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赌博师从不祈祷(赌博师不会祈祷)》 序 赌博师必须遵守的三项守则 台版 转自 轻之国度 图源:流哲不哼太 录入:kid 「你将来若打算以赌博师为业,就得好好遵守三件事喔。」 过去,拉撒禄?凯因德曾向养父学过这些本领。 他是个无父无母的孤儿,而既然将他捡去领养的养父是一名赌博师,拉撒禄会成长为一名赌博师,就可说是极其自然的结果。 拉撒禄还记得,养父是在他初次于赌博中取胜的那天夜晚教导他这些守则。但话又说回来,养父总是将这复杂的世界简化为单纯的法则,并喜欢挂在嘴边,因此除了赌博之外,他也教了拉撒禄许许多多的「守则」。 身为赌博师,就必须遵守的三项守则。 第一项可说是极为理所当然的道理。 「其一,不求败。」 这点相当单纯明快。 就如同农家种植作物、商人兜售商品、贵族治理领地那般,赌博师是以赌博为生的职业。 若没办法藉由工作赚钱,就无法糊口过活,这是非常理所当然的道理。因此赌博师不能输。把这样的道理列为赌博师的第一项守则,想必连不曾赌博的外行人也能明白。 反过来说,第二项守则就是不从事赌博师这行的人没办法立刻懂的事项了。 「其二,不求胜。」 由于是在首次赌赢的那天听到这样的教诲,拉撒禄还记得年幼的自己向养父反驳了几句。对于不服气的拉撒禄,养父是这么解释的。 所谓的赌博,其实不算是正经的行为。「不算是」这样的形容法,是身为赌博师的养父这么断定的,真要说起来,应该算是相当不正经的行为,而以此为业的赌博师也可说是所谓的旁门左道。 经营赌场的业者也和赌博师一样——或涉入得更深——同为黑社会的居民。 所谓的赌场既不是公共设施也不是慈善机构,而是十足十的营利组织。对赌场的老板来说,该思考的是如何从上门的客人口袋里榨取现金。 在赌场里胜出,也意味著从赌场老板这样的黑道分子手中强抢利益。 当然,既然经营的是赌场,就会需要少部分的赢家存在,也会出现走偏财运而一夜致富的顾客吧。要是赌场杜绝这类客层的胜机,那客人应该也会逐渐失去光顾的意愿吧。 不过,对于仅靠著赌博维持生计的赌博师来说,若是反覆获取大量的利益,就自然会落得遭到老板盯上的状况。 「不求胜」。 说得更精确些,养父这句话的意思其实就是「若是考虑到事后遭到报复的风险,就不该持续获取足以让赌场老板盯上的大笔利益」。 虽然拉撒禄觉得这话未免省略了太多部分,但养父就是喜欢用这类简洁的话语交代事情。 赌博师虽然输不起,但也赢不得。 持续获胜下去,就会招致赌场老板和其部下出动,以充满黑道风格的粗暴手段「解决」事态。不管是谁,应该都不喜欢沉在弗利特河的淤泥里变成腐烂的尸体,或是被拾荒客剥走自己身上的一切家当吧。 对于原本只是一介街童,天天过著躲避孤儿院追捕生活的拉撒禄来说,虽然分类上属于不良分子,但愿意收养自己并教导自己赌博师之路的养父是他深深感激的对象。因此,他尽可能忠诚地遵守著养父给予自己的多数教诲,特别是关于赌博师的这三项守则,更是拉撒禄最为中意的部分。 由于养父最后惹到了黑道世界的大人物,落得了横死的下场,让这三项守则显得更是说服力十足。 「至于第三项则是————」 不求败、不求胜,再加上另一项—— 拉撒禄认为,正是因为有好好遵守这些教诲,自己才能在养父生前、死后以及年过二十五的这段期间靠著赌博师的身分维生。 不过,若是以这层角度来看,这天晚上的拉撒禄显然是个严重不合格的赌博师。 「…………这可真糟,我赢太多了。」 在赌场——黑巧克力坊泡了一整晚的拉撒禄,这么低喃著摇了摇头。 事情的梗概很简单,原本一如往常,靠著扑克牌赌博满足兴致的拉撒禄,察觉今天赢得稍微有点多了。虽然那尚不构成会带来麻烦的金额,但他目前并不缺钱,而且依照拉撒禄的原则,随性赌博赚多的钱,应当减少至最低限度才是上道。 赚著不会被赌场盯上的蝇头小利藉以维生,正是拉撒禄的生存信条。而遵照著这种信条的他,决定将多赚的这些钱全数押在轮盘的其中一个号码上。 为了维持收益,这类赌场都会安排不少耍老千的装置或手法。拉撒禄原本认为,他随便押的一个数字不可能中奖。岂料—— (想不到居然中了。) 即使揉了好几次眼睛仔细看,小球还是稳稳地落在拉撒禄下注的红色十四格子里头。 拉撒禄抬头望去,只见年轻的轮盘荷官露出了与格子相反的铁青脸色。他八成收到了「绝对不能让球掉进红色十四号」的指示,并试图动了些手脚,但也不晓得是操作失误还是出了意外,最后的结果就如眼前所见。 (也许是今天客人多,让他慌了手脚吧……) 拉撒禄一边揣测著荷官的心境,一边有些困扰地用鼻子呼了口气。 黑巧克力坊里设有六张用来赌博的桌子,除了赌桌之外,也在墙边摆了几张长桌,作为用餐或是交易之用。 每张赌桌都不断有赌客们轮番下注,让每一张赌桌都维持在十人左右的规模,但光顾赌场的可不只有这些人而已。 有视赌场为社交场所的好事之徒、有等著赌博师错估情势大败的高利贷商、有被赌场雇用的女侍、有瞄准大捞一笔的赌博师下手的扒手,而小鬼头们为了赚取小费,在客人的缝隙之间探头穿梭,其中也有几名充满好奇心的绅士与淑女的身影。 众人都是怀著想趁著天亮前最后喧闹一番的心态踏入赌场,而此时的黑巧克力坊已经挤到快连站的位置都不剩了。菸斗的紫烟、蜡烛的灰烟、人们的热气、香水的气息,加上咖啡、巧克力和料理的香味也混在一起,让空气变得相当沉重。光是吸上一口,就让人产生了肺部湿成一片的错觉。 拉撒禄反射性地问了一句——质问的内容是他早已熟知的事实。 「啊——单押一个数字的倍率是多少啊?」 「是三、三十六倍……」 荷官以细若蚊鸣的声音这么答覆后,周遭的观众登时为之轰动。 对于一般的客人来说,这种单押一注,而且还漂亮中奖的情境,应该是相当有看头的一幕吧。许多人纷纷向拉撒禄投以喊声,荷官则是以颤抖的手递出了钜额的奖金。 金币堆积如山。拉撒禄拿起了其中的一枚,在掌心里转著把玩。 这可真糟——他这么想著。虽说帝都的赌场多如繁星,但若是被已经混熟的黑巧克力坊盯上,终究还是弊大于利。 他虽然也想过把这些赚来的奖金一股脑儿地输光,但现在已是黎明时分,赌场差不多该打烊了。要输掉些许固然不难,但要统统赔光就不太可能了。况且,他已经亲身体验过贪图快速而随意押注所带来的后果。 他重重地叹了口气。 拉撒禄将金币放回桌上,接著将手伸入口袋。 「喂。」 拉撒禄这么一喊,荷官就惹人怜悯地颤了一下肩膀。他满脑子的思绪,想必都被赌场老板在这之后会怎么要他为这么一个大包扛起责任的恐怖念头给占据了吧。 拉撒禄掏出了口袋里的金币给荷官看了看。那是现在鲜少使用、名为索维林硬币的旧时代货币。 「我不信奉寂静主义(注:一种基督教的哲学概念,主张信徒应透过祈祷将自己完全交给上帝,彻底舍弃自身的意志),但我一直认为,人在感到犹豫的时候所该做的事,其实都是已经注定好的。」 困惑的荷官将视线紧盯著金币。那是一枚稍大的硬币,表面雕刻的是已经过世的伊莉莎白女王头像。 「如果是正面朝上的话……就这样吧,我会拿这些奖金买些价格高昂的东西再回家。当然,是在这间店消费。」 荷官一瞬间还摸不清楚拉撒禄的话中含意,但他随即露出了容光焕发的神采。这名荷官似乎有著容易将心思表现在脸上的个性——这样的个性其实极不适合在赌场工作。 简单来说,这次的问题出在赌场赔了太多钱,而拉撒禄只要把赚来的利益交还给赌场,这事就一笔勾销了。这类赌场都和黑社会的居民互通声息,并经手著见不得光的商品交易。 拉撒禄虽然没有特别想要的商品,但只要随便买点昂贵的东西,这里的老板应该也会心满意足,对荷官的斥责肯定也会减轻许多。但反过来说,拉撒禄也会因此失去这天所有的收入。 「如果是反面朝上的话,我会就这么回家——然后大概会拿这些钱作为资本,做些脚踏实地的生意,从此不当赌博师了吧。不如就试著开间租书店好了?」 这回荷官的表情明显地沉了下来。这个选项会让拉撒禄保住利益,但事后恐怕会遭到赌场盯上,这名荷官想必也会受到严酷的惩罚。 拉撒禄以手指挟著金币,轻轻地晃了晃。 此举有可能会影响自己、眼前的荷官,甚或是赌场今后的命运,但拉撒禄的心情并没有因此振奋。 拉撒禄总是抱持著船到桥头自然直——该说再稍微消极一点的心态。而在掷出硬币后,无论朝上的是哪一面,拉撒禄大概也不会有所改变吧。 他将内心的情感,化为更为精确的词汇轻声呢喃: 「无所谓。」 他以拇指弹出了金币。 在赌场昏暗灯光的照耀下,金币就像金色的蜜蜂般拖曳著余光向上飞升,但终究没有觅得落脚之处,并受到重力之手的牵引。 拉撒禄伸出单手,接住了向下坠落的小小金币。这熟练的动作,说明了他每次遇到需要抉择的状况时,总会像这样掷硬币决定。 而展露的结果是—— 「————好啦,那我就买点东西带回去吧。」 在摊开的掌心上头,浮现出伊莉莎白女王的微笑。荷官也随之露出了连金币都相形失色的灿烂笑容。 拉撒禄开始动脑,思索该拿手边这笔钜额的收入购买黑巧克力坊的何种商品,才能达成退还利益的目的。 并非在这座赌场经过加工的宝石,以退回利益的效率来说意外并不高,马上就被他从选项里剔除了。至于比市售品的药效更为强烈的毒品或是违法物品固然高价,但对拉撒禄想好好守护的宁静生活可能会有种下祸根的风险。 如此一来,能选择的商品就不多了。 「看来是——人啊。」 价格高昂、属于合法,而且不会带来太多麻烦的商品。 除了奴隶之外不做他想。 后世的人们,想必会将这个时代称为「赌博世纪」吧。 哈姆雷特过去曾这么吐露自己的烦恼。 「是该苟活还是一死(to be or not to be),这真是个问题。」 戏曲《哈姆雷特》乃是不朽名作,这句台词更是堪称无人不晓的经典名句。不过,哈姆雷特若是活在这个时代,肯定会这么大喊吧—— 「是该下注还是收手(to bet or not to bet),这真是个问题。」 由于在上个世纪延揽大权的清教徒势力衰退,他们所制订的规范也随之产生了破绽。原本视严谨、清贫和禁欲为准则的清教徒时代已逝,这个世纪展露出全然不同的新面貌。 赌博文化宛如苦候冰雪消融的草木般,冒出了一片片的新芽,并在转瞬间席卷帝都——甚至是英国全土。 如今,连栋打造的赌场四处林立,所有的一切都成了赌博的对象。无论是政治、宗教、战争还是个人的人生,都可以化为赌金丢入彩池之中。 这个时代弥漫著近似躁郁症般的气息。历经清教徒的压抑之后,赌博的盛况却讽刺地更胜往昔。 无论是王族、贵族、有钱人还是工人,每个人都对骰子掷出的点数或喜或忧。昨天还是一介乞丐的男子,只过了一晚就跻身富豪之林,贵族则会因为仅仅一张扑克牌而落得一贫如洗的下场。对寥寥无几的赢家的憧憬,造就了数百甚至数千倍之多的输家。 后世的人们,想必会将这个时代称为「赌博世纪」吧。 赌博师拉撒禄?凯因德就活在这样的时代。 一 南海不降雪 帝都的早晨总是喧腾无比。 据说有六十万还是一百万之多的帝都居民总是会被点火的声响吵醒。虽然点火声原本顶多只会让家里的人们听见,但若是同时响起就会化为巨响,如同潮水般覆盖整座帝都。 性急的车夫一大早就驾著马车四处绕行,对早起感到不满的马儿们则是高声嘶鸣著。差点被马车撞上的信差们的咒骂声,以及企图拦下马车的早起工匠们的吆喝声,就这么交缠成一气。 帝都有著「要在早上十点前打扫家园前方道路」的法令,但遵守的市民却是少之又少。路上的污泥被马车或行人们随意踢起,不时传来打扮入时的人们被弄脏衣物所发出的惨叫。 若是起床开窗爬上屋顶,应该就能看见像是被笔刷抹上一层薄墨般的满天云朵,以及对著港口并排、宛若白色羽毛般的帆船吧。虽然人们的生活噪响势如浪涛,但若是凝神倾听,也许真能听到从近处港湾传来的海浪声。 悠扬嘹亮的钟声来自于教会。光是在帝都就有为数数百的教会钟楼,正向虔诚的信徒们宣布著起床工作的时间。 帝都的早晨虽然会让乡下人看得目不暇给,但对于从小在帝都长大的拉撒禄来说,这不过就是日常生活的一部分罢了。 「我可是一路工作到天明啊,就让我好好睡一下啦……」 皱著眉头的拉撒禄,对著从忘记拉上窗帘的窗户外射入的阳光咕哝道。清教徒听到这句话肯定会气得直跳脚,但对于身为赌博师的拉撒禄来说,赌博可是一种堂堂正正的工作。 在黑巧克力坊赌了一个晚上,加上出了点差错,因此他已经累积了一身疲劳。他还记得自己在天将亮时踩著虚浮的脚步回到家里,并让整个人都躺上了沙发,而那就像是几分钟前的事。 由于养父是在某一天突然遭人杀害,因此即使养父可能原先没有那样的意思,还是留下了许多的财产过继给拉撒禄。 这间盖在伦敦东区的连栋平房也是其中之一。 虽说腹地不大,不过这座三层楼高的建筑物建得十分牢固,对于独居的拉撒禄来说已十分宽敞。毋宁说,由于他没有雇用女仆或是帮佣,因此反而落得欠缺维护的状况。 拉撒禄像个惧怕阳光的亡灵般,在沙发上缩起了身子。若认真而言,他只要改去床上睡觉或是拉上窗帘就能解决这个问题,但就连这样一个小动作,对他来说也麻烦得要命。 拉撒禄暗自决定,除非有客人或是感到肚子饿,不然他就要这么继续睡下去。 自窗外射入的阳光在室内飘散的尘埃渲染下,看起来就像是一根倾倒的柱子。看到这幅光景的拉撒禄想起了「天使之梯」这个词汇,接著露出苦笑。 「就算是天使,应该也会对这种破宅敬谢不敏吧……」 他打了个呵欠,闭上眼睛。 拉撒禄迷迷蒙蒙地陷入了烂泥般的睡意之中,然而他宁静的早晨时光并没有持续太久。 「————嗯。谁啊?」 这是因为过没多久,就有人粗鲁地敲著他家门的关系。从那宛如啄木鸟般的锐利敲法来看,至少可以肯定来者并非拉撒禄为数不多的朋友。 拉撒禄打算佯装不在家,但来客那敲门的手法,似乎深知拉撒禄肯定在家。 无奈的拉撒禄爬起身子,一边前往玄关,一边拍著身上衣服各处寻找菸斗。但最后还是没能找著,因此拉撒禄在吞了口刚起床的黏稠口水后打开了玄关大门。 「您早,拉撒禄大人。敝人送商品来了。」 站在门口的,是一名与早晨清爽的空气格格不入的男子。 男子的身材有如缝针般纤细,明明时值初秋,但他却以厚重的大衣包覆著身子。从帽舌下方窥见的双眼虽然弯出了笑意,但眼皮底下的双眸却是带著一股与活力完全无缘的黏稠黑暗。就拉撒禄看来,虽然瞧不出职业,但男子肯定是黑社会的居民。 而这名感觉不甚吉利的黑衣男身旁还站著一名孩童。虽然将兜帽拉得低低地看不出长相,但应该是女孩子吧。 「是教会派来要求捐献的吗?以圣歌队来说,你们的人数好像有点少啊。」 「不,您误会了。敝人来自黑巧克力坊。」 对于拉撒禄无聊的笑话,男子陪著笑脸圆滑地打发掉了。拉撒禄接著哼了一声。 (送商品来的,然后是黑巧克力坊————哦,确实有这回事。) 拉撒禄开始回想起昨天到底买了什么东西。 在赌场大赢一场的记忆朦胧地浮上心头,接著为了怕被赌场盯上而决定拿这笔钱买个高昂商品的回忆,也接连浮现出来。 「确实有这回事」绝非玩笑话,拉撒禄是真的把这件事情几乎忘了个精光。 就算是提到昨天的购物,其实也只是为了将利益退还给黑巧克力坊所做的行动罢了,购买商品并不是他本来的目的。 由于拉撒禄对买下的商品丝毫不感兴趣,因此在睡过一觉后就连「买过」的事实都几乎忘了。虽然拉撒禄不记得有没有约好要怎么处理,但看来卖家似乎没有忘记此事,并在隔天将商品送了过来。 黑衣男子看似心情大好地搓著双手说道: 「布鲁斯?夸特也很开心喔。这原本是受某位富豪委托所准备的商品,但因为和那位富豪的交易陷入破局,加上出手阔绰的买家不太会从天而降,正让他伤透脑筋呢。哦,当然,这个是原装货,还请放心。」 「啊,这样喔。」 再怎样也不至于把「无所谓」说出口,但因为拉撒禄说这几个字时透出了强烈的不在乎感,让男子露出了些许困惑的神情。 大概是一般来说,在交易这类商品的时候,男子总能看到形形色色的反应藉以取乐吧。 顺带一提,布鲁斯?夸特乃是拉撒禄昨天光顾的赌场——黑巧克力坊的老板,在黑社会也是稍有势力的人物。但因为黑巧克力坊本身不是多大规模的赌场,因此他也只是「稍有势力」的层级而已。 布鲁斯是一名多角经营、连违法生意都插手的商人,有张看似狡猾的圆脸。 黑衣男子看起来还有话想聊,甚至还摆出了希望能让拉撒禄招待他进门的神情,但拉撒禄决定当作没发现,打了个呵欠说: 「总之,商品就只有这个吗?哦,这样啊,那很好。谢谢啦。」 话声甫落,他就在男子的面前将门一把带上。虽然男子打扰拉撒禄的睡眠固然是造成了些许不快,但平时的他也差不多是这种态度。 他观察了一下门外的气息,知道男子在稍作停留后便离去了。 「好啦——」 留在门内的就只剩下拉撒禄和一名少女。 「…………该怎么办呢?」 拉撒禄昨晚购买的商品,说穿了就是奴隶。 据说,这个国家存在著超过两万名的奴隶。 这些奴隶多是输入自非洲大陆的黑色人种,被当作单纯的劳力使用,但其中也有来自多样化的国度,为了更加多样化的目的而被输入。反过来说,虽然案例较少,但帝都也发生过掳人并将之作为奴隶输出的案件。 拉撒禄所购买的,是来自远方的其中一名奴隶。毕竟扣除宝石和违法物品之后,能在黑巧克力坊买到的高价商品,也就只有奴隶这个选项了。 「我这是第一次买奴隶啊。」 拉撒禄像是在确认事实般这么呢喃道。 这是他头一次产生了特别得购买奴隶的需求,而他活到现在,也几乎没接触过所谓的奴隶。 奴隶少女虽然进了门,但她既没摘下兜帽,又还是愣愣地站在原地不动,看起来活像尊人偶。拉撒禄不禁暗想:「难道大部分的奴隶都是这个样子吗?」 总之,傻站在玄关口对话绝对不是什么好的决定。 拉撒禄转过脚步,准备走回客厅,但他随即撇过头皱起眉。 「喂。」 这是因为拉撒禄原以为身后的奴隶会跟上,但她却还是直挺挺地站在玄关口的关系。 被拉撒禄语气不善地喊了一声后,少女的兜帽微微一动,接著踩著轻盈的脚步跟了上来。看来她并不是因为行走不便才站在原地。 拉撒禄叹了口气走进客厅,在沙发上坐了下来。经年累月使用的沙发已经深深凹陷下去,即使是没多少重量的拉撒禄也足以令其发出悲鸣。 「…………所以说……」 拉撒禄看著伫立在门口一带的奴隶,像是嫌麻烦似的伸手抵颊。 由于坐在沙发上让视线变低,这下拉撒禄总算看到了她兜帽底下的脸孔。虽说因为人种不同,没办法辨识出正确的年纪,但应该是超过十岁,还不到十五岁的年纪吧。 她有著让人感受到异国风情的褐色肌肤,刻意留长给他人观赏的柔顺头发并未盘起,而是就这么垂落在兜帽底下。女性大概只有孩童或是妓女才会放下头发,但眼前来自异国的少女大概是看似年幼的关系,实在没办法连结上妓女的印象。 她的脸蛋固然标致,但因为没展露出一丁点儿的情绪,让那份美貌沦落得如死水一滩。从那对大大的眸子之中,可以看出拉撒禄脸孔的小小倒影。 「该怎么办好啊?」 说起来,拉撒禄并不是因为想要奴隶而出手购买的,自然也不知道该让奴隶做些什么事。 「喂。」 「…………」 拉撒禄试著喊了一声,只见少女脸上表情虽无变化,但那对眸子却微微浮出了怯色。不过,那恐惧的神色可说是微乎其微,若非拉撒禄因为工作性质锻炼出察言观色的本事,恐怕也瞧不出来。 然而,少女并没有回应。 「喂——」 「…………」 「唔嗯,该不会是语言不通吧?」 但就算真是如此,多少也该应个声吧?——在拉撒禄露出困惑的神情后,少女一度张阖自己的嘴。 随著她阖上嘴的动作,传来了一丝空气穿过喉咙时发出的「咻咻」声,接著,少女以手指抵著自己的嘴巴。虽然动作不大,但拉撒禄还是看出了她想表达的意思。 「…………没办法说话啊。」 这回少女点了一次头。看来她不是不应声,而是应不了声。看她能表达意思的反应来看,似乎是懂英语的样子。 「怎么特地送了个不会讲话的奴隶过来啊?我该不会被当肥羊坑了吧?」 由于昨晚的状况让他心烦,交易的过程几乎是草草作结,拉撒禄也没有亲自挑选奴隶。明明花了大把金子,对方为何还会送个哑巴奴隶过来,这点连拉撒禄也不明所以。大概是被对方瞧扁了,所以就趁机把瑕疵品送来作为处分吧——想到这里,他忍不住叹了口气。 没在购买时亲自确认这点,确实是拉撒禄的疏忽,在那之前,他连特意确认的兴致都没有就是了。 而因为少女没办法说话,因此对于拉撒禄的自言自语,她当然也没有给予回应。 不过,拉撒禄的一举一动都在少女的关注之下,他知道自己一有任何动作,少女就会显露出相当害怕的反应。 拉撒禄缓缓地摇了摇头说道: 「吶,你不用那么害怕,我又没打算吃了你。」 他试著缓和气氛,但随即察觉少女就连听到这句话都会瑟瑟发抖。 无论想说或是想做什么,都只会让少女徒增胆怯。在少女的眼里,拉撒禄恐怕就像只狮子或是野熊吧。就算和自己关在同一座笼子里的狮子友善地过来搭话,若对方是个钩爪锯牙的野兽,终究还是会让人害怕。 拉撒禄还打算说点什么,但无论如何都会把事情变得更糟,加上他已经很困了——疲劳感似乎还没完全褪去,身体相当沉重。 「无所谓。」 像是要转换思绪般这么低喃后,拉撒禄便朝著身旁的橱柜伸出了手。不管是拉撒禄还是他的养父,都是和「好好整理」这四个字完全无缘的个性。在赌场赚到的金钱或是物品往往会被他们随意搁置,就此拋诸脑后,而赌场赢来的那些东西就像日积月累的尘埃一样,大都毫无逻辑地被塞进橱柜之中。 他从中取出的是一个怀表。虽然看起来有些陈旧,而且也缺乏保养,但应该还是有一定的价值吧。 拉撒禄将怀表朝著少女轻轻一拋。少女慢了一拍才反应过来,但还是稳稳地接住怀表,没让它掉落在地。 「若你有那个心情,就在十一点把我叫起来————看得懂表面的意思吗?」 在看到少女宛若和怀表化为一体般,以机械化的动作点头后,拉撒禄遂再次躺到了沙发上头。 原本以为和不认识的人共处一室会让人睡不著,但拉撒禄的神经似乎比他自己想像得还粗上许多。 睡魔很快就将他拉入了梦境。 再次转醒时,拉撒禄一瞬间还以为奴隶少女打算杀掉自己。 那是因为睡得昏沉的耳朵遭到激烈粗暴的巨响敲打的关系。那像是要贯穿人体般的声响,让拉撒禄联想到人与人互殴的光景,在他的脑海之中,打斗的双方变成了奴隶少女和自己——而自己成了挨揍的那一方。 但实际上,不过是声音从玄关处传到了客厅罢了,根本没有人碰到他的身体。拉撒禄摇了摇头扫去和梦境搅和的妄想,懒懒地在沙发上起身。 「…………」 少女就和刚才一样,站在拉撒禄睡觉时所站的位置。所谓的「和刚才一样」,指的不只是她没有更动站立的位置,也包括了姿势和表情方面没有变更分毫的意思。 难道她连一根手指都没动,就只是待在原处待命吗?——拉撒禄不禁有些困惑。少女的眼眸正摇曳著微弱的情感——那大概是因为听到了敲门声的关系,但她的脸孔并没有因此转开,看起来就像一尊精巧的蜡人偶。 「啊,不对,是敲门声啊。」 慢了好几拍后,拉撒禄的思路才察觉到吵醒自己的是敲门声。那像是要把整个玄关大门捶飞般的敲门手法和早上不同,是他熟悉的节奏。 为了得知现在的时间,拉撒禄抬起手臂,伸向少女接过之后就一动也不动地握著的怀表。他的手让少女惊颤了一下。 「…………呃。」 少女的喉咙发出沙哑的呼气声,肩膀为之一跳。也许是因为睡得和尸体没两样的拉撒禄突然有了动作,出乎她预料的关系。 拉撒禄忍著没叹气,尽可能放轻动作拿起怀表。表面显示的时间是上午十点二十三分,还不到要少女叫他起床的时间。 要是置之不理,门板搞不好会就这么被对方敲破,因此拉撒禄站起身子准备应门——却在这时歪起嘴角,露出了不怀好意的弧度。 「喂,我说——」 少女看似害怕,但还是用力点了个头。 「去帮我开一下玄关的门。只要开了门,你应该就会看到一个像这样——个头和熊差不多的男子。」 在说到「像这样」的时候,拉撒禄戏谑地张开双手,比出了一个比自己大上一倍的人影轮廓。虽然不知意思是否有传达清楚,但少女确实点了个头转身迈步。 拉撒禄再次深坐在沙发上头,捡起了脚边的金属容器。上窄下宽的瓶子里还留有些许液体,他喝了一两口酸酸甜甜的利口酒。 几秒钟后,传来了大门被打开的声响。 「嗨!『便士』凯因德!我听说你在布鲁斯的赌场出了大糗————」 然后是一阵沉默。拉撒禄想像起熟人和少女相互对视的光景—— 「拉撒禄呜呜呜呜呜呜呜!你!你这样子是怎么回事!难道说,你受了惩罚被迫喝下怪药了吗!呜哇!变得好小啊!连人种都变得不一样啦!连性别!还有年龄也变啦!这是怎么回事啊!拉撒禄!拉啊啊撒禄呜呜呜呜呜呜呜!」 拉撒禄听著响彻室内的喊声捧腹大笑。 访客似乎相当惊愕,那慌张的脚步声甚至传进了客厅之中。毕竟这间屋里原本只住著拉撒禄一人,而拉撒禄连一个女仆都不雇用的孤僻个性也是广为人知,因此,当预期出来应门的拉撒禄变成了一名娇小少女时,也难怪对方会感到惊讶了。 在少女归来之前,惊愕的喊声未曾止歇过。而随著客厅的门被人打开,少女和身后的一名大汉也随之现身。 「嗨,琼恩。」 「哦,太好啦!你是拉撒禄对吧!你要是真的变成这么可爱的模样,我可真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踏进客厅的男子名为琼恩?布隆顿,是拉撒禄为数不多的朋友之一。 就算拉撒禄没坐在沙发上,他依然也是一名不抬起脖子就看不见头顶的高大男子。和身旁的少女相比,琼恩不仅身高快高出她一倍,受到严格锻炼的肌肉所堆积出来的肱二头肌也比她的腰枝还粗。 琼恩过去曾是名水手,帝都明明终年被厚重的云层所覆,但他的肌肤却晒成了一碰彷佛就会被烫伤的红铜色。他的头发颜色是受到海风刮伤的淡金色,受过了大小伤势的脸孔虽然显得扭曲可怖,但双眼却意外地散发著如孩童般的纯真光芒。 不过,他其中的一只眼睛目前被肿起来的瘀青遮住就是了。大概是在昨天工作时受到了强烈的打击吧。 他是一名拳击手。 这个时代的拳击还未发展成一种运动,就只是没有规则的街头比赛而已。而因为这是个一切都能赌的时代,拳击比赛也成了赌博的对象,琼恩正是以此为契机结识了拉撒禄。 明明几天前才见过面,琼恩却像是数年不见似的夸张地张开双臂露出微笑。 「不过,我可真是担心死了!毕竟我听说『便士』凯因德难得地大赢一笔,还引发了一场骚动啊!是说,那个可爱的孩子是怎么搞的,她到底是谁啊!原来如此,我才觉得你何必和芙兰雪提分手,原来是因为喜欢这一型啊!我带早餐来了,可以在这边吃吗!是我昨天比赛赢来的!」 「把话题精简一点啦。还有,我是被芙兰雪甩掉的。」 「是这样啊?啊哈哈!那可真是抱歉啊!但芙兰雪和我说是你甩掉她的喔!」 「你这和纤细两字彻底无缘的个性,再次让我领教到了厉害之处啊。」 拉撒禄叹了口自肺底呼出的气息,将视线转向完全没显露出任何反应、伫立在地的少女身上。虽然少女看似不怎么好奇,但拉撒禄还是姑且具备著为她做个介绍的处事能力。 「这个毫无建树地压迫著室内空间的家伙,名叫琼恩?布隆顿。他是个小有名气的拳击手,还是个把住家改建成道馆之后,反而让自己没地方住的超级傻瓜。」 藉由街头格斗闯出名号的琼恩,由于担忧拳击文化会因此衰退,是以他奋发图强,打造了有史以来的第一座拳击道馆。 这固然是美事一桩,但他不仅直接把住宅改造成道馆,还犯了没规划居住空间的失误,因此现在过的是连住处都得花心思张罗的日子。 他平常是待在道馆生活,但由于道馆里没有任何家具,因此基本上是在外用餐,有时候也会像现在这样来到拉撒禄的家吃饭。说来,街头格斗是在各处举办的,因此拉撒禄很少亲眼见识比赛的状况,但听说不管是比赛还是道馆都经营得相当不错。 「这家伙连脑袋里都长了肌肉,因此还挺强的。要是在拳击比赛看到这家伙的话,建议你把赌金押在他身上啊。」 「哈哈哈!能被专业赌博师这么称赞还真是荣幸!」 也不晓得是没听出拉撒禄话中的挖苦,还是察觉了却加以忽视——总而言之,正因为能把拉撒禄的话不当一回事,琼恩才能和拉撒禄维系这么久的友谊。 琼恩看著被搭话后稍稍动了动脖子表示有在听的少女,开口问道: 「所以这位小姑娘是哪位?我知道了,是你的远房亲戚对吧!」 「你是怎么想到那里去的…………你应该听说我昨天一时失手,赚了一笔大钱的事吧?」 「嗯!好像是这样!」 「帝都传递消息的速度还是一样快啊。总之因为这层原因,我有必要把利益送回布鲁斯那胖子手上。但因为直接奉上现金未免也太不给他面子,所以我透过购物的手段达成目的——最后买下的就是她。」 「…………」 少女无言地行了一礼。 「喔!原来如此!你的胆子还是一样小得要命啊!」 这就是琼恩首先发出的感想。虽然没正式听过所谓的赌博师三守则,但多次和拉撒禄一同出入赌场的琼恩,很清楚他有著「不能赢太多」的行事准则。 「没必要那么战战兢兢的,大胜一场不是很好吗!不如说拿出真本事获胜才是对于对手的尊重吧!」 「别拿你那种挥拳互殴的世界混为一谈啦。」 「所以说这位小姑娘就是奴隶啊!真是刻苦的出身啊!」 琼恩伸出了宛如隔热手套般的厚实手掌,粗鲁地摸了摸少女的头。少女似乎完全没有出力抵抗,只见她纤细的脖子像是随时要被折断似的左摇右晃。 「那么,这孩子叫什么名字呢?」 「…………名字?」 「没错!就算是奴隶也该有名字吧!我想打声招呼,但若是不知道她的名字,那未免太失礼了!」 拉撒禄将视线朝著下方看去,望向少女被兜帽遮住的发旋一带。少女应该有感受到视线,但她还是连个像样的反应都没有。 「经你这一提,我也不知道她的名字啊。那个奇怪的黑衣男也没和我说。」 拉撒禄嘟嚷著说道。至于自己因为嫌麻烦,在对方说明之前就请他吃闭门羹一事,则是被刻意忽略了。 「喂,你叫什么……啊,你没办法说话嘛。」 听到拉撒禄的话语,少女先是微微抬动下颚和他对上视线,接著拉了一下身上穿的衣服襟口。 说到少女所穿的衣服,其实也就是朴素的洋装和套在上头的兜帽罢了,不过在衣襟一带可以看到绣了小小的文字。 那大概是把不同国家的语言转换成英语的拼音吧。读起来的语感有些不太自然,但还是能够让人念出声来。 「莉拉?」 被唤了名字的少女——莉拉在一瞬间像是感受到痛楚似的皱一下眉,随即点了点头。 「莉拉啊。她叫莉拉。」 「什么!这孩子没办法说话吗!」 「我也不太懂。我应该是花了不少钱买的才对,但来的却是这个女孩,我虽然知道姿色和价格成正比,但说不出话这点真的很值钱吗?而且她还一副瑟缩胆怯的样子。」 在两人交谈的这段期间,少女眼里的浓稠惧意仍挥之不去。 虽说被卖给人家当作奴隶的情况下,会有这样的反应也算是合情合理,但就拉撒禄看来,她的模样就像是恐惧深植在心底似的。 「是这样啊?她没有表情,所以我看不出来啊!」 「你最好学点看人脸色的本事。」 拉撒禄耸了耸肩。不过对于以打斗为业的拳击手来说,察言观色的技术大概派不太上用场吧。 那虽然是混杂了纯粹的埋怨和介绍他个性的一句话,不过琼恩只是低吟了一声,随即蹲下了身子。他勉强睁开被瘀青遮蔽的眼睛窥看莉拉,接著以粗鲁的动作伸出手指,打开了她的嘴巴。 在打量了喉咙深处一会儿后—— 「嗯!」 「你这样做,看起来就像个强掳孩童的恶灵(bodach)似的。就算被警察逮捕,我也不会帮你说话喔。」 「我懂了!这孩子是那种『不说话反而昂贵』的奴隶吧!看来喉咙是后天被人烧烂的!」 听到琼恩一副真相大白的语气,让拉撒禄皱起了眉头。 「什么意思?」 「为了不让可爱的小孩萌生丝毫反抗情绪,用疼痛管束他们!然后再用药烧烂喉咙,也不教导他们识字!如此一来,就能制造出『不管对他们做什么事或用什么方式对待也不会加以反抗,而且就算逃跑也不会引发任何问题』的奴隶啦!」 「…………你了解得还真详细。」 「毕竟我兜售的是暴力嘛!会和那方面扯上些许关系也无可奈何!」 拉撒禄这才想起当时的状况不太对劲。 在把莉拉送来时,那名身穿黑衣的男子没带著任何部下,而是只身前来。他原本觉得黑衣男没做好防止奴隶商品逃跑的准备,未免太过鲁莽,但仔细想想,黑衣男恐怕是已经有了将莉拉调教成「不会逃跑」的把握,才会这么做的吧。 况且,在拉撒禄睡觉的这段期间,莉拉明明有无数逃跑的机会,但她仍是一动也不动地站在原地。 