种东西啊。」 「但高轮gateway站的轨道下,的确有某处会出现负能量。据我推测,可能是在勘察地层的时候,偶然发现了内藏奇异物质的古代陨石吧。正因如此,我们才能顺利通过理应极不稳定的虫洞。我的装置能接收到数据,也是因为有这种能量存在。」 没有负能量的话,就算出现虫洞也会瞬间消灭。所以只有在出现负能量的高轮gateway站附近,才能产生虫洞。 「如果二○二五年二月四日f时,高轮gateway站附近再次产生跟事故当天同样足以扭曲时空的巨大能量,导致虫洞开启的话,或许就能回到事故发生之前。我是这么想的。」 「事故发生之前,到底是哪一天?」昴开口问道。 「极有可能是这台装置完成,也就是事故前一天。我第一次在高轮gateway站轨道上收到数据的那一瞬间,透过埋藏地底的负能量形成的人工虫洞,规模比我想像中还要大,或许跟二月四日f时的虫洞入口相连。如果有人带著这台装置一起穿过那个虫洞,就能解释为什么接收不到二月四日以后的未来数据了。」 「难道又要再搭一次电车吗?」勇作用揶揄的口气这么说。 「这么做风险太大了。当时电车外表已经焦黑一片了吧。毁坏到这种程度还能全身而退,真的算是奇迹了。虽然一样要在轨道上运行,但必须制造出更耐久的交通工具才行。这个交通工具要做成容易稳定的球型,体积尽可能缩小,还能承受高度重力。」 「所有人都要搭乘吗?」 听到勇作的疑问,晟生摇摇头。 「我们之中只有一个人能搭乘。还是把风险压到最小限度吧。」 「风险?」这次换瞳发问了。 「假如真的出现了虫洞,出口也未必能连接到事故前一天,搞不好还有可能被丢出宇宙空间。但这样或许比较好吧。毕竟也有可能永远逃不出虫洞,或是连同整个虫洞被活活压死。」 昴开口打断了晟生的话。 「尽管如此……只要还有一丝可能性,我也想试试看。哪怕机率微乎其微,只要还能再见真夏一面,我就想尝试。继续留在这里,我就再也见不到真夏了。这种日子……跟死了没两样。」 勇作露出难以言喻的表情,紧盯著意志坚决的昴。 提及这个话题,昴就会给出这个答案,这一点晟生打从一开始就知道了。而且昴的认知中还存在某个巨大的谬误。 「昴先生,你明白回到过去意味著什么吗?不是回到自己过去的身体里,因为过去也有一个过去的你。换句话说,会同时存在两位昴先生。」 看到昴眉头紧蹙的样子,晟生就确定自己的猜测无误。他果然误会了。 「即便成功回到过去,昴先生也很难和过去的真夏小姐共同生活。虽然只是假说,但有论文指出,当两个自己同时存在于相同的空间,认知到彼此存在的瞬间就会双双湮灭。尽管你可以和真夏小姐说上话,但她发现有两个你同时存在,也会陷入混乱吧。简言之,为了真夏小姐的幸福著想,你只能在远处守护过去的你们。只要回去一次,也没办法返回现在这个未来。这是通往过去的单程票。假如你真的改变过去,让另一个自己成功和真夏小姐在一起,现在的昴先生未来就必须一辈子隐瞒自己的身分。」 昴的双眼原本充满希望,此刻却渐渐失去光芒。 晟生就是要吓唬他。这个计画无法保证性命安全。如果他现在愿意放手,反而会比较幸福也不一定。 可是昴心意已决。 「……那我就蒙著自己的脸,把搭上电车的两个人拉下车不就好了?这样真夏就不用孤零零地死了。过去的我可以陪在真夏身边。」 尽管如此,昴还是想回到过去。晟生彷佛看到了阳生,不,是刚失去阳生时的自己。 「看样子你还是没搞懂。」 听到晟生这么说,昴狐疑地看向他。 「昴先生,如果你能回到过去,你该做的只有一件事。就是让她搭上那班电车。」 「咦?」昴大感意外地惊呼一声。 「医疗技术在这五年内有了大幅进展。其中使用人工细胞的再生医疗技术,也比二○一九年的预想还要进步许多。若是现在的现代医学,或许可以治愈她的疾病。」 「真的吗……!」昴的眼神骤变,连忙站起身。 「真夏可以不用死了吗……?」 晟生故作冷静地说:「假如计画一切顺利的话。」 刚才始终在一旁静静观察的真太郎,忽然打了个岔。 「可是啊,如果真能回到过去,最后不就只会前往平行世界,未来也会跟著改变吗?假如能改写过去的历史,因果定律就会崩解,产生矛盾。若最后的结果是平行世界,不管我们怎么挣扎,现在都不会有任何变化吧?」 真太郎的理论非常正确。因果定律瓦解,就是主张「不可能穿越到过去」的学派中最大的问题点。所谓的平行世界,也是为了填补因果定律的破绽才衍生的一种理论。 但晟生的想法,却跟这个理论完全不同。 「唯独某个理论,可以不使用平行世界假说,也能化解矛盾穿越时空。」 晟生这么说,彷佛在等待真太郎提出这个质疑似的。 「就是约翰?惠勒这名世界级物理学者提倡的参与型宇宙论和参与型人类原理。it from bit。换言之,这个理论的想法是:我们所见、所闻及所触之物,以及宇宙存在本身都只是单纯的讯息,经由人类的观测才能首次证实其存在。反过来说,如果没有人类观测,就连宇宙也不会存在。在『资讯造就世界』这一点上,我的假设跟这个假设有点类似。」 这时,晟生首次提出了自己设想的理论。 「我们人类坚信未来属于未知,过去则是绝对不可变动。但实际上,为了避免矛盾发生,我们的记忆经常遭到篡改。真是这样的话,又该如何解释呢?虽然也有『世界五分钟前』假说……」 「是那个吧。」开口打岔的人正是勇作。 「我们的所有记忆只是被创造并植入脑内之物。就算世界是在五分钟前才形成,也没人能否定这一点。你是指这个假说吧。」 晟生默默地点头。 「没错。『回想过去』这个行为是发生于此时此刻,只存在于自己的脑海中。过去并非不变,就算我们走过的时间,甚至连宇宙诞生都是五分钟前才被制造而成的产物,也不会有任何人发现。如果我们的记忆经常像这样被窜改,即使不刻意营造出平行世界,头脑也会擅自捏造出因果定律毫无破绽的过去。」 当然,这只是晟生个人的假设。人类回到过去后会遭遇什么样的世界,谁也无从得知。但现在的晟生非常希望这项假说成立。否则连阳生赌上性命也想造出这台装置的根本意义,也会变得漏洞百出。 「我刚才说的全都是假设。还有人坚持想回到过去吗?」 昴毫不犹豫,第一个跳出来表明意愿。但目前被离婚问题缠身的勇作,以及为失恋所苦的瞳却没有开口。 「牧先生,你觉得不回去也无所谓吗?」 晟生对勇作提问后,勇作将身体靠上椅背,深深地叹了一口气。 「你之前不是说了吗?我们之所以离婚,是在更早之前就一路积累至今的问题,跟那起事故无关。如果只能回到事故前一天,还得冒这么大的风险,现况也不会有任何改变吧。」 晟生心想:没想到他也有这么懂事的一面。想归想,却没说出口。 「我也没办法连自己的命都赌进去……而且,就算回到过去,我也能猜到结局有多悲惨。」 瞳也耸耸肩,苦笑著这么说。 就情况的严重性而言,晟生也同意昴是最佳人选。 「如果刚才那些假设真的成立,那可不是闹著玩的。既然他的决心那么坚定,就让那家伙去吧。可是,那种时光机到底要让谁来做?」 勇作提出疑问后,晟生盯著他说:「就是你啊。」 「啥!不不不、不行,没办法啦!我怎么可能……」 勇作惊慌失措,用力摇摇头。 「没问题,我会提供设计图,牧先生只要把时光机做出来就行了。牧先生的公司不是变成dn重工的子公司了吗?只要结合你和dn重工的实力……」 勇作立刻反驳: 「想也知道不可能!我可不是抱著玩玩的心态在做事耶。再说,我要怎么跟上级开口?『我想做一台时光机,请助我一臂之力』?谁会相信这种鬼话啊!」 「就因为有可能成功,我才会这么说。」 晟生能说得如此笃定,是因为有非常明确的理由。 「……dn重工,就是真夏的父亲任职代表的公司。」 昴低声嘀咕道。晟生早已掌握了这项资讯。 「咦?你说dn重工?真夏居然是那种大企业的千金小姐啊!」 瞳不禁瞪大双眼。 「似乎是这样没错。而且她的祖父还担任理事。既然上面有这些巨头在,应该至少会听听你的说法吧。」 勇作没被这件事吓到,而是搬出钱的问题加以反驳。 「钱呢?钱要从哪来?你以为做这种东西要花多少材料费?就算是公司巨头,也不能随便挪用公司资产吧。光靠刚才的彩券奖金,根本凑不到那笔数目啊。」 「我来出吧。」 真太郎双手环在胸前,从旁打岔道。 「不够就跟我说,要多少我都给得出来。只要我稍微拿出真本事,钱就会源源不绝地进我口袋。毕竟有些坏家伙赚了不少钱嘛。」 看到勇作一脸「你这家伙到底什么来历」的表情,真太郎不怀好意地对他微微一笑。 勇作到现在还是犹豫不决的样子。晟生正准备开口时,坐在最里面的昴忽然起身,绕过座位走到勇作面前,当场下跪。 「牧先生,拜托你!请帮我救回女朋友真夏吧!只要是我能力所及,我什么都愿意做,所以请你帮帮我!」 昴将额头贴地拚命哀求。其他桌的客人和店员也都察觉异状,纷纷回头查看。 「喂,不要这样!」勇作连忙抓住昴的肩膀,昴却依旧不愿抬头。面对坚决不动的昴,无奈只能屈服的勇作深深叹了口气。 「……就算你没拜托我,我也不可能拒绝啦。」 虽然晟生听不懂这话是什么意思,但满腹牢骚的勇作总算让步了。 见状,瞳在一旁嘀咕道: 「……我们这五个人之所以被卷进事故,或许就是为了拯救真夏吧。」 在场众人的视线都集中在瞳身上。 「这不是很奇怪吗?比任何人都深爱真夏的昴同学。虽然难以置信,但真的发明出时光机的晟生先生。个性别扭却技术精湛的牧先生。还有可疑至极,金钱方面却能一把罩的真太郎先生。我……虽然还不知道能有什么贡献,但也想出一份力。我觉得这并非偶然。」 「我不太明白科学以外的事情,但如果能帮助真夏小姐,我也想试试看。」 晟生也表示同意。 「大家一起救救真夏吧。这一定就是我们被牵引至此的意义。」 听到瞳这番干劲十足的言论,跪在地上的昴,肩头止不住震颤。 被逼到紧要关头的勇作,彷佛早已认份般低声问道: 「……什么时候做完才来得及?」 「明年二月之前。」 「二月?那不就快了吗?不可能啦!」 「所以才要快马加鞭啊。我们得马上跟dn重工谈这件事。」 「我明天就去真夏的老家一趟!」昴自告奋勇地站了起来。 勇作虽然烦恼到最后一刻,却也无意打退堂鼓。或许他其实很想完成昴的心愿吧。 「那么,『参宿四大作战』就要借助各位的力量了。喔~~」 语气还是一样吊儿郎当的真太郎,帮这个计画取了名字。 于是,穿越到未来的五个人,正式展开了「参宿四大作战」。 第四章 献给挚爱的人们 这已经是第三次到真夏老家拜访了。 第一次去,应该是和真夏交往一年左右的时候。真夏的父亲总是忙著工作,几乎都不在家,那天却难得打电话告知能回家一起吃晚饭。真夏认为机会难得,想把昴介绍给父母认识,便擅自定下这场饭局。 尽管事出突然让他有些惊惶,但看到真夏雀跃的表情,昴实在难以推辞。就算他总丢下女儿不管,他依然是真夏的家人。 真夏的老家是一栋超乎想像的大豪宅,规模大到连玄关的位置都得找上一番。整座宅邸被高墙围绕,厚重的大门居然还是自动开闭式设计,说不定会让人误认成某处的大使馆。 但那天昴还是没能见到真夏的父亲。他在饭局之前临时接到了工作。 「他常常这样,我早就习惯了。不好意思喔。」 昴觉得真夏说话的神情,看起来伤得很深。 第二次去,是交往第二年的父亲节。 对没有父亲的昴来说,这个节日跟他毫无关系,但他还是带著跟真夏一起出钱买的威士忌前去拜访。听说她父亲很爱喝威士忌。 「你就是真夏的男朋友啊?今年要考大学了吧?你要考哪间大学?」 这就是她父亲说的第一句话。他用熟练的动作扣上袖扣,说待会儿又得出门一趟。 「我没打算考大学。因为对烹饪有点兴趣,所以会走那条路……」 「啊啊,是吗?」父亲没把话听到最后就打断了他。 「……放轻松,当自己家。好好用功读书吧,真夏跟男朋友都一样。」 在帮佣阿姨的帮忙下完成准备后,父亲就出门了。最后根本没给他们赠送礼物的空档。 在那之后,真夏就很少跟老家往来了。 当时真夏的父亲并没有把昴看在眼里。没有学历的人毫无价值可言──昴觉得自己被贴上了这个标签。他一定只把昴当成女儿短暂的恋人吧。关于这一点,真夏表现得比昴还要难过。 听说真夏在病床上断气的时候,她父亲也不在场。 虽然是从店长和真夏的好友那里听来的消息,不确定可信度有几分,但的确很像那个父亲会做的事。那种状况反而更容易想见。 距离最后一次见到她父亲已经事隔两年,实际上却是过去七年了。 跟他只打过一次照面的男人,到底还记不记得他呢? 「为什么连我都要来啊……」 勇作穿著不合适的西装,在真夏老家前抱怨连连。晟生也站在他身边。根据晟生那游走在法律边缘的情报网掌握到的消息指出,真夏的父亲再过一会儿就要回来了。 「不过,这家也太气派了吧。他真的会见我们吗?」 「我不会放弃的。」 昴说得斩钉截铁。就算她父亲不肯见他,他也会在这里待到能见面为止。昴心中已经做好万全的准备。 等了一会儿后,有台高级的黑色轿车缓缓减速开到家门口。确认过车牌号码后,晟生断言道:「就是那台车。」 三人直接挡在大门口,彷佛不让车开进去似的。察觉到异状的父亲,从后座车窗探出头来。 「奇怪,你……在这里做什么?」 「好久不见,我是佐野峰昴。您还记得我吗?」 「啊啊,记得啊。你之后就失去音讯,还登上新闻了嘛。幸好平安回来了。」 「是的。有件事我无论如何都想跟您谈谈,今天才会登门拜访。」 父亲露出有点意外的表情。 「抱歉,待会儿我得在家里审核文件才行。」接著用这个理由婉拒会面。 「请等一下!我真的很想跟您谈谈真夏的事!」 听到那个名字,父亲的脸明显绷紧了一瞬。 随后他将视线从昴身上别开,说了句「抱歉」。但话还没说完,一旁的勇作就接著昴的话继续说: 「喂,他不是说要跟你谈女儿的事情吗?你要不要下车听他说几句啊?」 勇作的态度十分猖狂,让人完全不明白他为何要穿这身拘谨的西装前来。父亲问了句「你是哪位?」后,勇作也没打算隐瞒身分,直接报上自己的公司和姓名。如果被发现是子公司的人,最糟的状况说不定会被开除啊。昴不禁替他担心起来。 但父亲似乎认为再拖下去会没完没了,便下车将三人带进家里。 走进玄关后,三人立刻被领至客厅,帮佣阿姨将茶和点心放下后就出去了。墙上挂著一幅巨大的画,虽然应该要价不斐,却像涂鸦似的,完全不知道在画些什么。客厅正中间摆了柔软的植鞣牛皮沙发和大理石桌。 「真夏已经不在人世了。事到如今再找我谈也毫无意义。」 父亲浅浅地坐在沙发上,将双手交叉在面前低声说道。 「如您所知,真夏在我被卷进那起事故的期间过世了。我忽然失去真夏,想见却不得见。在那之后,我满脑子都在想能不能回到过去。」 父亲无法理解昴的话中含意,视线变得有些焦虑。察觉到这一点后,昴马上切入正题。 「我有个方法,说不定可以让真夏起死回生。」 父亲对昴这句话嗤之以鼻。 