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似水柔情》 楔子 夜阑更深，整座洛阳城一片阒寂。 「啊——」蓦地，一声尖锐的叫声划破长空，从北门永昌侯府的高墙内传出。 「快来人哪！救命啊！来人呀！」那声尖叫过后，接着是一串呼嚷。 俄顷间，只听得杂沓的脚步声响起，纷纷奔往内宅的院落。随后，一个威严的男声喝斥道： 「什么事？半夜三更如此大呼小叫的！」 「总管，不、不好了，大小姐……投、投缳自、自缢了……」丫鬟抖着声音，结巴地禀报一则青天霹雳的噩耗。 「什么!？」总管大吃一惊，立时急得又叫又吼：「那你们还杵在这儿做啥？你——快去请大夫呀！妳——赶紧通知侯爷和夫人去，还有你……」 总管大人旋即调兵遣将，指挥全局，永昌侯府霎时鸡飞狗跳，陷入一团慌乱之中…… ※ 似水背着一篓柴薪，在崎岖的山径间快步行走着。 虽然已是入冬时节，但背负的柴薪重荷，以及赶路的匆忙步履，却让她的额上泌出薄汗，可她的脚步不敢稍缓，因为她必须在日落前赶回「慈敏义养院」生火起灶，烹煮一大伙人的晚膳。 义养院里等着吃饭的嘴巴不少，能帮忙做事的人却没半个，因为慈敏的院童最小的还在襁褓之中，大些的也才七、八岁年纪，能干得了什么活儿。 目前，义养院「唯二」的大人只有她和崔大娘，但崔大娘是慈敏的主事管院，又常说自己年事已高，不宜过度操劳，根本别指望她会分担工作。所以院内的活儿全落在似水身上，从清晨到夜晚，她就像颗陀螺般忙得团团转。 然而恁是忙碌辛劳，似水却毫无怨言，只因她是个懂得感恩的好女孩，设若没有慈敏的教养，或许这世上早就没有她的存在了…… 1 周天南仆仆风尘，从洛阳赶抵百里外的「慈敏义养院」。 他是永昌侯府的总管，若非此事关系重大，侯爷也不致要他亲自跑这一趟远路了。 扣过门环后，周天南有感而发地打量着这座睽违了十七载的庄院。 十七年前，他奉侯爷之命送二小姐过来，没想到今日再度造访此地，竟是为了带她回去，世事的变化果真难预料呀。 嘎吱—— 正当周天南不胜欷歔之际，一名老妪打开了义养院的大门。 「久违了，崔大娘。」 侯府大总管毕竟有其过人之处，周天南记性奇佳，虽仅在十七年前见过崔大娘一次，但犹是一眼认出这位应门的老妪，立即开口招呼。 「你是？」崔大娘瞇起昏花老眼，疑惑地瞧着这名颇有派头的中年男子。 「崔大娘，咱们十七年前见过一面。」周天南笑答。 「呃，是吗？」崔大娘一愕。 十七年前？别说笑了，她哪记得那么遥远年代的事，她甚至连十七天前发生的事情都记不清楚了咧。 「我是洛阳永昌侯府的总管周天南。」那么，她总该听过他的名字吧？ 因为侯府是义养院的资助者，这儿一切的开销，可都是由他手上拨银支应的。 「啊！您是周总管？」年迈昏瞶的崔大娘总算反应过来，这才赶忙侧身让客，嘴里直嚷着：「真是稀客呀，周总管，快请进来吧！」 两人进入堂屋，落坐后，周天南礼貌地先问候一声： 「崔大娘，义养院的一切还好吧？」 「那真是糟透了，总管大人。」没想到崔大娘的抱怨立即像滔滔江水般倾闸而出：「以往太夫人对我们非常照顾，可自从她过世后就不一样喽，现在侯府拨下的款子愈来愈少，由于入不敷出，这几年我只好少收院童啦。我相信您是知道的，太夫人在世时，这里的院童曾经多达百余人，现在却只有二十九个，因为钱不够用啊！所以，为了节省花费，这儿的孩子我不会把他们留到超过十四岁，只要可能，我总是早早让他们出去自谋生路……」 「等一等，」原本耐着性子听她诉苦的周天南听到此，忍不住开口打岔：「妳说什么？这儿现在没有超过十四岁以上的院童？」 「那当然，他们已有谋生能力，可以出外工作养活自己了，这儿可没多余的闲饭让他们吃。」