「是用那种方式……管束的啊……」 「会害怕也是当然的吧,拉撒禄!居然买了这种孩童,你的性癖到底是变态到什么地步啊!」 「我又不是想要才买的。」 之所以缺乏反应,以及不会自行跟上这两点,大概也只是因为「没有收到命令」的关系吧。但「只是没收到命令」这几个字感觉也不该就这么说出口。 她的双眼之所以蕴含著怯色,如今原因已是昭然若揭。 (若是单纯要满足性欲的话,这里妓女那么多,随便找几个就能解决了嘛。既然被刻意训练成不能和他人对话,那就代表是为了做非常骯脏的勾当而生的奴隶吧。) 以童话来说就是蓝胡子,近代则有萨德侯爵。在莉拉眼中,拉撒禄就是这类会将暴力和性爱揉合在一起的变态吧。 在调教她的过程中,那些指导者想必已经清楚说明过被送到卖家手上后会有哪些待遇,而她肯定也一直想像著那样的光景吧。此外,为了杜绝莉拉逃跑的风险,指导者也彻底摧毁了她的心灵。 她身为奴隶的过去,以及想像的未来,似乎都在在折磨著她自己的身心。 (也难怪她会露出那种表情。) 莉拉的表情之所以会如此虚幻空洞,是她为了接纳自己不知能不能见到明日太阳的境遇,同时也是她的觉悟。 拉撒禄想了想现在的自己该做些什么后—— 「…………无所谓啦。」 他一口气喝乾了产生灰尘味的利口酒。总之,和这名奴隶少女乾瞪眼确实没办法解决任何事情。 「是说……我好像还没和你做过自我介绍啊。我是拉撒禄?凯因德,吃的是赌博师这行饭。」 「『便士』凯因德,你在待人接物这方面可以再体贴一点啦!」 「你很啰唆耶————喔,『便士』凯因德只是个浑号罢了。」 勉强察觉莉拉的视线浮现出困惑之意后,拉撒禄这么为她回答。 「因为我一——直都只赚小钱(便士)的关系,所以就得到了这个名符其实的浑号。哎,是个被人寻开心的浑号啦,每个人都笑我是个胆小鬼。」 「怎么会!『便士』凯因德不是个挺好的浑号吗!」 「你只会把事情愈搞愈复杂而已,闭嘴吧。」 当然,只赚一便士的话没办法过活,因此他平时会再多赚一些。然而,拉撒禄追求的赌博手段,是以稳定而微薄的获利为目的,那避免大赢和不冒风险的态度,实在是和既有的赌博师形象大相径庭。 「说起来,我昨天就是一个不小心赢太多了…………」 拉撒禄以平淡的口吻谈起自己昨晚遭遇的状况,以及脱身的手段。 「简单来说,我并不是因为想要奴隶才买你,也并没有感到欲求不满。说极端点,你对我来说根本是个无所谓的存在。到这里还懂吧?」 虽然怀疑她到底能不能理解,少女仍是垂直地动了动脖子。也不知道这个年纪轻轻又并非帝都出身的少女究竟理解到何种程度,但拉撒禄实在没那个心情详细说明。 「你大可放心!这家伙虽然个性差劲、待人冷漠又是个家里蹲,但他怕麻烦的小心眼态度就连妓女都为之唾弃啊!」 「喂,想找碴的话我可是愿意奉陪喔。」 刚才那句话里到底哪边能让人放心了? 「哎,总而言之,我还没丧心病狂到会对你这种小不点出手。但反过来说,我也没好心到会向夸特那帮家伙为奴隶的人权说情。」 拉撒禄耸了耸肩。 他对奴隶的态度就和一般的帝都居民一样,也就是对他们不怎么感兴趣,与其花心思关注,不如将精力投注在眼下的烦恼上头——说穿了就是没把他们的存在放在心上。 「换我有几个问题要问你了。你在这边有亲戚吗?或是没血缘也无妨,有可以依赖的对象吗?还是说,你有什么获取职业的管道吗?」 对于这三个问题,莉拉的反应都同样是摇了摇头。 虽说是意料之中的状况,但遗憾的是,拉撒禄若是将她弃置于街头,就只会有饿死——或是比这更为可怕的下场等待著她。 拉撒禄交抱双臂靠上了沙发椅背。他在盯著天花板烦恼了一会儿后,随即被洒落脸上的灰尘呛得打了个喷嚏。 「…………这样吧,我姑且给你几个选项。」 「…………?」 「其一,是就这么待在我家生活。我最近刚好为无暇处理家事头痛,正打算雇个人帮忙。我会雇你为女仆,也会付你薪水。不过我做的不是什么正当的工作,所以能保障的部分也不多。其二,是透过我认识的管道,随便找个地方雇用你。我会帮你找些相对正派的工作地点,但在那之后我就不会管你的死活了。至于其三,则是你可以不理会前两项提议,直接离开这个家。我不会阻止你,但这个选项和自杀没两样,还是别这么做比较好。」 拉撒禄先是伸出三根手指,接著收起了其中一根。莉拉则像只昆虫般,以毫无感情起伏的视线追著他的手指。 「真教人意外!因为你老是把『无所谓』挂在嘴边,我还以为你会说一句『无所谓』就把她撵出家门呢!」 「琼恩啊,你是把我看成了没血没泪的疯狂赌徒吗?」 机灵的琼恩虽然没答话,但他脸上的表情已经说明了拉撒禄的揣测正中红心。 拉撒禄咂了一声。 「反正对我来说无所谓。你接下来无论是生是死,都和我毫无关系——话虽如此,我所说的『无所谓』并不代表『去死』。你过得是幸还是不幸虽然与我无关,但就算是我这种人,看到哭泣的孩子多少还是会心痛。」 虽然输光身家的赌博师往往只有悲惨的末路,但拉撒禄迄今都没有输到身无分文的地步。而正因为连赌连胜所产生的利益极为诱人,以赌博师为目标的人们才会如此络绎不绝。 「你的幸福和不幸对我来说都无所谓。而正因为无所谓,若是发生在我看得到的地方,我也有余力的话,起码还是会帮点忙。若是有人喊著『既然都无所谓的话,你就过上不幸的日子吧』,那么那种人就是没把『无所谓』当作一回事的骗子。」 毕竟也是肇于自身的失误所买下的奴隶,拉撒禄对她还是抱持著责任感。 琼恩像是打从心底感到意外似的眨了眨眼,莉拉则是本来就说不了话。有一阵子客厅只陷入一阵沉默,拉撒禄再次咂了一声。 他从口袋里掏出了金币。 「要是没办法做出选择的话,就让我来决定吧。若是正面朝上,我就会雇用你,而若是反面朝上,你就随便找个地方去吧。」 「…………」 看到莉拉点了点头后,拉撒禄便以拇指弹起金币。 拉撒禄一副无所谓的态度,莉拉则是面无表情,在场对于掷金币的结果最忐忑不安的,大概是与这件事最无关的琼恩吧。 会忐忑不安,代表琼恩认为让这个家雇用莉拉是一个好选择——这让拉撒禄忍不住感到些许滑稽。毕竟赌博师这个行业对青少年不会有什么正面的教化作用,况且在谈教育作用之前,赌博师本身就是个难保明天是否会输得一贫如洗的不稳定职业了。 总而言之,发出清脆声响的金币落了下来,拉撒禄熟练地收进手中。 「是正面啊。很好,那我就雇你吧。你的第一份工作,大概就是清出一片给自己起居的空间吧。啊,不对,该先吃个饭才对。」 「好啊!我今天带来的是羊肉派!虽然三人分下来的分量会少些,但也没什么关系,就让我们靠著谈笑填饱没吃饱的肚子吧!」 「…………」 莉拉愣愣地眺望著嵌在圆形黄金上头的伊莉莎白女王。 她眼里浮现出的感情虽然产生了变化,但依旧没显露出友善的情绪。原本充斥著恐惧的双眼,只是混入了猜忌和困惑,变得更为深沉罢了。 拉撒禄虽然不知道一般的奴隶主人的人格是如何,多少还是有把握自己表现得比她知道的形象更为正派。 不过,若只是单纯为此事感到高兴,也就代表莉拉的心灵早已被绝望击溃了吧。 即使听到受到雇用,莉拉的反应也只是行了一礼,脸上的表情直到最后都没有一丝变化。拉撒禄看著眼前的少女,忍不住心想:「搞不好她比我想像得还来得难搞啊。」并叹了口气。 平常去完赌场的隔天,拉撒禄几乎都是在睡眠中度过一天,而今日也是如此。 拉撒禄醒转的时候,太阳已然西斜,将帝都烘出了一片血红。他打了个呵欠,在睡眠期间变得乾渴的喉咙接触到外面的空气,登时传来像是喉咙裂成一片片的疼痛感。 拉撒禄从沙发上坐起身子后,随即察觉矗在自己身旁的影子,为此吓了一跳。 「…………」 「呜哇,吓死我了。什么嘛,你还站在那儿啊?」 今天还有别场比赛的琼恩早早就离开了,因此站在客厅里的自然便是莉拉。 拉撒禄心想:「她该不会一直站在那里吧?」不过,这样的猜测似乎正中事实。莉拉伫立的身影,散发著一股让人相信她就是一直站在原地的说服力。 「葡萄酒……」 拉撒禄之所以会开口,单纯只是意识迷蒙之际发出的咕哝声。他原本都是一个人住,要喝酒的话当然也只能自己去拿——不过,莉拉却对他的这句话产生了反应。 在拉撒禄的腰还没完全离开沙发之前,她就已经跑了一趟厨房,将葡萄酒倒入金属制的杯子端了回来。拉撒禄从她的手中接过了递来的金属杯。 「谢谢你。」 「…………」 听著这句话,莉拉歪起了头,像是听到了什么陌生的外国词汇似的。 不对,有著褐色肌肤的她确实是个不折不扣的外国人,但并非指这个意思——而是她的反应就像是个出生以来头一次受人感谢的幼童。 拉撒禄看著莉拉的脸孔,莫名感到有些尴尬,索性将视线撇开坐回沙发上。 「你一直站著也挺麻烦的,要坐下来也没关系啦。」 「…………」 「原来如此。坐下。」 「…………」 拉撒禄指著一张椅子这么说后,莉拉随即在上头坐下。虽是如此,但她坐得极浅,就像在提防椅面会咬住自己的屁股,看起来很是别扭。 在喝乾整杯葡萄酒后,拉撒禄一直茫然地仰望著天花板。在强烈的酸味后劲完全自舌上散去之后,他才叹了口气。 「我是打算去吃饭啦,但手头有点紧啊……」 昨天在赌场赚到的钱,如今已经转化为少女的身姿坐在拉撒禄的面前了。不好好工作就会让钱包消瘦下来——这就是这个世界的法则。 (要是在橱柜或是家里搜索一番的话,应该可以凑到一笔暂时不愁花用的金钱啦……) 但拉撒禄肯定不会真的这么做。 迄今都被随意弃置的金饰,若特地将之挖出却只是为了活下去,那将严重有损身为赌博师的颜面。他总觉得一旦从这样的行为之中尝到甜头,自己的赌博功力就很有可能衰退好几分。 况且,一想到得花在打捞金饰上的功夫和受到的精神折磨,拉撒禄就觉得改去赌场对自己来说还比较正向健康一点。 「没办法,虽然不喜欢这么做,但还是边赚钱边吃饭吧。」 拉撒禄从沙发上起身,披上了外套,至于睡前所看的书本则是随便塞入口袋之中。 「跟我来。」 「…………?」 莉拉的表情依旧纹风不动,但拉撒禄从她的眼里看出,她的脑袋里完全没有「跟著自己走」的念头。 「干嘛露出那种一头雾水的反应,这家里可没什么正经的东西能吃啊。」 拉撒禄不仅不会煮饭,这个家也从来没雇用过女仆一类的佣人,因此这间屋里的厨房,说穿了就只是储藏室的另一种叫法。 「啊,对了。」 在走到玄关的时候,拉撒禄想起了某件事嘟嚷了一句。 他从口袋里掏出的东西,是睡前还拿在莉拉手中的怀表。他将怀表推给了莉拉,要她收下。 「我虽然说要雇用你,但如果你想离开的话,我也不打算阻止你。一旦想往外逃的话就尽管逃,若那时身上的盘缠不够,把这个卖了就会安心一点。」 他看出莉拉的眼里卷起了由各种情绪组成的漩涡。原本毫不在乎地接过怀表的她,在听完拉撒禄的说明后,登时战战兢兢地托著怀表,彷佛手里端的怀表比同等重量的金块还沉重。 能够逃出生天的希望、无法理解拉撒禄想法的猜疑、就算逃跑也无处可去的死心——虽然混杂了不少思绪,但最后浮现在她眼里的,是「为什么这么做?」的疑问句。 「没什么原因。因为你对我来说根本就无所谓。」 拉撒禄只以这句话作为回答,接著推开了玄关的门。 下一瞬间,外头的刺激一股脑儿地涌了过来。不仅是粗鄙的喧嚣声而已,这一切全数化作奔流,像是在对五官宣示著此地正是帝都一般。 扛著轿子的轿夫们对挡路的群众们怒声斥骂,商人喊著明显有诈的夸张标语,马匹的腥臭味也随著蹄声捎至。试图吸引目光的女子们用上了许多鲜艳的色彩打扮,看起来彷佛来自热带的植物,其中也有些男人用类似的手法把自己装饰得格外醒目。 有一派说法表示,造访帝都的乡下人首先会感到惊讶的,是居民们全都踩著急切的步伐前进。 这样的说法确有其理。放眼望去,无论是谁都踩著让人想问「何以如此焦急」的急促步伐走在这狭窄的帝都之中。若是傻傻地站在原地的话,想必很快就会遭到撞飞,并被埋在路旁的水沟里面吧。 「…………!」 看似来自异国、迄今没好好外出过的莉拉在看到街上的景色之后,会感到惊讶也是理所当然。 莉拉站在玄关向外窥探,立刻瞠大了双眼。她像是想问「今天是什么节庆吗?」似的,将视线从街道的一端望至另一端,过了不久,她总算明白了今天并非节庆,而是单纯的帝都日常景象,并再次为此瞠目结舌。 她早上来到这里的时候也算是外出,但当时想必有用上马车一类的交通工具吧。 看到拉撒禄不当一回事地往外走去后,莉拉也慌慌张张地走下阶梯,但随即差点被轿子撞到,登时弹起整个身子。 虽然只是个慌慌张张地闪躲的动作,但对于一直面无表情、动作僵硬的她来说,这可是罕见地能窥见她孩子气一面的反应。看到这一幕的拉撒禄在心底「哦」了一声。 莉拉似乎也察觉了拉撒禄的想法,只见她立刻又套上了那层冷漠的外壳。 不过,拉撒禄敏锐地发现莉拉在换上那张冷漠的面具时,身子也轻轻地颤了一下。 「你的衣服就只有这一件?」 莉拉所穿的衣服是麻布所制,既无装饰性也无法御寒。由于是将奴隶视为商品兜售,因此除了奴隶之外,不会附属其他的有价之物——从这样的安排,可以看出布鲁斯精打细算的商人本色。 帝都的天气不仅多云,温度也偏低,这样的装扮未免太过缺乏防护。莉拉以机械般的动作点了点头后,拉撒禄随即摇摇头。 「哎,无所谓啦。跟我来吧。」 拉撒禄很快地踏出脚步,在他身后的莉拉明显表现出胆怯的气息,却还是强装镇定地跟了上来。 如果莉拉想逃的话,应该很容易就能跑得不见踪影吧。 帝都里挤满了人,一旦混入人群之中,想找出特定的个人就变得极为困难。况且就如拉撒禄所说过的,他没对莉拉抱持著非追回来不可的执著心。 但实际上,莉拉踩著冷漠的步伐追在拉撒禄的身后。看得出施加在她身上的教育——或该说是痛楚——已经化为了枷锁,彻底束缚了她的手脚。 拉撒禄望著可怜兮兮的莉拉,轻轻哼了一声。 「无所谓啦。」 帝都的市容就有如一张巨大的拼布。 这里从古老到让人怀疑会不会是从兴建城镇时就保留到现在的木造建筑,到崭新的砖造民宅都有。光是在街道上边走边张望,建筑物所横跨的年代和工法种类,就多到用两只手也数不完了。 之所以会有许多新建的住宅参杂其中,是因为帝都火灾频传的缘故。不仅是臭名远播的十七世纪伦敦大火,帝都整体几乎都是容易引发大小火灾的地带,而法律更是明文规定,新造的住宅必须以砖瓦搭建用以防火。古老建筑被烧去一角,并被新造的建筑物填补上去的循环过程,就形成了帝都的历史。转过一个街角,眼前街景就为之骤变的状况,在这边也不是多希罕的光景。 (若要说这座城镇有什么一眼就能看出的特徵,那大概就是随处可见赌博的踪迹吧。) 虽然以赌博师为业、倚靠赌博为生的人并不多,但在帝都之中,赌博乃是最广为人知的娱乐。 就这么边走边瞧,也能看到坐在咖啡厅露天座位的男人们正玩著骰子,在另一处的路边,也有人以酒桶充作桌子,正以这次政府提案的法案是否会通过作为赌局,露天摊贩所陈列的书本之中,也不乏与赌博有关的书籍,而扑克牌也以商品之姿混杂其中。 拉撒禄所前往的目的地,也是脍炙人口的赌博区域之一。 「啊,拉撒禄大哥!」 在看到店铺的时候,拉撒禄被人搭了话。 从预计前往的酒馆探出头,向拉撒禄挥手搭话的,是一名美得像是宗教画作里的天使就这么长大成人般的青年。青年似乎正在为熟人送行,而他就这么对拉撒禄展露微笑。 「真难得看到你呢,是要来这里玩吗?」 青年有著纤瘦的体格,以及柔顺的茶色短卷发。他以那对看似纯真的双眼望向拉撒禄,露出了喜孜孜的神情。 「好久不见啦,奇斯。我是来这里吃饭,顺便赌个两下。」 名为奇斯的男子也和拉撒禄一样,从事著赌博师的行业。不过两人的交情还没亲密到能称作朋友,彼此熟稔的赌博分野也不同,因此他们不是很常碰面。 不过,认为「交情还没亲密到能称作朋友」的似乎只有拉撒禄而已。只见奇斯像只爱撒娇的小狗,踩著亲昵的步伐凑了过来。 「哇,太棒了!拉撒禄大哥如果一起来赌的话,我就有机会赌赢了!我最近可是连赌皆输呢!」 「为什么把我会和你一起赌说得那么理所当然啊?」 「又没什么关系!我老是没办法掌握赌博的诀窍嘛…………咦,这孩子是拉撒禄大哥的朋友吗?」 奇斯凑到了让拉撒禄觉得他在装熟的距离后,随即察觉跟在拉撒禄身后的小小人影。 「初次见面,我叫做奇斯。由于经常改姓,所以姓氏不用记也没关系喔。你长得真可爱,今年几岁呀?」 奇斯不顾衣服下襬会被地面弄脏,径自屈膝蹲下,让视线与莉拉同高。他的脸上露出了感觉任何女子都会为之心动的甜美笑容。 然而,莉拉的年纪似乎还远远不能称之为女子。她那堪比地狱之门的牢固心房并没被奇斯的笑容撼动分毫。说起来,她连视线是否有在奇斯身上聚焦都让人感到怀疑。 对此不以为意的奇斯站起身子。 「嗯——我从以前就觉得,拉撒禄大哥好像就是喜欢这种个性古怪又坚强的女生呢。」 「我不过是带个小鬼在身边而已,你们这些家伙为什么总是擅自把她看成恋人啊?还有,为什么老是要和芙兰雪扯上话题?」 「这个嘛,因为拉撒禄大哥不管是带人外出还是与人相恋,都只有芙兰雪大姊这个前例而已啊。」 「…………混帐东西。」 说起来,光是在奇斯谈到「以前」的时候会回想起芙兰雪,就是拉撒禄在自掘坟墓了。 「你之所以在赌场上输多胜少,是因为抱持的东西太多了。会被美色影响判断的赌博师啊,很快就会落得横死街头的下场。」 赌博往往与美色相伴,而涉入其中的案例也是层出不穷。赌博师坠入情网的故事,往往都是以赌博师的死亡作为结局。 「咦咦——那我乾脆别干赌博师算了。」 拉撒禄推开了噘嘴闹起别扭的奇斯,径自走入了酒馆之中。虽然街上也相当吵闹,但酒馆里面又洋溢著不同风貌的喧嚣与热气。 「…………?」 跟在拉撒禄身后入店的莉拉,像是略感不可思议地侧起了脸蛋。的确,就这么一眼望去,这座酒馆的室内布置确实和一般的酒馆不太一样。 宽敞的店内空间,在中央一带空出了一个圆形空间,并设置了高度及腰的木制栅栏。并排的栅栏围出了一个直径约略五公尺的圆环。 店内的餐桌虽然围绕著该处设置,但绝大部分的客人都没坐在位子上,而是聚集在栅栏周遭。圆环的外侧围绕了接近两圈的人墙,只见众人都显露出兴奋的模样频频交头接耳。 看来拉撒禄运气不错,现在正是他此行的目的——赌局开始的前一刻。店内的热气之强,简直能与即将升空的热气球相比,而反过来说,要寻找空桌也变得容易许多。 在拉撒禄脱去外套重重地在位子上坐下后,奇斯随即敏锐地有了反应。他看到原本塞在拉撒禄外套口袋里的书本,在这时露出了半截出来。 「原来拉撒禄大哥是会看书的人啊?我知道那本书喔,是詹森老师评论莎士比亚的书籍对吧?」 奇斯像是在谈一名认识的朋友似的,提到了塞缪尔?詹森这位鼎鼎大名的学者。 「只是拿来打发时间啦。」 「啊哈,拉撒禄大哥也想受女人欢迎对吧?」 「你是怎么得出这个结论的?」 「男人之所以会阅读或是创作文学,除了想受女生欢迎之外没别的理由啊!只要能讲得煞有其事,女生们就会对你娇叫连连喔!」 「世间的文学家听到这番话想必会为之喷饭啊。」 「真好啊——我虽然也想读看看,但手头实在是不太阔绰啊。」 「这样啊。那就给你吧。」 拉撒禄随性地将书本塞给了奇斯,这让奇斯睁大了双眼。明明应是忠实表现内心情感所做的反应,但他的一举一动都给人一种像是在演戏般的夸张感。 「咦咦!你已经看完了吗?」 「是还没,但无所谓。」 拉撒禄满不在乎地耸了耸肩。他并不是基于热忱看起这本书,只是淡然地扫过书上的字句,而且也没产生想继续看完的冲动。 「你若是要送的话,那我就感激地收下了。不过,拉撒禄大哥,你在这方面的价值观有点不妙啊。」 奇斯虽然开开心心地收下书本,但随即以没有恶意的口吻指出了这一点。 「书本不是什么便宜的东西,不能像这样随便送人啦。先不说这有可能会被坏人敲诈,光是会交予他人的观念就不对啦。」 「这我有自知之明。」 从出生至今,拉撒禄几乎都靠著赌博活过来。在短短的几分钟里,他会握有堪比贵族的财富,但又会在几分钟之后从手中消失。不只是金钱而已,任何东西都能透过赌博获得,然后转眼间失去——他过的就是这样的人生。 赌博师这类人多半对金钱感到麻木,也缺乏对于事物的执著心,而拉撒禄的状况尤其显著。 奇斯露出了笑容说道: 「虽有自知之明,但对我来说无所谓——你打算这么说对吧?」 拉撒禄哼了一声。 「你要赌哪一边呢?我会跟著你赌的。」 在拉撒禄向女侍随便点了些菜后,奇斯这么向他搭话道。 像是在说明所谓的「哪一边」是什么意思似的,有两只鸡在这时被带到了栅栏之中。 光是看上一眼,应该就能看出它们并非寻常家禽吧。和一般农家放养的鸡只不同,这两只鸡的羽毛不仅昂然而立,还闪著油亮的光泽,似乎吃得相当营养。它们的后脚爪上都嵌上了银色的金属,并在灯光的照映下闪烁著光芒。 拉撒禄只瞥了一眼—— 「红的。」 「那我也赌红的。」 「既然都让你跟赌了,就帮我把钱拿给庄家吧。」 他从怀里掏出了些许金钱交给奇斯。奇斯露出笑容接过这些钱后,便朝著最巨大的那座人群山走了过去。 过了一会儿,菜肴被端上桌子。那是很有酒馆风格——摆盘相当紊乱的面包、起司和香肠的拼盘,而分量则是两人份。 拉撒禄按著正咕噜叫的肚子,接著扭过脖子往后看去。 只见莉拉露出了一副理所当然的态度站在那儿。若是从她身为拉撒禄奴隶的立场思考,那样的「理所当然」或许真的是「理所当然」吧,但拉撒禄却是嫌烦似的开了口: 「你干嘛一直站在那里?是有站著吃东西的癖好吗?」 「…………?」 「在你看来,这两人份的餐点到底是为谁点的?」 莉拉转过视线,朝著困在人群之中,逐渐被推往奇怪方向的奇斯看去。 「要我和那家伙一起吃饭?你还是饶了我吧。那只会给自己惹麻烦罢了。」 奇斯并不是坏人,拉撒禄也不讨厌他,但他的个性并不适合和人共进餐点。 「你看那个,你看。」 拉撒禄指著被人群推来推去的奇斯说道。 此时,受人潮推挤的奇斯不小心踩到了身旁一名女子的裙襬,并对女子柔声致歉。由于身旁人多,奇斯微微碰到了女子的身子,并拉近了与她的距离。 即使观看了来龙去脉,或许也还是会认为这只是一起意外,但拉撒禄知道奇斯是故意踩到女子的裙襬。 「我上次和他吃饭的时候,同时遇到了四名他口中的『梦中情人』,过程我就略过不提了,总之他的颧骨最后被揍出了裂痕。」 拉撒禄这时想起,脸被打歪的奇斯还曾大言不惭地表示:「我本来就长得太帅了,有些女生甚至会因此对我产生戒心,现在变成这样说不定才是好事呢。」 「如此这般,这里是你的位子。」 「…………」 莉拉脸上的表情实在太过复杂,就算是拉撒禄也没办法好好解读。 若是说声「坐下」,她大概就会乖乖入座,而只要说句「吃掉」,她也会不动声色地默默进食吧。 不过,拉撒禄不打算事事为莉拉著想到这种地步,但他也对这样尴尬的氛围敬谢不敏。 「想吃的话就坐下来吃,就算回家也没东西能吃喔。」 拉撒禄对她说出的是这样的话语。 说完这句话后,拉撒禄便迅速著手用餐。他以餐刀卖力地将香肠切块,没做太多咀嚼就吞了下去。这应该是店家自制的香肠吧——很有酒馆风格的重口味香肠,吃起来比第一印象还要扎实许多。 「…………」 莉拉看了看拉撒禄,看了看餐桌,接著又再次望向拉撒禄。 在吃早饭的时候,由于她表示「吃过才来的」而没有参与用餐,是以这是拉撒禄首次和莉拉同席进餐。 拉撒禄不晓得莉拉的思绪转换了几次,但在他开始吃起第二根香肠的时候,莉拉战战兢兢地在对面的座位坐了下来。 「…………呃。」 光是从她颤抖的喉咙,就能窥见她做这决定时下了多大的决心。 被架上绞刑台的海盗似乎看起来都比她还有勇气般,她以极为胆怯的动作轻轻拎起刀叉,在发出一连串碰撞餐盘的铿铿声后把面包送入了口中。 拉撒禄虽然闪过了「不用这么害怕也没关系吧?」的念头,但随即想到,这也代表她一直活在必须如此提心吊胆的环境之中。 忽然间,拉撒禄想起了过去认识的一个朋友,那人是个南海出身的水手。 那名来自相当酷热的国度的男性水手,曾和拉撒禄打过一次赌。 打赌的内容是「今年会不会下雪」。 帝都自秋季开始,就会一路下雪下到冬季,泰晤士河也会结冻到能在上头行走,这是任何人都知道的事实。不过,那名来自南海的水手,并没被包含在「任何人」之中。 来自南海的那名男子从未看过「雪」,对他来说,天空会降下冰块云云根本是无稽之谈。 从未见识过雪的人类,是没办法想像现实里下雪的光景的。 换句话说,莉拉就和来自南海的那名男子一样。 在没有一丝温柔的环境下成长的她,周遭就只有满满的敌意。就算是拉撒禄怀著冷漠的情绪释出的微弱善意,也会被她解读成一种恶意。 「眼前的男子领著自己跑来跑去,一定是打算在这之后做些残酷的惩罚」——莉拉大概是这么想的吧。 在莉拉所知的世界之中,不存在所谓的温柔。 (这么说来——) 思绪开始飘向昔日的时光。 (被双亲遗弃、在和垃圾堆没两样的巷子里长大的我,是到了什么时候,才头一次被人教会何谓善意呢————) 拉撒禄这才惊觉,自己已经在无意识之中变得能够辨别善意和恶意了。这同时也是在日复一日的平凡生活之中,察觉到自己有所成长的瞬间。 偏离正轨的思路,在这时被拉回了现实之中。 这是因为围观群众爆出了一阵欢呼声的关系。莉拉和拉撒禄的视线同时投了过去。 想精确地查出帝都最为兴盛的赌博项目,恐怕难如登天吧。 但接下来要举行的赌局——斗鸡肯定是名列前茅。 让动物们彼此厮杀——像这种虐待动物的赌博源远流长,而且也极为有名。就连马克白都曾在戏剧里高喊过「他们把我绑上木桩,我已无法逃跑,只得如斗熊般,与犬只们一战!」。台词中的斗熊,就是将熊绑在木桩上,并与扑来的犬只搏斗,换句话说就是虐待熊只的赌博。 属于同一派别的斗鸡也相当有历史。亨利八世曾亲自主导了一座斗鸡场的设立,而詹姆斯一世更是沉迷其中,甚至制订了斗鸡官这样的官职。 这种两只鸡在同一个舞台上对决并分出高下的竞技不仅有看头,规则也浅显易懂,加上鸡只远不及熊或是公牛高价,因此开设的成本也低,甚至还能见血,游手好闲的帝都居民们会在各处酒馆开设斗鸡场,也是极其自然的潮流。 「哦——哦——挺努力的嘛。」 拉撒禄这句嘟嚷,是对著白热化的斗鸡对决——以及在一旁进行搭讪的奇斯所说的。 奇斯虽然自称赌博师,但其本质更接近情夫,他赖以为生的并非赌博,而是让邂逅的女性请他吃饭。根据他的说法,混在为赌博而兴奋的群众之中会降低内心的道德门槛,搭讪的成功率也会随之上升的样子。 观看奇斯舌灿莲花地诱使女性投怀送抱的过程,也是相当不错的消遣。 「接下来,只要红色角落的斗鸡获胜的话,就可以轻松一阵子了————」 若收到了与下注金额相符的奖金,应该就会有一小段日子里不用烦恼生活费了。拉撒禄咕哝了一句后,将视线拉回身前——然后吃了一惊。 「…………」 拉撒禄已经习惯莉拉沉默不语的反应,但任谁都能看出她此时的脸孔变得十分苍白。 「怎么啦?餐点不好吃吗?」 他试著询问,但状况似乎并非如此。 莉拉的视线投往了斗鸡的方向,而且明显地浮现出恐惧的情绪。 「虽然我不太懂你为何如此害怕,但怕的话就别看吧。」 「…………」 即使给了建议,他也看出了莉拉并没打算就此挪开视线。 拉撒禄虽然一时之间无法明白她为何如此害怕,但再次循著莉拉的视线看去后,这下才终于明白个中原因。 拉撒禄身为赌博师——或者该说在帝都住太久的关系,已经对此完全麻木了,但重新审视之后,确实能明白斗鸡是极为野蛮的游戏。 为了让比赛早点结束,并让鸡只受到重伤,而在它们的后爪上嵌上了金属。由于亢奋起来的鸡只们会以利爪刺伤彼此,因此在观战的过程中可说是血沫横飞,被撕裂的羽毛也会四下飘散。 让动物们彼此厮杀的娱乐,确实有其恐怖之处。 在明白理由仅仅是如此之后,拉撒禄连叹气声都发不出来了。若是害怕的话,只要挪开视线就好,但就是因为她办不到,事情才会变得复杂。 应该说,更重要的问题在于—— (我虽然学会了辨识善意和恶意的方法,但却拙于对他人释出善意啊。) 拉撒禄不禁对自己感到傻眼。他完全没想到有人会对斗鸡感到害怕。赌场并没有禁止孩童入内,但这么说来,小孩子确实不太会跑到赌场里面。拉撒禄无法好好地去想像出这种年轻女孩的纯真思想。 要下令「把眼睛别开」固然容易,而莉拉想必也会遵循命令挪开视线,但拉撒禄认为这么做并无法解决问题。 他在烦恼了一会儿后,朝著莉拉伸出了双臂。 「…………呃。」 看到手臂伸了过来,莉拉大概以为自己要挨揍了吧。她的肩膀重重地一颤,但拉撒禄只是将手掌轻轻抵著莉拉的头部两侧而已。 「暂时乖乖待著别动。」 他从左右两侧堵住了莉拉的耳朵。由于他是从莉拉的正前方伸出手的,因此莉拉应该会看不到斗鸡的光景吧。 「反正很快就会结束了,等一下就快点吃饭然后离开吧。」 说完,他才发现对方的耳朵既然都被堵住,那自然也听不见自己的声音,因而露出了苦笑。 「我这是在做什么啊。」 也许是因为举止有异的关系,虽然斗鸡比赛尚在进行,他还是察觉到有几个人瞥来了目光。不过,怪人在这座帝都里面并不是什么奇特的存在,只要没有纠缠上来,居民们大都是摆出不甚在意的态度。 拉撒禄透过触摸的手感,得知莉拉的身子僵硬得和石头一样。 「…………说真的,我这到底是在做什么啊。」 就在这时,红色角落的斗鸡给予了蓝色角落的斗鸡致命的一击。 二 人皆生而终死何其空虚 偶然作了个过去的梦。 这时的拉撒禄是个随处可见的瘦巴巴孤儿——甚至连拉撒禄这个名字都没有。 虽然不清楚双亲为自己取了什么名字,但在自己记住之前,他们就拋弃自己离去了。在那段像是趴在地上求生的日子之中,他并没有使用名字的需求。说不定,他是刻意把自己的名字忘掉的。 当时的他,一直以为这个世界的一切都是敌人。 同样是孤儿的群体,是在暗巷里争夺垃圾的敌人,收购这些垃圾的大人们则是将本来就没什么价值的物品再次砍价的敌人,除此之外的人类则是以名为冷漠的棉绳缓缓勒紧自己脖子的敌人。 他知道政府以救济孤儿的名目设立了孤儿院,同时也知道孤儿院的真面目是个相互抢食猪饲料的人间炼狱。帝都的暗巷里之所以孤儿成群,就是因为从孤儿院逃出来的小孩多不胜数。 当时的他满脑子想的都是下一餐的著落,完全没有多余的心思去思考人生未来。说起来,他也不具备设想未来远景的想像力。躺在巷弄入睡之际,他也想过「总有一天会结束这样的日子」,但他所想像的并非自己出人头地,或是受人援助一类的光景,而是极为单纯的——在某天早晨起床时变成冰冷尸骸的瞬间。 持续过著这种如履薄冰的生活,有朝一日自然会支撑不住。因此在那一天,他倒卧在巷弄之中的时候,并没有涌起太过讶异的情绪。 他偶然在巷弄中捡到了一枚银币,而拾起银币的动作被其他孤儿看见了。几秒钟后,他的后脑杓挨了长木条的一击,随即流出泊泊鲜血,身体也动弹不得,银币自然也脱手而出。 手脚使不上力,头部虽然没有感受到疼痛,却被一股轻飘飘的感觉包覆。他直率地想著:「我大概会因为这股伤势而死吧。」 就算伤势不至于送命,他今天的收入也被人抢去,想必会在不久的将来饿死吧。 偶尔在睡前想像的光景,如今和自己合而为一,让他莫名地感到心安。由于已经想像过很多次,因此他也不怎么害怕。腰际一带变得极为沉重,感觉要这么陷入地面之中,就在他准备顺著这股感觉睡去之际—— 「————喂。」 这时,有人向他搭了话。 他勉强转动如铅重的眼珠往上看去,察觉有一名男子站在自己的面前。 「————」 他虽然想说:「我身上已经没值钱的东西,别管我了。」但嘴巴却没办法吐出话声,恐怕是连说话的力气都没了吧。他缓缓地闭上眼睛。 「喂,是哪一面?」 因此,再次听到男子传来的说话声时,他感到相当心烦。 心烦的对象不只包括了不让自己走得安详的这名男子,也包括迟迟不肯就此死去的自己。 「是哪一面?」 他发现男子正蹲著向自己伸出了手。那是非常简单的游戏——从男子双手呈交叠的姿势来看,应该是接住了拋掷的硬币吧。而这个游戏就是猜测硬币朝上的是哪一面,是机率各半的赌博。 谁知道啊——他怀著这番心思与男子对上了视线。 对他来说,与人四目相接却没有涌上敌意,这体验还是头一遭。或许也和他已濒临死亡有关吧,但男子此时展露的目光,并没有让他联想到敌人应有的恶意。 「正面。」 