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日的我将迎风前行》 第一章 台版 转自 天使动漫论坛 天使动漫录入组 图源:流哲不哼太 录入:流哲不哼太 如果那天不曾存在过,不知道世界会如何改变? 我的世界会如何改变? ------ 今天依旧是一成不变。 原本坐在床上的川嶋有人,就这么躺了下来。天花板上的白色壁纸感觉有些发皱。有人拿在右手上的智慧手机,持续播放著游戏的bgm。游戏的应用程式还一直开著。那是一款必须设法从坐落在白雪纷飞之中的无人小屋逃脱的游戏,游戏画面重现了与世隔绝、雪夜般的静谧世界。 因此,搭配的音乐也显得庄严。 音乐随它播放著也无所谓,反正三分钟后手机就会自动锁住萤幕。萤幕锁住后,音乐也会随之消失。 有人今天还是没能够成功逃出小屋。从夏天下载这款游戏到现在,有人一直被困在石造小屋里无法脱逃。设定在小屋各处的各种关卡大多已经破解,三个结局当中也已经看到了两个结局。然而,就是怎么也进展不到真结局。 其实只要从游戏的启动画面连结到攻略留言板稍微浏览一下,马上就会知道谜底。 不过,有人不想那么做。对于挑战逃脱游戏,有人很有自信。所以,借助他人之力会让他觉得等于是当下宣布认输。而且,这款游戏在解谜的公平性方面深获好评。既然很公平,相信只要动脑袋就猜得出答案来。 坚持了半天的结果,只换来无谓的时光堆叠。昨天也好,昨天以前的日子也好,有人一直卡在同一个地方动弹不得。包括今天也一样。 明天也会一样吗? 有人闭上了眼睛。 想必也会一样吧!不会有改变的。什么也不会改变的感觉,就跟时间静止不动没什么两样。意思就是,根本没有明天。 既然没有明天,何不乾脆也不要有昨天呢? 『有人!』 楼下传来母亲呼唤有人的声音。那口吻听起来像带著怒气,也像感到难以置信,更像觉得丢脸极了。 『雅彦叔叔也都难得来了,快下来吧!』 现在正好是过年。有人想像著楼下客厅的热闹气氛——我们家是老家,聚集过来的亲戚自然不在少数。亲戚久久聚在一起时,话题不外乎是彼此的家人近况。尤其是幸子伯母最爱这类的话题了。 ——你们家的哥哥和人是念筑驹吧?他跟我们家的加奈一样,今年要考大学,对吧?好厉害喔~和人打算考哪里?应该是医学院吧?他会继承家业吧? ——加奈,你要考御茶之水女子大学,对吧?要认真读书喔! ——有人呢?他现在几年级了?他是念筑驹的……抱歉,我记错了。我记得有人是念某间私立中学喔?他是直升那里的高中部吗? 光是想像,有人就觉得发根快一根一根竖起,恨不得挖个洞让自己钻进去,所以想都别想要他到客厅露脸。有人的父亲总会替幸子伯母说话,说幸子伯母是因为担心才会说那些话,但那些话背后藏著什么样的真心话,有人心里清楚得很。 幸好我们家的孩子没有拒绝上学。幸好我们家的孩子没有变成家里蹲。幸好我们家的孩子没有变成像他那样。 幸子伯母应该也早就知道有人因为出席天数不足而没能够直升高中部,却还刻意说那些话。 有人翻过身换成趴睡的姿势,让左手垂落到地板上。紧紧拉上的窗帘另一端,感觉比平常来得更加明亮。有人心里明白在客人离开的傍晚之前,至少要露个脸比较好,但就是提不起劲来。有人就这么让垂下的左手食指,毫无意义地在木头地板上滑动著。 可是,雅彦叔叔今年有回来啊……有人想起他在意的叔叔。 如果是雅彦叔叔,会让有人觉得有那么点想见他一面。有人还在学龄前的那时候,雅彦叔叔经常会陪他玩。叔叔和有人的父亲年纪相差将近十岁,在叔叔以住院医生的身分前往位在福井的大学附设医院服务之前,都是和有人一家人一起围著餐桌吃饭。不过,这也是理所当然的事情,毕竟这里是叔叔的老家。 对有人来说,与其说是叔叔,雅彦叔叔的存在更像哥哥。有人甚至觉得比起大他两岁的和人,雅彦叔叔与他更加亲近,也更加值得依靠。有人与和人的距离太近,总会让有人的自卑感发作。就拿报考这件事来说好了。有人没有考上和人顺利考上的私立中学。他自认和哥哥一样用功读了书,因此受到的打击也相对来得大。打从有人考完国中后,父母亲的期望明显转移到和人的身上。 就这点来说,雅彦叔叔的态度就不同了。叔叔绝不会拿兄弟做比较,也不会说谁优不优秀。一直以来,叔叔给的红包也都是一样的金额。 更重要的是,叔叔是有人的崇拜对象。 然而,讽刺的是,那天的到来也可说是起因于对于叔叔的崇拜。 有人抱起头。所有声音变得朦胧,就像搭飞机时,时而会觉得耳朵怪怪的一样。 飞机。那时候叔叔实在太帅了,帅得让有人忍不住起了念头也想变成叔叔那样。 * ——目前机舱内有一名乘客突然发病,如果有哪位乘客是医生或护理师,烦请知会邻近的空服员。 机舱内的气氛瞬间陷入紧绷,掀起一阵骚动。人们互相交换试探的眼神。叔叔站起身子,一扫人们彼此试探的气氛。「我是医生。」叔叔朝向从通道走过的空服员说道,那沉著平稳的声音就像平常在打招呼一样。当时才八岁的有人放松安全带,目送叔叔的白色毛衣背影在空服员的引导下远去。 那次叔叔带著和人和有人,展开三人的寒假旅行。当时还在大学附设医院服务的叔叔,代替身为开业医生而无法陪伴孩子放长假的有人父母亲,硬是排了休假带著两兄弟去到北海道的二世古町(注1)滑雪。三人是在从新千岁机场飞回羽田机场的回程时,遇到紧急呼叫医生的事态。 一名年轻空服员来到两兄弟的座位旁致歉,告知叔叔在飞机降落之前都无法回到座位上。 ——对不起喔,你们如果有什么事,就按这个按钮叫我喔!你们的叔叔非~常厉害。因为他很厉害,才会请他帮忙救人。等一下飞机就会开始下降,想上厕所的人要趁现在赶快去喔!等飞机降落之后,要乖乖坐在位置上等喔! 飞机一降落羽田机场,并接上空桥后,急救人员立刻钻进机舱内搬运突然发病的乘客。在那之后,其他乘客也都下了飞机。方才那位空服员来到两兄弟的面前,并且在叔叔坐的座位坐了下来。空服员拿了果汁来,要两兄弟继续在座位上待一会儿。 ——请问我叔叔现在在哪里? 和人越过有人的头顶询问空服员。 ——他说要交代一些事情,所以跟著一起去救护车那里。 ——突然发病的那位乘客后来怎么样了? ——不用担心。他被送走的时候,意识还很清楚。真是多亏有你们的叔叔在! 空服员的脸上浮现安心的神情,眼眶也有些湿润。 不久后,叔叔出现了,他带著一如往常的笑脸催促有人两人下飞机。空服员提议要帮忙提行李,但叔叔表示没必要,委婉拒绝了。 ——如果能够多少帮上一点忙,我也很开心。 有人等人准备走出机舱时,不仅空服员,两名身穿机师制服的男子也出来目送,并且深深低头致意。机师打著领带、左胸口别著胸章、袖口上有好几道金色条纹,那帅气的模样简直就像电视里会出现的男演员。 不过,在有人的眼里,一身不起眼的白色毛衣搭配牛仔裤装扮的叔叔,远远帅气上好几倍。 我想变成像叔叔一样!我想变成这么地帅气! 这一天,有人心里绽放出向往的小小花朵。 有人告诉父母亲叔叔的帅气表现。出乎预料地,有人的父母亲,尤其是父亲的脸上并没有喜悦之情。父亲逮住准备搭夜间巴士回去的叔叔,苦口婆心地劝告。 ——你是以乘客的身分搭飞机耶!根本不用担心违反应召义务(注2)而被追究。这次纯粹是恰巧遇到轻症病患,才有那么好运。在连个像样的仪器都没有的环境底下,万一错了一步,就会变成一场梦魇。 叔叔以平稳的语调反驳。 ——如果没有加以活用,就算拥有知识和技能,也跟没有一样。下次我还是会主动表明身分。这跟医师该保有什么样的心态无关,重点是有没有忠于自己的生存之道。 * 坚持这般生存之道的叔叔—— 『有人,你在里面吧?』 ——隔著房门这么开口。 『我想跟你聊一下。』 有人就像被猎人盯上的小动物一样僵住全身,屏息不让人察觉动静。 『我能够体会你的心情,很痛苦吧!』 受人怜悯让有人感到难堪,只能一直保持沉默。 『可以回答我一个问题吗?』叔叔再次搭腔道,那口吻跟以前没什么两样。『你想怎么做?』 有人加重抱住头的力道。 『继续当家里蹲是你想做的事吗?』 叔叔不是在责怪,纯粹是在发问。 『有人,你要不要试著想像一下未来的自己?』 有人感觉到颈部后方彷佛有什么东西爬过,跟著颈部以上的部位毛细孔全开。有人一直瞪著木头地板看,忽然间,地板上的木纹闪过一张翻著白眼的少女面孔。 『有件事我一定要跟你说一下。』 叔叔的声音像坐著溜滑梯似地滑落下来。原本从上方传来的声音,下降到差不多与有人的头部同高的位置。有人知道叔叔在房门的另一端坐了下来。 『我要搭七点的飞机回去,我会在这里等你等到最后一刻。』 ——要不要试著想像一下未来的自己? 叔叔为什么要这么问?万一到了三十岁、四十岁还继续当家里蹲就太难看了,快点改过自新吧!叔叔是这样的意思吗?叔叔是不是认为我到了四十岁还会在家里蹲? 有人难过地把脸埋进枕头里。我能有什么办法?昨天和今天都不会改变。明天肯定也不会改变。既然这样,未来还有什么好想像的? 未来根本不存在。 早在那天就消失了。 * 今天会不会太热了?不知道谁这么嘀咕一句。 「你在那边喊热,也不会变得比较凉快啊!」 「就真的很热,喊一下热又不会怎样!」喊热的家伙拉松制服的领带,拿起笔记本对著冒出汗珠的脸部和颈部搧风。「都九月底了,还这么热。」 「有一部分应该是因为刚吃完便当,才会觉得热。」有人若无其事地插嘴说道。「用餐后即使静静待著不动,代谢量也会大幅增加。养分被分解后,会化为体热被消耗掉。因为这样,身体才会发热或流汗。据说这现象叫作摄食产热效应。」 「……不愧是川嶋,果然是家里开医院的小孩。」 「你未来的梦想是当医生,对吧?」 与有人升上同一所私立中学的同学当中,有个人四处宣传有人在小学毕业纪念册上的留言,这件事因此成了众所皆知的事实。其实有人也没有特别隐瞒这个事实,他老家的医院也确实颇有知名度。只不过,被人直接点出「医生」这个字眼,有人顿时为自己爱分享知识的表现感到难为情。「……但应该会是我哥继承家业就是了。」 「欸!要不要去体育馆?今天是开放给我们二年级使用的日子。」 随著女同学的声音传来,有人自然而然地转头看向声音传来的方向。声音的主人是一群女同学当中最为亮眼,也是在团体里拥有最高地位的上原。白色上衣映入眼帘。有人难以控制不让目光集中在白色上衣底下隐隐透出的曲线上。 「要不要去练排球的托球?」 「好主意!」 「道下同学,你要不要一起去?」 被称呼道下的少女脸上,瞬间闪过迟疑的神情。不过,她立刻展露开心的笑容,门牙上的不显眼矫正器随之泛光。 「我也想去。」 「那就走吧!不然午休时间快结束了!」 「啊!等一下!补充一下能量!」围在上原四周的其中一人拿出小东西分发给大家。「我爸带回来的伴手礼。听说是比利时的巧克力。」 加上道下共八名女同学走出了教室。女同学们一离开,教室里的空气顿时变得乏味。 对于我刚才的表现,那几个女同学当中,不知道有谁会有什么想法?如果是觉得我很博学多闻或觉得很帅,那当然令人开心,但不可否认地,女同学们也有可能觉得我太爱出锋头而嗤之以鼻。思考到这里,有人冒出一身冷汗心想:「如果是后者,真希望可以删除刚才的那一分钟。」不过,女生还真是拥有不可思议的力量,一种会让男生想要逞强的力量。 「我们要不要也去体育馆?要不要打篮球?」 最先喊热的家伙提议道。 「好啊,来玩三打三。」 想要追著女生们的脚步而去的男生们纷纷表示赞成。 「道下也被约去了呢!」 「你对道下有意思啊?」 「你管太多了吧!我只是觉得她能够慢慢融入大家很好而已。」 「上原主动约道下,真的是天使来的。」 「道下她有带著女生爱用的小包包去喔!」 「你去这样跟她说啊!」 有人想起她——道下丽奈刚才的表情变化。从迟疑的表情化为开心的笑脸。那想必是道下的真实情感表露。道下是放完暑假后转学来的新面孔。有人就读的私立中学原本就设有接纳转学生的制度,但从有人入学以来,道下是第一个实际转学进来的学生。 道下不仅是转学生,还是个从纽约回来的侨生。 虽然道下在日语沟通上没有问题,但班上同学都是表现出和她保持距离以观察状况的态度。当时班上散发出「在辨别出无预警现身的异类是什么样的个体之前,难以决定应对态度」的氛围。道下每天都是一个人去教室、一个人去上厕所、一个人吃便当、一个人放学回家。 总是孤孤单单的道下终于获得邀约。她的情绪想必先是惊讶,接著化为满心欢喜。尽管被大家观察,道下依旧表现出坚毅的态度,没有刻意讨好大家,但她内心肯定很想早点跟某个同学拉近距离。毕竟在学校生活中,如果能够归属于某个团体,就会产生安心感。 有人等人抵达了体育馆。八个女同学在距离入口较远的舞台那侧,围成一圈互传著排球。上原失误把排球拍到其他方向,道下追上去灵巧地把球拍了回来。所有女生当中,道下最灵活地动来动去,热得都流汗了。 三打三时,本地规则是当成员超过七人以上的话,只要某一方投篮得分,得分者就必须下场,换多出来的成员上场。有人最初排在多出来的成员当中,顺序是第二个上场。有人在旁等待著上场的机会到来,但眼睛不是望著眼前的三打三场面,而是望著女同学打排球。道下依旧积极地拍著球,但看起来呼吸似乎有些急促。 第二个人投篮得分,轮到有人上场。有人不太擅长打篮球,他试图挡球,但球从他的手的上方飞过,传到对手的队友手中,对手顺利投篮得分。我一定要抢到下一颗球,然后投篮得分!就在有人这么心想的时候—— 「道下同学?」上原的声音传来。「你怎么了?没事吧?」 有人移动视线一看,发现原本打著排球的女同学们聚成一团。 「女生她们怎么了?」 手拿篮球的家伙停下动作,对著等待上场的人问道。 「我也不太清楚状况耶。」回答的家伙眯起双眼凝视女同学们继续说:「道下刚才突然下场到旁边坐著休息。然后不知道怎样,就突然倒下来。」 「会不会是晕倒了?」 「贫血吗?」 女同学们聚在一起形成一座堡垒,遮住了道下的身影。 上原从散发慌张气氛的堡垒一角,转头看向有人这方。 有人甚至觉得自己和上原的视线交会。或许所有男生都和有人有著一样的感受。不过,没有一个男生采取行动。有人也一样。即使拥有让男生想要逞强的不可思议力量,也敌不过渐渐扩散全场的不寻常氛围。 「天啊!」 一名女同学往后退了一步。 「欸!」上原大声喊道。「你们!」 上原没有接著喊出求救的话语。随著惨叫声,女同学们围成的堡垒开始崩裂。裂缝间,出现道下无力摊在地上的手。 男生们没有采取行动。应该说想动也动不了。大家全怔住了。 ——如果有哪位乘客是医生或护理师,烦请…… 这时,有人的眼底浮现过去在他心中,深深烙下向往印记的叔叔背影。 忽然间,有人朝向女同学们的方向跑了出去。帅气的叔叔。救了急症病患的叔叔。如果能够像叔叔一样——有人抱著一颗向往之心,同时心想:「总之要先想办法帮忙!既然没有人采取行动,就必须有个人率先行动!」有人每蹬踏地板一步,这般想法便越发强烈。有人之所以会采取行动,并不是因为女生拥有不可思议的力量。他才不在乎什么逞不逞强。 发现有人跑过来后,女同学们推开堡垒让出路来。 仰卧在体育馆地板上的道下身影,映入有人的眼帘。看了一眼后,有人发现事态的严重程度,脸上顿时失去血色。道下的脸、脖子、手臂、双脚,所有暴露在外的肌肤都发红,也可看到有出疹的现象。道下每呼吸一次,就会听见喉咙深处传来咻咻叫的声音。 「……我去叫老师。」 某个女同学这么说时,道下动了动手,嘴巴也一张一合地动著。道下的手移向舞台的方向。那动作似乎像在寻找著什么,于是有人看了看舞台附近的状况,但只看见方才有个男同学当成说笑话题的小包包被随意丢著。 道下严重到呼吸困难的程度,一副吸不到气的模样。 如果是叔叔碰到这种状况,他会怎么做? 有人奔向道下身边,抬高道下的下巴,让她张开嘴巴后,捏住鼻子。接下来—— 我必须和道下嘴对嘴吹气,进行人工呼吸才行——自从对机舱内的叔叔抱有向往之心后,有人便自学起急救知识。 可是,进行到捏住鼻子的步骤后,有人不禁停下了动作。有人知道这是紧急状况,但想到必须在所有人注视之下与道下嘴对嘴,还是忍不住犹豫起来。除此之外,道下是否有过接吻经验,也让有人感到在意。万一没有,有人岂不是成了道下的初吻对象。对有人来说,也会是初吻。 道下忽然别过脸去。 一转眼,呕吐物已经洒在有人的手上。女生们发出一阵惨叫,有人也猛地缩回手。一股恶臭扑鼻而来。道下在体育馆的地板上竖起指甲,一边吐出如奶昔般的胃部内容物,一边发出怪异的咳嗽声。 有可能是被呕吐物卡住喉咙,也可能是严重到停止呼吸,道下已经失去意识。她翻著白眼,脸上满是黏答答的呕吐物。 如果是呕吐物卡在嘴里,就要把呕吐物挖个乾净,然后真的要赶快嘴对嘴吹气才行。 有人这么告诉自己,但眼前的光景和异臭让他感到恶心反胃。 下一秒钟,有人忍不住也跟著一起呕吐。尽管感受到周遭变得更加喧闹,有人也已经无心理会。他只知道自己不舒服到了极点。有人不想待在这里,恨不得可以独自瞬间移动到气味清爽的乾净空间。 对了,刚才听到像风切声一样咻咻叫的声音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在反胃感断断续续涌上的短暂空档里,有人或许勉强还思考过一次这个问题。 「让开!」 有人被粗鲁地推开,手掌不偏不移地栽进自己的呕吐物之中。有人一看,发现是被班导师推开,紧接著看见白袍衣角掀起。保健老师也来了。 「是道下同学,那有可能是过敏性休克。」中年女保健老师滔滔不绝地说道。「她应该有随身携带肾上腺素笔(注3)才对。」 导师眼尖地立刻发现道下的小包包,并冲上前去。导师毫不犹豫地拉开拉炼,从小包包里取出器具。 那器具的造型看起来很像加大号的胶水。细长型的筒状塑胶容器贴著白色标签,一头有著黄色盖子。怎么会要用胶水?有人内心就快茫然升起这般疑问时,保健老师大喊一句:「就是那个没错!」导师把容器递给了保健老师。 「可以打吗?」 「要打。不打不行。请打电话叫救护车。」 导师当场拿出手机,保健老师把道下的裙子卷高到就快露出内裤的位置。有人看见道下的大腿上留有尿失禁的痕迹。 黄色盖子不是那种转开来的设计,保健老师只靠著大拇指,便轻松推开盖子。装在里头的瓶子露了出来。里头的瓶子外观更是像极了胶水。用来涂抹胶水的前端部位呈现橘色,尾部带有蓝色的盖子。有别于外部容器,里头的瓶子瓶身贴著黄色标签。 保健老师打开了蓝色盖子。有人一边心想:「盖子被打开了耶。」一边抱著事不关己的心态望著眼前。这时,套著白袍的手臂往下挥动。橘色的前端部位被用力按压在道下暴露在外的白皙大腿外侧。 轻轻的一声喀嚓声传来。 就这么按压住几秒钟后,保健老师挪开那瓶像胶水的东西,跟著用右手搓揉被按压过的大腿部位。 虽然保健老师握在手中,但看得出来橘色的前端部位变长了。 不知不觉中,其他几名教职员也聚集了过来。 「其他学生都离开体育馆,回自己的教室去。」 只有有人被导师要求留在现场。 「川嶋,到底是怎么回事?你好好说明一下道下变成这样之前是什么状况?」 有人有种莫名奇妙被大声怒骂的感觉。他保持无力瘫坐在地上的姿势,咽下口中的唾液。胃液的强烈酸味刺激著喉咙的黏膜。 「我是想……想、想做急救……想做人工呼吸。」 「道下没有说吗?她没有说要拿肾上腺素笔吗?」 有人这才明白方才道下动了动手,还一张一合地动著嘴巴,原来就是要拿肾上腺素笔的意思。 「道下有做了一些动作……但我完全不知道是要拿肾上腺素笔。而且,她连发出声音都有困难……」 有人看见道下在保健老师的白袍另一端,缩了一下身子。救护车的警笛声渐渐逼近。 在其他老师的催促下,有人站了起来。警笛声逼近到附近后,安静了下来。想必是事前已被告知,两名事务员拿著处理污秽物的清扫用具,戴著拋弃式手套和口罩、身穿塑胶材质的围裙出现。事务员像是要掩饰被呕吐物弄脏的地方似的,铺上满满的纸巾。一阵氯臭味传来。 有人照著指示,当场脱去弄脏的衣服。他接过替换的备用制服穿上,但尺寸太大了。有人脱下的制服被放进塑胶袋里归还回来。在那之后,有人在一走出体育馆就会看见的洗手台,被要求洗手洗了好长一段时间,差点没有洗破皮。 洗手途中,道下躺在担架上,从有人身后被送走了。保健老师也跟在一旁。道下的面孔随著担架发出的噪音一忽儿便已远去。看不出是生是死的道下残影,深深烙印在有人的脑海里。 午休过后正在上第五节课时,有人单手拎著装了制服的塑胶袋回到教室。有人从后门悄悄地走进教室,却还是逃不过全班同学,甚至讲台上的数学老师,也停下写黑板的动作回头看的命运。数学老师的√符号只画到一半,手上的白色粉笔便应声折断。 有人完全不记得数学课上了哪些内容。 第五节课一结束,摆明是说给有人听的讥笑话语在空中交错。 「你们有没有觉得很臭?也太臭了吧!」 「不是啊,也太逊了吧!」 「他跑过去是要干嘛啊?」 「想救人啊!但没那本领就是了。」 「他还跟著一起抓兔子耶!想搞笑也不是这样。」 「他未来的梦想不是当医生吗?」 「是啊,人家是医生喔!」 虽然也有同学出声制止,但一下子就被越发热烈的讥笑声掩盖过去。 「我以前就一直在想,立志当医生会不会太夸张了?」 「立志当医生却那副德性,根本当不了嘛!」 有人僵著身子坐在自己的座位上,承受著耻笑声的洗礼。 女同学们的交谈也都是绕在午休事件的话题上。 「道下同学不知道会不会有事?」 「她那是怎样啊?」 「想到就觉得恶心。我今天晚上肯定会睡不著。」 对于突然倒地的道下,女同学们在言谈之间流露出的厌恶感胜于关心。上原的发言更是直接: 「而且,连川嶋也跟著吐了。真是恶心到极点。」 提议说要玩三打三的同学来到有人的座位旁边,踹了一下椅脚说: 「肛门科医生的儿子乖乖看欧吉桑的肛门就好了啊!」 有人难以承受地拿著书包和塑胶袋,从座位上站起来。 「你想跑去哪啊!」 除了教室,哪里都好。有人逃离教室,一心只想去到一个没有人知道他的失态的地方。 喊著「逊毙了!」的声音化为无数尖刺,朝向在走廊上奔跑的有人背部射来。 有人在jr中央线的车厢内,一直低著头看向下方。不仅穿著肩宽过宽、袖子过长、裤管拖地的制服,还捧著大大的塑胶袋,有人不禁觉得所有陌生乘客都在看他。 在阿佐之谷站下车后,有人顾不及弄脏裤管步行了十分钟左右。有人的脖子四周被汗水沾湿,但那不是单纯因为太热而流的汗水。有人快步走过父亲担任院长的医院前方,抵达位在医院隔壁的自家住宅后,拿出钥匙打开玄关门。趁著没有人在家,有人把弄脏的制服全部塞进洗衣机,随便操作了洗衣机。虽然从不曾操作过洗衣机,但有人丝毫不以为意。他一心只想尽快消除痕迹。 有人喝了冰箱里的汽水。明明把便当都吐了出来,肚子里应该空空的,有人却只想喝东西而已。 客厅的时钟就快指向下午三点半。 有人准备回自己的房间时,母亲出现了。有人的母亲和父亲一样都是肛门科的医生,并以女医师的身分在医院里上班,但并非全职。「你翘课了啊?」母亲单刀直入地问道。 「……嗯。」 「身体不舒服吗?不是啊,你跟人家借了制服啊?」 有人没有回答。「洗衣机怎么会有声音?」母亲察觉到洗衣机的声音,往洗衣间走去。 有人趁机冲上楼回到自己的房间,脱去备用的制服。楼下传来母亲询问为什么要洗制服的声音,但有人没有回答。在那之后,母亲隔著房门不知道呼喊、询问了有人多少遍。你还不舒服吗?要不要吃饭?我有煮稀饭喔!你要洗澡吗?今天发生什么事了?——自始至终,有人一直保持沉默。他不想告诉任何人发生了什么事,祈祷著那时在场的所有人全都消失。 道下不知道怎样了?有人想起了道下躺在担架上被送走时的面孔。想像最糟的状况后,有人不禁全身颤抖。因为他知道自己肯定会受到责难。 过了晚上七点钟后,有人固守城池的原因轻而易举地被揭穿了。学校打了电话到家里来。从无故早退到午休事件的整个来龙去脉,校方全告诉了有人的父母亲。 虽说是整个来龙去脉,但对于保健老师等人还没到场的那段时间里的种种,都是从当时在体育馆的学生口中听来的内容。从班上同学在第五节课结束后表现出来的态度,有人能够轻易揣测大家会如何描述他的举动。 在父亲严厉的一声斥喝下,有人不得不放弃固守行动,随著父亲下楼。走到客厅后,有人看见母亲和哥哥也都一脸严肃的表情。 「有人,我们家从你祖父那一代开始,就一直经营医院。爸爸和妈妈也都是医生。」父亲先这么叮嘱事实。「不过,你只是一个外行的普通国中生,不应该简单看待医疗行为。你太自以为是了!」 自以为是。这四个字深深刺入有人的头顶,一路贯穿到内心深处。 「爸爸会出面好好跟那女同学的父母亲沟通。」 「听说救回了一命。」母亲夹杂著叹息声说道。「不过,有可能会留下轻微的后遗症。虽然时间不长,但有一小段时间大脑呈现缺氧状态。」 「为了以防万一,我已经联络过律师。这方面你不需要过度担心。只是……」 父亲暂时停顿下来,在胸前交叉起双手闭上眼睛。缓缓摇了摇头后,父亲一改眼神瞪著有人看。父亲的强烈目光朝向有人射来,两颗眼球彷佛随时有可能从眼窝里飞出来。 「你应该只要打电话叫救护车就好。那才是正确的判断。医生是不允许失误的职业,但你今天出了错。」 有人不自觉地发出了哽咽声。「你可以回房间去了。」父亲放过了有人。感觉上,父亲的态度与其说是出自体贴,更像是觉得无药可救而决定放弃。 有人回到自己的房间放声哭泣。 到了隔天早上,有人面临了最大难关——到学校上课。如果要有人选择爬上圣母峰的山顶或到学校上课,有人肯定会选择前者。即便如此,有人还是穿上洗好的制服,勉强拖著宛如绑上重石的脚步去到了学校。 有人一走进教室,彷佛繁多颜料胡乱交杂的喧闹气氛瞬间安静下来。一阵永恒般的宁静过后,教室里又开始慢慢喧闹起来。不过,陷入沉默前的缺乏统一性的多样色彩,在看见有人的身影后,全化为同一色彩。那是一种瞧不起有人、嘲笑有人、皱眉冷漠看待有人的色彩,一种让人化为被霸凌者的色彩。 有人的智慧手机收到了简讯。『你还真有脸来学校』。 去了厕所回来后,有人发现书桌上被人涂鸦。『误诊王』、『无医生潜力』。 女同学的低声絮语撼动著有人的耳膜。「川嶋同学说以后想当医生,也太可怕了吧?」 有人无法忍受到放学时间。他趁著午餐时的混乱场面,还是翘课了。 在那之后,有人没有再去学校上课。正确来说,是做不到。每次有人试图穿上制服,心脏就会像发狂的马儿一样猛烈跳动,汗如雨下,紧接著开始发寒,最后呕吐。父母亲开了镇静剂给有人吃,但还是无效。有人也去看过父母亲透过人脉找到的精神内科,结果什么也没改变。 有人几乎整天都在自己的房间里生活。等到父母亲和哥哥出门去医院和学校后,有人才会爬出被窝,在空无一人的餐厅吃冷掉的早餐。午餐他会随便找像是杯面之类的东西来吃。到了晚上,有人会等到家人都安静入睡后,才去吃一样是冷掉的晚餐,然后冲澡。有人会尽其所能地憋著不上厕所,真的憋不住时就使用靠近自己房间的二楼厕所。虽然很少那么做,但有人时而会在半夜两点钟过后,去到家里附近的便利商店购买零食、果汁、漫画杂志,或当下所需的东西。买东西时,有人是用存下来的压岁钱付钱。 和人偶尔会隔著房门跟有人说话。 『道下同学好像出院了喔。』 『今天爸爸和律师去跟道下同学一家人沟通。对方好像没有责怪你。』 『我听说她正在做复健,似乎有轻微的言语障碍。』 『不过,她下星期就会去学校上课。』 和人会告诉有人关于道下的近况,但有人猜不出和人的用意何在。和人传达的资讯像是试图让有人安心,但相反地,也像在谴责有人足不出户。 『听说道下同学本人说她不应该随便吃别人给的东西,所以责任在于自己。』 有人脑袋放空听著哥哥自顾自地说话,听著听著,自然而然地掌握到道下的状况。 道下从幼年时期就对小麦或花生等多种食物过敏。 为了预防严重过敏症状发作,道下随身携带过敏性休克的辅助治疗剂——肾上腺素笔。 去体育馆时,同学分给道下的巧克力当中,含有构成过敏原的坚果泥。 当时道下确认过包装,但看不懂包装上的文字。 虽然察觉到有坚果的味道,但道下心想「只是少量,应该不会有事」,所以还是吃下巧克力。 『因为这样,她才会说是自己不对。』 道下有言语障碍的后遗症,不知道她是如何传达这些话语?有人一点也不想去想像这件事。虽然道下承认责任在于自己,但不可能不怨恨有人没有采取适当的行动。毕竟这件事留下了后遗症,就跟夺走了道下的未来没什么差别。 有人从未回应过和人的话语。渐渐地,和人也不再那么主动向有人搭腔了。有人和父母亲之间,也只有最低限度的互动。遇到逼不得已的时候,有人会利用在line设定的家人群组。 时光一点一滴流过,四季轮回后,新的年度到来。有人理应升上国中三年级,但打从那天开始,一切都没有改变,有人依旧几乎一整天都在房间里度过。每一天,有人都是利用电脑看影片、玩手机游戏来消磨时间。他任凭头发留长,等超出忍耐极限时,就拿文具用品类的剪刀自己剪头发。 绣球花盛开的季节到来,好一段时间没有来搭腔的和人搭腔说: 『欸,游戏好玩吗?』 有人兄弟之间几乎没什么沟通,和人却彻底识破有人的行动。 『你如果看到不错的黄色影片,再line给我啊!我喜欢偏娃娃脸的可爱长相、胸部大的女生。』 有人不禁心想原来兄弟对女生的喜好也会十分相似。和人的语调极其自然,既没有像是在应付难搞家伙的感觉,也听不出瞧不起弟弟在家里蹲的意味。 因为实在太过自然,有人也随之卸下警戒心听著和人接续说出的话语,以至于不小心被话语一箭射中内心。 『那天,你只是想救那女生而已吗?还是,你其实是怀著不轨之心?你当时实际是想怎样?』 那天。改变了一切的那天。 「……我……」有人挤出沙哑的声音说道。「我只是……」 有人说到一半停了下来。抗拒感卡在有人的喉咙,让他说不出话来。 和人等著有人接下来的话语等了好一会儿,但最后静静地离开了。 「……我只是……」 我只是想变成像叔叔那样而已。 * 那天,有人十四岁。在那之后直到今天,也就是有人迎接十六岁的元旦,有人一直活在封闭的世界里。 『有人,我差不多该走了。』 有人感觉到叔叔在房门的另一端站起身子。此时天色早已转暗,房间里一片昏暗。有人按了一下智慧手机的归位键。液晶萤幕发出刺眼的光芒,彷佛在说:「别看我!」有人皱起眉头确认时间后,发现叔叔在冰冷的走廊上坚持了将近两小时。 『我是想跟你说关于高中的事。』 有人不想听到「高中」这个字眼。要不是那天,有人现在理应是高中一年级生。自从国中那时不再去学校后,有人便一直独自留在原地,哪儿也去不成。有人感觉到一天比一天更加动弹不得,而「高中」两字让这般感觉变得明确。 『有一所高中我觉得挺适合你去报考看看。』 事到如今还要考高中?就算考上了,想也知道有人在同届学生之中会有多么突兀。想忘也忘不了的讥笑声,在有人的脑中交错。 『我工作的小岛上,有一所根本不会介意你在意的事情,还会很乐意接受你的高中。』 有人的身体不自觉地使力,床铺随之嘎吱作响。有人记得叔叔是在北海道的离岛工作。那座岛的名字是……忘了。 『你有在听我说话,对吧?』想必是听到了嘎吱声响,叔叔的声音变得开朗一些。『我在想那所高中应该很适合现在的你。那里有宿舍提供给从远地去就读的学生住宿,要是不想住宿舍,也可以跟我一起住。』 现在的我——有人转头看向被房门遮住而看不见的叔叔。现在的我除了连高中生都当不成,只是个家里蹲之外,还能有什么? 『你有没有听过好心撒马利亚人的比喻?』 有人不曾听过什么好心撒马利亚人,继续坚持著沉默的态度。『没事,你没听过也无所谓。』叔叔也不在意地说道,并且继续说: 『我觉得你那天的举动并没有错。』 有人咬住脸颊内侧的肉。有人之前便从哥哥口中听过叔叔像这样袒护过他,但这时才第一次亲耳听到叔叔的袒护话语。叔叔在七年前去到小岛的诊所服务后,不论是扫墓或过年,都没有回来过。 『所以,我希望你不要就这样终其一生。我希望你能够试著思考一下未来。」 叔叔又提起「未来」这个字眼。有人听了后,还是不禁悲从中来。叔叔根本不懂。一次的跌倒也可能改变一切。而且,有人跌倒后,还遇上陡峻的坡道。有人根本无计可施,只能一路滚下坡,如今在地狱深渊把身体缩成一团。 四周一片漆黑,有人根本看不见眼前有什么。他只知道一切糟透了。 『可以的话,我想要看著你说话。』 叔叔的声音拉远了一些。有人知道叔叔转了身。意思就是,叔叔已经准备要离开。 『我希望你可以考虑一下报考高中的事。』 有人暗自说:「不管做什么都没用的。」 『我回去后再打电话给你。到时候要接电话喔!』 放轻的脚步声逐渐远去。 在那之后,有人等了五分钟。他心想差不多等够久了,于是爬出被窝,抓住门把准备开门。其实大约在三十分钟前,有人早有尿意,但因为叔叔守在门口,所以去不成厕所。 悄悄打开房门后,有人吓得跳了一下,差点就快尿了出来。 「嗨!被我吓一跳啊?」 叔叔没有走,还在灯光明亮的走廊上。 「我想说如果不这么做,你肯定不会出来。」叔叔给人的印象跟在机舱内站起身子的那一天几乎没有改变,看起来比实际年龄更显年轻的脸上,浮现成功骗了有人的得意笑容。「我订了最后一班飞机。」 「为什么?」 「我刚刚不是说过想要看到你吗?」看来叔叔识破了一切。「可以看到你真开心。对了,你不赶快去厕所ok吗?」 不ok。有人急忙冲向二楼的厕所。叔叔也跟了过来,而且竟然站在厕所门口不动。 「叔叔,你挡到我了。」 「我刚刚说的,真的希望你可以考虑一下。」 「你是说考高中的事?」 「嗯。」坏心眼的叔叔在这时收起笑容,露出诚挚的表情。「我工作的小岛上会有那样的高中,相信也是一种冥冥之中的安排。那所高中合适到让我忍不住这么想。」 有人扭动著双脚,但叔叔只是直直注视著他。 「到时如果真的觉得不适合,再退学也不会怎样。问题是你愿不愿意试一试?」 厕所的门就近在眼前,但被叔叔以肉身挡住,开不了门。膀胱持续发出紧急讯号。有人万万没料到叔叔会使出如此阴险的攻击。不过,叔叔投来的目光中,带著真心真意为有人著想的色彩。 「有人,你就试一试看看……」 「好、好啦!」有人以机关枪般的说话速度答道。「既然叔叔要我那么做,那就做吧!」 「我不是在要求。这不是命令喔!」 「嗯……嗯。」可以的话,有人比较想命令叔叔让开来。「如、如果只是去考试,可以啦……」 叔叔的表情顿时变得明亮。「真的吗?」 「真、真的。但我完全没有读书就是了。」事态已经来到刻不容缓的地步。「抱歉,借过。」 有人伸直手臂准备推开叔叔的那一刻,叔叔迅速挪开身子。真是千钧一发。有人在厕所里松口气这么心想时,传来叔叔的开朗声音: 『那我就去安排了喔!谢谢你愿意试一试。你尽情解放吧!』 其实我不是那么愿意的……有人还来不及更正叔叔的说法,叔叔这回是真的离开了。 上完厕所后,有人回到房间。顺著事态演变,现在有人不得不报考高中,混乱的思绪加上内心的动摇使得他心悸不已。事到如今怎么可能回到正常轨道?还是耍赖跟叔叔说不要报考好了。虽然有人的脑海里也闪过这样的念头,但家里蹲期间培养出来的灰心意念,渐渐抚平混乱的思绪以及内心的动摇。又不是百分百一定考得上。反而应该说,考不上的机率比较高。再说,万一考上了,只要现状还是怎么也改变不了的走投无路状态,管它是待在这里或待在叔叔那里,也都一样。 叔叔既然主动提出邀约,一定会为有人安排一个房间。哪怕房间外面的环境改变,只要不踏出房门就不成问题。现今这时代,便利商店随处可见。就跟一路来一样,必要时再利用深夜时间去便利商店就好。 有人在床上躺了下来。 * 事情进行得相当顺利。有人觉得自己宛如被放在输送带上大量生产的饼乾。目前有人所处的状态就是,擅自被人揉成面团后,经过烤箱烘烤,再点缀上巧克力,现在已装箱完成等著出货到叔叔工作的小岛。 当然了,过程中有人不可能一概不参与。接受入学考试前,包含家长在内,叔叔推荐的那所高中的校长、管区教育委员会的职员与有人进行过面试。对方来到有人的家中,拿出介绍小岛和高中的手册,针对地区和学校做了说明。有人微微低著头没有看手册一眼,只有在对方发问时才出声回答。 半夜出门不算在内的话,考试当天可说是有人睽违已久的外出。那一天,厚厚一层乌云像是要压垮大气似地覆盖住整片天空,让人就快喘不过气来。有人的母亲开车载他去到被指定为考场的公共设施。面试时见过面的教育委员会职员,以及这回换成是副校长两人出现在考场上。只为了有人一个学生,两人特地来到东京,在一间小房间里完成监考后,收走了题目卷和答案卷。对国中二年级上到一半就停止学习的有人来说,时间充裕到让人头痛。 有人在心中反覆告诉自己:「反正我又不想去,考不上也无所谓。」 然而,有人收到的却是一张合格通知单。 那什么学校啊,考成那样居然还考得上?有人反而害怕了起来,心想会不会是一所龙蛇杂处的学校。这样还不如参加函授课程比较好。 有人没能够直升高中部时,父母亲曾经提议他就读采用函授制度的高中。那时如果乖乖听从父母亲的提议,就不必报考什么北海道离岛的高中了。话说回来,就算成了函授制度高中的学生,有人八成也是过著和现在没太大差别的日子。 如果是那天之前的那个想要变成像叔叔那样的有人,就会为了考上医学院而认真读书。 * 三月最后一个星期天的早上,有人离家的日子到来。为了接有人,叔叔特地在前一天就先回来。 「哥哥、嫂嫂、和人,你们就放心把有人交给我吧!」 有人搭上计程车准备离去时,别说是父母亲,就连和人也出来送他。和人考上了父母亲的母校的医学院。有人从长长的浏海缝隙间看向自己的哥哥,哥哥咧嘴一笑,还竖起大拇指。 有人把背包放上膝盖,身体靠著椅背心想:「还真是个乐观的哥哥。」和人一脸深信弟弟总算摆脱不具生产性的家里蹲生活,朝向明亮未来踏出一步的表情。 哪里明亮了?今天还是个下雨天。下雨就算了,至少来个倾盆大雨,感觉还会爽快一些。这种绵绵落下的细雨,与其说是想让人被淋湿,反而更像是想让人心情变差。 从羽田机场飞往新千岁机场后,搭上快速电车来到了札幌。北海道毕竟比较冷,有人急忙穿上原本卷成一团带著走动的羽绒外套,再围上黑色围巾。 从灰色天空落下的不是雨滴,而是显得沉重的鹅毛大雪。 「这里有时候五月也会下雪。」 叔叔说道,有人一时还以为自己听错了。 在与札幌车站相通的巴士总站,搭上了长程巴士。花了约莫三小时的时间后,巴士总算抵达名为「后茂内」的城镇的渡船航站。有人和叔叔搭了早上第一班飞机出发,在这个时间点却已经过了下午一点钟。小规模的渡船航站出乎预料地新,地板也十分乾净。不知道为什么,剪票口旁边立著一块大型看板,画出深受喜爱的美少女图案。不知何时雪已经停了下来,取而代之地,大地被覆盖上一层不起眼的薄云。海上吹来冷飕飕的强风,浪花声不间断地传入耳中。 再不久就要出航了。 「还是吃一下晕船药比较好。」 叔叔从航站的餐厅买来饭团,让有人先吃一颗饭团,再吞下胶囊状的药丸。 「吃了药应该会想睡,你上船就睡吧!我们要搭一个半小时的船。」 走上渡船时,有人摸了甲板的扶手。扶手被海风吹得黏答答。有人看见有男女共用的厕所,于是打开厕所门,一看发现是老旧的蹲式马桶,便坚决地告诉自己除非事态紧急,否则就忍著不要上厕所。渡船共有三层船舱,叔叔挑了中间层。中间层的船舱铺著地毯,必须脱掉鞋子才能上去,有人看见已经有好几名乘客大剌剌地躺在地毯上睡觉。 「这不是川嶋医生吗?」女子的沙哑声音从角落传了过来。「真的,看到你回来实在是太好了!」 几乎当场所有人都立刻上前围住叔叔。有人掌握不到状况而感到困惑,顿时低下头来。 「你周末去哪儿了?」 「都没看到你,心里好不踏实啊!」 「他就是你说的那孩子啊?」 「你可以把头朝向船头比较不会晕。」叔叔低声对著有人这么说一句后,便走远了。喧闹声跟在叔叔的后头远去。 有人把以防万一的塑胶袋放在身边后,拿背包当枕头闭上了眼睛。渡船的引擎声和海浪拍打船身的声音很吵,但想必是叔叔给的晕船药发挥了作用,有人在晕船之前先睡著了。 「快到了喔!」 叔叔摇醒有人说道。有人看不清楚叔叔的脸。光线实在太刺眼了。 「快准备下船。」 有人一挺起上半身,瞬间感到一阵晕眩。他把塑胶袋塞进羽绒外套的口袋里,背起拿来当枕头的背包。 「白眶海鸽耶!」 叔叔把脸贴近窗户,自言自语道。有人也跟著看向窗外。 不知不觉中,天气已经放晴。一道道海浪反射著阳光,使得海面看起来就像无数发光碎片聚集在一起。近似黑色的鸟飞过海面,长了蹼的鸟脚呈现鲜艳的红色。有人发现不只一只而已。他忍著刺眼的光芒,眯起眼睛仔细一看后,发现从近处到远处,随处可看见鸟儿的身影在海面上穿梭。 「那只是丹氏鸬鹚。不知道有没有角嘴海雀?」叔叔搭著有人的肩膀,把有人拉近自己。「手册上面不是也有介绍吗?你将展开新生活的小岛……叫什么?」 有人哪敢说自己连封面都不曾翻开过,只能让视线在空中游走时,某人伸出了援手。 「叫海鸟乐园,对吧?医生。」一名少女突然从叔叔身后现身。「你就是医生的侄子有人,对不对?」 少女穿上的深蓝色粗呢大衣把身体裹得紧紧的,胸前的牛角钮扣感觉就快爆开来。一双浑圆眼睛会让人联想到可爱松鼠的少女,露出天真的笑容轻轻挥挥手说:「多多指教喔!你的头发好长喔!」少女摇晃著挂在手肘上的罗森便利商店的大大塑胶袋,率先走出了船舱。 有人已经许久不曾被年纪相仿的异性搭话。那也就算了,少女方才还突然移动到有人和叔叔的中间,害得有人的心脏猛跳。等到察觉时,他的双手已被莫名的汗水浸透。 小岛的轮廓越来越清晰,而且比有人想像中的更小。有人从渡船侧面的圆形窗户往外一看,发现小岛的左手边地势较高,高度随著往右手边移动,渐渐趋缓。整体看上去,像极了一边被压扁的车轮饼浮在水面上。地势较高的那一端还有积雪,看上去白白的。渡船朝向地势较低的方向驶去。看似民宅的建筑物集中在被压扁的那一端,以港口附近的地势最低。 反过来说,小岛地势较高的那一端什么也没有。啥都没有! 船舱门每打开一次,刺骨的寒风和海鸥争鸣的叫声就会随之涌入。有人从船身侧边的圆形窗户,移动到正面的窗户边。像在挖苦人似的,来到这里后,天空变得一片晴朗,毫不留情地让有人看清自己的目的地。防波堤、老旧灯塔。短短的狭窄港口附近,只见稀少的人影在走动。看似候船处的建筑物,明显有著走过岁月的斑驳痕迹。如破旧小屋般的名产店。眼前的一切都显得黯淡无光。即便是如此萧条的光景,那依旧是小岛的大门,属于较为发展的区域。 一条车道狭窄的马路,从港口沿著小岛的周围延伸。马路一穿过港口边,立刻遇上陡峻的坡路。坡路侧面经过补强的水泥墙上,写著献给到港渡船的文字。经过风雪吹打的油漆字已经褪了色,传达著冷清的讯息。 『欢迎来到梦想浮岛 照羽尻』 有人感觉到全身的力量从膝盖慢慢散去。 在地狱深渊时一片漆黑,什么也看不见,也不知道四周的景色长什么样。但现在,光芒照射下,照亮了一切。 天寒地冻。 我竟然来到了这样的地方。 来到了地狱深渊。 要不是因为那天,根本不必来到这里。 注1:二世古町位在日本北海道,是以滑雪场相关观光业为主的城镇。 注2:应召义务是日本的医师法所规定之义务,指拥有医师职务者当被要求进行诊疗行为时,除非有正当的理由,否则不得拒绝。 注3:即肾上腺素自动注射器,用于紧急处理过敏性休克反应。 第二章 『有人,吃饭了!』叔叔敲著门邀约有人吃饭。『今天是吃野吕太太分享的鳕鱼火锅喔!』 叔叔敲门越敲越大声。简直就像演奏家针对乐谱标上渐强术语的部分,激昂地敲打著定音鼓。房门只有薄薄一层,如果置之不理,肯定会敲坏铰链,不然就是把门敲出一个洞。有人打开了房门。 『一起吃吧!火锅就是要大家一起围著吃才好吃。』 只要使出定音鼓的攻击招数,有人就会自动走出房间。毕竟万一房门被敲坏了,有人想关在房间里就会成问题。叔叔似乎就是知道这点,才会出招。 从阻碍上厕所的那一招开始,一切都被叔叔掌控在手上。有人一边这么心想,一边撩起浏海,走下极陡的阶梯。 鳕鱼火锅的香味刺激著有人的鼻尖。餐桌上放著简易型瓦斯炉,砂锅里滚得沸腾。从锅底往上冒出来的小气泡,使得汤汁里的豆腐、水菜、长葱和菇类以轻快的节奏感翻滚著。 「野吕太太连锅子都一起送过来呢!」 真的有病患会带著装了料理的砂锅到诊所吗?有人不禁感到讶异,但立刻改变了想法。就是真的有,眼前才会出现滚得沸腾的火锅。 「从前面那条马路往港口的方向走,不是会看见一家野吕旅馆吗?那里有一家旅馆的。就是那家旅馆的太太送来的。」叔叔说明起野吕家的状况。「在来小岛的渡船上,你遇到过野吕太太的女儿。还记得吗?」 有人想起身穿粗呢大衣的少女。叔叔在有人的对面坐了下来,有人移动视线看向叔叔的身后。墙壁上贴著月历。从那天到今天,正好过了一个星期。 「那女生今年会升上照羽尻高中的二年级。你去上学后,就会再遇到她。」 「是喔。」有人这么低喃一句后,把煮熟的每一样食材都舀进汤匙造型的小碗里。 自从来到照羽尻岛的叔叔家同居后,有人不曾再一个人吃饭过。叔叔诊所的上午看诊时间从早上八点半到十一点半,下午从一点到四点半,所以早餐和晚餐都会受到叔叔的定音鼓攻击而被迫一起吃饭。至于午餐,因为叔叔会趁著诊所的休息时间回来家里,所以目前也是和叔叔一起简单吃些东西。到照羽尻岛诊所服务的医师被安排了独栋住宅,而且就在诊所的隔壁,上下班根本花不到三十秒的时间。诊所星期六、日休诊,但叔叔会在跟平日一样的时间起床,然后在书房阅读文献、查资料,或用电脑不知道打什么文件,很少会出门。有人询问过原因,叔叔说他有一支诊所专用的手机,哪怕是在半夜或假日,他都希望只要手机一响,就能随时动作。 有人沉默不语地吃著入口即化的鳕鱼肉时,叔叔开口说: 「有人,你可以不用锁门的。」 有人停下筷子。叔叔吃了蒟蒻丝,再咬一口长葱后,直接拿和小碗成套的汤匙舀了一大口白饭送进嘴里。 「野吕太太说因为门被锁上了,她才会把火锅送到诊所去。」 「可是……」 「不会有事的。这小岛上,没有人会锁住家里的门的。」 叔叔笑著说如果是野吕太太,她应该会自己打开玄关门出声喊人,若是没有人回应,就会把锅子放在从玄关要爬上来的地板上,就只会这样而已。 听说第一个抱怨门被锁住的,是岛上一个名叫田宫的宅配业者。为什么会说是「听说」呢?那是因为有人没有直接被对方抱怨。因为有人一直关在房间里,所以岛民们说的话都是透过叔叔而得知。 总而言之,田宫似乎说了这样的话。 ——我说川嶋医生啊,你为什么要把玄关门锁起来?这样我要怎么把亚马逊寄来的包裹放进去? 如果是大规模的宅配业者,不会提供送到离岛内的宅配服务。透过一天没有多少航班的渡船被送到岛上的包裹,都是由转送业者的田宫承接,再配送到各家各户去。 