崔大娘说得理直气壮。 「那十七年前，我送来的那名女婴呢？」周天南忙又问道。 慈敏义养院是一所专门收容无依孤儿的善业庄院，是由永昌侯之母冯太夫人所创。当年他将二小姐送到义养院后，侯爷对她不闻不问，二小姐这些年来的情况根本无人知晓，若非这次侯府出了状况，侯爷或许也不会要他来寻回二小姐吧？ 「十七年前送来的女婴？」崔大娘一脸茫然。 「是呀。十七年前有回我下乡收租，在路边捡到一名女婴，就顺路送到这儿寄养了，妳应该没忘吧？」周天南提醒她。 当初他将二小姐送到慈敏时，为了瞒住真相，就是这么告诉崔大娘的。 「呃，这个么……」崔大娘枯肠搜索，无奈脑子里却是一片空白。 「崔大娘，妳快仔细想想，她现在人到底在哪里？」周天南急了，若是找不回二小姐，事情可就棘手啦。 「嘿嘿！」人老糊涂的崔大娘干笑几声后，才这么说道：「周总管，我想起来了，您是送来一个女婴没错，但都经过这么多年了，义养院的孩子有进有出，甚至也有没养活的娃儿，我怎记得那孩子究竟是哪个、现在又到何处谋生去了。」 周天南为之气结，没想到崔大娘管理义养院的孩童竟是如此轻忽的态度。 「那妳能通知她们回来一趟吗？我想找出当年那个女娃儿。」 周天南不放弃希望，就算孩子出去谋生了，他也要设法见见她们，只要能见到面，他应该可以从长相认出二小姐的。 「周总管，您找当年那个女婴做什么呢？」崔大娘忍不住好奇地问。 找回二小姐关系着一件极机密的事，周天南当然不会泄露分毫，因此他想了一套说词打发崔大娘的问题。 「我倒也不是非找到她不可，只是，这次我奉了侯爷之命，到义养院物色个合适的小姑娘带回去，所以就顺口问问。因为当年是我捡了那孩子，难免对她多一分关心。」 「原来如此。但侯爷为何要来这里物色孩子？」 「因为侯府缺个丫鬟，侯爷想把这份工作留给自家义养院的孩子，让她们多个谋生的出路。」 「侯爷真是太慈悲了。不过，要是您早几日来就好了，那时还有个女孩儿在，因为已年满十四岁，所以前两天她已经到城里帮佣去了。」 「那就劳烦妳去通知她们回来一趟吧！」周天南再次要求。 「既然不是非找到当年那女婴不可，何必还要通知她们回来呢？」崔大娘抱着能省事就省事的心态。 「因为我想问问那些女孩儿，若有人不满意现在的工作，我还是可以从中挑选个合适的人带回洛阳。」周天南却不容她打马虎眼。 「好吧，那等似水有空，我会叫她去通知她们的。」崔大娘只好无奈地应道。 「似水是什么人？」 「喔，忘了告诉您，似水是唯一超过十四岁却还被我留在义养院的小姑娘。」崔大娘这才猛然想起院里还有个「超龄」的女孩儿。 「为什么她就可以留下来？」周天南诧问。 「周总管，我总得留个帮手照料那些院童吧。」崔大娘的老脸立刻皱得像苦瓜，又开始埋怨起来：「现在侯府拨给义养院的银子少得可怜，根本请不起仆妇，我一个人哪忙得过来，当然要留个女孩下来干活儿了。」 「那她人呢？怎没看到她？」那就先见见这个似水吧。 「她在后院哄那些爱哭的小鬼头，他们磨人得很，似水现在肯定被缠得脱不了身。」 「那咱们去找她吧！」 「总管找她干啥？」 「既然这儿还有个现成的女孩，我当然要先见见她，若我觉得合适，就不用再通知外面那些人回来了。」虽然机率不大，但似水若凑巧就是二小姐，那就省事多了。 「不行，总管大人，我可不答应，那绝对不行。」崔大娘立即反对道：「您要带谁走都可以，就是似水不行，她是最好的帮手，所以我反对到底。」 「崔大娘，如果似水是个合适的人选，那就很抱歉，我恐怕是非带她回洛阳不可的。」倘若似水真是二小姐，又岂容崔大娘说不。 「周总管，您这不是存心为难我吗？侯府缺丫鬟，你们随便找也有，干嘛要来我这儿抢人呢！」崔大娘气呼呼地道。 