因此他立刻这么回答了。 「这样啊。」 男子点了点头。 男子抽开了覆盖的手掌,他虽然不知道手背上头的硬币朝向哪一面,但从男子露出的表情来看,结果显然是正面朝上。 「这样啊。我说,孤儿小鬼啊————」 这就是第一步——从无名孤儿成为赌博师的第一步。那是他第一次进行赌博,也是第一次订下契约。 同时也是拉撒禄以「拉撒禄」这个身分步上人生的决定性瞬间。 (想不到我还挺习惯的。) 买下莉拉过了约一周后,拉撒禄忽然冒出了这个想法。 换句话说,拉撒禄不仅适应了有其他人和自己共住同一个屋檐下的生活,也适应了有人会迅速对自己的自言自语产生反应、拿来各种物品——包括菸斗、酒、衣服或是鞋子——的模式,也习惯了吃别人亲自下厨所做的东西。 拉撒禄至今之所以会一个人独居,并不是出于什么顽固的信念,单纯只是因为不对任何事物抱持关心而变成如此。因此现在的他很能明白,自己是属于那种生活中多了一个人也不会有所改变的个性。 倒是另一人似乎还得花上一段时间,才能适应这段生活的样子。 莉拉还是一如往常,要是放著不管,就一副要呆站到身上长苔的模样。若没告诉她「你可以这么做」的话,她就不会主动采取行动,但反过来说,一旦对她下令,她就什么都愿意去做。 这样的个性对拉撒禄来说并没有什么损失,要说无所谓,倒也是无所谓没错。不过,她就算萌生了自主性,也同样不会对拉撒禄造成损失。 躺在沙发上的拉撒禄,就这么边想这些事情边看书——忽然间,他察觉到视线而抬起了脸。衔在嘴边的菸斗微微一晃,嘴角呼出了一缕轻烟。 「怎么了?」 只见莉拉正无言地凝视著自己。 在这几天,莉拉主要以客厅为中心,整理著橱柜一类的物事。拉撒禄下达了「大多数东西都可以丢掉」的指示,但其中也包含著莉拉没见过的、或是她没办法自行判断该怎么处理的东西,在遇上这类状况时,她就会像这样来到拉撒禄的身边。 「…………」 「呜哇,这啥?是药品吗?我可不记得买过这种东西。」 莉拉拿过来的,是装了某种东西的瓶子。这不透明的宽底小瓶里头装满了某种液体,正展露著些微黏性晃荡著。 这应该是很久以前买的东西吧。拉撒禄看了看褪色的标签后,貌似不快地皱起眉头。 「喔,是那个啊。想要的话可以给你。」 「…………?」 「这个是『赞扬药』啦。」 拉撒禄的话语让莉拉微微侧首。她脑袋里的词库似乎不存在这个商品的名称。 (不过,她的表情好像比刚来的时候更好懂一些……了吧?还是说只是我看惯了而已?) 要读通这名褐肤少女的心思绝非易事,但如今的拉撒禄不若第一天那般不知所措了。曾几何时,那股锥心刺骨的恐惧感已经从莉拉的眼中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片片漫无边际的空白会不时进驻到她的双眼之中。 「所谓的赞扬药呢,指的就是鸦片酊,也就是迷幻药啦。」 「…………呃。」 莉拉像是大吃一惊似的颤了一下肩膀,不过,反倒是拉撒禄被她这样的反应吓了一跳。 「什么啊。哦,也对,鸦片好像在某些国家是违法的嘛?但在这个国家是合法的,就算持有也不会有问题…………我是说真的啦,别用那种猜忌的眼神盯著我看。鸦片酊这种东西连在书店都买得到啊。」 一直到十九世纪中叶,鸦片才开始被人们视为有害的毒品。 在此时的帝都,鸦片酊是名副其实地「随处可见」。除了符合分类的药局之外,就连餐饮店、酒吧,甚或是看似完全无关的书店都有在贩售。 当然,也有些人对鸦片所引起的成瘾性和幻觉有所戒心,但普罗大众都认为,那仅和菸酒一类的症状差不多,只要适量摄取就不会造成危险。甚至还吹起了崇尚鸦片带来的幸福感、认为鸦片比酒更为高尚的风潮。 拉撒禄回溯著朦胧的记忆,隐约记得自己是在很久以前买下的。 「是什么时候买的啊……算了,这点浓度的话,就算喝了也不会出人命,想要的话就给你吧。毕竟我不喜欢这玩意儿。要是喝下去的话,可是会体验到置身天国般的幸福感啊。」 「…………?」 莉拉展露出有些难以捉摸的疑惑。大概是因为拉撒禄嘴上说「置身天国」,但那语气怎么听都像是「置身地狱」的关系吧。 拉撒禄擅自将她的困惑解读为「若能感受到幸福的话,那不就是一件好事吗?」。反正就算搞错了,莉拉也不会提出纠正,因此他随性地回答道: 「若是毫无意义地变得幸福,也只是徒增空虚吧?」 「…………」 莉拉不置可否地点了点头,随即拿著瓶子走回橱柜旁边。她以像是拿著炸弹般的胆怯动作,将赞扬药的瓶子和被列为垃圾的东西摆在一起。看来她并没有要拿来自用的意思。 在那之后,莉拉也一次次拿了东西过来,询问拉撒禄是否要扔掉。 老实说对拉撒禄而言,这些东西就算全数扔掉,大概也不会让他有所挂怀,但要莉拉明白这一点终究还是太过困难了。因为她来询问的时候无法出声,拉撒禄没办法得知她是基于欠缺哪一方面的知识而无法判断,因此每逢这种状况,他都得亲自做出裁量。 由于阅读的过程被一次次打断,拉撒禄也忍不住出声抱怨了几句: 「你那没办法说话的伤势,意外地还满不方便的啊…………我没有要骂你的意思,不用那么害怕啦。」 当然,若是照著莉拉被设定好的用途「使用」她的话,那不管能不能说话,都不会构成任何障碍。 莉拉最后拿来的,是不知为何被随意放置的女用戒指。她将灰尘拍掉之后收进了小盒子,与饰品一类的东西放在一起。 也许是交代的指示都完成了吧,只见莉拉像是回到既定岗位似的,站回沙发的旁边。 在没有下达指示的时候,莉拉就一定会站在该处。拉撒禄拎著菸斗朝著沙发的扶手轻敲,在抖落剩余的菸灰后抬起视线。 「你读写都不会吗?」 「…………」 「这样啊。哎,不过,就算多个表现意思的手段也不碍事吧。我就帮你弄个像这样的木板吧,然后再用黑炭缮写——」 躺在沙发上的拉撒禄边说「像这样」边动手比划,描出了一个可以吊在脖子上的小巧板子。只要削平表面,并以黑炭作笔的话,至今只能靠点头和侧首表达意见的莉拉,大概也能表达一些更为精确的意见吧。 (但说起来,还不知道这小丫头有没有表达意见的兴致啊。) 莉拉的眼睛虽然追著拉撒禄的动作,但只像是在看飞在空中的苍蝇似的毫无感情,甚至看不出她究竟想不想要这样的工具。 要是给她木板的话,她说不定会意外积极地用各种文字或是图画表现意见,但也可能就这么置之不理,直到木板腐朽为止。拉撒禄对她的认识还没深到能看出这份心思。 「对了,我记得罗尼还挺会做这种东西的。」 拉撒禄回想起来,在他狭隘的交友圈里,有个喜欢做些简易木工的赌博师。 罗尼原本是家具工匠的儿子,但因为许多因素走入歧途,如今是个靠著耍老千赚钱的赌博师,同时也是拉撒禄的朋友。 (反正他还欠我一些钱,要是看到他的话,就踹他屁股一脚命令他做吧。) 拉撒禄想起罗尼被踹了一脚后,那张马脸窝囊地歪成一团的糗样,忍不住露出一抹邪笑。 「不晓得那家伙现在是在哪个赌场混啊?」 自言自语的拉撒禄,这时也因为看了一个早上的书而感到疲倦,就在他打算阖上双眼的时候,察觉了有人敲门的声响。 他伸手制止了身子一颤、打算就这么前往玄关应门的莉拉。 「…………还是由我去吧。」 来敲门的访客,应该是拉撒禄认识的人。但碍于那尴尬的立场,若是轻率地让莉拉前去应门,很有可能会让访客吓得退避三舍。 拉撒禄坐起身子搔了搔头,打了个呵欠。他一踩上地毯,随即就掀起了一片宛如棉花般的尘埃。 由于拉撒禄对家事一窍不通,因此这间屋子总是充满尘埃。要莉拉打扫地毯一类的家具也未尝不可,但这地毯累积的埃垢,恐怕不是一朝一夕能够清除完毕的。 要是没加以制止,她大概会不眠不休地进行清洁,直到全数告一段落为止吧,但若是交给他人打扫,却还得时时刻刻担心对方的疲劳状况的话,那可就是本末倒置了。 因此作为折衷方案,地毯就这么被搁置不管了。拉撒禄一边踩出一片片的尘埃,一边打开了玄关的大门。 结果—— 「请帮帮我,凯因德先生!」 在开门的瞬间,一名女性的嗓音便闯进了家门之中。 大概是因为平常做的是赌博师这种随性行业的关系,拉撒禄对所谓的工作制服抱持的厌恶感远在一般人之上。 交到他手里的这套制服,颜色是以暗红色为基调。明明衣服的用料不错,剪裁也不怎么拘谨,拉撒禄却一直觉得脖子像是被掐住了一般。他一次次无意识地以手背擦过颈部一带。 「谢谢您!真的很谢谢您!」 「哎,反正我最近也有点缺钱,这倒是帮了我一把。」 拉撒禄说著,挑起了左侧的眉毛。而他的视线所向,正是不久前冲进拉撒禄家里的那名女子。 女子名为库丽?巴洛,和拉撒禄相识已有数年之久,今年将满三十二岁。虽然过去曾结过婚,但因为丈夫早逝,目前正以未亡人的身分接手经营丈夫生前开设的咖啡厅。 她有著一张温柔和懦弱的气息参半的脸蛋,加上有著略微下垂的八字眉,与其说她适合当店家的老板,不如说她更像是个适合在家相夫教子的女性。但说起来,要不是丈夫过世,她说不定真的会成为一名顾家的主妇吧。 「堂堂咖啡厅老板却看不穿耍老千的伎俩,这未免也太逊了吧?」 「实在是很抱歉……」 库丽沮丧得彷佛可以听见「噗咻」的消气声似的。她身上带著一股明显与年纪和职业不合、有如温室花朵般的直率气息。 「…………?」 没听到多少说明就被带到这里来的莉拉,眼里渗出了少许困惑。她依然穿著平时的洋装,也许是第一次来到这个地方的关系,她就像是只硬被拽到亮处的夜行性动物般,有些不自在地缩起了肩膀。 莉拉的视线偶尔会瞥向拉撒禄。虽然转动眼睛的动作稍纵即逝,但一旦心怀困惑就会露出这样的反应,也称得上是她在这短短一周以来的一大进步吧。 拉撒禄在察觉她的视线后—— 「咖啡厅过去确实有作为学堂的功能,但那样的时代早就没落了。」 据说在一个世纪前,咖啡厅里会有来自各层阶级的人们齐聚一堂,并向彼此谈论关于思想、哲学和政治方面的见解。当时的咖啡厅禁止女性出入,并备有大量的书籍,拥有身为文化设施的另一面。 时至今日,那样的风潮早已退去,现在咖啡厅的客群阶级隐有壁垒分明之势,而在里头举行的也多半不是议论,而是赌博。 这间名为「威尔」的咖啡厅也不例外,而有赌博之处即有耍老千,这也是世间的真理。 「总之呢,看来这间店的赌博被人出了老千,但这位让人摇头的老板却看不出耍老千的手法,因此大为头痛。她在无可奈何之下,只得委外寻找能揭穿手法的人士,然后在偶然之中轮到了我上场。也就是说,她是只雇我这一天,要我找到耍老千的凶手啦。」 也不知道是懂了还是没懂,只见莉拉点了一次头。 「才不是偶然呢!这种工作还是只能交给信得过的人做呀!」 「信得过的赌博师——光是有这种想法,就代表你太过天真啦。」 看到库丽一脸认真地这么主张,拉撒禄刻意地重重叹了口气。 他从店里的内场偷偷窥探店内。咖啡厅虽然在帝都多如繁星,但内部的装潢基本上都是大同小异。 入店后走到底,就能看到一座壁炉,该处也兼作厨房,可以看到咖啡壶正垂挂在壁炉上头。由于库丽目前人在后台,因此只有一名店员在厨房忙得手忙脚乱。 客席包括了像是要将厨房围起来似的l型吧台座,以及大约十个靠桌座位。由于店内空间本来就不大,再加上尽可能塞满了桌子,若是身形肥胖之人在店内行走,肚子肯定会被卡到。 店内的墙壁被改装成棚架,上头放了不仅来路不明,就连效果都不明的可疑药品,以及到处都有配送的杂志或报纸的片段。由于可以在店内自由取阅,每一份杂志都被翻得翘起边角。 店门口旁边坐著揽客的女侍——被称为「酒吧女」的美女。她的工作是向上门的客人收取一便士,并对这些客人投以温柔的笑容。 来客纷纷找了喜欢的座位入座,他们或是阅读书本,或是谈论议题,但所有人也都无一例外地享受著赌博的乐趣。 「扑克牌、射飞镖还有西洋棋。哎,差不多和其他地方没什么两样啦。」 换句话说,他们都不是沉迷在正式的赌局之中,而是以能速战速决的游戏为主。除了西洋棋外,其余的都是随机性高,不需要什么大型设备就能玩的赌博。不管去哪间咖啡厅,都能看到有人在玩这三种游戏吧。 「是的。我们这里虽然也有提供店家设置的赌局……」 「但对了帐才发现店家输掉的金额并不寻常,是吧。」 拉撒禄轻轻摇了摇头。 「我知道为了和其他的店家同中求异,多少会需要一些独特的卖点,但若是贸然朝著不熟悉的领域出手,就会像这样踢到铁板啊。」 威尔的店里站著两名荷官。 赌博的分类相当多元,但也可以粗略地分为「客人们彼此出钱对赌」和「由庄家管理的赌场与客人进行对决」这两种形式。 能在这里体验到其他咖啡厅玩不到的赌博——对于招揽客人来说,这应该是相当不错的手段吧。至少库丽是这么认为,并雇用了两名荷官,在客人上门的尖峰时段与客人们对赌。 库丽是到了最近,才发现她经营的这门赌博生意亏损连连。 既然是以和客人对赌的形式经营赌场,那赌场的亏损就等于是店家的亏损。负责记帐的库丽虽然察觉近来胜少败多,但却不知道原因何在。 从庄家败北次数过于频繁这点来看,她知道有人在赌局中耍老千,但对于犯人的耍老千手法却一点头绪也没有。所谓术业有专攻,她会想到由赌博师来揪出耍老千的手法,也不是什么太过奇怪的想法。 「是说……你怎么到了记帐的阶段才发现有问题啊?还是收掉吧,不光是收掉赌场,连这家店也收了吧。我看你还没穷到那种程度吧?」 拉撒禄毫不留情地说道。所谓的耍老千,若没有在耍诈的当下指控对方的行径,那就等于毫无意义。 说得极端一点,就是库丽不适合走这一行吧。库丽并没有那种对所有客人抱持著戒心,并从可疑的动作分析对方使出伎俩的能力。 (不过,有这种能力的人还算不算是正派人士,就姑且不去讨论了。) 既然如此,不如就把咖啡厅收掉,把土地卖掉,找个乡下过活算了。而她肯定不是无依无靠,只要向老家求助的话,一定能找到更适合自己的工作。就年龄来说,她还是适合再婚的年龄,而库丽的个性和外貌也有挑选对象的本钱。 但对于这一点,库丽却坚持地摇了摇头。 「不可以,因为这是我丈夫开设的店铺。」 「…………这样喔。算了,我会尽量帮你,但你打算怎么做,对我来说就无所谓了。」 对拉撒禄来说,只要能揭穿耍老千的手段并找出犯人就能获得报酬,因此只需完成被交付的任务即可。 「况且,我也不是第一次干这档事了。」 小有名气的赌博师被赌场雇用,站在老板这一方的案例并不少见。其中甚至也有用赢来的大笔奖金直接买下赌场的赌博师。 拉撒禄平常就不以大赢为目标,也没做会让赌场反感的事,加上从小就在这个圈子打转,因此也有一支自己的人脉。受中小型赌场委托这类工作也不是第一次,也经历过几次非正式雇用下的协助帮忙。 「你通常几天记帐一次?」 「简单的记帐每天都会做,但详细的对帐则是一周一次。」 频率真低——拉撒禄虽然想这么说,但随即想到这是一名没受过正规教育的女性,在丈夫急逝后扛下老板的担子。她的算术能力只是急就章培养出来的,想到平时的杂务之繁重,一周一次应该也说得上是相当努力的频率了。 「知道是谁下的手吗?」 「这个……我完全没有头绪……真对不起。」 「要是有客人的胜率高得离谱,就要花点心思盯著看啊。你就是因为疏于防范,才会被对方当成肥羊宰。」 「您说得一点都没错……」 「像这样被说个两句就低头道歉,也不是很好的态度啊。有每天检查骰子一类的器具吗?这类场所使用的骰子,多半都有动过手脚吧?」 「我每天都有好好检查,所以没问题……大概吧。」 「…………唉。」 虽然是因为手头紧才接下这份工作,但听到库丽的回应,他忍不住觉得自己的决定下得太草率了。 「总之,我该去干活了。不过,莉拉,你打算怎么做?看是要待在内场也行,如果要去外场晃晃的话,我就给你一些钱去玩。」 「…………」 莉拉在思考了大约一秒后,朝著拉撒禄走近了一步。 「这样啊。也罢,反正主要目的是揪出犯人,如果待在角落观察的话,应该也不会被对方察觉吧。」 拉撒禄的嘴角漾出了笑意。 莉拉会有这样的反应,也许单纯是因为害怕待在初次来到的场所,也害怕和不认识的人一起玩游戏的关系吧,但拉撒禄看来是赢得了「至少比周遭的其他人好些」的信任。 由于她不会说话,要明白这点也不太容易,但被自己打算好好善待的对象释出善意的感觉,还是让拉撒禄感觉不坏。 「那我去上工啦。」 「麻烦您了!」 拉撒禄钻出门扉来到外场后,随即转动脖子,将店内的陈设和在场众人的脸孔记在脑海之中。由于事先已经和在这间店里工作的两名荷官说明过了,因此光是对两人轻轻点头,对方便明白了他的来意。 (这两个小子如果不是和老千一伙的话,就代表他们就只是个没实力的荷官吧。我看这间店给的薪水也不会太高,八成是穷到走投无路的年轻人吧。) 换句话说,他们没办法成为揪出犯人的助力——拉撒禄这么下了判断。 与此同时,店里的几名客人向拉撒禄望了过来。绝大部分的客人都以为拉撒禄只是个身穿制服的咖啡厅店员,很快就失去了兴致,但其中也有一两人露出了惊讶的神情。 这几个人大概知道拉撒禄的赌博师身分吧。由于拉撒禄从不追求华丽的赌法,因此他也博得了些许名气。若是自称「便士」凯因德的话,应该会有更多人认识他,但能同时认得名号和长相的人并不多。 这时,拉撒禄刚好在角落的座位上发现了两名看似刚来帝都不久的年轻人。 他们随性地喝著手中的咖啡,并眺望著周遭的赌局,看起来像是犹豫著该不该加入。 心知自己走运的拉撒禄凑了过去,并在途中和知悉内情的员工要了两副扑克牌。 「嗨,商人先生们,两位看来是乍到帝都不久,要不要由我教两位赌博的方法呢?」 拉撒禄唰啦唰啦地洗著手中的扑克牌,两名青年则是对他露出了疑惑的表情。其中一人是高个儿,另一人则是矮子,两人似乎有著多年交情,也可能是在同一片土地上长大,只见他们展露表情的方式相当神似。 「啊——你是这边的店员?」 高个儿说出的这句话带著些微腔调,拉撒禄猜测他应该是北方出身。两人的视线透露出「虽然对赌博有兴趣,也想玩玩看,但若是被当成肥羊输光身家,那可就头痛了」的思绪。 拉撒禄拉了一下自己的制服给他们看。由于有签订劳动契约,现在的拉撒禄确实是这间店的店员没错。 「没错没错。哦,不用露出这么害怕的表情啦。喏,这是咱们店里雇用的女仆。」 说著,拉撒禄让莉拉在青年们身旁的座位坐了下来。 「这丫头也是最近才来的,不过嘛……你们也知道我是走这一行的吧?我想说也教她一些赌博相关的本领,但一直没什么机会,如果你们愿意和她一起听的话,也算是帮了我一个忙。况且,我的心眼还没坏到会恶整自己的女仆啊。」 就算撇开褐色的肌肤不论,端坐在位子上的莉拉看起来也是美得宛若天使下凡。看到少女神色淡漠地端正而坐,似乎也让两名青年萌生了怯战可耻的念头。两人在露出一会儿烦恼的神色后,决定要尝试看看。 「这样啊,太好了,这可帮了我呢。这么说来,各位都是第一次赌博吧?一开始还是先玩个渊远流长的游戏吧?这是以遥远埃及的国王大人为名,称为『法老王』的牌戏。」 拉撒禄摊开了其中一副扑克牌,抽出了图样是黑桃的十三张牌,并将这十三张牌在桌面上排列成u字形。 至于没摊开的另一副完整的扑克牌,拉撒禄则是以洗炼的手法开始洗牌。 「规则非常简单,在准备好赌金后,挑一个喜欢的数字,押在这排成u字形上的牌面即可。哦,莉拉,我会给你一些钱,你就随意赌吧。」 大把银币发出锵啷声落到了莉拉的手里,她像是收到了烧红的煤块般小心翼翼地接过。接著她战战兢兢地拎起其中一枚,像是一开始就看上眼似的,将其放在k的牌面上头。 接著,原本像是在观望似的两名青年也掏出银币加入下注,这让拉撒禄在内心苦笑。 (我虽然不打算敲诈他们,但这两个人实在让人担心啊。) 下注的金额大小会随著每间店——或说是上门的客层而有相当不同的差异。而在这间「威尔」里头,银币算是相当高额的押注。 也许是看到莉拉拿银币下注,让他们起了仿效的念头,但从他们的服装打扮来看,输掉了银币对他们来说肯定会造成不小的损失。明明只要观察其他的赌桌,就能掌握到这点情报才对——但两人老实上钩的态度反而博得了拉撒禄的好感。 高个儿赌的是10,矮子赌的则是8。 「第一张牌被称为『苏打』,并不列入赌博之中,然后接下来的两张牌会翻开,这两张牌会分别放在我的左手边和右手边,右边的牌面就是输,左边的牌面则是赢——喔,出现了有些罕见的结果呢。」 拉撒禄右手翻开的牌面是10,左手的牌面则是8。 一旦输了,赌金就会遭到庄家没收,赢了则会得到双倍的押注金。高个儿青年所下的赌金在这时收回了荷官——也就是拉撒禄的手边,而矮子则是获得了两倍金额的银币。 「喏,很简单吧?」 看到莉拉盯著还留在k牌面上的赌金微微侧首后,拉撒禄便补充说道: 「由于你赌的数字没出现在左手和右手的牌上,因此赌金会继续留在上面,直到那个数字出现在左手或右手为止。」 「再、再来一局!」 高个儿青年咬牙切齿地喊道。他看到从手边消失的银币,以及身旁友人加倍收回的银币后,脸上的汗水流过了脸颊。至于矮子虽然一副游刃有余的模样,但拉撒禄看出了他的眼底正开始燃起一把贪欲之火。 (真不妙,看他们这副乖乖上钩的模样,还真是会让人控制不住火候啊。) 两人之所以恰巧落得一胜一负,当然是出自拉撒禄的手笔。说起来,在荷官还在洗牌之际就下注的行为,可以说是不智之举。只要是稍微有一点手腕的赌博师,任谁都能将自己想要的牌面洗到最上面。 (况且,我还得按照原本的目的,揪出耍老千的家伙才行。) 拉撒禄随口敷衍著青年们的对话,并让视线扫向周遭。他之所以找上这两名青年与莉拉一同玩牌,为的是不引起赌场里其他人注意所做的伪装。就算眼前的肥羊看起来再美味,自己也不该忘掉原本的目的耽溺其中。 「那么,我们继续吧。」 拉撒禄让两人适度地获胜,适度地败北,并利用「要找新的赌桌也麻烦」的心理,在不让两人感到无聊的前提下拉长赌局。他在这段期间内确认周遭的状况,准备找出以离谱的速度连胜的赌客。若是能在这样的过程中赚点小钱当然也不错,不过—— (话说回来,我在这边赚到的钱,是不是得交到库丽的手里啊?) 他总觉得在这方面似乎没有好好谈清楚。 「…………?」 这时,他察觉莉拉露出了疑惑的神情朝这儿望了过来——大概是自己在想其他事情一事曝光了吧。拉撒禄对此也只能耸了耸肩。 法老王本身是个极为单纯的游戏。 说得极端一点,这游戏只是在猜下一张翻开的牌面而已,由于几乎没有能协助判断的资讯,因此完全只能仰赖个人的运气。 不过,这游戏其实也存在著那么一点的战略性质——那就是翻过的牌面会被记载在名为「护棺者」的专用道具上头。该道具的外型和算盘相当神似,上头设有十三个档和各四颗的珠子,每当有牌面被翻开,算盘上的珠子就会在象徵该数字的档上拨动,让人能够看出那个数字已经出现了几次。 一开始没察觉此事的两名青年,似乎也慢慢发现「只要观察护棺者,就能判断出牌堆里还有哪些牌」,从中盘开始,他们就露骨地对护棺者频频投以视线。 不过,这两个人终究还是门外汉,而莉拉看起来什么都没在想,至于拉撒禄则是别有目的,因此整个赌桌都带著一股有些散漫的气氛。 「————耍老千?」 跳到这个话题的时候,已经是五十二张牌所剩无几的局面了。 有那么一瞬间,拉撒禄还以为是自己的目的被对方看穿而心生动摇,但谈及这个话题的矮子,似乎单纯只是从赌场这样的地点联想到这个词汇的样子。 「没错,耍老千果然真正存在吧?该怎么说……就是那种可以轻松获胜的招数吧?」 「这好像不是该向赌场店员问的问题呢。不过,确实到哪都看得见耍老千的影子。」 说起来,罗尼好像经常出入这一带的酒馆啊——拉撒禄这么回想起来。由于罗尼几乎每过一段时间就会来威尔露个脸,或许晚点和库丽打探消息也是个办法。 拉撒禄指著所剩不多的牌堆顶部。 「毋宁说,与其去学那种菜鸟也能轻松上手的耍老千法,不如先把赌场方会使用的伎俩学起来,并思考避免被整到的方法还比较好喔。」 「你说赌场也会对我们耍老千吗?」 「这个嘛,当然会啦。就算没有耍老千,也经常会派些雇来的人员混在客群之中。其中一类被称为『吹捧者』,主要负责的是假装轻松获胜,藉以吸引客人的目光,也有被称为『队长』的家伙,负责混在人群里大喊『下次就会中了!』,好让赌局陷入泥淖战。也有些是不直接参与赌局,负责在外把风,避免有人报警的家伙。」 养父教过他的法则有这么一项——若坐在旁边的家伙对自己说「你今天真走运呢」,那就是撤退的时间到了。 煽动大赢一把的客人,让他们以超乎必要的大胆手法下注,最后再靠著耍老千令其大败。而赌场会这么动作的前兆之一,就是从过度称赞客人的运气开始。实际上,拉撒禄也透过亲身体验,证明这样的法则确实有一定的可信度。 「至于说到赌场的耍老千方式嘛……像是在赌桌里嵌了暗门,能从桌底操控点数之类的。」 看到两名青年联袂敲起桌面,差点让拉撒禄真的爆笑出声。那种光靠敲击声就能辨别出来的简单设计,最近已经不太流行了。 「也有在骰子里嵌入磁铁,和桌子里暗藏的磁铁彼此配合的机关,若是轮盘的话,则有靠著踩踏板就能操控落点的设计。而说到作弊骰子,则以灌入水银使重量不平衡的『水银骰』、刻上重复数字的『四五六骰』,以及削薄边角或骰面让部分点数容易出现的『削薄骰』为大宗。」 拉撒禄在口袋里探了探,刚好捞出一颗四五六骰,于是便将之摆放在桌上。就算不是以耍老千为主业,拉撒禄也学会了五花八门的伎俩,甚至能在家里找到好几种这类作弊骰子。 「虽然看起来很蠢,但其实还满不容易察觉的呢————喔,剩下三张了。你们还记得这里要怎么赌吧?」 在牌堆只剩下三张的时候,玩家们要猜测翻牌的顺序,这就是法老王既定的结束程序。 两名青年的视线投向护棺者,掌握了剩下的三张牌。由于剩下的牌分别是q、4和5,因此只要猜这三张牌会以何种顺序被翻出来即可。 莉拉还是一样面无表情,但在这时也轻快地动手比了比,像是没做多想似的比出了顺序。当然,她肯定是因为没有可以推论的资讯,才会看似豁达地随性选择。 「我猜是q、5、4。」 「那……我就猜4、q、5吧。」 在确认两人各自决定的顺序后,拉撒禄耸了耸肩。他一边翻开扑克牌牌堆,一边开口说道: 「扑克牌也存在著耍老千的伎俩。」 只见翻出来的牌面——是三张k。 「咦咦咦咦咦咦!」 矮子和高个儿的喊声重叠在一起。莉拉虽然没有出声,但双眼睁得老大。 他们同时将视线投向护棺者,但在不知不觉间,就连护棺者上的纪录都改变了。原先确实还没被拨动过的q、5、4的珠子,在这时全数移动到了出尽的刻度,取而代之的是k的三颗珠子被挪到了没出现过的刻度上。 「就是这么一回事。这是抽换牌的基本技巧。」 拉撒禄耸了耸肩,被他们完全在意料之中的反应逗出笑容。 「哎,就当作是上了一课吧。我对耍老千不怎么在行,也没认真施展过,但要做到这种程度还难不倒我,若是换成了专吃这行饭的家伙,肯定能做得更好。这一局的赌金就还给你们了,还请各位别动怒。」 投来的视线虽然蕴含著「是什么时候掉包的?又是怎么动手脚的?」一类的疑问,但拉撒禄毫不在乎地置之不理,并将每个人的赌金退还回去。 「然后呢,若是对方耍老千的技术和我相仿,我就有办法看穿,对其他人来说,只要是他们施展得出来的耍老千手法,应该也同样能洞悉别人的相同伎俩吧。因此,我是建议别想太多,顺著自己的想法下注才是上策。」 不管在哪个赌场,都打听得到外地人想耍老千结果弄巧成拙,最后吃不完兜著走的故事。 由于法老王就此结束了一局,拉撒禄以有些懒散的姿势整理起扑克牌。他以娴熟的手法洗著牌,并稍作休息。 他向店员瞥了一眼,要对方拿些温葡萄酒来,接著对莉拉搭话道: 「好玩吗?」 「…………」 「从你的表情来看,似乎是一言难尽啊。」 莉拉的脸上渗漏出一股浓烈的疲惫感。她不仅没能享受到赌博的乐趣,光是接到大笔的金钱,并看著它们增增减减,对她来说似乎就是一大负担了。 以结果来说,莉拉算是赌得不错,差不多是比高个儿略赢一些,比矮子略输一些的状况。虽说拉撒禄在最后的耍老千上刻意揭露手法,但在赌局之中,他也不时在出牌上动著手脚,这部分似乎是没被抓包。这是出自于拉撒禄的体贴——首次赌博不管是大赢还是大输,都有可能会让人偏离在赌博中找寻乐趣的目的,因此他才会控制著赌局。 拉撒禄让混著姜丝的葡萄酒滑入食道,感受到体温逐渐上升。莉拉虽然露出了一会儿困惑的表情,但过了不久,她的视线突然朝著拉撒禄的背后瞥去。 「怎么了?」 「…………?」 「哦,妓女啊?听说有些地方是不让她们上门的,但看来这里没有那样的规定。」 只见一名妓女有如金鱼般,正曳著礼服的下襬和手套,看起来像是刚下工的样子。一名看似工匠的年轻男子伴在她的身旁,而妓女则是对他露出了像是「此生只爱你一人」似的清纯笑容。 莉拉之所以会歪起脖子,大概是因为那名妓女递给了男子一朵花的关系吧。 男人送女人花固然是相当稀松平常的光景,但男女的立场一旦对调,看起来就有些希罕了。不过,若是知晓了其中道理,就不会感到如此困惑。 「送花是过去的高级妓女(交际花)传过来的流行啦。至于送花的意思无非是『等花谢之际再相见』或是『我爱你』一类的。」 妓女送给男子的似乎是朵山茶花。 那没什么好大惊小怪,就只是单纯的隐语罢了。说得难听一点,所谓的爱情云云,不过是妓女用来缠住男人的手段,以求能过上有保障的生活罢了。 不过,莉拉却是一副心领神会的模样,只见她轻轻点了点头后,凝神关注著那朵山茶花。 拉撒禄也循著莉拉的视线朝该处看去—— 「…………嗯?」 然后注意到了走进店内的一名男子。 男子将外套反著穿。虽是如此,但反穿外套在赌场内是相当常见的穿法。从古至今,一直流传著「反穿外套就能招来好运」的小魔咒。 那不是拉撒禄认识的人,但男子在入店之后,很快就和拉撒禄对上了视线,而他的视线让拉撒禄感到有问题。 拉撒禄叫住了离他不远、在厨房做事的店员。 「我说,那家伙是你们家哪个店员的朋友吗?」 「不,不过我对他有印象,记得他偶尔会来这里作客。」 「哦——」 他的打扮相当时髦,留长的头发贴在耳后,并在头上戴了顶三角帽。男子看似犹豫了一会儿后,选在店门口附近的桌旁坐了下来。 (这家伙的犹豫是装出来的呢。) 就在拉撒禄的视线追著那名男子的背影之际,高个儿向他搭了话: 「我已经知道耍老千很难,也知道高手绝非泛泛之辈,不过,若是遭人耍老千的话,到底该怎么做才能识破对方的手法呢?」 「只要去学耍老千的伎俩就行了吧?」 「不不不,你想想啊,比方说……如果有人开创了任何人都没见过的全新手法,那不就只能乖乖受骗了吗?这岂不是太不公平了?」 只见两名青年咬著不知何时点来的牛排说著,洒在上头的大量大蒜也随之刺激著拉撒禄的鼻子。 虽说赌博本来就是对客人(玩家)方不利的游戏,但拉撒禄姑且放下了这层认知,对这句意外地切中核心的疑问稍作思考。 就算学了再多耍老千的功夫,肯定还是比不上专精此道的老千。那么,该怎么做才能识破耍老千的手法呢? 「若是这样的话,那其实答案很简单呢。耍老千是一门技术,实行的则是人类,既然如此,就只要好好观察人类就行了。」 「观察人类……?」 「没错。所谓的赌博,或多或少都有赌运的要素存在,甚至可以说是完全仰赖偶然的游戏。在赌博里,不存在『绝对』这样的词汇,但老千却会扭曲这般法则创造出『绝对』,因此只要细心观察,就能分辨出来了。那些会耍老千的家伙,身上都散发著一股散漫而大意的气息。」 两名青年脸上写著大大的「听不懂」。但老实说,拉撒禄也是凭感觉理解到这回事,若是追问他「什么叫做散漫而大意的气息」的话,他就说不下去了。 在拉撒禄的视线前方,戴著三角帽的男子首先输了两局。男子押了不小的金额,然后爽快地败北,手边登时少了一笔赌本。男子像是输不起似的连声大喊,接著像是意气用事地赌下了大笔金额。他看起来就像是毫不在乎地浪掷赌金,然而—— (这都是伪装啊。) 拉撒禄在内心这么低喃。 「喂,和你借一下餐刀。莉拉,暂时闭上眼睛按住耳朵一阵子。」 「咦?」 拉撒禄从正在吃牛排的青年手中抽走了餐刀,在看到莉拉有遵从指示后便站起身子。 三角帽男正在玩的似乎是扑克。拉撒禄踩著毫不犹豫的步伐凑到了赌桌旁边。 「嗯?」 三角帽男察觉站在身后的拉撒禄的气息,以抽完牌的动作僵住了身子。拉撒禄的目光扫过男子的手臂,锁定了目标—— 「嘿咻。」 