一般在宅配包裹时,送货员都会先按门铃,然后请收件人在送货单上盖章,才能取件。没人在家时,就会重新安排时间送货。不过,在照羽尻岛,没人在家时的处理方式跟一般不同。 就算没人在家,田宫也会打开玄关门,把包裹放进屋子里。在岛上,这是理所当然的行为。因为没有人会锁门,这样的处理方式才得以成立。说到这里的玄关,设有屋檐的空间是采用像温室一样用玻璃围起来的设计。叔叔告诉有人这样的设计被称为玄关玻璃罩,目的是为了遮挡寒风冰雪。不限于照羽尻岛,据说在北海道,玄关玻璃罩的设计并不算稀奇。有人当然也被叮咛不要锁上玄关玻璃罩的门锁。 有人深深感受到这里和东京相差甚多。 「刚开始我也是很惊讶,但现在会觉得这代表著岛民彼此之间有多么互相信任。」叔叔把白饭吃个精光后,喝起呈现半透明色泽的火锅汤。「所谓入境随俗。不用上锁也能放心,这样不是很和平吗?」 除非真的有急事,否则即使已经先吃饱饭,叔叔也不会离席。有时叔叔会向有人搭腔说话,有时只是很自然地坐在餐桌前。今天的叔叔属于后者。叔叔时而面带微笑悠哉地望著有人用筷子小口小口地把食物送进嘴里,时而弓起背部再伸直背部,或是自言自语说著「明天的气温不知道会是几度?」之类的话语。 在那之后,叔叔忽然扭转上半身,看向背后的月历。 「开学典礼的日子就快到了。」 月历上可看见照羽尻岛的风景照,三天后的日期格子里被叔叔写上『有人 照羽尻高中开学典礼』。 「……我不要去。」 「好吧。」叔叔没有说出责备的话语。「如果你真的那么想,就请假吧!」 「……对不起。」 有人从餐桌上站起身子。 来到照羽尻岛后的一个星期,有人都在做什么?他收拾了老家寄来的衣服以及极其简便的日常用品,也玩了智慧手机里的逃脱游戏。玩是玩了,但依旧没有灵感想出逃脱线索,就是想要安装其他游戏,叔叔家里也没有wi-fi分享器,所以有人必然只能放弃必须一直保持连线的游戏,很快地也就没事可做。有人心想至少可以看个漫画杂志,于是拜托叔叔到便利商店帮他买,没料到叔叔回答岛上没有便利商店,有人当场连话都说不出来。 「这里是有两家店。漫画……以前应该也有卖过吧。你想看什么漫画?」 「还是不用了。」有人好不容易才挤出这句话,撤回自己的要求。 在这里,早报也不会一早就送来,要等到将近中午才会送达。 明明已经进入四月,小岛却比东京的冬天还要冷。越过日本海的强烈海风猛吹不停,时而还会飘起雪花。除了睡觉时间之外,房间里的煤油暖气机总是一直开著。如果是在东京,现在已经是赏樱花的季节,而在小岛上,时间像是慢了两个月。 小岛上各处设有扩音器,经常播放在东京绝对难以想像的内容。好比说,「今天是回收可燃垃圾的日子」之类的。 等叔叔去诊所上班,剩下自己一人后,有人就会悄悄走出房间,查看屋内的状况。那举动就像受到保护的野猫会趁著没有人的时候,确认周遭的状况一样。叔叔的住处是一栋三角屋顶、两层楼高的老旧房子,一楼有餐厅和浴室等用水空间,还有一间和室房间,二楼有两间房间,一间是叔叔的寝室,另一间是安排给有人的六张榻榻米大的房间。和室房间被叔叔当成书房使用,房间里有医疗相关的专业书籍,还有插著网路线的桌上型电脑。每间房间都有暖炉,但相对地没有空调。至于用来供应热水的瓦斯热水器,有人不知道该怎么操作。厕所乍看下像是冲水式设计,但事实上似乎是囤积在污水槽里。 餐厅的矮桌上放著有人为了报考而接受面试时收到的两本手册,分别介绍著照羽尻岛和高中。那时有人连看也没看一眼,如今只能咽下「事到如今也为时已晚」的苦涩滋味翻开手册来看。看了后,有人大致得知关于小岛的知识。 照羽尻岛是一座坐落在日本海上的离岛,距离北海道西北方的后茂内港约三十公里远。照羽尻岛的外围约十二公里长,人口约有三百二十人。岛上的主要产业为水产业。岛上只有一所中小学校,共用同一栋校舍。至于高中,当然也只有一所。 连结照羽尻岛和北海道本岛之间的交通手段只有渡船。在唯一交通手段的渡船上,有人透过船窗看见照羽尻岛时的印象是「像一边被压扁的车轮饼」,但从整体俯瞰图看来,却长得像钝化的矛头。靠近北海道本岛端的矛头根部设有港口,也有沿著海岸绕一圈的马路。包括诊所在内,岛民的生活范围集中在靠近北海道本岛端的马路周边地区,但到了半路似乎会进入没有民宅的区域,往矛头前端的方向标示著「冬季禁止车辆通行」。意思就是,靠近前端的一半区域,以及靠近北海道本岛的相反方向,也就是靠近欧亚大陆端的那一带区域并非人们居住的地区,而是鸟类的栖息地。反而应该说,鸟类才是这座岛的主角,人们只是借住在岛上的一小部分地区。 根据手册的内容,包含叔叔说过的「白眶海鸽」、「丹氏鸬鹚」、「角嘴海雀」在内,岛上共有八种海鸟繁殖。 照羽尻岛是濒临绝种的崖海鸦会在日本繁殖的唯一岛屿。 在五月底到七月上旬的繁殖期,可观赏到角嘴海雀的归巢画面。 照羽尻岛是白眶海鸽在日本国内最大的繁殖地。 对鸟类不感兴趣的有人来说,眼前看到的只是一大串完全无法触动人心的文字。 高中的手册比介绍照羽尻岛的手册更加单薄,但放了大量的照片,整本都是彩色页面。不过,因为使用了很多照片,真实的一面也相对地被详细呈现出来。 翻开封面后的左右两页是校舍的照片,那是一栋木造矮房。矮房有著蓝色的钢板屋顶。相信每个第一眼看到矮房的人,脑中都会浮现「老旧」两字。从介绍校园的页面上,有人也看出体育馆地板的翘曲。 在课程内容上,安排著所有年级一起学习、取名为「照羽尻学」的本岛乡土学习课,以及利用实际在本岛捕获的海产进行加工,再制成产品的水产实习课。这些课程算是有别于一般高中的特色,但有人就是不觉得有什么吸引力。 最后一页是所有学生的留言,还附上了大头照。 一年级有两个学生。 三年级也是两个学生。 总共四个学生而已。 二年级没有半个学生,如今新学年到来,三年级的两个学生早已毕业。也就是说,这个学年没有三年级的学生。一年级的两个学生会升上二年级,一年级……不知道会有几个学生? 不可能就今年的入学学生突然暴增。有人相信就算把他加进去,也只会有一位数的学生人数。 如果有个学生特地从东京来到这个地狱深渊,而且比一般学生晚一年入学,想必会被以好奇的目光看待。万一好奇的目光发现了过去,有人就又要等著被讥笑。 还是行不通的。要我去上学根本是强人所难!有人的这般意念越来越坚决。 * 开学典礼当天,有人言出必行地没有离开家里。叔叔在八点钟前去诊所上班后,有人翻开还放在餐厅的照羽尻高中手册。他翻开手册背面,看著最后一页。 已经从学校毕业的两个三年级生都是男生。其中一人留著短发,表露出充满男子气概的凛然五官。另一人的头发偏长,看似个性温和。两人毕业后的去向不明。 至于一年级生,则是一男一女的组合。男生的脸型细长,戴著黑框眼镜。男生的长相看起来显得神经质,却留著上方头发偏长的小平头发型,让人感到有些意外。 最后是有人想看一眼的唯一女学生——野吕凉。圆圆的脸蛋轮廓,加上圆滚滚的双眼。小巧的鼻子和嘴巴,使得一双大眼睛更显突出。在男同学一个个都露出正经八百的表情拍照之中,只有她展露自然的笑脸。她晒得一身古铜色的美丽肤色,比身旁的黑框眼镜哥更加黝黑,不难看出是个健全开朗的女生。 叔叔说过她是旅馆老板的女儿。也就是说,她应该是在这座离岛出生长大的当地人。 有人知道自己深感讶异是因为有著严重的偏见,但真的没想到冷清的小岛上竟然有这么可爱的女生。在渡船上遇到她时,不想跟别人视线交会的情绪抢先一步涌上有人的心头,所以有人没有露骨地打量她的长相。 有人甩了甩头。就为了她去上学也太蠢了。这女生看起来个性开朗,想必会主动搭话。搞不好她会询问有人在东京的种种。有人打死也不愿意详细说明过去的事。 有人深深叹了一口气。来这里之前,有人早就想过如果继续当家里蹲,不论是在东京的自己房间,还是在叔叔家都一样。既然都一样,早知道当初就应该抵死不从。这里没有便利商店,早上也不会有人送报,也没有wi-fi,简直就是流放地。 有人回到自己房间,把暖气机的设定温度降低到二十度后,钻进被窝里。睡午觉已经成了有人的日常作息之一。 『不在家吗?』半梦半醒之间,有人的耳朵捕捉到曾听过的声音。『川嶋有人同学,你在家吗?你在家吗~?』 『小凉,你这样行不通吧。』少年出声制止。『我听我老爸说过,医生的侄子他……』 『小诚,我当然也知道状况,但你不会想见到他吗?』 『我超想见到他~他跟我同年级耶!』 这时,又多了一个人的声音。『今天就先不要吵他了吧。』那声音虽然偏高,但语调十分沉稳。『他没有来学校,肯定有他的理由。我们又不知道是什么理由。万一是因为身体不舒服才缺席,吵醒他就太不好意思了。』 『对喔,说的也是。』 『小凉,只要是阳学长说的话,你就会听。』 『因为阳学长说的话最可靠啊!』 几个人的声音逐渐拉远。 被窝里的有人已经完全清醒过来。他把脸凑近窗户,一副想要追著逐渐拉远的声音而去的模样。有人打开双层窗户的内窗,用手擦去外侧玻璃窗上的部分露珠后,把一只眼睛贴上去。有人看见四道身影朝向马路的方向走去。四人分了开来,其中一人朝向理应还是禁止车辆通行的海鸟栖息地方向走去,其余三人朝向港口的方向走去。 走在三人正中间的那个人穿著深蓝色的的粗呢大衣。 那个人是野吕凉。她应该已经升上二年级。 跟她在一起的那些人会是照羽尻高中的学生们吗? 在叔叔展开定音鼓攻击之前,有人先下楼走到餐厅。有人心想一直杵在原地看叔叔准备晚餐也说不过去,于是主动帮忙端菜。 「有人,你真是帮了大忙。冰箱里有岸太太送的腌鲱鱼,可不可以帮我拿出来?」 叔叔说他正在煎的花鱼,也是人家送的。每天回家时,叔叔几乎没有一天是双手空空的。 有人盛了白饭,再排上加了豆腐和海带芽的味噌汤,最后把盛了叔叔煎好的花鱼配上白萝卜泥的盘子端上桌。 「谢啦!」 叔叔有礼貌地道谢道,有人不禁感到难为情,也觉得自己很没出息。这样简直就像幼稚园的小朋友在帮忙。 「……叔叔,你知不知道高中有几个新生?」 「三个。」叔叔还亲切地提供了有人没有询问的资讯:「齐藤诚是在照羽尻岛出生长大的孩子。他哥哥三月的时候已经毕业,现在刚好换他入学。东村桃花是从札幌来的孩子,听说住进了学生宿舍。她是个相当漂亮的苗条美女喔!最后一个是你。」 刚才确实有个被称呼「小诚」的少年。「所以,全校总共五个学生?」 「就某角度来说,这样算是很奢侈。」叔叔灵巧地取下花鱼的骨头。「毕竟这时代,老师能够顾及到每个学生会是一个卖点。如果是在照羽尻高中,就可以几乎是一对一上课。毕竟那里的老师人数比学生还多。话虽如此,但也不能怀疑那些老师的资质,那样就太失礼了。我认识每一位老师,他们都充满热诚,也总会替学生著想。」 难道会当著其他两个学生的面,明白指出不会写的功课或不懂的问题,让其他学生在一旁看著老师怎么给予细心指导吗?那不就等于是在公开行刑?有人光是想像那画面,就忍不住打起寒颤。 「今天四个学生好像有绕过来这里喔?」 「你怎么知道?」 「因为他们也到诊所露过脸。」叔叔把酱油淋上花鱼。「他们都觉得很遗憾,说很想跟你见面。」 有人沉默不语。 「你还是不去吗?」 有人保持沉默地拿起筷子夹了一块花鱼。 「还是不想去啊。那明天开始,你可不可以到诊所来帮忙?」 有人筷子上的花鱼滑落,掉到地板上。 「要是有养猫,不知道会不会被吃掉喔?」叔叔用著像在念经似的平淡语调,继续说:「这里的诊所其实挺忙的。当然了,我只会请你帮忙做不会触犯法律的事情。就针对午休时间和看诊结束后,我想想啊,各三十分钟就好。你要是愿意帮忙打扫候诊室和收拾书本杂志,我会轻松很多。」 叔叔补上一句:「其他时间你可以继续过原本的生活。」看来叔叔没有要让步的意思。最后,叔叔甚至拋了一个媚眼说:「你也看一下我穿白袍的英姿嘛~」 「……好啦。」 有人拗不过叔叔说道。 * 有人没有去高中上课,但取而代之地,他会配合上午和下午的看诊时间结束,每天去照羽尻岛诊所两趟。 说是打扫,但其实只是做一些很简单的工作。每天诊所开门前,在诊所上班的桐生护理师就会做好完整的打扫工作。桐生护理师是一位六十五岁左右的女性。「你是医生的侄子,对吧?我一直很希望有机会见到你,真是太开心了。」一看到有人上午十一点半出现在诊所,桐生护理师立刻笑著搭话道,还拍了拍有人的肩膀。 候诊室还有两名病患,两人都是年迈的女性。其中一人的手上拿著药袋。 「你就是有人?」 「你进了照羽尻高中,对吧?」 有人无法理解素昧平生的人怎么会知道他就读高中的事,往前伸一下脖子致意后,立刻别开视线。 诊所内部的格局极其简单。推开面向马路的毛玻璃拉门,踏进诊所后,可看见比一般独栋住宅宽敞些许的玄关,大家会在这里换上室内拖。直直前进后,会来到大约十二张榻榻米大的候诊室。背对著门口往屋内看时,候诊室的右手边可看见x光室和厕所的房门,左手边可看见诊疗室和医务室的房门。诊疗室和医务室的房门敞开著,从最里面的窗户可看见叔叔和有人的住处。细长狭窄的事务室设置在玄关旁,并利用受理柜台隔开候诊室。诊所只有一层楼。 留在候诊室的两人当中的其中一人,在受理柜台缴了费用。有人本以为另一人是在排队等待,但两人用著完全不像病人的开朗态度向叔叔致意后,便离开了。病患都离开后,一名年约四十上下、看似医疗事务员的男子,从柜台另一端朝向有人展露笑容。 「我是森内,多多指教啊!」 有人毫不客气地观察起空无一人的候诊室。墙上的公告栏贴著好几张看似利用电脑打出来的文书,写著关于血压管理、饮食生活或预防文明病等指导如何做好健康管理的内容。候诊室里没有可以用来打发时间的电视,但有著引人注目、枝叶茁壮的垂榕和招财树盆栽。 总归一句,诊所的规模之小,根本无法与有人父亲经营的医院相比。感觉上,诊所是为了构成「岛上有诊所」的既有事实而存在。万一出现必须分秒必争抢救性命的病患,不知道会怎么应付?这里是离岛,连一辆救护车也没有。 有人的脑海里闪过道下晕倒的画面。 「有人,你来了啊!」叔叔走出诊疗室说道。「你可不可以先把那些随处放的杂志归位到书架上?」 「这样我的负担就小多了!。」 虽然桐生这么说,但其实杂志并没有摆得乱七八糟。有人慢吞吞地拿起离他最近的女性周刊。 桐生十分健谈。有人一句话也没说,附和声也是有一搭没一搭的,但桐生似乎不以为意。因此,有人收拾著丢在候诊室长椅上的杂志和前一天的报纸之间,也大致记住了桐生的来历。 桐生是照羽尻岛的当地人,未婚。念高中时她住在后茂内的镇上,后来就读护理专校,考到了护理师的证照。桐生以前一直在旭川市内的综合医院服务。到了六十岁退休后,打算悠哉度过余生而回到岛上来。 「可是啊,北海道政府派来的护理师请产假,一直没有人来接任,所以我才会来这里上班。」 即便是离岛的诊所,光靠医师一个人还是会忙不过来。桐生不带挖苦意味的笑著表示自己就这样在一月时突然被召唤来上班。 「这把年纪还被人需要,是一件值得开心的事。」 身穿淡蓝色护士服、外面套上深蓝色针织外套的桐生体型微胖,也非常多话,动作却是相当敏捷。 有人收拾好杂志后,叔叔说一句「你去把观叶植物的叶子擦一擦」,硬是找了无关紧要的工作塞给有人。因为未满约定好的三十分钟,有人只好乖乖擦起叶子。桐生和森内暂时回到岛上的自家住处去了。 「……万一这里有人心肌梗塞、蜘蛛膜下腔出血或是主动脉剥离,要怎么应付?」 叔叔一副彷佛在说「问的好」的模样点了点头。「打119求救。虽然不会有救护车赶来,但会有急救直升机飞过来。只要搭直升机,就可以直接送到旭川医药大学去。比起因为找不到医院收容,搭著救护车在札幌市内像人球一样被踢来踢去,从岛上就医的速度反而更快。」 叔叔强调著搭直升机就医的效率,但听在有人的耳里,有种最大功劳被急救直升机抢走的感觉。有人改变话题说: 「……刚刚那些手上拿著药的欧巴桑……」 「因为岛上没有药剂师,所以开了处方笺后我会自己调剂,也会做过说明再拿给病患。」 「我不是这个意思。」有人一片一片地擦拭垂榕的叶子说道。「她们知道我是谁,也知道我就读高中的事。」 「岛上的所有人都知道你是谁啊。」 「咦……真的啊?」 我一直关在房间什么也没做,他们也会知道?有人感到内心动摇时,叔叔脸上忽然一改正经的表情说: 「这里是个小小的离岛。因为大家都认识彼此,所以大部分的事情都会传开来。像是某某人感冒了、某某人在哪家店买了什么东西、什么样的客人投宿在哪家旅馆……这类事情一下子就会传开来。这里也只有一所高中。今年有三个新生,其中两人会从外地来就读。大家当然会好奇不知道会是什么样的孩子来就读。何况你还是我的侄子。」 「是叔叔跟大家说我的侄子有人会来这里的吗?」 「当初要报考的时候,我是跟校长商量过。不过,有个从东京来的学生跟我同姓,那个学生不但没有住学生宿舍,还住在我家。这状况下,不用说大家也会察觉到我们是亲戚吧。」 叔叔还说决定不住学生宿舍后,就没有隐瞒新生当中的一人是他侄子的事实。 「反正一定会被发现,不如一开始就说出事实还比较乾脆,不是吗?总之呢,这个小岛就像一个大家族。大家对彼此的状况熟悉到让人觉得夸张。你最好不要把这里当成东京一样来看待。」 叔叔这么给了有人忠告。 「意思就是,世上也有像小岛这样的地方。别担心,住久了就会习惯的。」 有人顿时觉得现在住的那间房间的墙壁一点也不可靠。即便有人关起房门,抱著膝盖把自己缩成一团,岛上的居民还是看得到、掌握得到他的模样。比起在社群网站爆发性扩散开来的资讯,这座岛上的大小事会以更快的速度传进所有岛民的耳中。 隔天,有人再次深刻体认到岛上的资讯传达力有多么强大。 有人在中午时刻到诊所时,发现候诊室里还有十多名岛民。除了昨天见到面的两名女性之外,还有一群和两人属于同世代的人。 难道今天有这么多人不舒服吗?有人还在猜测时,便看见一群人精力充沛地纷纷上前搭腔。 「你就是有人啊?你好,总算见到你了!」 「我们真的受到川嶋医生很多的照顾!」 「真的很感谢医生好几年来一直帮我们看病。以前那几位医生都一下子就离职了。」 「医生还那么年轻,但真的很了不起。他在北海道本岛那边还有徒弟呢!就是那个医学院的学生。」 「你头发怎么了?来我们店里,我帮你剪一剪。」 「你不去上高中行吗?你要当医生的助手啊?」 有人僵著身子时,叔叔来到候诊室来帮他解围。 「各位,现在是午休时间。他等一下也要打扫这里,大家可以先请回吗?」 叔叔的一句话效果惊人。 「也是,医生也要吃午餐。」 「我们再找时间过来。」 所有人都离开了诊所,没有任何人有不开心的情绪。 「有人,工作内容跟昨天一样。拜托啦!」 「叔叔,刚才那些人……」 有人想也知道那些人不是病患。叔叔打了一个呵欠回答: 「即使没有什么不舒服,他们也会来这里。」 「因为岛上的居民都很喜欢川嶋医生。」桐生护理师插嘴说道。「就是因为身体健朗,才会特地跑来诊所找医生。今天有部分是来找有人。」 事务室传来了森内的声音:「对欧巴桑和老人家们来说,这里是很好的社交场所。要是每天都会出现的人没有出现,反而会担心起来。」 「不过,今天特别多人出现。因为岛上的人都听到你会来打扫的消息。还有一些人因为有事,才不得已先回去。他们都说很遗憾,很想见到你一面。」 桐生接二连三地说出几个先回去的人的名字,但有人根本没有想要记住的意愿。 「不过,他们说会再来的。很开心吧!」 ——无处可逃。 有人有了深深的体会。 ——在岛上不会有独处的机会。 * 来到了五月。 残留在阴凉处的积雪几乎都已融化,通往港口相反方向、无民宅区域的马路也早已解除冬季禁止车辆通行令。解除当天,有人透过大音量的扩音器听到通知内容。 有人还是一样没有去高中上过课,持续过著只是去诊所做一些算是收拾工作的日子。 真的有必要做这些工作吗?对于这个问题,有人深感疑问。观叶植物的叶子不可能只过一天就蒙上一层灰,报章杂志也随著日子一天一天过去,变得不再散乱。取而代之地,每天总会有岛民在诊所等待有人的到来。在岛上的生活过得如何?跟学校的同学相处得如何?岛民总会不请自来地询问一些有人听都不想听的事情。 说到学校,前几天照羽尻高中的学生们,也算准诊所挂号受理时间正好结束的下午四点半到访诊所。 野吕凉带头打开大门进到诊所来。 「你是川嶋有人,对吧?我叫野吕凉。你还记得我吗?我们在渡船上见过面喔!」 凉毫不做作地在脸上堆满笑容,介绍起跟在后头走进来的其他学生,有人一不小心就记住了照羽尻高中所有学生的名字。 「嗨!多多指教啊!」一年级的齐藤诚开朗地举高一只手打招呼道。诚的上背肌肉结实,那无可挑剔的体格配上一头短发,简直就像个菁英运动选手。诚的笔直眉毛和强而有力的目光,先是让有人有种似曾相识的感觉,接著便察觉到原来是之前在手册里看过诚的哥哥的照片。诚有一双大手,也不知道为什么,手上有好几道小伤口,但他本人似乎毫不在意。 「你好。」二年级的八木阳树有礼貌地行礼致意后,穿过有人的身边,走到森内的面前搭腔说:「虽然已经超过一点点时间,但方便通融一下吗?」阳树在柜台办理挂号。尽管身穿黑色羽绒外套,还是看得出来阳树的身材纤瘦,体型和有人有些相似。从正面看过去时,阳树的容貌就像大头照范例会有的长相一样没什么特徵,但挂著黑框眼镜的鼻梁出乎意料地直挺,越靠近他的侧脸,越发觉其五官长得端正。 「再来,她是桃花。」在凉的介绍下,一年级的东村桃花也是只轻轻点头致意,什么话也没说。桃花有著一对细长的眼睛,以及一头短发。纤细的身躯上,一张让人联想到暹罗猫的端正小脸。桃花一身风衣打扮的站姿,展现出恐怕连模特儿看了,也会光著脚丫拔腿就逃的姣好外型。如果穿上有跟的鞋子就和诚差不多高的桃花,保持沉默地俯视著有人,有人感到一股压迫感而忍不住低头看向地面。 「我们听到小阳说要来诊所,所以都跟来了。对了!小阳和桃花都是从札幌来的。」 有人看著自己脚上的室内拖的脚尖部位,心想:「小阳应该是阳树的昵称吧。」有人轻轻点头回应了凉学姊——其实有人本来应该是跟她同一届的—— 「我们经常在讨论不知道你在做什么?」 想到自己不在场时成为别人的话题,有人脑中只会出现负面的想像,不禁把头垂得更低。这时,阳学长似乎已经办妥事情,他拿著装了药物的白色塑胶袋回到三人身边后,四人便离开了诊所。 总而言之,有人备受瞩目,成为大家的讨论话题。明明来到如此偏远的小岛,却比在东京时感受到更多人们的动静。有人痛苦得就快无法喘息。 因此,这天结束午休时间的工作后,有人没有立刻回到房间。来到小岛后,有人第一次在大白天里独自走在马路上。他没有朝向港口的方向,而是朝向形状如矛头前端的小岛突出那一端、朝向海鸟栖息的方向走去。 只在叔叔住处和诊所活动的这当中,季节已在不知不觉中变迁,晴朗天空洒落下来的阳光猛烈,让有人感到一阵晕眩。原本单边覆盖著白雪的马路车道,如今已完全暴露出柏油路面,马路边也长出了绿草。马路呈现缓缓的上坡路,越是往前进,民宅果真越来越少。左手边出现大海的景色,朝向更远处望去,甚至可看见北海道本岛的沿岸,以及沿著海岸排列、作为风力发电的巨大白色风车。 右手边是利用矮树形成的树林堤防。那些树木最高也顶多只有五、六公尺左右。光秃秃的树枝也已经裹上一层淡淡的黄绿色,享受著阳光的温柔亲吻。有一条被踏平的小径通往树林堤防深处,小径旁的歪斜立牌眼看就快倾倒,上面写著「小心蝮蛇出没」。 有人勉强移动著运动不足而变得无力的双脚。海鸥不停地鸣叫著。因为是上坡路,理所当然会越爬越高,不知不觉中有人已经来到相当高的位置。大海在脚下延伸开来。其实吹来的海风不算强烈,但因为没有遮蔽物,所以有人的长发被吹得乱七八糟。 走著走著,有人总算走到看似展望台的入口处。眼前有一栋木板搭建而成的小小矮房,一旁设有可停放数辆汽车的空间。矮房里似乎没有人,停车空间也没看见任何车子。矮房后方有一座状似灯塔的白色高塔,有人朝向高塔的方向前进。 一条设有扶手、铺上水泥的通道,出现在有人的眼前。通道被搭盖在比地面高一些的位置,多处可看见掉落的鸟粪。有人往通道旁边一看,发现地面上满是大约垒球大小的坑洞,著实吓了一跳。扶手外侧可看见好几块木制导览牌,牌子上写著「崖海鸦」、「角嘴海雀」等海鸟的解说内容。来到这里开始感觉海风变得强劲。有人走过迂回曲折的通道,再爬了几处阶梯,最后征服漫长的下坡阶梯,终于来到外观像方形阳台的展望台。 有人走到展望台最前方,抓住扶手。海风吹拂著有人的发丝。海鸟在空中四处飞翔。 展望台朝向海面突出,相当于矛头的尖锋位置。刚才明明一路下坡而来,这里距离海面却还有将近一百公尺远。有人战战兢兢地探出身子看向正下方后,看见阵阵海浪扑打在断崖的岩壁上。深蓝色的海面来到接近小岛的礁岩附近,即化为深邃的靛蓝色,呈现出彷佛墨水晕开来的景象。靛蓝色海面的周围,还可看见跳脱蓝色、近似绿色的海面轻轻上下浮动。 有人从通道折返回去,顺著绕圆圈的马路继续前进。这回马路是朝向矛头的欧亚大陆那一端慢慢下坡。走了一会儿后,有人来到名为「海鸟观察站」的破旧小屋。有人想起以前不知何时听叔叔说过北海道大学的研究室,每年都会来到这里进行海鸟的调查。然而,此刻的破旧小屋空无一人。屋内的墙壁上贴著好几张图表,写著照羽尻岛的海鸟相关资讯,另外还放了一架朝向窗外的望远镜。 有人眯起眼睛用望远镜望了望。比起海鸟,海鸟筑巢的断崖绝壁更加吸引有人的目光。在镜片的另一端,看见了宛如未经人类开发过的景色。靠近民宅的马路边已经慢慢长出绿草,但断崖固执地就连小小绿草也不肯接受,以粗糙尖锐的岩壁发出犀利目光瞪著四周说:「不准靠近!」唯一能够靠近它的,就只有海鸟。 谁也碰触不到断崖,那感觉宛如打从一开始人类就不存在似的。照羽尻岛的断崖呈现出世上出现人类之前,时光便停止流动的太古景象。时光停止流动的那一天,唯有海鸟还活著。 昨天也一样。今天也一样。明天想必也不会改变。 既然时光停止流动,也没必要思考未来。 有人当场无力地瘫坐下来。 海鸟配合著海风和浪花的合声,也加入合唱的阵容。那高亢清澈的叫声,彷佛就快划破天际。有人闭上眼睛,入迷地听著那未曾听过的声音。 「咦?那不是有人吗?」 有人转头一看,眼前出现包含凉学姊在内的照羽尻高中四人组。 「你散步到这么远来?我没看到脚踏车,你来到这儿没骑车啊?好厉害喔!」 你们一群高中生为什么会结伴到这里来?有人很想这么询问,但又鼓不起勇气,最后只能低头看。阳学长把眼镜贴在望远镜的接目镜上,根本没有要理会有人的意思。凉学姊指著阳学长,主动做起说明:「我们今天是跟著小阳来的。天气这么好,而且桃花说她还不曾去过展望台。」 「看不出来你还挺有活动力的嘛!」诚从旁搭腔道。「你也是对海鸟有兴趣啊?」 我不是对海鸟有兴趣,我只是想逃离人们,结果恰巧逃到这里来而已。有人当然说不出这种话。然而,凉学姊和诚完全不把决定保持沉默到底的有人当一回事,不停熟络地向有人搭腔。 「如果你喜欢鸟类,应该和小阳会聊得来吧?」 「你也是想听听看崖海鸦的叫声啊?」 「你知道海鸟怎样吗?它们很多种类都是一夫一妻制,感情很好喔!」 有人只能一直无力垂著头。 「虽然大家会用鸳鸯来比喻恩爱夫妻,但听说鸳鸯其实会换对象的。这是小阳告诉我的。小阳,我说的没错吧?」 阳学长没有回答,只顾盯著望远镜看。凉学姊也一副不以为意的模样。然而,尽管知道自己的态度也好不到哪里去,有人还是不忍心看见凉学姊被人忽视。于是,有人挤出少得可怜的勇气说: 「……它们不用去学校上课,肚子饿了的话,也只要随便抓个鱼来吃就好。」有人的声音高了八度,也不自觉地放大音量。「它们生活得轻松自由。这点让人很羡慕。」 这时,阳学长突然转过头来。 「少瞧不起鸟类!」 即使隔著黑框眼镜,也清楚看得出来阳学长的眼神在说:「刚刚那些话让人听了很不愉快!」有人再怎么迟钝,看见那眼神也会觉得心里不舒坦。高兴什么时候吃东西就吃东西,高兴什么时候睡觉就睡觉,也不会被同学白眼看待。这样的生活不叫轻松,还能叫作什么?有人不觉得自己的意见有错。 然而,有人没有反驳。反驳也是一种人与人之间的沟通行为。对这类行为疏远已久的有人,选择沉默地离开海鸟观察站。 「等一下,有人!」凉学姊追了上来。「问你喔,你知不知道角嘴海雀归巢?」 有人看出凉学姊的贴心,知道凉学姊不想让他带著方才的尴尬气氛离开,于是稍微抬起头,隔著长长的浏海看著凉学姊的可爱面容。比起那个讨人厌的眼镜男,凉学姊选择了有人,这让有人感到有些开心。 「……手册上好像有写到。」 「那是必看景象!还有观光客会为了看角嘴海雀归巢,特地跑来呢!每次到了归巢时期,我们家旅馆也会接到一堆订房单。有人,你也来看吧!绝对要去看,不然太可惜了!展望台那个点很适合观赏喔!我们虽然不会每天去,但偶尔也会去。还是要不要一起去看?」 * 「角嘴海雀归巢?喔~至少要去看过一次才不会遗憾。毕竟只有在这座岛上,才有机会看到。」 「就是小凉的那个叫阳树的同学,他去年不知道去看了多少遍。」 桐生和森内也都告诉有人归巢景象值得一看。 根据叔叔的说法,角嘴海雀的育儿活动最盛期最值得一看,如果五月去看,即便是月底也可能还太早,但相对地,也不会有太多观光客,所以可以好好地仔细观察。叔叔最后还不忘补充说明这点好处。 ——要不要一起去看? 凉学姊特地提出了邀约。有人把这个事实视为宝物般收藏在内心深处,时而悄悄拿出来仔细擦拭。说来说去,有人还是觉得独自待在房间里最能放松自己,而凉学姊拉近距离与有人相处的态度也让他感到有些困惑。即便如此,在这座小岛上,也只有凉学姊是有人唯一抱有好感的对象。 如果仅限一次,或许去看一下也无妨。 有人内心开始萌生这般念头时,叔叔以一句「我是从田宫先生那边听来的」为开场白,提供了资讯给有人: 「听说有些地方比较早,幼鸟已经陆续孵化出来。」 有人早已耳闻田宫除了从事宅配业之外,也会从事副业开车载著观光客当导游。 「也就是说,现在已经可以看到角嘴海雀的归巢景象。如果你要去看,那天的傍晚可以不用来收拾东西。」 在那之后过了几天,凉学姊和桃花在绵绵细雨之中来到诊所。 「照小诚的爸爸所说,明天似乎会是好天气。所以呢,我打算明天去展望台,也让桃花看一看上次说的归巢景象,你要不要也一起来?一起去看嘛!」 有人实在不觉得泪流不止的天空到了明天会展露笑容,但凉学姊又不停地邀约说:「去嘛!去嘛!」 仅此一次——有人下定决心地点了点头,长长的浏海随之晃动发出「唰」的一声。 有人接受邀约后,凉学姊开心得手舞足蹈,看得有人瞪大眼睛说不出话来。凉学姊硬是让桃花举高双手跟她击掌后,在离开诊所前,语调兴奋地留下一句:「放学后我再来接你喔!」 如诚的父亲所预测,当天一早就是一片万里无云的蓝空。凉学姊在接近下午四点钟时出现,从玄关朝向屋内呼唤:「有人,要走了喔!」 有人微微低著头走出玄关后,发现除了凉学姊和桃花,诚也来了,而且是骑脚踏车来的。 「小阳他先去了海鸟观察站。等开始归巢的时候,他应该会来看的。」 「我记得川嶋医生没有脚踏车。你坐我后面吧!」 有人不曾有过脚踏车双载的经验。「快点坐上来啊!这是电动脚踏车,要载你这个弱不禁风的瘦子根本是小事一桩。」看见有人一副拖拖拉拉的模样,诚用词狠毒地催促道。 有人战战兢兢地跨上货架后,诚活力充沛地踩起脚踏车。凉学姊和桃花也跟在后头。如外表给人的印象,诚对自己的体力似乎相当有自信。虽说是电动脚踏车,但毕竟货架上的货物是一个「人」,诚却节奏轻快地踩著脚踏车在缓缓的上坡路前进。 「天气好到爆!老爸果然料事如神!」 诚对著天空大喊。看来这个名叫诚的家伙都已经是个高中生,还是对自己的父亲钦佩有加。有人不曾觉得自己的父亲很了不起,一次也没有。 不知道诚的父亲从事什么工作?即便内心浮现这般疑问,有人还是感到畏缩而开不了口。有人决定把责任推给海风和脚踏车。他告诉自己反正就算说出口,也会被迎风前进的风切声掩盖过去。 展望台出现在眼前。 海水的气味、嫩芽的气味、土壤的气味。诚身上的挡风衣气味。海鸥的叫声。踩动踏板所发出的链条声响。有人看向太阳的方位。此刻太阳正准备开始从展望台,直直朝向正前方藏起身影。逐渐落下的太阳,发出夹杂著些许金色的光芒。夜色偷偷开始爬上东边的天空,东边的天空被染上比白天更深的蓝色色泽。看著那称不上蓝色也称不上靛蓝色、介于黑夜和蓝天之间的色泽,有人想起过去和叔叔搭飞机时,从飞机上看到的天空。 那是宇宙带著淡淡透明感的色泽。 抵达展望台的停车场时,体力再好的诚也难免变得有些呼吸急促。不过,他固定脚架时的踢脚动作还是相当轻盈。停车场上停著一辆白色厢型车。「应该是我们家旅馆的客人。他们有说过要请田宫先生当导游。」凉学姊探头看向车窗内说道。 凉学姊说角嘴海雀要等天色再暗一点才会归巢,于是在那之前大家便在展望台消磨时间。田宫带著一对老夫妇已经先到了展望台,正做著各种解说。 「泥地上面不是有很多坑洞吗?那些都是角嘴海雀的巢穴。角嘴海雀会在坑洞里生蛋,让幼鸟孵化出来。白天亲鸟会去到海上,捕捉小鱼回来喂食雏鸟。太阳下山后,那些亲鸟就会一整群飞回自己的巢穴。而且会叼著满嘴的小鱼。」 「坑洞这么多,它们不会忘记自己的巢穴在哪里吗?」 老夫人担心地问道。田宫一副像自己就是亲鸟的模样,抬起胸膛说:「没问题的。」 海风渐渐变强。有人放任留长的头发如同美杜莎的蛇发般疯狂飞舞,拍打著他的眼睛和脸颊。逼近水平线的太阳颜色化为夹杂著黄白色的金色,海面随之披上一条闪耀光带。夜幕从东边的天空逐渐逼近。 不知不觉中,阳学长也来到展望台。阳学长一手紧握扶手,抬头仰望著天空。 「啊!在那边!」 凉学姊指出方向说道。第一只只是一道渺小的黑影。那道黑影穿出群青色的薄暮,朝向这方飞来。等到可以清楚看出那道黑影是一只海鸟时,也看见其他海鸟在空中飞舞。 转眼间,角嘴海雀就像从空中蹦出来似地从遥远那一端出现,朝向这方逐渐靠近。角嘴海雀的飞行速度惊人,快得让人忍不住怀疑起鸟类是否真的有夜盲症?一路飞到靠近小岛的位置后,角嘴海雀为了确认自己的巢穴位置,在空中画起弧线画了好一会儿。 有人仰望著昏暗的天空,让目光追随角嘴海雀飞来飞去。天空实在过于辽阔,追著追著,有人不禁感到晕眩。 「哇!」 有人第一次听见桃花的声音。有人心想桃花的声音比想像中来得沙哑的同时,察觉到有异状而提高警备。桃花缩著修长的身躯。与田宫在一起的老夫妇也露出惊讶的表情。 有人很快就知道了原因。原因来自角嘴海雀。角嘴海雀的归巢方式鲁莽到令人难以置信。角嘴海雀不像一般鸟类那样,会在著陆前一刻拍动翅膀来减速。角嘴海雀的著陆方式简直就像自愿一头撞上地面。 「角嘴海雀的著陆技巧很差。」 田宫向老夫妇做著说明。 「不会受伤吗?」 桃花低喃道,诚立刻回答:「听说其实不太会受伤。」 又有一只角嘴海雀撞上地面,它迅速站起身子,自己朝向等著它归去的巢穴走去。角嘴海雀们叼著满嘴的小鱼,连嘴尖都塞得满满的。这时,海鸥现身来骚扰,试图掠夺猎物。 「大黑脊鸥还会攻击巢穴里的雏鸟哩!」 诚忙著为桃花解说之间,角嘴海雀也一只接著一只落下。 简直就像炸弹!有人这么心想的那一刻,近处传来「咚!」的一声。 「小阳?」 凉学姊扬声问道。从刚才就一直保持沉默的阳学长,直直倒在地上不动。在仅存微弱残光、夜幕初垂之中,也看得出阳学长的脸色雪白。阳学长显得很不舒服的模样摀住嘴巴。有人在阳学长身上看见了道下的身影。 「这状况不妙!」田宫冲上前说道。「快开车送他到诊所去!不好意思,可以吗?」 老夫妇接在田宫之后回答:「当然可以。」田宫扛著阳学长,和老夫妇一起离开了展望台。「会不会有事啊?」凉学姊一脸担心的表情问道。「应该是每次的状况吧?不会死人的啦!」诚回应道。诚的声音听起来好遥远。道下。不知道她现在怎么样?那个跟我一起失去健全未来的道下。 要是那天不曾存在过就好了—— 有人陷入沉思时,一股冲击力袭上他的脸颊。有人难堪地一屁股跌坐在地上。他不知道发生什么事而环视四周后,看见一只角嘴海雀走路摇摇摆摆地准备离去。 「咦?你怎么了?」凉学姊蹲下来问道,她的脸就近在眼前。「你该不会是被角嘴海雀撞到了吧?」 「喂!你没事吧?」诚也扬声问道。「你知不知道这是哪里?」 「……知道。」 有人刚刚承受的那一击虽然很痛,但似乎没有流血。只不过,有人的脸颊和头发都变得黏答答。得知有人意识清楚后,诚无情地大笑出来。 「太夸张、太夸张了啦!竟然会被角嘴海雀撞到?逊毙了!」 ——逊毙了! 诚的响亮狂笑声,吹走了那天刺在有人背上的尖刺。 「你这人也太迟钝了吧!」诚的强壮手臂拉起有人。「你回去马上去洗澡啊!太臭了!」 ——也太臭了吧! 有人又想起伤人的话语刀刃,但诚的开朗替他拔出刀刃,丢进了大海。「海鸟很臭的。满身都是油腥味。快跟我来吧!」 诚说的没错,有人的脸颊和碰过脸颊的手都发出难以言喻的独特臭味。 让有人坐上脚踏车后,诚火力全开地顺著刚刚来的路冲刺下坡。因为速度实在太快了,有人紧抓住货架不敢松手。有人回头一看,看见两道光芒追在后头。凉学姊和桃花也跟来了。 诊所的灯光亮著。诚表示为了谨慎起见,于是直接把有人带进诊疗室。隔壁的医务室里,阳学长正躺在床上打著点滴。 叔叔看了一眼,不对,应该说闻了味道后,似乎立刻明白发生了什么事。接受简单的诊察后,有人取得了「只是扑打伤没什么大碍」的认证。 「如果有肿起来,洗澡后就冰敷一下。诚,抱歉,可以帮我点一下锅炉吗?有人还不曾在这里点过瓦斯。」 「咦?真假?收到,谢谢医生。学长请保重!」 诚一一致意后,拉著有人离开了诊所。诚擅自打开叔叔家的玄关门,一副回到自己家的模样走进屋内,带著有人来到锅炉前方。 「……这样不会太没礼貌吗?这里是别人家耶?」 「不然你要泡冷水澡喔?看仔细啊,锅炉是这样点的!」 诚一边说明步骤,一边帮忙启动锅炉,有人也得以把身体和头发洗得乾乾净净。洗去海鸟的油脂和臭味、冲热水让身体暖和后,身心随著皆放松下来,从傍晚开始看见的景物、听见的声音、五感感受到的一切一鼓作气地涌上来,让有人顿时感到疲惫不堪。不过,这股疲惫感不会让人感到厌烦。有人甩甩头让留长的浏海往后一拨,跟著走出浴室。诚已经离开了。 有人回到房间穿上睡衣后,走下楼打算去吹乾头发。 「不会吧?」 凉学姊出现在屋内。凉学姊也是理所当然地打开玄关门,进到玄关处的水泥地上。 「我想说不知道你有没有怎样,所以跑来看一下。」凉学姊看见有人把一头湿发往后梳成油头的模样,双眼发亮地说:「有人,你好帅喔!这样比浏海长长的好看几百倍!很帅耶!超帅的!你去剪头发啦!那样绝对比较好看!我们家旅馆旁边有一家吉田理容院。我会去帮你跟他们说算你便宜一点!」 你好帅喔!很帅耶!有人感觉到脸颊热得发烫,也知道脸颊发烫的原因不在于扑打伤。可能是做出伤势没什么大碍的判断,凉学姊把有人夸奖一番后,挥挥手说一声「拜拜~」后,便离开了。 隔天,有人去剪了头发。虽然没有勇气剪成像诚那么短,但至少跟阳学长的小平头发型差不多短。新发型的上方头发比侧边的短发偏长一些。吉田理容院的老板用整发剂抓了抓上方头发后,笑著说:「帅哥一枚大功告成!」 走出理容院稍微走一小段路后,有人看见一栋两层楼高的民宿,并且挂著写上「野吕旅馆」的招牌。尽管知道去上学的凉学姊不可能在家,有人还是在民宿前方站了一会儿。民宿有著免铲雪屋顶以及红砖色的外墙,在岛上的建筑物当中,算是比较新的房子。民宿门口的旁边晒著洗乾净的抹布和毛巾类,并随著五月的风轻轻摇曳。那尽管只是一般生活会有的光景,却散发出爽朗清新的感觉。有人忽然想起凉学姊的开朗笑容,脸上不由得浮现微笑。 趁著路过时,有人看了一眼真实世界里的照羽尻高中。中小学也在附近,但有别于高中,中小学是一栋钢筋水泥建盖的两层楼高建筑物。按钮式号志灯孤零零地设置在中小学前方的马路上。小岛上没有十字路口,交通量也少之又少,不禁让人怀疑即使是孩童们要过马路时,是否也会利用号志灯?至于看似毫无意义的车辆专用号志灯,则是不管谁来看,都是一直亮著绿灯。 路上遇到的所有岛民都发现有人剪了头发,主动向有人搭腔。 叔叔说过这座小岛就像一个大家族。如果真是如此,肯定所有人都知道有人晚了一年的事实。明明知道这样的事实,大家却都那么地和善亲切。 晚餐时,叔叔一边用筷子夹起岛民送的章鱼生鱼片,一边说: 「如何?差不多快适应这座小岛了吧?」 「……嗯。」有人点点头答道。 「来这里觉得好吗?」 叔叔问得再自然不过了。那态度之自然,就跟在餐桌上丢出一句「这章鱼真好吃」没什么两样。有人一口吃下两块章鱼,芥末的呛鼻味道直冲而上。 有人回答不出「来这里觉得好」,但也回答不出「觉得不好」。他忍著受到芥末的刺激而就快涌出的泪水,沉默不语地吃著晚餐。只不过…… ——有人,你好帅喔! 有人心中涌现「或许可以去一趟学校看看也无妨」的念头。 第三章 照羽尻高中没有制服。学生人数只有五人,想必穿制服也没什么意义。不过,对有人来说,不用穿制服感觉很轻松。毕竟有段日子,有人光是换上制服,就会身体不舒服。 话虽如此,第一次要去上课的前一天晚上,有人还是紧张得没睡好觉,清晨不到五点钟就爬出了被窝。六月初旬的太阳此时已爬到相当高的位置,热情地照亮著世界。洗把脸后,有人心想不知道要穿什么衣服上学而确认起自己的衣物,结果发现根本没什么像样的衣服。有人穿上跟一直关在房间里那时没两样的连帽衫和牛仔裤,站在洗脸台的镜子前看著自己。 「不错啊!」叔叔一脸睡眼惺忪的表情,从背后透过镜子和有人对上视线。「你现在的发型也很清爽,保持轻松的心态去学校就好了啊!如果真的觉得受不了,提早离开也无所谓。反正家里也没有锁门。」 说著,叔叔在有人旁边刮起胡子。 「提早离开也无所谓」这句话出乎预料地深深钻进有人心中,帮他消除了紧张情绪。回想起来,这里已是地狱深渊,不可能有更糟的状况。即便心里这么想,有人吃早餐时还是吃不太下东西。 叔叔替有人准备了两颗饭团当午餐的便当。有人把便当放进背包里,背起背包。 有人从叔叔家朝向港口的方向走去。天气十分晴朗,但迎面而来的风十分强劲,海面上掀起阵阵白浪,所以看不见对岸的北海道本岛。途中,有人路过了位在左手边的照羽尻中小学。想必没有任何人会注意看的车辆专用号志灯,果然还是亮著绿灯。至于车辆本身,从有人走出家门到现在,还不曾与任何车辆擦身而过。 大约花了五分钟,有人抵达了照羽尻高中。高中的建筑物位在深处,距离马路大约有十公尺远。就跟手册上看到的一样,高中的校舍显得寂寥。校舍前方有一栋乍看像是仓库的建筑物,屋顶上有一根顶部呈现h字形的烟囱。有人探出头从窗户看向屋内。屋内看起来似乎是个食品加工设施,排列著陌生机器。每一台机器的体积小巧,十分符合设施的规模。有人猜想应该是上水产实习课时会利用的设施。 有人一边把手上的汗水擦在牛仔裤的大腿部位上,一边朝向正门玄关走去后,遇到曾经在面试时见过面的校长。 「早啊,川嶋同学。」 校长的表情和声音都十分柔和,也没有表现出盛大欢迎不肯上学的学生总算来上学的夸张态度。 跟有人以前就读的私立中学比起来,正门玄关的空间只有以前那里的访客专用玄关那么大。换鞋区的左侧墙面设有一面木框的鞋柜,格子是纵向五格、横向五格。意思是就算把教师和学生的人数加在一起,也只要有二十五格就够用了。 校长指向鞋柜的其中一格。那是在二十五格的正中央格子。空空如也的格子上方,贴了一块名牌写著「川嶋有人」。 有人换上带来的室内鞋,把户外鞋塞进空格子里。 「早安,有人。」 凉学姊从后方搭腔道。凉学姊穿著长袖的条纹针织棉衣搭配牛仔裤,因为上衣和裤子都颇为贴身,有人的视线不由自主地移向胸部位置,跟著急忙别开视线。 「一年级的教室在这边喔!」 凉学姊以开朗的声音说道,对著有人招了招手,那模样像是准备介绍游乐园一样。「是。」有人轻轻应了一声,跟著凉学姊走去。适应小岛生活了吗?川嶋医生有没有提到过什么关于徒弟的事情?凉学姊一面投来让有人难以回答或搞不懂意思的问题,一面带著有人详细介绍整体校舍。各学年分别有一间教室,另外还有实验室、资讯处理室、教职员室、体育馆、厕所。这里没有图书馆,而是在走廊上排著书架。校舍的规模很小,一下子就绕完了。 「有人,那先这样啰!」 有人走进一年级生的教室。教室里有三张书桌勾勒出平缓的弧线,面向讲台排列著。 有人不知道自己的座位在哪里而杵在原地不动。「你的位置在这里。」刚到学校的诚指向靠窗的座位。 「我坐正中间。桃花坐靠近走廊的位置。」诚穿著t恤,一副为自己的健硕体格感到自豪的模样挺起胸膛,对著有人展露平易近人的笑脸。「你有什么疑问都可以问我。啊!功课除外喔!」 以有人的感受来说,刚进入六月份的照羽尻岛还是颇有凉意,但诚已经穿著短袖。诚的上手臂肌肉结实,手指头上依旧有著明显的小伤口。有的伤口像是被全新的纸张割伤,有的则像是被缝衣服的针刺伤。 「啊!」 沙哑的声音从门口附近传来。桃花现身在教室里。她身穿白色短衫搭配黑色紧身裤,那明明只是很简单的装扮,却让人觉得充满时尚感。桃花轻轻点头致意后,在自己的座位坐下来。「多多指教。」虽然不太确定,但桃花似乎轻轻这么说了一句。有人没有做什么动作,只开口说一句:「你好。」 早上的课外时间在八点四十分时展开。副校长现身在讲台上,手上拿著装成两层的大纸袋。副校长把大纸袋放在有人的书桌上。 「这些是你的教科书。另外还有课表和开学到现在发给学生的印刷品。」 有人一边让视线落在桌面的木纹图案上,一边低头行礼。有人没料到校方会代为保管这么大一件包裹。在岛上不是都会擅自打开玄关门,放下包裹就离开吗?为什么这么大一件包裹没有被照样处理? 如果也被照样处理了呢?有人试著做了想像。收到包裹时,有人或许会觉得学校在催他上学,也可能反过来觉得学校认为反正这学生不可能来上学而放弃了他。有人肯定会依当下的心情,做出不同的解读。不论是前者或后者的解读,都只会让有人的脚步离学校越来越远。 「今天第三节和第四节是上照羽尻学和水产实习课,到时候要移动到三年级的教室。」 听到副校长的话语后,有人确认起贴在黑板旁边的课表。看来这两堂课应该是所有年级一起上课。 也就是说,也会遇到凉学姊啊?还有在海鸟观察站遇到的那个态度很差的阳学长。 想著想著,有人的手心又冒出汗水,赶紧在牛仔裤上擦拭。 有人上了第一节课的数学i和第二节课的英语i,结果惨不忍睹。