「您可能觉得我说的话很荒唐……」 昴继续说道。 「但说不定还有唯一一种方法,可以像我们失踪时那样,穿越虫洞回到过去。」 别说是半信半疑了,父亲根本不相信昴说的话。接著,晟生向父亲说明了「参宿四计画」的整体概念。起初父亲还不肯相信,但听了晟生的讲解,他的表情出现了明显的变化。 「这个计画需要这位牧先生公司的技术,以及贵社最顶尖的技术。请问您愿不愿意助我们一臂之力呢?」 父亲重新将手环在胸前,靠在椅背上仰望天花板。 「……但这种不切实际的计画,不是我一个人能决定的……」 「拜托您!我真的很想再见真夏一面!我想看到真夏还活著的未来!」 昴站起身,拚命低头恳求。父亲的眉头却依旧紧锁,没打算和他对上视线。看到他的态度,昴觉得流窜全身的血液都因为悲伤与愤怒而沸腾滚烫。 「……一天到晚在外奔波,从来没让真夏吃过亲手做的料理,连临终前都让她孤单一人。身为这种父亲,难道您不觉得丢脸吗?这个方法说不定可以让她逃过死劫,您却什么也不做,真的不会后悔吗!」 昴心有不甘地用力握紧拳头。这个男人到底要披著「大企业社长」的外皮到什么时候?此刻昴希望他能以真夏父亲的身分和自己谈话,而不是大企业的社长。 这时,一旁的勇作忽然大发雷霆地怒吼道: 「这牵扯到你女儿的性命耶!你还不懂吗!」 父亲猛然回神,抬起头看向勇作。 「所谓的父亲,就是不管发生什么事,都得好好保护女儿才对。为了女儿赌上性命,就是父亲的职责所在!你到底在犹豫什么啊!说说看啊!」 父亲被勇作的气势震慑,咽了口口水。 「是啊,你可能觉得这个计画很可疑,但我认为值得一试。我也知道你的地位变得太高,无法轻易做出决定。如果你不想扛责,可以啊,所有责任都算在我头上,你就暗地里从公司派几个优秀的员工过来。资金也由我们这里筹备。如果还有其他怨言,就尽管说吧!」 被勇作这么一骂,父亲似乎无法接话,完全安静下来。 昴没想到原本对这个计画兴趣缺缺的勇作,居然会为他说到这种地步。晟生也有同感。这或许就是勇作为人父的那一面,只是昴和晟生不知道罢了。 最后,真夏的父亲终于无可辩驳,默默地点头答应了。 「我女儿……真的可以逃过死劫吗?」 父亲用微弱的声音这么问,语气跟刚才判若两人。 「虽然无法百分百保证,但我们想将可行的方法全都试一遍。」 听到晟生这句话,父亲像个泄了气的皮球,整个人变得弯腰屈背。 这或许就是他身为父亲毫无矫饰的一面。 他甚至主动说出「我没办法动用公司资产,但我的个人资产多少有点帮助。」这种愿意帮忙的话。 「昴。」听到真夏父亲的呼唤,昴在玄关口回过头来。只见完全丧失威严的他低声说道: 「如今让我代替女儿跟你说句话吧。谢谢你从没放弃真夏……真夏一定在你身上获得了救赎。」 他露出有些落寞的笑容说:「现在我完全能理解了。」 * 参宿四大作战开始后,这五个人就常常聚在「bel momento」,俨然把这里当成行动据点。他们占据了最后方的桌位,以晟生为中心围成一圈,像极了某个海盗集团。这样的话,昴应该就是船上的厨师吧。 每个人点的义大利面口味向来都是固定的。晟生是蒜炒义大利面,真太郎是本日特餐,瞳是肉酱义大利面,勇作是茄汁炒义大利面。此外,晟生的咖啡会加一包半的糖。真太郎不喜欢番茄,绝对不能加到面里。瞳一喝醉就会很难搞,一定要调低酒精浓度。勇作的茄汁炒义大利面就是要撒满起司粉。工作结束后,昴也会直接加入会议。 会议途中,勇作拿著菸站了起来,不知为何把昴也一起叫了过去。于是昴一头雾水地跟在他身后。 「我说你啊,真的做好心理准备了吗?」 或许是因为香菸的烟雾熏眼,勇作眯著双眼这么问。 昴给出肯定的答覆后,勇作就用打量的眼神盯著昴看了一会儿,随后缓缓叹了口气。 「昴啊,我欠你一个人情。」 昴以为自己听错了。他试著追溯记忆,却不记得自己何时帮过勇作。 「我们全家人被你,不,是被你女朋友拯救了。」 勇作将变短的菸蒂放进菸灰缸捻熄。 「你说真夏吗?」听到昴的回问,勇作说了声「是啊」并转过身子。他嘴上又叼了一支新的菸。 菸头像秋天的萤火虫一般,散发出耀眼的光芒。 「说到底,我的工厂之所以会纳入她父亲公司旗下,也是她帮忙牵线的。」 这时昴才第一次听说,真夏和勇作的家人透过被害者家属互助会互相认识的事。他完全没想到他们会以这种方式有所牵连。 「听说你的女朋友一直在等你,直到最后一刻都相信你会回来。」 昴完全说不出话来。 那起事故之后,他曾怀疑真夏是不是放弃了一切。昴离开前和她大吵一架,还忽然消失不见,就算她对昴的感情因此冷淡也无可厚非。在真夏最痛苦的时候无法陪在她身边的懊悔,随著时间流逝与日俱增。想见却不得见。原来真夏一直以来都过著这样的生活。他越体会,自责感就越强烈。 但真夏并没有放弃,一直苦苦等待,直到最后一刻都相信著昴,没有拋下希望。 昴觉得眼底发热,忍不住用手摀著双眼。 「臭小子,别哭哭啼啼的。」正在吞云吐雾的勇作骂了他一声。 昴吐了一口长气,平复躁动的心情后,好不容易才忍住泪水转向勇作,小声说了句「对不起」。 「所以你一定要回到她身边。否则我在你跟你女朋友面前,一辈子都抬不起头来。」 这种道谢方式确实很有勇作的风格。虽然顽固,却充满昭和男子的人情味。但他要感谢的人应该是真夏吧。正因如此,勇作才只能藉由昴救回真夏这件事,来偿还这份人情。 「我一定会把她救回来。」 昴下定决心如此宣言道。 「哦。」勇作耸耸肩后,又吸了一口菸。 「……至少不能变得跟我一样。」 缓缓吐出的白色烟雾,袅袅上升后马上就消失了。如烟雾般消散的时间脆弱又无常,或许勇作再次体会到这一点了吧。 勇作在研究室中拿出离婚协议书之后,昴就不知道他跟家人之间进展如何了。但勇作应该跟他一样,被卷进那起事故后,就面临了无可预期的未来吧。 「但不管再怎么想,直到死之前,我都还是家族的一份子啊……」 昴觉得不开口才是正确的选择,于是什么也没说,只是默默听著。他就是碰巧听见勇作的自言自语而已。 昴回想第一次见到勇作时,他也像这样躺在椅子上鼾声大作。结果「参宿四大作战」会议一路开到凌晨,最后勇作喝了十杯以上的啤酒,就这么倒在店里的沙发上。瞳和晟生像情侣一样倚著彼此的肩膀睡著了。天空早已破晓,清晨的柔和日光从窗外洒落而下,温柔地照耀著熟睡的三人。 店长将店面和这群人的善后工作交给昴后,就先行离去了。 「抱歉啊,昴小弟。还让你负责收拾。」 真太郎这么说。他已经移动到吧台区,还在喝红酒。 「没什么。」昴在厨房水槽清洗碗盘并回答道。他的意识已经完全清醒,一点也不困。 说不定真能回到过去。因为晟生说了这个异想天开的提案,昴的未来忽然就有了意义。或许可以创造出真夏还活著的未来。光是这样,就让昴的心跳猛烈加速。 就算能陪在她身边的人不是现在的自己也无所谓。在真夏的性命之前,这点小事根本不会让他心生犹豫。 刚才听真太郎说,他跟晟生以前曾在养护设施生活过一段时间。昴忍不住心想:就如瞳所说,我们五个人果然是被命运牵引在一起。 「可是,为什么晟生先生愿意为我做到这一步?」 擦拭玻璃杯的同时,昴将这个疑惑已久的问题问出口。 若只有昴一个人,根本想不出这种计画。虽然很感谢晟生帮忙,但他为什么这么想拯救真夏,不惜关切到这种地步呢?就算是牵扯到人命,晟生也没有任何义务。他甚至怀疑过晟生跟真夏的关系。 「……因为晟生把自己的梦想托付在你身上了。」 真太郎这么说,并将最后一杯红酒倒进自己的酒杯。 「梦想?」 不明所以的昴停下手边动作,看向真太郎。 「晟生原本有个哥哥。要追溯源头的话,其实一开始制作那台装置的人是他哥哥。我说过是在养护设施认识他们的吧?他们的父母年纪轻轻就走了,他哥真的很想让父母起死回生,才会拚命学习制造时光机的方法。可是梦想还没实现,他哥也离开了。」 真太郎拖著腮帮子,看著红酒杯,彷佛在遥想很久以前的事。 「但那台装置无法将讯息传送到完成日之前的时光。要是连未来的讯息都接收不到,就真的无计可施了。晟生已经没办法用那台装置救回父母和哥哥,但你还能救回女朋友。总而言之,参宿四大作战是晟生和他哥哥最后的希望。」 「不要把别人的家务事说得这么顺口好吗?」 昴转过头循声望去,发现本来已经睡著的晟生正看著他们。 「抱歉啊。」真太郎耸耸肩。晟生也走到吧台区坐了下来,跟真太郎隔了一个座位。 昴问他想喝什么,晟生要了一杯咖啡。 「不只是这样而已。」 虽然不知道刚才的话题晟生听了多少,但他开口这么说。 「我必须跟昴先生道歉才行。」 说完,晟生拿出一张纸让昴过目。昴将咖啡放在他面前,战战兢兢地拿在手上,发现纸上写了几行字。 【电车 吵架 情侣 拉进来】 「过去的我收到了这则讯息。起初我完全看不懂这些字的意思,但事故当天看到昴先生和真夏小姐时,我才明白这则讯息是在描述二位。当我理解这些字的意义后,她已经走出电车,门也关上了。对不起,如果当时我能马上察觉,就不会造成憾事了。」 昴完全无意责怪晟生。毕竟在那之后,晟生已经为他们付出太多了。 「没关系。我一定要回到过去救回真夏。所以晟生先生,请你助我一臂之力。」 昴再次深深低头恳求。晟生回答:「一定竭尽全力。」 「真是青春啊。」真太郎举起酒杯,勾起一抹冷笑。 「开什么玩笑。我们已经给店家添麻烦了,喝完这杯就把大家叫醒,赶快回去吧。」 晟生不高兴地瞪了真太郎一眼。不知怎地,昴觉得这两个人就像亲兄弟一样,让他这个独生子看了有点羡慕。 * 晟生心目中的时光机构造,要运用到潜水艇的耐压壳系统。 为了将虫洞内时空扭曲的压力抑制到最低限度,他希望交通工具能设计成球体。因为球体最为坚固。 此外,承载人体的耐压壳周遭还要再覆上一层耐压壳,打造成双重构造。两层耐压壳之间架上一种名为「驱动器」的动力支撑装置,将施加的能量转换成物理运动。时光机会因应不均等的时空扭曲,承受不同的重量,这么一来时光机内部就得以支撑。外侧装上小巧的圆形观景窗兼舱口,以及可遥控操作的引擎。为了在轨道上运行,还加装了车轮。 如果车轮和外装不幸喷飞,遭到挤压也不碍事。总之只要耐压壳和坐在里面的人,也就是昴平安回到过去,就算成功。 然而,要制造出耐压壳那种精密的球体并不容易。要让真球度尽可能趋近于1,就要花费更多时间和经费。 唯一值得庆幸的是,这台机器不是科幻电影里那种要透过复杂内部构造才能起飞的时光机,只要达到在轨道上行驶和通过虫洞的目的就行。所以内部构造可以设计得很精简,只要有引擎、加速器和煞车的开关即可。 晟生提议用陶瓷电气硬化超合金作为时光机的素材。这个材质在二○一九年还不存在,其金属性质可以透过施加电力而硬化,相当神奇。强度胜于目前世界上发现的所有金属,耐力表现十分优秀。鉴定硬度的基准「杨氏模数」数值,更是远高于钻石数十倍,可谓天壤之别。 这种金属要用3d列印机加工。在日本也只有寥寥几间工厂能进行这种加工作业,其中一间正好就是勇作的工厂。没错,就是勇作坚决反对,采用最新机械的加工技术。 目前最大的问题,就是离计画执行日不到四个月的时间。 勇作将动力支撑装置驱动器和引擎委任dn重工派来的员工制作。他在办公室跟设计图大眼瞪小眼时,他的部下松崎走了进来。 「咦?社长,你在做什么?」 勇作还来不及藏,松崎就探头看向摊在桌上的那张设计图。 「这……这是什么?上面写著时光机耶。」 松崎百思不解地歪著头问。不得对外透露参宿四大作战的内容,这是他们的铁则。如果计画闹得太大,他们担心实行时会出现弊端。于是勇作著急起来,随便找了个藉口。 「不,这是……名为时光机的未来汽车模型。这次上级指示要制作试作车款……」 「哦,感觉很有趣耶。」松崎兴味盎然地摸摸下巴上的胡子,仔细盯著设计图。 「咦?车体要用陶瓷电气硬化超合金吗?为什么要特地用这种材质制造车子?成本跟重量都比铝高上许多,而且车子有必要打造出这种强度吗?」 「上级应该想做出强度堪称世界第一的汽车,但应该很难落实在一般民众身上。可能是活动专用的订制品吧。」 「什么时候要交货?」 「二月。」 如果这是二○一九年的过去,松崎早就惊声尖叫了吧。毕竟根本不可能这么快交货。但现在的松崎却说「那就得马上开工了」,一副游刃有余的样子。 让松崎如此从容的原因,就是勇作反对到底的3d列印机。如果没有那台最新机器,不可能在这么短的时间内将那种金属加工成正球体。勇作心里也很清楚。 但先前老是破口大骂的勇作,一旦认同这项技术,就会牵扯到威信问题。他知道除此之外别无他法,却还是碍于那份固守僵化的自尊心,不肯依赖下属。 松崎应该从现场气氛就能感受到勇作的心情了。他脸色一变,转身面向勇作后,就深深低下头说道: 「社长,请你相信我们一回吧。我们根本没有动过篡夺工厂的念头,只想将更多不可能化为可能而已。我们想以过去的技术和智慧为基础,开拓加工业的前景,培育未来的技术人员,为世界做出贡献。」 他第一次听到松崎说出这么热情澎湃的话。勇作失踪的这五年间,他变得比过去更加成熟进步。想必是用努力和忍耐,克服失去领队的不安情绪吧。努力后获得的成功体验,一定会带来自信。不论是好是坏,都能培育出技术人员的自尊心。可是松崎更没有忘记对勇作的尊敬和礼仪。勇作看人的眼光果然没错,松崎已经蜕变为气度非凡的男人了。 在这样的他面前,死抓著自尊心不放的自己简直傻得可以。上级的职责并非只有单向教学,而是要得到下属的支持,从中学习,请他们协助自己实现梦想。曾几何时,勇作竟然忘记了这一点。 「……时间不多了。能不能教我怎么使用3d列印机?」 勇作觉得丢脸,低著头这么说,声音还变得有点尖细。 但松崎没有马上回覆,于是勇作战战兢兢地抬起头。只见松崎双肩震颤,整张脸皱成一团,激动地哭了起来。 「够了,男子汉不要动不动就掉眼泪。你们这些家伙真让人受不了。」 勇作握拳轻敲松崎的头。松崎有点站不稳,但还是粗鲁地用衣袖擦去泪水。 随后,松崎挺直背脊,高声回答道: 「是,社长!我也来帮忙!」 隔天,勇作组织了以松崎为中心的时光机制作团队,连日在工厂常驻赶工。反正回家也没人在,对勇作来说这样正好。埋首于工作,就不必面对现实了。 晟生也几乎每天往工厂跑,跟松崎一起盯著萤幕,交换彼此的意见。 用3d列印机制造的耐压壳球体,作工确实很精密。像过去那样将金属压缩做出半球体后,再用焊接技术使其相连。考量到耗费的精神、劳力和时间,这确实可说是未来技术的显著成长。但3d列印机也会发生机率极小的瑕疵。尽管还在容许范围内,但后续以电气硬化技术提升强度后,就再也无法调整了。正因如此,在电气硬化之前将球体打磨得更加细密,就是勇作将过去培育的技术发挥得淋漓尽致的时候。 