拉撒禄随性地挥下了手中的餐刀。 由于是餐具,因此餐刀本身并不锋利,但仍是贯穿了男子的手掌,并就这么钉在赌桌的桌面上头。一声「咚」的大响,让整间咖啡厅安静了一瞬间。 三角帽男随即发出了惨烈的哀号声。 男子慌张地挣扎,一鼓作气地将餐刀拔了出来。贯穿手掌的伤处流出了泊泊鲜血,男子按著伤口,像是感到痛苦似的再次大叫。洒在桌面上头的鲜血汇流成纹,看起来和幼童书写的文字有几分相似。 「拉、拉撒禄先生?」 在内场目睹了事发经过的库丽脸色大变地跑了过来。由于拉撒禄突然拿刀刺伤客人,她这时已经是惊惶得难以自己。 「您、您这是在做什么呀?」 「问我在做什么,当然是在干活啊。」 拉撒禄说著耸了耸肩,指向男子的袖口。 大概是突如其来的痛楚让男子感到动摇吧,只见大量的扑克牌从他的袖口哗啦啦地掉出,这些沾上了血的扑克牌里头,还有几张被刀子从中央开了个洞。 「这家伙就是耍老千的犯人。」 「要说有什么依据的话……首先是他一进店就和我对上眼这点。他明明不认识这里的店员,但却立刻转动视线确认起店员的配置,显然不是一般的客人。太可疑了,那眼睛的移动方式,明显和小偷同一个类型。」 「是、是这样的吗?光凭动眼的方式就看出来了?」 「不,若只是这样的话,也有可能是职业小偷想上门玩玩而已。其他还有在选座位的时候意外地毫无犹豫,座位刚好落在两名荷官中经验较少的那位的赌桌上等等。我一边衡量这些条件一边监视,结果最可疑的就是他了。啊,还有就是手吧。」 「您说……手吗?」 「那些耍老千的家伙,无名指和小指都有特别锻炼过。为了能在他人的视线死角动作,他们那两根手指都练出了肌肉,只要仔细观看,就能看出手掌的厚度与常人不同。」 「是这样呀…………我都不知道呢。」 「问题就在于你不知道啊。」 拉撒禄在说明告一段落后,对著还是一样没什么危机感的库丽叹了口气。 三角帽男已经被带出店外,并被在幕后为这间咖啡厅撑腰的黑社会成员押走了。 即使命令过要闭上眼睛,肌肤还是会感受到那股暴戾的气息吧。在回到内场之后,莉拉的脸色一直显得苍白。在察觉她的视线紧盯著三角帽男被拖走的方向后,拉撒禄耸了耸肩。 「…………」 「别露出那种表情啦。这间店的惩罚还不至于出人命,顶多就是让他受些没办法再耍老千的伤吧。」 这既是基于库丽的个性所致,同时也是拉撒禄挑选这类工作时的条件。 死是不可逆的,而基于某人的死而衍生的恨意是无法根绝的。拉撒禄可不希望在这种外包性质的工作中牵扯上如此深沉的仇恨。 「呼啊。认真工作过后,肩膀就硬起来了呢。看来我最近太忙于工作了。」 这么说的拉撒禄已经脱下了制服,换上原本的外出服,并搧著比平时乱上几分的胸口。 「…………?」 「我这是在自嘲啦。别露出那种『住在帝都的劳工不是通常都会工作这么久吗』的烦恼表情啦。」 「这是这次的酬劳。谢谢您。」 「你应该好好思考经营的基本方针——不对,该重新想想是否该从赌场业抽手了啦。总不能每一次事发都把我叫过来吧?」 「咦?不行吗?我酬劳给得太少了吗?」 「我是要你别依赖这种领日薪的赌博师啦……虽然有酬劳我就会来,但也不见得我每次都刚好有空吧?」 看到库丽一脸想说「您不是随时都愿意过来帮忙吗?」的模样,拉撒禄摇了摇头这么回答。 拉撒禄虽然想从此断个乾净,但库丽却不知为何露出了温柔的笑容。 「呵呵,我就是喜欢拉撒禄先生责任心强的这一点喔。」 「…………无所谓啦。」 他咂了一声。 总之,工作至此大功告成。他怀著「既然都赚了钱,不如买点书再回去吧」的念头转过身,随即想起了自己有要问的问题。他一边拿起到店里摘下的帽子一边说: 「啊,对了,库丽,你知道罗尼最近待在哪个赌场吗?我记得他上次应该是在这一带混吧?」 罗尼——拉撒禄为数不多的朋友之一,同时也是拉撒禄为了制作与莉拉沟通用的木板而打算委托的人物。 虽然不知道加工木材会花到多少钱,但趁著现在手头阔绰,拉撒禄打算先接个线。 这一瞬间,库丽露出了难以言喻的表情。 「…………怎么了?」 库丽脸上浮现的,是既像被问得措手不及,又像是想问「您怎么会问这种问题?」似的呆滞空白。接著,她像是要掩饰这份情绪似的,露出了有些勉强的笑容说: 「呃,您难道没听说吗?」 「什么?」 「罗尼先生……在前天去世了。」 听到「啪哒」一声,拉撒禄才察觉帽子从自己的手里掉到地上。 「他死了?」 「呃,是的。主因是在不久前……虽然不是在我们家,但他在赌场上耍老千被逮,因而遭到制裁。」 拉撒禄在下一瞬间听到的是单纯的幻听。有人用靴子的鞋跟猛踩某人的手掌,将手骨一口气捣碎的声音——那是保镖对老千实施制裁的声响,只要出入赌场就常会听见。 库丽说了「主因」这两个字。 也许是因为遭受制裁而被直接杀害,也可能是制裁留下的伤势恶化而死,也可能是手指被折得无法再次耍老千,让无法吃这行饭的罗尼心生悲观自杀。 那短短的话语不足以让拉撒禄推测出是什么样的原因,但无论是哪种原因,也都改变不了罗尼的死。 察觉自己的思路陷入空转后,拉撒禄捡起掉在脚边的帽子。他刻意以夸张的大动作拍掉帽子上的尘埃,并将之戴到头上。在戴好之后,他用力地拉低了帽檐。 「这样啊。那小子死了啊。」 那是随处可见的案例。每天都有无数人类的尸骨被埋入教会的墓园里头,据说就连墓园都容纳不下这些坟墓了。 没错,只是随处可见的案例罢了。 虽然不晓得自己现在的脸色是什么模样,但他还是察觉库丽露出了为自己感到操心的反应。 「拉、拉撒禄先生,您还好吗?我这就拿葡萄酒给您!」 「…………别这样。和有实力的赌博师打好关系固然方便,但若是轻率地加深关系的话,也会招致许多不便的。既然工作完成了,还是就此划清界线吧。」 「…………」 这时,拉撒禄察觉莉拉正凝视著自己。 之所以佯装平静,是基于拉撒禄身为赌博师的习惯,甚至会在无意识之中发挥出来。察觉到莉拉视线的瞬间,拉撒禄随即做了一次深呼吸调整表情。 开口之后,拉撒禄吐出了连自己都为之吃惊的冷静话声: 「回家了,莉拉。」 接著,他暗自咕哝了一句:「无所谓了。」 归宅后,拉撒禄便挑了片木材,开始拿小刀削切。这不熟练的工作让他的指头多了好几道伤口,但还是削出了一片大小适中的木板。 为了方便携带,他在两处边角挖洞,并以锉刀打磨表面,穿过绳子。最后完成的,是一面约三十二开大,可以吊在脖子上的木板。拉撒禄自认以外行人来说,这算是相当不错的木工成果——他将木板在手中转了几圈后哼了一声。 「莉拉,拿去吧。」 「…………」 莉拉露出了略显困惑的表情,在接过之后呆立在地。拉撒禄虽然打算对她做个套在脖子上的手势,但也不晓得莉拉知不知道这个东西的用途。 「你虽然不会写字,但应该还能靠著涂鸦或者绘画传达意思吧?有需要的话就用吧。如果觉得做工有些粗糙的话……唉,毕竟是我做的嘛。若是找个更精于此道的家伙制作的话,应该可以弄得更精致些……无所谓啊。」 拉撒禄揉了揉紧盯手边工作而变得疲惫的眼角。明明用上了高昂的蜜蜡蜡烛,但摇晃的火光终究不适合照明复杂的做工。 真不该做不习惯的事——咬牙忍受著劳动疲惫感的拉撒禄,在这时察觉到了视线。 「…………?」 「怎么了?」 他开口问了,却没有获得答覆。特地做给她的木板也没有像是要拿来好好利用的样子。 那有如湖面般的双眼紧盯著拉撒禄。那不像是被狐狸盯上的兔子那般,在强行克服恐惧下打量对方的目光,但也不像是冰冷无情、只是追著会动物体的机械化视线。 擅长解读他人视线的拉撒禄,之所以会在这时感到困惑,是因为他鲜少被人投以这方面的感情。莉拉的视线与记忆中的养父目光重叠,这才总算读懂了她现在是怀抱著何种情感。 看来自己似乎被她担心著。 「…………?」 她虽然和罗尼未曾谋面,但应该还是明白拉撒禄的一名朋友丧命了。莉拉像是在寻找拉撒禄的心灵伤口般,将视线在他的胸口上游移著。 「你不需要想太多啦,快点去睡吧。」 拉撒禄这么说完,莉拉便果断地折回了自己的房间,那动作之俐落,甚至让人以为方才蕴含在眼里的情感是假的一般。说不定,拉撒禄刚才是真的看走眼了。 对于已经脆弱到会怀疑自己一事,拉撒禄有所自觉。 「啊啊,混帐。真的是不该做不习惯的工作啊…………」 工作时和做木工期间所喝的酒,在他的脑子里翻搅打转,描绘出充斥迷幻气息的图样。 记忆开始涌现,掠过心头的是他以刀子戳穿了老千手掌的那个瞬间。 库丽所告知的罗尼死讯。 在幻觉之中响起的罗尼手掌被踩碎的声响。 记忆如泡沫般浮上,又毫无秩序地彼此穿插,这没有脉络和逻辑的光景填满了思路。 「无所谓——明明应该无所谓才对。」 他抓起身旁的葡萄酒瓶大口狂饮,尽可能让大量的酒精灌入胃里。这时他嘴里一呛,喷出了一口咳成雾状的葡萄酒。 在想像之中,拉撒禄的手掌被刀子贯穿。 拉撒禄被罗尼狠狠地踩在脚下。 拉撒禄自己将拉撒禄的手掌骨头一根不留地全数折断。 拉撒禄拿著刀子戳穿了罗尼的手掌。 「…………唉。」 他很清楚自己变得如此脆弱的原因为何。 那是非常简单的道理。赌博师的生命本来就轻如薄纸,而且毫无价值。他平常都刻意将目光撇开,但罗尼的死却逼得他不得不正视这样的事实。就只是如此而已。 那感觉就像是凝神眺望著一个深不见底的黑暗大洞似的。 今天,拉撒禄站在揭穿耍老千的这一方,并轻而易举地识破了不知其名的老千手法,获得了报酬。 但就像忽然丧命的罗尼那般,就算拉撒禄在明天反过来成为遭到制裁的对象,也不是什么值得惊讶的事。那是拉撒禄极有可能面对的未来,而一旦想到自己终有一天会走上那条末路,与其说是未来,不如说是自己注定的下场还比较合适。 赌博师的末路早已注定,那就是在某天横死街头。差别只在于是遭人杀害,或是在失去财富后自我了断,这条道路的尽头不存在正经的未来。 拉撒禄想必不会结婚,而且也找不到结婚对象吧。虽然他对于成家一事不怎么坚持,但身为赌博师的事实,会让他失去描绘这幅正经的人生蓝图的权利。 赌博师的生活方式就像是在走钢索。况且,这条钢索没有尽头。 他只能尽己所能地往前迈步。一旦停下脚步,就会向下跌落,但就算继续前行,也总有一天会耗尽气力摔下钢索。这两者的差异只在于时间早晚罢了。 「别拥有太多东西」——拉撒禄过去曾受过养父这般教诲。 这也是理所当然的道理,没有哪个傻瓜会在踏上钢索前还特地去扛累赘。他们过的是不稳定的生活,完全没有多余的心力去追求恋爱、友情或是纯粹的事物。 他嘴上嚷著「无所谓」并与一切事物划清界线,尽可能维持一身轻的姿态。拉撒禄被这么教导过,也知道自己正是因为有好好实践,才能一路活到现在。 「正因为明白,才会迈出脚步。我说的没错吧,拉撒禄?」 他试著呼唤起自己的名字,但却没人给予回应。 大概是在不知不觉间睡著了吧。 他看到了梦境的延续。 那是自己还是个孩子的时候,首次与养父邂逅的梦。 「这样啊。」 养父看著好运地猜中掌中硬币是正面的拉撒禄,严肃地点了点头。男子一边在掌心转玩著表面朝上的硬币,一边像是在叹气似的开了口: 「这样啊。我说,孤儿小鬼啊————」 居然有大人的眼神看起来比自己还来得脆弱,这还是他第一次看到。 「————你愿意继承我的衣钵吗?」 「什么啊?」 「听不懂吗?也对,应该是听不懂吧。对你来说,还远远不到该思考这种事情的时候。不过,这也代表我已经垂垂老矣了。」 男子晃著胡子这么低喃,眨了眨眼。 「我已经知道就算活下去,也没办法活得有出息。我虽然一直知道赌博师就是这样的存在,但事到如今,我才真正参透了其中的道理,这似乎有些太迟了。我虽然活著,但就只是苟活著而已。我到现在才发现,就算走到人生的尽头,我也不会留下任何东西,我的足迹也只会随著岁月的累积而消逝,也因为如此,我开始感到害怕。」 当时的他听不懂话中含意,只是一味感到可疑。这是因为当时的他既年幼又瘦弱,根本无法思考活下去之外的事。 男子像是把他视为上天赏赐的宝物似的,缓缓地握住了他的手。 「我说,孤儿小鬼啊,继承我的衣钵吧。继承我的技术,走上我所走过的路吧。代我向其他人告知我曾身在此地,我曾活过这一生,我曾走过一段长路吧。」 他先是咳了好一阵子——之所以没办法好好发出声音,是因为乾涸嘶哑的喉咙传来的疼痛所致。但他还是在咳出了一块血块后,勉强自己开口说道: 「说到底,你到底希望我做什么?」 「没错,就是这个问题。人所遵循的命运,一定是被人决定好的吧。我之所以会成为赌博师,肯定就是基于这个道理,因此我不打算违背我的命运。所以。我只能继续走下去。我必须找个人,让他继续继承我走过的道路,以及我踩出的轨道。」 男子将先前掷出的金币握到了他的手里。 「我说,孤儿小鬼啊,你愿意向我学习,成为赌博师吗?」 对于这个问题,他——后来被命名为拉撒禄的他之所以会选择点头,想来主要是因为自己命在旦夕的关系吧。若不是处于受伤、饥饿、不知明天能否活命的状态,他不会乖乖听这个可疑的男人说话。 不过,若硬是要举出第二个理由的话,想必是因为男子露出了泫然欲泣的眼神的关系吧。 因此,这就成了拉撒禄首次缔结的契约。 拉撒禄虽然知道这是无法回头的一步,却同时也深深明白,人生的路上从来就没有回头的选项。 「————」 拉撒禄嘟嚷著不成话的碎念,唐突地醒了过来。 睡著的时间既像是只有短短一秒,也像是过了整整一个星期,不过他朝窗外看去,随即发现大概再几十分钟就要天亮了。 刚才看见的梦境几乎历历在目。这固然是因为那是刚刚梦到的情境,但最主要的原因,还是他迄今已经作过相同的梦无数次的关系。 他动著像是渗进了沙子般的僵硬身体,在沙发上坐起身子,叹了一口带有霉味的气。 以赌博师来说,养父绝对是一流的人物。虽然以父亲来说称不上一流,但拉撒禄也知道他为了养育只是一介孤儿的自己而劳心费力,处处为自己著想过。 因此,拉撒禄不打算辞去赌博师的身分。 因为那是养父托付给拉撒禄的唯一心愿。拉撒禄的人生早该在多年前就落幕,却因为养父的关系得以延续,而养父之所以愿意帮他一把,就是为了将拉撒禄送上赌博师之路,因此他绝对不能抽离此道。拉撒禄虽然不是重情重义的个性,但对于养父的养育之恩,他仍铭记在心。 「啊啊,不过,爸爸,我可没想到这条路走起来会如此艰辛啊。」 拉撒禄的自言自语,听起来就像是花朵枯萎后掉落的声音。 赌博师不是什么正当职业,也相当于朝著黑社会踏进了半步的身分,不仅收入不稳定,也不知道能不能活到明日,就连凡人所谓的幸福也是与之绝缘。 活下去,赌下去,然后总有一天丧命。 这样的人生极为单纯,就算丢了性命,也不会有人特别花时间回顾区区一名赌博师的人生吧。 工匠会留下制作的器具,艺术家会留下创作的成品,祭司会留下祈祷的身影和带给人们的祝福,商人会留下店铺,农家会留下作物和田地。就算要换个说法,只要走的是正经的人生,一般人通常也都会结婚,并留下子嗣吧。 而赌博师则与这一切全数无关。 赌博师就像稍纵即逝的一缕轻梦,在死后蓦然回首,只看得到一无所留。甚至没人忆得自己曾经存在。 「信心、盼望,和爱,这三样是永存的。」往昔的圣人似乎曾在信纸上如此写道。拉撒禄虽然没办法判断这句话是否正确,但至少还知道赌博师不具备这三样东西。 拉撒禄不会从赌博师的道路上离开,但也知道这条道路的尽头什么都没有。 「…………也许还是有一样吧。」 明知什么都不会留下,依然继续前行的心态,也许足以称之为绝望吧。 「不行啊,思考变得好阴暗。」 在察觉到自己整个人消沉下来后,拉撒禄站起了身子。 他平常是不会想这些事的,不过,像是在听闻友人死讯一类的状况下,他确实会正视自己的人生去思考。 每当这种时候,他总是会梦到那个时候的梦境,并像现在这样在半夜中惊醒。 拉撒禄走到自从莉拉以女仆的身分开始打理后,已不再是储藏室,而是恢复原有机能的厨房,取出为了这种时候准备的琴酒。 他将带著强烈香气的半透明液体倒入了小小的杯子之中。一口气喝乾后,胃袋随即伴随著浓烈的砂糖甜味暖了起来。 「啊…………」 这种透过蒸馏手法制作的酒不仅便宜,还相当烈,但一直到进入这个世纪后才广为人知。 价格低廉的琴酒让人爱不释手,转瞬间就席卷了帝都,甚至引发了被视为「琴酒祸」的问题,形成一种社会现象。 他很能明白为何人人都喝乾了手中的琴酒,不顾蒸馏失败时引发的火灾风险,只顾著享受连脑浆都泡在酒精之中的心情。这种颓废的酩酊感,足以让人忘记这世间一切可耻的事物。 「但最应该知耻的部分——也就是自己正在发酒疯的事实,似乎没办法忘记啊……」 宛如寒气般的醉意顺著血液扩散到全身上下。拉撒禄靠著墙壁,放空了全身的气力席地而坐。 脑中突然闪过「绝症」这个单字,让他露出了苦笑。不要紧的,自己已经和这样的绝望面对过很多次,换句话说,这样的疼痛不过是一种过程罢了。就算再想死,人类也还没脆弱到光靠心境就能寻死。所以,不会有事的。 就像是溺水者抓到稻草一般,他不断重复著相同的话语。他相信只要这么做,绝望就会远离自己。 「无所谓,无所谓。没错,所以,我不要紧————?」 听到「喀」的一声,让拉撒禄歪起了脖子。 只见莉拉正站在厨房的门口。大概是拉撒禄的喃喃自语和脚步声把她吵醒了吧。 「…………什么啊,是莉拉啊。还以为是死神来迎接我了呢。」 莉拉的肌肤融入黑暗之中,就只有睁大的眼白像是凭空浮现的两个白孔。之所以会冒出「因病而死」这个无聊的念头,就是这幅景象的关系。就连挂在脖子上的木板,看起来也像是异教的仪式物品一类的东西。 拉撒禄原本以为莉拉会像平常一样放空心思站在原处,或是无视他的举动径自回房睡觉——然而,莉拉却出乎他的意料,以像是行走在冰面上的猫咪般的胆怯步伐靠了过来—— 「…………」 然后轻轻地伸出了手。 莉拉略显冰冷的手指,指尖碰上了因讶异而僵住的拉撒禄的脸颊。碰触自己的指尖显得有些湿润,拉撒禄原本困惑莉拉的手为何会沾湿,这才察觉自己已经哭过了。 「…………?」 睡前也看过的——那带著担心的视线爬上了自己的眼角。 「你啊,该怎么说呢。」 根据拉撒禄的认知,莉拉应该对被人触碰一事深感恐惧,而她的指尖传来的微微颤抖,正说明这一点确实从未改变。 她那颗受过调教、被强硬地扭曲成奴隶形状的心灵依旧在淌血,但她还是强忍疼痛,为他人表达关切。 拉撒禄率先感受到的,是「哭泣的样子被看见」的强烈羞耻和尴尬,让他兴起了立刻折回房间的冲动。然而,在看到莉拉双眼的瞬间,原本冲到喉头的话语自然受了挫,取而代之地发出的,是小声的低喃。 「…………我说,可以听我稍微说点话吗?」 「…………」 莉拉用力地点了一次头。 也许自己一直很想找人倾诉吧——动著不灵光的舌头吐出话语的拉撒禄,忽然闪过了这样的念头。 自己的出身云云并不是会和赌博师同行聊到的话题,而若是找妓女说丧气话,那又未免流于廉价。即使是在他封闭的交友圈内,拉撒禄也不曾露出自己的脆弱面,就连过去的情人芙兰雪也不例外。因此,这真的是拉撒禄首次将自己的过去对著某人倾诉。 由于拉撒禄是颓靠著墙壁席地而坐,加上莉拉的手依然贴著他的脸颊,因此莉拉的视线一直凝视著拉撒禄的脸孔。 虽然没办法从那宛如打磨过的光滑玻璃珠般的眸子中读出思绪,但那并不是平时的冷漠神色,因此拉撒禄的话语没有中断过。 那并不是多长的故事。 在被酒湿润过的舌头变乾前,拉撒禄就说把话完了。最后留在舌根上的,就只有「自己居然说了这么一大串无聊话」的苦涩后悔心态。 「————嗯,就是这样。也就是说,我会在不久的未来丧命,届时既不会留下任何东西,更会死得毫无意义,就连信仰、希望和爱都不会剩下。若不想要落得那种死法,你最好也快点找个新工作落脚会比较好啊。」 「…………」 拉撒禄这么为话题作结后,随即察觉莉拉的动作有些不寻常。 只见她握著木炭,在木板上喀喀地画著东西。由于木板本来就是为了让她便于沟通所用,因此这算不上是什么奇怪的举动,但不会写字的莉拉,为什么会花这么多时间在上面下笔呢? 几秒钟后,下笔的成果被递到了拉撒禄的眼前。 「…………花?」 画在木板上头的,是省略了大部分细节的一朵花。 为何要在这个时间点画花——拉撒禄有些困惑。以孩童的炭笔画水准来说,这朵花可以说是画得相当好,但她应该不是为了让拉撒禄称赞自己的画工才画的吧。 莉拉在冷漠的脸蛋上流露出些许情绪,并依序指向花画、指向自己,接著将木板推向拉撒禄,几乎要贴到了他的脸上。 「所以你到底是………啊——呃,是这样啊。」 莉拉和花——这两个提示导向了其中一组记忆。他和莉拉在一起时,和花有关的回忆就只有那么一件。 也就是今天工作时,看到妓女将一朵花递给客人的那个场面。 (关于女人送男人花的理由,我是怎么说明的来著?) 莉拉似乎认为自己的想法没能传达过去,因此她将木板放到了拉撒禄的肚子上,用自己的食指抵住了自己的脸颊。 莉拉以双手的食指提起了自己的脸颊。 在察觉她这是在强装笑颜的瞬间,拉撒禄终于忍不住喷笑出声。 「…………!」 「喔,嗯,我知道的。我没事。」 莉拉大概不是想表达当时学到的意思,而是因为对她来说,能确切地表达出正向感情的手段,就只有这么一项而已。 一言以蔽之,就是「别担心」。 若不是自作多情的话,那莉拉肯定是想传递这样的讯息吧。「你并非什么都不会留下,因为我就在这里」——她想传达的就是如此单纯的话语。 也许是太久没展露这种表情的关系,莉拉的笑容看起来僵硬得吓人。吊著嘴角的手指目前还颤个不停,脸上也依然显露著挥之不去的恐惧。 即使如此,莉拉还是愿意为了拉撒禄展露笑容。拉撒禄对她这么开口: 「你啊,真是温柔。」 「…………」 「这就是所谓的『其中最大的是爱』吧。」 「…………?」 「没事。抱歉,我喝得太醉了,就直接在这里睡觉吧。」 酒精让手足末端重如铅块,光是要站起身子都嫌累。说来,他平常也都没好好睡在床铺上,而是在沙发上就寝,因此事到如今也没什么好在意了。 他举起了手,原欲将仍在身旁的莉拉推开,但改变了主意。他以尽可能不惊吓到莉拉的动作缓缓伸手,将手掌放到了莉拉的头顶。 对莉拉来说,若自己主动做了些什么事,随之而来的就是招呼在身上的暴力。她一直是被这么教育的。对于不惜做好挨痛的觉悟也要为自己露出笑容的她,拉撒禄只想得到一种表达谢意的方法。 从莉拉那对长长睫毛的颤动,可以看出她心中正感受到恐惧,抑或是惊愕。拉撒禄以像是在抓挠她头发的动作摸了几回后,将手放了下来。 之所以会立刻闭上眼睛,是因为他感到难为情的关系。 「…………再稍微多待一下吧,等我睡著就可以离开了。」 「…………」 很遗憾地,他不知道这时的莉拉浮现出什么样的表情,不过,他微微感觉到有人用力点头的气息传了过来。 醒来的时候,他还以为自己是睡在床上。略显朦胧的视野虽然还无法精确成像,但因为身体相当暖和,所以他以为自己被人盖了被子。 不过,比视觉早一步清醒的触觉,告诉他目前是置身在厨房之中。没有铺设地毯的坚硬地板,为身体带来了阵阵痛楚。 身体之所以带有暖意,并不是因为身上盖著毯子或被子,而是来自抱在怀中的某个东西。他勉力睁开像是被人黏住的眼皮,看向那个被自己抱住的东西——结果就这么对上了视线。 「…………」 「…………」 那人自然是莉拉了。 昨晚,拉撒禄曾要她在自己入睡前待在身边,但当时是接近天明的深夜时间,加上莉拉的年纪之轻仍能称作孩童,大概是在乖乖等待拉撒禄完全入睡的这段期间,她也禁不住睡意进入梦乡了吧。 虽然拉撒禄没有自己抱住她的记忆,但大概是睡著的期间随便抓了个手边的东西吧。从窗外射入的阳光来看,现在时间是白天。莉拉虽比拉撒禄早一步醒来,但她似乎是以不想吵醒拉撒禄为前提进行挣脱,结果没能从他的手里脱身。 (不过,我还以为她的手脚会和鸡的肋骨一样细,真没想到——) 莉拉娇小的身子被收在拉撒禄手臂的空隙之中,两人几乎是紧紧贴合在一起。 虽然看起来身上没什么肉,但实际接触后,他感受到了出乎预期的女性肢体弹力。若莉拉的年纪真的与拉撒禄所想的相近,那她的身材说不定可以算是相当丰满。 (原本以为她才十岁上下,搞不好实际年龄还要再大一点啊。) 在这段期间,莉拉的脸上掀起了一片清晰可见的红潮。拉撒禄一边盯著她瞧,一边想著这些事情。 在拉撒禄轻轻将手抽开的瞬间,莉拉就像个弹簧般弹起身子。 「…………呃!」 拉撒禄首先冒出的感想是:「我好像还是第一次看到这丫头撤掉那张扑克脸的模样。」 这时莉拉的脸上混杂著各式各样的情感——包括一同就寝所感受到的羞耻心、昨天展露笑容所留下的余韵、对于自己被紧紧抱住的困惑、心知自己本来就是被当作「那种用途」,因而没办法对被抱住一事涌上怒意的些微理性,以及在心头打转的动摇之情等等。此时莉拉所露出的表情,是迄今与她年纪最为相符的模样。 感觉随时都会因为双眼昏花而倒下的莉拉,在急急忙忙地对拉撒禄低头行礼后,便迅速地跑了出去——结果在跑到走廊的时候传来了摔倒的声音,大概是脚滑了吧。 接著,只见她再次开门跑了回来,大概是察觉到自己忘掉木板吧。她像是不敢和拉撒禄四目相交似的低垂著头,尴尬地转著眼睛,在拾起木板后冲了出去。 结果门扉外头再次传来了摔倒的声响,也传来了莉拉的呻吟声。 「…………!」 虽然没成声,但还是听得到空气在喉咙深处打转的咕噜声响。由于那听起来像是忍不住痛而发出的声音,想必是真的摔得不轻吧。 她这是在做什么啊——拉撒禄在感到傻眼之余,忍不住露出了苦笑。 「哎呀,真是的,无所谓啦。」 他像是在说口头禅似的咕哝了一声,站起身子。 虽说一切依旧如常,但那股难以承受的重担已经烟消云散了。因此,在重新回归到平时的日常生活后,拉撒禄首先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去关心莉拉的状况。 三 灰烬与祈祷紧紧相邻 在看到从后门走进教会的拉撒禄后,欧布莱恩牧师露骨地露出嫌恶的表情。 「嗨,老师。」 「怎么?若是想来告解自己的罪,我倒是随时欢迎。」 欧布莱恩牧师的弦外之音是「你应该知道自己的人生犯下了不少需要告解的罪行吧?」,对于牧师一如往常的态度,拉撒禄露出了苦笑。说起来,他正是因为自己不是那种会受到教会欢迎的人种,所以才刻意从后门造访。 不过,拉撒禄在没事先告知的状况下径自从后门造访已是家常便饭,因此这只是无伤大雅的调侃之语罢了。 「遗憾的是,我不是来忏悔的,更加遗憾的是,我最近的手头还没阔绰到能捐献教会。抱歉啊。」 「我不会因为有人捐献而感到高兴,同样也不会因为有人不捐献而出言斥责。唉,算了,进来吧。一直站在门口也碍事。」 欧布莱恩牧师年过六旬,他所经历过的白云苍狗就这么化为皱纹烙印在他的脸上。不过,若是除去那些皱纹来看,年轻时的他或许相当受到女性欢迎。但说起来,如今皱纹已经占了他的脸孔约莫八成的面积,若真的除掉皱纹的话,就等于是变成另一个人了。 雪白的长胡子不仅遮住了嘴巴,他在说话时也几乎不怎么动嘴。欧布莱恩牧师在说话时音量不大,却意外地不会让人觉得听不清楚。 就像拉撒禄擅长读懂他人的情感那般,欧布莱恩牧师也在他的人生路上练就了这番说话的功夫吧。那是在众多信徒面前宣扬神之爱的人生。虽然妻子早他一步离世,他膝下也无子,但许多信徒和后进牧师都敬他为信仰的先贤。 「就是这样啦,莉拉。是说,你信的是什么教?踏进教会没关系吗?」 「…………」 在拉撒禄身后亦步亦趋地进门的莉拉,没办法回话。虽说迄今都只能靠著点头或摇头来表达意思,但从今天开始就不同了。 莉拉伸手指向吊在脖子上的木板。 她所指的地方写了「是」。 正确来说,上头写了「是」、「不是」、「不知道」等日常生活里常用的单字,而她指的是其中的「是」。 「那就好。」 「…………唔嗯。」 对欧布莱恩来说,要掌握进门的莉拉的来历想必易如反掌。他虽然皱起了眉头,但幸好什么都没说。 与其说他相信拉撒禄不是个会刻意买下奴隶加以凌虐的恶人,不如说他更像是不愿在当事人面前开口数落拉撒禄的不是。 三人来到靠近教会后门的生活空间,在感觉从拉撒禄出生前就使用至今,看起来几乎要腐朽的椅子上坐了下来。这椅子对拉撒禄来说有点太矮,但对于莉拉来说则是有些构不著地,可说是相当古怪的尺寸。 「所以,你来这里有什么事?」 这话虽是对著拉撒禄说,但欧布莱恩的眼神盯著莉拉看。 被藏在长长眉毛和皱纹之间的淡色眼珠这么紧盯,莉拉随即低下了头。那样的眼神简直让人联想到有森林贤者之称的猫头鹰。 就算慢慢开始能表达想法,胆小的个性似乎还是改不掉,莉拉微微缩著身子,靠向了拉撒禄的方向。 「卖我一本这里的教科书吧。」 「?」 大概是联想不到教会和教科书之间的关系吧,莉拉伸手指向木板上的问号符号。拉撒禄耸了耸肩。 「虽然有国家建造的垃圾孤儿院,但教会也努力在打造孤儿院喔。这位循道宗的老爷爷也是其中的一分子。」 在经历前几天夜里的那个事件后,拉撒禄察觉莉拉愿意对自己略为敞开心房了。她感到害怕的频率比以前少上许多,变得会积极做事,而且也会展露一点点情绪给拉撒禄看。 然而,就算莉拉变得再积极主动,她还是处于表达意思的手段几乎全被剥夺的状态。关于喉咙被烧烂无法发声这点,拉撒禄也是无力回天。 不过,他在今天突然想到——「如果要学习文字的话,从现在开始教不就可以了吗?」 「我记得这里有在办周日学校,而且有不少教材对吧?只要是基础教材就可以了,卖我一本吧。」 「…………!」 莉拉慌慌张张地摇起了头。她被带来这里的时候并没听说过来意,因此听到要买书才会吓一大跳吧。 实际上,虽然在造纸技术和印刷技术的进步下,书本已经成了相当普及的存在,但依然还算是价格高昂的商品。对于表明「没有为我花钱买那种昂贵物品的必要」的莉拉,拉撒禄选择了无视。 「哎,若只要一本的话,要送你也行啊。」 「别送我啦,老师,卖我吧。孤儿院的财务状况也满吃紧的吧?」 「轮不到你来操心。」 「…………!」 「莉拉,你打算摇头到什么时候啊?那我就收下了,作为回报,我就随便捐献一些钱吧。」 「这不是该说出口的话。况且,若是以获得捐献为前提而让渡物品,是有违教义的。」 他应该是认真在说教吧。由于欧布莱恩牧师的眼神变得锐利,拉撒禄索性耸了耸肩带过这个话题。 这时传来了「咚咚」的细碎脚步声。在敲门声响起后,门扉被开了一条缝,只见一名娇小的女孩正透过门缝向内窥探。 「啊,拉撒禄先生!欢迎你来!」 少女名为安,住在这里的孤儿院。她手中拿著拖盘,上头乘著几个倒了低浓度葡萄酒的杯子,看来是察觉有客人造访后端了饮料过来的样子。 「好久不见啦,安。你看起来挺好的。」 「真是的——老师!您该提醒我来的是拉撒禄先生呀!这样的话,我就会端再好一点的酒过来了!」 「用这种方式区分访客的贵贱可不行啊。」 「是~对不起~啊,拉撒禄先生居然会带朋友来,真是稀奇呢!你好!」 安的脸上展露出毫不怕生的笑容,毫不犹豫地走到莉拉身边握住她的双手。莉拉看著自己被上下挥动的双手,脸上满是困惑。 「啊,你来得可真巧,我记得教材应该有很多种对吧?莉拉,你跟著安走,去挑本自己喜欢的书吧。抱歉,安,麻烦你帮她一把。」 「我知道了!」 「…………!」 对于安所展现的亲密接触感到一头雾水的莉拉,就这么被拉著起身,消失在门扉后方了。莉拉虽然投来求救的视线,但拉撒禄装作没看到。 安是名会顾虑人的少女,要改善怕生的个性,接触年纪相仿的对象应该是最快的吧。 两名少女离去后,房里只余下一片静默。拉撒禄以为欧布莱恩会率先开口,因此啜了一阵子的葡萄酒,但由于一直等不到对方开口,最后拉撒禄索性主动掏出了一笔金额——以购买一本书来说,那样的金额实在显得相当过剩。 欧布莱恩看著堆在桌面上的硬币没有动手,皱起了眉头。 「这些钱是什么意思?」 「是书的费用呀。」 欧布莱恩伸出手,只拿走了堆在最上头的两枚硬币。他像是不打算多收似的,再次出言问道: 「这些钱是什么意思?」 「我突然萌生了虔诚的信仰之心,打算遵从老师教诲过的『莫大地获得、莫大地节约、莫大地奉献』————」 他才把循道宗提倡的思想说到一半,对方就无言地把硬币山推了回来。 拉撒禄无奈地叹了口气,接著凝神倾听。