毕竟有人在课业上比其他人晚了一年,所以早预料到会面临这般现实,但每次只要有人一露出似懂非懂的表情,课堂就会停下进度的局面,还是让他发窘。有人多次想起叔叔的那句话——提早离开也无所谓。然而,时间过著过著,有人也察觉到诚和桃花不太在意老师只指导有人一人。尤其是诚,他更是一副赚到了的模样频频向桃花搭话,拜托桃花教他课业。看来桃花应该是这里成绩最好的学生。 每位老师的指导也都十分细心,有人有疑问时,甚至还愿意回溯到中学的学习范围来指导有人。 「喂!走啰!」第二节课结束后,诚催促著有人。 「等一下上课要用到笔和笔记本,还有这个小本子。」 那是一本把b4大小的纸张对折后,中间用钉书针固定住的小本子,有人在早上拿到的纸袋里找到了小本子。小本子的封面印有照羽尻岛的全景照片,以及大大写上「照羽尻学」的黑字,一看就知道是老师自己手工制作的本子。 「对了,还有便当。应该说,整个背包都要带去。」 诚如其发言,背著比有人的背包还要大、看起来很耐用的背包。 「我知道教室在哪里。」 有人试著暗示「我可以自己一个人去」,但诚毫不介意地回应说:「我也知道。」看来诚自动负起照顾新人的责任,并且确实付诸行动。 有人就这样被诚带到本应没有半个学生的三年级教室。教室里有五张书桌排成两排,第一排有三个座位、第二排有两个座位。 「我们坐第一排。你的座位在我左边。」 座位的安排和一年级教室一样。有人坐上自己的座位,看著手工列印制作的教材。「有人,我问你喔!」诚很自然地直呼了有人的名字。「你没吃过海胆吧?」 诚的意思是在问从小到大有没有吃过海胆吗?如果是的话,有人当然吃过海胆。有人正准备回答时,诚补上一句说: 「我是在问有没有吃过照羽尻岛的海胆?」 「那就没有。」 「我就知道。那下次我拿去医生那里好了。拿我爸当天现抓的海胆。」 透过这段对话,有人终于明白了。原来那个精准猜出隔天的气候,还让已经升上高中的儿子大赞不已的父亲是个渔夫。 「抓海胆是有期间限定的。往年差不多都是在六月中旬过后才会解禁。而且就算解禁了,只要有一点点起浪,也出不了船。不过,我老爸很厉害。他超会抓海胆的。」 「那是要抓来卖的东西,你拿来给我们不好吧?」 「那当然不可能拿到上等品给你们,但还是很好吃的。其实还是要在刚抓到还带著海水的咸味时就马上吃,才最好吃。」 面对诚如此热情地推荐照羽尻岛的海胆,没有特别爱吃海胆的有人只能敷衍地点点头。说到海胆,有人想起中学入学考试结束的那个周末,曾经全家人一起去义大利料理餐厅吃慰劳大餐,那时吃到的海胆奶油义大利面美味极了。那天很开心,也吃得津津有味,殊不知没考上第一志愿中学的未来在前方等著。 凡事都是如此,总要等到失去后才会有所体会。美好的事物、珍贵的事物大多会消失,那些事物彷佛在强调自我价值而喊著:「趁我们还没消失之前好好珍惜吧!」 凉学姊和阳学长也来到了教室。凉学姊穿著起毛球的深蓝色毛衣,与身穿短袖的诚完全成对比。 上「照羽尻岛学」时,除了校长之外,宅配业者的田宫也来了。有人吓了一跳,但后来想到田宫还有从事为观光客服务的导游副业,也就觉得应该没有人比田宫更加适任了。比起会被调动到岛外的老师,田宫对于照羽尻岛的了解深入多了。 在使用教材之下,田宫大致说明了小岛所捕获的海产以及这些海产的加工物,还有这几年来带来多少营业额与经济效益。有人听到打呵欠声而往旁边一看,结果看见诚一副百无聊赖的模样。对一个渔夫的儿子来说,这些内容或许都不是什么新奇资讯。 有人陷入思考时—— 「好了,接下来会一并进行水产实习课。」 校长站到田宫的旁边拍掌说道。 「我们打算把透过水产实习课所制作的罐头,拿去参加七月份的北海道高中生物产展。」 照校长所说,似乎有个活动可看到高商、高农等学校的学生所开发、制作的食物加工品齐聚一堂,并且进行销售。 「如果可以展出有亮点的产品顺利掀起话题,照羽尻岛和我们高中都可以达到宣传效果。物产展结束后,业绩好的产品还可以在期间限定下,请合作店家帮忙销售。」 田宫也把双手交叉在胸前,点头认同说:「像是材料调度方面,渔会也会提供协助喔!」 「味道要好吃当然就不用说了,但想出点子看要做哪种产品也是关键所在。接下来希望你们五个人一起想点子。」 还真是爱做麻烦的事。有人托著腮这么心想时,诚忽然把书桌一百八十度转向,形成与二年级生面对面的局面。诚也主动挪动桃花的书桌,桃花道了声谢后,他笑得合不拢嘴。 「你也快点动作啊!难道你的后脑勺也长了嘴巴不成?」 在诚根本就是为了掩饰脸上的笑意而出声催促之下,有人也把书桌转向。凉学姊变成坐在有人的斜前方,并且笑著朝向有人挥挥手。 「不知道要做什么好喔?」 为了进行讨论,凉学姊率先起了头。接著是诚。 「我哥二年级那时候也去参展过不知道什么产品。一样也是上课时制作的产品。」 「前年是拿熏章鱼去参展。」田宫插嘴说道。「本来还以为满有机会的。」 田宫会这么说,就表示当时的评价不如期待。有人猜测去年应该是因此而没有参加这类活动。如果有参加,凉学姊应该会提起才对。 「其实应该到岛上来,直接吃刚抓到的水产才最好吃。」 诚这么表达想法后,凉学姊做出符合旅馆千金会有的发言:「如果大家吃了加工品之后觉得好吃,不是也会想来我们岛上吗?如果观光客增加,我们家也会很开心。」 「不知道有多少预算?要制作多少数量?」阳学长轻声低喃道。校长做出回应:「费用部分当然会由学校来负担。这虽然是课程的一部分,但并非完全不管盈亏。材料费、加工费等各种费用加起来大约十万圆。至于数量部分,最少希望有一百个。」 「所以一个差不多要花一千圆来制作啊?」 「小诚,这样就赚不到利润了。」 「……利润会用来做什么?」 「就是啊,桃花,重点就在这里。」桃花首次做出发言后,诚立刻讨好说道。「桃花刚刚完全点出了重点!」 刚才那笑得合不拢嘴的表现也是,真是个容易被识破内心的人。有人看出诚对桃花有好感,至于桃花怎么想,就不得而知了。 「利润应该会回馈给学校吧。先不说这些了,我们要不要先决定材料?」 「既然章鱼行不通,那海胆会比较好。选海胆绝对错不了!」 「小诚,那是你的主观意见吧?」 整场讨论有九成都是在照羽尻岛出生长大的凉学姊和诚在发表意见,剩下的一成则是桃花和阳学长负责。有人坐在椅子上心想水产加工根本不符他的兴趣,但脑中同时闪过带有野心的念头。有人想著如果此时提出可以让大家为之惊艳的意见,就能够得到四人,尤其是凉学姊的认同。然而,有人什么点子也想不出来。最后,除了决定使用海胆之外,没有其他任何决议。 有人终于知道诚为什么要他连同便当带著所有东西行动。原来午休时间,有人他们也会和二年级的两个学生一起在三年级的教室用餐。 「虽然住校生也可以选择回宿舍吃午餐,但小阳和桃花也都是带便当来吃。对了,有人,宿舍离这里差不多五分钟的路程,就在我们家旅馆旁边而已。」 凉学姊看似开心地说道。说到她的便当,不愧是家中经营旅馆,菜色相当丰盛。便当里有烤鱼、炸物、酱菜、沙拉、水果,应有尽有。不过,凉学姊却一副没什么大不了的模样说:「我的便当其实算是客人分给我吃的。」 诚的便当是以份量为重,两只大大的便当盒,分别装著白饭和配菜。住校生的桃花和阳学长带了一样的便当,都是有三种类的三明治。 有人默默地吃起饭团。 「我哥那年会失败,有部分是因为我哥。」诚重提水产实习课的话题。「毕竟他是个会拋弃我们岛离开的家伙。」 「你不要这样批评小至啦!」 「小凉,你每次都会袒护我哥。」 「不行吗?我很羡慕你有个帅气的哥哥呢!」 诚没有以「学姊」来称呼凉学姊。他们两人在小岛出生长大,似乎不太在意微小的年龄差距。 「也是,除了我之外,大家都是独生子或独生女。啊!」说到一半时,诚忽然拿著筷子指向有人。「你呢?你不会也是独生子吧?」 四人的目光集中到有人的身上,有人难以保持沉默到底,只好坦承说: 「……我也有一个哥哥。」 「真假?耶!我们是弟弟二人组!你们差几岁?我哥夸大口说什么他才不要当渔夫,说他要当糕点师傅,现在在札幌念专校。真不知道他是在哪里知道有这种职业。」 「糕点师傅有什么不好?我很喜欢吃马卡龙呢!」凉学姊可爱地嘟了一下嘴巴后,天真地催促有人说:「有人的哥哥在做什么?」 凉学姊都开口询问了,有人只好乖乖回答:「我们差两岁……他在念医学院。」 「医学院?要当医生吗?好厉害喔!」 凉学姊发出赞叹声后,诚也接著说:「你哥会变成像川嶋医生那样喔?太酷了吧!」 有人眼前浮现了叔叔听到紧急呼叫医生,而做出回应的身影。他在心中吶喊:「比任何人都真心期望自己变成叔叔那样的人不是哥哥,是我!」有人使力捏扁包著铝箔纸的饭团。 明明想变成像叔叔那样,有人现在却来到这种鸟不生蛋的小岛上,就读只有五个学生的高中,接下来还准备制作罐头。 「虽然我是想当渔夫,但要是我真的聪明到不行,当医生为我们小岛尽心力也是不错。就像川嶋医生那样……」 「在这种环境下,不可能当得了医生的。」当有人察觉时,已经脱口说出否定的话语。「离岛什么补习班也没有,学校上的又是水产实习课什么的。」 「你说啥?没必要批评成这样吧?」 诚的口气也变得激动。有人全身僵硬起来。不过,虽说是不小心脱口而出,但有人认为自己没有说错话。有人让视线落在桌面上,咽下一口口水。 「你们两个别这样!吃饭时间不可以吵架,这样吃起饭来会变难吃。」凉学姊出声劝戒两人后,想必是刻意想要岔开话题而开口说:「对了,说到医学院,柏木先生今天起会来住宿喔!他应该下午就已经到了。」 有人猜想话题中的人物可能是凉学姊早上说的徒弟,不由得竖起耳朵聆听。 「去年也来岛上的那个人啊?」阳学长也认识柏木先生。「不知道该不该去跟他打声招呼比较好?」 「这家伙的叔叔是个超级名医,所以有个医学院学生会特地来找他学习。」诚一脸无忧无虑的表情对著桃花做起说明,方才的激动情绪不知已经飘到哪里去。「柏木先生这次是事隔半年第三次报到。」 「好像去甲子园一样(注4)。」 桃花语调冷漠地回应道。 在绕著柏木先生的话题之下,凉学姊和诚热烈诉说著对小岛而言,叔叔是一个多么了不起的医生,非小岛出生的其他人都没有插嘴地安静聆听。方才不由得一股怒气爬上心头的有人,一直听著凉学姊的声音后,也渐渐恢复冷静。叔叔确实很酷,从诊所的状况也明显看得出叔叔受到大家的仰慕。 诚想必也是因为喜欢叔叔,才会随口说出想要当医生的话语。 有人偷偷看向诚。不知道是恰巧,抑或是是察觉到目光,诚也看向有人,两人对上了视线。有人立刻别开视线看向旁边。方才就快起争执的尴尬情绪抢先一步有了反应。第一天上学就做出失态的表现,但事到如今烦恼也没用,有人放弃挣扎地把思考目标转移到桃花和阳学长。 桃花和阳学长同样也是保持沉默地当著听众,不知道他们两人是在什么样的机缘下来到小岛?两人都是来自札幌。虽然比不上东京,但札幌市也是一座大都市。那里应该也有很多高中可以选择,为何两人偏偏要来到这座离岛? 算了,反正那是别人家的事。只不过,两人肯定遇到过什么大事情。毕竟我自己就是一个例子——有人思考著这些事情之间,午休时间结束了。 准备走回一年级教室时,诚迅速来到有人身旁。 「刚刚对不起喔!」有人不由得看向诚,诚露出尴尬的腼腆笑容回应有人。「我这个人个性单纯,一激动起来,就会像刚才那样。然后,每次都到了事后才在后悔。我老爸也经常会把我训一顿。他会跟我说气候和过去是无法改变的。」 气候和过去是无法改变的。 这句话让有人脑中的画面,逼真地映出道下晕倒的身影。有人不由自主地僵住身子,步伐也变小了。然而,诚似乎没有察觉到有人的异状,脸上一直挂著腼腆的笑容反覆说:「对不起喔,我真的很容易动怒又个性单纯。」 如果个性单纯就代表做人不会表里不一,是不是就表示诚脸上的腼腆笑容和道歉话语都是发自内心呢?有人试著回想从小学开始同班过的同学们。那些同学当中,没有一个人个性如此直率,也没有人会坦率地道歉。无形中,大家都会抱著先道歉就表示输了的心态。 看见诚主动认错得如此乾脆,有人也很自然地回应说:「……我也有错。」 「哪有!好啦,下午也认真上课吧!」 有人才在想应该会尴尬上好一阵子,没想到就看见诚的这般态度。诚丝毫没有要斗气下去的意思。诚豁达到令人难以置信的态度,使得有人心中的芥蒂越来越小。 有人发现自己在不自觉之中,竟配合著诚也迈大步伐。 后来,有人因为被诚缠著而没有机会提早离开,一路上课上到三点半,直到当天最后的第六节课结束。 「我走了喔!有人,明天见啊!阳学长也是喔!」 诚骑著脚踏车往港口的方向下坡而去。有人心想如果要找一个集开朗与活力于一身的男高中生,诚肯定是不二人选。 有人和叔叔的住处在港口的相反方向。因为阳学长说要去诊所,所以有人不得不和阳学长一起踏上归途。阳学长是个沉默寡言的人。有人也一直沉默不语。再说,因为在海鸟观察站有过那段互动,有人本来就不太敢与阳学长相处。虽然有人对阳学长不惜住校也决定就读照羽尻高中的原因,内心多少感到好奇,但当然不可能开口询问。因为有人知道如果开口问了,到时万一阳学长也反问一样的问题,有人将找不到藉口逃避回答。 整路上,阳学长只开过一次口。那时两人走到了位在小学正前方、毫无意义的按钮式号志灯位置。 「你应该会觉得这个号志灯没有意义吧?」 有人有种内心被识破的感觉。警报声在有人的脑中响起。这个显得神经质的阳学长或许比想像中的来得机敏。有人这么心想而提高戒备,也没能够及时回答。两人之间的气氛变得微妙。 对于有人的不自然态度,阳学长不在意地继续说: 「不过,如果没有这个号志灯,在岛上出生长大的孩子就会在从未看过真正的号志灯之下离开小岛。最惨搞不好还会遇到意外。」阳学长瞥了一眼车辆专用的绿灯后,加快了脚步。「因为具有意义,才会存在。」 有人没有转头,只移动视线看向阳学长。阳学长说出号志灯存在的理由,但他真的只是想表达这件事吗? 有人从东京来到这里,阳学长肯定也会认为有人背后藏著复杂的隐情。阳学长有可能是基于这般推测,才会以小岛生活的前辈身分,对有人说一些像人生大道理的话语。有人忍不住怀疑起阳学长有这般企图,但阳学长的侧脸宛如数学公式般端正工整,看不出任何一丝情绪。有人不禁感到有些扫兴,也有种像是不小心听到别人在自言自语的感觉。 有人和阳学长在诊所前方告别。 「那就这样,明天见。」 听到阳学长如范本般的道别话语,有人把话含在嘴里地应了一声:「明天见。」有人立刻冲进住处。回到自己的地盘后,有人顿时感到疲惫不堪,就这样不小心睡了午觉。 有人醒来时,察觉到叔叔在楼下。他心想叔叔应该是在做晚餐。有人猜想看诊时间应该已经结束,而看向枕头边的闹钟确认时间后,发现刚过傍晚六点钟不久。 有人慢吞吞地爬出被窝,去到厨房时,叔叔正好熄了煮味噌汤的炉火。餐桌正中央放了一大盘用酱油炖煮的章鱼和白萝卜。 「那是野吕太太送的。」 有人忍不住暗自说:「要是有岛民会送肯德基的炸鸡来,不知道该有多好。」自从来到小岛后,吃海鲜的比例极高,吃肉的机会减少了。 「抱歉,我睡著了,没能够去帮忙。」 「今天很累吗?」叔叔合起掌心先说一声「开动了」之后,立刻询问道。「不过,你今天很努力呢!」 「……我又没有很努力。」 有人只是找不到机会回家而已。有人告诉叔叔今天一整天诚都在旁边缠著他,一下子帮忙这个,一下子帮忙那个,后来起了一点争执,但诚立刻主动来道歉,最后甚至连厕所也一起跟来。叔叔听了后,笑著说: 「诚他是太开心了。因为这是第一次有男生跟他同年级。」 「……我其实应该是念二年级的。」 「那点小事根本不用在意。嗯,这道炖煮料理好吃耶!我猜应该有放鳕鱼酱提味。」 有人咀嚼著章鱼,同时消化著「那点小事」四个字。那算是小事啊?那不算是很夸张的事吗?有人觉得嘴里的炖煮料理,似乎比他平常吃惯了的炖煮料理味道来得复杂。 ——哪有!好啦,下午也认真上课吧! 诚的开朗态度、不知不觉中也配合起来的大步伐。有人承认自己确实觉得疲累,但心里没有在东京时百般受到折磨的那种不想再去上学的情绪。不知道为什么,有人反而有种想再去让自己疲累一次看看的念头。 「以后,你只要四点半过后的那个时段来诊所帮忙就好。至于今天,就算了吧。」 「对了,凉学姊说有徒弟去叔叔那里。我记得是叫柏木先生。」 「你说柏木啊?他不是徒弟啦。他也会去其他符合研究主题的医生那里请教意见。我只是其中一个医生而已。」 「可是我听说他去年也有来。阳学长还去跟他打招呼,不是吗?」 「喔,阳树是协助柏木做研究。」 叔叔开玩笑地补充一句:「说是协助做研究,但可不是协助做什么人体实验喔。」 「应该算是接受采访吧。阳树的资料很适合柏木的研究主题。」 有人想起去看角嘴海雀归巢的那一天,阳学长曾经晕倒过,也曾经看过阳学长拿药。有人猜想阳学长应该是被某种疾病缠身。不过,在那之后不曾听说阳学长回去札幌接受治疗过,再说,既然会选择在离岛升学,就表示不太可能是严重疾病。搞不好阳学长是为了接受环境疗法,才来到离岛。只是,这时代还听到环境疗法,会有一种时空错乱的感觉(注5)。 总而言之,那位名叫柏木先生的人之所以多次来拜访叔叔,有可能不单只是为了研究,或许他也和有人一样对叔叔抱有憧憬。有人喝光味噌汤后,把空碗叠在一起。叔叔还在用餐中。有人把自己的餐具先收到水槽后,便回到自己的房间去了。 * 医学系毕业后,目前正就读基础医学研究所博士班的柏木,有著一张像是把一万名三十岁上下的男性集结后再加以平均化的无害面容,看上去也不像特别聪明的样子。柏木没有披著白袍。他一身衬衫搭配西装裤的一般上班族打扮,跟在叔叔身边。柏木想必已经通过医师的国家考试,却刻意没有表现出一副「我是医师」的态度,那感觉像是不想抢叔叔的锋头,也像是在主张自己的身分并非看诊医生。下午的看诊时间结束后,有人忙著收拾候诊室和擦拭观叶植物的叶子时,柏木在诊疗室和医务室忙著消毒或废弃使用过的器具,以及确认药剂等工作。 不知何物被打开来的喀喀声响传来,有人把原来已经拉回来的视线再次移向柏木后,看见柏木正在把应是今天到货的药物,收进可上锁的柜子里。柏木手上拿著两根有人在那天之后想忘也忘不了的肾上腺素笔。有人为自己把视线移向柏木的举动感到极度后悔,并坚决地告诉自己绝对不要再看向柏木。 柏木来访的这段时间,有人和叔叔会比平常晚一些时间吃晚餐。原因是一般业务结束后,叔叔和柏木会在诊所里交谈。柏木想必是为了自己的研究,而必须请教叔叔的意见。 柏木在岛上待了五天后,在周末便回去了北海道本岛。有人和柏木之间虽然会互打招呼外加少许交谈,但不至于关系好到会促膝长谈,所以对柏木这号人物并没有怀抱特别的情感。直到柏木要离开的前一天—— 准备离开小岛的前一天,柏木对著有人说: 「川嶋医生持续在这里当医生的事实,有著非常重大的意义。所以,我希望你能够帮川嶋医生减轻家事的负担。请你积极主动帮忙。」 有人有种被人批评过于怠惰的感觉,对柏木的印象因此有些变差。有人心不甘情不愿地点了点头,但心里想著邀约他来小岛的叔叔本人,根本连提也没提到过要分担家事。 特地从北海道本岛三度前来请教叔叔的医学研究生的存在,让叔叔原本在岛上已有的高名声,变得更加响亮。岛民们都在想「川嶋医生果然很厉害,就是太厉害了,才会有学生愿意千里迢迢来向医生请益」。 「因为有川嶋医生在,大家才能在照羽尻住得安心。你叔叔的存在就像神明一样。」 就因为拥有侄子的身分,有人已经听过不知多少称赞叔叔的话语。 不论被谁如何称赞,叔叔本身还是表现出一样的态度。有人不禁想起叔叔的往日模样,那时空服员全体出动来向叔叔表达感谢之意,叔叔也是一副洒脱。 柏木离开后的周末,叔叔把看似艰深的文献摊开在一旁,用电脑打著准备贴在诊所候诊室的海报。看著叔叔这般模样,有人脱口说出真心话: 「……难得的六日,休息一下也无妨吧。」 「我还是实习医生的时候,也有机会在急诊室实习过。」叔叔抬起头,面带微笑说道。 「我遇到过形形色色的病患。基本上,那家医院的急诊室秉持著只要接到急诊要求,就一概不拒收的原则,所以必须能够分辨哪个病患是重症,清楚分出优先顺序。医生必须尽速做出准确的判断。如果是必须做检查的病患,也要一并考量检查仪器的使用状况来替病患看诊。那时候遇到做了ct检查没发现异状,但还是觉得很在意,所以想换成打显影剂拍mri的状况并不稀奇。这么一来,有的病患就会说他们想要回家,有的还会说检查费用太贵。可是,就这样让病患回去妥当吗……」 叔叔一副回想起当时的模样看向远方,让视线隔著玻璃窗在蓝天上游走。 「那时连犹豫的时间都觉得浪费。在那样的状况下,学习不足会成为致命伤。」 有人感到刺耳。家里蹲的那段时间也好,开始去上学的现在这段时间也好,有人都没有特别做什么学习。不过,有人也明白叔叔此刻的话语并非在责怪他不学习。 「不论再怎么尽心尽力,还是有可能遭到病患或病患家人的怨恨。临床医生就是这样的一个职业。」叔叔保持坐在椅子上的姿势弓起背部,来回搓揉腰部。「不过,就是要设法让那种状况的发生机率近乎零。不能放弃做这样的努力。这里跟急诊室很像。随时都可能有必须跟时间赛跑的病患被送来。每天学习是理所当然要做的事情。」 有可能遭到怨恨。 有人眼前浮现过去的画面。画面里出现倒在地上的道下。有人的耳边也再度响起隔著房门传来的和人声音。 ——好像有轻微的言语障碍。 道下绝对痛恨著夺走她正常未来的人。 尽管心里明白甩也甩不开,有人还是忍不住猛烈甩著头试图甩开过去。有人冲上楼躲进自己的房间。 有人在心中吶喊:「为什么不能从过去删除掉那天?这样我和道下就可以拥有不同的未来!」 有人拿起智慧手机一看,发现来自和人的line讯息。 『你那边的状况如何啊?老实说,我这边每天都很操。』 虽然讯息里写著「很操」,但也附上了诙谐的贴图,无形中透露出升上第一志愿的大学生活虽然很操,但和人将那份辛劳转换成生存意义并乐在其中。 就是因为未来一片光明,才有办法即便觉得很操,也能够向前迈进。 有人把智慧手机往床上一丢,咬起指甲。 * 六月中旬的星期六,海胆的禁止捕捞令解除了。周末过后,明明是星期一,诚却是一大早就心情好得不得了。 「有人,你今天回家前来我家一下吧!我跟我老爸说过了。我跟他说要留一些海胆送给你和医生。」 这天上水产实习课时,有人第一次踏进校舍旁边的加工设施。设施里除了有家政课会使用的一般流理台之外,还备齐了罐头加工专用的各种机器。实际近距离看了那些机器后,就会知道要说它们是尖端机器显得牵强,但散发著被人珍惜使用而有的稳重可靠感。负责实习课的森老师做了说明后,有人才得知原来那些是十几年前岛上的一家水产加工公司结束营业时,转手给学校的机器。 「工序大致可分为原料入料后的筛选清洗、烹调、装罐。之后再利用这台机器进行脱气密封,也就是罐头的卷封步骤。脱气方式有两种,一种是热充填脱气,另一种是利用真空封罐机的物理性脱气。我们学校有的是属于后者的真空封罐机。接著要进行杀菌、冷却。」老师像在介绍搭档似的轻轻拍打各工序会使用到的机器,一一指给学生看。「冷却后就是进行检查。像是敲打罐头听听看声音,或是确认外观有没有凹陷等瑕疵。检查是很重要的作业。等到检查完毕后,才总算可以进行贴标。」 「这些机器一次可以处理几个罐头呢?」 阳学长提问道。 「要看种类,但差不多五个吧。毕竟又不是什么大工厂。」 「一定要烹调啊?」明明自己大力推荐海胆,诚却一脸感到可恨的表情看向流理台。「加工海胆实在太可惜了啦~」 「可是,如果不加工,就会失去我们的存在意义啊?」 「不是啊,我们还没决定要怎么加工,对吧?」 森老师在胸前交叉起双手,激励大家说:「快点动脑想一想吧!」 「如果直接吃现抓的海胆才最好吃,就没有理由,也没有好处要刻意进行加工。如果只是能够延长保存期限,那就太普遍。」 听到阳学长的意见后,一直保持沉默的桃花做出发言: 「海胆虽然很好吃,但我觉得味道比较独特一点。」 「有部分可能是因为有添加物。」森老师微微扭曲著嘴唇。「海胆的食用部位是它们的生殖腺,一从外壳取出来,就会变形融化掉。因此,为了保持形状,一般都会泡过明矾水。说到这个明矾,它的药味很重。明矾不仅有助于保持形状,有些罐头也会连同酒精一起添加明矾以做为防腐剂。所以这么一来,无可避免都会有明矾的味道。敏感一点的人会不喜欢那味道。」 凉学姊轻轻举高右手说:「不加明矾也做得出来吗?」 「做是做得出来,但我们这里不曾那样做过。」 「有人你呢?有没有什么意见?」 有人一直保持著沉默,结果被凉学姊点名发言,不禁心跳加速。 「呃……」有人的脑海里浮现不出妙点子。「那个……」 「你如果有话想说,就快说啊!快啊!」 诚的催促话语让有人更加不知所措。 「海胆还是要生吃才最好吃。」 这天的实习课就在诚的这句全面否定实习主旨的发言,画下了句点。 放学后,有人坐在诚的脚踏车后方,宛如被绑架般去到诚的住家。诚的住家就在港口旁边。通往港口的路上,到半路都一直是缓缓的下坡路,但来到港口就近在眼前的位置时,突然变成快要坠落似的陡坡。陡坡就算了,还是个转弯处。明明如此,诚却没有放慢速度。诚反而猛踩踏板,还发出「耶~」、「唷呼~」之类的怪声音。风切声猛烈响起,有人怕得要命,根本分不清那是风声,还是速度太快的声音。 可能是脚踏车飙得太快,不到十分钟就抵达了诚的住家——齐藤府。两层楼高的齐藤府正面不算宽敞,给人小而雅致的印象。齐藤府的前方隔著一条马路即是渔港,对渔夫而言,可说位在最佳地理位置。诚指著一艘被拴住的渔船说:「那艘是我老爸的船。」成排的渔船当中,诚指出的渔船算是较大的一艘。 「我老爸的船有8·5吨,冬天的时候他会开那艘船,组成船队去捕捞鳕鱼之类的水产。捕捞海胆是开另一艘浅滩用的小船。」 「是喔。」 「因为海胆是一个人去捕的。」诚粗鲁地打开玄关玻璃罩的门,跟著一样粗鲁地打开家门。「我回来了!我带有人一起回来了!」 「打扰了。」有人一边小小声说道,一边跟著诚进到屋内后,发现紧邻脱鞋处的客厅门大大敞开,屋内的光景看得一清二楚。一名皮肤晒得黝黑的中年男子转头看向有人这方。男子的精悍长相和诚像一个模子印出来的一样。 「有人,他是我老爸。我老爸是岛上最强的渔夫,也是我们照羽尻高中的学长。」 有人在无形中抱著先入为主的观念,以为诚的父亲肯定是国中毕业后就当起渔夫,所以听到是高中学长时不禁有些意外。 「你这小子又在乱说什么岛上最强的渔夫,这样对其他渔夫太失礼了!」 诚的父亲身穿衬衫搭配长度及膝的薄短裤,一身极度休闲的装扮单脚屈膝坐在坐垫上,啃著鲑鱼乾条。他的体格比诚小了一号,但浑身结实的肌肉。 「你就是川嶋医生家的有人啊?川嶋医生一直很照顾我们,记得帮我问候他一下。」 在岛上,对叔叔表示尊敬的话语就跟在打招呼没什么两样。叔叔如此受到仰慕让有人深感骄傲,但在那同时,也让有人变得在意大家对身为「叔叔侄子」的他给予什么样的评价。在东京时,被拿来比较的对象是哥哥,没想到来到岛上,会变成被拿来跟叔叔做比较的侄子。 然而,诚的父亲却出乎预料地绽放笑颜说: 「有人,谢谢你啊!诚回来就说你有去上学,高兴得不得了。」 「老爸,你别多嘴啦!」 「我哪有多嘴?你每天都说个不停啊!说你总算有个同班的男同学,不是吗?」 诚的父亲一边说:「呆呆站著做什么,快坐下来啊!」一边把坐垫递给有人,有人缩著身子跪坐在坐垫上。空间稍嫌狭窄的客厅正中央摆著一张木制矮圆桌,除了电视、矮柜等一般家具家电之外,地板上可看见收音机、电话传真机、报纸、文件等物散落一地。客厅里一片杂乱,实在让人难以说出收拾得很整齐的客套话。不过,从面向渔港的窗户,可清楚看见诚方才告诉有人的那艘父亲的渔船。有人不禁觉得那画面道出屋内这位渔夫的气魄。 隔壁厨房传来了哼歌声。那旋律听起来有些熟悉,但又像不曾听过。听著反覆唱著「黑夜总会过去,迎向黎明的到来」的歌声,诚的父亲笑了出来。 墙壁上挂著好几张装框的表扬状。那是表扬英勇救人的奖状。 「发生海上意外事故时,有船只的人理所当然要去救人。其他渔夫家里也都有很多奖状。我们也都上过急救训练课程。」看见有人注视著表扬状,诚的父亲一副没什么大不了的模样说道,跟著朝向厨房内搭腔说:「孩子的妈,不要一直在那边唱难听的歌,快弄点什么东西给有人吃啊!」 「我这就端过去!」 开朗的回应声传来,几乎在那同时,一名让人联想到歌剧歌手、身材丰腴的女子出现。女子的身材比身为渔夫的丈夫来得魁梧。看来诚的体格应该是遗传到了母亲。 「有人,谢谢你来我们家玩,阿姨好开心喔!」 诚的母亲把倒了汽水的杯子、放了零食的盘子,以及洗过后沥乾的樱桃连同沥乾篮放上矮桌后,一一分给每个人擦手巾。 「哇啊!不知道多久没吃到樱桃了!」 「有人要来我们家玩,当然要买樱桃好好招待啊!好了,快吃吧!有人,你这么瘦,多吃一点喔!」 「老爸,要给有人的海胆呢?」 「当然有留起来啊!你妈刚刚才把壳去好了。」 诚的家人一下子叫有人吃那个,一下子又说吃这个。以前有人去朋友家玩的时候,从未受过如此热情的款待。基本上,在东京几乎不会有机会去朋友家玩。有人小学低年级的时候或许还去朋友家玩过,但在那之后就再也没有过了。 有人想起叔叔说过这个小岛就像一个大家族。有人听话地喝了汽水、吃了零食,在那之间也吃了樱桃。尽管抱著求救的心情回想起一人独处的房间,还有只听得到风声和海鸟叫声的断崖绝壁光景,有人依旧想保留住在齐藤府受到热情欢迎的事实。鸡婆态度和过度近距离的相处实在有点烦人,有人也知道等到独处时,一定会顿时感到疲惫。不过,对于自己被人接受的事实,有人深感开心。 「你也吃一下海胆啦!吃一口、一口就好!」 兴奋过了头的诚冲进厨房后,立刻拿著汤匙走回来。汤匙里舀著呈现鲜艳橘子色的海胆。 「不用淋酱油就可以吃的!」 诚递出汤匙说道。有人没理由拒绝,只好像个小孩子一样让诚把汤匙送进他的嘴里。 「如何?快说嘛,如何?」 「……好吃。」 有人很自然地脱口说道。诚的父亲捕捞到的海胆带著满满的浓郁鲜味。同样是海胆,味道却和在东京吃的海胆截然不同,就像圣伯纳犬和吉娃娃的差别那么大。 「你看!我没骗你吧!」 诚拿著汤匙做出握拳的姿势。 「这海胆没有泡过明矾。」诚的母亲说道。「只要泡过盐水,形状也不会散掉喔!这没办法像泡过明矾那样维持那么久,所以只有在产地才吃得到这味道。」 有人捧著装了泡在满满盐水里的大量新鲜海胆的保鲜盒,离开了齐藤府。回程有人也是坐在脚踏车后方,让诚载了回家。来到一过港口就遇上的陡坡时,诚也是一派轻松的模样,站著踩踏板顺利爬上坡。 虽说是电动脚踏车,但如果换成有人,肯定爬不上陡坡。看著诚一次又一次使力踩踏板,有人心想:「诚肯定骑脚踏车爬上这个陡坡爬过数不尽的次数。」 这天,有人手脚俐落地完成诊所的收拾工作后,回到家中。有人算准叔叔回来的时间,把海胆放上餐桌。虽然有人没有特地刨萝卜丝,只是从保鲜盒里取出海胆随便装盘,但毕竟份量惊人,所以装盘后的海胆相当壮观。有人忽然想到如果做成海胆盖饭应该会很好吃,于是拿出碗公盛了叔叔和自己的白饭,并且动作笨拙地试著用手撕碎海苔撒在白饭上。有人在盛入海胆的盘子附上汤匙,这样就可以尽情地把海胆铺在白饭上了。为了方便在只想品尝海胆美味时可以直接生吃,有人也在桌上放了小盘子。 ——请你积极主动帮忙。 有人并非屈服于柏木的发言,而是因为今天的心情让他觉得想做些什么。有人打开用来收纳一些即食产品的柜子一看,发现有只需以热水冲泡就好的味噌汤,于是拿出两包,并在瓦斯炉上煮开水。 「哟?你帮忙准备晚餐了啊?」叔叔的兴奋声音传来。「齐藤先生还真是厉害,看来他今天也是大丰收呢!」 有人把即食味噌汤挤入碗内,跟著倒入热水。 「……叔叔,只有海胆盖饭配味噌汤可以吗?」 至少今天一天,希望叔叔可以洗好手就坐下来吃饭。虽然就摄取营养的角度来看,餐点内容或许不是太健康——叔叔正确解读到了有人的这般心意。 「有人,谢谢你准备晚餐。」 有人用筷子夹起新鲜海胆,不沾酱油地直接送进嘴里。海胆散发出浓浓的海鲜香气,而且明明形状十分完整,却立刻在舌头上化开,美味随之扩散开来。每次看到缺乏语汇能力的美食播报员不管吃到什么,都只会像鹦鹉学舌说「好甜」的画面时,有人总会觉得扫兴,但吃了诚分享的新鲜海胆后,还真的感受到隐约带著甜味。 ——海胆还是要生吃才最好吃。 有人必须承认诚的发言是正确的。一旦品尝过照羽尻岛的新鲜海胆滋味,别说是罐头或瓶装的海胆,就连木盒装的海胆也会觉得根本是不同东西。诚知道这海胆的新鲜滋味,而凉学姊肯定也知道。 讨论时主要都是这两人在发言,难怪会一点进展也没有。 「怎么啦?有人。」 陷入沉思的有人猛地回过神来,急忙表现出「没事」的态度,大口扒起海胆盖饭。 好吃。可是,必须把这个好吃的东西制作成罐头。必须在舍弃这般美味之下,设法制作成罐头。 * 再次来到水产实习的讨论时间时,有人鼓起勇气开口说: 「我吃了诚他们家的海胆之后,一直在想……」 有人做出提议,他告诉大家再怎样也绝对比不过新鲜海胆的美味。既然如此,不如反向思考来进行加工。 「绝对不可能比得过现捞的新鲜海胆味道。不过,如果做出形状近似新鲜海胆的产品,有可能反而让人抱起过高的期待。如果是这样,不如乾脆彻底进行加工,一开始就把海胆加工成像是糊状之类的状态。这样就不怕失去形状,说不定就可以不使用明矾来制作。即便一定要用到明矾,也可以减少到最少量……」 有人还分享了在东京吃过海胆奶油义大利面的经验。他紧张得手心满是汗水。 「只要我们先摆明说出用途,告诉人家这是用来拌义大利面的海胆奶油酱……这么一来,品尝到的人绝对不会期待要吃到新鲜海胆的味道,而如果知道是用在烹调上的产品,想买的人也比较好出手买,这些人在烹调时想必也会依喜好自己做调味。当然了,我们这边也可以先做出让那些人有空间再自己调整味道的基本调味,这样也能够掩饰酒精或其他味道……总而言之,这样就可以极力减少使用添加物。」 有人从昨晚便一直在脑中演练该如何发表想法,实际上场时却完全不如预期。发表途中有人卡了好几次,声音也高了八度,说起话来变得吞吐。 「至于基本调味……我上次吃过凉学姊的妈妈分享的炖章鱼,那味道应该可以让我们作为参考……那味道和我在东京吃的一般炖章鱼不一样,感觉很浓郁。我叔叔跟我说有可能加了一种叫鱼酱的调味料。我叔叔说……应该是加了使用鳕鱼制成的鱼酱来提味。那个鳕鱼酱是渔会做的,对吧?我在想或许我们可以利用它来调味。」 尽管有人的发言断断续续,其他四人却完全没有插嘴捣乱,一直专注地聆听有人说话,还不时点头做出回应。 「所以……我在想把产品限定成海胆奶油义大利面酱,或许也是个点子。」 一阵短暂的沉默过后,诚开口说: 「海胆奶油义大利面?那什么料理啊?好吃吗?」 「很好吃。」桃花答道。「我在札幌也吃过。我喜欢那味道。」 「真假?既然桃花说好吃,那肯定好吃啰?」 「我是没吃过,但我觉得做成糊状是个好点子。」阳学长以平淡的口吻指出优势:「明矾的部分当然是个优势。还有,如果一开始就不用担心形状散掉,也可以压低成本。」 「大家不觉得有人的意见挺好的吗?」凉学姊也表示赞成。「海胆奶油义大利面,这听起来超有时尚感的,对不对?就这么决定吧?感觉成功机率超大的!」 诚、阳学长和桃花毫不犹豫地点了点头。 「太棒了,终于定出方向了!有人,你好厉害喔!」 凉学姊做出在胸前拍手的可爱举动说道。「真有你的!」诚也竖起大拇哥说道。 「包装设计要怎么处理?」 阳学长踩剎车说道,但凉学姊立刻踩油门抓起桃花的手说:「我们两个会想出超可爱的包装设计!你们男生负责想广告标语喔!」 有人感觉到有视线集中过来,于是转头看向投来视线的方向。 校长和森老师两人都露出如弥勒佛般的笑脸,在教室里静静守护著有人。 「有人,你超强的!」诚在一旁拍著有人的肩膀说道。「因为是你才有办法提出这样的意见!我也好想吃看看喔~」 因为是你才有办法提出这样的意见! 诚的话语化为小小的火花扑向有人。扑来的火花窜进有人的心中,尽管热度微弱,却确实带来了温暖。 温暖。只要变得温暖,就有机会发芽。有人的内心不再只是一片冰冷。 跟以前不一样。或许有可能改变。这般预感让有人的情绪高涨起来。 前往渔会拜托对方便宜提供海胆后,在高中的水产加工设施进行去壳。去壳作业完全是诚的个人秀时间。不过,诚偷吃了两、三颗海胆,挨了凉学姊的骂。 进行到烹调工序时,主要是由凉学姊和桃花来大展身手,但在调味上,则是采纳了大家的意见。 「好了,这样可以吗?」 对于试做出来的第一号海胆酱,凉学姊显得颇有自信。五人各吃下满满一汤匙的海胆酱确认味道后,得到点头认同的反应,但实验性加了酒精和明矾后,顿时变成像石蕊试纸的味道。诚皱著眉头吐出舌头,桃花成对比地变得面无表情,阳学长则是扭开水龙头猛喝自来水。森老师在一旁捧腹大笑。 五人把目标定在制作出以往的照羽尻高中生从未做过的无添加物罐头。对此,森老师没有反对。 五人逐一记录材料的用量,反覆做著调整,调整完进行试吃再互相交换意见。自然而然地,大家在放学时间过后也都继续留在学校里。有人打了电话告诉叔叔不能回去帮忙收拾诊所,结果叔叔反而显得开心地回应说:「很好,你就尽情投入制作吧!」 渔会时常会以「这些是当不了产品的瑕疵品」为由,免费提供海胆给有人等人。森老师为了让学生们有研究材料,从全国各地采买了好几种以无添加物为卖点的海胆罐头。 「可能还是要调整到这种程度的咸度,才可以保存得比较久吧。虽说会有杀菌和脱气的工序,但毕竟没有使用明矾和酒精。」 一身毁灭性围裙装扮的阳学长在做了不知道第二十几次的尝试后,终于忍不住开口这么说。 「如果味道调得太重,会不会到时候变得无法挽救?」 「可是,只要考量到制成酱汁后会拿来拌义大利面,就会觉得味道稍微重一点比较好。即食调理包或外面卖的现成配菜,都煮得比家里煮的料理来得重口味。」 「也对。桃花,我们在包装上做一些『可依喜好添加牛奶或奶油球稀释浓度』之类的注明好了。」 「嗯。可是,我觉得……还有点不够浓郁。」 「你们有听到吗?桃花说不够浓郁喔!」 「那就再多加一些鱼酱看看好了。相对地,盐巴就少放那么一点点。」 一只盛了浓稠黄色奶油酱汁的汤匙,送到了有人的眼前。 「有人,你吃看看!」 诚晃了晃手上的汤匙。有人没有直接张开嘴巴,而是接过汤匙自己送进嘴里。 「如何?跟东京的味道一样吗?」 有人努力回想,并把记忆化为话语:「跟我以前吃的不一样……这个的海胆香气比较浓。不过,东京的味道该怎么说呢?感觉强烈一点……有点辣辣的微妙感觉。」 「辣辣的微妙感觉?辣就辣,哪有什么微妙感觉!是放了辣椒吗?」 「应该是有加胡椒吧。」 桃花在诚的身旁插嘴说道。「可能是加了胡椒粒……像是培根蛋黄义大利面之类的奶油义大利面,很多最后都会撒上胡椒收尾。」 「收尾啊……」凉学姊的态度显得迟疑。「现在这个工序就加胡椒不知道妥不妥当喔?」 阳学长表现得最冷静。 「不管怎样,味道在这之后还是会变。因为还要加热进行杀菌处理。」 「天啊~还有这一道步骤啊!」 诚仰天大喊。五人就这么不断反覆试验下去。 在森老师的指导下,有人等人戴著白色卫生帽、穿上聚酯纤维材质的工作服,踏实地执行罐头的制作。由于不能一次制作大量罐头,因此大家持续在放学后进行制作。 等到全数完成杀菌、验货,再贴上由凉学姊和桃花所设计、以明亮色调画上义大利面插图的标签时,已经进入七月份。在定期考试的日期逼近眼前之中,包含试吃部分,五人一共制作出一百三十个罐头。 工作小屋的外头早已披上夜色。看向玻璃窗外的一片黑暗后,有人不禁有种身处油灯之中的错觉。 「好有手工感喔!」 凉学姊戳了一下包装上的照羽尻高中校徽,笑著说道。如果和那些理所当然陈列在架上的厂商产品相比,这些罐头逊色许多是无可否认的事实。不过,不可思议地,有人一想到这一百三十个罐头即将被卖出去,不禁觉得可惜。 阳学长拿出智慧手机,对著制作完成后堆高在一起的罐头拍照。看见阳学长的举动后,凉学姊、桃花和诚也跟著拍下照片。 「等一下,我帮你拍。」 「那等一下换我帮桃花和小凉拍。」 「有人,你也一起拍吧?」凉学姊的邀约话语十分自然。「手机借我,你去站在诚旁边看看。」 有人战战兢兢地拿出自己的智慧手机启动相机功能后,递给凉学姊。 「好想拍一张大家的合照喔~」 诚把视线移向一直陪伴五人到最后的森老师。「你不让老师跟你们一起拍喔?」森老师刻意摆出苦瓜脸的表情这么说了一句后,笑容满面地接过五支智慧手机。五人聚成了一团,凉学姊在有人的右手边。「再靠近一点啦!」诚从左手边猛力推过来。 有人与凉学姊的肩膀互碰,柔软的触感随之传来。有人闻到了一阵春天的花香。真是怪了,实习期间当然不用说,平常时候凉学姊也根本不曾抹过香水。更怪的是,现在还是在水产加工设施的环境里! 最后,老师也加入形成六人阵容,大家使劲地伸长手臂自拍。 * 田宫先生和渔会的人们试吃过用来拌义大利面的海胆酱罐头后,也都好意地表示认同。 「很欧美风的感觉呢!」 「毕竟说到海胆,我们这里的人都会觉得就是要一口整个吃下去的东西。」 「今年的五个学生很有一套嘛!」 对于最初是有人提出做成义大利面酱这个点子的事实,不知何时也已经在岛民之间流传开来。 「有人,你真是不简单呢!」 岛民对有人夸奖有加,让有人错愕不已。 家里蹲的那段漫长日子当然不用说,在那之前有人也不曾如此受到认同。和人总是挡在有人的前方,有人怎么也无法从背后超越。 只要一看到有人等人,即使是与学校或渔会无关的岛民,也会喊住他们聊起罐头的话题,脸上也会随之漾起笑容。岛民们的表情就像看待在运动会上夺得优胜的孙子一般。对于为什么这么多人都知道罐头一事,有人已经不会再满脸问号。这座岛上所发生的大小事,能够比在社群网站爆发性扩散开来的资讯,更迅速传进岛民耳中。 有人只不过是在这个偏僻离岛,出席只有五个学生的水产实习课时,恰巧提出意见罢了。什么水产实习课,有人其实压根儿就不感兴趣。 即便如此,有人还是记得岛民们对他说过的所有话语,并且在脑中一再反刍。每反刍一次,有人内心深处的火苗就会一点一点地向外蔓延。 喜悦。 有人坦率地接受自己的这般感受,同时也察觉到另一个事实。 因为是在这座离岛,制作海胆奶油酱来拌义大利面的意见才有机会得到认同。正因为在岛上能够以最美味的方式来品尝新鲜海胆,才会没有任何店家推出特地改变海胆味道的料理。有人立刻察觉到一个事实。 正因为来到这座小岛,才有机会得到认同。 这么一想后,原本觉得只能用地狱深渊来形容的照羽尻岛印象,似乎也稍微有了改变。 有人看著跟大家互拍的照片。当中有好几张与凉学姊两人的合照,有人把那几张照片加入喜好项目里。大家一起拍的那张合照,凉学姊也是站在有人的身边。有人把自己和凉学姊的部分裁切下来,另存了一张照片。 在那之后,有人看了看成排的应用程式图示,才发现自己有好一段时间没有玩还没过关的逃脱游戏。 最后,有人还是没有点开逃脱游戏。 * 制作罐头的水产实习课结束后,过了几天的某个傍晚。 有人和叔叔一起围著餐桌时,第一次说出这次的感受: 「……叔叔,你上次不是问过我吗?你问我来这里觉得好吗?」 叔叔停下筷子说:「对啊。」 「关于这点……」有人把味噌汤的汤碗放回餐桌上。「或许……」 ……来这里是好的。 有人在最后一刻忽然难为情起来,于是改变话题说: 「不说这个了,我也想要有一台脚踏车。」 「脚踏车?」 「……有脚踏车要出门也比较方便,而且给诚载很恐怖。」 「没问题,我订一台给你。」 叔叔向有人拋媚眼说道,跟著吃了一口饭。从叔叔的表情,有人看出叔叔已经明白他最初想表达什么。 「吃饱了!」有人和叔叔两人一起合掌这么说之后,叔叔投来另一个问题: 「你有没有思考过接下来想在这里做些什么?」 有人老实地回答:「我还不知道要做什么。毫无头绪。」 「目前你只要知道自己还不知道要做什么就够了。」 「嗯。」 「对了!」叔叔似乎突然想起了「那件事」。「我记得你小时候说过想当医生。」 有人让视线落在味噌汤的空汤碗上。有人确实这么说过。叔叔记得没错,有人以前确实很想当医生。 不过,那已经是在那天之前的事情。 「叔叔,我早就放弃了。」 有人轻轻笑笑后,低喃说:「我来洗碗。」 注4:甲子园是日本举办全国高中棒球锦标赛的场地,一年两次。日本全国的高中棒球队必须先在各县市的地方大赛赢得冠军,才能够取得前往甲子园参赛资格。因竞争激烈,日本媒体常以「xx高中这次是事隔x年第x次参赛」的说法来介绍参赛球队。 注5:环境疗法是一种治疗方法,也就是离开熟悉的土地,移居到其他环境进行疗养。日本在过去会采用环境疗法来治疗未有明确疗法的疾病或地方病。亦会在高原地区建盖疗养院或别墅,收容家境富裕的病患。 第四章 『有人,你那边的生活好吗?差不多适应了吗?』 『叔叔他好吗?』 『跟我分享一下小岛的事情啊!』 『偶尔也要回覆我一下吧!』 * 有人起床后,发现插著充电的智慧手机收到来自哥哥和人的line讯息。有人把压在以手工编写的问题集上面的手机里的讯息看过一遍后,没有回覆便换上外出服。先看了看和凉学姊的合照后,有人走下楼准备去洗脸。 「叔叔早。」 有人向叔叔打招呼后,原本在洗脸盆前面探出头照镜子的叔叔,挺直身子说: 「早啊,有人。」 「有东西跑到你眼睛里了吗?」 「没有,没事的。问题集的进度如何啊?」 「算还好吧。」 前阵子,照羽尻高中的校长给了有人以手工编写的教材和问题集,内容是针对有人没跟上进度的部分。根据叔叔的说法,那些文件的架构极尽简化了必须学习的内容,并且能够透过解题的方式来补足细节部分,进而达到培养应用力的效果。叔叔还深感佩服地说了一句:「这些文件完整到足以拿来当成教材销售。」 有人已经开始一点一点地著手学习。 换有人站到洗脸盆前面洗起脸时,夹杂著笑意的声音从上方传来:「我有听说喔!」 「听说你星期四要接受采访啊?报社的采访。」 有人不由得顶著一张满是冷水的脸抬起头,水珠不停往地板上滴落。「等一下要擦乾啊!」叔叔叮咛道。 「你怎么知道?」 有人开口询问后,立刻察觉自己问了一个蠢问题。在这座小岛上,根本不可能有秘密。更何况叔叔是守护岛民健康的医生,拥有压倒性的高声望。而且,聚集到诊所的病患大多身体健朗,感觉比较像是为了互相交换传言而聚集。受访消息会传进叔叔的耳中,也是理所当然的事情。 「谁跟你说的?」 有人改变了问法。「野吕太太。」