勇作始终相信,不管时代如何进步,机器还是赢不了人力加工。只要世上还存在胸怀大志的技术人员,就算已经迈入99%都能以机械代工的时代,完成最后1%的技术,机器还是敌不过人力。 勇作让那些和自己不一样,有家人等待的员工全都回去了,独自留在工厂进行打磨作业。这时有个声音说道:「差不多该歇会儿了吧。」 他回头一看,那人竟是依子。依子将包上保鲜膜的盘子和叉子,放在勇作工作区域旁边的桌子上。那是勇作最爱吃的茄汁炒义大利面。 「你最近是不是瘦了?要按时吃饭,不然没体力要怎么工作。」 依子离家出走后,勇作几乎每天都靠超商便当果腹。虽然味道不算差,但还是会吃腻。天天都吃一样的东西,食欲自然也会跟著降低。 除了主菜之外,旁边还放了三、四个小碗及味噌汤。此时此刻,勇作才切身体会到依子每天为他准备晚餐的恩情。除了三餐之外,他当然也很感谢依子为他打扫、洗衣和采买日用品。依子从来不曾让勇作感受到一丝不便。 为了这个从不言谢也不道歉的男人,她每天都在做这些重复的工作,将近二十年之久……或许该让她解脱了吧。 依子说了声「再见」,就转身背对勇作离开。勇作看著她的背影说道: 「依子,就照你的意思做吧,我会在离婚协议书上盖章。但明年的二月四日你一定要空出时间,把女儿跟女婿也一起叫过来。」 勇作不知道依子脸上是什么表情,也不敢面对,只好埋首于眼前的工作。 * 瞳已经没办法再穿高跟鞋了。一整天都要为花卉补充水分,以为工作终于结束了,还得继续换水、修剪花卉、处理、打扫等工作。花店的工作比她想像中还要辛苦。就这一点来看,跟服饰店的工作还有些相似。 乍看之下光鲜亮丽,实际上都是重体力劳动。更换沉甸甸的水桶和移动花盆等等,她之所以能胜任这些工作,没有在途中累垮,就是拜在服饰店工作时培养出来的臂力所赐吧。 唯一不同的是,花卉才是店内唯一的主角。服饰店的主角自然也是服装,但店员也得表现出符合门面的应对之道。为了提升顾客的购买意愿,新品进货时就得自掏腰包购买,搭配出能吸引顾客的穿搭方式。除了服装以外,也要留意饰品、鞋子、鞋跟高度、仪态、妆容甚至发型,才能获得站上店面的资格。外人如何看待自己,这个答案应该跟自己的销售成绩息息相关。 但花店不一样。为了衬托花卉的美丽,店员反而要朴素一点比较好。根本没有顾客在意店员是否带妆或穿高跟鞋。 习惯之后,瞳觉得心情轻松多了。现在顾客会请她帮忙制作花束,凭藉在服饰业培养的时尚品味和灵巧技术,这个才能也得以发挥,让瞳渐渐对自己的内在产生信心。她觉得妆点外表所获得的自信,和内在受到肯定体会到的自信,大概就像刚换盆的嫩芽和树木一样相差甚远。 万圣节过后,店面布置转眼间就变成了充满圣诞风格的红色和绿色。店门口放了一排圣诞红盆栽,店里到处都挂著圣诞花圈作为装饰。店面正中央放了一株足足超过两公尺的香冠柏圣诞树,让客人看得赏心悦目。 私底下,她也在参宿四大作战进行期间,偶尔抽空和晟生单独见面。瞳的工作因为进入旺季忙得不可开交,晟生也要常常到勇作的工厂协助时光机的制作,自然也闲不下来。但只要瞳开口邀约,晟生都不会拒绝,愿意为她调整时间。 他们有时候会约在甜点相当可口的咖啡厅。瞳会花上好几个小时,跟不太喜欢甜食的晟生讲述甜点的重要性,例如能充分缓解压力等等。有时候会约在天文馆,换晟生花上好几个小时讲解宇宙诞生的假说。 只要和晟生在一起,他们就有聊不完的话题。彷佛原本分处两个世界的人,对彼此世界的常识充满兴趣。 晟生的话题都会让瞳惊叹连连,总让她听得入迷,忍不住忘记时间。瞳那些无聊的闲话,晟生也会兴致盎然地专心聆听。 那天,瞳结束工作,晟生从勇作的工厂离开后,两人约在「bel momonto」见面。当瞳因为比较晚下班,正在传line跟晟生道歉时,却接到一通来电。 看到来电者的名字,瞳不禁僵在原地。 是元春打来的。两人最后一次见面已经是三个多月前的事了,期间完全没有连络。几周后就要举行婚礼的男人,究竟为了什么事才打给她?跟元春分手后的情伤好不容易才痊愈,看到手机萤幕上显示的那个名字,瞳的心跳还是剧烈到可笑的地步。她知道不要接电话比较好,却无法视而不见。 『……喂,小瞳?』 他用甜腻的嗓音在瞳的耳边呢喃细语。瞳用力闭上眼睛,告诉自己不能陷进去,并问他打来做什么。 『……我想再跟你见个面。喏,平安夜那天是小瞳的生日吧?我想帮你庆祝一下。』 她觉得心被狠狠揪住了,下意识压著胸口,一不留神就会喘不过气。元春就是这种人。他应该想趁结婚之前,最后再尝一次禁果吧。反正一定是这样。没错,他只是拨了通电话给对自己有意思,呼之即来挥之即去的女人。她知道,她当然知道,她再清楚不过,她完全明白。 挂上电话后,瞳急忙赶往晟生正在等候的餐厅。 已经见过好几次的店长,在厨房里指向最里面的位置。瞳往那里一看,发现晟生早已在座位上品尝咖啡。昴今天不在厨房也不在大厅里,应该是排休吧。 瞳慌慌张张地走向座位,为迟到一事跟晟生赔罪。 「怎么了吗?」 眼前的晟生用平常那种淡然的口吻问道。看来自己把心情写在脸上了。因为表现得太过明显,瞳很犹豫是否要找藉口带过。 「对、对不起!下班的时候有点匆忙!」 「这样啊。」 晟生没有继续深究。瞳因为如释重负呆了一会儿,随后被晟生催促点餐时,才又手忙脚乱地翻开菜单。她跟平常一样点了肉酱义大利面,又随便点了个酒精饮料,没头没尾地聊起了今天的天气话题。 「出了什么事对吧?不用勉强自己找话题。」 不知是晟生眼光敏锐,还是瞳太好懂了。大概是后者吧。 瞳大大地叹了口气,放弃挣扎,坦承了元春打给自己的事。 「前男友说想见我。」 晟生面不改色地听著瞳的告白。 事到如今才说想见面,让瞳一气之下就挂上电话,但不知为何,心情还是郁闷难消。 不仅和元春分手,还丢了工作。那天的事故是个转捩点,彻底改变了瞳的生活。听从晟生的建议,开始现在的工作后,她才慢慢放下对服饰业的眷恋。她以为往后也能像这样渐渐淡忘元春的一切,实际上也快要忘记了,没想到却因为一通电话,自己的心就被动摇到这种地步。 明明被伤得那么深,内心某处却还渴望再见他一面,实在太没用了。 晟生将咖啡杯放回盘中,低声说道: 「有什么关系。想见就去见他啊。」 他的口吻就像知道瞳在逞强,刻意在背后推她一把似的。不知怎地,瞳觉得自己在这句话中再次获得了救赎。穿越到未来之后,就听元春说要跟别人结婚;为了让自己被他甩掉,不惜在他家门前苦苦守候;明知元春只想玩玩,却还是想跟他见面。瞳觉得自己很没用,却有种被晟生肯定的感觉。 晟生没有再多说什么。他心里或许毫不在乎,或觉得无言以对吧。说不定晟生那双客观的眼神,早已看透了瞳没说出口的真心。 自己为什么这么傻呢?简直就像赌博成瘾的人。跟元春在一起不可能幸福,她明明再清楚不过,却还是蒙蔽了心眼,选择忽视对自己不利的因素。 瞳之所以把晟生约出来,就是为了排解失去挚爱的寂寞心灵。晟生应该也察觉到了吧。 「你不吃义大利面了吗?」 晟生已经快把蒜炒义大利面吃完了。 稍早前端上桌的肉酱义大利面,明明跟那天和元春一起吃的完全不一样,瞳却还能从余韵中感受到元春的影子。 * 回到家的晟生,一脸不高兴的样子。 在阳台上抽菸的真太郎跟他说了句「你回来啦」,却没得到任何回应。这阵子晟生每天都往勇作的工厂跑。十二月也接近尾声,二○二四年马上就要结束了。 不知道明年地球,不,东京会因为流星雨来袭变成什么样子。但东京的夜晚今天也弥漫著微弱的光芒,一如往昔。 呼出的气息化作白烟消失在黑夜中,已经分不清是香菸的烟雾还是吐息了。 真太郎仰头望天,忽然定住视线,正好能在高空处看见失去右肩的猎户座。对真太郎而言,冬季星座猎户座意味著誓言。虽然他不知道晟生还记不记得。 「过来一下啦。」真太郎喊了三次,晟生才终于顶著厌烦的表情走出阳台。 「很冷耶。」 明明回来之后还继续穿著大衣,这小子还真敢说。虽然穿著家居服的真太郎觉得更冷,但晟生似乎是因为别的理由才板著一张脸。 「干嘛气呼呼的啊。怎么啦?」 「没什么。」晟生没说什么就低下头去。他难得有这么情绪化的反应,但真太郎马上就看出端倪,勾起嘴角说道: 「……你也开始谈恋爱了吧?」 真太郎一说完,晟生就明显表现出惊慌失措的样子。 看来猜中了。既然如此,对方就只能是瞳了吧。 五人齐聚于「bel momento」时,真太郎就发现晟生跟瞳谈话的气氛特别亲密。没想到晟生会爱上年纪比他大的女人。 「怎么,还失恋啦?」 「我才没有失恋。」晟生不服气地说。 那张侧脸,和晟生三岁时那副令人怀念的样子重叠了。以前只因为找不到阳生的背影就会哇哇大哭的晟生,不知不觉已经长这么大,一个人走了过来,真是不可思议。如果阳生知道那个晟生坠入爱河,他会怎么想呢?一定会跟真太郎一样拚命损他,为他高兴吧。 「那就别露出这种表情,大声喊出『我喜欢你~~』不就得了?这样应该会舒畅一点吧。」 「事情没有这么简单……」 真太郎耸耸肩回答: 「你在说什么傻话?世上没有比爱情更单纯的事情了。因为喜欢所以喜欢,除此之外还能做何他想?我告诉你,连谈恋爱都要有理有据的男人,根本没人感兴趣。」 「……可是她还忘不掉那个人,我根本……」 「那又怎样?法律有规定不能爱上心里还有别人的女人吗?不合理也无所谓,会错意也没关系。偶尔就该拋开先后顺序,喜欢就要勇往直前,才能改变『当下』。不管是飞到未来或回到过去,我们只能活在当下而已。」 晟生依旧低著头不发一语。 真太郎不禁苦笑。晟生这种恋爱白痴的个性,应该是遗传到他哥哥吧。 「吶,晟生,你还记得吗?」 真太郎背靠著阳台扶手,轻轻扬起下颚。在他的催促下,一旁的晟生也抬头看向天空。 「阳生第一次失恋那天,我们是小学六年级,所以你才四岁……应该不记得了吧。」 晟生一脸疑惑地看著忍不住喷笑的真太郎。 真太郎到现在还记得阳生的初恋。 阳生喜欢上同年级的某个女孩子,却单方面被她甩了。有一次阳生抓到机会跟那个女孩单独聊天,他简直乐疯了,不停跟那个女孩分享当时他构想的时光机构造。 结果那个女孩好像丢下一句「跟阳生聊天的时候,他都尽说些听不懂的事情,有够无聊!」就走掉了。 真太郎虽然捧腹大笑,阳生却十分沮丧。于是真太郎半夜带著阳生和四岁的晟生跑出养护设施。 那晚正值寒冬,气温低到都要结冰了。阳生跟真太郎让围著围巾的晟生坐在脚踏车后座,骑著脚踏车去海边。当时真太郎被某部黑道电影的台词影响,遇到不开心的事就常往海边跑。 【想哭的话就到海边去,就会明白自己的眼泪是何等渺小】 三人在沙滩上排排坐,真太郎说: 「只是被女人甩掉而已,别沮丧成这副德性,成何体统!只要以后做出超厉害的时光机,赚很多钱,再找个更好的女人不就行了!」 听到这声喝斥,阳生还是迷茫地望著海浪,迟迟无法放下。 真太郎变得有点意气用事,面向大海大吼一声:「混帐东西──!」 「来,阳生也喊出来!这样心情会舒畅一点!」 阳生似乎觉得害羞而欲言又止。 结果不顾他的反应,口齿不清地喊出「混帐东西──!」的人,是晟生。 晟生应该不知道是什么意思,却觉得很有趣,便在伤心的阳生旁边不断喊著同一句话。见状,真太郎和阳生看著彼此笑得东倒西歪。 阳生终于抬起沉重的身子,缓缓跑到海岸边放声大喊。 混帐东西──! 不准说我无聊──! 以后我一定会让你后悔莫及──! 「很好,很好!女人跟天上的星星一样多嘛!」 晟生开心地抱著阳生的脚,笑得不亦乐乎。看到阳生怜爱地将晟生抱起来的样子,不知为何,真太郎感受到一股椎心之痛。 于是他忍不住脱口而出。 「阳生,你还有晟生在啊!这样还有什么不满啊,太贪心了吧!哪像我……只有孤零零一个人!」 无意间变得越来越粗暴的语气,让他更觉空虚。真太郎真的很羡慕阳生。虽然他把阳生当成好朋友,但刚刚那一瞬间,心中却出现难以抹灭且无可比拟的孤独感。没有人疼爱自己、需要自己,他根本就不该被生下来。尽管阳生十一岁时失去了双亲,但他过去确实备受疼爱。真太郎发现自己跟阳生之间存在某种决定性的差异。他知道阳生并没有错,却还是忍不住嫉妒。真太郎觉得这样的自己又逊又没用,紧咬下唇低下头去。 也不知道阳生懂不懂真太郎的心情,只见他彷佛灵光一闪般开口说道: 「那我们就变成一家人啊。」 真太郎目瞪口呆地抬起头,阳生露出一口皓齿笑了起来。 「从今天开始,我们就是三兄弟了。好不好,晟生?」 阳生对抱在怀里的晟生这么问。晟生看著真太郎,悠悠哉哉地说「好啊」。 到今天为止,真太郎从没想过自己能变成某个家族的一份子。他认为家庭是幸福的象徵,这种组织根本没有能容纳自己的空间,但或许不是这么一回事。 只要能认同彼此,将对方视为必要的一份子,往后或许就能以各种形式组成一个家。不合乎法律也无所谓,没有血缘关系也罢。家族真正的意义,或许只是「心灵相系」的一个代名词。 「我们来发誓吧。」阳生瞭望著天色阴暗的海滨,指著天空说道。 「对了,就跟那三颗星星发誓吧。」 阳生指著高挂天空的猎户座,并排在正中央的三颗星星。 「我们就是那三颗星星。往后不管离得多远,我们的感情绝对不会消失。我向那颗星星发誓,我们就是一家人。怎样,很帅气吧?」 阳生一脸贼笑地说。刚刚那副沮丧至极的样子,好像都是装出来的。 虽然很不甘心,但真太郎觉得当时的阳生真是帅呆了,比他以前看过的所有黑道电影里的流氓都帅上千百倍。 「我们是一家人啊,晟生。所以不管你伤得多重,我都会帮你收拾烂摊子。你只要毫不畏惧,奋勇迎战就行。」 真太郎跟那天一样,抬头看著那三颗并排的星星这么说。 晟生虽然默默地再次仰望夜空,但真太郎发现他的手紧握成拳,似乎下定了决心。 「阿真,我有事情想问你。」 晟生忽然这么问。 「你为什么要为了我们动用重要的存款?我根本无以回报,这也不算投资。难道就因为我们是一家人吗?」 真太郎把所有积蓄都借给晟生了。为了不让晟生担心,他私下也在赚钱,目前的处境甚至可以追加投资金额。 因为是一家人──的确也有这个因素在,但不只如此。 「傻瓜,我又不是做慈善事业。」 晟生一脸惊讶地看著真太郎。 「我是用那笔钱买下你跟阳生的梦想。我只是觉得,这梦想比世界上任何东西都来得有价值。」 晟生的眼中微微泛出泪光,低声说了句「谢谢」。 「如果情况没有演变至此,你打算把那笔钱用在什么地方?」晟生再次询问。 真太郎耸耸肩说道: 「啊啊,我对花钱没兴趣耶。我想想……应该会在养护设施屋顶上疯狂撒钱,当作报恩吧。」 「果然没错。」不知怎地,晟生深感同意地点点头。 真太郎问他这话什么意思,晟生抬头看著猎户座轻声说道: 「因为阿真比任何人都为家人著想啊。」 * 十二月二十四日平安夜当天,晟生穿过热闹繁华的大街,赶往瞳工作的那间花店。