远处传来了「啪哒啪哒」的脚步声,不管是莉拉还是安,应该都还要再花上一些时间才会回来吧。 「我只是觉得,应该要有个藏身之处才对。」 「你出事的话,应该会有不少人帮你吧?」 「你的嗜好难道是明知故问吗?要藏身的不是我,是莉拉啦。」 拉撒禄明白自己的态度懦弱了下来,但就像罗尼走得突然、其他赌博师也不时传出讣报那般,拉撒禄总有一天也会加入他们成为入殓的一员。 夜里感受到的恐惧也许是被白天的气温融化了吧,如今已经离自己相当遥远了。 「对于自己迟早会死一事,我虽然已经放弃挣扎的念头,但莉拉的状况就如你所见,而且她也几乎没有朋友。为了预防哪天遭逢不测,我希望能先告诉她有个地方可以藏身。」 琼恩是个住在道场里的漂泊浪子,奇斯是个职业情夫,至于库丽那种把优先顺序划得分明的个性,真的到了紧要关头,也很难保证她能帮上忙。 拉撒禄检视过自己的人脉,认为在发生状况时,感觉最为可靠的就是这里。 「要是担心到那种地步,不如就让她在这里住下吧。」 「所以我才要你别明知故问啊。这里已经收容了太多的孤儿,要是再多一个人,真的有办法好好供餐吗?」 要扶养一名人类的金额绝对不低。这座教会的孤儿院所收容的街童数量已经达到上限,若是鲁莽地再多收一人,说不定连教会本身都会撑不下去。 话虽如此,拉撒禄就算打算定时捐献援助孤儿院,以他的职业来说也实在是难以照办。 「在我死掉的时候,我希望让莉拉有地方能逃,若是她跑到了这里,就希望你能给她一点照顾。哎,但在那之后就只能让她自求多福了,况且我也没有寻死的念头。」 设置窗户是要课税的。由于存在著依照窗户数量比例收税的窗税存在,近年来的建筑物全都是没多少窗户的狭窄设计,这座教会似乎也为了减少课税,而拆掉了好几扇窗。 明明还是大白天,教会里却一片昏暗,本来就被皱纹和胡须遮住脸庞的欧布莱恩,此时更像是整张脸都融入了阴影之中。阴影使他的脸孔看起来变得比平时还要严厉几分,让拉撒禄怀疑刚才的那番话会不会激怒了他。 岂料,开口说话的欧布莱恩,话声里带的并非怒气,而是纳闷。 「你有点变了呢。」 「是说我长高了吗?这代表我还在成长期啊。」 「若是以前的你,应该会说『如果死了,那之后一切都无所谓了』才对。」 拉撒禄的玩笑话被欧布莱恩彻底忽视了。 「是你多心了吧,老师?我从以前就是个温柔的人喔。」 「以前的你是消极的温柔,但现在变得积极多了。若是借用你的话来说——现在的你看起来就不像无所谓的样子。」 「…………无所谓啦。」 拉撒禄知道自己回嘴的口吻就像个输不起的孩子,而这份心情也确实传达给欧布莱恩知道了。 欧布莱恩露出苦笑,将桌上的硬币收了下来。就现实层面来说,教会就算收到再多钱恐怕还是不够用。虽说只是买个保险,但光是能买一份心安,就让拉撒禄觉得这笔钱花得十分划算。 不过,那股不服输的心情却在这时侵蚀起自己的心灵。 「别拥有太多东西」。 就像是养父在他耳边这么低喃似的。他虽然说了「无所谓」,但只靠这句话是不够的。一想到自己不知是否重视起莉拉,他就觉得有必要采取行动,证明自己不仅没把她当成一回事,而且也觉得无所谓。 拉撒禄知道这反而会让自己看起来显得更加孩子气,但还是将手探入了口袋。 「好吧,仔细想想,的确把她留在这个教会,也不失为一个不错的选择。只要赢了赌博多捐些钱的话,应该就暂时不用烦恼伙食费了吧。」 「…………喂?」 「要是正面朝上,就让她继续留在我家,若是反面朝上,那我就让她留在老师这儿然后回家。」 在欧布莱恩制止之前,拉撒禄便弹起了索维林金币,「叮」的一声清响传遍了室内空间——但却在掉落之前戛然而止。 原来是欧布莱恩伸出了手,在金币下坠到一半时出手接住。以一名老者来说,他的动作堪称是相当敏捷。 「…………你啊,我真的会生气喔。」 「无所谓啦。」 原本语气中带有怒意的欧布莱恩,在看到手中的金币后,却仿若感到困惑似的皱了一下眉头。他似乎为该怎么开口而烦恼了一下,最后叹了口像是感到焦虑的气。 「不可试探你的神。你这种胡来的生活态度真让人不敢领教。」 「是是是。」 金币朝著耸了耸肩的拉撒禄扔了过来。在看过伊莉莎白女王的脸孔后,他再次收回了口袋之中。 「比起你的生活态度,买奴隶一事也教人不敢恭维啊。」 「你什么时候改信贵格派(注:十七世纪英国创立的教派,以坚决反对蓄奴出名)了?」 「这和教派宗旨无关,你应该也知道,蓄奴这种风潮本就不是值得称赞的行为吧。」 「我是有苦衷的,而且就算我不买,奴隶也不会就此消失吧。」 「这和你的品行是两回事。」 「…………我是不是该做个忏悔然后走人了?」 拉撒禄以叹气似的口吻这么说道。 (不过,刻意不把最正确的论点说出口这点,就是老师的优点。) 说到底,事情之所以会变得如此复杂,主要还是因为拉撒禄身为赌博师,加上他还打算继续走这一行的关系所致。 只要随意地赚些小钱,并以此为资本,做些正当的买卖,就不用为自己仓促丧命时的后事如此烦恼了。 不过,欧布莱恩绝对不会叫拉撒禄辞去赌博师的身分。正因如此,拉撒禄才会不时造访这座教会,偶尔也会为了援助孤儿院而慷慨解囊。 毕竟所谓坚忍不拔的信念有如削尖的金属,就算被他人触碰,也只会产生伤害而已。 「…………是说,好吵啊。」 几道重叠在一起的「啪哒啪哒」脚步声传了过来。每一道脚步声都不大,但由于数量不少,听起来就像是雷阵雨打在屋顶上的声响似的。 其中一道脚步声迅速接近这里,接著有人用力地把门一把推开。 「…………!」 只见莉拉冲了进来。她头一次展露如此迅捷的身手,加上纤细的身材,使她看起来就像只猫儿。 若将莉拉比喻作猫,那肯定是只全身毛发倒竖的猫吧。她的脸颊泛红,脸上渗汗,以惊慌的神情快步疾奔,绕到拉撒禄的身后。莉拉颤抖的手指揪住了他肩膀一带的布料,紧紧抓著不肯松手。 怎么回事——他虽然冒出了些许疑问,但还没来得及思考,答案就已经呼之欲出。 「姊姊,别跑——!」「她跑掉了——!」「快追——!」「为什么要逃啦!」「抓住她!」 「等等,欸,别这样!快住手!」 这是因为孤儿院的小孩子们七嘴八舌地这么叫嚷著,在后头追了过来的关系。安虽然追在后方试图阻止他们,但这些兴致高昂的小魔头绝非少女能凭一己之力拦下的阵仗。 不过,在两名大人投来视线的瞬间,他们登时全数僵住了动作。 「糟了……」 这大概是所有孩子们的共同感想,其中有几人脱口说了出来。拉撒禄和欧布莱恩的表情虽然都没有变动,但光是视线就把想说的话悉数传达了过去。 「…………今天的作业量就多一倍吧。」 欧布莱恩以斩钉截铁的语气这么一说,孩子们便一齐发出了哀号。虽然语气并不激动,但这反而让他们知道牧师是认真的。 就在牧师和孩子们你来我往地喧闹之际,拉撒禄将视线投向了困扰地不知所挫的安。她的手里拿著一本教科书。 「抱歉啊,安,让你陪她去选书。」 「啊,不,我才要代我们家的孩子说声抱歉呢!能和莉拉妹妹和睦相处,我很开心喔!」 由于这番话听起来不像是在说谎,加上就算安靠了过来,莉拉也没露出害怕的反应,看来在这短短的时间内,两人已经相处得相当融洽了。 「来,大家快点道歉!然后回楼上继续上课!」 在面对拉撒禄时,安就像个和年龄相仿的少女,但对孩子们发号施令的模样却让人觉得莫名成熟。在她拍了拍手后,孩子们便一边抱怨一边离开了。 拉撒禄以前也有过这段时期,所以很了解他们的心态,但毋宁说基于这样的经验,反而让他对于孩童成群的环境感到疲惫。他无奈地摇了摇头后—— 「我说莉拉,你要抓到什么时候啊?」 「…………!」 在指出这点的瞬间,莉拉真的如字面所示地跳了起来。 过了短短的一瞬间后,冷漠的表情再次笼罩在她的脸上,并对拉撒禄连连低头。不过,方才冲上脸颊的血液看来是没那么容易消退的样子。 「不,我并没有生气,只是有点在意而已啦。」 「…………」 做了几次深呼吸后,莉拉总算恢复了冷静。拉撒禄将桌上的葡萄酒喝乾,并站起了身子。 「那,我们回去吧。」 「好的,拉撒禄先生,期待你下次再来!莉拉妹妹,我们下次一起念书吧?」 「会打从心底这么欢迎我的,大概也就只有安了。」 「…………」 不置可否地对安点了点头的莉拉跟在拉撒禄的身旁,就在拉撒禄的手搭上后门的时候,有人从后方向他搭话。 「拉撒禄。」 「老师,又怎么了?」 「下次可要好好从正门进来啊。要耍弄孤僻是你的事,但别让小孩子学习从后门鬼鬼祟祟地造访住处的作法啊。」 拉撒禄看了一眼身旁的莉拉,原本想回上一句「无所谓」,但却又觉得会惹牧师生气,于是他耸了耸肩。 「我会考虑。」 木炭刮擦著木板的喀喀声不断响起。 这是在欧布莱恩牧师的教会买完书的隔天。昨日在返家后,拉撒禄便简单地教了莉拉英文字母的写法,而她现在似乎正在反覆练习。 和往常一样靠坐在沙发上读书的拉撒禄,这时抬起了视线。 莉拉正坐在桌子上,默默地与木板看对眼。从声响的节奏来看,她应该是在按照顺序写著英文字母吧。 拉撒禄在昨天只教了她英文字母的写法,并没有下达要反覆练习的指示,当然也没要她待在客厅里。 即使如此,莉拉还是自然而然地待在这个客厅,一语不发地持续用功著。 「你口不渴吗?」 『不是。』 「这样啊。」 他这么一问,莉拉随即有些得意地写出了回答。她看来已经学会了「是」和「不是」的拼法,以有些用力的笔迹写下了尚不习惯的歪斜大字。 做出这种动作的莉拉,看起来就像只鸟儿一般,从肌肤的颜色来看,应该是只乌鸫吧。 他边思考边露出苦笑。乌鸫明明是歌声好听的鸟,却与无法说话的少女联想在一起,这未免太过讽刺。 况且,若要将莉拉比喻成乌鸫,那肯定是只死掉的乌鸫吧。她这只乌鸫会被随心所欲的人类杀掉,并被塞进派中烘烤做成料理。 (虽说靠著斗鸡赚了一笔,也被库丽雇用过,但差不多该去赌场露个脸了吧。) 拉撒禄翻著杂志的书页这么想著。 (这既是攸关收入,也攸关习惯。说起来,赌博的技术只能靠著赌博来磨练啊。虽然懒散度日也没什么不好,但近期内总是得去一趟。) 他毕竟只靠著赌博的手法糊口,加上也没有改变这种生活方式的念头,因此一旦技术生疏,就有可能攸关性命。 那可不行,必须再走上一段长路,才是拉撒禄迎接死期的时候。 他再次朝著莉拉的方向侧耳倾听。她写字的声响以相同的频率不断重复,感觉上不是在书写英文字母,而是在写某个短短的单字吧。他记得昨天自己确实是和莉拉说过「为了能传达意思,最好快点把生活中必要的单字记起来」。 莉拉不断写著相同的单字,在写满木板后就以硬面包擦去,然后再次写上同样的单字。 虽是记下单字的必经作业,但她重复缮写的频率之高,甚至让人感受到些许执著心,拉撒禄忍不住好奇起她在写什么单字,将视线瞥了过去。 『对不起。』 像是以活字版印刷出来的字体登时映入了他的视野。 『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 也许是一直在练习写这个单字的关系,莉拉的动作显得机械化而毫无窒碍,就只有这个单字格外端正。 莉拉的表情相当从容,看起来不像有什么特别的想法。换句话说,她是经过理性的思考后,认定使用频率最高、最需要多加练习的单字就是「对不起」吧。 拉撒禄原本想出声制止,但综观她至今的人生,会有这样的想法也无可厚非,因此他摇了摇头说道: 「要不要教你一些更实用的词汇啊?」 他稍稍换了个说法这么开口。 等莉拉听到这句话抬起脸后,拉撒禄粗鲁地将目前正在看的杂志页面撕了下来。他侧目瞥了一眼吓了一跳的莉拉后,将手伸向放在桌上的笔。 「我想想啊……就使用的频率来说,就是叫牌、加注、投降、换牌、下注、封牌、看牌、停牌。只要能会这些,在赌场就不会感到头痛了。」 拉撒禄在内心咕哝:「老实说,若会些更加低俗的词汇就更方便了。」并将手中的笔在撕下的杂志页上游走。他以像是要用笔尖戳破纸张的笔法,写下了好几个单字。 『?』 「啊,我忘了重要的词汇。跟注。跟注是最重要的。」 『做、不会、嗯——』 拉撒禄看了看莉拉勉强用单字拼凑出来的模糊字句。 『我不赌博,所以不需要。』 「我不赌博,所以不需要——是这个意思吧。」 他读出其意后,写下简单易懂的句子。莉拉点了一次头后,像是在确认似的循看著拉撒禄的笔迹。虽然她大概还不能流畅地阅读,但若是将拉撒禄念过一遍后写下的句子当成知识硬塞进脑子里面,应该也不会有什么问题吧。 待莉拉当作练习的一环「喀喀」地复写过一次后,拉撒禄忽然冒出了一个问题。 「是说,要学会日常生活所需最底限的单字,可以找个主题优先记住相关字汇啊。就算想扩充自己的词库,有个方向也会轻松许多。」 『知道、没有、不是。』 「『我不知道』啊。突然被这么一说,应该也一时想不到吧。就没有什么想学的吗?比方说——虽然你才来这里没几天,但若是对我或是工作有哪些需求或不满,也可以提出来让我回答喔。」 『有、没有、呢。』 「『没有呢』。嗯——谦让和敬虔虽是美德,但你应该也不是基督教徒吧?来吧,我不会生气的,所以想说什么就随便说吧。」 莉拉翻著教科书,以拙劣的动作写下文字,拉撒禄则是在看过那些连文法都有些奇怪的字句后解读其意,重新修改成句。之后莉拉便会复写过一次,挑战下一段句子——这种对话方式的效率之低落,简直让人瞠目结舌,对话的内容也没什么起伏可言。不过,对于没什么事情要忙的拉撒禄而言,倒是意外地乐在其中。 被拉撒禄这么一问,莉拉先是伤脑筋了好一阵子,视线四下游移。这样的动作已经变得相当明显,和刚来时相比,那种像是硬凑出来的人偶般的脸色已不复见——不过眼睛以外的部分还是和原本一样就是了。 她画出了几条像是蚯蚓般的弯曲线条,复又擦去,以像是感到困扰的视线看向拉撒禄。 不过在看到拉撒禄摆出悠闲的姿势,露出贼兮兮的笑容后,莉拉似乎明白拉撒禄没有撤回前言的意思,于是认命地写下短短的一句话。 『主人、您、温柔、为何?』 「…………」 他忍不住像莉拉那样静默下来。第一个想问的居然是这个,这确实是超出了拉撒禄的预料。 他动起了僵住一瞬间的手指,努力地挤出文字。 「『主人,您好温柔,为什么要这么对我?』…………该怎么说,明明只是在修改你的话语,却像是在往自己脸上贴金一样,还真是奇怪的感觉。」 拉撒禄唰唰地写下文字,并趁机争取时间。感受到自己脸上露出了些许动摇神情的他,将被墨水染黑大半的书页塞向莉拉,不让她看见自己的模样。 被她点出自己很温柔后,从内心涌出的情绪分别是少量的忐忑、约莫等量的喜悦,以及对感到喜悦的自己产生的失望。不管表现出哪一样情绪,总觉得都会招致莉拉不必要的误解,因此他再次展露出和往常一样的平板表情。 「温柔这个词应该用错了吧。」 『?』 「所谓的温柔,指的是为了体贴对方而愿意分担负担的行为。我所做的,不过是给你一间没在用的房间,然后花点没地方花的小钱,仅此而已罢了。这种行为称不上是温柔,而是该称作无所谓。」 他原本还打算纠正莉拉「把这点小事视作『温柔』,代表你的感性出问题了」,但最后还是作罢。 「无所谓。要写写看『无所谓』吗?」 虽说状况有轻有重,但所谓的赌博师都抱持著这样的价值观——至少在拉撒禄的认知范围内,每个人皆是如此。 毕竟他们生活在黑社会中,而且仰仗的只有自己的运气,过著不晓得能不能看到明天太阳的日子。这样的生活过得久了,就会把世界看作轻飘飘的薄纸,对所有的一切放下执著。会像拉撒禄这样把「无所谓」挂在嘴边的人虽然不多,但就算如此,每个赌博师应该都抱持著相似的感慨吧。 靠著猜硬币来决定是否要收养他的养父也是如此。 「…………」 看到莉拉无力地垂下右手,拉撒禄担心自己说得有些太过火,于是摇了摇头说: 「算了,别在意啦。不管你是怎么看待我的,我都无所谓。别提这个了,我来教你更好用的词汇吧。」 那个词汇对拉撒禄来说极为陌生,说不定他在迄今的人生从来不曾说过,因此在脑中回忆起拼法时,甚至涌现出像是生锈的金属相互刮擦般的感觉。 明明就只有四个字母,写起来却倍感沉重。 「这是一句好话喔。这大概是帝都最常被拿来使用的一句话,而且我认为这话永远不会退流行,只要记起来,不管到哪里都能用上。」 拉撒禄看著著手复写的莉拉脸孔,内心想像起她未来的生活。像这样安逸平稳的时间,肯定不会持续太久吧。 拉撒禄是赌博师,而莉拉则是来自国外的奴隶,他们俩都像是在浊流里载浮载沉的一片落叶,就算在下一秒遭到吞没也不足为奇。 因此,她应该会需要祈祷的话语吧。 在舔了一次嘴唇后,拉撒禄以有些笨拙的口吻说出了那句话: 「这叫『诚心所愿(amen)』。」 买下莉拉一事虽然让拉撒禄的钱包消瘦了不少,但要挽回财务并不是太困难的事。 说起来,拉撒禄本来就是经常光顾赌场的常客。这是因为他刻意压抑著每次在赌博中赚取的金额,加上他在花钱时往往不知节制的关系。 参加赌博的次数愈是频繁,同时也代表了每次赌博输钱时的风险就愈小。由于他不以大赢为目标,因此本金并不多,若只是一两次在赌场输个精光,也不会对拉撒禄的财务状况产生致命性的损失。 虽然大笔的金钱因为买下莉拉不翼而飞,但拉撒禄并没有特别感到可惜,而是抱持著淡然处之的心态前往赌场,赚取平实的收入。在第三次支付莉拉周薪的时候,他已经完全回归到原本的生活了。 就在某一天,拉撒禄之所以会闪过外出购衣的念头,是因为这天下雨的关系。 帝都的气候多雨,天空终年都覆盖著一层厚云,泰晤士河也经常泛滥,将贫民窟毁于一旦。 这天也是一早就下起了雨。毛毛细雨宛如从天上垂下的丝线般,笔直地降了下来。在这种天气里,帝都就像是被包上了一团棉花似的,听不见平时的喧嚣声,这同时也是适合放下工作、悠哉读书的日子。 拉撒禄就和平时一样,随便挑了本书躺卧在沙发上阅读著。 「…………呃。」 忽然间,他听见了强行压抑下来的呼气音,那就像是被毛球哽住喉咙的猫咪叫声。 「…………呃、呃!」 他探头一看,只见原本在打扫房间的莉拉,此时正弓著背蹲下身子。每当呼气一次,她的背部就会为之一颤,并伸手按住嘴角。 拉撒禄之所以会立刻站起身子,是因为莉拉的模样就像是在强忍疼痛一般。对于人口拥挤、卫生条件又差的帝都来说,就算染上流行病也不是什么希罕事。 不过,在拉撒禄开口询问之前,莉拉已经一鼓作气地站直了身子。 『我、没事。』 她瞥了拉撒禄一眼,在木板上写下了简短的单字。 在拿到教科书后,至今已过了将近两周。由于还不习惯书写的关系,写出来词汇量极其有限,但莉拉记下的基础单字量已经愈来愈多了。这应该要归功于无法说话却能听懂英文的能力,以及本人的努力吧。 拉撒禄又花了几秒钟,才明白那奇怪的声音似乎是莉拉的喷嚏声。 「…………这样啊。」 察觉自己是慌慌张张地起身后,拉撒禄轻轻咂了一声。他在感到难为情的同时,换上了一张若无其事的脸孔坐回沙发。 『对不起。』 看到她随后写下的话语,拉撒禄忍不住微微侧首——这是因为他实在想不到打喷嚏和道歉这两个动作到底有什么关连。 不过,在莉拉再次打了个喷嚏后,他随即有所察觉。 乍看之下,莉拉打喷嚏的动作显得相当不好看,实际上,她似乎是拚了命地将打喷嚏的音量压低的样子。由于特意去压抑正常的生理现象,才会让打喷嚏变成难过的呼吸声。 而每当打一次喷嚏,她就会抽著身子,露出害怕的模样。 (对了,这丫头原本是奴隶嘛。) 拉撒禄想起了这个他一直不怎么在乎的事实。 (若真的被调教成「绝对不会哭叫」的话,那打喷嚏当然也被含括在哭叫的分野里头吧。) 想必过去每当打喷嚏或是咳嗽,她就会挨一顿打吧。那戒慎恐惧的视线,此时正捎向拉撒禄的手边。 「说是无所谓的话,的确也是无所谓啦……」 帝都即将迎来冬季,气温只会逐渐变得更冷。到了年底的时候,泰晤士河会彻底冻结,甚至还会在河面召开冰上市集。而这间在伦敦大火发生后搭建、和古董没两样的住宅里,根本找不到一间完全不透风的房间。 一想到莉拉在气温渐低的日子里也会是这个样子,他自然说出了这么一句话: 「去买衣服吧。」 「…………?」 莉拉稍稍动了一下视线。她看向的是拉撒禄的房间,并精确地在收纳拉撒禄衣物的衣柜上头定位。 『已经、很多了。』 她之所以会这么写,是因为包含养父的旧衣在内,拉撒禄的衣物已经相当多的关系。在莉拉到来之前,衣服就已经多到塞不进衣柜,甚至还在衣橱里爆发了坍塌的惨剧,让衣柜完全失去了原有的功用。 「为什么你这样听下来,会觉得是我要买衣服啊?要买的是你的衣服啦,你的。」 「…………?」 「如果打算靠身上那片薄布熬过帝都的冬天,我是不会阻止你啦。」 「…………呃!」 莉拉一如文字所述地弹跳起来。由于平时她脸上的表情依旧冷漠,加上动作也偏向缓慢,由此可见她是真的吓了一大跳。 「…………呃!…………呃!」 她似乎是惊吓过了头,连文字都忘记怎么写了。只见她拚了命地想传达意思,却只是在慌张地比手画脚而已。 不管怎么看,她看起来都不像是感到开心,而是感到畏缩、害怕、客气。从她的动作,似乎可以看出她要表示「我只要有这一件衣服就够了,完全没有添购的必要」。但拉撒禄刻意忽略,甚至还装作一副看懂的样子随口说道: 「是吗是吗,原来你这么开心啊。好,那就立刻动身去买吧。」 「…………!」 「哎呀,但我对女人的衣服不怎么了解啊。要是随便找间店家,搞不好会被骗得买到赃物,最后惹来一身腥啊。」 莉拉还在拉撒禄的视线角落处做著压抑的抗议,他一边为此感到有趣,一边有了想法。 「话说回来,我最近好像对擅长此道的家伙卖了个人情啊。」 要查出赌博师奇斯的所在处相当简单。 只要找间就近的酒馆,向外场的女侍搭话,并露出「他欠我钱但一直没还,真伤脑筋」的表情就行了。 这一带的酒馆没有一间是奇斯没去过的,而身在酒馆的奇斯也不曾不向女性搭讪。姑且不论身为赌博师的功夫,若是就知名程度来看,奇斯可是远远在拉撒禄之上。 爱八卦的酒馆女子总是会喜孜孜地说出奇斯最近在哪处酒馆出没,或是和谁陷入了情网。拉撒禄花在寻找奇斯身上的金钱和时间,充其量不过是喝掉几杯葡萄酒的程度罢了。 「买衣服吗!的确,上次见面的时候,我就觉得她明明这么可爱,却穿著一身土气的衣服呢。」 原本在咖啡厅与女性共席的奇斯,听完找上门来的拉撒禄的要求后这么说道。 「她的肤色和这边的居民不太一样,因此我建议穿些能映衬肤色的服装比较好呢。一般来说,亮色系的礼服会让身材显得臃肿,穿起来很吃身材,但换做是莉拉妹妹穿上的话,一定能漂亮地和肌肤的颜色形成对比!我保证!」 「你接受得这么爽快确实是省事,但展现出这么兴致勃勃的态度,反而让人觉得恶心啊。」 「拉撒禄大哥的嘴还是一样狠毒耶————啊,就是这么一回事,我得先失陪了。我度过了很愉快的时光,下次再见面吧。」 奇斯从座位上起身,向坐在对侧的女子挥手致意。两人的面前明明各放了一个咖啡杯,而且奇斯一点都没有要掏钱的意思,但女子看起来一点也不介意。他们的关系似乎就是这种感觉。 「容我做个确认,买二手服饰应该就可以了吧?还是要订制?」 「天气冷成这样,谁能忍到服装订作完毕啊。要是能在今天之内买完回家的话就好了。」 「若是这样的话,我刚好知道一间不错的店,而且离这边也不远。莉拉妹妹,能买新衣服真是太好了呢。话说回来,头发不帮她盘起来吗?虽然放下来也很好看就是了。」 看来光是见过一次面,还是没办法让莉拉解除心防的样子,她对奇斯露骨地表达出紧张的氛围。这时她看著露出讨人喜欢的笑容的奇斯,以有些僵硬的动作乖乖地摇了摇头。 「…………」 「我就不用说了,而她好像也没学过绑头发的方法,暂时就先这样吧。」 「就算是男生,若是懂得编出好看的发型也很吃得开喔!也可以当作触摸女生头发的藉口。」 「无所谓啦。」 这个时期的伞,主要是指女性所使用的阳伞,雨伞则不被认为是绅士的佩带品。 一直到这个世纪的下半叶,才开始产生在下雨的日子打伞的习惯。 不过到了最近,带著雨伞外出的男士也渐渐多了起来。毋宁说,缠得紧紧的细长雨伞已经逐渐取代手杖,颇有跃升为新时代绅士阶级的象徵之势。当然,在重视旧有文化的人们眼里,这些人自然显得不伦不类。 拉撒禄和奇斯之所以没带伞,并不是因为他们有注重传统文化的个性。 说穿了,他们都只是嫌麻烦,所以没在出门前观察天气状况。 拉撒禄等人都算是收入小康,因此也可以搭乘马车作为交通手段,但帝都的每一条街道都塞得滞碍难行。加上在车道被雨水打湿的状况下,心情不好的马儿们常常会让马车陷入泥地,若移动距离不长的话,走路反而比搭马车来得快多了。 既然听奇斯说过目的地不远,拉撒禄等人选择的当然是淋著雨徒步前进。 陈旧的石板路处处是龟裂,到处都形成了水洼。对于水深超乎想像的水洼,拉撒禄一边小心别失足踩进去,一边开口说道: 「不过,你居然什么都没说啊。」 「什么意思呢?」 「听到有人特地帮奴隶买衣服,不是通常会把对方当成怪人看待吗?」 「是这样吗?」 奇斯一脸愣怔,似乎从来没这么想过。 「看到美丽的东西就会想打扮得漂漂亮亮——这不是再正常不过的心态吗?」 「…………我有时候还真羡慕你在这方面的想法。」 就在拉撒禄发自内心地叹了口气的时候,奇斯停下了脚步。看来是抵达预计前往的店铺了。 「是这里吗……?」 乍看之下,这里连个标示是店家的摆设都没有。 不仅没有架设招牌,大门也是紧紧闭著的。看起来就是拥挤杂乱的东区街道上随处可见的旧街住宅。不过,这间房子和拉撒禄的住家不同,似乎有受到良好的保养,可以看出房屋主人注重清洁的认真个性。 拉撒禄正在为是否走错地方而感到纳闷,不过走在前面的奇斯倒是爽快地打开了店门。出于无奈,拉撒禄只好跟上脚步,并对站在原地犹豫不决的莉拉招了招手。 「打扰了——妲里亚小姐在吗?」 室内不仅昏暗,还相当狭隘。整间屋子的空间理应相当宽敞,但随处都堆起了木箱或是布匹。由于这些东西都堆得和拉撒禄差不多高,就连屋内的照明都被遮蔽,比下雨的户外还显得阴暗。 虽勉强找出了一条能让人通行的路,但因为布匹和毛线向旁突出的关系,是以这条路也不是那么好走。 「这些全都是衣服吗?」 在眼睛习惯屋内的阴暗后,拉撒禄不禁为之疑惑。 不管是打开的木箱装的,还是叠在箱子上面的布,似乎全部都是衣物。从看似贵族人家会穿上的豪华礼服、适合女仆穿上的朴素洋装、施以刺绣的男用外套,到适合工地人员使用的耐用长裤都有。这些衣服既非是依照男女老幼分类,也不是照著价格高低排序,而是以拉撒禄无法理解的某种分类法则堆叠起来。 除了衣服之外,这里还混杂著各式各样的东西。他在某个木箱里看到了梳子和怀表一类的小配件塞成了一团。 「来了来了。听这声音,来的是奇斯弟弟吗?」 回应声是从店里的深处传来。 由于被堆积如山的衣服阻碍听觉,拉撒录根本听不出是从哪个方向传来的,但奇斯却踩著毫无迷惘的步伐前进。走没几步,拉撒禄便看到了一处和木箱区隔开来的开阔处。 眼前的女子大概就是妲里亚吧。只见一张桌子倚墙而放,一名女子就坐在桌前的安乐椅上。 岁月让她的背弯了起来,皮肤上也刻下了许多皱纹。她的头发已变成了纯白色,而从她回头张望的动作,可以看出她的视力已经出了问题。 她的肌肉似乎也变得衰弱,只见她以略显吃力的动作站起身,但点头的动作却显得高雅有礼。 「哎呀,原来是客人吗?欢迎光临。」 「上次是找你缝补夹克的钮扣,所以差不多一个月没见了吧?你看起来很健康,真是教人开心。」 「奇斯弟弟,你今天也是来买送给女孩子的礼物吗?」 「不,我今天手头不怎么阔绰啊。是这位拉撒禄大哥想帮莉拉妹妹买点衣服,我才会代为引荐。」 「就是这么一回事。」 拉撒禄将想若无其事地躲到他身后的莉拉推了出去。妲里亚压低眼镜眯起眼睛,打量起表现得有些紧张的莉拉。 看到少女的异国肤色似乎让妲里亚有点吃惊,但她随即露出了和蔼的笑容。 「哎呀呀,这可真是位可爱的客人。她这身打扮恐怕会受寒,是否该帮她挑选整套的衣服呢?」 「有劳了。」 「我知道了。来,别这么害怕。让我们一起寻找合身的衣服吧。」 在被拉撒禄推了一下后,莉拉便跟著妲里亚从衣服山之间的缝隙走了出去。接著拉撒禄皱起眉头,在奇斯的耳边悄声说道: 「我说,这里是怎么回事?」 「是服饰店呀。」 「看起来不像是什么正经的店家,若是赃物的话我可不收。」 服饰是相当高价的物品,一般庶民顶多就只有两三套衣物,终年穿著同一套的人也不算罕见。 能网罗这么多种类的衣服堆积成山,加上看起来没有在好好营业的态度,怎么看都不像是正经的商家。 「你真是多疑呢。妲里亚小姐在贵族的家庭长年任职家庭教师,是当时的人脉造福了她呀。」 「为什么家庭教师会开服饰店啊?」 「因为二手衣物是会从上方流向下方的呀。我指的不是物理上的现象,而是社会阶级之间的流向。」 这点知识拉撒禄还是有的。帝都的路边有不少二手服饰店,而那些商品大多是来自上流阶级的出售,或是窃自上流阶级的赃物。 「在二手服饰的流动之中,『佣人接受了主人馈赠』的案例也相当多喔。比方说,家里的女仆若是穿得穷酸,也会影响到这个家庭的声誉对吧?因此就会把家里的千金或其他人的旧衣服转让给佣人使用喔。」 收下了华服的女仆,因为外型太过亮眼而被误认为女主人的案例层出不穷,也因为这样的原因,间接促使了黑色洋装和围裙的搭配——也就是所谓女仆装的诞生,但这暂且不提。 「妲里亚小姐似乎从以前手就很巧,因此经常接到为那些女仆小姐修改衣服的委托。然后呢,那些修改过衣服的女仆小姐们就算另觅职场,也会在新的落脚处谈起妲里亚小姐的手艺,而她便会接到来自这方面的委托。就算辞去了家庭教师的身分,她也还是留著这方面的工作,而结果就如你所见。」 「难道说,这都是她修改过的衣服?」 「真的就是如此喔。有时委托人会赠与其中几件服装充作修改的报酬,有时也会将穿不下的衣服送到她的手中,而这就是她经年累月下来的成果喔。」 难怪这样的店铺会摆出一副不接客的态度。拉撒禄总算是理出了头绪。 这不是那种接待上门的客人做生意的店铺,而是属于光靠关系委托就足以支撑业绩的类别。此外,从辞去家庭教师后持续做著这份工作来推断,这或许也是她消磨老年时光的活动吧。 他同时也明白不需担心是赃物的原因。既然妲里亚多是接到来自佣人的委托,又知道这些服饰的来历,那就算发生了窃案,也很快就会传到妲里亚的耳里。 「就算是这样,这数量也还真是惊人。」 「毕竟从我上了年纪之后已经过了很长一段时间,不知不觉间就累积这么多了呢。」 听到妲里亚的说话声,拉撒禄著实吃惊了一瞬。原本以为消失在店内深处的她,似乎已经回来了。 「…………你听到了啊。」 「我的视力虽然有些退化,但耳朵还没变得不灵光喔。」 妲里亚呵呵一笑。那张像是揉过纸张般的皱巴巴笑容,带著一股让人感受不到实际年龄的亲切气息。 「是说,我还真想不到贵族的家庭教师怎么会和奇斯扯上关系。」 「那还用说,是我主动搭讪的呀。我看她在咖啡厅读书的模样实在太过迷人,便忍不住搭话了。」 拉撒禄一瞬间还以为奇斯是在说笑,但妲里亚随即像个少女似的羞红了脸。 「…………该怎么说,你在这方面还真是教人肃然起敬啊。」 感到害羞的妲里亚乾咳了一声,像是要改变话题似的说道: 「咳哼。我找到两件好像还算合适的服装喽。请帮她挑一件吧。」 妲里亚这么说完,莉拉便战战兢兢地从身后探出身子。 莉拉的双手各拿了一件衣服,一件是很适合孩童穿的洋装,裙襬上绣著荷叶边,腰上则有一个大大的蝴蝶结作为装饰。这件衣服以奶油色作为基调,和莉拉的肌肤呈明显的对比。 另一件则是略显成熟的款式,颜色是让人联想到深海的深紫色,胸口绣有蕾丝,裙子的内侧采衬裙设计,但为了方便活动而带有蓬度。 拉撒禄打量了这两件衣服好一会儿后—— 「我分不出好坏啊。」 「呜哇,拉撒禄大哥,你真是差劲透了。」 「吵死了。」 对自己的穿著都不在乎的人,当然也不会具备评判他人穿著的眼光。他虽然看得出颜色和设计的不同,但在合不合适和好不好看这方面,拉撒禄会给出的答覆就只有一种而已。 「我无所谓。莉拉,挑个喜欢的吧。」 莉拉以让人担心会不会把脑袋摇掉的气势连连摇头。很明显地,莉拉似乎不希望拉撒禄为她买衣服。 