叔叔只简短回了一句,便一边搓揉背部,一边往客厅的方向走去。 原来消息来源是凉学姊的妈妈。 「不要跟我爸他们说喔!」 有人朝向客厅这么大喊一句后,急忙擦乾自己的脸和滴满水珠的地板。 八成是采访小组向凉学姊家经营的野吕旅馆订了房间。 有人是在上星期从校长口中,得知报社要来采访照羽尻高中和学生的消息。就在已经完成海胆奶油义大利面酱的加工,定期考试——仍处于追赶进度状态中的有人成绩不太理想这件事姑且先摆在一边——也已经结束,再来就等著放暑假的课外时间时,校长公布了这个消息。 ——有一个以北海道内的小规模学校为对象的特辑企划,我们学校接到采访邀请,说希望也能报导我们学校。对方表示也希望可以采访每一位学生。他们想了解为什么会选择就读照羽尻高中?在这里的学校生活或岛上生活过得如何?大家不需要回答不想回答的问题。只要坦率地表现出真实自我就好,所以我希望大家配合接受采访。 据说在国中时期就有记者来采访过学校,但学生被要求直接表达意见倒是头一遭,诚直率地表现出兴奋情绪说:「我们要被采访耶!太酷了!」桃花依旧保持著冷酷的侧脸。 最先闪过有人脑中的想法是「可以的话,我希望不要被采访」。虽然诚乐观地表现出开心的情绪,但事实上被视为采访对象,就代表「非正常」。媒体会告诉大众有一所特殊的学校,有一些学生在那里上学,然后追根究柢地调查并揭穿该学校的实态。在这时代,即便是地方报纸,也会把部分报导加以数位化传播出去。万一采访内容遭到数位化,别说是有人的老家,过去那些白眼看待有人的同班同学说不定也会看到。 另一方面,有人也想过这或许是个重新面对自己的好机会。义大利面酱的点子所得到的相关评价,以及大家一起完成罐头制作的成就感,带给有人或多或少的自信。有人也有了一种感受。他感受到正因为来到了这座小岛,自己才有机会得到认同,并且拥有像是属于自己的地方。 最初被有人视为地狱深渊的这座小岛,如今看来其实还挺不赖的,何况岛上的人们也都愿意接受有人的存在。 如果在东京就读私立学校,像哥哥和人一样考上医学院,那无疑是走上菁英路线,但光是如此,并不能成为采访对象。 有人改变了想法,他告诉自己「这代表著具有足以让人想要采访的价值」。照羽尻高中的五人是经过千挑万选的人选。 对于自己,有人也自觉应该有了些许改变。 天气晴朗的假日或放学后,有人会骑著叔叔买给他的脚踏车,绕起外围约十二公里长的小岛。有人的脚踏车和诚的一样都是电动脚踏车,但即便如此,要爬上通往展望台的上坡路,还是很吃力。有人摇晃地踩著脚踏车前进,途中停下来好几次以平缓急促的呼吸。 好不容易抵达位在尖端的展望台时,因为前方已不见任何遮蔽物,所以总会迎面吹来强风。 有人拿过智慧手机的相机拍下海鸟飞翔的身影,也遇到过为了海鸟特地到访小岛的观光客。在那当下,有人不禁心想:「那些海鸟也是啊,它们有足以让人想要特地前来的价值。」 有人以前明明那么抗拒与任何人见面而一直关在房间里,现在却偶尔也会前往港口的方向、前往还住了不少人的地区。每次一定会有岛民向有人搭话。 习惯小岛了吗?今天抓到很多海胆喔!你好像晒黑了一点呢!帮我跟医生问好喔! 彻底改变一切的那天,有人穿著尺寸不符的制服,但不论在中央线的电车车厢内,还是在从阿佐之谷车站走回自家的路上,都没有任何人向有人搭话。 有人再次深刻感受到小岛真的不同。 相信在大多数的地方,人们都会采取和东京一样的应对方式。 此刻的有人是在一个特别的地方。 诚明明跟有人一样都是次子,在学校时却总喜欢摆出一副哥哥的姿态照顾有人。不过,诚却没有经常陪著有人骑脚踏车环岛。 「老实说,我要去工作。」 放学后准备回家时,诚一边跨上脚踏车,一边说道。 「工作?打工吗?」 在这小小的离岛上,会有什么打工工作?这里连便利商店都没有啊!有人难掩讶异的情绪。诚没有理会有人的反应,挺起胸膛说: 「我要去帮我老爸的忙。」 「原来是这么回事啊。」有人不禁有种扫兴的感觉。「有薪水的吗?如果没有,应该就不能说是工作吧。」 「以目前来说,有没有薪水根本一点也不重要。」诚一会儿按住,一会儿又松开脚踏车的手煞车。「的确,我现在没有拿薪水,或许称不上是工作吧。不过,我是把它当成工作在做。我以后想当渔夫,所以现在就抱著这个决心在帮忙。之所以没有薪水好拿,是因为我还不成气候,而不是因为那不是工作。」 诚骑上脚踏车往港口方向飞驰而下。 有人暗自猜想:「下午到傍晚这段时间也会有渔船出海打捞吗?」 看见凉学姊和桃花两人走出校舍,有人用手稍微整理一下头发后,朝向凉学姊搭腔,同时心想:「凉学姊身上果然散发著一股香气。」 「那个……凉学姊。」 「怎么啦?有人。」 「诚会上他爸爸的渔船帮忙做事吗?渔船也会在傍晚的时候出海打捞吗?」 凉学姊听了,发出可爱的咯咯笑声。 「上渔船?诚他爸爸哪可能答应那种事!」 「可是,诚说他在帮忙。」 「有人,渔夫除了搭船出海的时间之外,其他时间也有很多工作要做。诚从很小的时候就很努力在帮忙了。」 听到凉学姊夸奖诚,有人莫名地感到在意,在必须去诊所帮忙收拾的时间到来之前,骑著脚踏车在小岛的马路上毫无意义地来来又去去。 说到帮忙,有人也会在诊所帮忙收拾。他会把散乱的杂志或书本放回书架上,也会擦拭观叶植物的叶子。因为是寄人篱下的身分,所以有人以付出劳力的形式来贴补生活费。当然了,有人没有领薪水,他也不曾有过想要领薪水的念头。更何况,有人压根儿就不觉得那些事情称得上是工作。 诚的状况想必也差不多吧。既然诚不用上渔船就帮得了忙,帮忙的内容在性质上应该不会跟有人相差太远。就像中小学生帮忙刷洗浴缸或擦拭玻璃窗一样,能有什么差别呢? ——之所以没有薪水好拿,是因为我还不成气候。 诚的话语在有人的脑海里反覆响起,散也散不去。有人猜想原因应该是出在「工作」这个字眼。 有人不能自已地想起在那天之前,自己也有过想要从事的职业。 为工作而思考,就等于为长大成人的自己而思考。 在那天之前,有人也曾经一直为自己的未来而思考。 * 星期四,报社的采访小组三人到访高中。采访小组似乎在前一天就抵达小岛,所以在颇早的上午时间便已现身。采访小组的成员分别是一对三十多岁的男女,以及一名与校长年龄相仿的男摄影师。 有人等人正在上课时,三人来到教室。校长也跟著三人一起行动。当时正在上世界史a课,或许是早已被告知采访小组会来采访,负责教历史的石川老师镇静地继续针对教科书里的「十六世纪的西欧」章节,详细解说文艺复兴与宗教改革的内容。采访小组似乎顾虑到不想干扰上课,表现得无声无息,就连按下快门的声音也没有。难得采访小组如此贴心,诚却是大受影响地过度意识采访小组的存在,一副像是很想上厕所的不镇静模样,害得有人反而在意起诚的状况。 直到采访小组走出走廊后,才传来微弱的快门声。快门声是从教室后方传来,那拍照角度绝对拍不到学生的长相。 在二年级生两人也加入后的中午时间,采访小组再次现身。看见校长这次也是一起出现,有人心想校长应该会从采访最初到最后都一起行动。 「这不算是采访,但现在大家都到齐了,可以跟大家聊聊吗?」校长以平稳的语调切入话题。 非岛民组的有人、桃花和阳学长三人沉默不语,诚和凉学姊则是爽快地答应了。 「我们完全ok的!」 「我也没问题。」凉学姊向非岛民组的三人挂保证说:「那些记者人很好的。」 采访小组在凉学姊家,也就是野吕旅馆投宿。凉学姊会说那些记者人很好,应该是因为他们已经在旅馆交谈过。 「不好意思喔,打扰你们吃饭。我叫赤羽,在北辰报社的社会部门工作。」 女记者率先开口说道。女记者的声音平稳柔和,那音量不会让人觉得像在强调「快听我说话」,但也不至于微弱到就快听不见。有人不禁觉得女记者的声音很像橘色的间接照明。 「真好~可以全校学生一起吃午餐。看来你们大家的感情很好呢!」 有人观察著其他四人的反应。听到「感情很好」四个字后,诚和凉学姊的脸上浮现开心的表情,桃花的视线移向凉学姊,阳学长则是一副事不关己的态度大口咬下炸虾。 「采访会在第五节和第六节课的时间进行。真的很不好意思要打扰到你们上课,我们会尽快做完采访的,对不起喔!」 第五节和第六节是上体育课。除了照羽尻学和水产实习课之外,基于学生人数的考量,体育课也是两个年级一起上课。早上在课外时间时,有人等人已被告知将利用第五、六节课的上课时间进行采访。 「到时候大家不要太拘束喔!我们也很期待可以跟你们聊天。一开始想先问所有五个学生几个问题,所以我们会去体育馆。在那之后,方便每个人都拨一点时间给我们吗?请让我们在校长室一个一个学生进行采访。」 赤羽还说了校长也说过的话,她告诉大家不需要回答不想回答的问题。 「那先这样,体育课的时候再来找你们喔!」 采访小组和校长离开了教室。 采访小组暂时离开了校舍,骑著租赁脚踏车逐渐远去。「他们要去『黑鸟』吃午餐。」凉学姊一边目送三人,一边笃定地说道。「他们问过我这附近有什么地方可以吃午餐,我跟他们介绍了『黑鸟』。我还推荐他们吃每日特餐或海鲜拉面。」 有人还不曾去「黑鸟」吃过饭,但在骑脚踏车环岛时已经看过这家店不知道多少次。「黑鸟」孤零零地坐落在绕著小岛延伸的马路边,有著看似利用独栋矮房翻修而成的外观,那外观若要以餐厅来形容实在规模小了些。户外专用的立式招牌灯箱——就是那种外观像薄箱子、里面装了日光灯,只要开关一开就会从内部发光的招牌——显得寒酸,让人不由得联想到偏乡僻壤的酒馆。听说实际到了晚上之后,就会提供酒精饮料,所以印在招牌上的店名「黑鸟」两字上方,还有一行字写著「餐馆&酒吧」。 如果是在东京,这样的店家恐怕会经营不下去,但在小岛上,「黑鸟」的客人不算少,也确实被刊登在观光导览手册上。 然而,即使提供好吃的海鲜拉面,「黑鸟」却没有让岛民有机会得知海胆奶油义大利面的存在。如果食材本身就好得无话可说,不会采取更进一步的动作也是难免的事情。如此一来,小岛势必会停留于现状,逐渐跟不上脚步。 与东京或札幌之间将会产生差距。 那三人从总公司设在札幌的报社前来,有人已经猜出他们对照羽尻岛有了什么样的印象。还有,有人不希望照羽尻岛因此遭到轻视。 若是照羽尻岛被外地人瞧不起,不论是有人难得品尝到的充实感,还是岛民给予他的肯定,都将归零。怎么说呢?因为这一切都是在岛上所得。 * 午休时间结束后,有人和诚、阳学长三人一起前往体育馆。先去厕所换运动服的凉学姊和桃花已经出现在体育馆,两人正在互练排球的托球动作。 一看到排球,有人怎么也控制不了不想起道下。有人别开了视线。「不愧是桃花,很强耶!」凉学姊说道。「动作什么的都做得很漂亮。」 从手册上的照片也看得出来,体育馆的部分地板翘曲变形。木板之间的接缝处有些像山脉一样高高隆起,有些反过来往下凹陷。有人第一次上体育课时,诚告诉过他地板的翘曲是冬天的寒冷气候以及建筑物的老朽所导致。 校长、体育老师和采访小组也在不久后现身,并且立刻展开采访。五个学生在体育馆的角落,各自随兴坐下来。有人坐在面向舞台的最右边,诚坐在有人的隔壁,凉学姊坐在正中间,桃花坐在凉学姊的隔壁,最左边则是阳学长。赤羽让膝盖和脚尖贴在地板上,以屁股坐在脚跟上的姿势面向五人。 「我会开录音机录音,可以吗?」 五个学生都没有出声拒绝。 「中午我也说明过,在这里会问大家一样的问题喔!那么,先针对学校生活,好吗?大家过得开心吗?比起一般学校,这里的人数比较少,大家会觉得这样很好,还是有什么不方便之类的吗?」 赤羽和阳学长对上视线,看来是打算从最左边开始依序采访。「虽然和班上有三十个学生的国中班级比起来,有很大的不同,但也只是不同而已,我不觉得有什么好或不好之差。」阳学长给了优秀到让人忌妒的模范生答案。 「……我个人似乎比较适合人数少的学校。」桃花也以一句肯定的话语完成回答。 反而是在岛上出生的凉学姊和诚,给了负面的答案。 「人数太少的话,再怎样也很难进行部分球技或铜管乐队等活动,这方面或许会觉得不方便吧。」 「能做的运动真的很有限。像是篮球之类的,我觉得自己应该超有天赋,但就是没机会打篮球。就算我再怎么想打,也打不了。」 「原来如此。那么,川嶋同学呢?」 赤羽确实掌握到有人的名字,也认得长相。这样的事实让有人不由得升起戒心。有人心想来自东京的自己果然最受瞩目。 有人企图做出会让赤羽感到佩服的发言。「我在念国中时拒绝上学,后来来到这所学校。」 在场所有人的目光全集中到有人身上。 「这里确实和东京或其他一般学校不同。不过,也可以反过来形容这里很特别。这里有好的地方,也有不方便之处,但那些都是只有在这里才能够拥有,而且是具有价值的特别体验。」 有人笃定地回答后,赤羽露出亲切的笑容说:「川嶋同学很可靠呢!」诚插嘴捣乱说:「你这家伙还真会说话呢!」有人感到心情愉悦,开口补充说: 「要不是来了这里,我现在肯定还在东京躲在自己的房间里。水产实习是我人生的大转机,而一般学校不会有那样的课程。我决定来小岛是正确的选择。或许在学业上没办法像在东京那样,但人生路上应该有比学业更重要的东西。」 有人一如反常地侃侃而谈。 一道特别热烈的目光投来,有人往目光投来的方向一看,看见校长一副感慨万千的表情,频频朝向有人点头。看见校长的反应后,有人不知怎地急忙让视线落在用手抱住的膝盖上。有一部分当然是因为难为情,但不只是如此而已。 后来,赤羽还继续问了几个问题。像是决定就读照羽尻高中的原因、家人的反应、接下来的高中生活想做些什么等等。那些都是常见的问题,但赤羽每次都会让学生有机会回避,而不忘说一句:「如果在这里不方便回答,个别采访的时候再回答也没关系喔!」桃花利用了最多次回避的机会。被问到决定就读照羽尻高中的原因时,桃花沉默了好一会儿。那沉默反应足以让有人联想到桃花也跟他一样有著「特殊原因」。被问到相同问题时,有人没有提及「特殊原因」的细节,只回答是因为听了叔叔的劝说。这样的答案不痛不痒,也没有扯谎,而赤羽也没有追究下去。有人一直以为非岛民组的三人没有一个不是背著黑暗的往事,却听到阳学长回答是自己做了调查后而积极选择就读照羽尻高中,不禁感到讶异。赤羽表示希望在个人采访时再详问细节,阳学长也表示同意。凉学姊显得开心地听著阳学长和赤羽的对话,这样的表现让有人的心情美丽不起来。 「那么,我再问最后一个一起问大家的问题好了。个别采访时我会再细问,大家可以先简单回答就好。」 赤羽先这么做出事前告知后,提出最后一个问题: 「从这里毕业后,大家可能会有不同的出路,可能会继续升学或出社会工作。假设决定继续升学而去到了外地,你们会想总有一天要再回来岛上生活吗?会吗?」 听到问题后,有人的内心极度动摇。这个问题是在问有人早已放弃思考的未来。不过,有人立刻改变了念头,他告诉自己学生被询问出路是极其自然的事情。赤羽的问题并没有太深的涵义。 只不过,赤羽的问题让有人有些在意。 想不想再回来岛上生活?长大后还继续在岛上生活是什么意思?在岛上工作、在岛上和喜欢的人结婚,然后一起拥有小孩……是这样的意思吗?真的有学生会想得那么远吗?更何况也要看有没有喜欢的对象。 有人斜眼看向凉学姊。凉学姊正看著阳学长。在凉学姊注视下的阳学长率先被催促回答。 这时,阳学长第一次说话变得吞吐。回答第一个问题时,一派轻松地说出简直就是离岛留学生的模范答案,在完全不把因为在东京陷入窘境而来到小岛的有人看在眼里之下,回答是自己主动选择来小岛就读高中的那个阳学长居然变得吞吐。 先假设阳学长是因为在意有人也在意的那些事情而苦于回答好了,那也只要先回答是否继续升学或出社会工作,不就好了吗?阳学长到底为了什么而感到困扰?他一脸伤脑筋的表情是为了什么?有人有些被勾起想知道八卦消息的心态而看向阳学长后,发现阳学长低著头抱膝而坐。有人不禁感到诧异。阳学长的模样不像为了什么在伤脑筋,而是显得悲伤。 凉学姊注视著阳学长,目光中带著担忧的神色。 现场弥漫起微妙的气氛。赤羽细心地察觉出气氛有所变化,决定让发问告一段落。「刚刚的问题留到个别采访的时候再问好了。如果有同学觉得现在回答也无妨的话,我很乐意听同学现在回答。」 就这样,校长、采访小组以及第一个接受个别采访的阳学长离开了体育馆。凉学姊保持沉默地目送一行人离开体育馆的背影。凉学姊藏起平常的开朗可爱模样,微微嘟起嘴巴,那侧脸看起来就像一个被好朋友丢下的小孩。 剩下的四人缩在一起围著体育老师搬来的乒乓球桌,把兵乓球拍过来又拍过去。没多久,阳学长和校长一起回到体育馆,轮到凉学姊去接受采访。桃花、诚也依序接受采访,最后轮到了有人。 轮到有人时,已经到了第六节课的时间。 有人跟著校长一起走到校长室。「不用逞强没关系的,跟在体育馆的时候差不多感觉就可以了。」沿路上,校长反覆这么告诉有人,还堆起眼角的皱纹说:「听到你刚刚的应答,校长真是感慨万分,很开心看到你在短期间内就成长这么多。」 赤羽等人出现在校长室一角的接待区。除了摄影师之外,其他人都坐在接待区的沙发上,有人跟著校长在对面的座位坐下来。赤羽再次徵求录音许可后,单刀直入地切入核心: 「川嶋同学是从东京来的,对吧?依你刚刚的回答听来,你以前没有去上学。」有人做好心理准备等著被询问原因,没想到赤羽露出柔和的笑容说:「你一定很痛苦吧?不过,听到你刚刚的回答后,我就在想你已经克服了难关。你很坚强呢!」 有人感觉到颈部以上的部位发烫起来。水产实习那时候也一样,当听到自己被肯定的话语,有人就会觉得像吃了麻药。听了一次后,他就会想要听到更多的肯定话语。 「我不会问你当初为什么把自己关在房间里。不过,我想知道那时候的你都在想些什么?当时会跟家人交谈吗?」 有人没有隐瞒。他认为不隐瞒才表示自己够坚强。 「我什么也没想。跟家人之间的互动,也几乎都是靠line就解决。我哥……偶尔会隔著房门主动跟我说话。」 「你有哥哥啊?大学生吗?」 「……他今天四月开始上医学院。」 「你来到岛上之后有联络吗?」 「我跟我哥……他还满常写line给我。」 赤羽深深点了一下头。在那之后,赤羽主要都是针对决定就读照羽尻高中的来龙去脉在发问,但也会趁隙射来暗箭。 「说真的,你会不会觉得自己比别人慢了一年?」 「有时候你会不会羡慕以前的同班同学?」 有人巧妙地闪过这一类的暗箭。 「我确实比别人慢了一年,但这里的老师们都在帮我补进度。相信我很快就可以追上进度。」 「我不会羡慕他们。因为我在这里拥有的经验是他们无法拥有的。」 有人在不自觉之中端正著坐姿,单薄的胸膛挺得笔直。 「……我问一下在体育馆没问到的问题喔!从这里毕业后,你有什么打算呢?会不会想回来岛上生活?」 有人微微压低下巴。这个问题果然还是让有人有些在意,但他改变念头心想:「赤羽不可能提一个让高中生意识到结婚的问题。」赤羽纯粹是在询问「出路」,说白话就是在询问「未来的梦想」。让就读离岛的高中、有「特殊原因」的学生们说出未来的梦想,那会是可整理成报导内容的最佳题材——有人有所理解后,斩钉截铁地说: 「广义来说,这问题就是在询问未来有什么梦想,对吧?我觉得梦想这东西,小孩子才会有。像是想要当职棒选手、想要当youtuber之类的。虽然我来到这里才三个月再多一点点,但历经在东京绝对不会有的经验后,我有了一些改变。我觉得是变成熟了,所以目前没有所谓的梦想。对于未来,也没有什么具体的规划,但我觉得只要在这里生活,应该就会很自然地找到适合自己的路,也会很自然地走上那条路。」 有人听到一声感叹声,从赤羽的唇间溜了出来。 「谢谢你。你愿意坦率回答问题,真的帮了我很大的忙。一定会是一篇精彩的报导。」 赤羽在准备关掉录音机的那一刻,开口说: 「放暑假后就可以见到久违的家人了,包括你哥哥。」 赤羽从有人最预料不到的方向射来暗箭。这时,有人才察觉到一个事实。 从头到尾,有人完全不曾想过放暑假时要回东京。 赤羽对著沉默不语的有人轻轻一笑后,把录音机收进包包里。 * 「桃花和阳学长当然就不用说了,连老师们也都回北海道本岛去了。」诚本来忙著解开缠在一起的延绳(注6),这时停下动作,喝了一口宝特瓶装的茶。「说真的,我没想到你会留在岛上。」 「我不是说过了,我们家在开医院,我们也不会过盂兰盆节(注7),反而应该说有很多人会想利用盂兰盆节的长假安排动手术……我就算回去也没事做。」 「我们家确实有多到数不清的事情可以做就是了。」 诚一边卷高t恤的袖子喊热,一边站起身子准备去上厕所。诚肌肉结实的手臂晒得黝黑,就连卷高袖子而暴露在外的肩膀也一样。 「有人,诚跟我说过了。」诚的父亲像是终于等到诚去上厕所似的,忽然搭腔说道。「听说那个啊,你在被采访的时候说了很了不起的话。」 「完全没那回事的。我只是很正常地把想法……」 有人说到一半时,指尖突然被延绳的利针刺中,顿时停下话语。 「有没有怎样?喏!面纸拿去!」 「谢谢。被采访的时候我只是很正常地回答而已。」 「喔~这样啊。」渔夫用著灵活的手指迅速一一解开渔网的纠结处。「如果也把同样的话亲口说给你的父母亲听,他们肯定会放心许多。」 把解开的渔网摺进箱子里后,诚的父亲咧嘴露出笑容。 「……有些事情不管你再怎么烦恼,也不能怎样。毕竟气候和过去是无法改变的。」 渔夫口中说出诚以前也说过的话。 「狂风暴雨的时候我们不出海。因为攸关性命。不过,等到风平浪静后就会出海去。因为不去的话,就讨不到饭吃。」厕所传来冲水声。「在采访时说得出好孩子会说的话,在父母亲面前却说不出口,或许就表示你的海面还在刮大风下大雨。」 诚一边甩乾湿漉漉的手,一边走回来。诚的父亲沉默下来,有人也回到手边的工作。 诚的父亲直捣核心地戳著有人的痛处,却没有询问过去那天的事,有人不禁感到意外,但也因此得到解救。 学校已经开始放暑假,但有人没有回老家。在暑假前一天的晚餐时间,有人主动告诉叔叔没打算回家。叔叔盯著有人的眼睛看了一会儿后,才点头表示同意说:「既然你决定这么做,就自己好好跟家里通知一声,说你暑假不回去。」回想起来,有人才发现叔叔也没有追究原因。 「不回去是无所谓,但你打算在这小岛做什么度过这段日子?」 毫无想法的有人吞吐了起来。叔叔放下饭碗,碗里还剩一些饭。 「我知道你已经开始在读书。不过,难得决定要留下来,可以去做一些其他事情。」 「打工之类的吗?」 「老实说,这小岛上几乎没有可以让高中生打工的工作……我想想啊……」 叔叔建议有人可以去找诚商量看看。 「毕竟渔夫的工作不是只有搭船出海而已。」 叔叔说出凉学姊也说过的话。 在叔叔的建议下,有人开始平日下午跟著诚,一起帮忙诚父亲的工作。工作内容是把钓过阿拉斯加鳕鱼的一种叫作「延绳」的陷阱渔具,重新加以整理。当初听到没有薪水可领,有人痛苦了一阵子才消化掉心中的不满情绪。不过,诚的母亲每天都会送来冷饮,有人要离开时也会分到鱼或其他什么的。诚的母亲每天都心情愉悦,就跟去诚家里打扰的那天一样,嘴里总是哼著歌。 有人现在知道在走下港口的陡坡之前,有一栋齐藤家的工作小屋。 第一天去帮忙时,有人走进工作小屋后,有些被吓著了。打通两间六张榻榻米大的空间所形成的小屋内,一片杂乱无章。除了老旧的电视机和收音机、矮桌子、毛巾、面纸、保冷箱之外,还可看见随处堆著高度偏矮的木箱,如果有人没记错,那木箱应该是叫作「水产箱」。水产箱里放著玻璃材质和塑胶材质的两种浮标,以及被卷成一捆一捆、带有加重块的绳索。绳索也分成粗细两种,好几条较细的绳索就像手下一样被绑在较粗的绳索上,较细绳索的前端带有采倒钩设计的金属针。约食指长的金属针互相勾著,呈现乱七八糟的状态。 诚告诉有人必须把这乱七八糟缠在一块的延绳一一彻底解开,恢复到明年捕鱼时可使用的状态。 「这类工作叫作『陆上工作』,因为是在上岸到陆地后要做的工作。」 「你以前说的工作就是这个吗?」 「才不只这个呢!也有用来抓章鱼之类的网子。你看,确实整理过的就会长这样!」 有人探出头看向收著解开纠结的延绳的水产箱,不由得瞪大著眼睛。整理前的延绳乱成一堆,分不出头尾的绳索、钩针、浮标和加重块全搅乱在一起,但眼前的水产箱里,所有钩针排成一排整齐地勾在较长一边的箱缘上,一眼就看得出呈现随时可以搬上渔船的状态。钩针数量比想像中的还要多,一看就知道绝对超过上百根。加重块和浮标被放在解开来的绳索和网子上方。窗外流泻进来的阳光照射下,排列在正中央的玻璃浮标就像一颗颗淡绿色的水晶球。 不知道要花多久的时间,才能把延绳整理成这样的状态?有人光是用想像,就觉得路途遥远。实际著手整理后,有人发现必须持有比想像中更坚强的毅力。诚的父亲教过有人步骤,有人也照著步骤去做,但延绳又长又大,顺著绳索试图找出纠结的源头时,总会找到一半就迷路。有人的手经常会被缠在绳索上的钩针刺中,也会在出乎意料的时候割伤皮肤。用面纸压住伤口止血时,有人才总算明白为什么诚的手总是伤口连连。 有人回想起提到「没有薪水可拿就不能说是工作」时,诚反驳过他的话语。 ——之所以没有薪水好拿,是因为我还不成气候。 诚的父亲就不用说了,而诚本身也理所当然比有人的手脚俐落得多。不知不觉中,有人得知没有薪水可领时的不满情绪已消散不见。对诚的父亲来说,少了有人的帮忙也根本不成问题。诚的父亲虽然没有给薪水,但取而代之地,给了有人一个归属。 工作小屋没有安装空调。虽说是北海道的离岛,但碰上夏季晴天时还是很热。为了让闷在室内的热气流通,在小屋工作时所有门窗都是大大敞开。这时,风儿一定会从面向大海的窗户吹进屋内。划过海面吹拂而来的风儿,总是带著微微的凉快感以及潮水气味。 「暑假期间让我也出海去帮忙嘛!」诚每天苦苦哀求,也曾经拿有人当藉口。 「有人,你也想搭船看看,对不对?对吧?」 「有困难,我绝对会晕船。」 「那你就吃晕船药啊!我会介绍最有效的给你!」 诚拚命发挥死缠烂打的功夫,但诚的父亲态度严厉。 「我不可能让不会工作的小孩上船的。」 「我又不是小孩!」 「你以为找有人一起,我就会让你们上船吗?太蠢了!所以我才说你还是小孩!喂!你的手停下来了喔!」 「……我是想让有人也知道老爸有多酷!」 诚的父亲哼笑一声说:「管它什么人觉得我酷不酷,我只是在做渔夫的工作而已。」 有人没有理会鼓起腮帮子的诚,暗自为自己顺利逃过搭渔船的一劫松口气。 比起连接北海道本岛的渡船或高速船,渔船肯定摇晃得更厉害。有人可不想在人前呕吐,不然岂不是跟那天在体育馆的时候一样。 不过,有人并非讨厌晕船才不回家。 有人努力让自己保持良好规律的生活。他会利用上午的时间读书以弥补落后的课业,也没有懈怠诊所候诊室的整理工作。晚上时间,有人也会自动自发的学习。其他时间有人时而会望著在智慧手机里展露笑容的凉学姊看,有空档时会骑脚踏车去到野吕旅馆附近,或去到因为放长假而完全不见人烟的学校、教职员住宅一带闲晃,有时也会拉长距离去到港口的相反方向、去到时光彷佛停留在太古时代的小岛最远端。有人会一边让视线追著断崖的岩壁、反射阳光的海面,以及在闪闪发光的海面上飞翔的海鸟跑,一边思考最根本的问题。我为什么决定留在岛上? ——那些都是具有价值的特别体验。 ——我决定来小岛是正确的选择。 接受采访时,有人确实这么回答。他也自认没有说谎。这座小岛认同了有人。受到认同的体验是确确实实发生过的事实。 可是,有人不能回去东京。 有人觉得如果回去东京当一个普通的高中二年级生,再加上还会看到哥哥去医学院上课的身影,即使是相同话语也可能在他的嘴里冻结而说不出口。 对于自己为何会有这样的想法,有人似乎明白原因,也似乎不明白,但他不想往前思考下去。 「快说你为什么不回去!」叔叔和诚的父亲之所以没有揪住有人的脖子如此逼问,想必是连有人别开视线不想去面对的前方有什么,也看得一清二楚。 和人发了几次line的讯息给有人,但只有一开始会询问有人为什么不回东京。后来的讯息就转为提及家人近况,或关心有人和叔叔的健康以及生活状况的内容。和人也没有提到过关于大学生活的话题。 『我说过很多遍了,偶尔也要回覆我一下吧!』 在不知道被和人催促了几次后,有人回覆说自己正为了在暑假结束之前可以赶上同学的进度而努力读书,也提到自己持续会到叔叔的诊所帮忙收拾。回覆时,有人还顺便附上一张在展望台恰巧成功拍摄到的海鸟照片。回著回著,有人忽然想到不知道和人有没有女朋友? 如果我和凉学姊成为男女朋友,不知道会怎样——脑海浮现这个自私的梦想后,有人独自脸红了起来。不过,也不见得完全没有那样的可能性。有人可没忘记被角嘴海雀猛力撞上的那天,凉学姊看见他露出额头的模样时说过「好帅」两字。在那天之后,有人就一直留著短发。 * 暑假已经接近尾声,桃花和阳学长也已经回到宿舍。不论有人期望与否,岛民都会主动告诉他这类消息。 有人终于把一份延绳复原成可以再次使用的状态。如果是诚和诚的父亲,用不著一天就可以搞定这项工作。有人的双手依旧被刺得满是伤口,每天总会有哪个部位阵阵刺痛,动作也因此变得缓慢,一直呈现恶性循环。 「我一开始也跟你差不了多少。」 「你手上也有伤口,不会痛吗?」 「我已经习惯了啊!而且,只要还会被刺成这样,就表示还不成气候。像老爸就都毫发无伤,对吧!」 诚最后向父亲这么说,但诚的父亲只是笑了笑。 这天,凉学姊来到工作小屋,手上拎著便利商店的塑胶袋。有人想起第一次见到凉学姊时的画面。在渡船里的那时候,她手上也是拎著便利商店的塑胶袋。 「你们好吗?我送东西来慰劳你们喔!是伴手礼喔!」 凉学姊说虽然暑假是旅馆的旺季,但家人为了慰劳她之前一直在帮忙,所以答应让她去旭川找亲戚玩。 「所以啊,我在北海道本岛买了这伴手礼。」 凉学姊从塑胶袋里拿出淡绿色、黄色和红色共三色的马卡龙。有人看出那不是出自洋果子厂家的品牌,而是在便利商店的甜点区一定会看到的马卡龙。 「哇喔!小凉,谢啦!」诚兴奋地冲上前。「我听到你去旭川,就一直在期待了!」 「叔叔也要吃喔!刚好有三个。」凉学姊的一双圆滚滚的眼睛,从诚的父亲身上移向有人。「有人也是喔!啊!你不爱吃马卡龙吗?」 有人猜想自己肯定露出了困惑的表情,急忙摇摇头说: 「我爱吃。」 其实有人只是感到讶异。他没料到便利商店贩卖的一般商品,竟被视为珍贵的伴手礼。不过,毕竟岛上没有便利商店,所以也确实是罕见的商品,这样的差异既是照羽尻岛和东京之间的差异,也是有人和过往同学间的差异。有人不禁有种心情复杂的感觉。 心情复杂归复杂,看见凉学姊天真无邪地把便利商店的甜点当成伴手礼请大家吃,有人心想凉学姊还是一样地可爱。最重要的是,凉学姊为了有人买了伴手礼。即使出去玩,凉学姊还是不忘惦记有人。有人珍惜地咬了一口红色的马卡龙。 「对了,既然桃花和小阳也都回来了,我们要不要在暑假结束之前一起去放烟火?」 有人被马卡龙噎著,咳了起来。 「你还好吗?」 「……没、没事。」 凉学姊突然提出如此青春无敌的提议,让有人著实吓了一跳。不用说也知道,有人当然不曾和同学一起放过烟火。 「好啊!好啊!要去哪?老地方吗?」 「嗯,去我们家后面的海岸。」 凉学姊和诚两人迅速敲定日期,决定在明天晚上七点展开烟火大会。 「有人,你五分钟前到我家,我带你去。」 有人自认算是摸熟了岛上各个地方,但凉学姊还是认为他不知道放烟火的地点。有人询问原因后,凉学姊回答: 「那里没有路可以走到海岸。」 原来是脚踏车骑不到的地方。有人解开心中的疑问,并接受邀约。 有人去到诊所想报告放烟火一事,却没看见叔叔的身影。桐生护理师说:「医生他去厕所。」过了约五分钟后,叔叔从厕所走了出来。叔叔原本略显严肃的表情,但与有人的视线交会后,立刻露出一如往常的笑脸。 「很棒啊!」听到有人要和大家去放烟火,叔叔加深了脸上的笑意。「而且,你也比想像中的更认真读书,应该差不多可以追上进度了吧?就尽情去玩吧!」 「嗯。」 「对了,你有没有看中午的报纸?」 在小岛上,所谓中午的报纸就是指早报。有人还没有看报纸,于是摇了摇头。「明天好像会刊载你们的报导喔!」叔叔扬起眉毛,露出诙谐的表情说道。 「今天开始刊载的特辑最后有预告明天是照羽尻高中。」 放烟火当天,有人午休时间在诊所读了当天的报纸。如叔叔所说,暑假前接受采访的内容被整理成报导刊载在报纸上,也看到了赤羽的署名。 有人被称呼为「来自东京的离岛留学生a同学(一年级)」,问答内容没有被加上多余的点缀或添加戏剧效果,如实报导出有人说过的话。想必其他学生的问答内容也是如此。 透过报导内容,有人得知过去不知道的高中历史。 人口减少所伴随的学生人数遽减问题,曾经使得北海道立照羽尻高中陷入存活危机。孩童人数少,再加上几乎所有学生都基于未来考量而选择北海道本岛的高中,照羽尻高中的入学者曾经持续挂零挂了好几年。到了昭和年代(注8)的尾声,照羽尻高中眼看就快走上废校之路时,部分岛民终于奋起捍卫。 如果没了高中,将会有更多孩子离开小岛。若只会高龄化,小岛将会一蹶不振。既然没有入学者,我们这些成年人就自己入学。国中毕业后就当起渔夫的人、已经退休不当渔夫的人、中高年主妇等岛民当起了高中一年级生,让学校得以延续下去。 有人以前听说过诚的父亲也是照羽尻高中的学长。诚的父亲想必是为了让高中存活下去而入学的成年人之一。 后来,教育委员会也开始伸出援手。教育委员会表示既然岛上的孩童人数有限,何不建盖完善的宿舍给不适应都市学校的孩童,并且向全国广泛招生呢?这样的提议化为现实,有人也成了入学者。 为了避免沦为极限村落(注9),而设法促使高中存活下去,并接受离岛留学生。这般事实当中,藏著某种期待。 如果从外地前来就读高中的学生爱上了小岛,搞不好成年后会选择在岛上生活也说不定。搞不好他们会在岛上建立家庭,并且带来下一代也说不定。 「去到了外地,你们会想总有一天要再回来岛上生活吗?」得知学校的这段过去后,有人明白了赤羽提出这个问题的真正用意。照羽尻高中的学生,尤其是留学生组,不单纯只是学生的存在,而是被看待为「说不定未来能够维持并增加岛上人口的存在」。简直就像濒临绝种的海鸟一样;有人脑中闪过这个想法的那一刻,想起唯独面对这个问题时苦于回答的阳学长。 报导中,阳学长是以「二年级d同学」的身分登场,他刻意就读照羽尻高中的原因是「因为想听看看崖海鸦的叫声」。 得知原因后,有人感到扫兴到了极点,也感到可疑。透过在海鸟观察站的言行举止,以及凉学姊等人的发言,有人知道阳学长热爱鸟类,但就因为这样而不惜来到照羽尻岛的举动超出有人的常识范围。 还有,关于阳学长在大家面前含糊其辞的未来出路,结果是「想要继续升学从事海鸟的研究」。有人忍不住暗自说:「这么无聊的事情竟然没办法当场回答?」并快速看过内容,改看起其他学生针对未来出路的回答。虽然其他学生的称呼也被加密过,但区区三人而已,要分辨出谁是谁轻而易举。 『我没打算离开照羽尻岛。我想在岛上当一个像我老爸一样的渔夫。』 『我很喜欢小朋友,所以在想或许可以走幼教老师这条路,但还没有百分之百确定。』 『我应该会结婚,然后继承旅馆吧。万一结不了婚怎么办?』 对于桃花喜欢小朋友的事实,有人不禁感到意外。还有,凉学姊之所以会说出「结婚」这个字眼,想必是因为意识到小岛的高龄化、极限村落化的问题,这部分与照羽尻岛高中的那段存活往事当然也有所关联。有人拿出智慧手机拍下整篇报导内容。有人拍下照片当然不是为了传送给和人,他只是想要保有自己受过采访的证据。 有人点开照片,确认能不能看清楚文字,还顺便重新看了一遍自己的回答。 有人的应答得体,校长也夸奖过他。可是,有人就是觉得有哪里不对劲,内心不太舒坦。 ——如果也把同样的话亲口说给你的父母亲听,他们肯定会放心许多。 为什么在东京会说不出同样的话?虽然一度放弃了思考,但有人试著往前思考下去。话说回来,为什么采访时会说出那么肯定的意见?第一次看见港口的景色时,绝望地认为自己来到地狱深渊,而现在,港口还是一样的景色。是因为历经水产实习等经验而有所成长,所以看待事物的观点改变了吗?如果是这样,在东京也可以大方地说出来啊! 还是内心会有「我没有说谎」的想法,其实就有问题? 有人内心里的另一个有人向他提出忠告:「别想那些事情了!情绪失控只会让事态更糟。就是因为这样,才会放弃思考啊!自我厌恶的滋味有多么苦涩,你在东京时不是已经尝到怕了吗?」 什么都别再做了!不要往深处钻! 有人决定听从警告。 难得凉学姊也一起,放烟火时就玩得开心吧!有人悄悄抱著这般想法,在西边天空还可看见微弱光线的晚上七点的五分钟前,打开野吕旅馆的玄关。毕竟是旅馆,玄关的空间算是宽敞,鞋柜上方有将近十张的签名板做著点缀。有人猜想那些应该是为了电视节目等企划,而到访过照羽尻岛的艺人或播报员的签名。 玄关旁可看见受理柜台的玻璃拉窗,凉学姊从拉窗另一端探出头来。 「等我一下!我绕过去!」 凉学姊身穿牛仔布料的短袖洋装,外面套著薄针织外套,她的手上拎著一只大塑胶袋和手电筒。塑胶袋里装著烟火套装组和气体打火机。有人趁著凉学姊绑球鞋鞋带时,伸手拿起所有东西。「谢谢。不过,手电筒还是由我这个带路者来拿吧!你跟著我走喔!」凉学姊笑著说道。 在宽度勉强可供一辆小货车通过、未铺设柏油的私人道路对面,有一栋两层楼高的木造建筑物。木造建筑物原来是照羽尻高中的宿舍,其外墙颜色呈现像咖啡豆经过长时间烘焙的色泽。阳学长和桃花正好从宿舍玄关走出来,四人便一起行动。四人听著从右下方传来的海浪声,在私人道路上前进了一会儿。渐渐地,西边的天空也变得昏暗。 「我们要从这里下去海岸,多留意一下脚边喔!」 凉学姊走下坡面。冒出矮小杂草的坡面比想像中的更加陡峭,而且随处可见石子散落。有人启动智慧手机的手电筒功能,谨慎地踩著脚步。 走下海岸后,看见诚已经准备好装了水的桶子、零食和果汁,等待著大家的到来。 「快点开始吧!桃花,快过来这边!」 诚把零食和饮料、凉学姊把烟火分给每个人。塞了满口的棒状零食后,诚关掉手电筒,点燃冲天炮。 参杂著蓝色的银光划破黑夜,往上飞去。 凉学姊也点燃了仙女棒。四处飞溅的火花显得特别耀眼。 有人仰望起天空,在夜空里闪烁光芒的星星数量多得惊人。方才走下来的斜坡遮挡住原本就没几户人家的住宅灯光,海岸上几乎是一片漆黑。就连北海道本岛的光线,也十分微弱。在东京看不到这样的黑夜,在这里,即便再渺小的光芒,也显得刺眼。 仙女棒的火花照亮了凉学姊的笑脸。 有人感觉到心跳加快,手心也冒出汗水。 虽然在赤羽等人面前没有说出口,但有件事确实让有人庆幸自己来到岛上。有人从鼻子深深吸入一口气。烟雾和火药的气味之中,夹杂著在水产加工设施里拍照时也闻到的如春天花朵般甜美华丽的气息。 ——不知道凉学姊对我有什么感觉?如果有机会交往,应该还是去岛外约会比较好吧…… 五人在岸边尽情玩耍,直到零食包和烟火包都见了底。诚始终待在桃花身边,有人则是老看著夜空、烟火和凉学姊的脸庞。 仙女棒的最后一道火花落下时,甚至包括诚在内,五人都发出了叹息声。 因为宿舍有门禁,两个住宿生必须先回去,所以桃花和阳学长在凉学姊的带头下,爬上斜坡。有人跟著诚一边收拾烟火做善后工作,一边不时看向逐渐远去的手电筒光线。 「唉~暑假就要结束了。」 「……开学后每天都见得到桃花,你不是会很开心吗?」 有人故意做出暗示著「你的心声早就被我看透」的发言,但诚不但没有显得慌张,还一改表情垂著眉尾说:「对喔!那暑假结束是件好事耶!」 「你果然喜欢桃花。」 「你不觉得桃花超正的吗?我喜欢那种又酷又漂亮的女生。」 「你没打算告白吗?」 有人自己都还没有勇气向凉学姊告白,却这么询问诚。诚轻而易举地提起集中成两袋的垃圾当中较重的那一袋,以及装了脏水的桶子。有人负责拿塞满零食包装等垃圾的袋子。 「对于真正想说的话,不该用言语表达。要用态度和行动来表达!海上男儿都是这样的!」 尽管这么做,桃花的态度还是没有改变,你无所谓吗?有人犹豫著要不要说出这句有些坏心眼的话语的那一刻—— 「说到喜欢,小凉她喜欢阳学长说。」 「咦?」有人手上的垃圾袋差点掉了下来。「阳学长?为什么?」 怎么会喜欢那个看起来没什么优点的海鸟宅男?的确,凉学姊一直很贴心地注意著阳学长手上还有没有烟火,但对于有人,她也都是亲手递来烟火。看见有人把浏海往上梳而露出脸孔时,凉学姊也夸奖过有人很帅。在加工设施里拍照时,凉学姊也是站在有人的旁边。 「为什么?我怎么会知道!总之,小凉说她去年秋天告白过一次,结果当场被甩,但她的心情还是没变。小凉应该是喜欢那种适合穿白袍的类型吧?啊!好像不对耶!」诚压住一边的鼻孔,让另一边的鼻孔用力一喷,不知从鼻孔里喷出了什么。「小凉国中的时候,曾经喜欢过我哥。我哥和阳学长的长相一点都不像。说到这个,我哥也甩了小凉。我哥说什么因为从小就一起玩到大,所以对小凉不会有想当男女朋友的想法。」 「怎么这样……」有人不由得这么脱口而出,声音也变得沙哑。「……好过分。」 「说起来,小凉算是满容易动情的人。不过,她现在还喜欢阳学长,还挺专情的。」 这一刻,有人对凉学姊怀抱的淡淡情意瞬间支离破碎,惨不忍睹。不过,都己经被甩过一次,怎么会还是喜欢阳学长?没错,阳学长的侧脸或许算是帅气,但除了这点,还有哪里好?阳学长说什么因为想听看看崖海鸦的叫声而就读照羽尻高中,这点如果换个说法,根本就是个怪胎。大家一起看角嘴海雀归巢的那天,阳学长还丢脸地晕倒在地,上罐头实习课时,他也没有什么特别突出的表现。 「有人,你怎么啦?肚子痛啊?咦?你……」 「不是的!我没事。」有人说话像机关枪似地打断诚的话语。把垃圾袋推给野吕旅馆处理后,有人猛踩脚踏车回家。有人发现叔叔似乎已经上床睡觉,尽管担心会吵到在隔壁房间睡觉的叔叔,有人还是忍不住一次又一次在自己的枕头挥下拳头。 隔著薄薄一道墙,传来叔叔一边呻吟,一边翻身的声音。 有人在最后使出全力挥下拳头,跟著把脸埋进变得皱巴巴的枕头里。 ——结果当场被甩,但她的心情还是没变。 有人感到打击最大的是,凉学姊还喜欢著阳学长。在有人还没来到岛上之前,凉学姊会喜欢上某人也是没办法的事。不过,在认识有人后,凉学姊却还一直喜欢有人以外、而且是甩过她一次的对象。这样的事实让有人悲伤不已。凉学姊明明那么地体贴、明明总是对著有人展露笑脸、明明还买马卡龙当伴手礼给有人吃,没想到她的眼里却完全没有有人的存在。 有人注视著智慧手机里和凉学姊的合照。有人这才想到放烟火时忘了拍照。那时有人忘我地一直看著凉学姊,连拍照都给忘了。 有人让手指伸向垃圾桶的图示,打算删除照片。 最后,有人没能够按下图示。 * 暑假一结束,很快就遇到考试。尽管还没有从失恋的打击中振作起来,有人还算是成功发挥了暑假期间一点一滴勤奋读书的成果。针对英文和数学这两个科目,有人的成绩略胜过诚一筹。 「你这家伙不会吧!真假?不会吧!糟糕了我!」 「应该是老师们帮我做的教材做得太好了。」 「教材再好也不是这样啊……」 诚抱著头痛苦呻吟,总是保持冷酷态度的桃花在诚的背后忍著笑意。 虽说课业有所进步,但有人仍陷在失意之中。对于凉学姊,有人打从第一次遇到她时就感到在意,经过水产实习后,有人内心的情意更是大大膨胀。有人甚至幻想过万一要约会,必须大老远跑到北海道本岛去。现在得知自己完全是在上演独角戏,就连凉学姊有喜欢的对象也没发现,面对这般事实,叫有人如何不意志消沉? 考试结果出炉的这天,因为阳学长打算去诊所,所以有人和他一起踏上归途。 就像第一次和阳学长一起放学回家的那个六月天一样,阳学长没有特别主动搭话。这样的态度让有人感到莫名的不悦。「从容不迫的胜利者」这句话像跑马灯一样不停从有人的脑海闪过。 「……听说凉学姊跟你告白过,结果被甩了喔。」 愤怒情绪作祟下,有人按捺不住地这么脱口而出。话一说出口,有人立刻为自己的失败举动感到后悔,但也不可能把脱口而出的话语吞回肚子里。 阳学长的声音平稳得就像从死人身上测量出来的心电图。「你也会对这种事情感兴趣啊?」 「也不是说感兴趣啦……」 「谁跟你说的?齐藤吗?」 不知道是不是有人多心,黑框眼镜底下的眼神似乎变得犀利,有人畏缩地看向地面。阳学长似乎从有人的举动明白了状况。 「这样啊。也对,你当然也会有所耳闻。」 有人一到诊所帮忙收拾的隔天,便看见一大群岛民在诊所等著他出现。在岛上,大部分资讯都是公开的。如果是高中生的恋爱话题肯定更是如此。阳学长也知道这样的事实。 阳学长是在知道这样的事实之下甩了凉学姊吗?凉学姊肯定哭过。有人做了想像后,自己也鼻酸了起来。还有什么比不堪回顾的往事更凄惨? 阳学长加快了步伐。 「在这么小的岛上,太可怜了。」 有人只是在自言自语,没有一丝一毫要说给阳学长听的意思。正因为如此,有人才敢说出口。谁知道风儿偏偏就喜欢在这种时刻恶作剧。有人的低喃声音乘著从海面吹来的海风,吹到了阳学长完全暴露在外的耳朵边。 阳学长突然停下脚步。 有人冒出冷汗心想:「糟了!」在海鸟观察站那时候也一样,阳学长是那种会静静撂下狠话的人。有人是真心觉得凉学姊可怜,但以有人的立场来说,只要阳学长划清界线地说一句「跟你无关」,有人连吭也不能吭一声。 有人犹豫著是不是应该先道歉而观察起阳学长的脸色,结果吓得瞪大眼睛。 阳学长的表情黯淡到足以让有人有如此反应,有人甚至想写上「沉郁」两字作为标题,并且加以裱框。 「……是啊。」 阳学长的阴沉声音超乎了表情。阳学长丢下有人,走进诊所。 有人陷入了回想。 赤羽提出没什么大不了的问题时,阳学长不仅露出伤脑筋的表情,也显得悲伤。那个提问是在询问未来出路,同时在背后藏著询问会不会留在小岛建立家庭的意味。 阳学长当时的反应想必不单是因为想起凉学姊,而感到尴尬。有比尴尬更棘手的其他原因让阳学长表现出那般态度。 阳学长之所以会来到小岛,除了海鸟之外,或许还有其他原因。有人这么猜想著,但立刻踢起脚边的小石子心想:「管它有什么原因!」有人怎么也不认为阳学长的隐情会比他的过去,以及现在所承受的失恋之痛来得折磨人。 即便暑假已经结束,有人还是时而会和诚一起帮忙解绳子。原因是有人觉得有事情可做,心情会开朗一些。结果比起暑假接近尾声那时候,有人的手反而被刺了更多洞。帮忙了近一个小时后,有人骑著脚踏车回到诊所,收拾报章杂志,也擦拭了观叶植物的叶子。 别说是心情变得开朗,有人甚至分散不了注意力。无论做什么,凉学姊的开朗笑脸、肩膀互碰时的柔软触感、轻柔温和的甜美香气,不断地从有人的记忆大海浮现,浮现后又随即遭受诚的「她现在还喜欢阳学长」这句巨浪的袭击。 