这天,瞳答应要跟前男友见面。 瞳亲口对晟生说,现在正值工作旺季无法排休,所以会工作到傍晚再去跟前男友会合。 瞳工作的花店静悄悄地伫立于小巷中,离品川站约有十分钟的路程。 晟生这辈子从来没去过花店,他在外面窥看店内好一会儿。今天走出家门后,他就一刻也静不下来。或许是因为像这样忽然来找瞳的关系,但还有其他原因使然。他摘下平常戴的眼镜,改戴隐形眼镜,所以有种视线变开阔的感觉。 他不是真的接纳了瞳劝他戴隐形眼镜的建议,但他的确想让瞳多看他几眼。过往的人生中,从来没有这种想被某人关注的念头。 总不能一直在店门外徘徊,于是他看准店里没有客人的时机,下定决心走了进去。 店里播放著轻快的圣诞歌曲,正中央还有一株巨大的圣诞树装饰,似乎是货真价实的树。缠卷在树上的led灯以不规则的频率闪烁著。 「咦……晟生先生!」 晟生忽然来访,让瞳惊讶地瞪大双眼。 「哇,你没戴眼镜耶!好新鲜喔!嗯,真好看!这样果然很适合你!」 尽管晟生不请自来,瞳也完全没有表现出厌烦的态度。虽然还有其他店员在,却都在后方各自忙碌,没有凑过来。 「你要送礼物给别人吗?」瞳这么问。晟生还在烦恼怎么回答,结果瞳就帮他做了一束五千日圆左右的花束。 瞳偷偷确认了店里的时钟一眼。现在是下午四点半。 「我今天下午五点就下班了。」 说话的同时,瞳手脚俐落地从展示柜中抽出几朵以红色调为主的花。「我之前跟晟生先生说过了吧?」还故意装傻吐出舌头。 瞳今天给人的感觉,跟晟生第一次见到她的时候差不多。华丽又带了点帅气风格的妆容,头发也做了漂亮的造型。她用涂了美丽酒红色指甲油的指尖,将花束中多余的茎叶挑出来。 「这束花是要送给女人吗?」 基本的前置作业完成后,瞳将视线转向晟生。晟生姑且先点点头。 「那我告诉你一个有用的小常识。」 瞳先到店后方一趟,抱著装饰在店门口的看板走回来。 「玫瑰的意义会因为数量不同而改变喔。你可以参考看看。」 看板上写著数量不同的玫瑰花语大全。一朵是「一见钟情」,两朵是「世上只有我和你」,三朵是「我爱你」,全都是晟生说不出口的浪漫词汇。他的脸颊不自觉变得滚烫,为了掩饰自己的失态,他将手放在嘴边咳了几声。但在花语这一关逃避的话,往后他一定会养成处处逃避的坏习惯。晟生想起跟真太郎说过的那些话,鼓起勇气选了最贴近此刻心情的一种花语。 「那给我七朵吧。」 晟生害羞地低著头回答。 瞳将包含了七朵玫瑰的花束绑上蝴蝶结,交给晟生。 「希望你的心意能传达给她。」 瞳笑容满面地鼓励他:没问题,毕竟是圣诞节嘛。 毕竟是圣诞节──这句话到底有什么魔力呢? 宇宙是起源于大爆炸或暴胀,正确来说是被称为「初期奇异点」的某个位置。晟生的思考模式,是以这个研究成果为大前提衍生而来,立场跟神创论完全不同。科学家当中自然也存在有神论者,但至少在日本国内,应该没多少人会在圣诞节认真为基督庆生吧。遗憾的是,晟生也不是有神论者。 当他独自在脑中争辩各种理论,迟迟无法切入正题时,瞳的上班时间已经结束了。 瞳留下一句「拜拜」,就急忙跑回休息室,晟生只能眼睁睁看她离开。无奈之下,他只好走出花店,却还是不肯放弃,决定在店门口等一会儿。随著路灯的影子逐渐拉长,太阳慢慢西沉,冰冷刺骨的寒意也等比增加。 过去他也等过瞳好几次。在被她约出来的餐厅里,在约定会合的车站前,有时候在你来我往的line对话框中。这些等待的时间应该都不算长,他却觉得无比漫长,彷佛时钟坏了。明明跟瞳见面的时间都转瞬即逝。 在一身蓝色洋装外披著大衣的瞳,从店里冲了出来。 「咦,晟生先生,你还在啊?」 一看到晟生,瞳踩著高跟鞋跑到他身边。 「还有什么事吗?」瞳看了眼手表这么问。 晟生现在也不明白自己到底想说什么。 他就只是没来由地想见瞳一面。晟生知道瞳忘不了那个人,也知道她其实很想去见那个人,但晟生还是迈开脚步朝著瞳走去。 「生日快乐。」 说完,晟生将刚买的那束花递到瞳面前。 瞳脸上明显表露出疑惑的神色。 「咦……谢谢,但我待会儿要跟前男友……」 「我尊敬的爱因斯坦,生前说过这个笑话。」 听到晟生忽然说起毫不相干的话题,瞳虽然一脸困惑,却还是停下脚步聆听。 「跟可爱的女孩共度的一个小时,感觉却像只有一分钟。但坐在炙热的火炉上一分钟,却觉得像一小时那么久。这就是相对性。」 瞳不明所以地歪著头。 「时间并非固定,而是会随著状况延长缩短。这可说是完美融合心理时间和相对论的笑话吧。遇到瞳小姐之前,我其实不太懂这个笑话的意义,但跟你共度之后,我就渐渐明白这个笑话的意义了。」 瞳一脸为难地说:「你说我很可爱……?」 「不,不是这个意思,但以这个笑话为基准来思考的话,和喜欢的人在一起应该也有同样的感觉。」 「咦?那你是说我不可爱吗?」 这次瞳露出有点生气的表情,眯起双眼问道。 「不,怎么可能呢……但我想说的是……」 心脏剧烈跳动到近乎疼痛的地步,害羞到快要喷出火来了。打从出生以来,他确实是第一次体会到这种心情。 尽管如此,晟生还是更想将心意传达给她,想看看她会有什么反应。 于是晟生下定决心,看著瞳说: 「……我好像喜欢上你了。」 瞳一脸惊愕地回望著晟生。 「所以,拜托你不要去。」 晟生这太过突然的请求,让瞳呆站在原地不停眨眼。 「但之前在背后推我一把,鼓励我去见他的人也是晟生先生……」 「我不想再看你受伤了。」 听他这么说,瞳皱紧眉头别开了脸。 「今天是瞳小姐的生日。我觉得你一定是故意挑这一天让自己受伤。」 晟生感受到一股椎心之痛,彷佛玫瑰的刺扎入神经,又或许是毒针,让他有种肺部被挤压的窒息感。身体出现这种前所未有的变化,让晟生手足无措,觉得自己渐渐失去自我。这股莫名的忐忑,随著血液在全身各处循环流窜。 「……如果我还是想见他呢?」 瞳垂下肩膀,垂头丧气地轻声低语,声音听起来虚弱又无助。晟生看著沮丧的瞳说: 「尽管如此,我还是可以阻止你吗?」 瞳缓缓抬起头。在路灯照映下,脸颊上的泪痕正闪闪发光。 晟生的耳朵深处不断传来脉动声。这都是有生以来的初次体验。 瞳伸出手,将晟生捧在手中的花束抱进自己胸口。 「……『虽然一直没说出口,但我喜欢你』……」 瞳看著那七朵玫瑰,脸上绽出一抹温柔的笑。 「吶,这算告白吗?」 她开心地看著听到问题变得狼狈不堪的晟生。接著,她叹了口长气。 「我真的很傻耶……我不去了!」 瞳在附近的人行道护栏坐了下来,斩钉截铁地说。 她说了声「忽然觉得无所谓了」便仰头望向天空。猎户座今天也在天空彼端绽放著光芒。 「吶,你知道吗?」瞳向晟生搭话道。 「猎户座代表的猎人俄里翁啊,是个超级好色鬼喔。他现在变成星座之后,还一直在追普勒阿得斯七姊妹呢,真是烂透了。」 晟生第一次听到这个故事。毕竟他以前对希腊神话这种不科学的事物兴趣缺缺。 「但俄里翁也在不知不觉中消失了呢。」 在不同人眼中,失去右肩的星座或许只是普通的星辰。 「他一定是跟著那起爆炸消失的吧。」 晟生从来没谈过恋爱。 才被对方耍得团团转,体会到执著、独占、流泪和悲伤的滋味,离别却说来就来。他觉得谈恋爱只是在浪费时间。光是看到丧失理智,为了如此不确定的感情舍身奉献的人,他就觉得好丢脸,不想变成那种可笑又没用的笨蛋。可如今看到眼前想跟上一段恋情告别的瞳,他却觉得美得无与伦比。 「过来一下。」瞳对他招招手。晟生走过去后,瞳就对他伸出右手。 「可不可以握一下我的手?既然要阻止我,至少要负起这点责任吧。」 晟生小心翼翼地伸手握住瞳的手,感觉又冰又凉的,实在不像活人的手。他下意识说了声「好冰」,瞳就笑著说「女孩子都是这样」。 瞳的纤纤玉指温柔地回握住晟生骨节分明的手,晟生觉得心脏好像转移到交握的手掌之间了。他的所有神经都集中在手上,试图从相连的手掌分析出她的生态。 「晟生先生,你的手好温暖。」 瞳看著两人交握的手说道。 「你是为了我才戴隐形眼镜吗?」 接著瞳扬起视线,看向晟生的眼眸。 他觉得瞳好可爱。不是客套话,是真心这么认为。 晟生轻轻点头,瞳也心满意足地微微一笑。 「如果过去改变了,现在这段记忆,可能也会在不知不觉间被窜改吧?……那就再让我多感受一下此刻的心情吧。」 再多一分钟,不,再一小时,至少持续到天色破晓为止。晟生也在心中如此祈愿。 假如时光机顺利抵达过去,引发了足以改变过去的事件,那搭上同一班电车的两人,命运一定也会受其影响吧。未来他还能跟瞳再次经历如此美妙的时光吗?想必不可能吧。 在那场混乱当中,比起连名字都不知道的晟生,瞳一定会跟同为女性的真夏说话吧。如果瞳没主动开口,过去的晟生根本不可能和她搭话。他们就会像这样渐渐失去接触的机会,最后变成「同为事故被害者」的普通关系。 在晟生心中开始萌芽的这份感情,一定不会开花结果。一思及此,晟生终于确信了。 这份无以名状的椎心之痛,正是恋爱的证明。 第五章 参宿四大作战 直径两公尺的时光机终于完工。昴的手机接到这个通知时,已经是隔年一月接近月底的时候。时光机快要完工的时候,他有试乘一次,也学会了引擎的启动方法。舱内空间只能勉强容纳一人,里面只有方向盘、引擎、油门和煞车的开关,以及小型观景窗兼舱口而已。真的只是为了通过虫洞而造的产物。 他们紧急召开参宿四大作战最后一场会议,地点当然是选在「bel momento」。 「今天别点肉酱义大利面了,吃点别的吧。」 瞳一到店里就立刻翻开菜单这么说。真难得,瞳第一次在这间店点肉酱义大利面以外的菜色。坐在她对面的晟生已经先开动了,她往晟生的盘子看了一眼,然后说:「也给我来一份这个。」 今天晟生脸上没有平常那副眼镜,光是这样形象就差了十万八千里,阴沉的气息一扫而空。这当然是好的变化,但没有人特地说出口,感觉会激发他的羞耻心。 除了时光机的构造和系统之外,还要分配每个人二月四日当天的任务,要讨论的事情多如牛毛。 「那我只要入侵研究所就好了吗?」 真太郎迅速吃完义大利面后,开了第二瓶红酒并这么说。 晟生快速敲打电脑键盘,同时问他:「有办法吗?」 「小事一桩。毕竟他们都是老古板嘛。」 晟生将电脑萤幕重新转向,以真太郎为主,让所有人都看得见。 「之前骇进研究所内部的资料库时,我发现地下三楼最深处的避难所是真空状态,负能量的发源处似乎就被保管在其中。只要那扇门是紧闭状态,地面上就只能侦测到非常微弱的负能量,所以当天必须先把那扇门打开才行。这座避难所需要密码和门卡才能开启,但我已经骇出密码了。就麻烦阿真入侵研究所,偷出门卡把这扇门打开。」 「入侵」跟「骇客」这些举动,都像极了真正的犯罪组织。真太郎喝著红酒说了声「了解」,彷佛事不关己。 「真是的,你之前到底做过多少坏事啊。总之我已经把时光机做出来了,应该没我的事了吧。」 勇作说完就想开溜,晟生却说「啊,还有一件事要麻烦你」把他拦了下来。勇作反射性地露出担心受怕的模样。 「我想用新型无人机将时光机运上轨道。我大致调查过牧先生身边的人脉,发现你大学时期航空系认识的朋友现在在经营无人机公司,所以想请你务必帮忙。」 晟生若无其事地说了这些话。 「呃……你又是怎么查到这些的……」 勇作战战兢兢地问,脸部肌肉还抽了几下。但晟生没有说出详情,而是继续刚才的话题。 「当然不会造成对方的困扰。麻烦你跟他解释一下,我们会骇进无人机系统,让机器不必通过验证许可就能使用。操作方面由我把关。」 「呃,但把东西运上轨道完全是犯罪行为耶,没有其他方法了吗?」 已经别无他法了。而且要顾虑犯不犯法的话,这场作战就不能继续下去。晟生用直截了当的说法大吼一声。 「因为行为触法,就放弃本该能获救的人命,这种行为算是正义吗?法律应该是用来守护人民,但人类制定出的法律却经常出错。就像战争中杀敌越多就越会被视为英雄崇拜,法律也不尽然都代表正义。既然有人能得救,就该贯彻自己的信念吧。牧先生,如果是为了女儿,你一定也会有犯法的觉悟吧?」 勇作咽了口口水,被他骂得默不吭声。 「那我当天要做什么?」 瞳不安地说道。她也跟昴一样,在事发当日前几乎没事可做。但光是在男性集团中安插一名女性,确实较容易统整众人的意见。 「流星雨发生的时间是晚上九点十二分。研究所的避难所正好就埋藏在京滨东北线的五号轨道下,所以我要利用这条轨道,将时光机从田町站推送到高轮gateway站。瞳小姐,请你在滨松町站上车后按下车内的紧急停止按钮,以防电车和时光机相撞,并让田町站开往高轮gateway站的电车尽可能停久一点。总而言之,在我们的时光机在铁轨上消失之前,麻烦你不要让下一班电车过来引发相撞事故。」 「好,包在我身上!」瞳用力点点头。 「昴先生,当天请跟我一起行动。时机只有短短一瞬,错过就再也回不到过去了。请你记住这一点。」 在最后的作战会议中定案的当天计画如下。 勇作先把做好的时光机用卡车送到朋友经营的无人机公司仓库。期间真太郎会入侵研究所打开避难所,而瞳在滨松町站上车,按下紧急按钮。 晟生和昴趁乱闯进铁轨,操作无人机将时光机设置于轨道上。再让昴直接坐上时光机,配合流星雨抵达的时间让时光机出发。 「没想到真的能完成这个计画呢,好像做梦一样。」 瞳大口吃著蒜炒义大利面说道。 「这种事真的能顺利完成吗?」 勇作将身体靠上椅背歪著头问。他板著一张脸,根本不像完成丰功伟业的表情。 「牧先生的机器一定没问题。毕竟动用了目前可行的最先进技术制造而成,如果真的失败,也只能举双手投降了。」 晟生喝著加入一包半砂糖的咖啡这么说。 「但那就是一台普通的车,只是比较耐操而已。」 看样子勇作还在担心,但实际乘坐的人是昴才对。昴只想确认自己能不能回到过去拯救真夏。 「能不能回到过去,只有试了才知道,而且只有昴先生一个人能知道结果。我认为昴先生通过虫洞的那一瞬间,我们的记忆应该就会被改写了。」 「那,未来只有我还记得这个参宿四大作战吗?」 听到昴这么问,晟生默默地点点头。 「基于我的假设,要是真有过去的世界,存在于过去的另一位昴先生当然不会认识我们,也不会有任何记忆。千万不要让过去的自己意识到另一个自己的存在。」 这段对话虽然让人难以置信,但想到发生在自己身上的事,就觉得这些可以想见的事都合乎常理,不足为奇。就算明天外星人要攻打地球,恐怕只有在场这五个人能立刻接受事实吧。 「好,解散。」真太郎拍拍手站了起来。 离执行当天已经没多少时间,终于走到这一步了。这不是梦,再过不久就能见到真夏了。即使不能直接和她见面,但只要她还活著,这个世界就会散发出耀眼的光芒。 跟大家道别,结束后续的整理工作后,昴在休息室换回便服。今天也是他最后一次来这间店了吧,店长当然对此一无所知。 