「我们先去看看再说吧，也许她并不合我的意。」周天南心平气和地说。若似水并非二小姐，又何必浪费时间作无谓的争执。 「这个意外让我觉得有些头晕，我要休息一下，否则我一定会昏倒。」崔大娘别扭地赌着气。「您自个儿去找她吧，您只要穿过前院的垂花门，循着孩子的哭叫声，保证就能找到她了。」 周天南不愧有大户人家总管的气度，不想跟一个女人家斗气计较，因此也不再多说，独自迈开大步往后院寻了去。 ※ 一般四合院不论规模大小，基本上都是由四面房屋围合起一个庭院，称为「一进四合院」，两个院落即为「两进四合院」，以此类推。 两进院落以上的四合院，通常都分为前院和后院，由垂花门或屏门区隔，正房、厢房之间，则由抄手游廊连接贯通，而慈敏义养院的建筑格局正是这种两进式的四合院。 周天南一穿过垂花门，果然就听到后院的东厢房传出孩童的哭闹声。 他沿着抄手游廊循声找去，径自推开了房门，发现这间厢房左右两侧各有一排通铺，房内约莫有十来个孩子，他们不是躺在通铺上嘤嘤啜泣，就是尖叫着翻来滚去玩闹成一团。 周天南的视线梭巡了一圈，最后落在角落一隅，那儿有个女孩低头坐着，怀里还抱个婴儿轻轻摇哄。 周天南提步向她走去，当他快接近时，那女孩听到声响，抬首望了过来。 两人的视线一触，周天南猛地煞住脚步，一股振奋的感觉立即窜遍全身。 天哪，是她！就是她！这女孩正是他要找的二小姐，真是太巧了！ 到底是孪生姊妹，二小姐除了稍嫌苍白瘦弱外，那脸蛋和大小姐简直是一个模子印出来的，这也是事隔十七年，他还有自信可以认出当年那女婴的缘故。 似水从坐着的板凳站起来，很有礼貌地对周天南颔首微笑，用她特有的轻柔嗓音问道：「这位大爷有事么？」 「妳是似水吗？」兴奋的心情连带让周天南的语调也显得十分愉悦。 「是的，我是似水。」 「很好，似水，我是洛阳永昌侯府的总管周天南，我想和妳谈谈。」 似水显然有点疑惑，神情微漾着讶色，不过，她很快就转而对孩子们说道： 「嘘！小乖乖们，现在有个客人要和姐姐说话，你们若是肯安静坐着不吵闹，等这位大爷一走，姐姐就说故事给你们听。」 对这些孩子而言，听故事一定是他们贫乏生活中最大的享受，因为一下子工夫吵闹声就平息下来，大伙全安静地坐在通铺上瞪大眼睛等着。 安抚好孩子们后，似水才又看向周天南。 「总管大人，您想和我谈什么呢？」她轻声细语地问。 「我要带妳到洛阳，似水。」周天南直截了当的回道。 「噢，不！总管大人，我不能丢下这些孩子啊！」似水震惊地瞠大明亮的睛瞳。「况且……您告诉过崔大娘了么？」 「我适才大略跟她提过一下。」 「那……她同意吗？」似水绞着双手，担心地问。 「她别无选择，因为这是侯爷的命令。妳该知道这所义养院是属于永昌侯府的，侯爷要这儿的人，那么从崔大娘以下，任何人都不能违抗他的指示。」 「但我走后，就没人照顾这些孩子了。」似水的眉宇添了一抹忧色，不舍地看着通铺上的孩子们。 「我会给崔大娘一笔足够的钱，让她去雇个人来代替妳的。」周天南允诺道。 他也看了那些孩子一眼，发现他们瞪着他的眼光忽然充满敌意，他这才明白，别人要取代似水在他们心目中的重要性大概很困难，甚至不可能吧。 虽然他对孩子所知不多，但再不会想象的人也看得出，显然崔大娘对这些孩子并没尽到太多的心力，唯有似水对他们付出真诚的关爱。 「难道没有别人可以去洛阳吗？一定非要我去不可么？」似水喃喃问着，看来有些不知所措。 当然非她不可，因为她是无人可替代的「二小姐」呀！ 「恐怕是的，因为我们要的是十六岁以上的女孩，而目前义养院就只有妳的年纪符合。」 周天南的语气很柔和却也很坚定，他感觉得出自己坚定的语气教似水眼中的神彩黯淡下来，他甚至听到她轻叹了口气。 「但，侯爷要我去洛阳做什么呢？