有人还是下不了手删除凉学姊的照片。他知道自己太不乾脆,但无奈就是做不到。对于难得已经追上进度的课业,有人也无法投入其中。和叔叔一起用餐时,也几乎没有交谈。 九月逼近在眼前的某个早上,和人传来line的讯息告知偶然看到了数位报导。 『很酷嘛!还被采访耶!』 有人以「已读不回」对待和人的讯息。 * 那是九月一日的早上。有人起床下楼到客厅后,看见叔叔只烤了有人一人份的吐司。 「早。我有话要跟你说。」 看见叔叔一副郑重的模样切入话题,许久不曾这么做的有人直盯著叔叔看。有人发现叔叔的脸色不太好。打从放烟火那晚开始,有人便一直被内心无处宣泄的郁闷和失望情绪困住,无暇顾及其他事情。不知不觉中叔叔似乎消瘦些许。有人这么心想时叔叔开口说: 「事情来得有点突然,但我必须离开小岛。」 有人顿时感到晴天霹雳,就连使得情意支离破碎的打击也不知飞到了哪里去。「抱歉。」叔叔显得悲伤地笑了笑。 「为、为什么?」 叔叔没有说出原因,他只是缓缓搭起有人的肩膀,一副感慨极深的模样说: 「谁都没有错,你也是。有时就是会发生这种事。」 「这种事是什么事……」 「你比较有肌肉了呢!」 叔叔假日时总是手机不离身,随时做好面对紧急病患的准备。年初叔叔虽然去了有人家中,但那也是隔了好几年。如此投入于工作的叔叔要离开小岛?这教人如何相信? 然而,一星期后,叔叔真的离开了照羽尻岛。叔叔擅自替有人办理了住宿手续,也没有等代理医师前来赴任便离开了。 为了目送叔叔搭船离去,几乎所有岛民都涌入港口。 有人杵在原地茫然地望著叔叔在甲板上挥手的身影时,诚的父亲在他身旁说: 「连我也是头一遭看到这么多人聚集到港口来。」 不舍别离的啜泣声此起彼落。 注6:延绳钓是一种渔法,也就是在海中放绳来钓鱼。渔具主要以干绳、支绳、钓钩及助浮浮标、浮标绳构成。 注7:「盂兰盆节」为日本夏季中的传统节日,在此节日时会恭迎、供养祖先灵魂。日期虽依地区而不同,但一般会将其中间日订在8月14、15日,于前后放3~5天的连续假期。 注8:日本昭和天皇在位时所使用的年号,期间为1926年至1989年,长达64年。 注9:极限村落一词来自日文的「限界集落」,是日本社会学家大野晃所创,意指因人口外流导致空洞化、高龄化,六十五岁以上人口占半数以上,共同体的机能维持已达到极限状态的村落。 第五章 「翻修时也确实加装了隔热材料,所以比外观看起来暖和喔!」 后藤夫妇是照羽尻高中的宿舍舍监,后藤太太向有人做著说明。 「这里原本是一家建筑公司的办公室。」 据说建筑公司倒闭后,就一直呈现空屋状态,后来被教育委员会翻修成宿舍。 叔叔已经离开小岛,有人总不能独自住在提供给诊所医生居住的住宅,所以只有搬进宿舍这条路可选。 宿舍比有人想像中的来得先进。提供给学生住宿的七间房间全是个人房,也有wi-fi可使用。男、女生的居住空间完全被隔开来,分别位在一楼和二楼。一楼是女生和后藤夫妇的房间,二楼则是男生的房间。浴室和厕所也是男女生分开来,厕所还采用了免治马桶。从玄关到一楼的餐厅和聊天室属于男女共用的空间,而室内规定一律要穿上室内拖。 宿舍每日供应三餐,餐点由听说在当起舍监之前曾经营过民宿的后藤夫妇负责烹饪。住宿生只有在星期天必须各自煮饭,而宿舍里也设有厨房和冰箱等设备可供住宿生自由使用。据说宿舍也允许住宿生在自己房间里放置小型冰箱。 住宿费每个月四万圆,十一月到四月必须另外支付八千圆的灯油费,后藤夫妇告诉有人叔叔在办理手续时,已经一次付清今年度的所有费用。 「是说,川嶋医生怎么会这么突然呢?除非事态严重,否则他不是那种会轻易离开岛上的人啊。」 「有人,你没听说什么吗?」 后藤夫妇询问了有人,但有人也只能摇摇头。 隔著二楼的走廊有三间靠海、两间靠马路的房间,有人被分配到靠海房间的正中间一间。阳学长住在靠近最里面的隔壁房间,至于其他房间,不用说也知道是空房。 双层玻璃窗的另一端,可看见大海和北海道本岛,靠近宿舍一点的位置还可以勉强看到之前开心放烟火的地方。虽然野吕旅馆就在那旁边,但因为角度关系,所以看不见野吕旅馆。 除了日常用品之外,有人还从与叔叔同住的住处搬来电视、棉被以及原本放在叔叔书房里的电脑。虽然只搬来这么点东西,但因为房间里本来就设有暖炉和书桌,使得六张榻榻米大的房间瞬间显得狭窄。 可能是早已预想到接下来会由有人使用,叔叔的电脑已经被恢复成原始设定。电脑里也没有任何像是日记的纪录,可以让有人知道叔叔为什么会突然离开小岛。 岛民只要一看见有人,都想询问叔叔离开小岛的原因,但最想知道原因的其实是有人本人。 不过,有人很快就知道了原因。叔叔离开小岛的隔两天后,哥哥和人传来line的讯息。 『雅彦叔叔在东京住院做了检查。』 『你之前有没有察觉到什么?』 有人当然是再意外不过了,他浑然不知叔叔的健康状况差到必须住院接受检查。有人拚命在记忆里寻找蛛丝马迹,但怎么回想都觉得叔叔的生活过得正常。不过,这阵子没有太多叔叔的身影好让有人回想也是事实。从开始上学,在水产实习课时绞尽脑汁,到放暑假后用功读书、去诚家帮忙、骑脚踏车环岛,这些事情占去有人大多的时间。接著,突如其来的失恋。有人的世界宛如走在路上时突然被从暗处冲出来的暴冲砂石车辗过一般完全走样,与叔叔的交谈也必然减少了。 不过,被和人这么一问,有人想起叔叔的食欲似乎没有以前好。叔叔有时吃饭的速度变慢,有时没吃完饭,有时早餐只烤有人一人份的吐司。 有人也看到过叔叔从诊所的厕所走出来时,一脸严肃的表情。有人还听过几次叔叔在睡觉时发出呻吟声。叔叔之前在洗脸盆前面探出头照镜子,搞不好是在确认眼睛有没有出现黄疸现象。 以整体来看,会觉得只是「微小程度的异常」,即使是一个健康的人,有时也会出现那些状况。 然而,发生在叔叔身上的,是「真正的异常」。 短期之间,每周两天会有临时医师从北海道本岛来到岛上进行半天的诊疗,但岛上还是弥漫著一股不平稳的气氛。 离岛没有医生。有人切身感受到这个事实让岛民有多么地不安。 每个人都引颈期盼著叔叔回到岛上。宿舍的餐厅墙上挂著和叔叔家里一样的月历,有人看著月历从得知叔叔住院做检查的日期开始算日子。应该一星期就可以做完检查吧。假设在那之后必须接受治疗的话,恐怕要做好叔叔可能将近一个月都回不来的心理准备。有人对自己说:「等叔叔回来后,就离开宿舍再跟叔叔一起住,这次我一定会听柏木先生说的话,尽量帮忙分担家事。」 现在换成了桃花、阳学长和有人一起围在餐桌前。后藤夫妇有时也会一起用餐。餐点的配菜种类丰富又好吃,也为了符合高中生的口味做了精心调整。在叔叔家的餐桌上没机会看到的汉堡排、姜汁烧肉、炸鸡等料理,会和鱼类料理轮替供应。 后藤夫妇的为人亲切、健谈又乐于照顾人,换句话说就是爱管闲事。举个例子好了,有人住进宿舍没多久的某天晚餐时间,后藤太太在餐桌上丢出这样的话题: 「小阳,你拒绝小凉真是太可惜了。那么好的女孩应该娶来当老婆的。」 姑且不论后藤夫妇怎么会知道阳学长和凉学姊的事情,居然在用餐场合丢出如此敏感的话题,让有人不知道有多么尴尬。面对这样的状况,就算发起脾气或觉得难堪而离席也不足为奇,但阳学长一句话也没说,只是停下筷子无力地垂著头。除此之外,有人也被桃花的态度吓了一跳。桃花态度坚决地提出抗议说:「凉学姊已经完全不在意这件事了,阿姨,可不可以请你不要再说这种话了?」桃花平常话不多,这一幕让有人看到她不为人知的另一面。 有人就这样过起宿舍生活,与阳学长和桃花之间也稍微拉近了距离。 另外,有人也得知阳学长一个秘密。阳学长饭后都会吃药,除了一般的药丸之外,早餐后还会服用透明的药水。阳学长似乎很讨厌喝那药水。吃早餐时他总是拖拖拉拉地吃到只剩下他一人。看来阳学长应该是不想被人看见喝药水时的模样。有一次有人忘了智慧手机在餐桌上,于是走回去拿,结果看见阳学长把当天分量的药水倒进水槽里。发现被有人撞见案发现场后,阳学长一副放弃挣扎的模样仰头看向天花板,跟著双手合掌地朝向有人说:「拜托别跟后藤先生和他太太说。」 「这药水很难喝。每次一喝就会开始不舒服。」 「这样不就本末倒置了?不过,既然医生开了药,不是应该要服用比较好吗?」有人笃信叔叔不可能胡乱开立处方而开口说道。「就是因为没有服药,角嘴海雀归巢那天你才会晕倒,不是吗?难得叔叔帮你开了药,怎么跟小孩子一样。」 不知道是不是被有人说中了事实,阳学长沉默不语。阳学长甩了凉学姊,还让叔叔白费劳力,给了阳学长一击让有人心生一股淡淡的满足感。在那同时,有人也对心生满足感的自己感到厌恶。他自知是为了消除这阵子的生活剧变所累积的压力,才会迁怒于阳学长。 有人第一天上课时和诚起了争执,后来因为诚主动来道歉,所以得以小事化无,但现在对象换成是阳学长,想要小事化无似乎没那么容易。明明如此,却又住在同一个屋顶下。这天,有人等待阳学长来搭腔等了一整天,但阳学长没有采取任何行动。有人洗好澡回到房间叹了口气时,收到line的讯息。 『你们学校二年级有没有一个成绩超好的学生?』 和人传来了讯息。有人很纳闷和人怎么会突然这么问,于是回覆了讯息。 『二年级只有两个学生。怎么会突然问这个?』 『有个照羽尻高中的学生参加模拟考,考出来的成绩名列前茅。我的家教学生也参加了模拟考。』 和人还传来撷取该部分内容的照片。那是由大型补习班在暑假期间主办的模拟考。确实有一名就读照羽尻高中的在学高中生,其理科综合成绩的偏差值(注10)落在69?7的位置。 有人感到惊讶不已。在如此偏僻的离岛高中里,竟然有学生能够在全国模拟考考出名列前茅的成绩!这个学生八成是阳学长。暑假时凉学姊离开过小岛,但她只是去旭川玩而已,而阳学长是一直待在老家。 与其说是想找机会搭话,其实有人纯粹是想问出真伪,于是一手拿著智慧手机,去到阳学长的房门前。阳学长打开房门,有人看见他手拿平板电脑,只戴著一边的耳机。 「学长,你看这个。」 有人出示照片后,阳学长歪著头说:「那照片怎么了?」有人看见平板电脑的萤幕显示著某种课堂的画面。 原来阳学长善用著宿舍的wi-fi,在离岛接受大型补习班的线上教学。「你以前说过在这种环境下,不可能当得了医生。」有人立刻想到阳学长是在指有人第一天上学就和诚起争执时的发言。「不过,事实上是有手段可以学习的。但不敢保证能不能学习到可以考上医药大学或医学系的程度就是了。而且,线上学习也要看个人的意志力强不强。」 阳学长如往常般以平淡的口吻说道,不但没有表现出炫耀自我成绩的态度,还一副不曾被有人攻击到说不出话来的模样。 有人在自己的房间浏览了阳学长接受线上教学的补习班网站,并且发现有针对报考医学系学生的课程。不知道这课程有没有线上教学?明明只要稍微滑动一下画面,就可以解开这个小小的疑问,有人却让画面一直停留不动。假设有线上教学好了,那要怎么做?要在小岛上接受线上教学吗?要在这里继续追求过去的梦想吗?有人不禁觉得那么做只会白白浪费时间,让自己更加空虚。 有人也想不透阳学长明明选择来到离岛,却认真读书准备应考的意义何在?透过采访内容,已经得知阳学长是「因为想听看看崖海鸦的叫声」而来到照羽尻岛,对于未来的展望则是「想要继续升学从事海鸟的研究」。可是,只要等到成为研究员,想要听多久叫声想必都不成问题。既然如此,一般都会优先考量眼前的升学问题才对。就上补习班加强学习这点来说,也是选择待在札幌会好过离岛许多。 阳学长是依自己的想法而选择就读照羽尻高中,但这般积极态度的背后,时而会给人一种有哪里不太对劲的感觉。如果这样还硬说没有特殊原因,实在说不过去。 桃花也隐瞒著过去。接受采访时,她也是含糊其辞。 宿舍是有特殊原因之非岛民组学生的避难小屋。 话虽如此,但有人也没打算抱著同病相怜的心态和两人拉近距离。有人一直认为自己的过去才是最悲惨的。再说,反正等叔叔回来后,有人也会搬出宿舍。他早已下定决心这次一定要为大病初愈的叔叔,帮忙分担家事。 然而,有人接到了粉碎这般决心的消息。 那时刚进入十月份,叔叔离开小岛都不到一个月的时间。晚餐前,有人的智慧手机显示出来电通知。来电号码是哥哥的手机。哥哥不是传line讯息的举动让有人的内心掀起一阵波澜。 有人滑动话筒图示接起电话。停顿一秒钟后,传来哥哥的声音。许久没听到的哥哥声音显得十分紧急。 『有人,你冷静听我说。你现在马上回来,叔叔病危了。』 * 在渡船上,有人忍不住心想:「这是一场意外吗?」 接到病危通知后,有人的内心剧烈动摇。有人立刻向后藤夫妇做了说明,晚餐也没吃就收拾起行李。「最后一班渡船已经开走了,现在也只能等明天再搭头班渡船,你还是吃点东西吧!」有人回绝了后藤夫妇的劝说。内心的动摇使得有人反胃。 时针即将跨过午夜十二点时,哥哥再次来电。 这次是通知叔叔的死讯。 隔天早上,有人吃了一些后藤夫妇为他准备的咸粥后,让后藤先生送到港口,搭上当天的头班渡船。「有人,你跟学校请假要去哪里啊?」大家似乎还不知道叔叔的死讯,在港口的大人们纷纷这么询问有人。有人没有回答,但送有人到港口的后藤先生压低声音替他做出回应。 来小岛时叔叔给有人吃过晕船药,有人吃了同一款晕船药,但毫无睡意。可能是听到从后藤先生口中走漏的消息,几个准备去北海道本岛的岛民来到有人的身旁,搭腔说:「真没想到会这么严重。」「不要太沮丧,要加油喔!」当中还有岛民体恤著有人的心情,流了眼泪。 对于岛民们的搭腔话语,有人连好好回答都有困难。有人已经分不清楚东南西北,他眼前的景象在晃动,整个人很不舒服。 有人照著前往小岛时的路径反著走,最后在傍晚时分抵达羽田机场。和人来到机场迎接有人。久违的哥哥说一句「欢迎回来」后,轻轻拍了拍有人的肩膀。 「我们去买守灵时要穿的西装。」 哥哥一开始用著若无其事的语调说话,但后来声音变得哽咽。有人听了后,眼睛四周瞬间发烫起来。 有人一直深信自己和叔叔的关系,绝对比和人和叔叔的关系来得亲密。有人一直认为和人不像他一直期望能够变成像叔叔那样,和人根本没有想变成什么样的明确未来愿景,他只是为了继承父业才去念医学院。 这是有人第一次听见和人的声音如此哽咽。有人低著头,好不容易才挤出声音回应一声:「嗯。」 有人穿上在西装连锁店买来的大量制造黑色西装和鞋子,参加了叔叔的守灵和丧礼。只有亲属参加了丧礼仪式。听说是叔叔强烈提出这样的要求。即便如此,还是有很多叔叔的友人到访殡仪馆,表示希望可以参加丧礼。听说也有来自照羽尻岛的请求。 有人没有询问以惊人速度夺走叔叔性命的正式病名是什么。不过,从大人们之间的交谈,有人得知是预后(注11)极差的癌症,也得知叔叔一直忍著身体不适,在岛上努力撑到极限。 叔叔躺在被白花包围的棺材里,和离开小岛的那天比起来,叔叔的脸没有消瘦太多。那些面容会变成像皮包骨一样的人,都是受过一定程度的长期病魔折磨,而叔叔连被折磨成皮包骨的时间也没有。不过,看见皮肤呈现焦糖色泽、感觉不到生气的质感,有人倒抽了一口气。 如果要概略性形容有人的心情,应该还是那句常见的「难以置信」。然而,这个「难以置信」的情绪当中,包含了各种构成要素。混乱、悲伤、无处宣泄的愤怒、无力感。为什么叔叔会是这种遭遇?那个和有人一起吃饭、还帮有人做便当、要有人擦拭诊所的观叶植物的叶子、为了岛民的健康著想而在周末也不松懈地阅读文献来制作海报、为岛民全心全意付出的叔叔,再也不会睁开眼睛、再也不会开口说话、再也不会动了。有人说什么也难以接受这样的事实。 「雅彦的病情应该是就算出现不适症状后开始接受痛苦治疗,也不知道能不能活过一年。我想他自己也明白这点,才会选择至少要身为医师提供诊疗行为直到极限到来。」 负责主持丧事的有人父亲,在守灵那晚致词时这么说过。在守灵仪式结束后的用餐时间,有人父亲也这么说过: 「要不是身在离岛那样的环境,应该有机会做些什么挽救。」 如果是在城市服务的医生,就有机会能够在设备完善的设施接受定期检查时,早期发现病情。如果早期发现病情,就不会死得这么快——有人如此解读了父亲的发言。 在周末进行守灵和告别式之后,叔叔的骨灰被带到了有人家中。为了能够进行到七七四十九日的法事,有人父亲在和室设了小小的祭坛,祭坛上放著叔叔的骨灰和遗照,也供奉了糕点、水果和鲜花等供品。 包括幸子伯母在内的几个亲戚,也一起来到有人家中。叔叔突如其来的离世让所有亲戚都受到打击,但随著一连串的仪式进行,亲戚们的对话也开始夹杂起闲聊话题。 「有人,你和雅彦一起去了照羽尻岛,对吧?」 有人明明已经尽量让自己不显眼地缩著身子待在亲戚聚集的客厅角落,话题的矛头还是指向了他。比出矛头的人就是爱听流言蜚语的幸子伯母。 「那里是一个很小的离岛吧?我记得你们一起住,对不对?是个什么样的地方啊?」 因为和叔叔一起生活过,有人被问了一大堆像是有没有生病的徵兆、生活状况等问题。得到足够的答案后,幸子伯母的好奇心开始转移,在意起在东京辍学的有人,不知在离岛度过什么样的高中生活? 「真没想到那样的小岛也会有高中。听说是雅彦帮忙牵线,让你去念那所高中的吧?那里有多少学生?二十个人左右吗?」 「我说话可能直接一点,但真的很久没看到有人了。」 「他今年过年也一直待在房间里啊。」 有人曾是家里蹲的事实,像理所当然的一样被提起,有人恨不得一溜烟地逃回自己的房间。 「雅彦现在也走了,你没打算回来东京吗?」幸子伯母越说越溜,才问完上个问题,下个问题立刻接上。「就是以课业来说,在离岛也没办法好好读书吧?如果考虑到要升大学,还是回来比较……」 「伯母,有人的学校有非常优秀的学长喔!比我的家教学生不知道优秀多少倍。」 和人伸出了援手。幸子伯母一脸讶异的表情。 「真的吗?在偏僻小岛的高中读书?」 「对方好像是透过补习班的线上教学在学习。有人,对吧?」 有人点了点头。有人万万没料到阳学长会在这时成为他的救世主。话虽如此,但对于就读离岛的高中能够提升学力这点,不限于幸子伯母,在场所有亲戚都抱持怀疑的态度。 「我是不知道那个学生的状况,但一般来说都会比较不利吧。」 「有什么特别课程吗?像是为了应考的辅导课之类的。」 特别课程是学习乡土的照羽尻学和水产实习——有人没有这么说出口。在特别课程的水产实习时制作出来的海胆奶油义大利面酱,带给了有人名为「莫大自信」的光辉,有人有种预感如果在这些亲戚面前说出细节,难得的光辉将会瞬间变得黯淡。 「有什么就读那所学校才有的好处吗?有推荐入学名额之类的。」 ——那些都是只有在这里才能够拥有,而且是具有价值的特别体验。 ——我决定来小岛是正确的选择。或许在学业上没办法像在东京那样,但人生路上应该有比学业更重要的东西。 有人想起接受赤羽采访时的回答内容,诚的父亲的那句话也同时刺进了心头。 ——在采访时说得出好孩子会说的话,但在父母亲面前却说不出口,或许就表示你的海面还在刮大风下大雨。 有人还是什么也没回答,低著头往厕所走去。上完厕所后有人也没有回到客厅,他走上二楼关进自己的房间里。 有人去了小岛后,母亲帮他打扫过房间。房间里收拾得比家里蹲当时整齐乾净,有人穿著西装就这么往床上坐,跟著让上半身侧躺下来。 过年时的情节重新上演。有人不愿意被问东问西而逃离亲戚,不肯踏出安全地带。 为什么暑假时不愿意回东京?为什么会觉得自己没办法抬头挺胸地在父母面前,说出对赤羽做出的相同发言?有人下定决心,决定独自静下心来思考这些以前试图思考时,脑袋就会自动停止转动的题目。方才成为关注焦点时,有人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有人回想起赤羽等人离开去吃午餐时,脑中浮现过什么想法。 不愿意被瞧不起。 没错,有人那时是抱著这样的想法。小岛和学校认同了有人,有人有预感如果否定了小岛和学校,自身的价值也会随之被否定,然后就像气球一样慢慢消气,最终消失不见。 有人之所以会大力赞扬小岛和学校,全是为了自己。如果不把小岛和学校说成是特别的地方,有人这个只能待在那里、只有在那里才有机会被认同的存在将会变得更加难堪。若是回到东京,有人将会看见自己真正觉得耀眼的存在,比方说念医药大学的哥哥,所以有人不愿意回东京。 那些是为了欺骗自己而有的发言。 思考出答案后,有人为自己的窝囊感到全身无力。难怪脑袋会自动停止转动。因为有人根本不想正视这个事实。然而,有人的内心深处其实早已察觉到事实。 地狱深渊终究是地狱深渊。 这么承认事实后,有人觉得像是从梦中醒了过来。 有人在小岛生活了将近半年,到头来还是什么也没有改变。有人顿时觉得一切都显得愚蠢,包括他曾经因为义大利面酱一事被夸奖而得意洋洋,还有曾经度过为了赶上进度而勤奋读书、帮忙解延绳的结而弄得满手是伤的暑假,以及五人一起放烟火的那个晚上,甚至对凉学姊的爱慕之情也是。 反正不会有改变,不用勉强再去小岛也无所谓了吧?只要在自己的房间里停住时光什么也不做,就不会失败也不会受伤。反正未来早就在那天消失不见了。 如果就这么留在东京,不知道诚会怎么想?凉学姊、桃花、阳学长、岛上的人们也会像楼下的亲戚们一样,抓住有人不在场这点而爱说什么就说什么吗?还是…… 有人望著智慧手机的萤幕。有人没有和诚他们交换line。因为平常太多时间都在一起,所以不会觉得需要靠社群网路服务来维系关系。不过,有人告知过手机号码。四人都发来了简讯。 『老爸昨天和今天都被刺到手。老妈都哭了。不过,最难受的应该是你吧。』 『有人,好好大哭一场吧!哭一哭心情会比较舒畅的。你不用刻意强颜欢笑喔!温差很大,小心不要感冒喔!』 『虽然我没什么机会跟医生说过话,但衷心希望他能够得到安息。』 『请节哀顺变。我受过医生很多照顾,不能参加他的丧礼深感遗憾。』 如果不离开这里,有人将不会再跟四人见到面。有人在手机萤幕上一张一张显示出在水产加工设施里拍摄的照片,并一一从喜好项目移除。萤幕上出现当初做过裁切、只有有人和凉学姊两人的照片。有人为自己曾经兴奋地做出这种事情感到羞耻。当初有人在寒气森森的地狱深渊感受到微弱的热度,而觉得会出现什么变化,但那想必只是错觉。 有人在智慧手机萤幕上的成排图示当中,找到令人怀念的应用程式。那是之前没能够过关而一直置之不理的逃脱游戏。有人启动了许久没玩的逃脱游戏。 有人玩了一会儿时间,但毫无进展,一点灵感也没有。 有人心想果然还是没有改变,这明明一点也不好笑,乾笑声却从他的嘴里溜了出来。 有人把智慧手机放在枕头边后,闭上了眼睛。 这时,楼下的室内电话响了。 有人猜想应该是有什么人得知叔叔的死讯而打电话来吧。有人的父亲在今天的早报刊登了告知在亡者的遗志下,仅限亲属参加丧礼的死亡宣告。 上楼的脚步声传来,不知谁敲了有人的房门。 『有人,你的电话。』 门外传来哥哥的声音,有人一脸错愕。有人不明白怎么会是找他的电话?有人根本没有朋友会打电话来家里找啊?然而,更令人惊讶的事情还在后头。 『是道下同学打来的。』 * 「有没有被我吓到?」 道下的话语有一、两个发音不是那么清楚,但不至于到听不懂意思的程度。 「……有。」 之前同处一间教室的短暂期间里,除了打招呼之外,有人和道下不曾有过更多的交谈。有人用吸管戳著大杯摩卡可可碎片星冰乐最上头的鲜奶油。 「你怎么会打电话给我?」 道下点了中杯的焦糖星冰乐。 「帮我做言语复健的医生认识你叔叔。早报也有报出来,所以我就想你应该有回来。」 「言语复健」的字眼化为像海胆一样长满刺的形状,朝向有人的心头刺过来。有人不敢直视道下的脸。原本卷成完美漩涡状的鲜奶油渐渐变形。 「……你会说我有回来,就表示你也知道我现在住在哪里啊?」 「你爸妈到现在还是只要遇到什么节日,就会送东西到我们家来,还会为之前的事情表示歉意。我一直跟他们说是我自己不小心,请他们不要那么介意。」 有人不知道父母亲持续在向道下表达歉意。 「他们也会附上信件给我。信里面有提到你在照羽尻岛的高中念书。我记得是今年收到中元节礼品时知道的(注12)。」 有人停下把弄吸管的动作,道下则是反过来喝了一口焦糖星冰乐。 有人和道下两人来到位在荻洼(注13)的星巴克。 道下在电话中询问有人能不能现在出来见个面,有人听了后惊吓过度,甚至担心起会吓得头发脱落。还有一点,有人并不想与道下见面。只是,有人对道下感到歉疚。那天之后,有人就不曾和道下见过面,他没有亲口向道下致歉。 最后,两人约好在荻洼的捷运站会合,于是有人换上便服出了门。 道下先抵达会合地点,也先发现有人的出现。看见有个少女朝向这方高举著手时,有人没能一眼就看出对方是道下。道下身穿洋装,外面套上牛仔夹克,她的脸比有人记忆中的还要漂亮。道下的双唇轮廓很好看,也上了淡妆。有人忽然想起那天道下的门牙装著矫正器。道下绑著公主头的长发轻轻摇曳,往来行人的目光随之被她吸引。 国中时,是一个名为上原的女同学最受男生喜爱,但以现在的道下容姿来说,肯定会比上原更受男生喜爱。 正因为有著美丽的容姿,使得部分发音不清晰的小伤变成像致命伤一样。道下会因为这个致命伤而变得显眼,人们会心想:「要不是这样她就完美无缺了。」 明明如此,道下却是不管开口说什么都显得毫无迟疑。 「听说高中部要新设医学系专攻课程。其实我以前就听到小道消息说有可能会设立。明年度会正式开始。你知道这件事吗?」 有人沉默地摇了摇头,心想:「我怎么可能会知道。」 「你以后想当医生,对吧?虽然我们只同班过一小段时间,但我还记得的。我记得那天男同学们也在聊这个话题。」 道下的记忆力真是好。如道下所说,去体育馆之前,有人和班上的男同学有过那样的对话。 到了现在,有人想像得到那个男同学当时肯定在心里冷笑。 有人用吸管胡乱搅拌被他戳得倒塌变形的鲜奶油。 「你是一开始就会全部搅在一起来喝的那一派啊?」道下举高自己的杯子。「星冰乐真的很好喝喔!」 在照羽尻岛喝不到星冰乐。凉学姊和诚搞不好不曾喝过星冰乐。 「我不能喝你喝的那个摩卡可可碎片星冰乐。因为里面的原料有小麦成分。」道下喝了一口星冰乐后,继续说:「焦糖星冰乐的原料是牛奶和大豆,这个就没问题。我最爱喝焦糖口味了!」 有人低下头,把双手放在膝盖上。 一定要道歉。如果不趁现在顺势道歉,将会错过机会。有人这么告诉自己,并紧紧握住拳头,连指甲都陷入掌心里。 「……对不起。」 「你在说什么?」 「那天……都是因为我太多事……」 有人感觉到喉咙紧缩,说到一半停了下来。有人不停乾咳试图放松喉咙,但就是无法如愿。有人的眼角渐渐发热。 「都是……我害的。我什么都不懂……就强出风头。」有人的头越垂越低,下巴都快要碰上胸口。「害、害得你受到无可挽救的伤害……」 像是刻意要让人听见似的,一声大大的叹息声往桌面落下。 「可不可以拜托你不要这样?」虽然不明显,但听得出来道下的声音带著些微怒气。「那时候你率先直奔过来救我,我是心存感激的。对于这点,我根本就没有在生气。真是奇怪,这件事我已经透过我爸妈说了很多遍啊。你都没听说吗?过失最大的人是我自己。我已经够大年纪,本来就该要懂得自我管理。」 有人不敢抬起头。道下说了一大串话的这段时间,有人忍不住数起道下说了有多少个不自然的发音。 「欸,你有没有在听啊?」道下的纤细手指敲了敲桌面。「我之所以会想要跟你见面,是因为我想要亲自为那天的事跟你道谢。」 有人感觉到全世界彷佛停止了转动。道下反覆说: 「你有没有在听?我是想跟你道谢、为那天的事跟你道谢。我说什么也想见你一面,所以打了电话给你。」 「……道谢?」 「是啊!女同学们都站得远远的,一副觉得很恶心的表情看著我的时候,我看见你跑了过来。那时候看我那个样子,只有你愿意接近我。你知道我有多开心吗?你肯定不知道的。就是因为不知道,你才会跟我道歉。不过,我是真的很开心。」 「可是……我不知道你是在指肾上腺素笔,老师和我爸也骂了我……」 「你会不知道我是在指肾上腺素笔,也是没办法的事。那时我也才刚转学过来没多久。当初如果大家都知道我的体质,或许状况就不同了。有老师骂你?谁?导师吗?什么时候?」 「导师……在等救护车来的时候。我被大骂。」 「好意外喔!老师他有来医院探望过我,但我没有感觉到他在生你气啊!你说是在等救护车的时候,老师有可能只是太心急了而已。遇到紧急状况时,很多人的嗓门都会变大,不是吗?」 被道下这么一说,有人也觉得好像是那么回事。然而,有人极度不愿意回想那天的事情。看见有人一直垂著头不动,道下加重手指的力道敲打桌面。 「我很生气耶!」 有人抖了一下肩膀,眼前的星冰乐里的吸管也跟著滚动了一下。 「当然了,我不是在气那天的事。是刚刚才发生的事情让我觉得火大。」 有人保持面向下方的姿势,胆颤心惊地只抬高视线偷看道下。 道下的目光如钉子般刺来,像是打算把缩成一团的有人直接钉在原地。 「我是在生气你擅自决定了我的人生。」 「……我没有……」 道下没有给有人辩解的机会。 「你有。你刚刚不是说了吗?你说无可挽救的伤害。我刚刚忍不住打断你的话,你是打算说『害你受到无可挽救的伤害,我真的很抱歉』对吧?我是说在合理推测之下。」 道下的推测完全正确,有人只能点点头。道下又叹了口气,跟著叼住焦糖星冰乐的吸管前端,噘著嘴巴喝了一口。 「川嶋同学,你从那天之后就没再去上学,对吧?正确来说,应该是隔一天你有上学,但后来提早离开,在那之后就一直关在房间里。这些我都听说了。你爸妈第一次来致歉时,跟我说的。」 道下的语调没有变得激动,但也没有特别压低声音。「关在房间里」五个字深深扎入有人的心头,四周的目光也紧接在后地化为尖刺一一射来。以如坐针毡来形容有人此刻的状态再贴切不过了。然而。道下完全没有顾及有人的感受。 「我有去上学。坦白说,挺难熬的。一开始,大家的脸上都写著『那个在体育馆变得很恶心的模样晕倒过去的同学来了』。大家想必都不想看到那样的画面。我懂的。我也不想被人看见那模样。不仅如此,跟现在比起来,我那时候说话根本就说不清楚。因为这样,让大家觉得更恶心。可是,我还是每天都去上学。我没有提早离开,也没有默不吭声,更没有关在房间里。呵呵,真是好笑。」 有人抬起头。道下抬高有著美丽曲线的下巴,脸上浮现带著挑衅意味的微笑。 「我心里在想如果你一直因为那天的事而走不出来,就一定要跟你说我其实是心存感激。不过,来到这里后,我发现有更想说的话。我要说了喔?」 道下的脸上虽然带著微笑,但眼底冒出熊熊怒火。 「不要把我跟你混为一谈。不要硬把我拉进去当你的所谓无可挽救的同伴。或许你觉得那天改变了你的人生,所以把自己关在房间里。你会说无可挽救,就表示你认为那天害得你永远失去只要正常过日子下去就能够得到的未来。你也深信我的言语障碍会拖累我一辈子,对吧?很抱歉,事实跟你想的不一样。我没有软弱到会因为这种事情,就颓废失志到让自己的人生走样。」 道下让看似柔软的脸颊凹陷下去,一口气喝光焦糖星冰乐后,发出「咚」的一声把空杯放回桌上。 「我每天都好好地在过日子,也有很多想挑战的事情。我没有一丝一毫觉得自己没救了的想法。可是,你却妄下断言认定我也跟你一样失去了未来。这样的态度非常失礼,简直就是把我当成了死人。你可不可以不要擅自宣判别人死刑?」 店里的客人都在看有人,道下也是。目光从四面八方射来,就好像光芒聚集到放大镜一样。聚集过来的光芒发出滋滋声响,在有人的身上烧了起来。有人的身体被烧破一个洞,使得一直紧缠住有人的思绪不放的核心部位暴露出来。 ——根本没有未来。 有人一直抱著这样的想法,这确实跟已经死了没什么两样。 「你想要妄下断言没问题,但拜托放在你自己身上就好。我可没有那么多空闲时间把自己关在房间里。」 在被道下的气势压倒之下,有人问了一个问题: 「……你有想过未来要做什么之类的吗?」 「我从小就一直想当同步口译员。我以前在纽约时读了米原万里(注14)的散文,在那之后就没有改变过梦想。」 同步口译员。那是必须靠嘴巴说话的工作。部分发音不清晰的问题要怎么解决?有人这么替道下担心著,但道下依旧抬头挺胸面向前方。 「没有人要求我,是我自己想当同步口译员,我当然不可以退缩。虽然有部分发音不清晰会带来阻碍,但我相信我的动力会胜过阻碍。」 没想到道下是一个如此坚强的女生。道下转学进来后有人还没有好好跟她接触过,就迎接了那天。的确,有人明明没有完全掌握道下的为人,却擅自认定道下也跟著他一起被夺走了未来。 「我来猜猜看好不好?我打电话给你的时候,后面好像有几个人在你家。应该是有亲戚聚集到你家吧?毕竟那时候刚办完告别式。然后,电话被保留了很长一段时间。也就是说,你没有跟亲戚聚在一起,而是在自己的房间里。对不对?」 有人点头回应后,道下不带一丝情绪地说:「我就知道。」 「你又要把自己关在房间里吗?看起来应该是吧。感觉上你什么都没变。至少我现在看到的你就是如此。」 道下的话语化为尖锐的矛头,一一刺中有人的懦弱部位。 「那样应该也很适合你吧。反正我看你也不可能当得了医生。」 道下端著自己的托盘站起身子。 「我本来是打算只要来跟你道谢就好。因为我是真的打从心里很感谢你。不过,我实在被气到忍不住改变了念头。对不起喔!我们等著看吧!十年后我会当上同步口译员给你看。说什么受到无可挽救的伤害,就自己在那边沮丧气馁的你,到时候搞不好还关在自己的房间里吧!」 最后,道下露出整齐的洁白牙齿笑著说一句:「那就这样啰!」便转过身子。道下的模样潇洒得让有人哑口无言。道下穿著牛仔夹克的背影直挺,头也不回地面向前方直直走去。道下越走越远,很快地便消失了踪影。 被留在原地的有人有著痛切的感受。 有人还以为道下跟他一起失去了未来,没想到两人之间的差距已经拉远到连个影子也看不见。 话说回来,道下会不会太过分了?有人这么心想,并卯起来吸著道下不能喝的摩卡可可碎片星冰乐。有人发自内心道了歉,却被批评得体无完肤。有人能够体会道下因为他说的话而感到不开心的心情,但也没必要把人看扁成那样。尤其是最后那段话,实在太伤人了! 对有人来说,道下是与他共同承受「那天」带来的严重负面影响的唯一存在。明明如此,道下却鄙视有人的失态表现,一句又一句地投来比过去不断讥笑有人的同班同学更加严苛的话语。 ——不要把我跟你混为一谈。 有人不想被道下耻笑。 把那天和绝望绑在一起的绳子当中,有一条绳子在此刻断了。 * 与道下见过面的隔两天后,有人没有等到做头七法事的日子,便出发前往照羽尻岛。 和人陪著有人一起去到机场。 「我其实可以自己来的。」 「反正我刚好也没跟你说到什么话。」 有人这才知道原来哥哥想跟他说说话。说是这么说,搭电车来机场时难得有座位可坐,哥哥却没说什么话。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在意行驶声或车厢内的广播声,哥哥每次一开口就又闭上嘴巴,最后在不知不觉中开始发愣地望著车窗外看。哥哥的头发比以前长。他的大学生活繁忙,再加上叔叔的离世,所以没找到机会去剪头发。有人想起自己在三月离开家里时,头发比哥哥更长,不由得轻轻摸了一下在吉田理容院打理的小平头。有人把背包抱在胸前,坐在哥哥身边闭上了眼睛。 闭著眼睛时,有人还想了一下不知道哥哥在医药大学有没有交到了女朋友? 抵达机场时,时间还算是充裕。 「你去买个伴手礼吧?」 和人指向成排的商店说道。有人想起暑假快结束时,凉学姊买过便利商店卖的马卡龙当伴手礼。既然这样,我也来找找看有没有马卡龙好了。有人这么心想,并准备往贩卖洋果子的礼品店走去时—— 「你应该还记得吧。叔叔带我们去二世古町滑雪的回程,在飞机里发生的事。」 有人的脚步自动停了下来。他回头一看,看见哥哥的脸上带著笑容。 「你看了叔叔那时候的表现后,就开始说想要当医生。」 哥哥为什么会在这时候提出这个话题?有人根本不希望那段天真地吹嘘说将来想要当医生的过去被旧事重提。有人感觉得到自己的表情变得僵硬。 「……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 「你那时是想要变成跟叔叔一样,对吧?」哥哥没有理会有人的话语,做出有人第一次听到的发言:「我懂的。毕竟我也是一样的心情。」 机场特有的钟声响起。 「叔叔过世的两天前,我去看过叔叔。我告诉叔叔那时我跟你一样,也觉得他真的很帅。叔叔听了后,尽管他当时连说话都满辛苦的,还是挤出声音跟我说了一段话。他说:『和人,你是因为觉得我很帅,才会想当医生吗?如果是我以外的某个人做了同样一件事,你也会觉得很帅吗?』」 哥哥的话语让有人彷佛听见了叔叔的声音。叔叔透过和人在询问有人。 「叔叔以外的某个人……」 有人从不曾这么想过。和人一副嫌烦的模样把浏海往上拨。 「我回答说:『就算不是叔叔,我应该也会觉得很帅。』」 有人抓住背包两边的背带。「结果呢?」 「叔叔松了口气说:『那就好。』他跟我说:『你会那样想就好。你觉得很帅的不是我。』」 「不然是谁?」 「谁都不是,而是对于行动、想法、生存之道,产生了那样的感受。」 ——重点是有没有忠于自己的生存之道。 有人想起父亲提出忠告要叔叔不应该多管闲事时,叔叔这么做出反驳。 「想要变成跟叔叔一样,其实不见得只要当上医生就可以。但我是打算当医生就是了。」 又传来了钟声。和人继续说: 「不过啊,那时候要不是叔叔回应了呼叫,起身采取行动,我们也不会有机会知道这些道理。所以啊,有人,我想表达的是……」 和人隔著背包拍打一下有人的背部。有人没能够顶住身子而往前倾。有人忍不住瞪视和人,但和人一副不觉得自己有错的模样竖起大拇指说: 「管它是在东京还是在离岛,动起来吧!采取行动吧!明明动得了却一直停住脚步,实在超没意义的。停在原地什么都不做的时间,一样也会变成无可挽救的过去!」 「当然了,我叫你采取行动是指不违反公序良俗的行动。」和人不忘这么补充一句。「你比较有肌肉了呢!」和人在最后丢下这句话,便转身离去。有人暗自埋怨起和人主动提出买伴手礼的建议,却不陪他去买就这么走了。 和人和道下一样,头也不回地迅速消失在杂沓人群中。 「……什么嘛。」有人用著没有人听得见的微弱声量对著脚边低喃道。有人使力握紧还抓在手上的背包肩带。「那什么态度嘛,也不想想我这才要去离岛……」 过年时叔叔一直守在走廊上直到有人出来上厕所,今天哥哥明明不需要来,却跟著有人一起来到机场,两人的身影不可思议地重叠在一起。 有人发现哥哥在不知不觉中,越来越像叔叔了。 搞不好只是有人一直没有察觉到,其实在更久之前、在有人去小岛生活之前,哥哥就已经像起了叔叔。 可以很肯定的是,叔叔和哥哥两人都把有人挂在心上。 有人吸一下鼻子把鼻涕吸回去后,一副准备接受挑战的模样抬头看向显示出出发航班资讯的电子看板。 在那之后,有人踏进贩卖洋果子的礼品店,买了数量足够分给学校所有人的综合马卡龙礼盒。 * 渡船的引擎声变得不一样。船头那一端,可看见船员拉著粗大的绳索做起准备。 照羽尻岛的港口就快到了。海鸥跟在渡船附近飞来飞去,发出吵闹的叫声。不过,三月时看到很多近似黑色的海鸟身影却是大大减少。可能是那些海鸟在繁殖期结束后,都飞离了小岛。 有人在船舱遇到了几个岛民,每个人都淌著泪水向有人表达对叔叔的哀悼之意。 「少了川嶋医生,真的让人觉得很寂寞。」 有人一走到甲板上,海风立刻扑面而来。虽然平常也总会吹来强劲的海风,但这天的海风感觉特别强劲有力。 有人看见港口也出现几道身影。定睛细看后,有人发现凉学姊似乎也在其中。这时刻学校已经放学,凉学姊有可能是跟著身为旅馆老板娘的母亲,一起到港口迎接旅馆的投宿客。 小岛果然显得萧条又偏僻。要是荻洼的星巴克出现在这里,肯定会比幽浮更加突兀。 渡船靠岸并架上舷梯后,有人第一个走下船。 「有人。」凉学姊朝向有人跑了过来。「……欢迎回来。」 有人在心中细细感受著「欢迎回来」这四个字。「这座小岛是我的归属吗?」对于内心的这个疑问,有人还无法全面给予肯定。不过,他还是回来了。 凉学姊表现出比平时更加关怀人的态度。「辛苦你了。」 「没事的。我回来了。」有人还无法发自内心地说出「我回来了」,他抱著赎罪的心情急忙提高拿在手上的纸袋。「我买了伴手礼要给大家吃。是马卡龙。我明天会带去学校。」 「真的吗?超开心的!谢谢!」 虽然凉学姊的语调听起来没有兴奋到超开心的程度,但脸上展露了笑容。 「对了,好像有邮件被送到宿舍去。我听桃花说的。」 「寄给我的?」 凉学姊的母亲帮有人跟一对准备投宿野吕旅馆的老夫妇观光客打了商量,老夫妇也表现出非常大方的态度。于是,有人一起坐上接送客人的车子,回到了宿舍。 「欢迎回来。」 后藤夫妇特地走到玄关迎接有人,并异口同声地说道。「我回来了。」有人看向下方做出回应,还一边心不在焉地想著这里的地板虽然老旧,但擦得亮晶晶的。 「有人。」后藤先生递出一只大大的牛皮信封。「你不在的时候送来的。」 「谢谢你。」 有人发现一共有两封信,其中一封还是寄给叔叔的信件。 「这是?」 有人指出寄给叔叔的信件问道,这回换成后藤太太说明起事情的来龙去脉。 「那封信是你去东京那天被送来的。因为川嶋医生已经不在了,所以才会想到你在岛上和医生一起生活过,就决定先送到你这里来。」 如果是在其他地区,想必会退回给寄件人,但这里是照羽尻岛。这里连送包裹时,也会放进玄关里。送货员会做出「既然有曾经一起住过的亲戚,就送去亲戚那里好了」的判断,在岛上是很有可能发生的事情。 「另一封是今天刚送到的。」 另一封是限时信,收件人确实写著有人的姓名。限时信使用了内侧带有缓冲材料的气泡信封。 两封信的收件人贴标上的文字看起来都是一样的字体。有人把信封翻到背面一看,发现寄件人果然是同一人。 柏木道大。 六月时到访过叔叔诊所的医学系学生的姓名,出现在信封的背面上。 注10:偏差值是日本对于学生智能、学力的一项计算公式值,意指与相对平均值相比时的偏差数值。偏差值50为平均值,偏差值越高,即表示该学生的分数排名越接近前段,也越容易考上好的高中或大学。 注11:预后为医学名词,指根据病患当前状况来推估未来经过治疗后可能承受的结果。 注12:日本的中元节是在西历7月15日。日本人会利用这个节日送礼给平时受照顾的亲朋好友或生意上的往来对象,以表达感谢之意。 注13:荻洼是位在日本东京都杉并区的地名。 注14:米原万里是日本的俄语同步口译员,也是散文家、小说作家,出道代表作品为《米原万里的口译现场》。 第六章 川嶋雅彦医师钧鉴 中秋时分到来,小生在此恭祝川嶋医师身体康泰。 关于自去年即有劳您惠予协助之事,日前已顺利完成研究论文的草稿,特随信附上。 部分草稿内容引用了川嶋医师的发言,若有不妥之处,烦请与我联络。 不知自上次见面后,您的身体状况是否无恙?殷切期盼川嶋医师一切平安健康。 北海道大学医学系医学研究所博士班三年级 柏木道大 敬上 从东京回来后,有人立刻在自己的宿舍房间里,拆开第一封寄达、收件人是叔叔的那封信。 看了随信寄来的草稿标题后,有人这才知道柏木的研究主题。 〈环境疗法对各类病患之效果有无研究〉 所谓环境疗法,就是指为了疗养而离开熟悉的长居地区,进而改变环境。柏木就是为了这点,才会来到离岛的诊所。也难怪柏木曾经和被疾病缠身的阳学长交谈过。 想到这里,有人的内心顿时掀起波澜。 有人想起自己还是家里蹲的那段时间,曾经被父母亲带去精神内科看诊过。今年六月的那次应该是柏木第三次到访小岛。 有人心中升起一个疑问,为什么叔叔要邀约我来照羽尻岛? 有人翻阅起被订书针固定住、a4纸张大小的草稿。 * 『有人,我捏了饭团,你多少吃一些吧!』后藤太太隔著房门开口道。『我放在门口喔!』 有人隔了一会儿后打开房门一看,看见封上保鲜膜的盘子上有两颗小小的饭团,旁边还配了萝卜乾。有人在自己的房间里吃了饭团。 有人事前告知过今天不需要帮他准备晚餐。柏木所写的草稿内容,夺走了有人的一切欲望。从东京回来的一路上,有人明明只喝了一包补充能量的果冻饮料,却不觉得肚子饿。不仅如此,他甚至觉得闻到一股油炸天妇罗的油味而感到胸闷恶心。 送来的饭团宵夜有人也只吃了几口就吃不下。有人心想多少有吃了一些,后藤太太应该会认同他的努力,于是把剩下的饭团端到厨房去。 后藤太太正好在厨房收拾沥乾的盘子。 「……不好意思,我没吃完。」 「你身体不舒服吗?会不会是感冒了……要是川嶋医生还在,这时间也会愿意看诊的。」 有人猛力摇了摇头。「没事的,我只是太累了。我先去睡觉了,晚安。」 有人奔向二楼,冲进自己的房间把门锁上。 此刻,有人心中的叔叔已经变了样,就因为柏木的草稿。 看在有人的眼中,放在书桌上的草稿简直就像老鼠或蟑螂的尸骸。 早知道就不该看草稿,没想到叔叔是用那样的眼光在看我!有人一边这么心想,一边粗鲁地铺上床铺,衣服也没换就钻进了被窝。 柏木的草稿里不只有阳学长,有人也是登场人物之一。 而且是以一名病患的身分。 十六岁少年,在东京拒绝上学,忧郁导致足不出户,心理创伤,来离岛后约两个月即复原到可上学的状态。 描述重点差不多就是这样的内容。 符合这般描述的对象除了有人,还能有谁? 对于叔叔,除了有「以医师身分于北海道的离岛——照羽尻岛提供常驻服务,并从初级预防医学的观点持续支援地区医疗」的介绍内容之外,甚至还有叔叔的发言。 『对他来说,假使从东京换成离岛的剧烈环境变化发挥了正面的影响,那无疑是乐见的结果。』 叔叔一直把我当成病患看待吗?叔叔邀约我来岛上并非单纯是为了我著想,而是想要视为病例来做观察吗? ——你要不要试著想像一下未来的自己? 叔叔的那句话究竟用意何在? 有人确实在东京接受过精神内科的治疗,有段时间也服药过。不过,最终什么效果也没有。毕竟有人的状况跟生病是不同回事。 打从看见叔叔在机舱内回应紧急呼叫医生的那时开始,有人便一直一心向往能够变成像叔叔那样。就算当时不是叔叔而是别人,想必有人也会和哥哥一样觉得对方很帅。然而,所谓的别人只不过是一种假设。当时只有一个人主动表明身分,也就是叔叔。这是事实。 明明如此,怎么会这样呢? 还有,周末放假时叔叔也勤于学习,为了在发生紧急事态时能够随时应对,也总是手机不离身。看在有人的眼里,叔叔满怀参与地区医疗的使命感。