最后至少把置物柜整理乾净再走吧。昴将放在里面的私人用品集中在一起时,一张被折得小小的收据用纸从预备围裙中掉了下来。 昴捡起那张纸,摊开来确认里面的内容后,不禁愣在原地。 【──一定要再见面喔。】 上面只有一行充满特色的浑圆字体。那百分之百是真夏的字。 她什么时候偷藏了这种东西?到今天为止,昴完全没发现这件事。 昴用颤抖的手指轻触她所写的每一个字,碰触的指尖彷佛不断涌出对真夏的爱意。 真夏到底是抱著什么样的心情,在没有昴的这间店里写下这行字呢? 「对不起……真夏……我一定会去找你。」 昴紧紧握住手中的纸片,在心中对此刻不在人世的真夏狠狠发誓。 他走出休息室,跟在厨房里的店长开口说: 「您辛苦了。」 店长甩动锅子的同时也回了声「辛苦喽」。昴将早已熟悉的店内景象环视一遭,不知为何变得有点感伤。但他不后悔,就算会粉身碎骨也无所谓。 「非常感谢您。」 店长露出有点吃惊的表情问:「怎么啦?」 「不,没什么。您辛苦了。」 留下这句话,昴就离开餐厅了。这个计画不能对外公开,万一风声走漏导致计画被阻止,一切就化为泡影了。 回程路上,他在新芝桥附近的自动贩卖机买了红豆年糕汤。这是最后一次跟真夏一起喝的饮料。他小心翼翼地把刚才找到的那张超越时空、真夏写给他的字条,跟红豆年糕汤一起捧在手掌心。昴也抬头仰望夜空,就像真夏那天一样。 这时,他回想起在他身旁眺望猎户座的真夏,感觉好像是昨天才发生的事。 「吶,昴,看得到猎户座了耶。」 真夏抬头看著天空,感觉此刻就要拉著彼此牵住的手冲出去似的。昴苦笑著心想:我根本就是被绳子牵住的小狗。 事故发生前没多久,他们半夜出来逛超商。回程路上,宁静小巷的天空中出现了猎户座的身影。 「猎户座不是每天都看得到吗?」 「才没有呢。」真夏回过头,指著猎户座说道。 「听说猎户座里的参宿四,可能已经不存在了。」 真夏钜细靡遗地跟昴讲解了参宿四的命运,也不知她是从哪里听来的。参宿四的星体年龄已经到达百分之九十九点九,因为距离地球六百四十光年,超新星爆炸的光芒要隔很长一段时间才会传到地球。 「所以早就不存在的事物,在我们眼中或许依然存在,感觉有点不可思议吧。这像不像天然的时光机?」 真夏抬头看著天空喃喃自语。得知这个资讯后,昴再次仰起头仔细端详参宿四。 那颗发出炙热红光、格外明亮的一等星,看起来就像高挂夜空的小太阳。实际上它的大小堪称是太阳的千倍以上,但从相隔甚远的地球来看却十分渺小。 「可是你知道吗?我们原本也都是星尘。」 她又在说这种奇怪的话了。昴这么心想,并回问「什么意思?」。接著,真夏洋洋得意地展开她的论述。 真夏的说明如下。 这个宇宙诞生后,最早出现的只有氢、氦、锂这些轻元素。这些元素形成恒星,在恒星内部不断撞击出核融合反应,过程中首次出现了形成人体的碳和其他元素。过了很长一段时间,这颗恒星寿命将近时,就会像参宿四一样引发超新星爆炸。 随后,包含碳元素的星尘便四散在宇宙当中。这些星尘各自集中后,又形成了包含碳元素和其他元素的全新星体。这些过程不断循环,在四十六亿年前,地球诞生了。所以追本溯源,人类以前就是四散在宇宙中的部分星尘。 昴下意识说了句「是哦」,真心感到佩服。他原本觉得宇宙这种浩瀚的世界跟自己无缘,此刻却也深切体会到自己是其中的一份子。 「这些都是从书上现学现卖的啦!很浪漫吧。」 真夏微微一笑。 「宇宙真了不起……」 昴看著头上那片广阔无垠的世界,喃喃说道。 「……宇宙会把所有人都牵在一起。」 真夏忽然加重力道,把牵著的手又握紧了几分。昴将视线转回真夏,真夏也凝视著昴说: 「……如果我死了,你会怎么样?」 昴被这突如其来的问题吓了一跳。他问真夏干嘛突然说这种事,真夏只说「就是随便问问」含糊带过。 虽然很不情愿,昴还是试著想像了真夏离开后的世界。 「我会哭吧。」 「就这样?」 「可能会因为太难受死掉喔。」 「有够不堪一击!」 口是心非的真夏露出了雀跃无比的笑容。 「你干嘛这么高兴啊?」昴往真夏的侧腹戳了几下,真夏似乎觉得很痒不停扭动身子,嘟起嘴巴说: 「因为我死了以后,还有个人会为我痛不欲生,这让我很开心嘛。」 昴就喜欢真夏这种直率的性格。这个世界普遍认为,自己死后也要希望对方得到幸福,才是爱的美学。相较之下,真夏这句话简直真实到极点。 「我什么都不要,只要真夏就好。」 这次换昴用力握紧真夏的手。感受到力道的真夏看向自己被牵住的手,轻轻点点头。 接著,她用彷佛下一秒就要消失的口吻低语道: 「……别担心。我们会在这个宇宙中四处巡游,总有一天会遇见的。」 当时真夏应该已经看破一切了吧。 她认清了自己来日无多的事实。 也明白将来会跟昴天人永隔,永远无法相见。 * 二月三日零点过后,晟生抱著波士顿包在高轮gateway站附近等瞳过来。可能因为忽然被叫出来,晟生觉得瞳的妆容比平常素雅,毫无防备的样子也比平常更加可爱。但晟生还是不习惯跟异性相处,没办法轻易说出这种赞美。 「难得被晟生先生叫出来,让我有点惊讶。不过还真冷耶。」 瞳像乌龟一样把脖子缩进大衣内,说话时还冒出白烟。难怪她会觉得冷,毕竟天气预报说今天凌晨左右东京会开始下雪。这个冬天,东京都心已经下三次雪了,这种降雪的频率十分罕见。 执行参宿四大作战之前,晟生一定要让瞳看看某个东西。今天也是可以让瞳目睹的最后一夜。 晟生带著瞳,沿著末班车即将发车的高轮gateway站轨道走。途中已经有零星降雪了。 瞳用手掌抓住飘下的雪花时露出了天真的笑容。见状,连晟生的心情都变得愉快许多。 「我们来这里做什么?」 走到轨道旁的围栏边时,瞳看著晟生的脸问道。 「时间还没到,你再等一会儿。」 晟生将波士顿包放在脚边,从中取出能量探测机。 这是阳生生前制造的装置,用来探测未来资讯收发器所需的负能量。过去晟生用这台装置走遍各地探测,终于在事故发生前来到了高轮gateway站。没想到负能量的发源处就在离自家不远的地方。 穿越到未来后,他依然继续调查,最后发现在高轮gateway站营业时间结束后的某段时间内,负能量会暂时增强。看来那就是研究所的地下避难所开门的时机,大概会持续三至四分钟。能量探测机的探针只会在那段时间内大幅摆动,几乎快要破表。 现在是凌晨一点多,雪花变得越来越大,一直待著不动,寒意就会从脚底一路窜至体内。瞳也再次摩擦手掌不停吹气,拚命聚集热气。 「不介意的话,请用。」说完,晟生将放在大衣口袋的拋弃式暖暖包拿给瞳。瞳开开心心地收下暖暖包,放在脸上摩擦。 随后,瞳在旁边那台亮晃晃的自动贩卖机买了一罐热咖啡给晟生,说是回礼。 虽然这罐咖啡十分烫口,几乎要烫伤舌头,晟生却觉得这比自己手冲的咖啡,以及以往喝过的任何咖啡都要好喝。 晟生下意识说了句「真好喝」,瞳就一把抢过咖啡罐喝了一口,笑著说: 「间接接吻。开玩笑的啦。」 晟生顿时像体内著火般浑身发烫。 这不是开玩笑,真的是间接接吻。越意识到这一点,晟生就越犹豫是否要再次将嘴唇贴上重回手中的这罐咖啡。虽然这对暖身的效果十分显著。 瞳盯著轨道的侧脸,让晟生不知不觉看得入迷。严格来说,是那双唇让他看得入迷。 未来被改写后,瞳会和什么样的人相遇,与他坠入爱河呢? 晟生内心深处顿时隐隐作痛。遇到瞳之后,他体会到这股痛楚不下数次,看样子不是痛久了就能习惯。 如果可以将自己的嘴唇贴上瞳的嘴唇该有多好。如果这个行为能被容许,该有多好。 要是被瞳发现自己在想这种事,她应该会觉得很幻灭吧。 伫立在雪中的她看起来更加梦幻,实在美若天仙。 但愿时间能静止在这一刻。晟生的脑海中不断浮现出这个念头。 雪持续飘落不见止息。高轮gateway站的照明完全消失后又过了一会儿,能量探测机的探针开始微微摆动。 这一刻终于来了──下一秒,探针一口气划过了仪表。 「哇,好厉害喔!」 与此同时,盯著轨道的瞳也欢呼起来。 本该落在轨道上的雪花,竟宛如时间倒流般陆续升上高空,看起来就像违抗重力返回天际似的。 这是上次东京下雪时,晟生偶然发现的景象。 全世界肯定只有这个地方能看见这种超现实的景色。 晟生说什么都想让瞳看看这神秘又特别的一幕。就算明天所有记忆都会消失或遭到改写,当下这一瞬间也绝对是货真价实的体验。 瞳像孩子一样兴奋不已,对眼前的景象深深著迷。比起时光倒流的雪花,晟生更想将瞳雀跃的样子烙印在眼底。 这场梦幻的雪景只维持了几分钟就宣告结束,雪彷佛再次被重力吸引,重新飘回轨道上。 「谢谢你,晟生先生。这么浪漫的约会,还是有生以来第一次。」 把瞳送回家后,她依旧兴奋不已,开心地这么说。 瞳把今天当成约会,让晟生非常高兴。 「那个……晟生先生。」 瞳虽然再次开口想说些什么,最后还是留下一句「还是算了……明天见」,并挥挥手消失在电梯当中。 晟生差点就想伸手拉住她,但还是缓缓将手收回。 不能再继续奢望了。因为他们之间没有未来。 晟生咬紧牙关,死命忍住几乎要狂涌而出的冲动。 看到瞳的房间亮灯后,晟生才安静地离开现场。 寒冷刺骨的雪刚才还纷飞不止,却在不知不觉间停了下来。 * 参宿四大作战当天。初次见面的这个男人在深蓝色西装外套了件灰色大衣,明显表现出紧张的模样,看起来就像社会新鲜人。 「这是我老公,正木凉。」 走进客厅的优季开口介绍后,他就对勇作深深一鞠躬。他身高不高,一头黑发,发尾却有点长,让勇作有些在意。优季的年纪应该比他小,但那张圆圆的娃娃脸看起来却比优季还年轻。真受不了,这种毛都没长齐的屁孩真的可靠吗?正当勇作想立刻大发牢骚之际── 「好了,先坐下吧。虽然还是中午,但我做了义大利面,你要吃吧?」 依子开口催促两人。 昨晚依子回家了。因为要找女儿和女婿过来家里,她才回来打扫吧。整个家已经快要变成垃圾场了,依子却没有任何埋怨,手脚俐落地打扫家中每一处。 累积了好几个月的垃圾,一个晚上就全被清理掉,家里被打扫得一尘不染。 跟最后一次见面相比,优季的肚子又大了一点,身上也长了不少肉。凉贴心地帮优季拉开椅子,还忧心忡忡地扶著她东问西问。这人的确一丝不苟,至于可不可靠又是另外一回事了。他就像一靠近就会被折断的树枝,靠不住的感觉从那单薄的胸板就可见一斑。 「爸,你的表情很恐怖耶。」 优季似乎发现他在对凉品头论足。但他的独生女被抢走了,稍微给点下马威不为过吧。 「你叫凉是吧?不好意思,我不同意这门婚事。」 「孩子的爸。」依子在身后出声制止,勇作却丝毫不顾继续说道: 「你应该没办法理解吧。对我来说,这五年居然一眨眼就过了。我到现在也无法完全理解自己身处未来。几个月前女儿还未成年,却在我失踪这段期间突然被陌生男人抢走,还怀了孩子。你觉得父母会对这种事默不吭声吗?」 「哪里突然,是爸自己失踪的耶……」 优季急著想替凉辩护,凉说了句「没事」稍加安抚。他端正坐姿,让自己直接面对勇作认真聆听。 「为什么不等我回来就擅自结婚?一定是觉得烦人的老爸消失了,就能卸下肩膀上的负荷吧。我不会把女儿交给思想这么天真的家伙。今天把你叫来这里就是为了说这件事,听懂的话就滚蛋吧。」 撂下狠话后,勇作就从座位上起身。 「不,我不能回去。」 凉依旧将握紧的拳头放在膝上,毫无动摇地说: 「我们太晚才向岳父报告婚事,这一点我确实觉得很抱歉。但就像岳父您莫名其妙就忽然被卷进事故当中,我们也不确定您什么时候才会回来。比起我,优季和岳母更是担心得不得了。但因为那起事故,我也确实萌生出比以往更想守护优季的心情。」 凉从头到尾都直盯著勇作的双眼。说不定他的个性不像单薄的胸板那样靠不住,是个极有胆识的男人。「那又怎样?」勇作也没有移开视线,狠狠瞪著他。 「我跟优季是在大学的天文同好会认识的。优季跟我说过,她以前跟岳父一起用望远镜观赏猎户座大星云,实在忘不了当时的感动和美丽,才会加入天文同好会。」 听到凉这番话,尘封已久的遥远记忆才慢慢苏醒。 那是勇作在现在的工厂做火箭零件加工之前的事了。他曾经抱著结婚前自掏腰包买的望远镜,带著年幼的优季前往长野的深山之中。那个夜晚天色明朗,他认为猎户座是最容易分辨的星座,年幼的优季应该也能理解,就把猎户座的知识教给优季。他让优季用望远镜观星后,优季仔细盯著猎户座说: 「爸爸,猎户座上面有天使耶。」 勇作不知道优季在说什么,用望远镜一看,就看见了猎户座大星云。如同蝴蝶展翅的外型,被她比喻为天使。没想到优季到现在还记得这件事,让勇作大吃一惊。 「优季总跟我炫耀岳父您的工作。我也是爱好宇宙的一份子,相当尊敬您。」 总有一天要将亲手打造的火箭送到那些星星身边。对宇宙心怀憧憬,本就是人类的本性。最近他也稍微回想起当时心中怀揣的那份热情,因为晟生的眼神跟当时的自己如出一辙。 「所以我才喜欢上这样的优季。看到她对您十分敬重,一谈到您就笑容满面的样子,我才终于明白自己活到此刻的意义。我想永远守护这张笑脸。在往后的日子里,请让我好好守护过去在家人羽翼下崭露欢颜的她,以及崭新的小生命。」 勇作以为凉要起身,结果他移动到桌子旁边,双手贴地正襟危坐,抬头看向勇作。 「感谢您将优季养育至今。岳父,请将女儿交给我吧,我一定会让她幸福。」 说完,凉就在勇作面前深深一鞠躬。前阵子他才刚被这样下跪请求呢。真受不了,最近的年轻人居然随随便便就跟人下跪。他们以为下跪后任何事都能顺心如意吗?根本搞错了吧。 「不行。」勇作马上拒绝。 「在您同意之前,我是不会回去的。」 凉将额头贴在地上这么说。勇作对著他的后脑勺发问: 「……要是我叫你为了她去死,你就会照做吗?」 「如果我的牺牲能让她得救,我愿意去死。」 「开什么玩笑!」勇作发出怒吼。在紧张的气氛下,凉戒慎恐惧地抬头看著勇作。 「不对,你绝对不能死。不管我或别人怎么说,你绝对不能比优季先死,这才是守护吧。以后我也不会同意这门婚事,不管你现在如何恳求,我的答案都一样。你对我苦苦哀求,也不代表我女儿就会幸福。不甘心的话,就用尽全力让优季幸福,展现出让我哑口无言的觉悟吧。不管多么辛苦,都要为家人努力打拚……但千万别像我一样。」 勇作这话越说越没气势。相对地,他用力握紧拳头。 「我没能守住家人,也没立场对你说大话,但优季到死为止都是我的女儿,无论如何都不会改变。代替女儿牺牲是我的职责,所以你不能比优季先死。要是敢让优季伤心流泪,到时候我会杀了你。」 勇作刚说完,坐在椅子上的优季就开始哽咽。 「对不起喔,她爸爸真的很不会说话。」 依子将手帕递给优季,轻轻拍抚她的背,不著痕迹地替勇作圆场。 「我会用尽全力,总有一天要得到岳父的认可。我会每天精进自己,一定要用优季的笑容让岳父理解我的心意。」 凉站起身子,露出十足精悍的表情。