那儿有孩子要我照顾吗？」似水问出心中的疑惑。 「侯府缺个丫鬟。」周天南只简单地回了句。 因为让她知道真相的时机未到，他不想现在就吓坏这个看起来善良温柔的小姑娘，况且侯爷也交代他无须多言，届时会由夫人出面说明一切的。 「可……为何不就近在洛阳找个人就好呢？」千里迢迢到此找个丫鬟，似水隐约觉得事情并不单纯。 「这是侯爷的意思。妳该知道规矩的，主子说的话，当下人的唯有服从，哪能多嘴多舌地探问原由。」 「那……您什么时候要我离开呢？总管大人。」似水的表情像是要哭了。 「明天一早我会来接妳。」侯府的情况紧急不容拖延，周天南决定尽早赶回洛阳。 「噢！明天!？」似水轻呼了声，「我真的不能拒绝是吗？」她以着几不可闻的声音作最后的争取。 「不能，似水，就算是崔大娘也不能拒绝侯爷的命令。」周天南摇着头。 似水垂下长翘的眼睫，神色变得忧伤。「我会准备好的，总管大人。」她有点哽咽地说。 「很好，妳是个乖女孩。」周天南佳许地对她点点头，然后转身离开了厢房。 当他掩上门扉时，听到孩子们的叫声轰然爆发开来—— 「讲故事、讲故事，似水姐姐，妳答应我们讲故事的。」 周天南嘴角扬起一抹微笑。现在，他必须去和崔大娘谈谈了。 他想，这回崔大娘大概真的会昏倒吧。 ※ 半年后，北魏故都平城的「铁骑将军府」。 建筑巍峨、气势宏伟的将军府跨院里，雷傲正打着赤膊在习练箭术。但见他将箭搭在弦上，扯满了弓，健壮的臂肌偾起，大喝一声「着」，将箭激射出去。 那箭矢迅如流星，只听得远处传来「叮」的一声，羽箭不偏不倚正中箭靶红心。 「好！」站在一旁观看的左翼先锋端木齐立即爆出叫好声。 雷傲神色漠然，从背后的箭袋中又抽出两支羽箭，再次搭箭，拉满弓弩，屏息瞄准目标—— 咻咻！双箭齐发，再次命中红心。 「哗！将军，您真不愧是百发百中的神射手哪。」这回端木齐竖起了大拇指。 雷傲依旧不答腔，径自解下箭袋，昂首向空吐出一口长气后，胸中的郁气才彷佛纾解些。 「将军，您擦擦汗，歇息会儿吧。」端木齐殷勤地递上一条巾子。 雷傲古铜色的肌肤已布着一层细汗，他接过巾子，沉默地擦拭汗水。 打从今早接获魏皇召他回京完婚的御旨后，雷傲就寒着一张脸不理人，端木齐不禁摇首失笑道： 「将军，事情没那么严重吧？想那冯府千金是我朝第一美女，很多人还求之不得哩，怎地将军对这门婚事却如此不悦呢？」 「她不适合当我的妻子。」雷傲总算开了金口。 「为什么？」 「娇生惯养的侯门千金，不适合我这终年在沙场征战的武将。」雷傲淡道。 「将军，她是要当您的妻子，在家里替您生儿育女传宗接代，又不是要跟您上战场杀敌报国，娇生惯养又何妨，女人家娇贵些才惹人怜惜嘛。」 「哼，这种娇贵千金我无福消受。」雷傲却冷嗤一声。 「但皇上赐婚，将军总不能抗旨吧？」端木齐劝他接受既定的事实。 闻言，雷傲攒眉成峰，不禁想起上回进京，无意间在宫中听到冯瑶玑和夏侯兰少爵之间的那一段对话。 从他们的谈话中，他得知冯瑶玑十分排斥这门亲事，甚且还耻笑他出身低下，这重创了他的自尊，令他耿耿于怀，连带地也让他对这桩御赐婚姻有了抗拒。 见雷傲兀自思索不语，端木齐候了片刻，才又提醒他道： 「将军，圣意要您早日回京完婚，那您打算何时启程呢？」 「再过两天吧。」雷傲这才不甚起劲地回道。 端木齐说的没错，皇上赐婚他的确不能抗旨，不过，他也暗自做了决定，决定拜完堂后就走人，至于那个不情愿的新娘，就让她独自留在洛阳吧。 毕竟平城是日渐没落的故都，气候及生活条件都远不如洛阳的舒适繁华，相信过惯好日子的冯瑶玑，应该会很乐意继续留在京邑才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