然而,有人却在非自愿之下得知这不是百分之百的事实。 草稿里也有章节提及受访医师们针对地区医疗的访谈内容。当中自然是叔叔的发言,吸引到有人的目光。 『即便是假日,我也会犹豫不该离开小岛。岛民所抱持的医师样貌,和城市的认知截然不同。大家想要的是一个没有私人时间、会把所有时间花费在岛民身上的医师,这让人感受到有别于一般医师的压力和束缚感的状况并不算少。不过,对于这些隐情和我的内心想法,我并不期待岛民能够有所理解。因为地区医疗的实情就是如此。』 叔叔亲切地与大家相处,岛民一会儿送海胆,一会儿送晚餐的配菜,总是抱著仰慕之心围绕在叔叔身边,而叔叔却暗自在心中为了岛民的缺乏理解而摇头叹气?叔叔之所以假日也阅读文献,并且手机不离身,是因为屈服于岛民的无形压力? 在草稿里说出不期待岛民能够有所理解的叔叔,简直像个陌生人。然而,就算想要问出叔叔的真心想法,叔叔也已经不在这个世上。 其他医师们也各自针对地区医疗的难处做出发言。在那当中,叔叔的发言算是比较温和的。即便如此,有人还是不禁感到失望。 此刻,有人的憧憬心遭到狠狠践踏。一路羡慕叔叔走来的日子究竟算什么? 尽管备受尊敬与爱戴,背地里却把侄子有人看待成病患叫到岛上来,也怨叹岛民的自私。有人一点也不想知道叔叔这样的一面。 不仅如此,对于小岛和岛民,有人也再度感到失望。当初来到小岛时,有人的印象是来到了「天寒地冻的地狱深渊」,而叔叔针对小岛和岛民的负面自白内容,大大提升了这个印象的正确性。 有人之所以回到小岛,只是顺势发展的结果。那时有人在久违的东京自家房间里,就快受挫地决定不再回小岛时,道下拿起球棒用力一挥。道下的挥棒击中有人内心懦弱部位的中心点,把有人打飞到如此遥远的小岛。虽说是被道下打飞过来,但毕竟照羽尻岛也是叔叔努力撑到极限的地方。在思考向往多年的叔叔的「生存之道」时,必然不能少了照羽尻岛。 哥哥在机场说的那些话,就像在对有人说:「你也试著在照羽尻岛寻找自己的梦想吧!」 明明如此,有人却一回来就失望连连。即便有人试图让自己为了叔叔振奋起来,在看了草稿得知内幕后,心情也只会反而更加沮丧。在这座不知不觉中人们会以「你回来了」这句话来迎接有人的小岛上,有人感到极度孤独不安。 另一封气泡信封上写著「易碎品」。透过触摸,有人得知里头装著薄片状的硬物,他猜想应该是装了cd或dvd类的盒子。 有人没有拆开那封信。 草稿里的有人被视为病患看待。万一纪录媒体的内容是关于身心治疗或健康的指导内容,有人担心自己会真的承受不了。有人猜想十之八九会是那样的内容,毕竟那封信是寄给他本人。 「……烂透了。」 有人拚命忍住泪水,在被窝里自言自语。 今天是足以匹敌「那天」、甚至是更糟的一天,有人不由得紧紧咬住嘴唇。 * 有人以身体不舒服为由,告诉宿舍的后藤夫妇今天要请假不上学后,夫妇俩又特地为他煮了咸粥,也帮忙向学校请假。 「可能是叔叔的事情加上长途颠簸,所以累坏了。」后藤太太即使看见体温计显示出正常体温,还是不放心地伸手摸著有人的额头。「为了谨慎起见,还是去诊所给医生看一下。」 「我想只要好好休息就会没事的。」 毕竟有人之所以不舒服,是因为草稿内容带来的打击。有人自知不是生病,所以予以婉拒,但后藤太太就是不肯点头答应。 「不去找医生看一下怎放心得了!这星期一就开始有新的医生来诊所上班。」 上午九点多钟,有人被后藤太太带去了诊所。他把伴手礼的马卡龙托给了桃花。 诊所的候诊室已经聚集十名以上的岛民,也看见桐生护理师和负责医疗事务的森内身影。不同之处就只有在诊疗室里的不是叔叔。然而,光这一点就带来极大的差异。叔叔还在的时候,候诊室的气氛一片祥和,但现在就像带著静电似的,感觉随时可能冒出火花。 「星泽医生到了八点四十五分才来上班,而且一副很郁闷的样子。他说了一声早安之后,就马上跑进去诊疗室。」 从叔叔还在时便经常来诊所报到的中年女性率先开口后,其他岛民也纷纷跟进。 「他比川嶋医生年纪大很多,应该跟我差不多年纪吧?」 「他看一看病历表,就问我是不是还是老样子?只问诊个两、三句,就结束诊疗叫我拿药。」 「我忍不住跟他说了。我说以前川嶋医生八点钟就会来诊所上班,看诊时也比他更仔细又亲切,还会跟我们聊天。」 「人家川嶋医生来我们岛上的那天,就替一个突然不舒服的孩子看病。你们还记得吗?就是齐藤家的小诚啊!」 「还没轮到我进去,到时候如果态度太冷漠,我一定会跟他抱怨的。」 透过岛民的交谈,有人得知新来的医生名为星泽,是个即将迈入老年的男医生。另外,有人也得知这位医生已经惹得岛民不开心。 「川嶋医生的离开真的让人很遗憾。有人,请节哀顺变。阿姨们也都很难过。」 吉田理容院的太太向有人表达了哀悼之意,但有人没能够正面看著对方的脸。 ——对于我的内心想法,我并不期待岛民能够有所理解。 吉田理容院的太太不知道叔叔这句,宛如在岛民和其自身之间画上一条粗黑分界线的发言,才会也感到悲伤。如此沉重的秘密压得有人抬不了头。 「你不舒服啊?喏!过来这边,在这里躺一下。」 原本坐在候诊室的沙发上、看起来精神充沛的几个岛民站起身子,让出位子给有人。森内拿著体温计走来,量完体温后便收了回去。 没多久,桐生呼唤了有人。轮到他看诊了。在后藤太太陪伴下,有人走进诊疗室。 星泽医生戴著老花眼镜,体型微胖。往后梳的头发有些稀疏,而且发色黑得不自然。星泽医生压低老花眼镜,从眼镜框上方投来视线观察有人的状况,这般举动让有人没什么好感。 「……你是川嶋医生的侄子,对吧?」 星泽医生开口第一句话不是询问有人的身体状况。 「看来川嶋医生似乎有相当多的信徒。请节哀顺变。」 星泽医生口中的信徒肯定是指岛民。星泽医生以手势催促有人坐上病患专用椅。 「你今天怎么了啊?我看体温是正常的。」 「他说不舒服,好像也没什么食欲。」有人还来不及回答,后藤太太已经先帮他做了说明。「我们是抱著代替家长的心态在照顾孩子,所以有点担心。」 星泽医生摸了摸有人的喉咙。医生的手很冰。 「嘴巴打开。」 有人听话地张开嘴巴。「没有红肿现象。」星泽医生立刻这么说,跟著转身面向桌子,在病历表上写字。 「应该是疲劳吧。」星泽医生做出和后藤太太一样的见解。「毕竟与近亲死别会带来很大的压力。不需要特别吃什么药。今明两天让他好好休息,给他吃一些容易消化的东西。这不是生病,难过归难过,照常生活也很重要……」 星泽医生以一句「可以离开了」宣告诊疗结束。整个看诊过程不超过五分钟。 「感觉是个很冷漠的医生呢!跟川嶋医生差太多了。」 一走出诊疗室,后藤太太立刻在有人的耳边细语。说是说在耳边细语,但后藤太太的音量颇大,相信就是被星泽医生听见也很正常。 川嶋医生比较好。 要是川嶋医生就不会这样。 要是川嶋医生还在该有多好。 叔叔往生已经过了七七四十九天,这些话语却像照羽尻岛岛民的暗号一样渗透整座小岛。 * 「你回来之后就一直很没精神耶!」 诚说道。现在已是十一月初,自叔叔往生后也差不多过了一个月。 「我当然能体会你的心情沮丧。我也觉得很寂寞啊!应该说,大家都一样。」 桃花也在一年级教室里。她似乎听著诚和有人的交谈,但没有插嘴说什么。 「星期五的下午,星泽医生不是都会休诊吗?你知道为什么吗?」诚明明是在问话,却自己抢著回答:「听说他都是回去北海道本岛。搭星期五傍晚的最后一班渡船。然后啊,星期天再搭末班渡船来我们这里。」 「……听说他是留下家人自己来岛上上班,应该是回家去了吧。」 「海老原叔叔说他看到过星泽医生在后茂内的酒馆喝酒。」 诚口中的海老原叔叔,是和诚的父亲一起组成捕捞鳕鱼船队的渔夫之一。海老原差不多三十五来岁,小腹微凸,还是单身汉。 「海老原叔叔说他跑去打招呼,结果星泽医生露出嫌烦的表情马上离开酒馆。」 有人轻易就能想像出星泽医生的冷漠态度,也能想像出海老原在描述这件事情时的口吻。 ——新来的医生真的很冷漠,跟川嶋医生实在差太多了。 有人让星泽医生看诊过一次,所以知道星泽医生的态度有多冷漠。那时星泽医生才刚来赴任,就已经表现出厌烦于被拿来与前任医生的叔叔做比较的态度。 有人曾经与哥哥和人以及叔叔相处过,他能够体会被拿来与他人做比较是一件多么令人厌烦的事情。 不仅如此,有人也猜得出星泽医生来到这座小岛后有什么样的感想。 ——地狱深渊。 尽管事前已掌握某程度的知识,实际看到离岛的光景后,还是会大受震撼。海水味道、海鸟叫声、强劲海风;在渡船上看见逐渐逼近的港口时,星泽医生面对了离岛的真实。他肯定觉得自己来到一个可怕的地方。在那样的状况下,一开始就被要求做出跟叔叔相同水准的表现,星泽医生的感受可想而知。 岛民也每天都会向有人搭腔。「你叔叔比新来的医生好太多了!」这样的话语简直变成日常的打招呼话语。 每次听到这些话,有人就会被迫想起柏木的草稿,不由得低头看向地面。过去在有人心中闪闪发光的憧憬,粉碎成无数碎片,胡乱散落在地面上。 有人很想有个人可以跟他分担不小心得知的秘密。如果那个人会说出「川嶋医生太让人失望了」的话语,被看待成病患的有人肯定也能够得到解救。 然而,有人没有说出秘密。即便人都走了,叔叔的人气仍持续攀升,这时就算说出埋怨叔叔的话语,也不可能取得认同。「川嶋医生不可能那样的!」「是你在说谎吧!」如果一个不好,有人还可能遭到否定。万一变成那样,状况将会比现在更糟。 「像是久保家的阿姨,她整个人焦虑到不行。毕竟她们家的翔马年纪还小。」 久保一家在港口附近经营旅馆,深受大人宠爱的翔马还没有满周岁。岛上就只有三个婴儿,有人再怎么不善交际,也记得每个婴儿的名字。 「我猜以后星期六日,星泽医生也会待在岛上。」五人聚在一起吃午餐时,凉学姊这么提起。「我听说上个星期天,大家趁医生回来的时候逮住他,在港口直接谈判。」 「直接谈判?」 有人忍不住脱口问道。桃花和阳学长原本吃著后藤太太煮的特制猪排盖饭便当,这时也停下了筷子。诚从旁插嘴回答: 「对啊,我也听说了。星期五晚上翔马他不是发烧吗?听说因为星泽医生不在,所以就带去给桐生护士看。」 「没错。因为这样,久保家的叔叔和阿姨,还有家里孙子还小的村雨家和松木家,他们都全家人去到港口找医生沟通。他们说以前川嶋医生星期六日也会待在岛上,手机也打得通,所以很放心,但现在万一小孩子出什么状况要怎么办?」 「在港口问这些?」阳学长以平淡的口吻确认。「一大群人在港口等著星期天晚上的末班船抵达吗?星泽医生肯定吓一大跳吧。」 「嗯,听说医生吓了一大跳。桃花,柳橙分你吃。」凉学姊把保鲜盒递向桃花,盒里装著切成瓣状的柳橙。「幸好翔马后来退了烧,所以没大碍,但万一是生了必须马上抢救的急病,那就太可怕了。」 「……没有医生还真是伤脑筋喔。」桃花拿了一瓣柳橙。「如果是在札幌,假日或晚上都有医院轮流开著,也可以打电话叫救护车。」 「不过,紧要关头时会有取代救护车的直升机飞来我们这儿。」 叔叔以前说过的话,透过诚的声音重现出来。 「是说,翔马生病那天的天气很糟,我老爸也没有出船。如果遇到像那样的日子,就真的不妙。」 「小诚,你以前也出过状况喔。那是小学三年级的时候吗?还是四年级?」 「喔~你说那次啊。那时候川嶋医生……」 诚本人亲口说出有人之前在候诊室耳闻过的话题,但有人根本无心聆听。有人甚至觉得在被海鸟占据一半以上土地的这座小岛上,此刻应该是星泽医生的心境与他最为相近。 「有人。」诚忽然喊了有人一声。「你怎么啦?肚子痛吗?」 诚的口吻不带挖苦的意味。 有人知道诚是在担心他。有人也想过或许可以把草稿一事说给诚听。然而,有人还是脱口回答:「我没事……」 诚在岛上出生长大,他是站在照羽尻岛一方的人。这个事实让有人感到迟疑。 在那之后没多久,照羽尻岛诊所的门口被贴上一张公告纸张。 * 北海道立照羽尻岛诊所体制之相关公告 目前任职中的星泽医师将于十一月二十日正式卸任。 本所正致力于接任医师之安排事宜,接任医师未定案之前,预定由派遣医师执行诊疗工作。 此外,针对星泽医师卸任后的看诊日期,待确定派遣医师之人选后,将另行发布公告。 若有不便之处,还请诸位岛民多多体谅并予以协助。 北海道立照羽尻岛诊所 * 「他到底有没有为我们这些岛民设想过?」 「没办法,他一开始就一副心不甘情不愿来上班的样子了。」 「就算这样,也没必要马上就离职吧?」 「真怀念川嶋医生。川嶋医生无论什么时候都会站在我们这一边,就像神明一样。」 自从那张公告纸张被贴出来后,岛民可说毫无忌惮地说出对星泽医师的不满。对星泽医师的不满和对叔叔的称赞,简直就像翘翘板的两端。星泽医师和叔叔被视为同个话题,其中一方越往下降,另一方就越往上扬。 星泽医师的卸任日逼近眼前的某个放学天后,有人决定前往诊所看一下状况。小岛正一步步快速迈向冬季,即使穿著羽绒外套,仍感觉得到寒意。尤其是耳朵,感觉特别冷。阳学长说要请医生开处方领药,所以与有人一起行动。阳学长甚至戴著保暖耳罩和手套,彻底执行御寒动作。不知道是不是还持续坏习惯地倒掉难喝的药水,阳学长的脸色不太好。 因为看了柏木的草稿,有人在无企图之下得知阳学长的病名。到现在,有人依旧没能够对任何人说出草稿的内容。孤独感日渐强烈之下,有人想过阳学长同样以病患身分被记录在草稿上,或许多少能够理解他的心情。虽然有人和阳学长在宿舍同住一个屋檐下,一路走到现在却还是一直没能够变得亲近,但毕竟阳学长也是从外地来到岛上的一人。 不知道阳学长如何看待星泽医师和岛民之间的冲突? 「那个……」 有人压低声音试著搭话道,但阳学长理都不理。这个人果然很难让人有好感。有人忍不住这么暗自埋怨,但想起偶然得知的阳学长病名,又看见阳学长戴著保暖耳罩,涌现心头的淡淡烦躁情绪也就随之散去。 就在诊所的屋顶出现在眼前时,换成阳学长反过来搭话:「那信件怎么了吗?」 「啊?」 好一个突击。有人根本无法轻松带过话题,不由得发出怪声停下了脚步。 「因为柏木先生寄来那东西,你才会身体不舒服,隔天还跟学校请假,对吧?」 「你怎么会……」 「嗯,我果然没猜错。」 有人不确定阳学长方才是在套话,还是有十足的把握。不管真相为何,阳学长都没有询问信件里写了什么。因为阳学长没开口问,有人也就没机会说出口。 为什么阳学长不肯说一句「详细说给我听」呢?有人明明已经做好吐露心声的准备,就等阳学长主动试探啊! 有人刚才还在想阳学长或许能够理解他的心情,现在却有种阳学长伸出援手又立刻抽回手的感觉,不满的情绪化为火焰在有人的心头延烧。 「我先进去了。等一下我会绕去海鸟观察站,但会在晚餐之前回去。」 有人一边望著消失在诊所内的无情背影,一边观察诊所里的状况。叔叔还在诊疗室里看诊的那时候,候诊室总是挤满了岛民,但现在一个人影也没有。 后来,有人听说星泽医师搭上渡船准备离开小岛时,没有半个人前去送行。 没有医师来看诊的小岛,笼罩著动荡不安的氛围。岛民一见到有人,就拿出星泽医师作为比较对象来缅怀叔叔。有人觉得自己变成了信箱,专门让岛民投递星泽医师的坏话。 每被投递一次坏话,有人就会变得更想拥护星泽医师,觉得星泽医师其实没那么糟。医生也是人,即使他们想要在假日好好放松,谁也没资格批评。既然岛上没有能够让他们放松的地方,理所当然会选择回去北海道本岛。有人的父母亲都是医生,休诊日时他们也都有属于自己的时间。在城市里,那是很普遍的事。然而,同样的事情岛民却会认为医生忽视他们的存在而出声谴责。甚至做出在医生搭渡船回来时上前围堵的行为。 听到围堵事件时,有人吓傻了眼,也深刻体会到离岛的封闭性。这就跟岛民对于家里不锁门,或宅配业者直接把包裹放进玄关的状态,不会有任何疑问一样。 明明选择回到小岛,有人却是越来越讨厌小岛。讨厌起小岛后,有人也痛切感受到只能选择来小岛的自己有多么缺乏价值。虽然哥哥在机场激励有人采取行动,但有人已经完全不知道在这种地方要做什么才好?也不知道缺乏价值的自己采取行动能够得到什么? 当有人察觉时,才发现自己对带他来到小岛的叔叔心怀怨恨。如果叔叔是因为觉得这么做比较好才把有人带到小岛来,那还说得过去,但谁料得到有人会看了草稿,不小心得知自己只是样本。就连叔叔准备离开小岛时说的那句「谁都没有错」,有人现在回想起来,也只觉得叔叔是预料到会演变成这般事态而在替自己辩解。 有人不禁觉得以前关在房间里的那段日子还好过一些,至少不会心怀怨恨。现在的有人是在地狱深渊,继续往深处挖洞。 有人此刻的心情比延绳更加严重纠结,怎么解也解不开,他期望著能够得到某人的理解。只要有个人愿意站在有人这一边,有人就能够获得些许解救。然而,从岛民对星泽医师和叔叔的言行举止看来,有人实在不认为他的期望会有实现的一天。 * 十一月底,大家正准备上体育课。 「好痛!」 凉学姊和桃花互练排球的托球动作时,突然在胸前抱住右手。桃花率先奔向凉学姊询问: 「你怎么了?」 「我的手指好像挫伤了。」 「让我看一下。」桃花抓起凉学姊的右手看了后,脸色沉了下来。「撞到了食指。已经肿起来了。希望没骨折才好。」 「小凉,怎么啦?」 有人跟著诚也朝向两个女生走近。「我想应该没有伤到骨头。」凉学姊弯曲又伸直发肿的食指给大家看。 「手指还能够这样动作,至少安心一点,只是……」桃花转身看向体育馆入口。「我们去找老师吧!还是尽早贴贴布冰敷一下。」 「不要硬动作手指比较好。」阳学长保持独自坐在角落的状态提出忠告。「本来还勉强连著的肌腱有可能就这样断掉。」 「小阳,你不要吓我好不好!」 目送凉学姊和桃花走出体育馆后,诚低喃说: 「现在就算想拍x光片,岛上也没有医生。想都没想到竟然一个月就落跑。太过分了,再怎样也说不过去。」 接下来即将听到称赞叔叔的话语。有人在内心祈祷:「我不想听,但愿时间可以静止不动!」然而,不用说也知道时间不会静止不动。 「人家以前川嶋医生都随时在岛上,而且体贴又可靠。」 拜托别再说了!没有人懂得我的心情! 有人的这般情绪不小心化为言语脱口而出。 「……你根本就不知道叔叔的真实一面。」 「咦?」诚确实捕捉到了有人的话语。「我又没有说错!不是啊,你说叔叔的真实一面是什么意思?难道川嶋医生有假的一面不成?」 有人让视线在空中游走。「那只是一种说法。我只是觉得……」有人舔了舔发乾的嘴唇。「我只是觉得岛上的人都一直夸奖叔叔多了不起又多了不起……让我很纳闷为什么叔叔会那么受到肯定。」 「不是啊,川嶋医生就真的很了不起,不是吗?他是个医生,应该早就隐约知道自己的病情。不过,他可是一直留在岛上几乎到末期耶?哪像星泽医生一到周末,就回到北海道本岛去喝酒。」 诚完全倾向拥护叔叔的一边。有人把视线移向非岛民组的阳学长,阳学长顶著一张脸色苍白的脸说: 「应该是岛上的人们强烈需要川嶋医生,强烈到足以让你心生纳闷的程度吧?」 这时,在接受应急处置后,凉学姊与桃花回到了体育馆。 「小凉,你没事吧?」 「嗯,已经用中指取代石膏固定住了。而且贴了贴布后感觉好多了。」凉学姊敏锐地感受到气氛不对劲。「怎么了?发生什么事了吗?我没事啊?」 诚顶出下巴指向有人的方向。「谁叫这家伙突然说一些奇怪的话。他说不明白大家为什么要一直夸奖川嶋医生。可是,说真的,星泽医生和川嶋医生本来就有天壤之别,不是吗?」 「……你讨厌叔叔一直被大家夸奖吗?」 桃花的低喃话语戳著有人的痛处。诚的反应当然是支持桃花的说法。 「桃花说的对,你说那些话听起来像是讨厌听到人家夸奖川嶋医生。还说叔叔的真实一面什么的。」 「有人,你听我说,我一直在岛上生活,所以也知道川嶋医生还没来到这里之前的状况。」 凉学姊举高缠著绷带、让人看了心疼的右手,轻轻碰触自己的脸颊。那姿势看起来像是在思考,但有可能是如果一直让患部朝下,就会觉得疼。 「以前也差不多是这样的状况。岛上没有医生……那时大家就算身体不舒服,也都尽量忍耐。诊所不是有位负责医疗事务的森内先生吗?森内先生的父亲因为心脏病发作而去世。心脏病发作时岛上刚好没有医生,虽然呼叫了急救直升机,但还是来不及急救。而且,以前来岛上的医生再怎么久,也顶多一年就会离开是很正常的事。可是,川嶋医生不一样。算一算应该有……七年吧?川嶋医生在岛上待了这么久。我妈也说从来没有医生愿意待这么久。」 「我也听我老爸说过,他说川嶋医生原本只预计待一年。」 有人不知道这个事实。「你是说任期吗?」 「我是不知道是不是任期什么的,但听说川嶋医生刚来赴任时,自己说过一年后就会和下一个医生交接。这是我老爸跟我说的,所以错不了。我老爸也说过会来到离岛诊所服务的医生,都是这样的。可是,一直安排不到下一个医生的人选。」 意思就是,虽然发出徵募讯息,但没有半个医生愿意接任。 「虽然川嶋医生说是因为这里的海产很好吃什么的,但我觉得他其实是为了岛民设想才会继续留下来。这样的医生理所当然会受到尊敬,不是吗?」 就跟你说过那只是表面上的叔叔!有人很想这么说,但无奈只有看过草稿的他才知道这样的事实。反正岛民一方当时肯定也对叔叔说出「等你任期届满后,岛上就会没有医生」之类的话语,以恳求做伪装来威胁叔叔。毕竟岛上的常识就是如此。有人随随便便就能够想像出有哪些岛民会这么做。 「老师来晚了一点,开始上课啰!」 体育老师现身说道,有人噤声不语。诚盯著有人看了好一会儿。阳学长向老师提出希望在一旁休息看大家上课的请求。有人想起阳学长中午也没吃完便当,心想阳学长应该是身体不舒服。凉学姊在阳学长的身边坐下来,一脸担忧的表情开口说: 「要是诊所有开,你就可以去打点滴的。」 后来,阳学长决定提早离开。阳学长连走路都有困难,让诚背著离开了体育馆。 * 「你是不是遇到什么事了?」放学后,有人准备回宿舍时,诚跟了上来。「而且是在你回来岛上后,对不对?」 面对诚的犀利质问,有人掩饰起内心的狼狈,开口询问: 「为什么你会这么想?」 「马卡龙。」诚不假思索地答道。「你不是特地买了伴手礼要给我们吃吗?而且好像是很高档的马卡龙,不是便利商店卖的那种。把小凉给吓坏了。」 「我的确在羽田买了伴手礼。」 「你在港口时不是跟小凉说过明天会带去学校吗?也就是说,一路到港口时你还满心抱著要去上学的想法。小凉也说过你的表情虽然有点疲惫,但不至于到累到爬不起来的程度。你是在回到宿舍之后,才突然身体不舒服。」 诚指出的每一点都是无可反驳的事实,有人连附和都懒得附和。诚也知道有人收到信件的事。 「你应该有收到寄给川嶋医生的信件。还有另一封在晚了几天后,来自同一个寄件人寄给你的信件。听说你拿著信件回到房间后,就没有出来吃晚餐。那些信件是不是写了什么?」 「……没想到你还挺敏锐的。」 「有八成是跟阳学长现学现卖就是了。」 诚告诉有人他在背著阳学长离开学校时,询问阳学长说:「有人这阵子怪怪的,学长你觉得是怎么回事?」 「学长都已经有气无力了,你还问他。」 「但学长还是有回答我。你如果有什么事闷在心里,我可以听你说的。虽然我头脑不好,不能给你什么建议,但有些事情说出来之后,会痛快很多的。老爸也说过晕船时只要吐一吐,就会痛快很多。」 「你可不可以举好一点的例子啊?」 虽然皱起了眉头,但有人心中其实很感激诚说了这段话。的确,有人得知所有岛民都不知道的叔叔另一面却束手无策,导致压力不断地累积。有人渴望著能够向人倾诉。 「那……我就说给你听。你可以来一下宿舍吗?」 取得后藤夫妇的同意后,诚进到宿舍,换上来宾专用的室内拖。有人回到自己房间拿了两封信之后,和诚关进聊天室里。 「跟你说,其实……」 有人描述起透过柏木的草稿所得知的叔叔另一面。 最初,有人是一边观察诚的反应,一边说话。诚一直表情严肃地聆听有人说话。看见诚的态度后,有人也渐渐地越说越顺。把压抑在心中的情感,化为言语从体内释放出来的动作,也等于让有人以客观的角度去看叔叔不为人知的一面。有人再次因为叔叔的另一面感到受伤,时而还会哽咽到说不出话来,但最后总算把草稿所写的内容全说了出来。 「……你、你说的这些……」有人说了一大段话之后,诚开口第一句并非有人期待听到的话语。「是在说川嶋医生的坏话?」 「不是坏话,是事实。叔叔劝我来念照羽尻高中时,问过我要不要试著想像一下未来的自己什么的,说一些会让人烦躁起来的话。即便如此,我还是心想叔叔是看我一直关在房间里而为我著想,才会做出提议。可是,事实并非如此。叔叔那是在对病人说的话。他的意思其实是,你再这样下去将会一辈子都振作不起来……所以还是接受治疗吧。」 「你是说医生把你当成环境疗法的样本病患来看待?不可能的,医生不是那种人。应该是你往坏的方向想,想过头了吧?这根本是被害妄想症。」 从晚秋一脚踏进初冬的小岛,日落时间变得特别早。屋外已是一片昏暗,聊天室里更加昏暗。 「要我认为川嶋医生是心不甘情不愿留在岛上,我才不干!」诚高高耸起肩膀。「一个抱著不甘愿心态的人,不可能那么受到大家的仰慕。那种心态一定会有不小心表现出来的时候。就像我会知道你不对劲的意思一样。」 「既然这样,你自己亲眼看草稿好了。给你!」有人说出一切却遭到否定。他心想:「我担心会发生的事态果然就快发生。」面对这不好的预感,有人也不得不奋力挣扎。「你看了之后,对叔叔应该就会有不同看法。我说得直接一点,你之所以会袒护叔叔,是因为你是照羽尻岛的岛民。老实说,我觉得大家对星泽医生的态度真的太夸张了。星泽医生没做错任何事。他那样才是正常的。」 「也就是说川嶋医生真的很特别,不是吗?我们也一直都会这么挂在嘴边。」 「那是被岛民硬要求的啊!你看草稿这里!」有人把草稿翻到写出叔叔针对地区医疗的发言那一页。「叔叔说虽然这里和城市不同,假日也不能离开小岛,但他并不期待岛民能够有所理解。叔叔不是什么圣人君子。他虽然内心有所感触,但因为考量到是在封闭的环境,才没有说出来。这纯粹是一种为人处世之道。这才是叔叔的真实一面。」 「你说的没错,我确实是在照羽尻岛出生长大。在你眼里,我应该是个俗气到不行的乡巴佬吧!」诚面带不甘心的表情皱起正气凛然的眉毛,瞪著完全陷入黑暗之中的大海。 「从我还是小学生那时开始,只要一有什么状况,都是川嶋医生帮我看病。不管你怎么说,我心中都只有我认定的川嶋医生。我心中的川嶋医生不会把自己的侄子当成样本。他是一个愿意为照羽尻岛负起责任的人。如果你说的是真的,那不论是我个人,还是身为一个岛民,都会觉得很悲伤。」 北海道本岛的方向开始亮起小小的灯光。 「你为什么没拆开另一封信?」 「……里面好像装了cd还是dvd之类的东西。我大概猜得到会是什么内容。」肯定是给精神出状况的病患看的内容。「我不要。」 「该不会是采访的录音档吧?」 诚的猜测让有人感到意外。「你的意思是当初有用录音机录下采访内容?就像赤羽小姐那样?」 「咦?不然你想像的是什么?既然会写出采访内容,就表示很有可能录音啊!」 「就算是,我也不要。」 叔叔把有人视为「病例」,亲口说出有人受到的心理创伤、足不出户的过去、从来到小岛到开始去上学的身心状态变化。有人绝对不想听到这些东西。若是听了,有人这次真的会严重受伤到宛如内心某处被划出一道深沟,一辈子只要一有状况,叔叔的那些声音就会从裂缝之中涌出,让有人陷入苦恼。有人把未拆封的气泡信封狠狠丢进聊天室的垃圾桶里。 「你干嘛丢掉!」 「那是寄给我的东西。我想怎么做都是我的自由吧!」 「既然你已经丢掉,那就不属于任何人的啰!」诚捡起气泡信封。「既然你不听,我来听好了。」 有人顿时脸色铁青。不管是写给有人这个病患的讯息也好,采访录音档也好,当中都可能提及有人想消除也消除不了的体育馆事件,以及那天他所做出的举动。有人一直隐瞒到现在的可耻部分将会被人看见。 「等一下,那关系到我的隐私。」 「既然这样,你就别在我面前那样往垃圾桶丢啊!」诚不肯还给有人。「我对你的隐私根本不感兴趣。我只是想听听川嶋医生的声音。我也是喜欢川嶋医生的其中一人。小时候我差点没命,但川嶋医生救了我。就在他来到小岛的当天。他是我的救命恩人。除非从这里面的资料真的听到川嶋医生在说岛民的坏话,不然我绝对不会相信的。」 诚以一句「既然你会在意,我绝对不会让其他任何人听到」向有人做出保证后,当真把信封小心翼翼地收进背包里,走出了宿舍。 * 进入十二月后,岛上开始频繁下雪。雪花还来不及堆积,就会被强劲的海风吹走,所以依旧看得见马路的柏油路面,但相信小岛早晚将化为一片雪白的世界。 渔夫也已经组成船队,展开捕捞鳕鱼的行动。这是冬季才有的捕鱼行动。暑假期间有人刺得双手伤痕累累所解开的延绳,也被搬上诚父亲的渔船。 「那里面装的果然是录音档。」看来诚把那东西带回家后,确实打开听了。「你也听一下吧!」 「……我不用听也知道会是什么内容。」诚拿著信封打算递给有人,但有人避开诚的视线。「关于那天我做的事。」 「那天?没有啊,没提到你说的这些。」 「咦?真的吗?」 「听了之后,我是知道你以前遇过不知道什么辛苦事。不过,里面不是在说你以前的事。」 有人先是有种扫兴的感觉,但立刻松了口气。毕竟有人知道在他来到小岛的当下,背后有著特殊原因早已是众所皆知的事实。 「我记得有说到什么好心撒马利亚人的宝物?说实话,里面也提到我听不懂的用词,但搞不好你听得懂吧?」 「没有,我完全不懂。」 事实上,有人记得以前听过类似的用词,但刻意做出否定。 「总之,这东西是希望你能听一听才会寄来的。」 「是对方自己寄来的,我又没有拜托他。」 即便有人这么说,诚还是一直执意要求有人听录音档。从诚的态度,有人判断出录音档里没有明显在说小岛坏话的内容。话虽如此,但也不能百分之百保证会是能够让有人得到解救的内容。有人无法下定决心答应诚的要求,每把诚硬塞过来的气泡信封推开一次,有人就觉得自己周围不断被堆上名为「孤独」的积木。 十二月初,渡船因气候不佳而停航,从北海道本岛被派来照羽尻岛的临时医师也因此无法前来小岛。这时期进入冬季运航期间,渡船只会在早上和傍晚各往返一趟,医师一星期也只会前来小岛一次。即便是非岛民的有人,也预想得到等进入真正严峻的寒冬后,停航状况将会变得比现在更加频繁,医师不在岛上的时间也会增加。 照羽尻高中每天都在劝导学生「小心不要感冒」。万一出什么状况,岛上也不会有医生帮忙看病。尤其是被疾病缠身的阳学长,更是被百般叮咛。整座小岛笼罩著彷佛面对看不见形体的不祥黑影而提高戒备的氛围。 岛上发生了使得这道不祥黑影变得更加深邃的事态。 桐生护理师受伤了。桐生踩在椅子上,打算拆下自家的窗帘来清洗时,不慎跌倒而导致肩膀受到强烈撞击。桐生忍痛搭上渡船去到北海道本岛后,被诊断出是脱臼型骨折,直接住院接受治疗。 桐生出意外的消息立刻传遍整座小岛。 「翔马生病那时还有桐生护理师可以帮忙,所以还勉强应付得了,现在却这样……」 就医疗方面来说,照羽尻岛陷入了毫无防备的状态。 地方报像是算准时间似的做了报导。 【照羽尻岛面临无常驻医师状态,诊所医师已于11月中旬离职】 虽然被归类于社会新闻,报导篇幅也不算大,但内容颇为充实,就连长期在岛上服务的叔叔死讯、接任医生约一个月即离职,以及临时医师因渡船停航而无法在预定日期前来小岛的事实都确实被报导出来。 「我妈深受打击。」午休时间,凉学姊在三年级教室一边吃便当,一边低喃道。「她说客人有可能会减少。虽然现在是淡季,但通常寒假期间还是会有客人来玩的。这状况应该算是受到毁谤中伤吧。」 在网路留言板和社群网站上,无常驻医师的报导也掀起了话题。 乡下地方就是会有这种状况。 其他县市的村落也发生过霸凌又赶走外来医生的事件。 死去的前任医生八成也是想离职却离职不了,才会没能够及时挽救性命。那位医生简直就是被照羽尻岛杀死的。 在搜寻方块输入「照羽尻岛」时,还会自动带出「医师霸凌」的建议关键字。岛民经常会利用网路购物,所以比外面的人想像中的更擅于使用网路,而这也是有人来到小岛后才得知的事实之一。 「那些人根本不知道我们的状况,就胡说八道一通,真是气死人了!」诚忿忿不平地说道。「他们说我们这里是偏僻地方,是在瞧不起我们吧!」 这时,桃花开口说: 「……如果我是住在札幌,只看到报导内容的话,搞不好也会和网路上的那些人有一样的想法。」 诚一脸受到打击的表情。凉学姊微微垂下乌溜溜的大眼说: 「真的会那样吗?桃花。」 「嗯……听到在港口围堵星泽医生的事情时,我也没有太好的印象。我是说只看表面的话。」 正因为桃花平时不多话,所以说出口的每个字眼都份量十足地落在教室里。甚至是诚,也陷入了沉默。 另一方面,桃花的发言击碎了有人独自承受的孤独高墙一角。针对岛民对星泽医师所做的行为,终于有其他人表现出心存疑问的态度。有人不禁有种在深渊里看见一道微弱光芒的感觉,于是抱著求助的心情追随光芒而去。 「说得直接一点,我也觉得那件事很夸张。在东京绝不可能发生那种事。虽然岛上的人都一副自己是受害者的模样,但老实说,我觉得星泽医生会那么快就离职,原因是出在岛民的缺乏理解。」 这样简直像是一边在袒护星泽医师,一边在宣泄自己对叔叔和小岛的不满——有人心中闪过这般想法的那一刻,桃花投来冰冷的目光。 「有人同学,我可没有那么说。」 桃花的眼神和说话态度,明显在强调「不要把我跟你混为一谈」。明明长相和声音都毫无相似之处,有人却觉得彷佛看见在星巴克与他面对面而坐的道下。 有人的脸发烫起来,但不单纯只是因为暖气太强。有人全然不知自己在哪个细节做了什么错误的解读,只能默默把没吃完的三明治放回餐篮里,再盖上盖子。 「有人,你听我说。」 凉学姊用著试图打圆场的口吻搭腔道。然而,有人从座位上站起来,收拾好东西走回空无一人的一年级教室。 有人站在窗户边,隔著玻璃看向窗外。比夏天时来得黑暗深邃的海面上,可看见白浪如卷云般连成一串。上水产实习课时制作罐头的工作小屋、马路、住家的屋顶、天空,所有色彩都变得淡薄。看著看著,玻璃窗因为呼气而起了雾。 「有人。」 诚的声音从背后传来。有人转身一看,发现诚的手上拿著多次要塞回给他的信封。 「……很烦耶。」 「我是真的不知道你遇过什么事,我也不会觉得一定要知道。不过,我知道你现在还是很在意以前的事。」 「……那又怎样?如果说给你知道,有办法让事情好转吗?」 「你想再多,也改变不了气候和过去。」 「你在学你爸说话啊……既然这样,不管我做什么都没用。」 「可是,我觉得过……」 「抱歉,我不想听人家说教。」 诚一副还想要说下去的模样,但有人打断他,别开著脸在座位上坐下来。 再怎样也改变不了过去。这句话完全正确。有人就是因为这个改变不了的过去,才会流落到这里来。 隔天是星期六,学校放假。在住宿生各自度过时光之中,有人吃完早餐后,便关在自己的房间里玩著不小心下载的益智游戏,来消磨时间。 有人把已经过关完成或玩腻了的游戏都删除了,但有一个从在东京时就一直保留著的游戏程式并没有被删除。 那就是逃脱游戏的程式。有人时而会点开逃脱游戏,试著思考几分钟,但还是缺乏灵感想出逃脱方法。对于逃脱游戏,有人一向颇有自信,所以怀疑起可能是程式有错,以至于没有显示出所需道具。 在冬天的太阳早早就开始披上黄昏色彩时—— 『有人,你可以下去一楼吗?』 后藤先生隔著房门呼唤有人。有人看了智慧手机确认时间后,发现时刻就快到下午三点钟。 『桃花在楼下叫你。』 有人一时以为自己听错了。有人想不出桃花找他会有什么事。虽然有人也同样成了住宿生,但与桃花依旧维持著不算亲近的关系,更何况昨天吃午餐时才跟桃花闹僵不久。 「你先打理一下。」 后藤先生的意思是要有人做好外出的装扮。有人纳闷地歪著头,但还是顺著后藤先生的意思走下楼。 桃花一身亮白色的长版羽绒外套搭配围巾、毛帽的装扮,在餐厅里等著有人。桃花的一对没有被围巾和毛帽遮挡住的眼睛,朝向有人发出犀利的目光。有人不禁有种被贬视的感觉。 「有人同学,可以跟我去个地方吗?」 「咦?现在?去哪里?如果有话要跟我说……」 有人本打算说出「可以去聊天室」这句话,但桃花没有给他继续说话的机会。 「去海鸟观察站。这时间阳学长也会在那里。」 毫无相似之处的道下面孔,再次与桃花重叠在一起。桃花散发出不让有人多说什么的气势。 有人不敢拒绝,只能跟著桃花一起骑上脚踏车。 两人像是要划开迎面吹来的冷风似地,在就快结冰的马路上前进。 第七章 有人和桃花像在对抗寒风般,踩著脚踏车前进。骑到半路时,来到冬季禁止车辆通行的区段。马路被铁管架成的简易栅栏挡著,两人无视于栅栏的存在从旁边穿过,循著较乾的路面前进后,终于来到海鸟观察站。观察站建盖在靠近欧亚大陆端的断崖上,在冬季的灰暗大海颜色衬托下,显得薄弱渺小又孤单。 因为一路呼气,有人蒙住嘴边的围巾部位结了一层薄冰。桃花不像有人这般气喘吁吁,她头也不回地迅速走进观察站。 阳学长独自在观察站里透过望远镜往外看。不知从哪里带来了铁椅,阳学长双脚屈膝坐在铁椅上,身体缩成一团躲在黑色羽绒大衣里。有人不禁觉得阳学长反而才像是一只因为寒冷而膨起羽毛的鸟。阳学长双手拿著拋弃式的暖暖包,脱去保暖耳罩的耳垂变得红通通。 「咦?你们怎么来了?」阳学长慢吞吞地放下双脚。「我待在这里方便吗?会不会打扰到你们?」 「阳学长,请继续留在这里。而且,我也希望你可以一起加入话题。」 桃花用著斩钉截铁的口吻说道,有人不禁感到讶异,阳学长也坐正了身子。 「天气这么冷,我就单刀直入地切入话题。」桃花站在海鸟观察站的正中央,直直注视著有人。「有人同学,你现在是不是很讨厌照羽尻岛和岛上的人?」 桃花如此切入话题,有人不由得再次把桃花的身影和道下重叠在一起。 「从东京回来后你是不是就一直在烦恼什么?你的烦恼应该和川嶋医生,还有这里是极度偏僻的离岛有关。我有说错吗?」 桃花的猜测完全正确。有人猜想桃花的情报来源有可能和诚相同,不由得看向阳学长的脸。 「我是受人之托。凉学姊拜托我的。」桃花立刻否定了有人的猜疑。「凉学姊说有人同学绝对有什么心事,希望我可以找你说说话。」 「凉学姊说的?」 既然这样,凉学姊为什么不自己直接来问我呢?有人心中浮现这般疑问,但桃花再次抢先一步做出回答: 「凉学姊说如果她自己问你,肯定不会太顺利。她说你和诚同学好像也起过争执,所以不能是照羽尻岛的人。」 桃花没有看向阳学长,而是一直让视线只停留在有人身上。 「七月接受采访时,你说了满多偏袒照羽尻岛的话,但现在已经不那么想了,对吧?对于川嶋医生也是……是不是发生什么让你讨厌他的事情?因为这样,当你听到岛上的人夸奖医生,就会觉得痛苦。昨天你不是说过岛上的人对星泽医生的态度太夸张吗?你还说岛上的人缺乏理解。」桃花仔细地继续说明刻意把有人叫来海鸟观察站的用意。「所以,凉学姊才会说希望由我们住宿生来找你说说话。凉学姊说如果是她或诚同学会行不通的,因为你现在肯定很讨厌照羽尻岛和岛上的人……但如果是从外地来的人,像是我或阳学长,或许就会行得通。」 有人低头看向地面。「……所以我现在要在这里跟你们两人说什么?」 有人确实想把对于照羽尻岛和叔叔抱有的烦闷情绪化为言语说出来。不过,前提是吐露心声后必须能够得到对方的认同和共鸣。若是得不到对方的理解,只会让有人感到更加孤独。这点在向诚坦承后,有人已经有了深刻的体认。 「我觉得烦恼这种事情,不应该强制要求人家说出来。」 阳学长一边搓揉暖暖包,一边接下话题说道,但听在有人的耳里,只觉得阳学长是在为自己没有伸出援手找藉口。 「我知道任何人都有不想说出口的心事。可是,凉学姊是真的很担心……」桃花一副下定决心的模样吐出一口气后,闭上了眼睛。「所以,我先说自己的事情。有人同学,你愿意听的话就听一下吧。对于我为什么会来到岛上,应该有让你感到在意的地方吧?」 住宿生。非岛民组的三人。也就是,有特殊原因的三人。 有人本来就猜想桃花和阳学长都是因为有什么在札幌待不下去的原因,才会来到岛上。有人自身也是,要不是遭遇道下晕倒的那天,有人才不会流落到这里来。然而,比起说出叔叔的真实一面,那天的事更让有人说不出口。如果要有人说出口,无疑是想让他自找羞辱、让自己难堪。「原来是这么回事,那真的是没有未来可言了。」万一到时候有个第三者说出这种话在有人身上捅下最后一刀,有人肯定会觉得不如死了算了。说出真相是一种附带风险的行为。对桃花来说,也是如此。 「我国中的时候……」 然而,桃花居然真的开口说了起来。 「本来打算加入企业排球队的。」 桃花描述起属于她的「那天」的故事。 我是在小学四年级时开始打排球。当地的俱乐部觉得我有身高优势,主动来邀我加入。我记得当时我是学校里最高的一个。我比六年级的学生还要高,同学还叫我「电视塔」。就是在札幌大通的那座塔。如果是被叫作「晴空塔」,可能还像样一点。 对运动选手来说,体能也是一种才能。就这点来说,我应该算是有才能。而且,我本来就满擅长于运动。因为俱乐部本身不是达到全国水准的强队,所以我就这么就读当地的公立国中,但很快就被选为正式球员担任侧边攻手的位置。后来,在参加一年级的地区性国中排球联赛时,算是全国高中排球联赛常胜军的一所高中的排球教练来找我说话。没错,我就像被球探看中。那位教练跟我说因为我还要两年才毕业,所以先不谈具体内容,但希望我记住以后可以去他们学校打排球。 当时我开心极了。排球队的队友和学姊们也都替我感到开心。 大家都说:「你才一年级而已,那所学校的教练就主动来找你,真是太厉害了!」 毕竟我们国中的排球队不是很强,如果能够在地区性联赛挺进八强,就已经算是表现很好的那种。除了我之外,其他队友都只觉得是在参加社团活动。全队当中只有我希望长大后当一个排球选手,甚至还希望有机会加入日本代表队。 可是,参加二年级的国中排球联赛时,我被不同性质的对象看中。 对方是演艺经纪公司的星探,那个人问我国中毕业后要不要去东京当模特儿。对方不只拿出名片,也拿出驾照给我看。我以前都不知道星探也会一并出示身分证明。 对方是在大家都在场的时候叫住我,所以大家都听到了。 我对那方面一点兴趣也没有,所以吓了一跳,也当场拒绝了。 明明如此,大家的态度却变了。大家的反应跟因为排球被看中的那时候完全不同。我明明还是跟平常一样的态度,大家却说我因为被模特儿的星探看中而变得骄傲,说我一副高高在上的态度,我瞬间沦为被霸凌的对象。不知不觉中,整件事情在全校传开来,不只有球队活动的时候,连在教室时也会有同学偷偷说我坏话。我不知道到底是哪个同学怎样去描述事情,但肯定没有说得很好听。大家说我会拒绝只是在装腔作势。还妄下断言说我明明很开心、说我明明私底下早就已经跟对方联络。我的运动服和制服都被撕得破破烂烂,也曾经一个月买过三次鞋子。我的鞋子会闹失踪。偶尔会从垃圾桶里冒出来,但已经是寿终正寝的惨状。 于是,我就卯起来练排球。因为没有人会陪我练,所以都是自己练。我固执地心想绝对要拿到高中的推荐入学,不管比赛时再怎么被队友拖累,也要更加突显自己。 结果,我受伤了。就在三年级的地区性国中排球联赛日期即将到来的时候。椎弓解离症。简单来说就是腰部的疲劳性骨折。 比赛当天我人在医院。因为我住了院。 我拚命练球想要拿到推荐入学,然后加入企业球队给大家好看,结果白费工夫一场。我不但没能够参加联赛,受伤的事也一下子就被发现。这么一来,一年级时看中我的那位教练肯定会去找其他选手。即便如此,我还是不肯放弃地抱著希望到最后,一直等著教练来医院找我……最后,教练果然没有出现。 不管被霸凌也好,被忽视也好,这些小事我都可以忍受,但想到长久怀抱的梦想已经彻底落空,忽然间什么情感都没了。 出院后我变得常常请假没去上学。因为已经退出球队,所以也不会被欺负,但我已经觉得什么都无所谓。连要读书考高中的意愿也都没有。 我不想待在札幌。我心想如果未来碰巧看见自己很想去念的高中学校制服,或是看到自己被霸凌过的学校制服、做出霸凌行为的同学们,我肯定会受不了。 在第三次为了学生出路进行亲师恳谈时,负责辅导出路的老师跟我爸妈提起照羽尻高中的存在。虽然那时我不在现场,但听了内容后……就决定就读。 我心想如果去到照羽尻岛,绝对不会看到不想看的事物,也不会见到不想见的人。 「我是逃来这里的。」或许是已经下定决心,桃花的语调十分平稳。「说实话,这里什么都没有,实在不是会让人自愿想来的地方。大家都是有特殊原因……」桃花和有人的视线自然而然地看向阳学长。「所以,对于阳学长是自愿来这里的说法,我到现在还心存怀疑。」 阳学长保持著像学生接受面试时的端正仪态,藏在黑框眼镜底下的视线摇摆不定。 「在班上时确实发生过霸凌事件……但被霸凌的不是我,而是同班的女同学。」阳学长说得有些吞吐,说话速度却是很快。「那个女同学如果那时知道照羽尻高中的存在,搞不好会报考……放完暑假后,她就转学走了。」 阳学长的说话口吻一点也不像平常的他,有人忍不住怀疑起阳学长会不会和他跟桃花相反,其实是霸凌同学的一方。不过,有人想了想又觉得这样的假设不合理。 「学长是因为想听看看崖海鸦的叫声才会来这里,对吧?看到赤羽小姐的报导时,我还在想怎么那么像老头子会有的举动。」 桃花果然也对阳学长的就读理由感到纳闷。有人之前也是一直充满疑问,他想不透为什么一定要现在做这件事?在报导里,阳学长说过想要成为鸟类研究员。等当上研究员之后,想听多久应该都不成问题啊! 后来,有人从柏木的草稿得知阳学长的病名,也总算想通为什么阳学长一定要现在做这件事。 「该不会是生病的关系?」 阳学长被疾病缠身。之前去看角嘴海雀归巢时,他也在大家面前晕倒过。 尽管有人不小心脱口说出失礼的问题,阳学长却依旧态度镇静。 「嗯,我是在国中二年级的六月发病的。」 有人发现三人都是在国中二年级时人生遭遇转变,不禁觉得是个神奇的偶然。 「我是得了会让人头晕目眩的病。这个病呢,原因是出在内耳。所以,我的听力变差了。接受各项检查,查出病名后,被说是十分罕见的状况。我被说这种病通常是要年纪更大一点,一般是以三十岁上下为好发年龄,没想到一个国中生的男生会得这种病。」 有人看了草稿后查看过相关资讯,因此知道这种疾病的病因有诸多说法,据说也有可能是压力成为导火线而发病。 「大部分的人都只会一边的耳朵听力变差,但我是从一开始就两耳都听力变差。到现在,我还清楚记得诊断结果出炉时,主治医师所说的话。」 「主治医师说了什么?」桃花不忘礼仪地补上一句:「我是说如果学长不介意透露的话。」 「我不介意啊。主治医师跟我说再这样下去,你将会失聪。」 