勇作用鼻子「哼」了一声,依子跟优季就互看一眼偷笑起来。勇作完全不知道哪里好笑,但看到两人久违的笑容,他顿时听懂了刚才凉说的那番话。 (看到她的笑容,我才终于明白自己活到此刻的意义。) 「好了,吃饭吧。」 依子正打算进厨房准备,却被勇作制止。 勇作从胸前口袋拿出一个白色信封放在桌上。三人互看一眼,最后让优季代表打开那个信封。 「羽田到那霸机场……咦,这是机票?而且还是今天出发!这是什么?」 出乎意料的发展让优季大为吃惊,看著勇作问道。 「吃完饭之后,你们三个就到冲绳去吧。」 勇作打开阳台门,点了一根菸后这么说。 「你突然说这种话,我很伤脑筋耶。根本毫无准备……工作要怎么办!」 依子连忙冲到他身边,眉头紧皱出言劝阻。 「别废话,去就对了!放心吧,饭店也帮你们订好了。如果能平安无事度过今天,可以明天一早就回来。」 「平安无事度过今天?」 不小心说溜嘴了。「今天晚上地球可能会灭亡」这种话,他根本说不出口。会惨遭灭亡的到底是地球、日本或东京,还是会平安画下句点?其实这种事也要等发生了才会明白,可是发生后就太迟了。至少要让即将诞生的小生命和他的家人远离这场危机。 「总之就去吧。公司那边用身体不舒服的藉口请假就行,只有一天不会怎么样。」 「可是爸,你不去吗?」 优季不解地歪著头问。勇作还有重任在身,待会儿要把时光机送到高轮gateway站,不能连自己都去避难。「我……」勇作还在脑中寻找合适的藉口时,凉就开口说道: 「走吧。你想想,孩子出生后就暂时不能出远门了。反正都在日本,随便准备一下就行。难得岳父替我们准备了机票,请岳母也务必同行。」 依子又反对了一阵,却还是败给凉的热忱,同意前往冲绳。迅速吃完义大利面后,依子匆匆忙忙将行李收拾完毕,就坐上女儿和女婿的车,准备和他们一同前往羽田机场。依子转眼间就把行李箱塞满了。将依子的行李放进后车厢,让依子跟优季都上车后,凉走到孤身一人的勇作身边。 「虽然不清楚您的意图,但请您务必保重身体。」 凉似乎嗅出了一丝端倪,真是个直觉敏锐的男人。这种善于察言观色的能力可以在事发前强化守备,有这种能力绝对不亏。 「我女儿就拜托你了。」 自己居然会说出这种台词,是不是电视剧看太多了。勇作如此自嘲,但这或许才是父亲该有的模样。 「好,我答应您。」 凉用力点点头后,就坐进车内握住方向盘。 「有事就打给我!对了,工厂大门一定要确实锁上,麻烦你了。」 依子贴在车窗上唠叨个没完。真受不了,居然还会担心准备签字离婚的丈夫。她到底是多爱操心啊。 「爸,我们先走了。我会买泡盛回来给你当伴手礼喔!」 优季就跟依子不一样了。她还年轻,思想比较灵活,早就一副要去冲绳旅游的样子,还从车窗对勇作挥挥手。凉在她身后轻轻点头示意后,就踩下油门出发了。 勇作心想:这或许是最后一面了。尽管车子已经消失在转角另一侧,他还是对车子离去的残影盯了好一阵子。 将时光机搬上货车车斗后,勇作从工厂出发,前往加藤经营的无人机公司。日暮时分已过,太阳早已下山,漫漫长夜拉开了序幕。等红灯的时候,他忽然抬头看了天空一眼。东京的夜空还是那么明亮,一如往昔。 他从今天早上就频繁地确认新闻,但完全没有流星雨将至的消息。每个频道都在重复播报人气偶像团体前几天发布的解散消息,以及卸任后又如不死鸟般卷土重来的政客引发的舞弊丑闻。悠悠哉哉的,根本不了解勇作的心情。 流星雨真的会出现吗?如果正在接近地球,宇宙研究开发机构应该早就发现了吧。勇作至今仍无法想像会发生什么事。 但勇作还是选择相信晟生的眼神,感觉就像在看过去雄心壮志的自己。 加藤经营的无人机公司仓库位于品川,碰巧邻近高轮gateway站。 「哦,你来啦。」 或许是听到勇作停车的声音,在勇作走过去之前,加藤就从仓库中探出头来。他们前几天才喝过一杯,这次双方都没有惊讶的感觉。勇作跳下货车就往加藤走去。 「抱歉,今天要麻烦你了。」 加藤露出苦笑,耸耸肩说: 「真受不了你,这是哪门子要求啊。虽然是你提出的要求,但我还是没办法支持犯罪行为,所以我要走人了。今天我也让所有员工都下班了。我什么都没看见,这样可以吧?」 说完,加藤就把仓库钥匙交给勇作。 「那当然。谢啦。」 「不过,你们真的做出时光机啦?」 加藤一脸半信半疑地说。都把他卷进这件事了,勇作自然毫无保留地对他坦承了一切。光凭勇作几句话,他居然就能相信到这种程度。 勇作打开货车车斗,向加藤展示堆在上面的时光机。 「我只是照著设计图做而已。设计的人是个才二十几岁的小伙子,是个了不起的家伙。话虽如此,如果虫洞没开,这就只是个会动的废铁而已。」 「不过你说的那个流星雨真的会出现吗?我看了一整天的新闻,都没提到这件事耶。」 「我也不知道会怎么样。但你不离开东京没关系吗?」 加藤用眼角余光瞥了勇作一眼后,抬头仰望天空。 「有机会在东京目睹这种天文奇观耶,哪有会在这种时候逃得远远的蠢蛋啊?」 勇作心想:谁才是天文迷啊?但他已经看过比加藤还要疯狂的天文迷,所以见怪不怪了。况且自己也是其中之一。 加藤留下钥匙离开仓库后,勇作就用那把钥匙走进仓库。 仓库里放了好几台巨大无人机。依照目前二○二五年的最新技术,货物无人机的运送重量最高可达五吨。就算将时光机的重量列入考量,用这台无人机运送也绰绰有余。 勇作跟晟生取得联系,将加藤事前给的远距操作网页登录方式和密码告诉他。晟生的任务就是远距操作这台无人机。 确保时光机确实安装在这台无人机上,将无人机送上高空后,勇作的任务就完成了。 电话另一头的晟生忽然说: 『牧先生,你有写信给夫人过吗?』 没头没脑地说什么啊?执行作战计画之前,晟生似乎在犹豫是否要给某个人写封信。勇作问晟生为什么要问他这个问题,晟生回答「因为只有你一个人已婚」。换句话说,他想写信的对象自然是女人了。前阵子勇作就觉得晟生和瞳关系匪浅,原来是这么一回事啊。他没有在一旁敲边鼓,毕竟自己也老大不小了。勇作回想起依子年轻时的模样,感慨自己也经历过这段青涩的时期。 依子是个温顺体贴的大美人,嫁给勇作简直暴殄天物。勇作的口才很差,为了追求依子,他曾经写过一封信。 依子将那封信细心折好,随时都放在钱包里。就算勇作觉得害羞要她扔掉,唯独这件事她不肯服从。 勇作隔著电话说:只写过一次。 『但我不后悔。』他又补了这么一句。 晟生似乎有些意外地接受了这个事实。 勇作说『我得打通电话』就中断通话,重新拨打另一组号码。他把手机拿到耳边,话筒另一头马上就传来应答声。 「你在哪里?」 『还问我在哪,当然是冲绳啊。在你预定的饭店里。』 电话另一头的依子傻眼地说。这也难怪,毕竟勇作问错问题了。 他无话可说,只说了声「这样啊」并点点头。 『怎么了吗?』 「不,没什么。」 『真难得,没事还打给我。』 勇作不知道接下来该说什么,继续保持沉默,握著电话的手却加重了力道。 原本跟他一起陷入沉默的依子,忽然开口道: 『……「没事的时候,我总是在想你」。』 听到依子这句话,勇作顿时满脸通红。 「喂,别这样。」 他下意识加重语气,耳边就传来依子温柔的笑声。 『你还记得啊。』 被依子猜中心思让他觉得丢脸至极,变得默不吭声。 当时勇作绞尽脑汁写了信给依子,这就是其中一段话。他这辈子只写过这么一封信。看来他还没痴呆到忘记信件内容的地步。 『我从来没有忘记喔。虽然你满脑子都是工作,却会在短暂的空档中想起我。一想到这里,就觉得不管再辛苦都可以努力熬过去。』 他听得出依子的嗓音有些微颤抖。 到底是从什么时候开始,他渐渐不愿意听依子诉苦了?这样依子当然会离家出走,全都是他的错。因为依子选择了口才不好的自己,他就恃宠而骄,以为自己不说依子就能明白,自我感觉良好地维持了这种夫妻关系超过二十年之久。别说「我爱你」了,勇作甚至连感谢和道歉都不曾说过。 「对不起。」 说完,勇作深深低下头。他感受到这次换依子无话可说了。 「依子,谢谢你一直默默地支持我的人生。」 依子在电话另一头哭了起来。 这时忽然传来插播的通知声,应该是晟生又打来了吧。差不多该启动无人机了。 勇作点点头对依子说:「抱歉,待会儿还有工作要忙,先挂了。」依子也在最后拋出这么一句话。 『手边的工作结束之后,你明天也请假来冲绳玩玩吧。我等你。』 这一刻,勇作才终于发现自己以前都搞错了。他们这对夫妻的归处不是打扫得一尘不染的家,也不是追逐梦想的工厂,而是老婆依子所在的地方。 * 有个提著托特包的男子快步走出和车站相邻的大楼。他不停查看手表,似乎快赶不上约定的时间了。 「啊,抱歉!」 在人群当中,神色匆忙准备跑进高轮gateway站的男子撞上真太郎的肩膀。男子立刻低头道歉,并通过剪票口奔向月台。 真太郎继续穿过人群,前往男子刚才走出的大楼入口。他手上握著一张入馆证,上面的照片正是方才那名男子。 下午五点零七分。 走进大楼后,真太郎若无其事地刷了那张入馆证的ic晶片,穿过大楼正门。这个时间玄关口有一大堆外来访客和准备回家的员工,就算有真太郎这个陌生脸孔混进来,也不会有人发现。 他直接上楼梯走到二楼,直直朝向该楼层的厕所走去。这个研究所的内部楼层资料已经被晟生骇出,真太郎也全都记在脑子里了。 厕所空无一人,于是真太郎趁机打开厕所窗户。他往外一看,发现外面有道围栏,旁边就是铁轨。随后他关上窗,却故意没有上锁。万一被赶出大楼,只要这扇窗还开著,他还是能轻松爬上围栏闯进来。 接下来只要躲在厕所隔间,静待执行时刻到来。 真太郎趁这段期间再次检查包包内的物品。水果刀、绳索、工作手套、口罩、打火机,还有好几十个手掌大小的圆球。每个圆球都牵著一条线,彷佛五彩缤纷的蝌蚪。 时间已经超过晚上八点半,真太郎这才算准时机走出隔间。 窗户依旧没有上锁。真太郎离开厕所后,在防盗摄影机死角的走廊上伫立不动。头顶上方设置了火灾警报器。 真太郎从包包里拿出一个刚刚的圆球,毫不犹豫地点燃导火线。 接著他将圆球举到火灾警报器附近。不一会儿工夫,圆球就狂喷出大量白烟。 下一秒,火灾警报器立刻启动,警报声响彻整栋大楼。真太郎陆续点燃烟雾弹丢到走廊上,随后顺著楼梯走到一楼。 来到一楼后,脸色大变的员工们从各楼层纷纷冲出,朝著出口狂奔,四周转眼间就乱成一团。有人证实在二楼看见了烟雾,现场变得越来越混乱,入馆大门被挤得水泄不通。有几名身穿白袍的研究员从地下室冲了上来,其中有个真太郎熟悉的面孔。和晟生开行前会议的时候,他看过那个男人的脸。 真太郎利用这场混乱,逆著人流靠近那名男子,手里藏著一把水果刀。 「到底怎么回事!」 「二楼好像失火了!」 一楼大门口乱哄哄的,根本没人发现真太郎是外来者。 真太郎直接冲向那名男子,在擦肩而过时用水果刀割断男子挂在脖子上的票卡夹吊绳。事情发生在剎那之间,男子根本没发现。 于是真太郎一个人从楼梯往地下室跑。他用口罩遮住脸,重新戴上兜帽并拉到眼睛处。抵达地下三楼后,再往最深处的避难所前进。虽然避不开防盗摄影机的监控,但这层楼已经完全没有人了。 要进入最深处的避难所,需要只有少部分研究员才有的门卡。真太郎从男子身上偷到票卡夹后,从中取出那张门卡成功入侵。 里面还有一扇守备更森严的大门,这当然在真太郎的预料之内。打开这扇门所需的密码,也透过晟生得到手了。 制造虫洞绝对不可或缺的物质,就沉眠在这扇门后。这究竟是什么呢?连晟生也没见过这种物质的真面目。 连真太郎都有点紧张。 将脑海中的密码输入系统时,按下按键的手指都微微颤抖,实在不像他的风格。厚重的门扉发出一阵低沉声响后,缓缓打开了。 真太郎看到门后的东西,不禁倒吸了一口气。 「这是什么啊……」 避难所之中,有个巨大石块飘浮在半空中。 直径约五公尺,感觉像陨石的这个东西,完全无视重力,也没有被施加任何力量,就这么飘在空中。谁会相信高轮gateway站地底下埋著这种玩意儿呢?这要是传出去,应该会是惊天动地的大新闻吧。话虽如此,要移动这种连重力都能抵抗的物质应该难如登天,所以才会将研究所盖在大都心正中央。据晟生所说,这个物质似乎是车站建造期间在挖掘的地层中找到的。平常都以真空状态保存在避难所中,地表只能接收到极少量的负能量。但这座避难所的大门开启后,就会有更多负能量释放到地表上。 真太郎看了看手表,就这样把门开著,沿著来时的路折返回去。为了拖延被发现的时间,跑上楼梯的同时,他又丢了无数个烟雾弹。 现在一楼玄关口应该来了一堆消防车和警察吧。 真太郎跑上二楼,躲回刚才待命的厕所。 晚上九点零四分。 真太郎打开厕所窗户,探出身子查看。 只见有台无人机在轨道上空掀起一阵强风,准备将时光机放置在轨道上。 晟生跟昴早就翻过围栏在一旁等著了。 「终于来了。」 真太郎勾起嘴角浅浅一笑,就毫不犹豫地从二楼窗户跳了下来。 * 在国道十五号旁栉比鳞次的高楼对面,还留下许多充满昭和及平成时代感的建筑物。有座时间静止的神社孤零零地伫立其中,彷佛要远眺高轮gateway站似的。 这种盖在高楼顶端,宛如秘密基地的小型神社,是东京独有的产物。创建时间不明。众人选择在这里进行参宿四大作战前的最终会议。 瞳到达现场后,晟生跟昴已经坐在石阶上了。 「辛苦了。」昴向她点个头,脸上写满了紧张。晟生一边操作放在膝上的电脑,一边和某人通电话。 晚上七点,离执行时间还有两小时左右。 「另外两个人呢?」瞳开口问道。 「真太郎先生好像已经开始入侵了,牧先生正在进行另一项任务。」昴将目前状况告诉她。 「天哪,真太郎先生到底是何方神圣啊。」 瞳嘟哝了一声。结果讲完电话的晟生就给出了意想不到的答案。 「是我哥。」 瞳忍不住发出惊呼。 她吓得杏眼圆睁,晟生却若无其事地对她点点头,继续「喀哒喀哒」地敲打电脑键盘。那种哥哥居然会有这种弟弟啊。两人明明一点都不像,在「怪咖」这层意义上却有种莫名的契合感。 「瞳小姐,请你在滨松町站搭上晚上九点零二分发车、开往大船的京滨东北线。电车出站后,也别忘了在抵达田町站之前按下紧急停止按钮。对了,这个给你。」 晟生拿了一个彩色烟雾弹给瞳。她事前已经听过这个烟雾弹的注意事项了。她要在车厢内点燃烟雾弹,制造火灾疑虑让电车停驶。瞳从来没用过这种东西。虽然烟雾弹只会喷出烟雾,可以直接拿在手上,但要是行动失败,最惨的状况可能会引发非常严重的事故,因此她的责任十分重大。 「希望你能尽可能将骚动闹得越大越好。万一下一班电车开过来,可能会连同整班电车一并穿过虫洞。上次我们是托未来资讯收发器的福才能毫发无伤,那种电车的耐久度本来就会被压扁,造成无数伤亡。所以不要有罪恶感,反而要相信会有许多乘客因你而得救。」 