拉撒禄露出了恍然大悟的神情点了点头,接著—— 「原来如此…………妲里亚小姐,她说她讨厌只能挑一样,所以两件都卖我吧。」 「…………!」 「我是做生意的,当然愿意卖您,但这样好吗?莉拉妹妹摇头摇得好用力呢。」 「什么啊,还想多买一点是吧?那总之先加购适合这两件衣服的马甲、内衣和靴子吧,还有什么能买的?算了,就帮我随便挑点配件或饰品吧。」 「拉撒禄大哥在这方面还真是善解人意呢!啊,这条紧身裤肯定会很搭。」 善解人意的部分似乎是彼此彼此,奇斯也顺著话头将衣服堆在莉拉的眼前。 莉拉既没办法放下手中衣物,也没办法透过书写表达意思,只能站在原地不知所措。 看著她的反应固然有趣,但若是逼得太紧只怕会适得其反。拉撒禄将她手中的衣服拿了起来,耸了耸肩说: 「反正衣服我是买定了,你就乖乖死心挑个喜欢的东西吧。我想想啊……去拿个喜欢的小饰品过来吧。我已经决定今天没买齐这些东西不走人了。」 「…………呃。」 大概是从拉撒禄粗鲁地放下衣服的动作察觉到他是认真的吧,只见莉拉弹起身子冲了出去。 她这趟意外地去得很快,过大约十秒左右就回来了。大概是原本就想好要拿哪一样东西吧。 莉拉气势十足地将某个东西放下后,随即像是完成了任务般,面无表情地盯著拉撒禄看。 「嗯,就先买这些吧。总共多少钱?」 「我有好好订价的商品并不多……但毕竟是二手衣物,就全部算您十镑如何?」 听到这个价格,莉拉露出了快昏过去的表情。那相当于寻常人家半年份的生活费。 「这么便宜啊,真不错。这里收纸币吗?」 拉撒禄从钱包里掏出了两张纸。那是在有著黑白两色的透光纸上印了守护女神不列颠的东西,就第一印象来说,应该不会让人联想到金子吧。莉拉侧起了头。 拉撒禄将写有「可兑换五镑」说明文的那一面给她看,并简单地做起说明: 「这是纸币——正式名称是英格兰银行券。只要把这张纸带去银行,就能换到五镑。也就是说,只要有一张这样的纸,就可以省去携带既重又占空间的硬币的麻烦。」 整个欧洲最先使用纸币的国家,是一六六一年的瑞典帝国。 在结束三十年战争后,消耗了大量金银的瑞典,在绝大部分的交易中,都不得不改以铜币作为通货。然而,铜币本身的价值太低,在进行高额的交易时多有不便。为了取代铜币,便发行了斯德哥尔摩银行券——这也是欧洲首次使用的纸币。 而在那之后又过了一个世纪多,受到银行或国家担保价值所发行的兑换纸币,也逐渐扩大了能使用的地域。 莉拉的词汇能力似乎还无法读懂这种近似证书的古板文体,她在以没什么把握的视线扫过纸币表面后,歪起了脖子。 「…………?」 「你一副想问『既然如此方便,那为何大家都没有在使用?』的模样。这很简单啊。这个英格兰银行券,现在发行的只有面额一镑以上的纸币。由于面额过大,市井小民很难在生活中用到。况且,也有不少人讨厌纸币,不相信这种纸片可以拿去换钱。」 「我没什么这类坚持,付纸币也没问题喔。」 原本要携带十枚金币的状况,这下子只需递出两张纸币就能轻松完事。拉撒禄认为,虽然庶民几乎不会有用上的机会,但纸币的便利性确实可以挂保证。 为了进行打包,妲里亚捧起了大量的衣物,再次消失在店铺的深处。在目送她踩著几乎要被衣服重量压垮的蹒跚步伐离去后,拉撒禄察觉莉拉的手上似乎正握著某种物品。 「话说回来,你刚才去拿了什么回来?」 在听到可以拿一个喜欢的东西后,莉拉就慌慌张张地拿了东西回来,拉撒禄并没有加以确认。 受到关注的莉拉先是缓缓地眨了一次眼睛,接著拿起吊在脖子上的木板写了些字,然后露出有些犹豫的反应后,将手中握著的东西放在木板上头,递给了拉撒禄。 「怀表…………?」 放在木板上头的是一个小小的怀表。在银制的表盖上刻著一只做工精致的雄鹿,就只有鹿角的部分涂成了金色。 「这怀表虽然小,但看起来是男用的……」 话说到一半,他察觉了木板上的文字。 『请收下。』 上头只写著短短的一行字。 莉拉将手探入身穿的洋装口袋,拿出了另一个怀表。那是她来到家的首日,从拉撒禄那儿获得的物品。她将这个怀表按在自己的胸口上,并将木板和上头的雄鹿怀表一并推给了拉撒禄。 「…………啊——」 拉撒禄先是张开嘴巴,随即又阖了起来。在这种不知道该如何开口的情况下,他很难得地没有说出自己的口头禅「无所谓」。 拉撒禄说过,要她挑一个喜欢的东西。 她似乎是特地为拉撒禄选了一个怀表。虽然不知道她是怀著何种情感挑上这个东西,但如今望向自己的莉拉的双眼,已经看不到首日所充斥的疑惑和恐惧了。 「…………啊——嗯,该怎么说。多谢了。」 他拿起了木板上的怀表。 莉拉正观察著自己的反应。虽然拉撒禄没有明说「要挑给你自己用的东西」,但莉拉担心自己擅自采取的行动会惹得他生气。 的确,拉撒禄没猜到她会拿怀表给自己,这确实出乎意料。不过,绝对不是让人不快的心情。 想不出该说什么话的他,就这么陷入了笨拙的沉默之中。 「…………」 「…………」 「…………噗呵,噗哈哈!」 打破这阵尴尬沉默的,是奇斯爆出的笑声。他看起来像是按捺不住似的捧腹大笑。 「啊哈哈哈哈!我还是第一次看到拉撒禄大哥头痛成这个样子!啊哈哈哈!拉撒禄大哥,你脸好怪!还说什么『多谢了』!哈哈!」 「吵死了。」 「居然能让拉撒禄大哥露出这种表情!莉拉妹妹,你将来肯定会是个大人物!」 在察觉莉拉正直盯著自己看后,拉撒禄将怀表收进了口袋,然后对依然笑个不停的奇斯再次咕哝道: 「你吵死了。」 透过奇斯介绍买完衣服的隔天,在太阳完全西沉之后,拉撒禄带著莉拉外出上街。 「会吃坏肚子的。」 拉撒禄对走在身旁的莉拉这么说道。 「…………?」 莉拉抬起了脸侧起头,她身上的装扮已经和昨天之前大不相同。 由于绑了马甲,她的背脊打直了起来,而包覆她身子的是奶油色的洋装。对于后腰的大蝴蝶结,拉撒禄原本觉得风格太过娇媚可爱,但穿在本来脸孔就端正得有如人偶的莉拉身上,却又奇妙地感受不到突兀感。 穿上有跟的靴子,让她的视线高度也比原本高了一点点。 不管是不想让收到的衣服弄脏而蹦蹦跳跳的飘忽脚步,还是因著好奇而张望著街上各处的动作,莉拉肯定都毫无自觉吧。她以每天都在进步的工整字迹写下了文字问道: 『您、什么、呢?』 「我是要你别被那些叫卖小贩的商品吸引目光啦。要是让他们以为卖得出去而靠近的话也麻烦,而且那种有毒的食物你看了不会害怕吗?」 『毒?』 帝都的夜晚是明亮的。这是因为在街上各处设立的路灯将夜间的黑暗悉数驱散的关系。 对于从小在帝都长大的拉撒禄来说,这样的光亮已是看惯的日常,但莉拉似乎尚未习惯,只见她有时会举目眺望摇曳的路灯火光。据说德意志的王子造访帝都之际,以为这些原本就设得好好的路灯是欢迎他前来的排场,因而欣喜若狂——看她这副模样,拉撒禄想起了这则谣传,并暗自认为这个故事说不定是有可信度的。 帝都同时也是一座不夜城。在这段时期里,会营业至天明的店家已不罕见,甚至有些做著阴暗生意的店家会在白天歇业,到晚上才如虫子般倾巢而出,像是主张夜晚才是自己的时间似的。 带著莉拉走在夜间街上的拉撒禄耸了耸肩。以前经济条件更差时曾吃过那些的记忆浮上心头,让拉撒禄感受到整个喉咙收缩起来一般的苦涩感。 「那些在街上兜售的东西,大都不是什么正经货。」 只要有人走在街上即是商机——相准了这一点的叫卖小贩,就算在夜间也能瞧见身影。 他们现在也混杂在步道上头,人们的影子看起来就像是皮影剧一样,以一种奇特的均衡投影在建筑物的外墙上头。 在帝都街上叫卖的物品,就算说是包罗万象也不为过。 除了食物和饮料之外,也有书本、杂志和衣物,甚至连贩售家具的人都有。若是包含在街上徘徊的那些已决定好买主的妓女在内,那光是在帝都的街上,应该就能买齐生活所需的一切物品吧。 不过,这样的评价必须加上一句「如果不在乎品质」才行。 「比方说……以你现在正在看的面包来说好了,和低廉的售价相比,那些面包看起来实在是白过头了。大概是加了明矾或是骨头……黑心一点的家伙就算混入铅白也不足为奇。」 莉拉好像不知道什么是铅白,但还是对骨头这个词汇皱起了眉头。当然,铅白既然是铅的化合物,肯定会对人体造成不良影响。 「说起来,在路上卖的东西基本上都是这种水准。卖咖啡的家伙卖的其实不是咖啡,而是用白刀豆滥竽充数的假货,会在红茶茶叶里灌水,混入鳞木和黑莓的手法也是意料中事。也有人拿硫酸伪装成醋来卖,至于葡萄酒则是加水稀释后,再加入焦糖或酒桶渣鱼目混珠。」 其实在谈论这些商品的用料之前,最大的问题是小贩们都没有好好保存商品,带著这些东西徘徊了一整天。在帝都上空飞翔的鸟儿会落下鸟屎,煤烟也会乘风而来,食物若是沾到了这些东西,当然对身体也不好。 拉撒禄找了间就近的鱼贩,伸手戳了一下陈列出来的一条鳕鱼的肚子。 随著「噗噗」的滑稽声响,鳕鱼从嘴里喷出了大量的空气,它的肚子也乾瘪得只剩下原本的一半大小。这种在肚子里灌入空气的灌水手法,自然也屡见不鲜。 拉撒禄对生气的鱼贩随口应了几句后,以像是在提点莉拉的脸色望向她。 『不是、危险、吗?』 「当然危险啦,要是随便乱吃的话可是会出人命的。不过,要是没动过手脚,这些小贩也赚不了多少钱。若非贵族、绅士或是暴发户,想过上优雅的生活只能说是痴人说梦…………哦,应该把赌博师也列进去才对喔。」 就算能明白这点,但若是在空腹的时候闻到食物的香气,会不自觉地感到食指大动亦是真理之一。 所谓人类的理性就是如此靠不住的东西,也因为如此,如此不健康的帝都想必今天也是热闹非凡吧。 『看起来、很、好吃。』 「我们又不缺钱,如果要买的话还是去正经一点的地方买比较好。如果到港口一带,那边的水准就和这里不同,会卖些品质有保证的食物————喔?」 这时,前方传来了声响。那是人们粗暴的欢呼声,以及像是与之交叠的沉重闷响。对于听惯的人来说,应该很快就能察觉那是人类以拳殴打肉块时所发出的声响吧。 「啊,又开打啦。」 占据了路边一角正举办的,是一场拳击比赛。 在寒冷的帝都里,这种以徒手发泄暴力所产生的野蛮热气似乎很快就传播开来。在出门前听说过会以举办拳击比赛的地点为目的地的莉拉,只露出了一点点胆怯的神色。 拳击赌博的起源可说是极为单纯。帝都能喝酒的地方到处都是,只要有人喝酒,血气方刚的家伙就会开始打架。一旦开始打架,周遭的醉客们就会开始下注打架的胜负,而只要能藉此赚钱,就会有人做起这方面的生意。 由于起源相当粗暴,是以路边举办的拳击比赛几乎不存在任何规则。 三十秒内打倒对方就算赢——拳击就是如此单纯的打斗。 「喔——喔——明明都这么晚了,还真是有活力啊。」 明明聚集了相当多的人潮,但人们会自然而然地保持一段距离,让后到的围观者也能放眼眺望比赛的状况,可说是相当奇特的光景。 拉撒禄从人群的上头望去,莉拉则是从人群内侧的缝隙间探看。以人墙围成的擂台上头,此时正有两名女子打得如火如荼。 『女子?』 「打拳击的女人相当多喔。毕竟爱看的人也多嘛。」 身为职业拳击手的女性,会为了方便活动而卷起裙襬用力绑起,衣服也经常会在打斗的过程中敞开松脱。 在互殴的过程中,女子们的脸上会染上鲜血,头发也会变得蓬乱——而会为此感到兴奋的男人相当多。拉撒禄认为,会有这种想法也可以理解。 两名女拳击手的战斗方式可说是天差地别。 其中一人的身形宛如猫科动物般纤细,另一人则是有著壮如啤酒桶的结实身材。如猫的女子以灵活的动作玩弄著对手,但就每一拳的威力来说,啤酒桶女显然是远远凌驾在对手之上,若是击中一拳的话,就很难看出比赛的走势了。 啤酒桶女似乎已经挨了不少拳,原本应该有好好盘起的头发已经垂落下来,从额头上流下的鲜血也黏附在脸颊上头。不过,猫科女子似乎也在接连出手后变得疲惫,只见她正猛喘著气,在拉撒禄观战的这段期间里,她的步伐也逐渐变得缓慢。 忽然间,比赛有了进展。帝都的路面虽然有铺设石板,但石板各处都有剥离或是缺损。身形如猫的女选手绊到了石板的缺损处,跌了一跤。 啤酒桶女没放过这个机会,像是绞尽最后的力气似的向前冲刺。倒地的女子靠著手臂的力量使出反击,但啤酒桶女并不介意,以全身的力气对著猫般女子的身子祭出一记上体拳。那是足以将女人的身体打得弹起、让她痛苦地弯成ㄑ字形的威力。 猫般女子的纤细身体承受不住这刺出的一拳,整个人倒了下来。她的脸部充血,呼吸困难,看起来大概很难再起身了——但就算能站起身子,恐怕也没办法继续比赛吧。 莉拉那抽搐而不成声的惨叫,以及「叮」的一声轻响传进了拉撒禄的耳里。 「分出胜负了啊。」 在拉撒禄的视线前方,如猫般的女子站起了身子。 「看来是像猫的那一方赢了。」 身兼庄家的裁判,将猫般女子的手高高举起。 「…………?」 「唔,哦。喏,你应该看得到吧?那个像桶子一样的女人的脚下,有一枚硬币。」 明明倒下的是如猫般的女子却反而获胜,这样的结果似乎让莉拉感到不可思议。在察觉到莉拉的视线后,拉撒禄便伸手指向女子脚下的小小金属片。 「街头比赛虽然几乎没有规则,但基本上还是将『用手抓人』和『抓头发』列为犯规。然后呢,在女性拳击手比赛的时候,为了预防她们这么做,有些规则会让选手握著硬币上场。」 拉撒禄从口袋里掏出了惯用的索维林金币,并握在手里给莉拉看。只要还握著硬币,选手就没办法施展搔抓一类的攻击。 「想来是累到握力变弱了吧。在打出上体拳的时候,木桶女的左手稍稍一松,让硬币落了下来,才会因为犯规而被判输。」 话虽如此,会被称之为违规的也就只有这一项了。由于头锤、肘击和肩撞等招式层出不穷,无论是胜利或败北的女人们,模样都显得相当凄惨。 拉撒禄大概能理解在见血后好像快陷入贫血状态的莉拉想说什么。 「哎,但这终究还是野蛮而吵闹的游戏。虽是如此,却也反映了大众的欲望。这是因为住在帝都的,都是些喜欢血腥味的白痴啊。」 在帝都的日常生活之中,要找到不吵闹的活动反而是一件劳心费力的事。 「不过呢,有个超乎想像的白痴却想从现在起做出改变。」 嗡——那沉重的脚步声彷佛要撼动整座帝都似的。 两名女子战斗完所产生的余韵,在那名男子走在路上的瞬间就散到了九霄云外。男子脱下上衣随手一扔,露出了有如巨石般的上半身肌肉。就连黑暗都像是被男子给挤开,纷纷逃到了暗巷之中似的。 琼恩?布隆顿——拉撒禄这名拳击手朋友,像是要为今天的比赛划下美好句点似的现身了。 不只是周遭的观众,就连叫卖的小贩、摆地摊的商人,以及刚结束打斗的拳击手们都被他夺去了目光。 「…………?」 虽然没有开口,但莉拉并不是个傻瓜,毋宁说就这个年纪来讲,她的眼光已经算是相当敏锐了。她在轻轻瞥过一眼后,歪起了脖子。 这是因为琼恩的双手戴著一双薄皮制的手套的关系。 拉撒禄也察觉到此事,弯起了嘴角展露笑意。当然,其他的拳击手们都不会戴手套这样的东西。 「他还是一如往常,是个超级大白痴啊。」 对手也随之现身了。这方是一名生面孔,根据周遭人们的讨论,男子似乎是最近漂泊到英国的俄罗斯人。 (听说熊在愈是寒冷的地方长得愈是魁梧,难道说人类也是如此吗?) 这名来自北国的拳击手,体格甚至比虎背熊腰的琼恩还要高大,已经到了会让人联想起童话里出现的食人妖一类的生物了。 北国出身的男子虽然没有戴上手套,但他的双拳锻炼得极为结实,感觉就算是巨石也会被他徒手击碎。男子的身上似乎抹了油一类的东西,只见他的身体正闪闪发亮地反射著路灯的光芒。 从没见过琼恩上场打拳的莉拉,有些不安地写下了文字。 『危险、吗?』 「废话,拳击当然很危险。毕竟要用徒手把对方撂倒才算结束比赛,因此肯定会受伤,也可能会留下无法治愈的伤势,甚至有人因此送命。是说,就算只是在路上摔倒,如果是头部朝著石板路著地,也一样很危险吧。」 琼恩和对手依循裁判的指示,保持著几步之远的距离展开对峙。 原本议论纷纷的观众们,在这一瞬间全静了下来。在算准了紧张的气氛绷到了极限后,裁判举起了手。 「开打!」 下一秒,两人那像是只知道能拿来揍人的拳头,就这么朝著彼此的脸孔招呼上去。 爆出了像是马车正面相撞一般的破碎声响。琼恩和对手都在冲击中仰起了身子,但两人都忍住了想往后退的步伐,以鞋底用力地踏稳石板地面。 随著一阵狂啸,双方开始将拳头接连揍在对手的身上。 不管是谁,应该很快就会察觉状况有些不寻常吧。若是眺望两人的战斗,很快就能看出琼恩是个「傻瓜」了。 「…………?」 莉拉像是感到困惑地侧起了头。 北国男子看起来就像是正统派的街头拳击手——换句话说,他很清楚攻击身体的哪个部位最有杀伤力。他在攻势中掺杂了迅捷的肘击和膝击,并像是要以全身威吓对方似的拉近距离。 其中也包含了攻向大腿或是胯下的下半身攻击。这种以夺去对手机动能力为目的的攻击相当危险,同时也是相当有效的招式。 「真是的。和他相比,琼恩根本是个白痴。」 琼恩?布隆顿则是完全不施展针对下半身的打击。 他是一名为拳击的未来感到忧虑,为了培养能在今后的帝都崭露头角的拳击手,甚至不惜舍弃住宅建立道馆的男人 理所当然地,他的打法也反映了他的思想——也就是说,他一概不使用危险的打击技。 不仅封印了攻击下半身为代表的要害攻击,就连戴在双手的拳击手套也有这方面的意图。琼恩曾对拉撒禄表示,若是上场的双方都采取了会残害终身的打法,那拳击就极有可能在未来没落。 那样的信念会对战局造成多么不利的局面,即使是拉撒禄这种门外汉也看得出来。攻击下半身的拳击手之所以络绎不绝,就是因为这样的攻击手段极有效率。 在这段期间内,出手次数落后的琼恩逐渐受到压制,对手的打击全数落在他的身上。光是挨上那强烈的一拳,别说是莉拉了,恐怕就连拉撒禄都会当场毙命,而这些拳头打歪了琼恩巨大的身体,身子逐渐一倾。 看到琼恩一如既往的表现,拉撒禄像是感到头痛似的摇了摇头。 「那家伙打算创立拳击的规则。他说过,若是持续举办这种危险的拳击,总有一天会招致拳击的没落。说起来,那也只不过是想建立『禁止使用危险的招式』和『要戴上拳击手套』的公众规则,但他嚷著『想制定规则就得以身作则』,因此只有自己一个人遵守著还没有任何人愿意接受的规则。」 「…………?」 「你听不懂我在说什么吧?所以我才说他是个白痴啊,这么做只会让自己吃亏而已。」 双方的力量虽然不相伯仲,但拳击手套所带来的影响也尤其明显。由于中间隔了一层布料,因此冲击的力道会变得无法完全传递过去,此举无异于削弱配戴者的打击威力。 慢慢地——非常缓慢地,琼恩被迫打起了防守战。 一开始和对方不相上下的出手量,先是慢慢减少,最后终于不再攻击。他加强防御缩起身体,而对手的招式则是如豪雨般打在他的身上。不晓得是第几次使出的肘击打中了脸颊,让琼恩被打飞了一颗牙齿,或许是打击对脚筋造成了疼痛,他的左脚也变得无法好好活动。 也许是在受创中流血的关系,周遭的观众们也跟著沸腾起来。他们开口大声吆喝,其中也包含了相当不堪入耳的词汇。 「…………!」 害怕的莉拉先是撇过了头,接著再次看向琼恩,然后望向了拉撒禄。拉撒禄虽然察觉了她视线中的意思—— 「这也没什么,毕竟是他自己爱这么做的,去阻止他反而不上道吧。况且——」 他冷淡地回应著,原本打算把话说完,但又吞回了肚里。反正只要看下去就明白了。 揍人这种动作意外地相当消耗体力——若是用上全身的肌肉,接连使出用尽全力的打击,消耗下来的精力自然相当可观。 对手看似永无止尽的连续攻击,终于随著喘不过气而迎向终点,就在这时,他似乎总算察觉到状况不对劲。 琼恩?布隆顿并没有倒下。 浑身是伤,看起来随时都要倒下,但琼恩即使歪著身体,也仍是以双脚稳稳地踏在地面上。 不管是莉拉还是来自俄罗斯的对手,若是冷静些应该就能察觉到才对——观众们虽然都在大声吆喝,但每个人叫喊的内容都极为相似。 他们所发出的,是对深信不疑、对敬爱的那人发出的声援和打气声。 只见琼恩露出了傲然的笑容。 在无法理解的时间点上所露出的笑容,是一种精神上的暴力。对手对于琼恩露出笑容的原因感到不解,而看到对手的反应后,琼恩趁著对手的疑问未褪之际展开了反击。 拉撒禄看著琼恩的右勾拳震撼了对手的头部、汗水飞溅的光景,将刚才说到一半的话题接了下去: 「况且,反正他总是会赢,这点小事就无所谓了。」 对手的好运,就在相信自己快要胜利的时候,因为见到琼恩的笑容心生动摇而终止了。一瞬间的疏忽就会成为致命的破绽,琼恩还没有迟钝到会放过这样的机会。 拉撒禄还以为展开反攻的琼恩是以单次出拳为主,但实际传来的是两次的打击声。琼恩以眼睛跟不上的速度使出的左右直拳摇撼著对手的意识,但真正的杀著则是接在这之后的上勾拳。 「原来人类是会像那样朝著天空弹飞的啊……」 自己设立规则,擅自以此作为准则,不仅自行吸收了从中而生的所有亏损,还光明正大地赢得胜利。 琼恩?布隆顿就是这样的一名拳击手。 被杀著打飞的对手似乎在空中失去了意识,只见他发出了像是沙袋般的不祥声响摔到石板地上。就算原本还有意识,肯定也会在落地的冲击昏厥过去,因此没能感受到摔到地上的疼痛,或许也算得上是一种好运。 琼恩吼出的胜利咆哮,博得了这一天最为热烈的欢呼。 「啊,早知道就该下注才对。」 完全忘了这回事啊——拉撒禄说著摇了摇头。 打造出裁判这个制度的,同样也是琼恩?布隆顿。而裁判也在这时跑了过来,高声宣布琼恩的胜利。 「我赢了!」 「我看到啦。」 在今天的赌博散场后,喧嚣仍持续了好一阵子,直到人群开始散去后,琼恩才来到拉撒禄等人的身旁。 说起来,与琼恩见面本来就是今天的预定行程,拉撒禄就是为了能确实在街上完成会合,才会来到这条举办拳击比赛的道路上。 即使受到了让脸部几乎不成原形的伤势,琼恩还是看似满足地露出开怀的表情。 「是说你的汗臭味好重,别靠过来啦,死胖子…………莉拉是这么说的。」 「…………!」 「怎么会这样!好难过!我好难过啊!我这就跳进泰晤士河一下再回来!」 「…………!」 拉撒禄侧眼瞥了一下慌慌张张的莉拉,总之先说明了来意。 顺带一提,泰晤士河目前的污染状况相当严重,就算跳进河里,大概也只会让身子变得更臭。 「我要去一趟赌场,这丫头就暂时交给你照顾了。」 「好啊!没问题!」 『这是为什么呢?』 「你啊,与其说我担心你没人照看会惹事,倒不如说是担心你没人照看的话就什么事都不会做。」 不下达任何指示的话就真的不会有动作——这种异常的行动模式虽然已经收敛了许多,但现在的莉拉还是相当缺乏自主性。 拉撒禄有预感,若是放著她一个人不管,她甚至可能会在一动也不动的状态下饿死,变成一具木乃伊。这样的印象应该确实和事实相去不远。 与其花心思下达一大堆指令,确保自己不在的这段期间她能采取让人安心的行动,还不如直接找个朋友照顾来得轻松。而在拉撒禄狭隘的交友圈里头,能放心令其踏入家门,并能完全交付照顾莉拉的责任,再加上能尽速会面的这些条件的话,就只有琼恩一个人选了。 「就是如此,麻烦你照顾她一个晚上了。」 「哈哈哈!放心吧!不过我也得借你家来住啊!我会好好照顾她的!」 『麻烦、您、指教、了。』 拉撒禄侧眼瞄了恭敬行礼的莉拉后,看向接下来预计前往的赌场,然后在内心叹了口气。 他接下来要去的虽然不是黑巧克力坊,但也是布鲁斯?夸特旗下的赌场之一。 上次不小心大赢的失误,虽然最后以买下莉拉一笔勾销,但目前还算不上教人放心。在现在这个时间点上门露个脸确认是否没问题,才是不会对今后生活造成精神压力的作法。 (要是出了什么万一,我搞不好会死掉就是了。) 如果拉撒禄没在明天早上回家,那琼恩应该会好好地收拾善后吧。由于走的是拳击手这一行,琼恩已经很习惯有人丧命了。而在处理完后事后,他肯定也会为莉拉好好安排去处。 呼啊——他打了个呵欠。 「好啦,我该去工作了。」 拉撒禄这么说著,打算快步前往赌场,却见琼恩粗大的手臂伸了过来,并揪住了他的衣领要他停步。 你搞什么啊——他瞪向琼恩后,才发现琼恩正看著莉拉。 莉拉在察觉两人份的视线后,先是略感慌张,接著拿起带在身上的木板,用木炭在上头振笔疾书。过了一会儿后,她秀出了木板上头的文字。 莉拉的双眼浮现的,是「这么做是我的工作」的义务感,以及有好好完成这份义务的满足感。 『主人,请慢走。』 她似乎做过了不少练习,这句话看起来显得格外绢秀,惹得拉撒禄轻轻一笑。 若是让帝都的整体街景浮现在脑海之中,拉撒禄首先会联想到的,是一颗熟透的果实。 这颗果实散发著不断吸引飞虫的甜美气息,内侧蕴满了黏稠的蜜汁,而且很快就会因为自身的重量而坠落。 身为攀附在这颗果实上的飞虫之一的拉撒禄,今天的手里正拿著五张扑克牌。 「啊,帮我续一杯巧克力。」 拉撒禄靠上了椅背发出叽轧声,并将手边的杯子递向刚好经过的服务生。 要到更晚一点的时代,巧克力才会以固体的形式广为贩售。这个时代的巧克力,指的都是像可可亚那样的液状饮料,而冠以「巧克力坊」的此处,名目上也并非赌场,而是餐饮店,因此也会贩售巧克力。 这间由布鲁斯?夸特经营、名为「新鲜巧克力坊」的赌场,相当爽快地让拉撒禄进入店内。 (我还以为会摆出再刁难一点的态度呢。哎,说起来面子和里子都被他们赚走了,会有这种态度也是理所当然吧。) 对方唯一有做的,就只有浅浅地询问莉拉的行动是否有问题而已。除此之外,上次的骚动已经没留下任何残渣,那些杀气腾腾的围事既没有打量拉撒禄,也没把他拖到内场。换句话说,布鲁斯?夸特已经完全原谅拉撒禄了。 因此拉撒禄也放下了心,今天也同样以少量的胜利为目标开始努力赌博。 拉撒禄今天玩的,是名为「吹牛」的赌博。这是后世被称为扑克的牌戏的前身之一。 (我很久没玩吹牛了,不过规则好像又稍微有了变动啊。) 布鲁斯?夸特是敢自夸「求新求变的老板」的男人。实际上,他所经营的赌场确实多有新的赌博可玩,或是会积极导入更为新颖的规则。 如前所述,吹牛的规则自然与扑克相当雷同。五十二张牌依序配发,参加的玩家们则要以凑出大牌作为目标。不过这个游戏并不存在固定的荷官,而是随著牌局更动,轮流由玩家扮演。 在拉撒禄还是个孩子的时候,玩家的手牌多以三张为主,不过最近的游戏变得更为复杂,也许是为了提升战略要素吧,发到五张手牌的情况逐渐增加。 虽说摆脱清教徒的管束已经过了相当久的时光,但赌博目前仍是蒸蒸日上,尚未显露出衰败的迹象。因此赌博的规则随著日新月异变得复杂,或是变得更加有趣,都不是什么太过希罕的状况。 拉撒禄所在的赌桌,包含他在内共有五名玩家,此时每个人都各怀鬼胎。 (除了我之外,其中一人是和赌场一伙的煽动者(队长),另外两个是没察觉到自己已经要大输特输的傻瓜,最后一个则是技巧不错,看起来听过我的名号的赌博师。这名同行似乎察觉我没打算大赢,看来打算以我作为掩护,等待著机会降临啊。) 说得极端一点,在吹牛这个游戏里面,牌形的大小并不是那么重要。就算凑出了还算大的牌形,若是碰上了牌形比自己更强的玩家,也只能乖乖认输,反过来说,如果所有人都没凑出牌形的话,就算只凑出一对,也足以夺下胜利。 若是将胜利视为优先的话,那牌形的强度就只是相对而非绝对——最重要的是,自己现在的手牌能不能赢过周遭的其他玩家。 拉撒禄稍微伸了个懒腰。 (好啦,上工吧。) 拉撒禄所在的赌桌虽然产生了奇妙的变化,但那样的变化实在太过细微,速度也太过缓慢,因此没有任何人察觉。 虽说是小有名气的赌博师,但拉撒禄的赌法相当地乏味。他既不会气势汹汹地砸下巨注,也不会耍老千使诈,就只是像个老练的外行人,以冷淡而机械化的态度重复著赌博的动作罢了。 他不会对每一局赌博产生反应,不管是赢还是输,脸上的表情变化都仅止于眉毛微动的程度而已。 店里偶尔会出现听说过他名号的客人。这类客人虽然会注视他一阵子,但很快就会信步离去。这是因为拉撒禄玩的不是能从旁观感受到乐趣的赌博,是以很快就会失去兴致。 不过,让围观的人失去兴致,其实也是拉撒禄的本领之一。 如果说,这些人愿意耐著性子仔细凝视堆在拉撒禄面前的硬币数量,那应该就能察觉所谓的变化了吧。 (不求败、不求胜——所谓的「适量」果然才是最难的啊。) 胜败交错的赌局令拉撒禄的奖金时增时减,但就长期来说,比起减少的量,增加的量还是比较多一些。拉撒禄一开始手边只放了约莫五先令的金额,但过没多久,手边的金额便多了一倍,接著又继续增加下去。(注:先令是现在已被废除的英国货币单位,介于英镑和便士之间。旧制时是一英镑兑二十先令,一先令兑十二便士的进制) 更为异常的是,在座的所有玩家,几乎都没察觉拉撒禄目前呈现赢钱的局面。 (那两个傻瓜完全被煽动者牵著鼻子走,而同行一直压抑不住想一掷千金的气息。拜注意力挪到他身上之赐,要赢钱变得容易多了。) 不过,若是细数胜负的次数,那拉撒禄败北的次数远比胜利的次数还多。每当他赢下一场,接下来就会连续性地败北,反过来说,连赢数场的状况可以说是极为罕见。 虽然只有看著手牌的拉撒禄知情,但为了不引起周遭人们的注意,也为了表现出自己是个蹩脚的赌博师,他甚至还会在拿到能赢的手牌时刻意败北。 就赌场来看,拉撒禄肯定就像个沉迷在赌局之中,而且已经错失了收手良机,只能身不由己地继续跟赌的莽夫。 然而,他胜利的时候,多是桌上堆了不少硬币、能够一举获利的场面,败北的时候多是没有跟注,所损失的金额几乎只有底注的牌局。 不管是从哪个时间点切入,若是去观察拉撒禄的赌法,怎么样都不会认为他是一个赢下赌局的赌博师吧,但要是持续监看著他手边的资金,就能心服口服地看出他是获胜的一方。 在掌握住同桌所有成员的心态后,趁著他们轻忽大意的破绽掠夺利益。从另一种角度来看,这肯定远比单纯获胜来得困难许多吧。继承了养父留下的技术的拉撒禄,以一副探囊取物般的态度展露了这样的本领。 (现在多了莉拉的周薪支出,而且也买了不少衣服,是不是该多赢一点?不对,若是在这里毫无节制地增加资金也太危险了。钱不够的话,换一间赌场去赚就好了。) 而就算赌局已经完全掌握在股掌之间,拉撒禄也能毫不犹豫地加以舍弃,这就是他最为过人的强处。 「混、混帐!」 在拉撒禄又喝完两杯巧克力的时候,被当成肥羊的其中一人气呼呼地站起身子。他似乎到现在才发现钱包已经空空如也,脸颊变成了土色。 另一名肥羊似乎还打算来个绝地反攻,一副要咬著赌桌不放的样子。照这个状况来看,到了明天早上,他就会输到连一件衣服也不剩了吧。 察觉这是个好机会的拉撒禄也站起身子。 「那我也差不多赌到这里吧。」 「…………呃。喂喂,难得都吹起了好运的风,居然要夹著尾巴逃走啊?太没志气了吧?」 看到起身的拉撒禄和他面前堆积的硬币,煽动者在一瞬间说不出话来。原本以为拉撒禄连战连败的他,在回过神来才发现对方已经挣得了大量的利益,会有这种反应是理所当然的吧。 「我无所谓。」 拉撒禄冷漠地这么回答煽动者后,随即将今天的收入塞入口袋之中。比来时沉甸许多的口袋,告诉他接下来一个星期都不用担心伙食费了。 没引发什么骚动,也没爆发任何问题,只是赚取了少许的利益。 (很好很好。虽然上次失手了,但这才是赌博师理想的生活方式嘛。) 拉撒禄在内心帮自己的脸上贴金。 在对同行的赌博师使了个「好好加油啊」的眼色后,拉撒禄打了个呵欠。由于前往赌场之前没吃过晚餐,充斥著睡意的脑袋此时不仅热得发胀,只塞了甜甜黏液的空荡荡胃袋也是阵阵抽痛。 在将莉拉扔给琼恩照顾后,现在是午夜时分了。莉拉和琼恩想必都已经吃过晚餐,而就算现在回家也不见得有东西吃。在这边吃饭应该是最好的选择吧——这么想的拉撒禄离开了赌桌,朝著用餐区的座位走去。 「喔,菜单和那边那家是一样的啊,因为是同一个老板经营的关系吗?帮我来份红酒炖鹿肉。」 在位于赌场角落、不是用来赌博而是用餐的座位上入座后,拉撒禄随即点了餐。那是他平时会在黑巧克力坊点的菜色。 过了不久端上桌来的,是用大盘子盛了切成骰子形状的鹿肉,并淋上以葡萄酒打底的浓稠酱汁的料理。这道菜上洒了不少芹菜,颜色看起来相当鲜艳,确实很像布鲁斯的店铺会端出来的料理。 炖透的鹿肉入口即化,而由洋葱的甘甜搭上葡萄酒的香醇所调配的酱汁虽然有些过浓,但洒上的辛辣香料却又恰如其分地扮演著提味的角色。 拉撒禄之所以经常造访布鲁斯?