虽然不常发生,但有时向阳学长搭话,他也不会理会。有人一直觉得那样的态度很难让人有好感,但事实上,阳学长纯粹是没听到而已。 被明确告知有可能丧失听力后,阳学长努力地接受服药治疗,但听力变差后就再也没有复原过,甚至还随著一次又一次的晕眩症状发作而更加恶化。 「所以,我心想未来势必要面对失聪,于是做了转念,决定趁现在大量去听各种不同的声音。我试著列出所有想听的声音,结果崖海鸦的叫声排在第一个。于是,我就来了。只要待上长达三年的时间,就能够一直听,听到不会忘记的程度。我向校方询问后,得知宿舍有提供wi-fi服务,而且只要自己肯努力,不管在哪里都可以好好读书。」 「学长的爸妈没有反对吗?」桃花问道。「如果是像我一样有说什么也不想待在札幌的原因,爸妈当然也会同意,但学长明明被疾病缠身,却还要去离岛读高中。」 有人也认同桃花的说法。如果是一般父母亲,即便是孩子本人的意愿,也难以举双手赞成。 「我有三个爸爸,每个都还活著。」阳学长突如其来地说道。「第三个爸爸是在我要应考的那一年和我妈妈结了婚,所以对于我要离开家里这件事,应该是抱著乐见其成的态度吧。我一直都是独生子,但说不定在不久的将来,会有年纪相差一大截的弟弟或妹妹。」 也就是说,阳学长的母亲离过两次婚,又结了第三次婚。 「学长的妈妈和凉学姊会不会有相似之处?」 听到有人的发问后,阳学长愣了一下。「为什么这么问?」 如果是有人,就会想要避开与自己母亲相似的女生交往。「我只是在想是不是因为和自己的妈妈很像,所以拒绝了凉学姊?」 「她们的长相一点也不像就是了……」 阳学长一边回答,一边弓起原本一直挺得笔直的背部,跟著像臼齿在发疼似地摸著右脸颊低下头来。阳学长甩了那么可爱又开朗的凉学姊。有人原本觉得难以置信,也有过近似忌妒的情绪,但看见阳学长露出如此黯淡的表情,不禁觉得或许阳学长对这件事抱著过度愧疚的心态。 「凉学姊一点也没有挂在心上。」桃花说出安抚的话语。「她不仅没有挂在心上,甚至还说因为连续遭到诚的哥哥和学长的拒绝,让她开始认真思考起未来。」 桃花也没有忘记事先取得凉学姊的同意。桃花告诉有人凉学姊说过如果有人为了照羽尻岛在烦恼,把所有事情说给有人知道也无妨。 ——被两人甩了之后,我才思考到自己有可能结不了婚,既然这样,就必须去工作自立自强。结果,我发现女生要在照羽尻岛找到工作机会少之又少。顶多只有诊所或托儿所吧?如果是打工性质,或许还有一些工作机会……不然就是要自己开店创业,或是以我的例子来说,应该可以继承旅馆吧?因为我家里经营旅馆,所以这方面算是幸运,但如果我不是当自营业者的料……恐怕就前途多难了。这也是没办法的事,毕竟这里是以渔业为主的离岛。可是,我从没听过岛上有女生做过渔夫的工作。我很喜欢照羽尻岛,也希望可以一辈子都住在这里,但如果想要在这里从事正职工作独自过活,难度相当高。 「有人同学和阳学长可能不知道,其实岛上的阿姨们经常会说只要嫁给谁谁谁就没问题了。当然了,阿姨们比较像在开玩笑,并没有什么恶意。不过,每次听到她们这么说,就会觉得自己在这里的存在意义就是嫁人。你们知道吗?渔夫的太太很多都是从外地来的。诚同学他家也是。就是那种和来岛上观光的女生认识,后来交往结婚的模式。」 有人之前透过赤羽的报导内容,得知从外地来到岛上的高中生也受到期待,期待能够为因为人口稀少问题而苦恼的小岛带来下一代。这份期待心或许在女生的身上会更加强烈。女生若想要自立自强,就不得不为了寻求工作而离开小岛。一直以来,相信也都是这样的状况。相对地,为了继承渔夫工作而选择留在岛上的男生,其结婚对象就会反之变少。 「在这座小岛过活很辛苦的。虽然我逃来了这里,但我发现在这里生活有著在札幌不会有的辛劳。」 桃花口吻笃定地说道,跟著直捣核心说: 「有人同学,我回到最初问你的问题。七月接受采访时,你做出相当多偏袒照羽尻岛的发言,但现在是不是已经不那么想了?是不是发生过什么事,让你觉得……照羽尻岛是个烂透了的地方?」 有人知道做出否定也没有意义。 「我是啊,我觉得照羽尻岛是『地狱深渊』。」有人一边回答,一边依序和两人交换视线。「这里的人根本不了解外面的世界,就认定岛上的常识是正确的。他们动不动就爱拉近距离跟别人装熟,却极度封闭。这里的世界缺乏自由又狭小。早知道就不应该来这里,待在东京的房间里还比较好。」有人心想如果当初没有采取行动,就可以维持现状。「……你们也会觉得这里烂透了吗?」桃花平时总是表现得一派轻松,但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天气太冷,她的眼睛微微泛红。「姑且不论现在,刚来到这里的时候,我就觉得岛上的人和我们这些外地人的观点不同,也有很多不合之处。」 阳学长也点了点头。「会觉得这里是一个处在没有与外界交流的封闭环境下,独自进化而成的地方。」 「有人同学,那些让你觉得很夸张也感到厌烦的种种,不是只有你会觉得厌烦而已。非岛民组的人都有著一样的感受。老实说,你还没来上学那时,我也很讨厌在外面走动。大家都会主动来找我说话,我也觉得一直被人盯著看,有种快要窒息的感觉。可是啊……」 来到海鸟观察站之前,有人一直觉得桃花散发出高高在上、瞧不起他的目光,但不知不觉中,有人觉得桃花是以平视的目光在看他。 「拜托我助你一臂之力的人是凉学姊。她是在岛上出生长大的人。」 有人有种恍然大悟的感觉。 虽然最后没有和平落幕,但最初也是诚伸出援手表示愿意倾听有人诉苦。 「的确,岛上的人动不动就爱拉近距离跟别人装熟。不过,你试著反过来思考一下。正因为距离亲近,凉学姊才会察觉到你有心事。凉学姊会来拜托我,就表示她也清楚知道非岛民组和在岛上长大的人有著观念不合之处。凉学姊也察觉到我一开始不想到外面走动,也不希望别人动不动就来找我说话。结果,凉学姊主动告诉我诚同学的哥哥和阳学长都甩了她,更惨的是她把这些事告诉她妈妈后,不知不觉中所有岛民也都知道了。凉学姊让自己站在跟我相同的立场,还跟我说岛上有些地方真的很让人头痛……所以,我刚刚会先说出自己的遭遇,是跟凉学姊学的。」 听著听著,有人发现桃花的声音出乎预料地温柔好听。 「我昨天之所以会说我可没有针对星泽医生的事情那么说,表现出好像在叫你不要把我跟你混为一谈的态度,是因为你眼里只看得到不好的一面。在港口埋伏的举动确实很夸张,但那是因为顾虑到翔马才有的举动。大家不是为了自己,而是为了其他人才会那么做。当然了,不是说只要是为了某人就什么都能做,但如果反过来好好思考那样的举动,就会觉得跟凉学姊是一样的。来到这里之前,我从来没遇过像凉学姊那样的人。」 桃花的话语和声音宛如春雨一般。 「这里没有像你想像中的那么烂。你要一口咬定这里很烂,然后关在自己的世界里,那是你的自由,但如果你愿意说出来,或许会有什么改变也说不定。」 桃花的话语化为雨滴,一滴接著一滴坚毅有力地打在有人的心头上。 桃花这回确实在有人周围筑起的孤独高墙上,凿出一个洞。 道下也好,桃花也好,有人纳闷著为什么自己总会被漂亮女生攻击得连吭声都有困难?不仅如此,桃花还跟有人有著相似的遭遇。两人都遭到不合理的霸凌,最后因梦想破碎而逃到小岛来。遭到霸凌的那时也好,即便受伤仍持续等待却没等到教练前来邀约的那时也好,桃花的心痛程度可想而知。明明如此,桃花却能够如此坚强。 有人甘拜下风,他心想:「或许如道下所说,我真的太懦弱了。」明明如此,有人却没有遭到舍弃。还是有一些人愿意向有人伸出援手。在岛上的一些人。 仅管有种落败的感觉,有人内心却对桃花和阳学长萌生同伴意识。 「……你们应该都知道我从东京回来后,收到了信件。虽然天色已经暗了,但你们愿意听我说明信件的内容吗?事后也可以告诉凉学姊没关系。」 于是,有人一五一十地向桃花和阳学长两人坦承说出草稿内容,也如实说出和诚起争执的整个经过。 桃花和阳学长专注地倾听有人说话,也没有指责谁对或谁错。阳学长一脸想通事情的表情说:「原来是写了那样的内容啊。」桃花则是面带微笑说:「谢谢你告诉我们。」 * 三人在早已夜幕低垂的马路上,骑著脚踏车回到宿舍。一打开宿舍的玄关门,温暖的空气立刻扑面而来。被冷风吹得僵硬的脸部渐渐放软。此刻正好到了晚餐时间,有些令人怀念的香气从餐厅传了过来。 「今天吃你们大家做的海胆奶油义大利面喔!」后藤太太的开朗声音响起。「另外还有南瓜奶油炖汤、卤鸡翅和沙拉。快去换衣服洗手吃饭!」 桃花和阳学长都换上室内拖往宿舍里走去,有人却是站在玄关再闻了一次飘来的义大利面香气。 有人心想:「之前有这么香吗?」 自从叔叔死后,已被有人遗忘很长一段时日的正常空腹感,此刻从有人的体内涌现,嘴里跟著分泌出唾液。有人的肚子咕噜叫了起来。 有人一边拉下羽绒外套的拉炼,一边走回房间,洗手漱口后立刻前往餐厅。有人跟著桃花和阳学长一起帮忙端菜,后藤夫妇也一起围著餐桌吃饭。义大利面旁边没有附上叉子,但有筷子就够了。 肚子咕噜咕噜叫个不停之下,有人把第一口海胆奶油义大利面缓缓送进嘴里。 「有人,怎么样?阿姨煮得好吃吗?」 后藤太太笑著问道,右边虎牙后方的银色假牙随之露了出来。那模样显得相当俗气,但有人今天却觉得假牙泛起的银光莫名地好看。有人每咀嚼一次,就点一次头。 「很好吃。」桃花和阳学长也异口同声地说道。 排在餐桌上的所有料理,有人都珍惜地一口一口细细咀嚼后才吞进肚子里,并抱著许久不曾打从心里觉得好吃的心情吃完晚餐。有人把所有餐点吃个精光,还多要了一些义大利面。后藤太太露出开心的笑容,银色假牙再次泛起银光。 有人把餐具端到厨房并准备回自己房间时,阳学长喊住了他。 「你说的那草稿,可以让我看一下吗?里面应该也有提到我吧?」 阳学长一副对自己被看待成病人的事实不以为意的模样,说起来也是理所当然,毕竟阳学长甚至被宣告未来将会失聪。有人试著回想草稿里针对暗指阳学长的该病患写了哪些内容。印象中,在提及环境疗法的内容当中,应该没有阳学长看了之后可能会受到打击的内容,好比说病状不乐观之类的内容。 「没问题,可以借你看。」 「谢谢。」 两人一起走上二楼,让阳学长在走廊上等了一会儿后,有人连同信封递出草稿。 交出草稿后,有人不禁有股冲动想把耳朵贴在墙壁上,听听看隔壁房间是否传来翻阅纸张的声音。有人躺在床垫上,陷入了沉思。有人想著跟昨天比起来变得亲近无比、与他同年纪的阳学长。针对桃花来到岛上的原因,那些都是能够让人接受的内容。然而,关于阳学长的部分,有人总觉得应该还有一些其他原因。 针对想必是起因于承受莫大压力的发病原因,阳学长并没有清楚交代。如果阳学长也和有人、桃花一样都是受到霸凌,或身处近似被霸凌者的弱势立场,事情就会相对简单明瞭。 虽说阳学长没有清楚交代,但有人自己也只坦承对叔叔、照羽尻岛和岛民的心结,对于前来小岛的原因,也就是「那天」的事情,他依旧只字未提。有人迟疑著是否有必要坦承那么多,而且时间也太晚了。 这时,敲门声传来。阳学长出现在门后。 「你已经看完了?」 时间还不到三十分钟。 「我只有看提到我跟你,还有医生的内容。谢谢。」 阳学长注视著归还到有人手上的草稿一角几秒钟后,转过身子准备离去。 「那个……」 有人出声喊道,这回阳学长确实有了回应:「什么事?」 「那个……你最近身体状况还好吗?」 「非常不好……」阳学长轻压一下黑框眼镜的鼻桥部位。「怎么突然这么问?喔,原来如此。那里面有提到我的病名。你查过是什么病了啊?」 「好像是偶尔会看到明星得的一种病,对吧?不好意思,我有查了一下。」 「没事的,大家也都知道我生什么病。你竟然没听说过才真是奇妙。」阳学长一副感到佩服的模样笑著说道。「原来是这样啊,所以我才会觉得最近比较容易听到你的声音。你现在会比以前更大声跟我说话吧?」 有人知道阳学长尤其不容易听到低音,所以会提醒自己稍微拉高音调说话。有人点头做出回应后,阳学长又说了一次「谢谢」,并停下准备走回自己房间的脚步,思考了一会儿。 「……录音档是在齐藤同学那里,对吧?我也想听听看。如果你不介意的话,可以借我听吗?」 阳学长表示如果有提及关于他的内容,就想听听看。 「因为是寄给你的,所以或许已经剪掉我的部分,但想说还是确认一下。」 既然诚已经听过录音档,内容早就不是什么秘密。况且有人也确认过录音档里没有提及关于道下的事情。再加上,阳学长希望可以「听听看」,有人若是拒绝也觉得过意不去。有人回答说:「我是无所谓。请你直接跟诚借来听。」 阳学长留下第三次的「谢谢」后,回到自己房间去了。 有人翻开回到手上的草稿,看了提及阳学长的内容,而非自己。 十六岁少年。札幌人。十三岁五个月时双耳引发梅尼尔氏症。于低音域有明显听力衰减现象。自就读照羽尻高中改变环境后,晕眩的发作频率略减。 第一次看草稿时,有人的思绪全被自己的事情占满,但现在一比较下来,才发现记述阳学长的内容字数比他多得多。当中也包含了问答内容的概要。有人这才知道原来阳学长也配合做了意见调查。 被问及环境和生活习惯的变化时,阳学长回答现在比在札幌时走更多路,也开始会骑脚踏车。除非遇到气候极度不佳的日子,否则阳学长一定会前往海鸟观察站。 叔叔也做出如下的发言: 不限于这位病患,就适度运动是维持健康的一大要素这点来说,改变环境所带来的生活习惯变化可说是件好事。另外,虽然这位病患的个性倾向于神经质且容易感受到压力,但在目前的环境下,因为能够日常性从事该病患喜欢观察野鸟的嗜好,所以想必会是转换心情的好方式,对于稳定病状应该也有所帮助。在睡眠品质方面,也看得出来获得了改善。 有人和桃花都放弃了渴望得到的未来,但阳学长尽管面对无法乐观面对患有失聪的可能性,依旧持续立志成为研究员。有人试著让自己站在阳学长的角度思考。如果只是一边的耳朵或许还好,但如果两耳都将丧失听力,有人肯定会觉得前途一片黑暗。假设想要凭著鸟叫声寻找看不见踪影的鸟儿好了,那会是什么样的画面呢?相信就连小学生也能够轻易想像出不可能找得到鸟儿。 有人思考著为何阳学长的态度和他自己会有著落差?不知道阳学长如何看待自己的未来? ——要不要试著想像一下未来的自己? 如果阳学长听到这句话,会怎么想呢? 可能是打算去洗澡吧,阳学长走出隔壁房间的声响传来。 * 历经海鸟观察站一事后,有人把包含草稿在内的内心想法亲口告诉了凉学姊和诚。有人希望桃花和阳学长也在场,所以选在午餐时间这么做。有人向凉学姊表达谢意,谢谢她给了有人机会倾诉心事,有人也没忘记为了之前与诚闹得不愉快而向诚说一声:「抱歉。」 「没事的啦!」凉学姊露出洁白牙齿笑著说道,跟著把一颗大橘子分了一半给有人。诚面带难为情的笑容,从书桌底下轻轻踢了一下有人的脚。在那之后,诚一副什么事也没发生过的态度,炫耀起自己的父亲在本季捕捞到的鳕鱼有多么丰收。诚还是那个不会掩饰对父亲的憧憬、一如往常的他。有人想起了六月时第一次和诚起争执的往事。诚就是一个这样的家伙,他不会跟人呕气。 既然诚是这样的一个人,就表示他之所以会劝有人听录音档,也是以一个朋友的身分真心认为那么做比较好。 「关于柏木先生的录音档……」阳学长正好向诚提起了录音档的话题。「可以借我听吗?我已经事先取得川嶋同学的同意了。」 「既然有人同意,那当然没问题。」 诚从背包里拿出信封,亲手递给阳学长。诚脸上保持著笑容,但双眼散发出严肃的神色,说出之前也说过的话: 「听了这里面的内容之后……」诚用蓝色午餐布包起吃完的便当盒,并紧紧打结。「我真的觉得川嶋医生很帅!」 叔叔很帅。有人的内心掀起阵阵涟漪。 「……是喔。」 有人若无其事地看了桃花一眼。如果是桃花、如果是已经抢先有人往前迈出一步的桃花,这时应该会点头表示自己也会好好听一听录音内容。有人抱著近似羡慕的心情,但终究还是回答不出「我会听听看」五个字。 阳学长听录音档的速度也很快。当天晚上十点多,阳学长来到有人的房间归还录音档。 「谢谢。这东西还给你就好了吧?」 有人心想如果要求阳学长还给诚未免太过幼稚,于是伸出手准备收下气泡信封时,发现阳学长手上另外拿著行动dvd播放器。 「你如果没有播放器,这个可以借你。」 有人告诉阳学长他有电脑,最后只收下信封。 「那就还给你了喔!晚安。」 「学长。」有人喊住阳学长,阳学长这次也和归还草稿那次一样,坦率地停下脚步。有人豁出去地开口询问:「你为什么会想当鸟类研究员,而不是其他的?」 「因为我喜欢鸟类啊。」 「你听到再这样下去将会失聪时,不会觉得自己当不了鸟类研究员了吗?为了做研究,应该会有一定要听鸟叫声的状况发生吧?明明如此,为什么你还是坚持要当?」 有人隔著镜片看见阳学长眼睛四周的肌肉变得僵硬。阳学长就这么保持著严肃的表情,握住拳头抵著嘴巴陷入了思考。 「不好意思,问了这么奇怪的问题。」比起点著暖炉的室内,走廊上的温度偏低,只要打开房门,冷风就会灌进房间里。「请忘了我刚刚的问题。」 然而,阳学长站在原地迟迟不动。 不久后…… 「……方便在房间里面聊吗?这里太冷了。」 说罢,阳学长指向室内。有人转头迅速确认六张榻榻米大的房间状况后,让阳学长进到了房间。有人心想:「虽然房间有些乱,但就算了吧。」 有人请阳学长坐椅子,但阳学长避开一直摊开在地板上的床垫,找了个空出来的位置跪坐在地板上。 「你喜欢野吕同学啊?我听齐藤同学说的。」 阳学长突然投出高速球,有人的整张脸瞬间发烫起来。「不是啊,这跟刚刚的话题有关吗?」 「有关。」阳学长的表情顿时转为黯淡。「跟你的发问有关。」 有人有股想回一句「感觉一点关系也没有啊」的冲动,但没能说出口。阳学长的苦恼表情足以让有人闭上嘴巴。 「你听过假鸟吗?」 「学长是指设置在崖边的海鸟模型吗?听说只要有那个海鸟模型,海鸟就会以为有同伴而靠近,最后形成繁殖地。」 「没错。在那当中,短尾信天翁的繁殖企划很有名。在执行那个企划时,出现一只执著于特定假鸟的个体。那只个体被取名为deco(注15),deco对22号假鸟持续跳求爱舞跳了长达九年,殊不知对方根本不懂求爱。」 「那只鸟被取了这样的名字啊。」 「短尾信天翁一旦选定对象,就会陪伴对方到死为止。听到deco的故事之后,我就开始对鸟类,尤其是海鸟感兴趣。至于原因嘛……」 阳学长告诉有人那是因为他自己也是假鸟。 「我不懂那些情感,那种喜欢对方或是想跟对方交往的情感。从以前到现在,我不曾有过那样的情感。」 有人讶异得说不出话来时,阳学长垂下视线说:「你那表情好像在说这家伙有没有问题啊?」 「我说的都是实话。可是,歌手老是在唱情歌,爱情电影也都会大卖,漫画和小说也会有谈情说爱的情节,还有明星热恋之类的消息也都会被报导出来,我想大家应该都很感兴趣吧。包括她也是。」 「她?凉学姊吗?」 「不是,是我国中时的同班同学。那时她正好处在类似遭到霸凌的状况。她跑来向我告白。就在国中一年级的情人节那时候。」 有人以为阳学长是想炫耀,差点没翻起白眼,没想到却看见阳学长的头越垂越低。 「我跟她说我不懂这些,当场拒绝了她,结果她哭得唏哩哗啦。更糟的是,当时的场面好像被其他人看见了。女生们一个个都取笑她是惨遭冷淡拒绝的发情期母猫。我当时没有很在意。她来向我倾吐我无法理解的情感,也只会让我觉得很困扰而已。」阳学长先说了一句「我的用词可能有些难听」之后,表达起自身的感受:「看在我眼里,那些脑袋里会想到爱情的人根本就像外星人。我们彼此的世界压根儿就不同。所以,对于她,我什么也没做。即使事态已经演变到怎么看也看得出来不是只有取笑那么简单的地步,我还是什么也没做……那个女生五月时在教室从窗户跳楼。因为幸好是在二楼,所以只是脚踝骨折而已,但她后来就没来上学了。那时不知道是谁对我说:『如果你答应跟她交往,搞不好就不会这样了。』我反驳对方说:『那是不可能的事。』结果不在场的那女生又被大家取笑了。在那之后没多久,我开始会半夜一直醒来,某天早上起床后,眼前的世界突然天旋地转起来。」 「啊……原来是这样啊。」 虽然参杂著各种要素,但原来造成阳学长内心压力的主要原因就在于这件事。有人总算解开了心中的疑问。如果说得直接一点,主张自己不懂恋爱的阳学长才是会让人觉得莫名其妙的一方,但所谓五十步笑百步,有人相信阳学长心里也十分明白对他人而言,他自身才是外星人一方的存在。 「凉学姊知道吗?你有告诉她你的那种……」 「有啊。我告诉她我恐怕一辈子都不会跟任何人交往。」 「我就知道。凉学姊有很惊讶吗?」 「我不知道。不过,我会告诉自己我带给她的伤害比我想像中的更加严重。况且,我似乎让她思考了很多事情。」 阳学长露出微笑说:「即便如此,她还是保持一样的态度,我也因此得到解救。」 接受赤羽的采访时,只有一个问题让阳学长苦于回答。那个问题就是,即使因为升学而去了外地,总有一天还是会想再回来岛上生活吗?有人得知藏在这个问题背后的小岛现状时,不禁觉得非岛民组简直就像面临绝种危机的海鸟。倘若阳学长也有著和有人一样的感受,也就不难理解阳学长为何会苦于回答。要不要回来岛上是阳学长的私事,而就算有没有回来,阳学长都无法回应小岛的期待。 「不知从何时开始,身边的人开始会说某某女生很可爱或某某男生很帅,也会开始交往,还会死缠烂打地要我说出喜欢哪个女生,我妈也一个接著一个换男人。我混在外星人之中不知所措时,听到了deco的故事。虽然我对于人类的种种情感毫无感觉,但如果是鸟类,就能够产生兴趣。deco专情地向假鸟倾诉爱意,唯独它的存在让我觉得有趣,也觉得喜欢。」 阳学长一边说话,一边扶正黑框眼镜,并伸直背脊。 「开场白好像太长了喔。我现在回答你刚刚的问题。听力问题浮上台面时,我确实想过或许没机会走鸟类研究这条路了。于是,我试著再次跟自己商量。」 不知不觉中,阳学长已经恢复如往常般的平稳语调。 「我不是思考自己能做什么样的工作,而是思考要怎么活下去才会满足。不管耳朵会怎样,我还是原来的我。这么一想后,我便觉得还是不想舍弃鸟类。就算世上没有鸟类学家这个职业,我还是希望能够待在靠近它们的地方,去做观察或调查。更贪心一点的话,我希望能够透过研究鸟类,得到更大规模的新发现。像是地球环境的变化之类的。只要能够像这样跟周遭维系著关系就够了……我觉得耳朵出状况是一个契机,它引导我找出真正想做的事情。所以,并不是毫无意义的。就像设在中小学学校前面的号志灯一样。」 ——因为具有意义,才会存在。 对于看不出有什么存在意义、岛上唯一的号志灯,阳学长过去曾经这么形容过。 「鸟类真的很棒。一直看著它们,就会觉得自己跟周遭有所不同根本是微不足道的事情。当自己的烦恼变得微不足道之后,对周遭的态度肯定也会变得更加友善。我希望自己能够变成像那样豁达的人……所以,我现在才会在这里。」 「从东京回来时我就发现一件事,现在没什么海鸟。明明如此,学长却还是会去观察站……你真的很喜欢鸟类喔。」 少瞧不起鸟类!有人耳边再次响起春天时阳学长在海鸟观察站投出的严厉话语,内心同时升起一股怀念感。 「虽然很多海鸟飞去了南边,但像是丹氏鸬鹚,都还留在岛上。而且,这时期还有机会看到虎头海雕。还有粉红腹岭雀、丑鸭之类的鸟类,也都有机会看到。我一直看也看不腻。而且,它们会在天上飞翔。在最靠近宇宙的地方。这点也很吸引人。」 「海鸟不是飞不高吗?」 「说的也是。」阳学长露出微笑表示赞同,跟著倏地站起身子,丝毫没有脚麻的现象。 「那我走了,晚安。打扰你这么久,不好意思喔。」 「学长,你其实满健谈的。我以前都没发现到。」 这时,彷佛方才的笑容是虚假似的,阳学长收起脸上的笑意低喃说: 「我一直在思考一个问题。我在想虽然她是外星人,但如果我主动做了什么……像是制止同学取笑她之类的,不知道状况是不是就会不同?」 有人看见细长俊俏的侧脸,蒙上一层带有悔意的阴影。 「……那时学长如果开口制止,我想应该也会被遭到各种攻击吧。」 「之前看见你在烦恼时,我也是选择当一个旁观者。所以,刚才被你喊住时,我就在想如果我现在不理你,万一以后你的状况变得更糟,未来我肯定也会带著后悔的心情思考今晚的事情。所以,我才会跟你说那么多话。」 「原来是这样啊。」 有人这才明白为什么阳学长会愿意针对敏感话题做出告白。对尽管比其他人更早发现有人有异状,但还是像以前一样什么也没做的自己,想必阳学长也独自在内心纠结许久。有人回想起阳学长前阵子脸色不好,以及提早离开学校时的身影。 有人眼前的这个人有过一段没能够采取行动的过去。后悔到最后,这个人今晚选择了采取行动之路。 有人的脑海里,瞬间闪过在羽田机场告别时的哥哥身影和话语。 「谢谢你帮我制造了机会。」阳学长让视线移向有人一直拿在手上的信封。「……有部分或许是受到那东西的影响吧。」 「这个?」 「嗯。还有,我会好好吃药。我并没有抱著失去听力也无所谓的想法。」 阳学长回到自己的房间去了。 剩下自己一人后,有人从气泡信封里取出cd盒。除了cd盒之外,还出现一封只写上收件人「川嶋有人先生收」的白色信封。白色信封没有被人拆封过。 有人打开盒子取出cd,在电脑前面坐了下来。 * 开始放寒假后,阳学长第一个回去了老家。原因是为了参加补习班在年底举办的短期集训课程。桃花在阳学长回去的隔一天也离开了。 「你什么时候要回去?」目送桃花坐上渡船离开的回程路上,诚开口问道。「宿舍不是会关闭吗?」 「明天,我二十九号回去。」 三十日到元月初三的期间,后藤夫妇也会放新年假。 尽管小岛因为星泽医师一事,在网路上掀起一阵不小的讨论热潮,还是开始陆续有少数观光客来到岛上度假,当中也有一家人前来的观光客。 「选择在照羽尻岛过年的人虽然超少的,但还是会有人来。像是天文迷就会利用休假来拍摄冬季的天空。」 有人跟著诚一起在齐藤家帮忙做陆上工作。有人之所以会留在岛上到极接近年底的时间,是因为迟疑著该不该回东京,但这次的原因跟放暑假时不同。 有人发现自己原本一直认定会让人不愉快的岛上种种,其实有著他没看到的一面。有人乐于认同桃花的发言,承认小岛其实不像他所想的那么差劲。不过,万一回东京后重新体认到比起在小岛生活,还是在家里蹲的巢穴里生活会轻松许多的话,有人担心自己有可能就那么耍赖下去。 有人深深感受到自己的懦弱。 自从在海鸟观察站和非岛民组的两人交谈后,有人经常会觉得自己很懦弱。细细回顾起来,不论是在东京的家里蹲生活也好,来到小岛后的自我欺骗也好,一切都是起因于有人的懦弱。 此刻有人的懦弱也被具体指出来,也就是柏木寄来的录音档。有人那时确实已经把cd放进电脑的dvd播放器,但最后还是没有播放cd。有人多次试图点下播放键。听到诚和阳学长的发言后,有人也起了好奇心。如果有会害得有人受伤的内容,想必录音档也不会归还到有人的手中。尽管如此,录音档里还是有可能藏著诚和阳学长没发现到、只会朝向有人刺来的矛头。这么一想后,有人突然在最后关头害怕起来。随著cd一同寄来的那封信,他也还没拆开来看。 有人一边叹气,一边解著捕章鱼网时,诚的父亲走进工作小屋来。 「明天开始海上会有一段时间下暴风雨。」 有人往外看了看,此刻虽然会有强风吹起堆积的雪花,但天空一片晴朗。有人拿出智慧手机做确认,但萤幕上显示出晴时多云的图案。 然而,诚的父亲说中了。渡船从隔天开始停航,有人顿时失去回老家的手段。「你可以待在宿舍没关系的。」后藤夫妇亲切地这么告诉有人,但有人也受到诚的邀请。 「你乾脆来我家好了!我老爸和老妈也都说只要你愿意帮忙做陆上工作,就可以让你住我家。」 诚似乎有所企图。二十九日的下午,在准备前往齐藤家的半路上,诚向有人咬耳朵说: 「万一这样一直停航下去,你不是就会在我家过年吗?如果你真的在我家过年,你去跟我老爸说:『哪怕一次也好,你真的很想在海上看日出。』如果是你开口,我老爸搞不好会妥协。」 诚向来一直嚷著要搭父亲的渔船,这回他又打算利用有人来达成目的。 「既然海上在下暴风雨,应该也不能开渔船出海吧?」 「我担心的就是这个!毕竟我们怎么也打不赢气候。」 「气候感觉就像这世界的大头目。」 「哈哈!」听到有人的比喻后,诚发出轻快的笑声。 这天吃晚餐时,诚一家人一会儿要有人吃这个,一会儿又要有人吃那个,有人吃得都快撑破肚子。有人和诚一家人一起吃了在宿舍不常上桌的鳕鱼火锅、腌鲱鱼,还有生鱼片,而且是寒比目鱼的生鱼片。诚的父亲喝著酒,母亲一边哼歌,一边在火锅里加料。 「孩子的妈,别再唱那首歌了吧,唱得那么难听。」 「有什么关系嘛!人家爱唱什么你管那么多。」 诚的母亲开朗地一边哼著歌词提到「黑夜总会过去,迎向黎明到来」的耳熟歌曲,一边洗著碗盘,但那带有脂肪的厚实背影,看得出来披著淡淡一层落寞的色彩。 有人记得诚有一个名叫「至」的哥哥。甩了凉学姊,又说要成为糕点师傅而离家的至没有回来岛上。他是不是也和有人一样回不了家,在北海道本岛那一头等待狂风暴雨平息? 对于至,就连诚也只字未提。 「有人,你打个电话回家吧!」 诚的父亲说道。因为吃晚餐时喝了酒,诚父亲一张黝黑的脸泛红。 「对啊,阿姨也要跟你爸妈打声招呼才行。」 虽然在渡船确定停航的当下,有人已经发过line的讯息,但有人还是坦率地接受建议,在齐藤家一家人的面前打电话回老家。和人接了电话,并告诉有人东京也报导了天候恶劣的消息。 『听说会持续到过年后啊,运气不太好喔。我把电话拿给妈听。』 有人再次告诉母亲打算等渡船一复航就回去之后,把智慧手机递给诚的父亲。 接过智慧手机后,诚的父亲原本因为喝了酒而变得有些朦胧的双眼,顿时恢复平时的精悍眼神,并以音量偏大的清晰声音说起话来。虽然诚的父亲依旧是以渔夫惯用的用字遣词说话,但有人在一旁听著,也从打招呼话语中感受到诚父亲的可靠。有人想像了母亲的反应,忍不住在心中发笑。他心想母亲肯定不曾和诚父亲这样的人说过话。 诚的母亲用著不会让对方感到拘谨的口气说话,并承诺会负责照顾有人直到渡船复航。智慧手机回到有人的手上后,有人发现在话筒另一端的母亲显得极度过意不去。「好亲切的一家人喔!」「一定要寄点什么东西答谢人家才行!」「快告诉妈妈对方的地址!」有人的母亲这么说了好几遍后,叮咛起有人。 『你绝对不可以撒娇收人家的红包喔!有没有听到?妈妈已经拜托过对方不要把你宠坏。』 齐藤家迎接了夜深时刻。有人享受了第一个泡澡的优待。在有人所知的范围内,诚的哥哥并没有打过电话回家。诚的父亲早早便就寝了。 位在二楼的诚的房间地板上,铺了给有人睡的床铺。 「我不会在意放屁什么的,你也想放就放吧!」 诚躺在以他的体格来说显得狭窄的床上发出声明后,还真的放了个屁。 「很臭耶!」 「我的屁不臭,很香的。带著一股花香~」 「我看你根本是个笨蛋。」 有人笑著说道,没想到诚反而改以严肃的声音说: 「幸好你有来我家住。」 「为什么?团圆时间到人家的家里,根本是一种打扰吧!」 「我哥他没有回来。别看我老爸那样,他其实很在意的,但因为有你在,他才不会那么闷。我老爸好像很希望我跟我哥都继承他的渔夫工作。我也是抱著以后要跟我哥一起出船的打算。嗯~如果只有我,可能不太可靠吧~」 「你为什么会想当渔夫?」 「应该是一直在身边看著我老爸工作吧。」诚每次一挪动手或脚,棉被摩擦声就会在一片黑暗中响起。「如果我是在岛外出生长大,不知道会不会说想要当机师或棒球选手之类的喔?可是,我还是喜欢这里。而且,既然以后年纪大了都会变成老头子,那我想要变成像我老爸一样的老头子。」 「是喔。」有人发自内心说道。「你会很适合的。」 「不过,我不喜欢喝酒就是了。小时候我偷喝酒,结果差点没命。那时候就是川嶋医生救我的。在他来到岛上的那一天。」 有人先是傻眼,跟著大笑出来。没想到叔叔来到照羽尻岛的第一名病患,竟是急性酒精中毒的小学生。 「原来你差点没命是因为偷喝酒。」 「不骗你,那次真的很危险。要不是医生救了我,我早就不在这里了。」 或许喝醉酒的诚尽管意识蒙矓,还是记得有人叔叔救了他性命的帅气模样而感到崇拜。有人想起他第一次去照羽尻高中上学的那一天,诚说过要是自己很聪明,当医生为小岛尽心力也是不错。 若是如此,就表示诚也一样。诚跟有人一样对叔叔抱著憧憬之心。 有人的内心深处涌现一股细细暖流,脑海里也同时浮现叔叔的身影。看了草稿后,有人心中有了疙瘩,但此刻心中的疙瘩像受到风吹似地逐渐淡化,记忆里的叔叔出现在眼前,面带开朗的笑容温柔地注视著有人。 「明天一起去拜托老爸带我们去看日出吧!」诚朝向有人伸出拳头说道。有人也伸出拳头轻轻顶了一下诚的拳头。思绪飞到收在背包里的气泡信封片刻后,有人闭上了眼睛。 三十日和除夕两天,渡船依旧是停航状态。强劲的海风不停朝向齐藤家吹打过来,也看不到原本从客厅窗户可一览无遗的大海。暴风雪加上从地面上被强风卷起的积雪,使得整座小岛呈现一片冰天雪地的状态。 这下子有人连元旦也不得不在齐藤家叨扰,别说是陆上工作,有人也帮忙诚的母亲一起准备年菜。大扫除完毕后,尽管笨手笨脚,有人也和诚一起在厨房里帮忙。 诚的母亲哼著平常爱哼的曲子时,忽然询问有人说:「你知道阿姨在唱哪首歌吗?」 「好像有听过。」 「这首歌是松田圣子唱的〈琉璃色的地球〉。阿姨年轻的时候超喜欢这首歌的。现在也还是很喜欢就是了。」 诚的父亲一边听收音机,一边打电话请渔会传真天气图过来,然后一直瞪著天气图看。 「老爸,明天早上如何?」诚已经主动出击了好几次。「可不可以出海去看日出?难得有人也在,我觉得是个不错的机会。」 每次诚的父亲都会以一句「少在那边说蠢话!」驳回诚的请求,但这次的反应不同。 「有人。」诚的父亲询问了有人的意愿。「你的想法呢?你想看吗?」 ——你想怎么做? 叔叔的话语在有人的脑海里浮现,并且和诚父亲的话语重叠在一起。 「我……我是担心万一自己晕船,会给你们添麻烦。」 诚的父亲扬起一边的嘴角说:「你有回答跟没回答一样。」 这时,电话铃声响起。有人下意识地看向时钟后,发现就快接近正午时刻。诚的父亲接起电话。 「是你啊。」 这句话让诚和他的母亲都停下动作,竖起了耳朵。诚的父亲声音低沉地发出几声附和声,最后说一句「好吧」便挂断了电话。 「老哥打来的?」 「嗯。」诚的父亲表示肯定地回应诚的发问后,用鼻子哼笑一声。 「那小子说他虽然顺利到了后茂内,但渡船没有开,所以回不来。他根本就没打算要回来。讲电话时我还听到jr的广播声。」 看见有人歪著头,诚向他说明了状况:「jr的线路没有通到后茂内。意思就是,我哥还待在札幌,没有回到这边来。」 「无所谓。至也在为自己的船掌舵。」诚的父亲让视线重新落在天气图上。「真是个蠢孩子,没必要说谎却硬要说谎。」 「既然这样,有人,你要不要就睡至的房间?」诚的母亲用著兴奋的语调说道。「诚的打呼声很吵吧?而且这孩子从小就睡相很差。」 一想到诚的父母亲的心情,有人说什么也难以接受借住房间的好意。 除夕的晚餐时间比平常来得早。不仅如此,餐桌上还已经排满了年菜。有人感到讶异不已,齐藤家一家人则是一脸「这有什么好惊讶」的表情。 「不然在东京都吃什么?」 「咦?就是一般的荞麦面之类的。」 齐藤家一家人告诉有人在照羽尻岛和北海道的其他部分地区,从除夕就会开始吃年菜和丰盛佳肴。 「也有生鱼片拼盘喔!这盘是生鱼片手卷和毛蟹。」 大家饱餐一顿后,泡了澡、看了红白歌唱大赛,到了肚子有些饿起来的晚上九点钟左右时,吃了跨年荞麦面。 把荞麦面吃个精光后,诚的父亲打了一个大呵欠。 「我要去睡了,晚安啦。」 在难得的除夕夜,诚的父亲还是没有改变渔夫的习惯。想必诚的父亲体内已经养成一定的睡眠规律。收拾好碗盘、看了期待的松田圣子表演完之后,诚的母亲也没有等到红白两队比出胜负,便回寝室去了。 有人和诚一起频频转台看不同电视节目消磨时间,在时针跳过十二点钟的那一刻,互相笑著说起「你记不记得去年的红白大赛怎样又怎样」之类的必说话题。在那之后,两人回到房间就寝。 「……床了!喂!起床了!你们两个!」 渔夫的嘶哑声音响遍整栋房子,有人皱起了眉头。有人微微张开眼睛,房间里一片黑暗,但可看见走廊的灯光从敞开的房门流泻进来。一道个子虽不算高大,但拥有强壮身躯的男子身影,双脚大开地挡在门口。男子把拿在手上的东西,朝向地板猛力一丢说: 「要去看日出了。还不快点起床换衣服!记得把这东西穿在最外面!」 「咦?真假?」 诚从床上跳起来,有人也瞬间清醒过来。有人拿起枕头边的智慧手机确认时间,此刻是凌晨四点十八分。 「会很冷的,不想被冷死就穿暖和一点!换好衣服就跟我走!准备出海去!」 注15:deco的命名是源自假鸟的英文「decoy」。 第八章 关掉暖气的房间冷到不行。可是,诚却是毫不迟疑地脱去睡衣。 「终于可以出海去了!」 诚肌肉结实的手臂上,起著鸡皮疙瘩。不知道是太冷还是太兴奋,诚的声音微微颤抖。 「你也赶快换衣服啊!」 还来不及点亮房间的电灯,诚的父亲就已经离去。两套上下成一套的御寒衣,被丢在地板上。一套是蓝色,另一套是橘色。 诚告诉有人那是渔夫在冬天出海时会穿的御寒衣,并确认了尺寸。 「橘色的比较小件,是给你穿的。」 有人照著诚说的话穿上长袖发热内衣、长袖衬衫再套上最厚实的毛衣后,穿上牛仔裤。他的脖子围著常用的黑色围巾。有人没有保暖耳罩和帽子,所以诚借了自己的给他。 有人在最后穿上了橘色御寒衣。御寒衣采用了防水防风的材质。这是有人长这么大,第一次穿得像包粽子一样。不过,有人发现身体没有想像中的那么难以行动。 诚的母亲出现在客厅里,身穿比平常高档一些的针织衫外套以及长裤。「你们俩吃点东西,别让肚子空空的比较好。」诚的母亲这么说,并端出小颗饭团和热茶给有人和诚。吃完饭团后,也拿了晕船药让两人吞下。在那之后,诚的母亲把装了水的宝特瓶和暖暖包,分别塞到有人和诚的手上。 「船上也有厕所,不用担心。一路小心,等你们平安健康回来。」 有人和诚穿上已经准备好在玄关的橡胶长靴后,走出屋外。天色看来距离天亮还相当遥远。虽然暴风雪就像不曾发生过似地已经完全平息,但户外的空气也相对地冰冷,暴露在外的脸颊感觉到阵阵刺痛。 一片黑暗之中,只见一艘停靠在港口的船只发出耀眼的明亮光芒。诚朝向那艘船奔跑而去。有人踩著雪地,脚边随之传来显得陌生的啾啾声响。 诚从左舷后方跳上船,没有表现出半点迟疑。反弹力道使得船身摇晃起来。看见有人不由得停下脚步,诚伸出手说:「真是拿你没辙!」码头与船身之间存在著几十公分宽的黑沟,有人被诚拉著跨过了黑沟。 「出发啰!外面很冷,你们俩进去里面。把救生衣穿上去。」 诚父亲的声音从驾驶舱传来,有人两人照著指示做了动作。驾驶舱后方有一间可供数名乘客面对面而坐、像是把一小节捷运车厢加以缩小的小房间。 「这艘可是九人座的船喔!」 诚一副自己是船主人的骄傲模样说道。有人看向右手边的船头方向,诚的父亲在驾驶舱里露著头部。 有人学著诚的动作穿上救生衣后,彷佛就等著他穿上救生衣似的,引擎声变得不一样了。有人的心脏也猛力跳动一下。 渔船朝向大海驶了出去。有人转头看向身后的窗户。因为外头一片黑,玻璃窗变成了镜面,有人撞见自己显得不安的一张脸。 有人让注意力集中到船底。或许是海面一片风平浪静,船身几乎没有晃动地前进著。 然而,平稳的时光只维持短暂片刻。渔船一驶出港口、离开防波堤的庇护后,随即与起伏的海面展开正面交战。海浪扑上船身侧边,在玻璃窗溅起细细浪花。有人咽下一口口水,并稍微放松围巾和御寒衣的胸口部位。 「你会怕啊?」 听见诚捉弄人的口吻,有人逞强地反驳说:「我只是觉得有点热。穿太多件了,最外面还穿了救生衣。」 「冬天穿得像包粽子没有什么好伤脑筋的,觉得热再脱掉就好。比起冷到衣服不够穿,多穿才不会没命啊~」 「什么没命,太夸张了吧。」 诚的眼神变得严肃。「别瞧不起大海!」 有人不由得紧紧抿住双唇。 这时,船身忽然倾向一边。诚整个人往后倒,有人则是往前倾。这回相反过来,有人戴著帽子的后脑勺撞上玻璃窗的窗框。 有人看向驾驶舱。诚父亲的背影看不出有任何不对劲之处。 「你自己找个东西抓紧啊!」 诚加快了说话速度。船身摇晃得越来越厉害。如果是搭飞机遇到这场面,空服员肯定会发出机上广播,说出「这不会影响飞行」的固定台词,但在渔船上,不会有任何人来安抚乘客的心。 「相信我老爸吧!」诚的发言简直像是识破了有人的心声。「这状况很正常的。」 「你有坐过啊?」 「没有。不过,听我老爸他们的对话就会知道的。」 有人相信诚的发言。诚的父亲比天气分析师更能准确预测天气。年底时,诚的父亲可说是天气图整天不离手。若航海会伴随危险,诚的父亲不可能决定开船出海,更何况还载著有人这个别人家的小孩。 没错,不会有事的。渔船不会翻船或沉船。大海再怎么刁钻难缠,也不会有事。有人从诚父亲的背影,感受到十足的从容感。 然而,另一个问题逼近在眼前。 「……我想去外面。」 明明吃了晕船药,也才出海没多久,有人的嘴里却已经分泌出大量唾液。船身每晃动一次,引发头痛的小小火种就会越烧越猛烈,反胃感也会随之增强。 出去吹一下冷风,应该会舒服一些。有人抱著这般想法伸手抓住门把,打算走出甲板。 「从那边的甲板往船尾方向走就会看到厕所。」 诚一边说明,一边也跟在有人的后头走来。 「会滑喔!」诚的父亲搭腔道。「小心一点!绝对要抓著船的某处移动!不可以松手啊!诚,有人交给你啦!」 「我知道!」 诚大吼做出回应。 走出甲板后,海水的气味宛如碎冰一般,乘著强劲的海风袭来。渔船每越过一道波浪往前进,甲板就会被海水洗刷一遍。外头依旧一片黑暗,但眼睛适应黑暗后,也就渐渐捕捉得到大海的模样。有人紧紧抓住甲板上的扶手,看向船头的方向。 渔船前进之中,有人看见一大片海浪宛如一座顶端冒著白色泡沫的黑色小山从前方逐渐逼近。那不是有人所认知的海浪形状。比起停靠在港口的其他渔船,诚父亲的渔船绝不算小,但在一片汪洋大海上,却显得极不可靠。 尽管如此,渔船仍然继续前进。 渔船爬上黑色小山时,有人感到一股彷佛五脏六腑从脚跟喷出去的恶心感。 下山时,喷出去的五脏六腑带著另一波呕吐感又回到体内。 渔船一座接著一座无止尽地迎接这般小山。 随著往上扬的角度和海浪的力道强弱不同,船身不只会上下摇晃,也会左右摇晃。身体负责感应重力的感官陷入恐慌状态,频频发出哀号。 有人摀著嘴巴好不容易走到厕所后,立刻打开门对著小型的坐式马桶呕吐。诚的母亲特地准备的饭团,甚至是晕船药,恐怕已经全部被吐了出来。 呕吐出来后有人感觉舒服了些,但脑海里立刻浮现另一种担忧。 怎么办?渔船晃得这么厉害,但晕船药已经被吐掉了! 然而,有人根本没空陷入错愕的情绪。 「让开!」 诚简短说道。有人抓住门把让开身子后,诚也对著马桶呕吐起来。 「超不舒服的!」 诚走回船舱拿了宝特瓶过来。看见诚含了一口水漱口后,把水往海上吐,有人心想自己也要学著这么做,而打算走回船舱时,诚默默地递出宝特瓶。有人接过宝特瓶,也做了一样的动作。 「你们撒饵给鱼吃啦?」驾驶舱的窗户露出一张渔夫的脸,渔夫大笑起来。「如果受不了,我不反对现在掉头回去,要吗?」 「谁撒饵给鱼吃了!」诚大声反驳道。「这种程度根本是小事一桩!」 「吐在水桶里吧!椅子底下可以收东西的。你把坐垫移开看看!」 「早点说嘛!」 「叔叔,你不用看前面吗?」 「这艘船有自动驾驶功能的。」 有人和诚一起回到了船舱。船舱里比外头温暖许多,但有人又忍不住觉得吹著强风或许比较不会那么恶心想吐。如诚的父亲所说,坐垫被设计成可以往上弹起的盖子,内部像一个特别订做的空间,收著两只打扫用的蓝色水桶。有人和诚各自把水桶放在膝盖上捧著时,诚突然伸出手来,粗鲁地摩擦著有人的脸颊。 「你干嘛?!」 「你的脸超夸张的。」 「因为我在晕船。」 「不是,就只有那个部位特别红。你会不会觉得刺刺的?快要冻伤时,就会变成那样。自己又看不到自己的脸,而且不舒服的时候谁还有空去管刺痛不刺痛,所以身边的人要帮忙察觉,然后告诉对方。我老爸说过的。再来你自己处理吧!」 有人照著诚说的话,自己处理起来。有人想都没想过冻伤这回事。他猜想之所以必须用手摩擦,应该是要从外部去刺激因冰冷导致血液不流通的部位,好让血液恢复流通。 「是因为自动驾驶,才会晃得这么厉害吗?」 「跟那没关系。不管再怎么风平浪静,海面也绝对会有波动。」 「不过……」有人满嘴都是充满酸味的唾液。「这比想像中的晃得更严重。」 「我老爸不会跟气候作对。他既然决定出海,就表示没问题。」 船身又倾斜一边。有人捧著水桶撑过恶心感的煎熬。 「……你当上渔夫后,也不会跟气候作对吗?」 「那还用说!找气候的碴根本是一种自杀行为。不过……」 渔船接连越过好几座波浪小山后,往下降。有人头痛得要命。 「我心里有做了一个决定。当遇到一种状况时,尽管知道是自杀行为,我还是会赌上性命出海。」 「什么状况?」 「就是遇到如果没有人开船出海,我老爸、老妈、桃花或是你绝对会死掉的状况。」 海浪撞上玻璃窗,溅起了浪花。 「……为什么?」 「与其抱著后悔的心情过日子,哪怕要赌上性命,我还是会出海。」 诚斩钉截铁地说道,跟著把脸塞进水桶里吐了起来。 有人和诚不知道吐了多少次。诚每次吐完就会用水漱口,然后小口小口地喝几口水。诚顶著一张苍白的脸,笑著说明这么做可以让胃里有些东西才比较好吐,也不会引发脱水现象,所以有人也跟著这么做。 有人感觉得到驾驶舱那头时而会投来视线。看在一个老手渔夫的眼里,肯定会觉得有人的模样太窝囊。不过,有人不大觉得丢脸。比起丢脸,有人反而有种被人守护著的感觉,心情也随之镇静下来。不知不觉中,有人和诚都让头部朝向船头的方向,躺在狭窄细长的椅子上。因为围巾变得很臭,所以已经解下来卷成一团。 闭上眼睛打盹个几分钟后,被大浪晃得张开眼睛就立刻把水桶拉近自己;这样的动作不知道反覆做了多少遍后,引擎声变得不一样了。那声音听起来似乎是降低了转动速度。 有人和诚同时猛地坐起身子,身体因为晕眩、头痛和恶心而陷入一阵僵硬后,两人看向玻璃窗外。 窗外依旧是一片黑暗。不过,出现了淡淡的色彩。那色彩是极近黑色的群青色。有人看见无数颗星星撒在群青色的色盘上,也发现星星带著颜色。有的看起来蓝蓝的,有的泛著红光,有的夹带著橙色。 「你们两个出来吧!」 渔船停下来后,诚的父亲出声呼唤。 有人把发臭的围巾随便缠上脖子后,走出甲板。