晟生应该是想安慰她吧。瞳却觉得责任感这个重担取代了罪恶感,狠狠压在自己身上。 不过,事到如今她也不能因为恐惧而逃避,于是她默默地点点头。 晟生瞄了手表一眼,将电脑阖上,接著从波士顿包中拿出两支他手上的同款手表交给两人。 「这是自动机械表。虫洞一旦产生,周遭磁场会大乱,届时手机或发射电波的产品可能会无法使用,但这款手表就没有这种疑虑。麻烦两位用这支手表确认,务必遵守时间。」 手表的时间已经设好了,秒针正以规律的速度描绘出弧线。 晟生确认时间后说「差不多该前往各自的待命地点了」,并将膝上的笔电收进波士顿包中。 「机会难得,我们来祈求作战成功吧。」 为了消除内心的不安,瞳主动起身。 她将零钱扔进香油钱箱中,双手合十。 (希望大家的梦想都能顺利实现。也请神明保佑……) 结束参拜的瞳转过头,跟双手合十的昴身后的晟生四目相交。 「晟生,你不拜一下吗?」 「我没这个习惯。」晟生如此答道。确实很符合晟生的作风。 随后,三人都往高轮gateway站的方向前进。瞳待会儿要前往滨松町,晟生跟昴则是在车站反方向的轨道边待命。以前在横越此处的高架桥下有个隧道,人称「车顶灯杀手」,但现在已经消失了,让这五年的岁月夹带了一丝哀愁。 来到高轮gateway站前,瞳做了个深呼吸后说:「终于要开始了。」 「计画成功的话,记忆也会全部消失吧?」 瞳转过头偷偷瞥了晟生一眼。实际会发生什么事谁也说不准。就算时光机真如计画成功飞回过去,依然有保留记忆的可能性。或许晟生说的记忆窜改理论不成立,真有平行世界存在,返回过去的时空旅行也会有失败的风险。但瞳始终沉默,不敢将这些话说出口。 ──请神明保佑我跟晟生共度的记忆不会消失。 向神明祈求这种事,是不是有点欠缺考量? 「所以我要趁现在赶快说。昴,还有晟生先生,真的很谢谢你们。认识你们之后,我觉得很开心也很快乐……虽然会丧失所有记忆让人难过,但我更想看看真夏还在世的世界。所以一定要让计画成功喔!」 瞳往昴的肩膀用力一拍,为他加油打气。 「我一定会让真夏出现在未来当中。」 「嗯,约好啰!我也会加油!」 随后,晟生缓缓走向瞳,并在她的大衣口袋中放进某个东西。 「害怕不安的时候,就拿出来看看吧。」 晟生坚定地看了瞳一眼,便转过身去,跟昴一起往车站反方向走去。 晚上八点五十七分。 可能因为下班尖峰时段刚过,月台上的人潮没有想像中那么多。 从高轮gateway站返回滨松町站后,瞳在月台中央附近的长椅上坐了下来。离预定时间还有一点空档。 从月台看过去的天空清朗无比,非常适合观测天象,彷佛昨天根本没下过雪似的。真的会有流星雨划过这片天空吗? 失去右肩的猎户座今天也绽放出耀眼光芒。这时,瞳回想起生日当天跑来见她的晟生。 瞳摩擦著右手手背。晟生骨节分明的手掌触感,因害羞而木讷的表情,都在脑海深处缓缓浮现。 没多久以前,回过神来发现自己会在一天内想起元春好几十次。就算知道无法挽回,也会擅自找出机会让自己的心更靠近他一点。比如早上醒来、刷牙、换衣服、悠悠哉哉穿鞋、工作中、一个人吃饭、帮花浇水、泡澡,还有一个人钻进被窝的时候。除此之外,他喜欢的电影重播、他每年必吃的季节限定汉堡广告、他喜欢的歌手的歌、和他一起走过的路、连自己被他称赞过的胸型和锁骨凹陷处都有元春的影子,瞳觉得自己根本无路可逃了。其中应该也包含了猎户座。 但现在看到猎户座,浮现在脑海中的人已经不是元春,而是晟生。瞳觉得自己的思路太过单纯,忍不住笑了起来。没想到这么快就能找到出路。 恋情的尾声总是寂静。 瞳再次发现,如今那段恋情正在画上句点,崭新的恋情也在悄然萌生。但意识到这件事的时候,似乎有些太迟了。 瞳将那支全新的手表当成晟生。晚上九点零一分,月台响起广播通知开往大船的电车即将进站。绘有蓝色线条的电车进站时掀起的风,让月台上排队的女子发丝随之摇曳。瞳站起身,握紧背在肩上的托特包背带,排在月台的人龙后方。 月台闸门开启后,电车门也随之敞开。准备回家的人和待会儿要去享受夜生活的情侣们,如雪崩般涌向月台。换月台上的人搭上电车后,瞳站在门边,确认紧急停车按钮就在附近。车厢里的人不多,还有零星空位,站著的人也很少。有埋头玩手机的人,也有依偎著彼此睡著的情侣,谁也没有把注意力放在瞳身上。 等待电车发车的这几秒,瞳觉得漫长到难以置信。 瞳的心脏剧烈跳动。待会儿她就要犯罪了。在过往的人生当中,她犯过的罪顶多只有未成年时和朋友一起喝酒而已。 如果参宿四大作战以失败告终,瞳一定会被站务员抓住扭送警局。为了消除这股不安情绪,她在脑海中不断重复晟生那句话。 要心怀责任感,而不是罪恶感。 瞳忽然想到晟生刚才给了她某个东西,便从口袋中拿了出来。 放在口袋里的是一张照片,上头是昨晚那幅梦幻的雪景。照片中的瞳虽然只有背影,却充分流露出当时的雀跃。 晟生什么时候拍了这张照片? 「……真漂亮。」 没有任何乘客听到瞳这声细语。 仔细想想,过去几乎没有人替她拍照过。虽然她保存了许多元春的照片,以及强迫他一起拍摄的照片,但元春的手机里一定没有保存瞳的照片吧。在这种微不足道的细节里,就能衡量出爱情的份量。毕竟照片总能代表摄影者认为特别的一瞬间。 在晟生心中,那一瞬间算是特别吗? 看到写在照片后面的那一行字后,瞳缓缓闭上眼,决心变得更加坚定。 (我绝对不会忘记你。) 车门关闭后,电车开始缓缓加速。驶过滨松町站的月台后,窗外果然能看见猎户座。 瞳以此为信号,从包包里拿出两个烟雾弹,用自己的身体当掩护,悄悄藏在手里用打火机引燃。光是在电车上点燃火苗,也是一件很危险的事。 下一秒,她就被突然从烟雾弹喷出的烟吓了一跳,下意识松开手。滚落在地的烟雾弹仍不停从座位底下喷出白烟。 「在冒烟!」 坐在后方座位的上班族发现情况有异,指著烟雾弹说道。车厢内顿时乱成一团,乘客纷纷逃到隔壁车厢避难。 「有人能按一下紧急停车按钮吗!」 某个乘客喊了一声,彷佛算准了时机似的。于是瞳立刻用手指用力按下紧急停车按钮。 『怎么了吗?』对讲机传来乘务员的声音。 「失火了!麻烦马上停车!」 随后,一阵宏亮的警报声传遍整列电车。电车没有立刻紧急煞车,而是平安驶进即将抵达的田町站月台。 电车门开启后,乘客全都冲出车外。有些乘客在站务员赶来之前,就尝试用座位下方的灭火器灭火。那只是普通的烟雾弹,自然没有著火。这件事没过多久就曝光了。 站务员赶到时,那名乘客就发现烟雾的来源就是烟雾弹。 再这样下去,电车马上就能恢复行驶了。 若真如此,别说晟生他们的计画,连搭乘电车的乘客都会暴露在危险之中。 在这场混乱中,瞳下定决心,冲向前方车厢停靠的月台。 她从该处跳上铁轨,张开双臂挡在电车前面。 月台上的乘客立刻发现异状,把站务员叫过来。 瞳拚尽全力想拖延发车时间,双脚却因为胆怯而颤抖不已。但这也是时间早晚的问题。 「你在做什么!」 看到瞳之后,站务员在月台上破口大骂,准备跳上铁轨。 没办法再拖延更多时间了。当瞳准备放弃抵抗时,忽然有台货车撞破铁轨旁的围栏冲了进来。 货车在瞳身后紧急煞车,彷佛要阻挡电车的去路。 瞳惊讶地回头一看,发现勇作摇下货车车窗探出头来。 「喂!你赶快去晟生他们那里!」 原先应该没有这样的计画才对啊。瞳因为太过震惊呆站在原地。 「晟生看起来不太对劲!」勇作大吼道。 「不太对劲?什么意思?」 「我也不知道!但刚刚电话没挂好,我就听到昴跟晟生在吵架的声音!」 瞳心想:不会吧,为什么现在才在闹分裂呢?之前执行计画时明明很顺利啊。 随后,勇作又说出了瞳完全没料到的一句话。 「我在猜,晟生那家伙……是不是想要自己穿越回去。」 瞳以为自己听错了。 「你说……晟生吗?」 真不敢相信。这样晟生就── 「算了,你赶快过去!你不是喜欢他吗!」 瞳之所以能接受失恋的事实,不只是因为时间治愈了一切,而是因为晟生无时无刻都陪在她身边。 因为瞳感受到晟生爱著自己的心意。 他虽然不擅长用口头表达,却总是用行动表现出好感。 今天也像这样留了讯息…… 瞳猛然回神,将口袋中那张照片背后写的字又读了一遍。 (我绝对不会忘记你。) ……原来如此。 瞳打从心底厌恶什么也没发现的自己。 晟生一定一开始就做好这样的打算。 瞳咬紧牙关,抬头看著勇作大喊: 「这里就拜托你了!」 不等勇作回答,瞳就在铁轨上狂奔。 其实她不想忘记这一切。不论是晟生笨拙的告白、手心的温度、或是彷佛时间倒流的那片雪景。 但既然无可避免,她至少想把心意告诉晟生。 在这段记忆消失之前,在和晟生共度的时光全部化为乌有之前,她想在最后一刻好好告诉晟生:我也很爱你。 泪水模糊了视线。即使被铁轨上的碎石绊倒,瞳也立刻起身追赶晟生的背影。 她不顾一切地奔跑,终于在前方看到时光机和两个人的身影,却遍寻不著晟生的踪迹。 就在此时,瞳忽然发现天空变得好亮,便反射性地抬头望去。 见状,瞳不禁睁大双眼。 ──一轮前所未见的巨大烟火,在东京的高空中华丽盛放。 * 「不觉得这样很痛苦吗?」 在高架桥下的铁轨旁,昴偷偷用钳子破坏围栏护网时,晟生对他这么问。晟生虽然还是在旁边敲打笔电键盘,却似乎看透了昴的内心想法。 就算回到过去成功救回真夏,也永远无法用那双手拥她入怀,连亲吻和注视都是无法实现的梦想。说不痛苦是骗人的。 即使如此,昴仍希望真夏能保住性命。就算真夏不认得自己也好,只要能在远处偷偷守候她和另一个自己生活的样子,他就没有更多奢求了。 「但我还是想让真夏活过来。这样就够了。」 昴说话时依然没有停下手边的工作,丝毫不担心自己的生命安全。过去自己能做的只有免费做义大利面给大家吃而已,这件事更让他心有不甘。 「晟生先生,如果没有你,我可能没办法在这个未来继续活下去。就算我还活著,也无法接受她的死讯,终究会变成一个只会唉声叹气的废物。因为你给了我这个机会,我才能重拾希望追回真夏。」 昴再次低下头向晟生道谢。 晟生将视线从笔电移到昴身上,缓缓开口道: 「我也能体会失去挚亲的心情。任何事物都无法填补的空洞,往后一定也不可能被填满。所以我不是为了填补那个空洞,而是想尽可能靠近那个人,至今才会不断追逐哥哥的梦想。」 梦想或许就是如此。追根究柢,昴之所以想成为厨师,也是想拉近与母亲的距离。真夏离开后他还能坚持料理这条路,或许也是想继续烹调真夏觉得好吃的菜肴,感觉真夏还近在身边吧。 晟生说话时还冒著白烟,昴则听得五味杂陈。能像这样和晟生说话的时间也剩不到一小时了,此刻的昴将会永远消失在他的记忆之中。以往晟生等人的存在,到底让自己受到了多大的鼓舞呢?回到过去之后,就不能再依赖任何人了。往后只能独守这段记忆,过去的生活也会彻底改变,一切都得靠自己从头开始。 终于把围栏剪出足够让一人钻过的洞口后,两人便偷偷摸摸地缩起身子,免得被人发现。 八点五十五分。 真太郎来电回报,已经成功打开避难所了。勇作也顺利让无人机接上时光机,再来只要飞过来就行了。晟生依靠内嵌摄影机的画面,用远距操作启动无人机。 时光机的设置地点不是高轮gateway站内,而是田町和高轮gateway之间的铁轨上。 九点零二分,让瞳搭乘的那班电车从滨松町发车了。 九点零四分,电车在田町站暂时停驶。 算准时间后,两人闯进铁轨。 九点零五分,一台飞过上空的无人机进入昴的视野。无人机抱著圆球体的时光机在铁轨上降落,掀起的强风撼动了周遭的树木,看起来就像电影场景。 昴看看四周,似乎还没有人发现异状。但这也是迟早的事。 顺利将时光机设置于铁轨上后,晟生断开了时光机和无人机的连线。 虽然之前有试坐过,昴还是吓了一跳。这就是要通过虫洞回到过去的机器。 晟生将双层构造的舱门打开先钻了进去,从波士顿包中拿出未来资讯收发器开始安装。昴提心吊胆地在一旁观看。将收发器装在时光机内部,可以防止昴受到重力挤压。 晚上九点零八分。离流星雨出现的预定时间还有四分钟。 晟生坐进时光机后始终没有出来。当昴终于开始起疑时,正在做行前准备晟生竟缓缓从内部关闭舱门。昴连忙伸手拉住舱门大喊: 「晟生先生,你还在里面,为什么要关门!」 晟生的手还搭在舱门上,对困惑的昴说道: 「让我去吧。」 昴听不懂他在说什么。晟生的举动太过突然,根本不在计画之内。昴拚命地抓住舱门,声音也急迫起来。 「什么?为什么!那真夏不就……」 「我一定会救回真夏小姐。所以昴先生,你就待在真夏小姐身边,跟她一起在这个未来活下去吧。」 就算昴回答「之前根本没听你说过」,晟生也完全不打算出来。 「这样的话,晟生先生就会变成孤零零一个人啊!」 「……这是我的梦想,是我发明的时光机。只要无法保证安全无虞,就不能让昴先生受到牵连。」 他的口气还是这么淡然,彷佛压根儿就没打算让昴乘坐时光机。 「你该不会一开始就……」 晟生没有回答这个问题。 「等一下……怎么这样!到目前为止,我在这项计画中根本毫无贡献啊!我能做的只有献出这条命而已!」 这时,忽然有人从身后抓住了昴的手。被往后拉开后,抓著舱门的手也跟著松开。晟生看准这个机会关闭舱门,并从内部上锁。 「危险,快退开!」 拉开昴的人正是真太郎。 「原本是我要去的啊!可是晟生先生……!」 「我本来就觉得那小子一定会去。」 真不敢相信。 真太郎回过头,眼神直盯著时光机。他平常的言行举止那么轻浮,此刻却判若两人。 「那就是他的梦想。让他实现愿望吧,我也拜托你了。」 昴被抓住的那只手,感受到真太郎坚定的意志传递而来。 「可是……!」 「放心吧,那小子一定会成功。毕竟他们两兄弟跟普通人的偏差超过六个标准差嘛。一旦下定决心,说什么都没用。」 说完,真太郎浅浅一笑。 ──晚上九点十二分f时,计画开始。 搭载了晟生的时光机引擎启动后,先往后退了一会儿。 就在这一瞬间。 黑暗的夜空骤然转亮。两人抬头一看,眼前竟出现令人怀疑双眼的光景。 高轮gateway站上方的高空中出现一个小点,从中绽放出难以想像的巨大银色光轮。 刚开始,昴以为是月球碎裂了。看起来就像破碎四散的月球碎片,如光雨般降落在地球上。星尘描绘出一道光弧,消失在大气层当中,形状却跟过去观测到的流星雨完全不同。这真的是流星雨吗? 如果那些是飘浮在宇宙中的虫洞,或许就会呈现出从四面八方喷发陨石般的烟火状。 此情此景恍如梦境。 不知为何,昴完全止不住滚滚而下的泪水。 「太猛了吧。」真太郎也仰头望向天空。 昴猛然回神,将视线往下移后,发现铁轨上忽然出现了类似海市蜃楼的扭曲空间,肉眼也清晰可辨。这阵扭曲缓缓地变化成球体。 那就是──虫洞。 真夏就在另一头等著他,真夏一定在等他。 「高轮『gateway』这个名字取得还真妙啊。」 