夸特的赌场,有一半的原因是因为布鲁斯的赌场会引进新的游戏,另一半的原因则是因为赌场供应的餐点相当美味。而这道红酒炖鹿肉更是堪称一绝。 「嗯——我会多给点钱,能不能教我这道菜怎么做呀?」 「不行哟。这样我会惹得布鲁斯先生生气的。他对菜单上的每一道食谱都下了封口令呢。」 「也是啊。毕竟看上这点上门的客人,也是这间店的收益来源之一吧。」 拉撒禄不是第一次对女侍问这个问题了,在收到千篇一律的回应后,他遗憾地摇了摇头。 拉撒禄虽然尝得出红酒炖肉的独到之处,但他的舌尖还没有敏锐到能分辨得出这份美味是用何种手法调制而成。 总觉得美味的秘诀就藏在辛辣的香料之中——拉撒禄闭上眼睛,享受著暌违已久的美食。若是带莉拉来吃的话,她会不会尝出端倪呢?但就算找出了答案,她的知识和词汇量目前仍不够,想必没办法表达出来吧。 忽然间,沉闷的声响和椅子倒在地上的重响,同时传进了他的耳里。 「————嗯?」 准备享受最后一口而张大嘴巴的拉撒禄,将视线投了过去。 只见一名男子被人揍倒在地。看来那沉闷的声响是敲打声的样子。由于这里是供酒的赌场,就算爆发杀伤事件也不怎么稀奇,但以客人之间的斗殴来说,眼下的气氛还是有些不寻常。 被揍倒在地的看起来是客人没错,但揍人的一方却是穿著制服的男人。 更奇怪的是,倒在地上的男人周遭散著一把纸币。那些看起来都是新的纸币,总数约有十张以上。虽然距离略远看不出面额,但肯定是相当高昂的纸币。 「想耍我啊!就是你们搞的鬼吧!这种东西哪能用啊!交易告吹了!」 「吵死了!白痴话还是少说两句吧!宰了你喔!」 一边是嘴角流血放声大吼的客人,另一边则是对客人饱以老拳的魁梧男子。男子看似是赌场的围事,但这类人物在外场肆无忌惮地行使暴力的模样著实罕见。方才的女侍在行经现场附近的时候低喃了一句「又来了」,这句话没有逃过拉撒禄的耳朵。 拉撒禄招了招手要女侍过来。 「那是怎么回事?」 他试著问道。女侍露出了半真半假的苦恼之情,像是欲言又止似的张阖著嘴。 拉撒禄叹了口气,取出了几枚硬币送到了女侍的手里。 「唔嗯……」 「我没有要你把布鲁斯下令封口的秘密抖出来的意思。但说起来,那个奉行秘密主义的家伙也不会把重要的资讯透露给下人知道吧?」 拉撒禄回想起那名眼里总是闪烁著猜忌光芒的赌场老板。布鲁斯?夸特是一名商人,他所采取的一切举动,都可视为是在为自己谋求利益。 虽然不明白缘由,但发生在拉撒禄眼前的暴力事件想必和某种风波有关。而所谓的风波只要牵扯到愈多人,棘手的层级就愈会提升,这也是世间的真理之一。从布鲁斯的个性来看,无论自己遇上了何种事端,肯定都不会对无法解决问题的人物释出讯息吧。 「就说点单纯的谣言就行啦。因为我也经常出入布鲁斯的赌场,总是希望能有个心理准备。你只是针对眼前发生的事端,向客人小聊几句而已,不是什么坏事啦。」 女侍虽然还是犹豫了一会儿,但在看到拉撒禄的眼神转向其他服务生的动作后,便慌慌张张地开口了。她大概是担心手里的硬币会遭到回收,并转送到口风更不紧的其他人手中吧。 「这个嘛,您说得对。呃,那只是个谣言喔!听说那件事呀————」 女侍凑近了脸,在拉撒禄耳边悄声说道: 「————好像和假钞有关喔。」 「哦?」 纸币的历史基本上就等于是假钞的历史。凡是在历史上出现过的各种纸币,应该都有与之对应的假钞存在吧。 而在这帝都使用的英格兰银行券也不例外。 「我还真不知道布鲁斯连这方面都出手了。」 拉撒禄皱起了眉头。 制造和使用假钞可是相当严重的罪刑,被抓到的人不是处死,就是被处以流放到澳洲的惩罚。若是到新门监狱的门口走一遭的话,应该无论何时都看得到伪造犯们被绞首示众的模样吧。 即使如此,著眼于莫大利益,试图制造假钞的人们仍是络绎不绝。每一年被视为假钞而遭到回收的纸币数量就有数万之谱,而没被回收、继续流通在市面上的假钞数量想必还有好几倍吧。 「布鲁斯先生的底下有一名雕金师傅,这名师傅好像制作了假钞的模版。但听说也就仅止于制作模版而已,说是这样被逮捕的风险较低。」 「啊——虽然我不是很懂,但我听说制造假钞是有分几个行业合作的对吧?」 基于有备无患的心态,养父曾教导拉撒禄许多和犯罪有关的知识。这不是要他活用于犯罪上头,而是要他知道被卷进相关事件时该怎么处理。 他记得根据行规,制作假钞的时候是分成「伪造有浮水印的假钞用纸的集团」、「备妥印刷所需的铜板模版的集团」和「以面额约一半的金额的价格,将印好的纸钞卖给底层成员的集团」。 实际使用假钞的都是底层成员,制造者则是完全不相干的人士。只要能维持这样的结构,就算假钞真的遭到查获,也不至于追查到位于核心的集团。 他再次看向争执的现场。 不管怎么看,被打倒在地的男子看起来都不像和警方是一伙的。如果说散落在周遭的真的都是假钞—— 「是搞内讧吗?是因为分赃一类的问题而决裂?」 「我偷听了他们怒吼的内容,但似乎不是那么回事呢。您想想,光是使用假钞就会被处以极刑对吧?所以说,为了不让己方不小心用到自己制作的假钞,他们好像都会偷偷在不显眼的地方为假钞加上暗号喔。」 看起来就喜好八卦的女侍,在说到这里的时候,双眼流露出兴奋之情。 「暗号?」 「就我听到的说法,是守护女神不列颠手上拿的叶子叶脉有多一条喔。不过,我不晓得这是真是假就是了。总之,好像就是有这种只有制造者才看得出来的设计喔。」 在隔了一拍的空档后,女侍将脸孔贴到了拉撒禄的脸旁。 「听说那个暗号被人流传出去了喔!」 「…………啊——」 拉撒禄点了点头,看向变得像条破抹布般被扔往店外的年轻人。他大概是隶属于实际执行印刷的集团,或是负责脱手假钞的底层人员吧。 留下的就只有血迹和纸币——也就是假钞堆成的小山。围事男子粗暴地收起假钞,像是在威吓众人似的狠瞪一眼后,便回到内场去了。 正因为假钞没办法一眼分辨出来,才会被当作是一种犯罪。 原本不该曝光的资讯——也就是区别真钞和假钞的暗号一旦泄漏出去,那就有违最根本的定义了。收到这种假钞的人士会气急攻心地把对方痛打一顿,也是理所当然的反应。 「现在已经闹得很夸张喽!最近一直都是这种模式——买到无法使用的伪钞的人们找上门来,吵著要求退钱,然后就打了起来。而且,据说到处都有人遭到逮捕呢。」 实际上,这类争执似乎真的是频繁发生。在新鲜巧克力坊的店员和看似熟客的人们之间,确实飘散著一股沉闷的气息。 「我大概明白了。假钞确实是个可以大赚一笔的生意,况且,在做这门生意的时候,没必要向合作伙伴暴露暗号。毕竟那只会让把柄落在别人手上,增加自己被抓到的机率啊。」 这里制造的假钞害得有些人遭到逮捕,而负责流通这些假钞的底层人士正愤怒不已。不过,就布鲁斯还没遭到逮捕这点来看,警方似乎还不知道布鲁斯是制造假钞的主嫌之一。目前泄漏出去的就只有暗号而已。要是察觉到警方有所动作,布鲁斯现在应该已经像头胆小的獾,从帝都落荒而逃了吧。 资讯泄漏的规模不大,就连拉撒禄都没有听说过,但就纠纷频传的状况来看,经手过假钞的人们全都知情,而且资讯的操控相当缜密,没有让警方察觉。 看来谣言的传递是有人从中操控的,而犯人就是能藉由这样的结果从中获益的一方。 「与布鲁斯敌对的某个组织的家伙,透过间谍一类的角色泄漏了暗号的消息——大概就是这么回事吧。」 拉撒禄在稍事思考后开口说道。 「若要说得精确些,那个家伙肯定是和布鲁斯有所联系的黑社会居民。换句话说,布鲁斯若只是把事情搞砸而失去地位的话,那还不构成问题,但布鲁斯若是遭到警方逮捕,将干过的恶形恶状全数招了,那似乎就会造成困扰。看来是所谓的一丘之貉啊。」 「谁知道呢——?」 也许是为了坚守「只是谣言」这样的藉口吧,就算听到了拉撒禄的推测,女侍也只是露出不置可否的笑容。 「但就我所知,犯人似乎还没被逮捕的样子。毕竟若是被大张旗鼓地吊了出来,肯定会形成传闻嘛。哎,但也因为这样,咱们店里的气氛一直都很火爆。要是没管好嘴巴的话,我说不定也会被当成犯人抓起来呢。」 也许是讲得太投入的关系吧,女侍露出了打从心底感到厌恶的神情摇了摇头,随即迈步离去。不过,她在最后还是没忘记要好好加上这么一句: 「这只是谣言而已喔!谣言!」 拉撒禄则是苦笑著目送她离去。 (不过,布鲁斯居然还没查到犯人的身分和手法,对方挺有一手啊。) 无论黑或是不黑,只要身在有人际关系的社会,人就得靠著信用才有发言力。不管是凭藉暴力、金钱还是外貌,若是没有受到基于某些特质担保的信用,人类就难以维持自身的立场。 目前不仅暗号向外泄漏,还查不出这件事的起因,要说布鲁斯的信用已然扫地也不为过。他现在应该卯足了精神在搜查犯人吧。 在想到这里后,拉撒禄耸了耸肩。 「反正无所谓啦。」 布鲁斯就算因为这次的失败而身败名裂,对拉撒禄来说也无所谓。顶多就是少了几间能去的赌场罢了,但这帝都最不缺的设施正是赌场。 在细细品味完最后一口炖肉后,拉撒禄抚著饱足的肚子。他把肚子填得鼓鼓地,少量的睡意也随之爬上了后脑杓。 (再稍微喝点酒,然后就回家吧。) 由于刚才的骚动已经平息下来,拉撒禄打算再悠哉一段时光。然而,这天发生在新鲜巧克力坊的骚动似乎尚未落幕。 「糟、糟糕了!」 这是因为一名男子从外头冲进来的关系。 有那么一瞬间,拉撒禄以为他也是和假钞风波有关的人,但在观察那人移动视线的方式后,拉撒禄便瞧出他是赌场这边的人。 「警方要上门搜索啦!」 男子随后喊出的这番话,让赌场像是被捅了马蜂窝似的慌乱起来。 「哦,是秩序员啊。」 在察觉男子的身分后,拉撒禄自顾自地点了点头。冠有「秩序」之名的这名男子是被赌场雇用的小差,主要的工作是在外头蹓躂,提防警方的取缔活动。大部分的赌场外头都会有几名男子徘徊,为的就是这个目的。 虽说几乎是公开的秘密,但赌博目前仍是违法行为,因此不时会有警察上门取缔,而今天似乎就是取缔的日子。赌场的经营者就不用说了,就连参加赌博的客人也会成为取缔的对象,因此店内会乱成一片也是无可奈何。 「这算是走运还是倒楣呢?算了,反正所罗门王也说过『凡因酒错误的,就无智慧』嘛。」 秩序员跑进赌场仅过了数秒之久,前来搜索的人员大概还要再一阵子才会到吧。和赌到一半、为了守住自己的利益而拚命动作的客人们,或是必须慌慌张张地藏起进行过赌博的证据的老板相比,拉撒禄显得无事一身轻。 拉撒禄将与吃完的餐点相符的费用整齐地堆在盘子旁边,然后站起了身子。 他咕哝了一句:「无所谓。」然后迈出了步伐。反正自己肯定有办法在被逮到之前回到街上,而只要跨出店门一步,警察就不会有那个心力跟出来抓人。 就算真的被逮到了,也只要支付少许的保释金就能脱身了。 也许是想趁著混乱偷走桌上的金钱吧——拉撒禄侧眼看著先前同桌的赌博师被人踹倒的身影,轻轻摇了摇头。 离开新鲜巧克力坊后,拉撒禄踩著悠闲的脚步循路回家,却在玄关前方歪起了头。这是因为拉撒禄家里的窗户还留有灯光的关系。 他伸手入怀,取出怀表确认时间,现在早已过了午夜时分,若是天空晴朗,说不定能在这个时间带看到金星。周遭的住家早已没入黑暗之中,感觉就只有拉撒禄的家像座灯塔一般,在黑暗中浮出轮廓。 (难道是琼恩练了一整晚的身体吗?) 感到疑惑的拉撒禄取出钥匙,在门口摸黑找了一会儿的钥匙孔后,轻轻把门推开。 「呜哇!」 结果莉拉就站在眼前,让他吓了一大跳。 拉撒禄忍不住愣在原地。这时莉拉踩著「啪哒啪哒」的脚步声凑了过来,举起了手上的木板。 『主人,欢迎您回来。』 看到这行不熟悉的文字,让拉撒禄眨了眨眼睛。 原本住在这个家里的人,都是些不会和人打招呼的个性,而虽然现在家里多了莉拉,但拉撒禄迄今都没有拋下她出门过。 「…………什么啊,你是为了讲这个而醒著的吗?」 拉撒禄皱起眉头后,莉拉又再次举起了木板。 『主人,欢迎您回来。』 以莉拉的个性来说,这样顽固的主张方式著实罕见。不解其意的拉撒禄先是想了一下,这才有了答案。 「…………我回来了。」 他的回应似乎是正确答案。接著莉拉将木板转了过去,只见反面还写著别的话语作为下文。 『您工作辛苦了。我为您准备了晚饭。我这就去加热,请您稍做等待。』 如此流畅而多字的文章,拉撒禄还是第一次看见。莉拉应该是在他回来前花了不少时间查书,并慢慢写下来的吧。 「咦,有饭吃啊?」 『要、没有、吗?』 听到拉撒禄的低喃,莉拉慌慌张张地写下文字。 (我记得没叫她做饭,但好像也没叫她不准煮饭啊。) 莉拉似乎理所当然地认为自己该做饭的样子。 (…………理所当然是吧。) 这个词汇让拉撒禄感到有些好笑。单纯地下令要她做饭,和莉拉自然而然地想到要这么做,是两种完全不同的两回事。 而这份差异,正是每天都有改变的莉拉自身的变化。 忽然间,拉撒禄察觉莉拉正轻轻地摇头晃脑,她写下的文字也歪了一边,刚才还难得地展露了顽固的模样。虽然那张像是颜面神经失去功能般的脸孔一如往常,但和平时相比,她的双眼稍稍眯细了几许。 「…………原来你很困啊?」 莉拉摇摇头试图否定,但不管怎么看,她的动作都像是想睡觉却硬在逞强的孩子。 拉撒禄叹了口气。 「我还没吃饭,你可帮了大忙。其他的事情就别管了,快去睡吧。谢谢你啊。」 「…………」 因为莉拉露出一副「我还要工作」的表情,拉撒禄索性按了一下她的额头。由于困意的关系,莉拉的身体已经无法出力,险些就这么被点倒在地上。 「喂,去睡啦。」 莉拉摇摇晃晃地行了一礼,朝著她位于二楼的房间走去。她那蹒跚的步伐,让人担心会不会突然在楼梯上踩空滚落下来。 在目送完她的背影后,拉撒禄来到了客厅。 「欢迎回来!拉撒禄!」 「别喊那么大声,会吵到邻居的。」 「抱歉!」 「音量根本没有变小啊。」 琼恩像是把客厅当成自己家似的,正喝著手边的酒。拉撒禄在将身子倒向沙发之后,露出了锐利的眼神瞪视琼恩。 「别让小孩子那么晚睡啦。哎,虽然我是无所谓。既然都让你住下来了,至少帮我拿一下餐点过来吧。」 「明白!」 琼恩站起身子,走进了厨房。外表看起来就像只无毛的熊,但琼恩其实会做菜。要他加热似乎是莉拉所制作的餐点,应该不是什么难事才对。 「就是因为觉得放著她不管,她就不会跑去睡觉,我才叫你来的啊。结果那丫头根本没睡,这不是一点意义都没有了吗?」 「虽然感到抱歉,但我也很无奈!我有叫她该去睡觉了,但她本人却表示想继续醒一阵子!」 「莉拉这么说的?又是很稀奇的反应呢。」 拉撒禄皱起了眉头。虽然能写在木板上的词汇量逐渐增加,但她没什么个人主张这点还是一如往常。 「大概是因为碍事的主人不在,所以想玩个通宵吧?」 「『便士』凯因德,你居然会说出如此迟钝的话来!她当然是担心你才会迟迟不睡吧?」 「…………担心我?」 听到这意外的词汇,拉撒禄忍不住重复了一遍。 「当然是这样了!对那孩子来说,赌场是什么样的一个地方?那进一步来说,她会担心前往那种场所的你而睡不著觉,不是理所当然的吗!」 「…………还真是爱操心啊。」 在莉拉到来的这段日子里,他当然也去过好几次赌场,但像这样赌上一整晚倒还是头一遭。也难怪她会站在玄关口后方的走廊上——拉撒禄在弄懂这点后耸了耸肩。 也不知道她是一直站在那儿的,还是在听到拉撒禄的脚步声后跑过来等待的。 琼恩拿著冒著热气的锅子,从厨房现身了。 「说到爱操心,你们应该是半斤八两吧!」 「你在说什么啦。」 「你居然说『我还没吃饭』?」 琼恩粗鲁地将锅子一把放下,杓起了一碗炖汤递给拉撒禄,接著露出了贼兮兮的笑容。 「还好莉拉已经很困了,没看到你黏在牙齿上的芹菜啊!」 「…………」 拉撒禄用舌头舔过自己的牙齿,无言地拿起了汤匙。 「如果已经吃饱的话,就让我帮你吧!」 「没关系,我吃。」 伦敦塔。 那是重刑犯们的最后一座监狱,同时也是再无其他去处的终点站。数百年来不断吸纳著犯人们叹息声的此处,就是在大白天也显得阴暗潮湿,而沾染过鲜血的乾涸地面寸草不生,若是竖耳倾听,就能听到从某处传来的啜泣声———— 实际上完全不是这么一回事。 「不管什么时候来这里,哎,都是一片祥和啊——」 拉撒禄在伦敦塔上晒著阳光,伸了个懒腰。白天窝在家里,晚上则是在赌场鬼混的赌博师生活,似乎会让自己慢慢变得不耐阳光的样子。 受到射入眼底的阳光刺激,拉撒禄先是浮出了眼泪,接著打了个呵欠。 『伦敦塔、这里、吗?』 「是啊。那个安妮?博林被好色的国王栽赃莫须有的罪名后处死的地方,就是伦敦塔。」 大概是因为算是小有名气的古迹的关系,莉拉似乎也认识伦敦塔这个词汇。不过,她随即对著这个和得来的印象有些不符的地点轻轻侧起了头。 毕竟虽然被称为「塔」,但就这么一眼望去,并看不到任何一座高塔。而且旁边的中庭还在灿烂阳光的照耀下长出了茂密的草木。被剪去飞羽的渡鸦们也在这一带昂首阔步著。综合以上所见,这里根本就是名符其实的和平光景。 『塔?』 「塔这个说法其实只是俗称,正确的说法是『国王陛下的宫殿兼要塞』,因此本来就没有被搭建成高耸的塔。」 从外侧看去,伦敦塔就是一座由四座低矮的塔所连结起来的建筑物,再加上环绕在外侧、以褪色的米黄色墙面所组合而成的集合体。以第一印象来说,看起来就像块有巧克力色泽的磅蛋糕。 「说起来,监狱算是次要的设施,这边事实上并不是被拿来当作监狱用的。它其实另有任务。」 「…………?」 「『任务(role)』。」 由于她不懂怎么拼音而歪起了头,拉撒禄随即掏出了已养成随手携带的习惯的笔记本,用笔在上头写下文字。 「也要记得扩充自己的词库啦。总之,伦敦塔的首要任务并不是收监罪犯,而是管理王室的财宝。」 历史愈是悠久的王室,就会拥有与历史长度成正比的财富。 像是王冠、宝石、刀剑、服饰以及各种宝物等等固然需要好好收藏,但在平常生活的时候几乎没有使用的余地。而这类物品最后几乎都会被塞进这座伦敦塔里。 莉拉看著做著说明的拉撒禄,似乎在脑袋里产生了某种连结。 她在烦恼了一阵子后,不知为何一脸苍白地拿起木板,写下了文字。 『您、赌博、偷走、吗?』 「你到底把我想成什么人啦……?」 虽然对她解释过自己是赌博师,但回想起来,扣掉斗鸡和揭发耍老千一类的小花招不谈,莉拉还真没见过拉撒禄认真赌博的模样。在莉拉实际观摩过的其中一个工作现场里,拉撒禄扮演的是一个拿刀子戳穿他人手掌的角色。 在莉拉的认知里,跑出去一个晚上之后带著大量金钱回家的拉撒禄,说不定是个相当乱来的存在。 拉撒禄嫌麻烦地摇了摇头,看向周遭。伦敦塔平常也会对一般民众进行开放,所以和拉撒禄等人一样,从白天就在这一带闲晃、并前往伦敦塔内参观的人相当多。 包含拉撒禄在内,他们的目的都是一样的吧。 「我只是为了来看宝物啦。毕竟有部分的宝物会对外展示。」 即使知道这样的说法会招致莉拉的误解,拉撒禄还是这么说明道。 在中庭行走的人们顺著既定的路线前进,拉撒禄等人也自然混入了其中。也许是虽然不贵、但还是要支付入场费的关系,这里和恣意妄为的东区不同,人们都愿意乖乖地遵守一定程度的规矩。 然后拉撒禄等人走过了转角。 「…………呃。」 这时,莉拉稍微抽了一下喉咙。 大概是看到走道前方的东西了吧。她睁大了眼睛,明知自己所在的位置是安全的,却还是自然地向后退了一步。 「唉,其实也没什么大不了的。王室所拥有的财宝不仅限于金子或是宝石,也包含了来自遥远国度的各种物品。」 莉拉的视线前方是一座金属制的巨大笼子。每一根柱子都有著相当于莉拉手臂的粗度,足见收纳在其中的东西有多么危险。 关在笼子里头的,是一头连鬃毛都显得器宇轩昂的狮子。 「像是这个国家里没有的珍贵动物之类的。」 听到拉撒禄的窃笑声,莉拉似乎察觉了他是刻意用「宝物」这个词汇误导自己的。顺带一提,她也发现了自己的手指在惊愕之中揪住了拉撒禄的衣角。 莉拉没有瞪视拉撒禄或是鼓起脸颊,而是迅速抽开手,像是在道歉般行了一礼,随即如穿上盔甲一般,让脸孔恢复成面无表情的模样。不过,她的视线终究还是藏不住思绪,只见她来回比对笼子和狮子威风无比的身躯,像是在害怕狮子随时都要咬碎金属笼子的样子。 「就跟你说没问题啦。这里一整年都开放给大众,而且来参观的人多之又多,但真的被狮子吃掉的……也就一个人吧。」 『狮、狮——』 「『狮子(lion)』。那是快一百年前的事了。记得是有个年轻女子将手伸进笼子里,结果手臂就这么遭到狮子咬住,最后导致丧命的样子。哎,反过来说,要是没蠢到那种地步,狮子就不会袭击人啦。」 就连拉撒禄也不晓得那名年轻女子是基于什么样的念头,才会把手伸进狮子的笼子里。不过,这代表当同一处场所聚集的人愈多,就愈容易混进会把极为愚蠢的行径付诸实行的家伙。 由于人潮的流动一直没有止歇,拉撒禄和莉拉自然也没办法停在原地不动。已经来过许多回的拉撒禄一脸轻松,莉拉则是竭力维持脸上的冷静,踩著胆怯的步伐前进。 「果然来这里就是能让人放松啊。」 即使把全帝都的景点都列入计算,拉撒禄造访伦敦塔的频率也算是名列前茅。只要有空又有心情的话,拉撒禄总是会来这里走走。 (大概是因为我喜欢大型动物的关系吧。) 只要一看到大型的动物,拉撒禄那些索然无味的俗世烦恼——像是把世界看做薄纸或是无所谓一类的——就统统飞到九霄云外去了。 就算变得再迟钝,狮子只要一度恢复野性,肯定就会用爪子把拉撒禄等人撕成碎片吧。一旦遇上这种事态,不管是观察能力、嘴上功夫还是赌博技巧,肯定全都派不上用场。 那是一种甚至让他说不出「无所谓」的无可奈何之感。对拉撒禄来说,能给自己带来这种情绪的存在相当贵重,狮子就正是这样的存在。 (这说不定也是我愿意和琼恩作朋友的原因啊。那家伙与其说是人类,更像是猛兽一类的生物。) 拉撒禄一边认真地想著这些事情,一边眺望著狮子,不过莉拉的内心似乎还是残留著对于动物的恐惧。拉撒禄在稍微想了一下后,这么开口说道: 「你还记得之前看过的斗鸡吗?」 『是。』 莉拉写下的文字透露出些许厌恶感。 「别露出那么厌恶的表情啦。所谓的斗鸡,是被归类为虐待动物的赌博项目,其他还有虐熊或是虐公牛之类的赌博。虽然规则各有差异,但基本上都是让熊或是牛一类的动物和饥饿的藏獒进行战斗,并赌哪一方获胜的模式。」 这种赌博固然极为野蛮,但也因为如此野蛮才广受支持。虽然现在已经撤除了,但以前真的有国家经营的动物竞技场。 「这里要讲到詹姆斯一世的时代——简单来说,差不多就是一个半世纪前的国王大人啦。那家伙冒出了一个念头:『熊很强大,狮子也很强大。那么,让它们彼此相争分个高下,并藉此开个赌局,岂不妙哉?』」 『做了、的、吗?』 「是啊,他真的这么做了。国王大人将熊和狮子放进同一个擂台,期待一场以血洗血的死斗。」 也许是想像起那样的光景,只见莉拉微微颤起了身子。 就连对待动物,她都愿意带入感情,想像疼痛的光景,可见她的本质一定是个直率而温柔的孩子。 不过,这样的个性应该活得很痛苦吧——拉撒禄这么想著。在这个城镇上,或者该说是在这个世界上,很难不在日常生活中看到暴力的影子。 趁著她还没想像得走火入魔之前,拉撒禄耸了耸肩说道: 「但可惜的是,这场赌局并没有成立。」 『?』 「因为不管是哪一方,根本没有打起来啊。熊对狮子毫无兴致,狮子也对熊不感兴趣。看到两只动物在同一个擂台上自顾自地睡起来的光景,国王大人登时大为生气,况且狮子是贵重的动物,还不能将之杀害。最后国王大人只得死了心,把狮子放回笼子,带回这里了。」 原本在脑海里上演的凄惨光景,忽然变成了可笑至极的结局,这让莉拉轻轻地笑了出来。她大概把气呼呼的国王大人想像得相当滑稽吧。 拉撒禄跳过了「熊因为比较不贵重,于是被愤怒的国王大人下令杀掉」这个部分,像是嫌麻烦似的耸了耸肩。 「说到底,会在乎谁强谁弱这种无聊问题的,就只有人类而已吧。」 这么下完结论后,拉撒禄再次耸了耸肩。不管是熊还是狮子,它们若是被问到「谁比较强」这个问题,顶多只会哼个一声作为感想吧。 笼子里的狮子张大了嘴巴,打了个像是嘴里结了张蜘蛛网似的大呵欠。 听完这个结尾出乎意料的故事,莉拉的心情似乎放松了一些,她看向狮子的视线也缓和了几分。虽说依旧没有触碰笼子的胆子,但她已经敢站在笼子旁边细细打量狮子了。 「话说回来…………」 关于接下来要问的这个问题,其实拉撒禄一直在窥伺著开口的机会,但他刻意装作像是突然想到似的开了口: 「对了,你是哪里出身的?」 「…………」 莉拉看似困惑地皱起了眉头,但那看起来既不像是不记得故乡,也不像是不愿告诉拉撒禄的反应。基于更为根本的问题,莉拉将木炭抵在木板上面,迟迟没有下笔。 「…………」 「哦,不知道怎么拼音啊?但我就算想教,也不知道你是来自哪一国啊。」 对于不认识的单字,自然也没办法教导拼音了。若是询问布鲁斯?夸特或是带她上门的黑衣男,或许可以得到答案吧,但拉撒禄实在是不想这么做。 在狮子又打了三个呵欠的这段时间内,两人愣愣地在狮子的笼子前观看了一阵子,接著再次挪动脚步。 收纳在伦敦塔里的动物,当然不止狮子一种而已。 许许多多的笼子设置在广大腹地的各处,其中包含了北极熊、袋鼠、短吻鳄、鬣狗和名称不详的白色猿猴等等。可以在这里看到来自世界各地的奇妙动物。 拉撒禄和莉拉悠然地移动步伐,一一窥探著笼子内部的动物。每只笼子里的动物之所以都看起来有些寂寞,肯定是因为这里不是原本它们栖息的气候吧。 莉拉停下脚步的时候,刚好也是快到伦敦塔出口的时候。 「…………」 拉撒禄发现她原本就很大的眼睛蓦然睁得更大了一些。那就像是在街上与老友擦身而过般,显露出一股难以自制的惊讶之情。 在莉拉视线前方的,是一头老虎。这头体型和拉撒禄的印象中小上许多的老虎,将生有独特横纹的身体卧在笼子里头。 「…………」 莉拉走了上去,轻轻碰触著收纳老虎的笼子。她触碰的手法相当胆怯,就像是把笼子的栅栏看做是老虎的横纹似的。 (这是叫里海虎啊。) 张贴的看板说明了老虎的种类是「里海虎」。下方还附注了详细的说明,讲述这种老虎主要是生息在高加索至中亚一带的动物。 莉拉虽然没有开口,但她的表情说明了一切。 从遥远的国度被带来这片土地的莉拉,若说在这座帝都里首度看见与故乡有关的事物为何,肯定就是眼前的老虎吧。原本因为面无表情而显得成熟的脸庞,此时正因与年纪相符的乡愁和寂寞,使她看起来变得年幼许多。 绝望是拉撒禄长年以来的至交,他当然很清楚该怎么与之共处。 暗想让她暂时独处会比较自在的拉撒禄,踩著无声的步伐悄悄远离该处。他心不在焉地眺望著其他的动物,在出口附近停下了步伐。他从怀中取出菸斗,衔在嘴边。 在胡乱填满的菸草丝全数烧完之前,莉拉就追上来了。 「好啦,回家吧。」 「…………」 拉撒禄虽然开了口,但难得的是莉拉并没有立刻动作。取而代之的是,她抬起脖子仰望拉撒禄,接著拿起了木炭写字。 『谢谢您。』 「谢什么啦。」 「…………」 她并没有继续说下去。这既像是不想把话说得太白,又像是她的词库太过贫乏,没办法说明如此复杂的心思。 (假设——) 假设拉撒禄不晓得莉拉的故乡是哪个国家,莉拉也不具备说明故乡的能力,而能在帝都里和来自各国的宝物——动物相会的正是这座伦敦塔。说不定来到此地的莉拉有机会看到和故乡有关的动物,也说不定拉撒禄是为了这种可能性而特地将莉拉带到这里—— 「都无所谓啦。回家了。」 「…………」 莉拉轻轻笑了出来。 接著她先是露出了犹豫的态度,才战战兢兢地伸出了手指。她以像是蝴蝶著陆般的微弱力道,抓住了拉撒禄的衣角。 拉撒禄虽然察觉了她的动作,却没有任何反应。 「回家了。」 不过,再次说完这句话后,拉撒禄所迈出的步伐确实比先前慢上了一些。 虽说是搭乘马车前往伦敦塔,但难得出了一趟远门,加上走了不少路,让拉撒禄感到疲倦。 至于身材娇小的莉拉就更不用说了。从伦敦塔回来之后,她马上就在家里打起了盹。 「我到底在干什么啊……」 拉撒禄喃喃说著,望向坐在桌子上点著头打起瞌睡的莉拉思索起来。 说到自己不对的地方,大概是在开设斗鸡场的餐厅按住莉拉的耳朵、在半夜快哭出来的时候被莉拉瞧见、帮她买了衣服,以及今天带她去参观伦敦塔吧。 他对于自己产生变化一事有所自觉。 刚到这个家的时候,不管再怎么糊涂,莉拉都肯定不会像这样坐著打瞌睡吧。就像她现在开始会这么做一样,莉拉所产生的变化,肯定也正影响著拉撒禄。 有著褐色肌肤的娇小少女,若是在夕阳时分伫立于昏暗的家中,看起来就像是美丽的妖精似的。看起来实在没什么真实感。 「算了,只要莉拉有改变就是好事。」 拉撒禄的心胸还没狭窄到会对打瞌睡这点小事生气,也懒散得提不起劲去思考该怎么训斥。 最大的问题,应该是出在明知有所变化,却不知道该怎么应对的自己身上吧。 虽然有点自吹自擂之嫌,但拉撒禄认为,自己身为赌博师的本事已经算是相当高档的层次。但他不清楚的是,在这之后产生变化的自己,究竟有没有合乎赌博师应有的样貌。 拉撒禄让右手擦过了衣服的下襬,随即察觉那是莉拉握过的地方,让他叹了口气。 「哎,无所谓啦。」 在思考了一阵子后,拉撒禄一如往常地将麻烦的思绪统统束之高阁,并在沙发上打横了身子。 只要快点闭上眼睛忘掉这些事就好——正当他想到这里的时候—— 「————嗯?」 他听到了敲门声。 拉撒禄相当信任自己的直觉。在敲门声传进耳里的瞬间,直觉让拉撒禄的下腹部绞出了一股不舒服的抽动。 有坏事要发生了——他本能地如此认为。 「…………!」 听到敲门声后弹起身子的莉拉,似乎察觉自己打了瞌睡。她先是手忙脚乱了一阵子,接著举起了吊在脖子上的木板,打算写些藉口或是歉语——但在看到拉撒禄脸孔的瞬间,她登时僵住了身子。 拉撒禄恐怕露出了相当凝重的神色吧。在莉拉有所动作之前,拉撒禄开了口: 「莉拉,回你二楼的房间——不,到后门那边待命。」 他短短地说了这么一句。 他虽然对莉拉无法说话一事感到同情,但在这种时候可以不用听到她的疑问或是反驳,反而成了一种优点。 看到莉拉用力点头并离开客厅后,拉撒禄站了起来。 从玄关处传来的敲门声一直没有中断。若死神真的存在,肯定就是用这种手法敲门吧——让人心生不祥预感的敲门声奏成了一种旋律,持续摇晃著大门。 原本带著暖意扩散开来的思路,在一瞬间收缩了回来。拉撒禄走向玄关,打开了大门。 「好久不见了,拉撒禄大人。」 「是教会派来要求捐献的吗?以圣歌队来说,你跟班的脸也太大了,而且好丑。」 将莉拉带来的黑衣男子就站在眼前。听到拉撒禄的话语,他露出了黏稠的笑容。 而今天跟在他身后的不是莉拉,而是两名人高马大的年轻人。这两人的眼睛高度都比拉撒禄高出了半个头。 (不对,不是两人,应该还有一人……或是两人吧。) 明显是在黑社会从事暴力生意的年轻人,将视线扫向了拉撒禄家的底侧,这个动作并没有逃过他的眼睛。对方有备而来,肯定不止派了这两人,而是已经完成了包围这个家的态势吧。 虽然不晓得他们是为何而来,但拉撒禄还是拚命地动脑思考。他目前唯一能确定的,就是判断有坏事要发生的直觉并没有出错。 「敝人有点事情想和您聊聊,应该可以打扰一下吧?」 「我还没吃晚餐,也没做好款待访客的准备,能改天再来吗?我最近可是很忙的,大概再一个月后会比较有空一点吧。」 即使听了拉撒禄的无聊话,黑衣男子也没有任何回应,就只是露出了笑容而已。看来是没辙了——拉撒禄叹了口气让出玄关,转过身子走向客厅。 就算想将他们轰出去,自己也已是开门在先,即使真能把他们赶走,若是不明白对方的来意,那也和慢性自杀没什么两样。 黑衣男子就像是在黄昏时分被切下来的人影一般,光是坐在客厅的椅子上,就让人感受到强烈的不协调感,若加上他身后还站著两名高头大马的年轻人,那更是不言而喻。拉撒禄拿来了两个金属杯和一瓶葡萄酒,坐在黑衣男子对面的座位上后,其中一名年轻人随即绕到了拉撒禄的身后。 会如此露骨地对人施压著实罕见。感觉到冷汗掠过背脊的拉撒禄,拿著葡萄酒倒满了两个杯子。 「所以说,你有何贵干?该不会是说这两名年轻人是附送的赠品吧?若真是如此的话,我可要郑重地表示心领了。」 「对了,那个是怎么回事?我记得有将她教育成可以应对这种招待的场合啊?」 