跟方才去厕所时比起来,海风减弱了些。有人和诚一起走近驾驶舱的窗户。虽然已不见大浪扑来,但还是感受得到会让人觉得身体飘飘然的晃动。诚的父亲从窗户伸出手臂,指向某个方向。 「太阳会从那个方位升起。我们的岛刚好也在那个方向。」 有人朝向诚父亲所指的方位定睛细看。在天空和海洋的界线也显得模糊之中,有人一开始没能够捕捉到小岛的踪影。不过,循著星辰的分界线看著看著,有人渐渐认出一块极小的隆起部位浮在海面上。 黑色的隆起部位宛如把夜色吸引过去一般,逐渐变得深邃。 四周开始明亮起来。 色彩从太阳的升起点,逐渐往外扩散。仍在水平线另一端的太阳,率先朝向世界释放光芒,夜晚一步一步被追赶到有人的后方。眼前的一切事物以目不暇给的速度变换了颜色。 没多久,小岛被画上金黄色的框线。 在那同时,有人听见了鸟叫声。 有人心想原来鸟儿这么早就出门觅食。它们才不管是不是过新年,就只为了生存下去。 虽然认不得鸟儿的种类,但有人看见一只身体轮廓呈现金色线条的鸟儿,彷佛为自己来自小岛而感到骄傲般,横向划破黎明的天际。 世界闪耀起光芒。 「……元旦的日出。」 有人不由得低喃道,在他身后的渔夫用鼻子哼了一声。 「只要一切拿捏得好,不管哪天的日出都是像今天这样。」 船身随著大海轻轻摇晃。 「我啊,其实不太喜欢你老妈每次都在唱的那首歌。」 诚反问说:「黑夜总会过去的那首歌啊?」 「没错,就是那首。」 渔夫露出苦笑先说一句「不可以跟你老妈说啊」,才接著说: 「照羽尻高中有可能废校那时候,我也去上了一点课。就是利用下暴风雨不能出海之类的时间。去上课后,我才知道那个叫什么来著,就是地球会自转,对吧?上理化课的时候学的。」 诚催促著父亲说下去。「所以呢?这种知识连我也知道啊!」 「我想说的是,黎明会来是因为地球在转动。如果只知道默默地等著黑夜总会过去,根本就是在依赖别人。万一地球不再自转,黑晚的地方就会一直是黑晚,黎明根本不会来。」 「要是地球变成那样,人类就活不下去了吧。」 「诚,我不是在说那种事。」诚的父亲发出咋舌声。「要是真心想看到美到极致的黎明,就要主动采取行动才行。不是只要等著看就看得到,而是要向前迈进才有机会看到。」 ——动起来吧!采取行动吧! 「……我哥在羽田机场时,也说过类似叔叔说的话。」 诚的父亲把眼睛眯得像细细弯月。「跟你哥说一声吧,叫他下次有空到我们家来玩。」 有人想起方才诚也做出类似的发言。 ——我还是会出海。 旭日已经现出完整的样貌。天空就像清澈响亮的钟声一般无比透蓝。 「好啦,都看到了。可以回家了。回家吃早餐去!」 确认有人和诚都确实抓住甲板的扶手后,诚的父亲再次让引擎快速转动。 渔船划破汪洋大海,朝向旭日的方向驶去。 有人面向船头尽情让海风吹拂在身上时,脖子上的围巾忽然解开了。 「啊!」 有人伸出手,但距离太远了。黑色围巾往后方飞去,最后落入渔船驶过而掀起的浪花泡沫之中,消失不见了。 有人转身面向船头。风从正面吹来。那是渔船飞快航行所产生的风。有人抓住扶手就这么往前走去,诚也跟了上来。 有人和诚站上船头的最前端。 两人就这么持续让强劲的海风打著全身,即便弄湿了身体也不在乎。 「好强的风啊!」明明很冷,诚不知怎地也拿下了围巾。「感觉好像脸被打到一样耶~好痛!你不会痛啊?」 只要往前进,就能够迎风。 「会痛啊……理所当然啊!」 有人反覆用心感受著这份理所当然。 * 回到已化为一片光明的港口后,先把弄脏的种种物品清洗乾净,再收拾好东西一回到齐藤家,便听到诚的母亲说:「已经准备好热水可以泡澡了喔!」 「有人先去泡澡吧!」 有人承蒙好意,第一个泡了澡。因为诚他们也等著要泡澡,所以有人尽量加快了速度。不过,仅管只泡了短短几分钟的热水澡,不论身体也好,连体内的凝结物也都静静软化了。 等齐藤父子也都泡了澡之后,大家一起吃了早餐。虽然有人还陷在身体随著海浪在摇晃的感觉之中,但恶心感和头痛几乎都没了。有人一边看电视播放新年驿站接力赛(注16)的第二区选手赛跑。 饱餐一顿后,有人突然感觉到睡意袭来。有人本打算去诚的房间睡觉,但又担心如果钻进棉被里,恐怕会一路睡到傍晚去。为了顾及礼节,有人观察起四周的状况后,发现诚的父亲只穿著衬衫坐在暖炉前,并在喝了屠苏酒(注17)之后正式开喝起来。有人有种获得免死金牌的感觉,当场动作缓慢地躺了下来。 有人一闭上眼睛,睡魔立刻来袭。 不知是谁来到了有人的身边。一股浑圆的氛围让有人察觉出是诚的母亲,暖烘烘的毯子披上了有人的肩膀。 「……老爸,今天谢谢你喔。」 「看你吐得一塌糊涂的。」 有人在意识朦胧之中,听著诚父子俩的对话。 「有什么感想?不敢再搭船了吗?」 「不是啊……你为什么会答应让我搭船?之前明明一直说不行。」 含著酒杯啜饮日本酒的声音传来。 「去年……不对。应该是前年。你正好去参加班级旅游不在家。那时候,我让那小子搭了船。那小子虽然那副德性,但也是多少有兴趣。」 「你让老哥搭了船?」 有人从动静中感觉到诚的父亲做出肯定的回应。 「说到这个至也是一样……明明也不是多大的浪,从出海到回来港口,他整路吐个没停……从那次之后,那小子就讨厌搭船了。要不是那时候让他搭了船,搞不好就不会去上什么糕点师傅的学校了。」 加热过的日本酒气味弥漫整间房间。 「其实呢,我本来是想等你上高中后,也打算让你搭船。可是啊,我让至搭了船之后,他就甩头不理人。所以……我才会一拖再拖地不让你搭船。实在很没出息。」 「……如果是这样,那我更想知道为什么会答应让我搭船?」 「因为我已经做好心理准备,就算你甩头不理人也没关系。你的人生是属于你自己的。我能做的顶多是让你知道什么叫大海。诚,好好花时间去思考吧!如果你跟至一样决定要离开小岛,我也不会反对的。」 诚轻轻发出笑声。 「早上老爸让我搭船后,我也做好心理准备了。我有可能会吐上个一年才会习惯,到时候不能怪我喔!」 诚说道。 「那我的船不就会臭死人,啊?」 渔夫哈哈大笑一阵后,擤了擤鼻涕。 元月初二也是风平浪静的好天气。有人搭上上午的渡船,回到东京的老家。 有人在自己房间里透过播放器,听了很长一段时间一直不敢听的叔叔声音。 得知草稿和录音档的存在之后,哥哥和人表示他也想看、也想听。有人毫不犹豫地交给了哥哥。等不及哥哥归还草稿和录音档,有人便在元月初七早上,踏上回照羽尻岛的归途。 「那些东西放我这儿没关系吗?」 有人告诉哥哥无所谓。哥哥同样也对叔叔的生存之道感到憧憬。再说,叔叔说的每一字句完全渗透到有人的细胞里,所以有人根本不需要再拿来重新听过。 有人不仅能够想出叔叔说的一字一句,眼前还会浮现叔叔与柏木交谈时的身影。有人不知听录音档听了多少遍,次数多到足以让他陷入一种化身为诊所里的观叶植物的叶子,彷佛当时自己也在场的错觉。 录音档一开始先传来柏木的声音,声音背后同时响起泡茶声。 * 『您似乎没有开任何处方给您的侄子。』 『因为没有那个必要。在东京时,他有段时间也服用了精神内科开的处方药,但我不认为那会是解决之道。谢谢。』 叩咚一声传来,应该是柏木把茶杯放在桌子上。 『您应该是希望透过改变环境来帮助身心变得健康,才会把他叫来岛上的吧?』 『所谓的健康,究竟是指什么?如果身心健康是被定义为在没有任何烦恼之下过生活,那根本没有任何人会是百分之百的健康。我没遇过这种人。大家都会有或大或小的烦恼。包括我,还有你。』 应该是喝了一口茶,叔叔说一句:『嗯,真好喝。谢谢你。』 『我只是希望他能够走出自己的房间。』此刻的叔叔应该是面带温柔的笑容,望著茶杯里的热茶。『我想先让他有喘气的机会。等他变得比较自在一些后,我希望他可以很自然地去接触一群个性丰富的人们。我希望他有机会多去感受人与人之间所产生的情感。我也希望他可以去到没有人烟的地方。独自一人待在海鸟栖息地的时候,就会体会到不管自己存不存在,世界一直都在转动,未来想必也会继续转动下去。』 『不管自己存不存在这部分不会让他变得悲观吗?』 『每个人都是无力的存在。我是说在大自然之中的话。我希望他能够知道世界有多么庞大……没错,世界真的很庞大。我希望他能够在这座小岛上,发现即使再怎么对世界感到绝望,那也不会是全部的世界。』 椅脚摩擦地板的声音传来。有可能是柏木把自己的椅子拉近了叔叔。 『虽然我是以一个病例的角度来请教关于您侄子的事情,但您应该不这么认为吧?』 叔叔给了简单明瞭的答案: 『你站在一个医师的观点认为是一个病例,那也是一种见解。不过,我的观点不同。他不是生病,纯粹是个性使然。』 『我记得他还小的时候,您们曾经一起生活过。因为这样,您才会很了解他。』 『他是个好孩子。只不过,我希望他能够有一点点改变。不要发生什么事情时,只知道低头一直看著脚边。他所面临到的事件冲击性十足,足以改变一个人的人生。会让你觉得就算他只因为区区一天就对未来感到悲观,也是难免的事。话虽如此,但我打从心底觉得如果一辈子都独自关在房间里,实在太可惜了。我希望他能够在这里自由自在地思考要如何度过人生。我希望他好好思考自己真正想追求的是什么样的人生。我不是希望他「痊愈」,我是希望他「成长」。不是身为医师,而是身为叔叔。』 录音在这里暂时中断,接著传来不同一天的对话。这天叔叔和柏木也气氛融洽地一边喝茶,一边交谈。 『虽然岛民都十分仰慕您,也很尊敬您,但相信这七年来,您应该也有过辛苦的一面。为什么您在任期届满后,还是继续留在岛上呢?是因为经过一年的任期后,您对地区医疗和预防医学变得感兴趣吗?』 『这个嘛……』叔叔似乎喝了一口茶。『针对先进医疗,选择待在大学会比较有利,但有些东西只有这里才学习得到。实际参与后,我才发现相当有趣。说到你在研究的环境疗法,一般模式都是从都市换到充满大自然的地区,但这里其实有些疾病比在都市更常见。包括地区居民的饮食倾向,在这里可以重新学习到跟整体生活和健康有关的基础。还有,如果是在大学附设医院,就只会针对某特定专业领域,但在这里即使没那么专精,也必须具备广泛的知识。如何推动人们维持健康也包含在其中。我在这里纯粹是做必须做的工作,而且这样的医师样貌也跟我的个性比较合。』 柏木稍微压低声音,提出下一个问题: 『在任期届满之前,您没有感受到无形的压力吗?当初应该也有岛民说出万一岛上没有医生会很伤脑筋之类的话吧?我记得您以前也说过不期待岛民能够有所理解。』 对于这个发问,叔叔开朗地做出否定: 『眼见任期就快届满却安排不到医生来接任的那段期间,岛民确实显得很不安。但老实说,当时没有一个岛民当面对我说希望我留在岛上。以前刚赴任不久,我假日去了北海道本岛回来时,确实有岛民直言不讳地跟我说一知道医生不在岛上就觉得很可怕,不过……唯独那时候,没有任何岛民来跟我诉苦说:「医生你要是离开了,我们会很伤脑筋。」我相信那时候大家其实是很想诉苦的。可是,大家选择尊重我的人生。』 这时叔叔肯定在脸上挂起开朗的柔和笑容。叔叔就是一个拥有开朗笑容的人。有人在年底听到诚的往事时,脑海里也浮现了同一张笑脸。 『我之所以会留在岛上,不是因为怜悯岛民,也不是因为有高尚的使命感。绝对不可能是因为怜悯岛民,他们非常坚强的。我是自己经过一番思考后,依自己的想法决定留在岛上。对于地区医疗特有的辛劳,我也是在理解一切之下,自己乐于这么做的。我会说不期待岛民能够有所理解,是基于这样的理由。我是自己做出决定,现在才会在这里,所以岛民们什么责任也没有。如同我是自己高兴留在岛上,他们也可以依自己的方式来利用我和诊所。』 『您为什么会决定留在岛上呢?』 『以前我曾经带著两个侄子……就是有人和他哥哥……我们一起去旅行过。在他们放寒假的时候。那时,在回程的飞机上遇到紧急呼叫医生的事态。』 柏木宛如上了钩的鱼儿,立刻做出反应。『您回应了呼叫吗?』 『有啊。』 『我会迟疑。飞机上没有足够的仪器,而且我听说就算使用听诊器,也会被引擎声盖过去。日本不受好心撒马利亚人法的保护。有时回应了呼叫,却会因为无计可施而反遭怨恨……您当时没想过会有诉讼或损害赔偿的风险吗?』 诚之前说过有听不懂的用词,想必就是指这段话吧。有人的记忆清楚浮现。那时是元月,叔叔在走廊上对著有人说话时提到过这个用词。 『这一切我当然都想过。所以,当时我也会感到害怕。不过,我告诉自己万一演变成最糟的状况,到时候就算会被责怪也无所谓。』 叔叔断断续续地描述起来。 『要做出某个决定的时候、站在分岔路口的时候,我会试著想像未来的自己。像是十年后的我之类的。先想像十年后的自己,再试著回顾现在。我会去思考如果现在采取或没有采取这个行动、如果现在选择或没有选择这条路,未来的我会怎么想,然后再去做出自己应该最不会后悔的选择。遇到紧急呼叫医生那次,我也是这么做。当时我心想如果没有回应呼叫,想必一辈子都会记得自己做出了那样的判断……说得极端一点,就是会后悔一辈子。我心想即便没有救人成功,十年后的我也不会感到后悔。所以,我回应了紧急医生呼叫,也做出留在照羽尻岛的决定,就这样一路走到现在。』 『试著以未来的自己来回顾现在……是吗?』 『也可以形容是循著理想的生存之道而行动吧。对于遇到尽管机率不高,但还是有可能成功救人的状况,却为了保身而视而不见的作风,我实在很难苟同。就这点来说,或许我和我侄子还满意气相投的……』 * ——你要不要试著想像一下未来的自己? 在为了道下而强出头的那天,有人觉得自己失去了未来,也心灰意冷地认为自己会一直关在房间里,度过什么也不会改变、只会徒增岁数的一生。所以,最初听到叔叔这句话时,有人不禁悲从中来。有人以为叔叔也预见有人的悲惨未来,才做出这般忠告。 然而,有人误解了叔叔这句话的核心。听了录音档后,有人才知道叔叔的真意。 叔叔不是在询问有人说:「你就这样过日子下去,以后能怎样?」 叔叔是在询问有人说:「假设你就这样过日子下去,以后当你回顾起现在时,不会为了这样的生存之道感到后悔吗?」 其实叔叔早就给过提示。 ——重点是有没有忠于自己的生存之道。 对于叔叔回应紧急呼叫医生一事,有人的父亲面带苦涩表情时,叔叔斩钉截铁地说出这句反驳话语。即将走入生命尽头之际,叔叔询问哥哥说:「如果是我以外的某个人做了同样一件事,你也会觉得很帅吗?」 叔叔是一个对生存之道有所坚持的人。 阳学长和诚听过录音档后,也都用了「后悔」这个字眼来表达自己的意念。 ——未来我肯定也会带著后悔的心情思考今晚的事情。 ——与其抱著后悔的心情过日子,哪怕要赌上性命,我还是会出海。 阳学长和诚两人都确实接纳也理解了叔叔的生存之道和想法。 随著录音档寄来的那封信,写著这样的内容: 『草稿是我以研究为目的而整理出来的内容,所以你看了可能会心生疑惑。得知草稿被转交到你手上后,赶紧寄上录音档给你。录音档的内容应该比较容易捕捉到川嶋医生的真心想法。另外,现在回想起来,才觉得川嶋医生当时的身体状况就不太好了。我相信川嶋医生不可能没有想像过濒临死亡的自己。尽管想像过,川嶋医生还是贯彻自己的生存之道,选择尽可能地留在岛上到最后一刻。』 柏木在离开小岛的前一天,对有人说过希望有人主动帮忙分担家事。现在,有人终于明白了柏木的真意。正因为柏木比任何人都更早察觉到叔叔身体不适,才会提出那样的请求。 柏木还随信附上了名片。有人简短写了答谢内容,寄到印在名片上的大学专用电子邮件信箱。其实有人想向柏木表达很多事情,包括为什么到现在才回信、之前因为只看了草稿而深受打击等等。可是,这些事情要用言语表达出来实在太困难了。所以,有人抱著至少必须把感谢之心传达出去的想法,只做出简洁的回覆。 * 从北海道本岛前往照羽尻岛的渡船上,有人遇到过年期间都在函馆亲戚家度过的吉田理容院夫妇俩。吉田夫妇眼尖地发现有人在船上,上前来表达通俗的新年贺词。有人也回了新年贺词。船上另外就只有一名看似观光客的男子,男子一身canada goose(注18)的黑色羽绒外套搭配牛仔裤的装扮。 「这位帅哥也是打算到岛上拍摄星空的吗?」 男子在船舱的地毯上安稳坐下来后,吉田太太态度轻松地主动搭腔问道。看见男子一边咳嗽,一边从大包包里拿出单眼相机把弄,有人想起年底时诚说过的字眼——天文迷。 「是的。」男子开朗地答道。「我听说照羽尻岛是国内数一数二的景点,所以很期待。」 「你要住哪里?」 「野吕旅馆。」 男子又咳了起来,并伸手按住喉咙。 「感冒了啊?」 「我扁桃腺有点肿。不过,搭船前我已经先去医院拿药了,没问题的。」 渡船摇晃了一下。如果是在以前,有人这时可能早就紧抓著塑胶袋不放。不过,跟渔船那宛如爬上小山再往下滑的摇晃程度比起来,渡船根本就像在镜面上前进一样。 「哎呀,你回来了啊!」 有人在宿舍的玄关出声后,担任舍监的后藤夫妇一同出面迎接有人。 「不好意思,我提早回来了。」 距离寒假结束还有一星期以上的时间。北海道的寒假放得比东京久。桃花和阳学长都还没回来宿舍。 「这有什么关系!元月初三过后,阿姨和叔叔也都会依规定待在宿舍里啊!阿姨很高兴看到你回来呢!要不要喝热可可啊?」 在餐厅喝了热可可,再整理好行李后,有人独自在岛上散步。虽然有几个岛上的孩子在中小学学校的操场上互丢雪球嬉戏,但学校本身一片静悄悄。照羽尻高中也是。教师和职员都是在接到教育委员会的聘书之下,从外地前来岛上工作。放长假时,大家都会离开小岛回自家去。供校长们居住的教职员住宅也和放暑假那时一样悄然无声。宅配服务要怎么办?有人脑中忽然闪过这个疑问。他心想毕竟再怎么夸张,回老家的期间也总会锁上门窗吧。 诊所的门上贴著公告纸张,写著目前没有常驻医师,以及从北海道本岛派医师来的日期和时段,也就是每星期二的十点到十四点半。今天不是星期二,桐生护理师也还在北海道本岛的医院住院。诊所也跟其他地方一样,感觉不到有任何人在屋内。 有人想起凉学姊说过岛上的工作机会少之又少。诊所现在呈现这状态,想必负责医疗事务的森内也有著有别于病患的苦恼。如果森内是以正职员工的身分受雇,收入就可以获得保障,但如果是临时员工的话,就伤脑筋了。 光是一位医师的存在,不仅能够使得诊所这个职场得以成立,并且帮助病患,还能够支撑一个健康者的生活。更广义来说,在旅游地点身体突然出状况时,如果该地区没有医师,将会构成极大的不安要素。想必也会出现因此而踌躇该不该去旅游的人。与有人搭同一艘渡船的天文迷虽然说过先去了医院,但也是有可能改变主意觉得应该谨慎行事,而折返回去。这么一来,野吕旅馆就会因为一位客人取消住宿而蒙受损失。 对于仅次于渔业、算是照羽尻岛产业第二大支柱的观光业,包含叔叔在内的历代医师,都一路间接给予了支撑力量。 有人迎著从海面吹拂而来的风,站在原地闭上了眼睛。 与后藤夫妇一起吃了只有三个人的晚餐后,有人洗了澡,慵懒地躺在床铺上。半乾的浏海感觉有些烦人,有人往后拨起浏海,心里盘算著或许明天可以跑一趟吉田理容院。和人发过line的讯息给有人,内容只有简短一句:「我听过叔叔的录音了,谢啦!」有人没有使用贴图,而是以文字回了一句:「嗯。」 不知道凉学姊、诚、桃花和阳学长他们在做什么?有人发愣地望著天花板一边这么心想,一边任凭时光缓慢地流过。 四周一片静谧,安静得让人陷入一种彷佛拉上窗帘的房间已经脱离世界,正在宇宙中漂浮的错觉。不过,其实只要专注聆听,就会听见海浪声。只是有人早已听惯了海浪声,所以即使听得见海浪声,也会觉得身处寂静之中。 凉学姊的一声大叫,划破了这份漆黑的寂静。 * 「快来人啊!」 有人大吃一惊地从床铺上跳起来后,确认了时间。时间已经过了晚上十点钟。有人穿著睡衣便急忙冲下一楼后,看见后藤夫妇也穿上羽绒外衣准备走出屋外。 有人也跟著两人走去。野吕旅馆与宿舍近在咫尺,有人看见玄关门大大敞开著。从旅馆流泻出来的光线特别明亮,让人看了反而内心掀起一阵波澜。 凉学姊的母亲率先走出旅馆,并启动专门接送客人的车子引擎。有人从玄关探头一看,看见凉学姊和她的父亲分别抓著一名男子的头部和腿部,试图把男子往屋外移。 一看见canada goose的羽绒外套,有人立刻知道男子是在渡船上遇到的天文迷观光客,也看见单眼相机和三脚架滚落在水泥地上。 咻~咻~彷佛对著细孔吹气的声音传来。有人听过这样的声音。男子每看似痛苦地呼吸一次,就会发出那耳熟的声音。 「怎么了?」 后藤夫妇一边帮忙扶住男子的腰部,一边问道。后藤夫妇问得很急。凉学姊回答时的说话速度也很快,语调也显得万分紧急。 「客人从外面回来后就说不舒服,下一秒就在这里晕倒了。」 「打了119没?」 「打了。会派直升机过来。可是,总不能什么都不做,一直等到直升机飞过来。」 「做岛内广播!」后藤先生对著太太发出指示。「渔夫和渔会那些人都上过急救课程。」 后藤太太脱下鞋子乱丢在地上后,往旅馆里头走去。后藤太太擅自走进位在玄关旁边的房间,不知准备打电话给什么人。 面对眼前宛如龙卷风来袭的慌乱光景,有人杵在原地不动。大家没有理会有人,忙著把观光客搬上车。 搬动过程中,有人看见观光客的脸。 发红的肌肤、发疹现象、发肿的眼睑。 那天的记忆随著咻咻叫的声音,鲜明地浮现在有人的眼前。 ——跟道下那时候的状况一样! 车子立刻驶了出去。紧接著,果真传来了岛内广播声。 『岛上出现紧急病患,参加过急救课程的人,请尽速前往中小学学校的操场。』 后藤太太打完电话回来后,催促有人说:「你这样会感冒的,快回宿舍去。」 「为什么要送去操场?」 「因为急救直升机会在那里降落。好了,赶快回去吧!」 后藤太太从背后推了有人一下,但有人没有移动双脚。这时,一辆车子从港口附近一带快速驶来,跟著在有人等人的面前停了下来。助手席的车窗降下来后,出现诚的面孔。诚的父亲出现在驾驶座上。 「有人,你在这里干嘛!?」 「我……」 「你也一起来吧!」 诚父亲的声音带著不允许对方表示任何意见的霸气。有人钻进了后车座。在这之间,车子一辆接著一辆驶来,从停下的车子旁边越过而去。 诚和诚的父亲都是上半身穿著跟搭船时同样的御寒衣,但下半身穿著睡裤,并且光著脚套上鞋子。 虽然路灯稀少,但取而代之地,有好几道车子的后灯,透过挡风玻璃映入眼帘。平时在这种时间,根本不会有车子在马路上奔驰。结冻的路面泛起黑光。 「老爸,你看!」 诚发现某人在马路上奔跑,结果发现是森内。诚的父亲毫不犹豫地让森内也上了车。 森内手上拿著诊所的钥匙。 「aed放在诊所里,我要把东西带去。」 「有人,你看到紧急病患了吗?」 诚的父亲问道。「看到了。」有人答道,但声音有些被喉咙卡住。 「病患什么状况?还有呼吸吗?看起来像是还有心跳吗?」 「还有呼吸。」就跟道下一样。「心跳我不太确定,但应该还有心跳。」 把森内送到诊所后,车子继续往中小学学校的操场前进。诊所里立刻亮起灯光。有人心想:「森内会拿著aed跑到操场去吗?」 咻咻叫的声音在有人的耳边缠绕,挥之不去。有人猜想观光客说不定和道下是相同的症状。可是,有人不敢确定。道下的事件发生时,有人的父亲告诉他只要打电话叫救护车就好。已经打过119了,再来只要等待急救直升机赶来就好。一个外行人只能做这些。 中小学学校的操场角落,停了超过十辆以上的车子,并且朝向操场中央照射头灯。野吕旅馆的车子停在操场中央,凉学姊的父亲单手拿著智慧手机大声说话。听起来似乎是在跟北海道本岛的急救医生对话。 「晚餐吃了我们旅馆提供的餐点。我不清楚他在外面有没有吃过东西。什么?」明明是一月份的晚上,凉学姊父亲的额头却是布满汗珠而泛光。「应该不太可能会那样。」 「爸,医生说什么?」 「医生说有可能是过敏发作。」 在场的岛民掀起一阵骚动。 「哪可能会过敏!」 「经营旅馆或民宿的人都会先问过客人的。」 「野吕旅馆也都会问,不是吗?」 「爸!」凉学姊大声喊道。「客人好像很痛苦的样子,怎么办?」 几名岛民往操场中央跑去。他们是渔夫和农会的人。诚的父亲也在其中。 「如果是要做人工呼吸,我会喔!」 「我们也学过cpr。」 森内也拿著aed出现了。凉学姊的父亲朝向话筒另一端更加拉大嗓门反问: 「什么?肾上?肾上腺素笔?」 有人的心脏僵硬地缩起,紧接著一鼓作气地膨胀起来。那是有人在那天学到、想忘也忘不了的字眼。形状像胶水的东西、被掀高的裙子、保健老师的白袍。 「……保健老师。」有人低喃道。「学校的保健老师……」 那时是保健老师帮道下做了处置。然而,诚立刻摇摇头说: 「从外地来的老师们都不在岛上。」 诚说的对,教职员住宅不见人烟。寒假还要一星期才会结束。 「只要使用肾上腺素笔就好吗?」凉学姊的父亲朝向森内大吼:「诊所有叫肾上腺素笔的东西吗?肾上腺素笔!」 过去的声响在有人的耳边响起,取代了森内的回答。那是打开柜子的声响。柏木在六月来到岛上时,曾经把两根肾上腺素笔收进诊疗室里用来保管药剂的柜子里。 如果和那天是相同状况的话……如果观光客和道下是相同症状的话……可是,不确定相不相同,搞不好会弄错状况。反正保持沉默也不会被人责怪。 没关系,什么也不用做。 不要采取任何行动就不会有事。 ——有人。 ——你要不要试著想像一下未来的自己? 这时,有人听见了叔叔的声音。 ——要向前迈进才有机会看到。 ——动起来吧!采取行动吧! 诚的父亲和和人的声音也传来了。接著是…… ——我还是会出海。 诚的声音传来。 忽然间,一阵猛烈的逆风吹拂而来,有人被吹得就快无法呼吸。有人从正面承受强风吹打。 向前迈进时势必会感受到逆风。 元旦那天在海上飞远消失的围巾,从有人的眼底闪过。 有人踏出了步伐。 * 男观光客名为小西。被搬上直升机之际,陪同的医师询问名字后时他亲口回答了。 「肾上腺素笔是你打的?」有人轻轻点了点头,医师先确认小西的生命徵象后,用力点头回应有人说:「谢谢,你做得很好。」 有人与医师的互动一下子就结束了。直升机立刻载著小西,朝向北海道本岛飞去。 急救直升机的光线混入星光之中后,有人发出「咚」的一声一屁股坐在雪地上。 「有人,怎么了?」 大人们上前询问有人,但有人什么也回答不出来。有人从超越他所能承受的紧张感之中解脱,整个人虚脱无力,想站也站不起来。 有人害怕极了。到了现在,他才全身颤抖起来。 「不过,有人,干得好啊!」 「你还真有一套,会知道要怎么使用那支喀嚓刺上去的东西。」 在大人纷纷说出慰劳话语之中,凉学姊含著泪水在有人的面前跪坐下来。 「幸好你有回来,真是太好了……」 「小凉,也辛苦你了。好啦,回家去啦!」诚的父亲把手轻轻放在有人的头上。「今晚的英雄也要回家啦!」 「我……」 「你穿这样坐在雪地上会感冒的。看你都发抖成这样。」 聚集到操场来的人们三三两两地各自准备离开。即便发生这么大一场骚动,那些人几小时后照样得开船出海。凉学姊也跟著父母亲离开了。离开时,凉学姊依依不舍地回头看了有人好几次。 「老爸,你先回去吧!我想在这里休息一下,再送有人回宿舍。」 「这样啊。」诚的父亲没有追究下去。「那你就这么做吧!」 诚的父亲脱下身上的御寒衣丢给有人后,便开车离开了。 操场变得一片宁静,彷佛方才的喧闹声不曾存在过。诚像个哥哥一样让有人披上御寒衣。在带著淡淡鱼腥味的暖和感包围下,有人抬头仰望起天空。月亮像被削薄似的只发出稀薄光芒,相对地布满夜空的星星显得特别光亮。 「不知道小西先生有没有拍到一些照片喔?」诚在有人身边坐了下来。「对我们来说,这样的夜空其实很普通的。」 「……在这里可以……很、很清楚看见星星。」有人直打哆嗦,也使不出什么力气发出声音。「夏天……放烟火时……我也这么想过。」 「是喔~」诚仰头说道。「我换个话题喔,刚才的你像变了一个人一样。」 诚灵活地用脚尖把白雪踢向有人。有人瞪了诚一眼后,诚淘气地咧嘴一笑。 「有人,你真厉害。」 「……我、我才没有。完全没有。」话语化为白烟在夜里飘荡。「一点也不厉害……我会知道那东西……是有原因的。」 整个人完全松懈下来后,有人连内心的那道防线也松垮下来。有人用两手摀住脸。 「我本来……很想当医生的。」 在星光下、雪地上,有人把年幼时对叔叔怀抱憧憬的那一天的故事,以及让他一直懊恼至今的那一天的故事,一五一十地说出来。 在听完所有故事之前,诚没有插嘴说话,也没有表现出觉得冷的态度。说完故事后,有人也不再发抖了。 「原来如此。」诚站了起来。「那位道下同学恢复健康真是太好了。」 「……嗯。」 「你跟她说今天发生的事吧!」 「咦?为什么?」 「没什么特别理由啊,我只是觉得她听到之后,应该会很开心。」 道下在星巴克头也不回地离去的背影,如幻影般浮现在一片雪地的操场上。有人捏了颗雪球打算丢过去,但中途改变了念头。 「我一直在想如果那天不存在……」有人捏碎手中的雪球。「我就不会变成这样。」 「可是,如果那天不存在,小西先生不就惨了。」诚徒手拍了拍沾在屁股上的白雪。「那现在呢?」 「现在?」 「现在你怎么看待那天的事?你还是觉得那天不存在比较好吗?」 有人再捏了一颗雪球,这回朝向诚丢去。诚也做出反击。 「我问你,今天晚上你为什么会去!那时候你为什么会去小凉和小西先生那里!你怎么会知道哪里有肾上腺素笔还有注射方法!」 有人根本只看过一次注射方法而已。只是,那次就深深烙印在有人的脑海里。当然了,医师在电话中持续给予准确指示帮了很大的忙,但不管怎么说,有人主动出面,并完成了动作。 「难道是因为你喜欢小凉吗!」 「你、你是笨蛋吧!」 诚一边笑,一边在操场上跑了出去。 「……你明明知道的。」 诚听过叔叔说的话,他肯定知道的。 那时,有人思考了片刻未来的自己。有人想像十年后、二十年后的自己,再回顾现在。他思考著未来会不会后悔自己只知道默默杵在原地。 接著就听见了诚的父亲、哥哥,还有特别是诚的声音。 那些声音简直就像震天巨响。 「有人!虽然我们会说有急救直升机可以取代救护车,但包含我和老爸在内的所有住在岛上的人,大家都有一定程度的心理准备。」诚站在直升机飞远后在雪地留下的痕迹上。「我们会想万一出什么状况,那也是没办法的事。真的不行的时候也只能接受。有些状况在都市的话或许有救,但在这里就是没得救。」 「……嗯。」 「尽管有心理准备,我们毕竟也是人,还是会忍不住去想至少有医生在的话,如果运气好一点还是个超厉害的医生的话,搞不好就有得救。」 「……嗯。」 「我们会觉得如果是川嶋医生,那就没关系。只要是川嶋医生看的病,就算出了什么状况但最后没救,我们也甘愿死心。川嶋医生让我们能够相信他会帮忙找出最佳方法,也绝对会尽力去做。」 有人想起叔叔周末时也不松懈地阅读资料的身影。「嗯……我懂。」 「你的『那天』是改变不了的吧?我们改变不了过去的。我不是说过很多遍了吗?气候和过去不是我们能掌控的。」 「嗯。」 「不过,要怎么看待过去是可以改变的,就看自己现在怎么想,对吧?」 有人没料到会从诚的口中听到这样的发言,不由得倒抽了一口气。 「感觉还是很像在说教喔,抱歉!」 「诚,你那时候该不会……」 之前诚递出装著录音档的信封时,试图说些什么,但有人以一句「不想听人家说教」打断了诚说话。 到了现在,有人才察觉到原来诚在还不知道他过去有过什么样的失态时,就信任有人,也试图站在有人的立场给予支持力量。有人用冰冷的手背擦拭脸颊后,稍微别开了脸。这时,有人眼前出现了第一次看到时认为毫无意义的号志灯。 诚的嗓门越放越大。 「川嶋医生果然很厉害!那个好心撒马利亚人法,对吗?就是那个为了抢救危险状态的人而尽了最大的努力后,即使没能得到好结果也不会受到谴责的法规。日本明明没有那样的法规,川嶋医生在飞机上还是出面救了病患,对吧?」 有人拚命点头。 「我想像得出来川嶋医生那时候是什么模样。就是你朝向小西先生走去的模样。你看起来很像川嶋医生。」 诚像是要向全世界炫耀似地大喊: 「你那时候真的是……超帅的!」 过去一度熄灭的光芒,在这一刻获得重生。 * 寒假结束不久,小西便寄来慎重的感谢函以及糕点礼盒。小西表示导致过敏的是前来小岛之前,医院开处方给他的抗生素。小西也提到为他急救的医院说明过即使是原本不会过敏的物质,也会有突然出现症状的时候。也就是说,野吕旅馆没有任何的过失。 小西写出在照羽尻岛的意外事件,以及发生事件时岛民全员出动救援而获救的内容,投稿到全国性报纸的读者投稿专栏,并获得采用。当中也以「来自东京的离岛留学生」的说法提及有人。小西的文章纯粹是为了表达感谢之意,最后以一句「我在此向照羽尻岛的所有人表示感谢」做了结尾。 这是非常渺小的事件,不像星泽医师离开小岛时的毁谤内容,还能够在网路上掀起话题。即便如此,照羽尻岛的人们还是很开心。 凉学姊不知道向有人道谢了多少次。 桃花和阳学长也都向有人表示佩服。 岛民会主动向有人搭腔。你那时候做得很好呢!今天也要精神抖擞地去上课喔! 哥哥和父母亲也主动联络过有人,最令有人惊讶的是来自道下的联络。道下传来了这样的简讯: 『我拜托和人先生告诉我你的电话。我看到报纸了,很行嘛!』 很行嘛! 道下这区区三个字的话语,让有人感到无比开心。 在那之后,有人重新回顾与道下在星巴克的互动。 ——反正我看你也不可能当得了医生。 有人想像起未来的自己。未来的我回顾今天时,会怎么想呢?好比说,三十岁、五十岁的我会怎么想呢? 对于内心再次燃起的这把小火焰,有人当然可以选择视而不见。应该说,要有人视而不见还比较容易。 容易是容易,但不会为了这个选择而后悔吗? 假设没有选择视而不见,最后这把火焰却没能够热烈燃烧的机会就熄灭时——如果试著追求梦想却没能够实现时,会后悔地心想早知道就什么都不要做比较好吗? 有人启动了许久不曾碰过、一直置之不理的逃脱游戏程式。有人摸索了好一会儿,但依旧没有灵感,想不出如何通往真结局。 如果借助他人之力,有人会觉得等于在认输。因此,有人从未利用过写出攻略资讯的留言板。 有人第一次连结到攻略留言板的网址。 留言板上有很多留言,有人滑动画面后,很快就找到与他处于相同状况的玩家。 针对该玩家的留言也有回覆内容。回覆内容没有直接说明破解方法,而是以委婉的说法写出只有走到最终结局的玩家才能够理解的提示。有人看懂了提示的含意。 突破点就是,在特定处刻意做出照理说会迎向其他结局的行动。 游戏里并没有针对这个行动的提示。真不知道是什么样的人能够在毫无提示之下想出要这么做?有人猜想应该是个头脑相当柔软的人,也感受到世上确实有才智过人的人。 感到佩服的同时,有人也想著世上并非每个人都如此聪明。这个最终结局是就算一直浮现不出灵感,只要有毅力地在各处持续尝试采取所有行动,尽管有可能花上很长一段时间,也能够成功走到最后一步的结局。 在借助陌生先人的智慧下,有人总算走出白雪纷飞之中的小屋。有人感慨万分地望著「true end」的字眼好一会儿,但最后没有删除已成功破解的逃脱游戏,便切换到其他画面。 在那之后,有人坐在电脑前面浏览了阳学长所参加的补习班网站。之前有人也利用智慧手机浏览过,所以知道该补习班设有针对报考医学系学生的课程。不过,那时有人没有查看是否可透过线上教学参加该课程。这次有人查看了,也发现该课程设有线上教学。在那之后,有人也看了自己以前在东京就读的学校官方网站。有人记得道下说过学校将新设医学系专攻课程。 * 「我今天可不可以不去帮忙做陆上工作?」 有人一早这么切入话题后,诚的表情忽然变得严肃。 「你有事啊?」 「我要打个电话,要跟人家说一下事情。」虽然没必要也说出对象是谁,但有人没有隐瞒。「我要打给柏木先生。」 听到柏木的名字后,诚似乎察觉到了什么。 「……是喔。好吧。」 从写了e-mail答谢柏木寄来录音档那次之后,有人和柏木互相联络过几次。从那当中,有人得知虽然不至于偏僻到像照羽尻岛这般程度,但柏木也是来自乡下地区的人,也得知柏木在应考之际费了很大的心力。 哥哥和人是应届考上医学院的学生,有人心想比起和人,应该听一听柏木的经验谈会更有帮助。 柏木想必相当繁忙。时间虽然是由柏木指定,但仍还是接受了有人的请求。柏木指定的时间就是今天。 柏木主动打电话来,还告诉有人不需要特意回拨。原因是之前受到川嶋医生诸多的照顾。 对于有人,柏木表现了十分诚挚的态度。透过直接和柏木交谈,有人得到想知道的资讯,也得到了建议。 重考好几次才考上医学院并非罕见之事,也有学生是出了社会后才重拾学生身分就读医学院。柏木本身也是重考了两次。 重考生的那段时期,柏木离开老家住进位在札幌的补习班学生宿舍读书。 『我当初也想过要接受线上教学,但那种方式有的人适合、有的人不适合。』 有人直逼核心地询问:「请问什么样的人不适合?」 『对自己很宽松的人、个性懦弱的人不适合。还有,很会找藉口的人也是。任何人都会有提不起劲读书的时候,这时如果很会找藉口的话,就会真的不读书而导致进度落后。还有,这种人在没能够考出好结果时,一定会找藉口说怪就怪在选择了线上教学。毕竟要把责任推给环境再容易不过了。』 柏木说得十分笃定。 『还有,这部分纯粹是我个人的看法,我觉得除非是个自律心很强的人,否则还是要刻意在自己会觉得有点不自在的地方读书才比较好。如果是在一个没考上医学院也不会被人责怪、气氛和乐融融的温和环境,就会忍不住耍赖撒娇。一定会的。』 * 有人最先向诚坦承了自己的决心。就在放学后两人一起踏上归途的时候。二月里吹来的风还带著寒意,但感受得到阳光在发威。 「等到了春天,我打算去念东京的学校。我要重考设有医学院专攻课程的学校。」 诚猛地停下脚步。「你果然还是要当医生啊?」 「当得了的话。不过,与其说想当医生……」有人猜想叔叔年轻时想必也抱著跟他同样的心情,决定自己的未来之路。「我是想以自己的方式,成为其他人的力量。如果看到遇到困难的人,我会想助他一臂之力。我希望自己保有这样的生存之道。」 「嗯~是喔。」 诚眯起眼睛看向大海,没有再多说什么。 有人在隔天的吃便当时间,向凉学姊、桃花和阳学长说出决心。凉学姊表现出落寞的情绪,阳学长询问有人:「你要在东京跟我上同一所补习班啊?」桃花露出微笑简短说一句:「你不太一样了。」 诚则是沉默不语。 「我们用line互相联络吧。」桃花这么做出提议。五人当场互加为好友,并建立一个群组命名为「照羽尻高5」。 凉学姊询问有人说:「你什么时候要离开岛上?」 「考试日期的前四天。二月底。」 「这样距离结业式还有一段时间……」凉学姊一副要甩开落寞情绪的模样,在脸上堆起可爱的笑容说:「没办法,毕竟你也要为了新生活做准备。到时候我们会一起到港口替你送行喔!」 「大家应该要上课吧……」 「翘课就好了啊!不是啊,老师说他们也会去港口。」 有人有预感老师们真的会让学校闹空城,也到港口替他送行。想到若是当真演变成那样的局面,有人不禁感到喉咙深处难受地膨胀起来,泪腺也受著刺激。有人同时也想著如果自己周遭围绕著这样的一群人,肯定会耍赖撒娇。 有人的自我矜持不允许他让这群人和这座小岛成为藉口。 正因为来到这里,有人才得以鼓起勇气重新面向前方,准备踏出步伐。 有人从教室看向窗外,脑中忽然浮现一句形容话语,二月是光之春。这里明明曾经是地狱深渊,有人眼前所看见的一切景色却是如此地耀眼。 ——下次再来到这里时…… 虽不确定下次什么时候会再来到小岛,但有人想像著未来再来到小岛的自己。 ——至少绝对不会感到后悔。 到了现在,有人能够体会即使任期已届满,叔叔还是选择留在岛上的心情。 只是,诚让有人感到挂心。有人明明比对任何人都更早向诚坦承自己的决心,诚应该也察觉到这点,但他却什么话也不肯对有人说。有人当然不是硬要听到诚的鼓励话语不可,但到了这局面却受到诚的冷漠对待让有人难受不已。 诚该不会是在生气有人要弃小岛而去吧?不对,诚不可能会那样。对于诚,有人坦承过一切,包括过去的事件也都说了。有人相信与诚两人之间不会有误解。既然如此,为什么诚会那么冷漠? 初夏那时,诚连有人上厕所时也一起跟来的往事就像不曾发生过。大家一起吃便当时,诚会表现得特别开朗,但不太肯跟有人对上视线。「我先走了喔!」放学时诚也会这么说一句,就潇洒地先离开。说出「我先走了喔!」这句话时,诚的音量大得像高中棒球选手在宣誓一样,也像在强调「我已经没话跟你说」而阻断有人说话的机会。看著诚离去的背影时,有人会觉得心窝疼痛,喉咙深处有种被卡住的感觉。 有人摸著胸口自问:「这究竟是什么感受?」最后,有人想出一个具有说服力的答案。也就是,寂寞。即将与诚告别让有人感到寂寞。告别之日近在眼前却说不到话也让有人感到寂寞。有人不曾有过这种感受。在东京度过家里蹲的日子时,即使见不到同学,有人也丝毫不以为意。 有人当然必须认真读书应考,也要花时间打包行李,但一想到诚的态度,有人就难以集中精神。这样的日子一天一天过去,隔天就要回东京的日子终于还是来了。 目送诚迅速收书包回家的背影后,有人回到宿舍做最后的行李打包。打包行李的空档时,垃圾桶里越堆越多擤过鼻涕的面纸。晚餐时间就快到了。『我有话跟你说。』有人发了line的讯息给诚。讯息立刻呈现已读状态,但有人等了五分、十分,也没等到回覆。 「有人,你要去哪里?快要可以吃饭了耶!」 虽然对后藤太太感到过意不去,但有人还是冲出宿舍,直奔齐藤家。渔夫家的夜晚比一般家庭来得早,如果要去打扰,就不能犹豫不决。 之前收留有人过夜的房间窗户,紧紧拉上了窗帘。 有人按了门铃后,诚的父亲从屋内回应说「你按什么门铃!自己进来就好啊!」有人听话地自己走进屋内。 「我想见诚一面。」 「喔,你要找那小子啊。」诚的父亲朝向二楼放大嗓门说:「有人来找你了喔!」 『我身体不舒服在睡觉!』 实在听不出像身体不舒服的宏亮声音从二楼传下来。诚的父亲露出苦笑说: 「有人,你就别跟那小子计较吧!至要离开家里的时候,他也是那副德性。那小子之所以不肯让人看见自己的脸,要怎么说呢,因为他也是个男子汉。」 「叔叔这句话是什么意思呢?」 「没有人会想让人看见红通通的眼球吧。」渔夫粗犷的手温柔地放在有人的头上。「不过,你都不怕被看见红通通的眼球跑来找他了。我看是诚比较孬种吧。」 有人走出齐藤家,朝向拉上窗帘的窗户大喊: 「诚!你到底知不知道我来找你要说什么啊!」 玻璃窗反射著港口的光线。 窗帘没有被拉开来。 * 港口挤满了岛民,呈现黑压压一片。跟叔叔离开小岛时差不多、甚至更多人来到港口替有人送行。校长和高中的老师们也真的都来到了港口。 「多注意健康啊!」 「要来玩喔!」 「我会寄海胆给你。」 这句话是诚的父亲说的。 有人实在难以一一向每个人道别,于是使出丹田的力量大声说:「谢谢大家!谢谢大家的照顾!」最后深深行了一个礼。 有人发现了凉学姊、桃花和阳学长的身影,智慧手机随之收到line的讯息。 『以后如果遇到什么事,可以在群组里发牢骚喔!』 『考试加油!』 阳学长传了崖海鸦在海上飞翔的照片过来,看来阳学长是想以照片取代贴图。 出航时刻逼近,有人朝向三人挥挥手后,搭上了渡船。有人寻找过诚的踪影,但就只有诚不肯现身。诚究竟在哪里? 那天……不是未来消失不见的那天,而是其他的那天。不论是有人得到可再次通往未来之火的那天晚上,还是有人感觉到背后有一股莫大力量推来、看到元旦日出的那天早上,都是和诚一起度过。 有人很想见到诚一面。 有人没有进到船舱里,而是在甲板上移动脚步,持续寻找诚的踪影。诚不在人群之中。如果诚在人群之中,有人有自信一定能够找到他。 有人拿出智慧手机,打算发出line的讯息询问诚说「你在哪里?」 出航的汽笛声响起。 为了挥手回应前来送行的人们,有人再次把智慧手机收进口袋里。诚不在人群里。 有人不想透过line,而是想要好好亲口对诚说出想法。 比起对任何人,我最想跟你说一声:「谢谢。」 如果未来我能够像叔叔一样当上医生…… 我一定会再…… 渡船驶离了岩壁。岛民们的身影慢慢地越变越小,声音也越来越远。 『欢迎来到梦想浮岛 照羽尻』 褪色的文字写在断崖的补强水泥墙上。 黑色海鸟在海面上低飞而过。 有人一直认为这里是地狱深渊。 可是,要不是来到了这里,也不会有此刻的有人。 有人微微压低下巴迎著寒风,朝向渡船的前方走去。 随著海风吹来的细小浪花浸湿了有人的脸颊。打在岩壁上的波浪如烟火般绽放开来。 烟火——有人杵在原地不动。暑假大家一起放烟火的那天晚上,诚说过的。 ——对于真正想说的话,不该用言语表达。要用态度和行动来表达! 有人这才明白原来诚是因为这样才没有现身。 「诚你这个大笨蛋!」有人挤出声音大喊。「这就是你的真心话啊!」 海风吹起有人长长了的浏海,整个额头露了出来。有人感到既不甘心又难受,于是从港口别开脸,看向船头的方向。船头一带放著绳索和器材,除了船员之外,其他人不得踏进该区域。有人前进到不能再前进的位置后,抓住甲板的扶手,探出身子目不转睛地看著大海。 有人瞪大了眼睛。有一个人站在逐渐逼近的防波堤突出部位上。那个人是诚! 「诚!」 有人出声大喊。浪声、引擎声、风声,哪怕会被所有声音掩盖过去,有人还是再次放大嗓门大喊。 有人看得到诚的脸。即使距离很远,也看得出来诚的眼皮浮肿。有人还看得出来诚的眼球变得红通通。不过,诚的脸上挂著笑容,就像以最大的力量在激励著有人一样。 「诚!有一天我一定会——」 诚用力地只点了一次头。 诚取下围在脖子上的围巾。跟著,他紧紧抓住围巾,朝向有人的方向用力顶出围巾。 围巾剧烈地飘动起来。 有人看见了风的形状。 注16:驿站接力赛的日文为「驿伝竞走」,是一种源自日本、由多人组队参加的长距离接力赛跑活动。驿站接力赛会分多个区间进行接力赛跑,当中第二区通常是最难跑的坡道等地形,因此各队多会安排王牌选手负责第二区,也会看见观众聚集在第二区沿路为选手加油的场面。 注17:屠苏是一种草名,日本在新年时有喝屠苏酒的习俗,以去除一整年来的邪气,并祈求长寿。 注18:canada goose为加拿大的高级冬服制造商。 后记 一般社团法人天卖岛oraga岛活性化会议的齐藤畅先生、公益财团法人hamanasu财团的小仓龙生先生、北海道天卖高等学校的上田智史校长(采访当时)、北海道天卖高等学校的诸位学生、诸位教职员,以及天卖岛的诸位岛民,感谢各位在本作撰写上给予莫大的协助。由衷感谢各位在采访时的大方分享。 作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