真太郎玩味地这么说,一旁的昴忍不住屏息。 猛然回头,不知为何却看见瞳拚命往这里跑来。 「晟生先生!等等……!我还有话想跟你说啊……!」 下一秒──晟生搭乘的时光机发出引擎声,一口气加速冲向虫洞。 顿时涌上心头的情绪让昴不禁哽咽,他彷佛要追随时光机的脚步般拔腿狂奔,高声大喊道: 「求求你!拜托你一定要……救回真夏!」 在时光机被吸进虫洞的前一刻── 「……哥哥又要变得孤苦无依了。」 在身后低声呢喃的真太郎的声音,在脑海中挥之不去。 第六章  只有你不存在的未来 不管世界被逼到何等危险绝境,只要人还活著就会饿肚子。所以笠原孝夫一定会像这样在自己店里做义大利面,直到世界灭亡的那一天为止。 这就是选择靠这条路维生的男人的宿命。孝夫总独自以此为豪。 不管是多不顺眼的客人或奥客,都要一视同仁地提供美味的餐食。有了这股决心,做起生意就能顺手许多。客人肚子饿就会上门光顾,仅只于此。 「喂,我不是叫你先去站收银吗!」 孝夫的视线从挥舞的热锅中往上抬,看到一个打工人员忧心忡忡地关切另一个正在端盘子的员工。 「你的病才刚好,不要太勉强自己,我帮你端啦。」 「少啰嗦,就说没问题了!昴也太爱担心了吧!」 「是真夏太不关心自己了吧!好了,盘子给我!」 昴硬是抢走真夏拿在手上的盘子,帮她端上餐桌。 「店长~~昴真的很啰唆耶~~!」 真夏带著哭腔向他告状,虽然脸颊气鼓鼓的,看起来却有点开心。 「因为她三月才刚出院,现在只过了一个月而已啊。结果还讲不听,硬是要来打工。」 把义大利面端给客人后,昴从真夏身后走来,往她头上轻敲一记提出反驳。真夏夸张地摀著被敲的头喊痛,跟昴拌嘴的样子,根本只是在放闪而已。 这时,餐厅大门打开了。 「好了,别再打情骂俏了,快去接待客人。」 孝夫对两人抬起下颚示意催促。 真夏懒懒地应了一声,便往上门的客人走去。 「哇!这不是瞳小姐吗!」 真夏带著如花绽放般的笑容上前迎接的,是夏天以来经常光顾的某位客人。 昴跟真夏曾在二○一九年十二月忽然失去音讯。当时发生了一起罕见事故,两人搭乘的电车竟突然消失无踪。但相隔五年后,他们竟在去年二○二四年的夏天回来了。虽然原因尚未厘清,但这位名叫瞳的客人也是搭乘同一班电车的乘客。 「听说真夏回来打工,我就过来了!喏,快进来呀!」 一名阴沉男子从瞳身后走进店内。 「啊,晟生先生也来了啊!」 晟生在后面嘟哝一句「你好」,并低头致意。 「真的没事了吗?你是动心脏手术没错吧?」 真夏去年接受了利用人工细胞技术的心脏再生手术。这个不治之症在她失踪当时就已经发作了,却靠现代医学技术得以根治。电视新闻也将其报导为「事故结果引发的奇迹」。 「嗯!但我已经出院一个月了,后续追踪状况也不错,简直是活蹦乱跳呢!好了,快进来吧!牧先生跟他太太也来了,就在后面!」 真夏在前方带路,说话语气彷佛招待客人到家里玩似的。 跟老婆一起坐在后方座位的男子喝著啤酒,对瞳和晟生挥挥手。这位先生也是事故当时搭乘同一班电车的乘客。 「哦,好久没看到你们了。」 「好久不见!啊,我听说牧先生的孙子出生了!」 瞳在隔壁桌入座,探出身子说道。 「我家这位也真是的,马上就把孙子宠上天了。小婴儿的眼睛都还睁不太开呢。」 「小婴儿很可爱啊,有什么关系。」他尴尬地将啤酒一饮而尽,妻子、瞳和真夏这几位女性像是在调侃他似地笑了起来。 「一桌和二桌要两盘茄汁炒义大利面,两盘蒜炒义大利面。」 真夏将点单拿回厨房后,对厨房的员工复诵餐点内容。昴从大厅回到厨房,立刻替锅子点火。 店里约有五十个座位,目前已经坐了五成满。孝夫心怀感激地在店里忙个不停。 这时又来了一位客人。 他将帽子戴得很深,用眼镜和口罩遮住了半张脸。从身高来看应该是男人吧。最近走到哪都能看到这种把整张脸遮住的年轻人。这倒是无所谓,但偶尔甚至会出现戴著口罩还硬要吃义大利面的客人,实在有够奇怪。 戴帽子的男人在吧台区的空位入座,没看菜单就点了一杯咖啡跟蒜炒义大利面,接著翻开带在身上的文库本静静地看了起来。 「是艺人吗?」 冲泡咖啡的同时,真夏在孝夫耳边这么问,像个小侦探似的。孝夫耸耸肩回答:「我哪知道。」 在东京开店,就算不情愿也会有艺人上门,这不是什么稀奇的事。孝夫当然不会给他们特殊待遇,也不会打折,只会一视同仁地让他们填饱肚子。 真夏端著咖啡走向戴帽子的男人。 随后,男人低下头,只将口罩摘下,并伸手拿取放在桌上的糖包。他放了一包半后,用汤匙缓缓搅拌。 他身后传来瞳一行人极为开心的交谈声。 手边没事之后,真夏跟昴也走向他们的座位,时不时站著闲聊。 过了一会儿,戴帽子的男子在吧台区吃完义大利面后,重新戴上口罩站了起来。 这时,他和刚好走进店内的兜帽男撞上肩膀。 「啊,抱歉。」兜帽男耸耸肩说道。戴帽子的男子只是微微低下头,什么话也没说。 「是真太郎先生!」正在收银台结帐的真夏向兜帽男搭话。 这个名为真太郎的男子,也是同一班电车上的乘客。看样子今天是真夏的复工庆祝会吧。 付完钱后,戴帽子的男子头也不回地走出餐厅。 「我好像在哪里看过那个人耶。」真夏还在继续这场离题的推理游戏。 「我也觉得他很眼熟……」 昴也在一旁面有难色。这对情侣真是半斤八两。 「啊!」真夏忽然惊呼一声,似乎想到了什么。 「感觉有点像那天把我撞进电车里的那个人。」 昴也点点头说:「这么说来确实很像。」 正在洗碗的孝夫偷偷听著两人的对话,无意间瞄了窗外一眼,发现刚才那个戴帽子的男人站在远处。 他觉得有点不可思议,但可能是因为拿下眼镜导致视线模糊。于是孝夫将插在胸前口袋的眼镜重新戴上,再次往该处看去。 但那里已经空无一人了。 尾声 再也不要光顾那间店了──下定决心的我在田町站搭上了山手线,靠在车门上翻开随身携带的文库本小说。 不是因为想看小说,而是不想在这个季节看到西方的天空。 回到过去后没过多久,我一看到猎户座,胸口就会躁动不已。 载著他们的那班电车飞到未来约四小时后,参宿四超新星爆炸的光芒也传到地球上。那道光强到所有人都注意到其存在,抬头仰望亮晃晃的夜空。这股异象持续了数个月之久。 每次看到那个星座,我就会想起穿越到未来的那群人,无处宣泄的落寞便会狠狠将我淹没。 在这五年的岁月里,参宿四的光芒已经黯淡到肉眼无法观测的程度。尽管猎户座失去右肩,却还是有其他闪亮耀眼的星星,让它依旧存在。当形成猎户座的所有星星都消灭之时,猎户座才算得上是真正消失吧。那个时候我当然已经不在这个世界上了。 ──这五年来,我一直在等那六个人回来。 当他们搭上电车消失无踪后,我偷偷用伪造的身分证,独自一人在新租的房子里生活。 我手上有五年份左右的未来乐透中奖号码,完全不必担心金钱问题。所以我打算不慌不忙地将回到过去时不慎坏掉的未来资讯收发器修理好,同时静待他们五年后回来的那一天。 说到底,自从哥哥死后,我始终是一个人,没有其他称得上家人、伙伴和恋人的对象。 所以我总以为,「一个人很寂寞」这种感情,应该在哥哥死去时也一并消失了。 事实却并非如此。这五年来,我比任何人都引颈期盼那六个人回来。 绝对不能让他们发现我的存在,这一点我当然清楚。尤其是我自己。要是不小心看到自己,也不知道这个宇宙的真理会如何处置我的存在。倘若这个世界是靠it from bit资讯造就一切才得以成立,应该轻轻松松就能把我这个数据从世界上消灭掉吧。 但我还是想看他们一眼。 尽管共处的时光只有短短几个月,参宿四大作战的所有相关人员,让我早已乾涸的心灵获得了滋润。看来再也找不回以前没尝过这种滋味、不怕寂寞的那个我了。 我也曾经想过,乾脆像他们那样消除所有记忆该有多好。但记忆中瞳的身影,总是能让我摆脱这种胆怯重新振作。 以她为阳光培育而成的爱情嫩芽,别说枯萎了,甚至还奋力成长到不可见的程度。就是这一切在支持这五年的我。 ──说什么都不想忘记。 无论是她那双冰冷却柔软的手掌触感,凝望著我的深邃眼眸,还是随风摇曳的那头长发。 我真的觉得这辈子不会再遇到这种爱情了。阳生离开后,我第一次真切感受到自己活著的事实。 我之所以能毫不犹豫地踩下通往过去的时光机的油门,或许就是被「不想忘记瞳」这股强烈意志所驱使。 ──今天,我终于见到回来的这六个人了。 再次见到他们时,为了避免曝光,我戴上帽子和口罩,大部分时间都背对著他们。虽然这个梦想好不容易才实现,涌上心头的思绪却比想像中还要凶猛,让我痛苦难耐。 我知道,我一直都明白,但他们却理所当然地在我不存在的世界中生活。不对,「我」确实存在于此,但那个人却不是我。 另一个我坐在瞳的正对面。就算瞳开口喊他,他也一脸淡然,没有表现出开心的模样,简直可恨透顶。如果是我坐在那里,一定会马上握住她的手。还会将漫长等待中萌生的感情换算成花,做成双手难以环抱的花束送给她。 我终于切身体会到,所谓幸福,只不过是寂寞的另一面。 但看到在这个未来平安存活的真夏,以及和她形影不离的昴之后,我多多少少能把自己的行为合理化。他们的幸福确实是被我的行动所影响。 那天真夏虽然一度跑出车厢,我却从后面狠狠地把她撞回去。 但我应该没办法再见到他们了。在他们的记忆之中,再也没有我所追求的事物了。起初我原本不抱任何期待,等待的这段时间却让我看见名为希望的幻影,否则我会痛苦难耐。这或许是为了生存而自我产生的幻觉吧。 我只是漫不经心地看著小说,回过神来,山手线却已经绕了两圈。 我在目黑站下车后,转乘东急目黑线,在不动前站下车。 建于目黑川沿岸的这栋低层公寓虽然是我的暂居地,但我已经决定要搬出去了。因为这里太靠近他们生活的世界。 我已经没有任何理由留在这座城镇了。 我低头看著脚边往前走──却有某个东西忽然在我眼前破了。 那个轻飘飘的东西不断飞到我面前,接著破裂消散。我倒抽一口气,胆颤心惊地抬起头。 我房间的灯亮著,还有肥皂泡泡不断从阳台飘散而出。 「……为什么?」 彷佛心脏被紧紧揪住似的,我急忙冲上自家所在的楼层,一口气打开没上锁的大门。 ──只见房里有个戴著兜帽的男人背影。 还有像堆著没看的书籍般层层堆叠的纸钞放在眼前的桌上,目测应该有两亿日圆左右。 我僵在原地无法动弹。 「是你把这些钱汇进我的秘密帐户吧?」 那个男人缓缓转过头,看著我这么说。 真太郎看著我,脸上勾起一抹浅浅的笑。 「我问了另一个晟生,他说不知道,我才觉得怪怪的。」 确实是我将这些钱汇进真太郎的秘密帐户。 真太郎之前买下了我跟阳生的梦想,为了报答他,我也用两亿日圆买下他想成为有钱人的梦想。 而且我相信他能有效活用这笔钱。用来转帐的户头当然是人头帐户,但真太郎还是能找到这里来。 「……但你怎么会发现我的存在?」 「刚刚你在店里撞到我了吧。你以为我不知道是你吗?」 「不,但店里还有另一个我啊……」 真是难以置信。 接著,真太郎从口袋里拿出手机让我看。这个手机壳还真眼熟──我这么心想,但那确实是我的手机。我连忙翻找口袋,但原本放在里面的手机却消失无踪。居然被他摆了一道。 在店里相撞的时候,手机就被真太郎摸走了。 「想骗我,再等个一百年吧。」说完,真太郎随手将手机丢了过来,我急忙接住。 「虽然不知道为什么会有两个你……或许是老天爷想让我找到另一个宝贝弟弟吧。」 语毕,真太郎对晟生笑了笑。 过去我根本不相信世上有神。 在我懂事之前就夺走我的父母,还抢走我唯一的哥哥。好不容易实现梦想后,却只留下让我难以喘息的孤独。 神根本没把我放在眼里吧。如果祂在看著我,为什么会给我永无止尽的试练?唯有这股愤怒至极的感情,在我心中不断成长。 所以我从来不曾向神祈求。 ……但或许世上真的有神吧。 愿意将我救出孤独这片苦海的神。 这一瞬间──这些年来不断隐忍的情绪顿时满溢而出。 我不知道孤独的滋味原来这么可怕。 不知道失去曾经拥有的幸福,居然是这么痛苦的一件事。 也不知道郁结在心中的情绪如此汹涌。 这时,我才终于发现自己无法习惯与悲伤和绝望共处。 眼泪滚滚而下,我当场跌坐在地放声哭喊。 就像刚出生的小婴儿那样,毫不羞耻地释放出所有情绪。 不知是看傻了眼,还是于心不忍,真太郎来到我身边,温柔地拍抚我的背。 「爸妈死了、被女人甩掉、记忆还被窜改、哪有哥哥会对这样的弟弟见死不救啊。」 我抬起涕泪纵横的脸,而真太郎勾起一边嘴角,露出得意的笑容说: 「嗨,兄弟……近来可好?」 后记 不知怎地,我从以前就很喜欢时空旅行题材的故事。比如『回到未来』、『似曾相识』和『跳跃吧!时空少女』……如果能回到过去改写某一天,或是前往未来知道自己的将来该有多好。或许正因为自己是个不完美的人,才会常常思考这种事。 其实我十七岁成为小说家后,也写过《过去で君が待っている。》和《元カレ巡り》这两部时空旅行小说。但这两部作品终究只是虚构的故事,现实中不可能发生。当时我接触到松原隆彦教授一本名为《私たちは时空を超えられるか》的著作,书中记载了这个冲击性十足的内容──理论上,穿越未来是可行的。 看了这本书之后,我对爱因斯坦的「相对论」和时间宇宙的起源开始感兴趣。如果能写出从未尝试、科学理论可行的时空旅行故事,该会多有趣啊。这个念头就是我构思这部小说的契机。 为了让这部作品更有真实性,回过神来,我已经直接跟松原隆彦教授取得联系,隔周就去拜访教授所在的研究所了。 虽然我忽然造访,松原教授还是热情地迎接我,从科学观点给了我许多宝贵的建议。例如虫洞得以实现的外型、声音、对人类的影响,时光机的形状,陨石从虫洞中飞出的画面等等。「跟平均值的偏差超过三个标准差」这个笑话,也是教授提议的数学家专业用语。多亏松原教授时不时陪我闲聊(笑),这部作品才能顺利完成。如果没有松原教授的帮忙,我一定写不出这部作品。我想藉此机会,再次致上由衷的感谢。 另外,我也想向在各方面给予指教的各位老师和相关人士、出版社人员、帮忙绘制精美封面的sime老师,以及阅读这部小说的各位读者,献上由衷的感谢。 今晚在夜空中闪闪发亮的参宿四,是否还依然存在呢?今天的我也带著对宇宙的浪漫情怀,仰望著猎户座。 吉月 生 参考文献 《宇宙はどうして始まったのか》松原隆彦/著(光文社新书) 《私たちは时空を超えられるか 最新理论が导く宇宙の果て、未来と过去への旅》松原隆彦/著(サイエンス?アイ新书) 《タイムトラベル超科学読本》クリエイティブ?スイート/著、松田卓也/监修(php研究所) 《宇宙は何でできているのか 素粒子物理学で解く宇宙の谜》村山斉/著(幻冬舎新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