「…………我今天带她去和动物玩了些游戏,她玩得很累,现在睡得正沉呢。」 拉撒禄耸了耸肩后,黑衣男子露出了讶异的表情,两名年轻人则是发出了下流的笑声。 「不过,这还真是凑巧。毕竟今天要谈的是那个的事。」 「『那个』是在说谁啦?」 「您不是刚刚才回应过这个称呼吗?就是莉拉呀。是敝人接受了布鲁斯?夸特的委托做好准备,最后送到您手上的那名商品。」 「你又不是担心女儿在别人家里当学徒的父母,还是说,你是来开条件想挖角她的?」 「是的。不对,就某方面来说,这说不定也算是在挖角呢。」 黑衣男子以肘抵桌,探出了身子。 「敝人希望能把那个回收过来。」 「…………啥?」 有那么一瞬间,他脸上闪过了动摇的神色。拉撒禄缓缓地啜起葡萄酒,像是要舔过每一滴液体似的吞下了肚。他一边留心不让自己的表情产生变化,一边探询著对方的真正目的。 「你以为叫我免费奉还,我就会乖乖点头吗?」 「哦,这可真是失礼了。这其实不算是回收,正确来说,是交换商品。由于敝人不得不将那个带回去,因此自然该给予应有的保障。敝人会帮您挑个价值相等的奴隶,若状况允许的话,会尽量挑个定价更高昂的给您。」 「还真是无微不至的服务啊。」 「我们也很头痛呀,这毕竟是布鲁斯?夸特的命令。」 拉撒禄犹豫著该不该继续试探下去。对方的意图显然有鬼,但若是追根究柢,又有惹怒对方的风险。 从拉撒禄嘴里窜出的,是像是在测试对方的话语。 「想不到布鲁斯?夸特是对那种小不点抱有执念的变态啊,我还真是不知情呢。」 「不不不,若真是这么一回事的话反而好办呢。」 与其说黑衣男子口风不紧,不如说他的回应中带著无奈,任谁都会觉得他只是在随口抱怨。况且,这应该是说出来也没关系的内容吧。 「您应该已经知道,布鲁斯?夸特被卷进和假钞有关的风波之中吧?」 「…………是啊。」 「那要解释起来就简单了。他已经彻查过是否有间谍混入组织暴露暗号这条管道,现在只剩下有人存心背叛的可能性了。不过,关于谁是背叛者这点,迄今还是毫无头绪,现在那边充斥著疑神疑鬼的敏感氛围呢。」 「那和今天的话题有什么关系?」 「『那个』有暴露假钞暗号的嫌疑。」 那是宛如挥落了锐利柴刀般的断定语气。 这回拉撒禄没能好好藏起表情,并感觉到自己的眼睛稍稍眯细了一点。他压抑住将视线投向后门一带的冲动,而是朝著莉拉位于二楼的房间方向望去。 「说什么蠢话。把她变得没办法说话和写字的,不就是你们吗?」 「嗯,是的。之前确实是如此,也确实曾如您所说。不过看来那个已经学会了如何书写呢。」 他忍不住发出了咂嘴声。 「你们怎么会知…………哦,是秩序员啊。」 「是的,是在拉撒禄大人上次光顾之际得知的。根据在店外的秩序员回报,他看到了那个写下文字的光景。」 为了提防警方的搜索,每间赌场都会派人在外头巡逻。拉撒禄虽然算不上名闻遐迩,但也是小有名气的赌博师,因此一旦在赌场附近游荡,秩序员肯定会特别留意吧。 而在他身旁,于木板上头写下「主人,请慢走」的少女也是如此。 「如果她还是不能说话和书写的话也就罢了,但也不知道是什么原因,她似乎在不知不觉间学会写字了。因此她有可能记下了暗号,并透露给其他人。所以布鲁斯?夸特才会下令,要敝人把她带回去。」 「教那个文字的人是我。毕竟完全不懂的话也太不方便了,所以她根本没有嫌疑可言。」 「这样啊。确实有可能是如此呢。不过,也有可能并非如此。」 看著黑衣男子露出了像是被刮胡刀割出的笑容,拉撒禄这下总算摸清楚事情的全貌了。 「…………虽然没有真的在怀疑她,但也没有放过她的理由。差不多是这样吧?」 「嗯,是的。」 说起来,这根本不是正式的法律途径,而是黑社会组织的整肃行为。就算没掌握到精确的证据和证词也没关系,只要把有嫌疑的人惩罚一顿就好。总之,若是能扑灭所有的嫌疑人士,并让问题顺利解决的话,那就算是圆满收场了。 (不对,不见得一定要顺利解决问题。就现实面来说,在思考暗号是透过何种方式泄漏出去之前,有必要先挽回自己的信用。若只是要恢复信用,就没必要追求真相了。只要抓个相当可疑的人物当成犯人祭旗即可。) 黑衣男子想必也不认为莉拉就是将假钞暗号外流的嫌犯吧。 不过,莉拉所处的立场确实有些可疑,加上布鲁斯?夸特的心情又糟,因此现在必须带个可疑的家伙回去交差,好平息布鲁斯的怒火——大概就是这样吧。 另一个可能,是他打算藉由把莉拉栽赃成犯人的举动挽回自己的信用。 「虽然对拉撒禄大人相当过意不去,但基于这些原因,您愿意同意与敝人交换商品吗?」 「带了这些杀气腾腾的家伙过来,居然还说什么『您愿意同意吗』。」 拉撒禄靠上了椅背,发出了叽轧声。 虽然不是认真在怀疑,却也没有放过的理由。对眼前的黑衣男子来说,想撂倒拉撒禄并拐走莉拉,应该不是什么难事吧。 就这方面来说,他们愿意提出交换商品的条件可说是颇有良心。这帮人肯定是注重商场上信任关系的优秀商人。 最好的办法,当然就是证明莉拉和假钞暗号外泄事件毫无关连,但就实际上来说是不可能的。既然莉拉能够书写的瞬间遭到目击,那就算费尽唇舌,也只能在恶魔的证明上不断打转而已。 又或是能揪出泄漏暗号的犯人,就可以圆满收场了,但拉撒禄并没有这方面的能力。他只是名赌博师,不是抓小偷的专家,更何况,对方竟然能让矛头指向莉拉这个小女孩,足见犯人确实有两下子。 「那么,敝人可以当作您愿意接受商品的交换了吧?」 「…………交换之后,那个会有什么下场?」 「谁知道呢。毕竟那是布鲁斯?夸特决定的事。就算有嫌疑,她也是个高价的商品,也花了不少时间打造,大概会再次好好教育后加工成连文字都无法书写的状态,然后卖到某个地方去吧。」 「…………」 无所谓——拉撒禄虽然张了嘴,却发不出声来。他啜了口葡萄酒,却觉得喝进嘴里的是一口油。 黑衣男子再次重复了刚才的话语。 「那么,敝人可以当作您愿意接受商品的交换了吧?」 他没有选择的余地。 若回答「是」,那莉拉就会被他们带走,过没多久送来一个新的奴隶吧。由于对方没有说谎的理由,因此送来的肯定是比莉拉更高级、更有能力的奴隶。 若回答「否」,那就等于是在对位于拉撒禄前后两方的年轻人下达工作的指示。虽然新的奴隶应该不会送到拉撒禄这里来,但莉拉遭到带走的结果也不会有所变更。 由于结果不会有所变化,因此回答「是」显然比较有好处。 『原来如此,我懂了。这也是无可奈何的事呢。无所谓啊,如果愿意交换的话,下次就送个喉咙没被烧烂、擅长打点大小事的家伙过来吧。毕竟要对不能讲话的家伙一一下达指示确实很不方便呢。』 他应该这么说才对吧。 拉撒禄在沉默了一阵子之后,将这些浮上心头的话语送到了嘴边—— 「我拒绝。」 但嘴巴却背叛了他。 「————哎呀?」 黑衣男子似乎有些吃惊,只见他微微开了口。 不过,拉撒禄也同样想说声「哎呀哎呀」。他甚至无法相信自己在几秒前说出了「我拒绝」。哎呀哎呀,你这是在说什么啊?就算这么开口,也不会获得任何好处。在这种状况下拒绝男子的提案,明显是一点也不合理的行为。 然而,这绝非能够折返的一步。 张开过一次的嘴巴流畅地动了起来,就像是很久以前就晓得该这么说话似的。 「我拒绝,吃屎去吧————莉拉,快——」 快逃——他没能把话说完。因为在话声未落之际,拉撒禄的头部侧面便遭受冲击,让思考染上一片血红的关系。 大概是背后的年轻人挥出了藏在衣服底下的短棒吧——这是在他的头部撞上桌子,发出一声呻吟后才得以理解的事实。年轻人对著拉撒禄的背部再次砸下了棍棒,从肺部挤出空气的感觉与其说是疼痛,更像是夹带著透明无色的冲击的热度。 视野一片歪斜,还染成了红色,脸颊贴附的桌面也相当冰冷。他虽然还想开口说话,但从嘴里流出来的,就只有混了唾液和血液、看起来像是大理石纹般的液体。 黑衣男子像是什么事情都没发生过似的,顶著云淡风轻的脸孔站起身子。 「麻烦去搜一下。」 果然会变成这样啊——要是没被打的话,他应该会露出苦笑吧。正因为知道会有这种下场,那时候才该乖乖说「是」才对。 不晓得拉撒禄的声音有没有传到莉拉那儿。就算有传到,她有办法逃吗?大概不可能吧——也许是流血的关系,变得冰冷的头部一部分肯定地这么回答。男子已经命令屋里的其中一名年轻人展开搜索,而在外头把风的家伙们肯定也不是瞎子。 他听到了挣扎时发出的踢腿声,以及男子们的咒骂声。像是在配合这阵声响似的,又有一棍招呼到他的身上。我已经动不了了,就算再揍下去也只会徒增疲惫喔——他虽然想好声好气地这么劝告身后的年轻人,但会乖乖听人说话的年轻人是不会走这一行的,加上自己的嘴巴已经动不了了。真是个愚蠢的想法。 「那么,感谢您的合作。期待下次再与您洽谈生意。」 在看到黑衣男子彬彬有礼地弯腰行礼后,拉撒禄的视野就像是被对方的黑帽子填满一般,彻底失去了意识。 四 神明不掷骰子 他知道自己身处梦境。这是因为出现在眼前的,是只有在梦中才能遇到的对象。 「真是的,你这小子,我不是告诫过很多次『生死在舌头的权下』吗?」 「…………爸爸。」 养父正凝视著拉撒禄。 虽然在意起梦中的环境确实有些古怪,不过目前他身在自己的家里。就像过去养父还活著的时候常有的那般,两人正坐在客厅椅子上对看著。 养父蓄著大把的胡子,留著长长的发辫,灰色的双眼有些阴郁,散发著有如深邃针叶林般的氛围。回到了将死时期、看起来垂垂老矣的养父,在拉撒禄的面前捻著胡子。 拉撒禄一边感受著头部的刺痛感,一边露出了苦笑。 「我记得下一段说的是『得著贤妻的,是得著好处』对吧?到死都还是孤家寡人的爸爸有资格引用这段话吗?」 「…………你什么时候开始读起圣经啦?」 「在爸爸死掉之后啊。不对,这很奇怪。你刚才不是还一副在谈人生大道理的口吻,怎么我才接著引用下去,你就露出这种震惊的表情啊?」 养父看似头疼地垂下了眉角。 「在我不知道的时候,你变得愈来愈不可爱了啊。」 这也是理所当然的吧——拉撒禄加深了脸上的苦笑。 和死人是没办法对话的。这只是一场梦,眼前的父亲则是从拉撒禄的记忆中诞生的幻影。因为回想起来的是死前的养父,自然不知道拉撒禄在他去世后所看过的书本内容。 拉撒禄蓦然察觉,自己变回了十来岁的模样。那是养父将死之际、自己还是个孩子时的身体,椅子看起来也比现在更高了一些。 之所以明知梦境却继续交谈,是因为养父的身影实在是太令人怀念的关系。 「现在回想起来,我真的觉得爸爸把我教得很好呢。」 「是啊。我也觉得我把你教得很好。你以前大闹时咬在我手上的伤痕,到现在都还没褪去喔。」 「因为有那个伤,我才有办法认尸的。原谅我吧。」 「啊,原来我的尸体变得那么凄惨啊。结果你怎么处理的?」 「我把你埋到欧布莱恩老师的教会去啦。不过是孤坟就是了。」 「以赌博师来说,光是能被埋到坟墓里,就算是走得相当不错的了。毕竟惨一点的会直接变成猪饲料呢…………不过,你也到了谈论育儿经的年纪啦。」 「已经到了就算结婚也不奇怪的年纪喽。」 「嗯。话说回来,那个和你感情不错的芙兰雪怎么样了?」 听到已经分手的恋人名字,拉撒禄提起双手甩了甩。光是这个动作,养父似乎就明白他们之间的关系变化了,只见他弯起嘴角笑了起来。 拉撒禄缓缓将手放下。 「我现在因为种种原因,正和一个小鬼住在一起,但还真是麻烦死了。明明是个乖巧听话的家伙,结果反而处处要人担心,真是头痛死了。」 「不是和你正好相反吗?」 「吵死了。喏,你看看这房间吧。我根本没下达指示,她就算没去做,我也不会生气,但我一个回神,才发现她已经打扫过了。爸爸,你知道这片地毯本来是这样的颜色吗?」 眼前有养父,自己则是变得年轻,但客厅却呈现出今日的风貌。光是有把每个角落打扫乾净,以及将杂物好好整理过,就让客厅看起来比养父还在世时宽敞了一倍以上。 拉撒禄在椅子上抱膝而坐。缩起身子就能冷静下来,是从在冰冷的路上就寝的孤儿时代残留的习惯。 「明明就给她周薪了,她却没有花用的意思。就算没叫她工作,她也会一直顾虑我的状况。既然是个奴隶,就该像个奴隶般浑浑噩噩地度日,但她的本性却又太过温柔。我明明是去帮她买衣服,她却送了一个怀表给我,那小丫头到底是怎样啊。」 「谁知道呢。我还没讨到老婆就死了,实在不懂女人心呢。」 「这时候不是该接句『她就是因为基于这样那样的理由才会对你温柔的』才对吗?不过这样亲切地解说也满恐怖的,我可是会倒胃的喔。」 「你真的变得一点也不可爱了啊。」 「那丫头平常顶著一张冷漠的外壳,但要读懂她的心情却意外容易。明明总是战战兢兢地警戒著,却又不时会露出破绽。毋宁说,因为看她拚命掩藏表情的样子很好玩,所以我老是在逗她。不晓得她有没有发现啊。」 忽然间,他脱口问道: 「————爸爸,你为什么会死呢?」 「因为犯了错,惹得大人物生气的关系啊。」 「那你为什么会犯错?」 拉撒禄按著刺痛的额头。 这股疼痛,想必是来自昏厥前被棍棒殴打所造成的伤势吧。然而,在这个记忆的时间点——身体还如此年轻的时候,他也曾体验过类似的痛楚。这阵头痛既是来自现实的外伤,同时也是记忆中的痛楚。 「那个时候我生了病,爸爸则是疲惫不堪。但仍和赌场牵扯得愈来愈深的爸爸,最后还是没能平安抽身。想和他们断绝关系的话,最需要的还是钱啊。明明状况如此,爸爸为什么还是死了?」 「你彷佛想说『都是因为我生病的关系,才会害爸爸一时心急失了手』。这种说法未免有些自我陶醉,但没关系,我就告诉你吧。」 拉撒禄抬起了脸。 「就连你都不知道的事,我又怎么可能会知道呢?」 养父的幻影露出了贼兮兮的笑容。 「…………说得也是啊。」 「正是如此。而且,你差不多该醒过来了。要是不快点醒来,你那位朋友就会用粗暴的手法试图叫醒你,这回你的头盖骨可是真的会被打凹喔。」 「的确。总觉得房间外头传来了好吵的声音啊。」 他自然而然地察觉了从梦中醒来的方法。拉撒禄从椅子上起身,伸了个懒腰。只要走出客厅,他就会醒来了。 就在拉撒禄为了快点醒来而搭上客厅的房门时,养父从背后叫住了他。 「哦,对了,我有件事要告诉你。」 「什么啊。你不过就是我的记忆不是吗?」 「正是如此。这里的我就只是你的记忆,因此没办法教导你任何的守则。这是因为从养父那儿学来的守则早已被你牢记在心,不需再次赘述。」 「那你到底想说什么?快点说啦。」 「我能够告诉你的,就只有单纯的事实。那也是你相当清楚的一件事。」 他一个人打开了房门。黑暗随之从开启的门口不断流入,而养父在最后开了口: 「『所有的守则都是为了被打破而生』。至少我就没能好好遵守守则,没错吧?」 这不过是梦里的对话。 只要醒转过来,就会全部忘光,是宛如泡沫一般的简短对话。 他原本以为自己已经死了,因此当睁开双眼的时候,他以为自己来到了死后的世界。 不过,这样的想法很快就遭到修正。这是因为这个世界上最和死后世界格格不入的、宛如连脑浆都是由肌肉构成的脸孔正在窥探自己的关系。 「…………我懂了。因为帝都死人太多忙得过头,所以连天使都变成了肌肉男对吧?」 「能和平常一样随口胡诌,看来是没事啊!你平安真是太好了!拉撒禄!」 「吵死了,琼恩。我可和你不一样,是被揍就会受伤的普通人啦。」 他一面咒骂一面坐起身子,发现眼前是一间陌生的房间,因此还以为这里不是自己的屋子。不过,空气里蕴含的气味和气氛确实和自宅如出一辙,他在稍微想过之后,才发现这是拉撒禄平常不会踏进的房间。 过去住在这里的是养父,之后由现在已经离开的女子接手,如今则是作为莉拉的起居室使用。 莉拉——这个名字成了契机,唤醒了混浊的记忆。 「喂,有看到莉拉吗?」 「我才正想问你啊!我原本想来你家吃晚餐,结果看到屋子变得一团乱,可真是吓死我了!」 「…………这样啊,那丫头被他们带走了啊。」 他以平板的口吻这么说著摇了摇头。似乎是琼恩帮忙包扎的绷带随之渗出些许鲜血。 「被带走了?」 看到不知原委的琼恩皱起眉,拉撒禄便整理著自己的思考,并谈起今天的事发经过。 在谈到布鲁斯?夸特制造假钞和失势一事就已经是疑点重重,聆听此事的琼恩的脸色也变得相当难看。理所当然地,随著话题延续下去,他的心情当然也没有随之好转,在讲述到整肃内部的风波延烧到莉拉身上,并凭藉暴力强行带走她的时候,拉撒禄忍不住担心琼恩的脸上会不会喷出火来。 在把话听完之后,琼恩立刻举起了拳头。 「好!走吧!」 「要走去哪啊?你这白痴。」 「当然是把她抢回来了!哪有因为这种愚蠢的理由,就把一个孩子拖回去的道理!」 「我要问的是,你去了之后打算怎么把她抢回来啦。又不是把每个人都打一顿就能了事。」 莉拉被带往的地方,八成是能称为布鲁斯?夸特根据地的黑巧克力坊吧。但若说冲进去大闹一番是否就能解决此事,答案显然是否定的。 既然是根据地,想必会有相当规模的大量混混驻守,而就算琼恩真的凭藉著一身怪力将莉拉抢救出来,接下来等待他们的也只会是布鲁斯?夸特的报复。琼恩既然身为人类,就不可能一天二十四小时都不睡觉,想随时提防不知何时来袭的杀手是不可能的。 「那你说该怎么办!」 「不怎么办。就只能这样了吧?这既不是拳击手能解决的事,也不是赌博师有能耐解决的状况。唯一的损失,就是我乱讲话被白揍了一顿罢了。到此为止了。」 他以冷淡的口吻这么断定。这是事实——他在内心呢喃著。这个世上多的是在发生当下就无力挽回的事件,莉拉也不过是其中之一罢了。 「无所谓。」 他明明这么说了,琼恩却蹙起眉头,露出了愤怒的神情。 「少胡说八道了!」 「胡说什么啦。」 「你总是用这种方式欺骗自己的心情!」 「所以说,你是在说什么啦。」 他又补上一句:「欺骗他人本来就是我的工作。」 实在不懂他想表达什么——在拉撒禄这么想的时候,琼恩伸指比了过来。他指的是缠在拉撒禄额头一带的绷带,以及目前还未消肿的眼角。 「总是爱耍帅的你,若真的觉得这件事无所谓的话,怎么会让自己伤成这个样子!」 「只是在回覆的时候稍微说错话啦。」 「你这是在瞧不起『便士』凯因德吗!至少就我而言,我可不认为你是会犯下这种失误的家伙啊!」 「感谢你这么高估我呀。」 在讲完的瞬间,他的胸口被抓住了。拉撒禄明明也是个成年男子,但琼恩光是用单手就不费吹灰之力地将他举了起来。 他被拉到了脚尖几乎构不著地的高度,胸口传来了不祥的声响。拉撒禄的视线被强制拉到与对方齐高,而琼恩带著强烈目光的双眼,就这么贯穿了拉撒禄。 「这根本不是什么无所谓的事吧!」 「别讲得一副很了解我的样子。」 「你老是这样说谎!如果这样能让你满意的话也就算了,但就是因为无法满意,你才会被揍成这样不是吗!」 「听我说话啊。」 「你爱耍帅是你的自由,但那女孩能依赖的就只有你了啊!不仅把他人卷入风波,还企图隐藏真心话,这是谎言之中最低劣的一种!」 「别一个人自顾自地亢奋起来啦。呃,喂。」 被悬在空中回应的拉撒禄,在这时感受到滑过脸颊的触感而皱起眉头。看来是绷带在被琼恩摇晃的过程中被弄松了。 「喔,抱歉!」 「别叫啦,会震到伤口的。」 拉撒禄以手掌接住差点从脸颊上滴下的血,并伸手擦了一下脸颊。一直待在莉拉的房间也不是办法,两人遂离开二楼的房间踏上走廊。 拉撒禄走进客厅,一边自行重新捆紧绷带,一边在椅子上坐了下来。 他坐在椅子上抵著脸颊,过了十几秒后,才察觉没人端葡萄酒过来的事实。于是他怀著疲惫的心情站了起来。 他要跟著入内的琼恩冷静点坐下后,踏著地毯迈开脚步。 在感觉到少了些什么后,他才察觉在踏出脚步的时候没有扬起灰尘。地毯已经经过清洗,变回了原本鲜艳的红色。 过去和储藏室没两样的厨房,也在不知不觉之间被整顿得井井有条,光是一眼扫去,就能看出每项物品被放在哪个位置。 从库存的酒瓶所倒出的葡萄酒,在杯子里注出了新颖澄澈的湖面。 「…………唉。」 回到座位上后,他支起感觉变得沉重的头部。 坐在对面的琼恩粗鲁地哼著气,像是打算继续方才的话题似的,但在拉撒禄听来却显得十分寂静。 视野虽然被大块的肌肉压迫著,但屋子里却感觉变得格外宽敞。上次觉得家里宽敞的时候,已经是养父死去时的事了。几乎完全忘却的梦境,在这时浮出了些许的残渣。 他为了确认时间而伸手入怀,然后手指就碰到了那个东西。 「…………」 是有著雄鹿雕饰的怀表。 他「啪」的一声打开盖子,看来自己只昏倒了几个小时而已。外头目前才刚刚入夜,距离天亮还有很长一段时间。 他盖上盖子,握住了怀表。内部结构所产生的震动传到了掌心。 他回想起莉拉将怀表递给自己的那幅光景,总觉得莉拉当时的手掌温度似乎还残留在怀表的某处似的。或者说,在冰冷金属块里寻找温度的行径本身,就是拉撒禄的内心写照。 「…………假设……」 无所谓——这样的态度既是拉撒禄人生至今的侧写,同时也是生存的态度。违反这样的心情开口,让他感受到像是在搔抓著痂一般的感觉。 「…………我做个假设。」 话语像是流出的血液般,只渗出了少许。 「假设我不认为那丫头是无所谓的,并和布鲁斯?夸特达成和解,将她从那儿带回来,那又会变得如何?」 「你会很高兴!那女孩也会很高兴!而我也会很高兴!」 「我不是在说这个。我是一名赌博师,不仅不晓得能不能活到下个星期,我本人也没有洗手不干的念头。就算把她带回这里,也很快就会死掉。死掉的可能是我,可能是她,也可能两者皆是。」 他从养父那儿学到了「别拥有太多东西」这样的教诲,但就算没学过,拉撒禄也会采取这样的人生态度吧。 毕竟他们是完全靠著运气赚钱,没办法拥有太多东西。光是要让自己活下去就已经费尽全力,顶多只能再握有一点点东西,要是拿的东西再多了那么一点,就注定会迎向死亡。 赌博师就是只能依循这种人生观活下去的生物。 「根据世间行情,赌博师能选的尽是些不堪入目的死法。」 琼恩虽然不是赌博师,但也以赌博师朋友的身分一路看了过来。暗想他应该有所理解的拉撒禄耸了耸肩,岂料随之投来的回应却愚蠢得超乎想像。 「谁管他啊!」 「…………喂喂喂。」 「其他人怎么想,迄今又是怎么想的,和这件事有什么关系吗!」 要不是拉撒禄受伤的话,琼恩搞不好会朝他揍个一拳吧。 「既然迄今都没人办到的话,那就由你来做吧!反正都活到现在了,肯定也活得到明天的!主张的内容就算再愚蠢,只要能贯彻始终,那就是正确的生活方式了!」 全帝都最愚蠢、最对拳击真挚以对,并贯彻了信念的男子放声大喊。 「你既然都想做了,还需要去做的理由吗!」 真受不了啊——拉撒禄这么想著。 赌博师注定无法幸福。这是理所当然的。因为总有一天会用尽运气,被人不眨眼地杀掉。 有可能颠覆这样的人生吗? 想个办法夺回莉拉,打垮布鲁斯?夸特,在那之后尽可能想办法苟延残喘,直到莉拉能过上正常的生活为止。对于一直以来只能预测明天或是下一周的局势的拉撒禄来说,这就像是在数著直到世界末日来临的日子般,感觉十分漫长。 虽然连一丁点儿的现实味都没有,但也许正因如此,他才涌现了挺身面对的念头。正因为不晓得得花费多大的心力,所以才有可能踏出第一步。 他喝乾了葡萄酒,站起了身子。 「真是的,琼恩,你可真帅气啊。」 「谢谢!」 「稍微害羞一下啦,白痴。」 他探入口袋取出了金币,在细细打量了一如往常的伊莉莎白女王的肖像后—— 「要是掷出正面的话,就去救她吧。」 在琼恩开口之前,他便掷出了硬币。 琼恩的眼睛追著弹飞起来的金币,但拉撒禄像是表示不需多看一眼似的迅速转身,在离开客厅的同时脱去被殴伤的血迹弄脏的衣物。 后方传来了硬币「叮」的一声。他从一开始就知道会掷出哪一面了。 「是正面喔!」 「我知道。」 彷佛看得到在桌面上的伊莉莎白女王一般。拉撒禄回应著琼恩的大喊声,并从自己的房间里取出衣物换上。 「那么,你有什么打算?果然要杀进去吗!」 「你白痴啊。我不是说过这不是一介拳击手能解决的事吗?」 「那该怎么做!」 「那不是很明显吗?对手是黑社会组织,有著强大的力量。若是怎么样都赢不了的话,那就用更强大的力量揍上去吧。」 在这座帝都,若是想在一个晚上让贫民蜕变成富豪、贵族甚或是王族,那就只有一个地方可去了。 「我们要去赌博。」 这套在黑底上施以金色刺绣的衣服,是拉撒禄最高级的一套服饰。由下襬长及膝盖的大衣、背心和长裤所构成的这套服饰,原本是在必须前往上流阶级才会造访的高级赌场时换穿的衣物。 由于头部受了伤,因此他并没有戴上帽子,但换上这套衣服,单手还撑著拐杖的拉撒禄一上了马车,车夫登时露出了愕然的神情。 他这身打扮看起来应该像是贵族或是暴发户吧。车夫的脸上写著「不管是哪一种,原本应该都是会搭乘专用马车的身分,要是不小心加以冒犯,不晓得会惹上什么麻烦事」。 在拉撒禄身后的琼恩挤进马车后,车夫的困惑又加深了一层。 明明是两人乘坐的马车,但在琼恩上车后,拉撒禄的座位就变得极为狭隘。琼恩的头顶甚至会顶到天花板,只得困窘地缩起身子。 「载我们到黑巧克力坊。」 拉撒禄只说了这句话,接著便将头靠向马车的墙壁上。 就算下了再坚定的决心,也打算靠著一股气势强行解决,但伤势当然不可能会就此恢复。光是睁开眼睛,就有一股欲振乏力的疲惫感缠绕全身。 「所以,你说要去赌博,具体来说是什么意思!」 没多做说明就带上的琼恩这么发问,但拉撒禄已经累到不想回答了。不过他仔细想想,若是想完成计画,琼恩的协助不可或缺。 「…………布鲁斯?夸特是个商人,而黑巧克力坊是个商品。只要有人去赌博,他们就会收取一定的费用,并以此营利。」 「是啊,你说得对!」 「所以我的计画很简单,只要赌博再赌博,然后一直赢下去就行了。我要用上一切的力量持续获胜,在今天晚上搞倒黑巧克力坊。很简单吧?」 布鲁斯?夸特虽然在黑社会里小有实力,但也就只是小有实力的程度罢了。他所拥有的金钱有限,而就拉撒禄迄今的观察来看,存在黑巧克力坊的储蓄并不算多。 「有办法靠著赌博赢走赌场的所有金钱吗?你不知道究竟赌场多有钱吧!」 「有办法啊。哎,说得精确一点,我没必要真的把所有的钱统统赢走。毕竟,布鲁斯那家伙目前还身陷风波之中啊。」 那就是假钞以及暗号。这也是将莉拉带走的原因。 听说假钞的市价约略等于面额的一半。虽然不晓得究竟印了多少出去,但就布鲁斯没打算立刻回收所有假钞平息这场风波来看,应该是洒出了相当多的数量吧。就算购回假钞所需的金额同样是面额的一半,总金额想必也极为可观。 「不管是想回收假钞,还是想让风波落幕,最后需要的都是钱。肯定有某个组织等待著布鲁斯就此身败名裂,我就算没办法搞倒赌场,只要能刮走他们一部分的可活用资金,就能让布鲁斯捉襟见肘了。」 「该怎么说,还真是讽刺呢!」 「因为假钞引发的风波让他们强行拐走莉拉,而也因为假钞引发的风波让我决定搞砸布鲁斯的赌场。真是的,还真是让人笑不出来啊。」 拉撒禄「咯咯」地轻轻动了动喉咙,随即敛起了笑意。 「一晚,就只有一个晚上。要是花上太多天,莉拉就会从那间店里消失,计画也会随之失败。所以我要在一个晚上大捞一笔,击溃布鲁斯的组织,然后就结束了————你怎么了?」 察觉到视线的拉撒禄张开一只眼睛,只见琼恩露出了感到不可思议的神情。 「可是,透过赌博搞倒赌场,不就是赌博师的获胜目的吗?」 「…………没考量过胜算就冲进去,然后想办法把赌场连根拔起的家伙,最好是够格称做赌博师啦。这就和农家把明年要拿来种菜的种子全部卖光差不多。」 车轮辗过石板的「叩隆隆」震动传到了拉撒禄的头部。痛觉在脑袋里化为一道道剧烈的电光,让拉撒禄颤抖著呼了口气。 「原来如此,我听懂了!那么,你打算玩哪种游戏?」 「班帝安(vingtetun)。」 他立即回答道。这是在决定前往赌场的瞬间就想好的选项。 「…………没听过这个游戏呢!」 「因为还很新啊。那是法国人制作的游戏,到最近才传到这里来的。」 拉撒禄说到这里闭上了嘴,沉默随之降临。在等了一阵子后还是没有回应声,于是拉撒禄再次开口: 「你怎么没问我为什么要挑那个游戏,或是那个游戏的玩法之类的?」 「说什么傻话!『便士』凯因德不可能会仰仗我的赌博功力!我之所以会跟著去,只是为了在真的得动粗时作为保险,你没特意说明,就代表那没有必要吧!」 「是这样没错啦。」 他可是打算搞倒赌场,要是赌到一半,冒出了如同先前上门来的年轻人那类家伙加以妨碍,他可承受不住。拉撒禄带上琼恩的理由,就是为了让对方投鼠忌器,也就是看门狗的用途。 「就根本上来说,玩家是赢不了赌场的。因为游戏设计成玩家必败的形式。」 「那是什么意思?你不就赢了吗?」 「你拿轮盘当作例子想想。红色或黑色、奇数或偶数、前半或后半,这些赌法的赔率为两倍。换句话说,可以获得和下注金额同等的利益,懂了吧?比方说——由于没有能判断下一局出现的是红色或是黑色的判断基准,就让当作人们各押一半在红色和黑色上面吧。这时让轮盘转一次,最后球掉到了红色的数字上。这种时候,赌场所获得的利益为何?」 「…………是零啊!因为两边下注的金额相同,因此押在黑色上面的赌金会转移到赌红的那些人手上,然后就结束了!」 「没错。很简单吧。虽然实际去赌的话会有更多起伏,但就整体来说,结果确实会偏向如此,这就是所谓的大数法则。只要重复测试,就总体来看,无论是赌红色或黑色,或是其他的赌法,最后的机率都会落在一半上下。」 但还是有例外——拉撒禄像是在表示轮盘似的,用手圈出了一个圆形。 「在轮盘这个游戏中,存在著赌场通杀(0或00)的概念。」 若是掉进红色的0或黑色的00,就无条件是赌场方的胜利。不管在哪边的赌场,在遇上这种状况时,通常都会将下注的赌金全数没收。 「虽然机率偏低,但球一定有机会掉进这些格子之中。」 「原来如此!赌场就是从中获取利益的对吧!」 「说起来,因为还有押单一数字之类的赌法,所以实际上还满复杂的,但大致上就是这样啦。由赌场作庄的游戏,都一定会设计成有机会让赌场获得利益的方式。不仅是轮盘而已,所有的游戏都一样,无一例外。」 押单一数字的赔率虽然是三十六倍,但轮盘的格子数量大多是以三十八个居多。换句话说,若是持续以相同的赌金下注,实际押中单一数字的时候,在这个过程里所下的赌金量一定已经超过了获得的报酬。 「唔,那你该怎么办!『便士』凯因德!你不是总是能在那间赌场赢钱吗!」 「因为我没和赌场对赌啊。若是以吹牛或是赌骰子这种让客人们彼此对赌的游戏作为例子的话,状况就有些不一样了。况且,所谓的『赌场必胜』云云,也只是以整体来说的结果,若是将规模缩小一些的话,客人也有机会赢过赌场。」 掷一百枚硬币的时候,不太可能一百次都是掷出正面,基本上,最终结果应该会趋近正面五十次和反面五十次才对。所以就本质上来说,客人是赢不了赌场的,因为名为机率的墙壁会横亘在两者之间。 不过,若只掷十次硬币的话,就算出现八、九次正面,也不算是离谱的状况。这就可以视为客人的胜利,并逃过败北的结局。 大数法则在形成大数之前,会出现几次机率的波动,所以要趁著个性善变的命运女神朝自己微笑之时,结束这场赌局。 「赚点蝇头小利后,就迅速抽手。我不是因为这样,才被人称为『赚小钱(便士)』的吗?」 「真奇怪,我愈听愈觉得你讲话的内容好悲观啊!你真的有把莉拉抢回来的打算吗!」 「我不是说了吗,想赢过赌场几乎不可能。」 拉撒禄闭上眼睛,然后又补上了一句话: 「不过,班帝安是极为例外的——就算从整体来看,也能让玩家有办法获胜的游戏。」 拉撒禄在踏入黑巧克力坊后,随即察觉了一股宛如海浪般的慌张情绪一瞬间传了开来。 客人们之所以会感到慌张,应该是因为拉撒禄的脸上还带著伤吧。虽然暴力事件在帝都算是家常便饭,但侧头部渗血却还坚持要进赌场的家伙就不多见了。 而店员们之所以会感到慌张,肯定是因为他们多少都听到了一些和拉撒禄有关的消息。这里的店员想必都对假钞风波略知一二,也应该都听说出动了杀气腾腾的家伙们,以及莉拉被带了回来的消息。 目前才刚入夜不久,原本正要暖起来的赌场空气,在这时稍稍降温了些许。拉撒禄像是被吹入室内的外头空气推了一把似的,迈步穿过了赌场。 他翻著大衣,每当往前一步,手中的拐杖便会敲打地面,发出像是心情不悦的声响。带拐杖过来的目的,有一半是因为可以拿来虚张声势,另一半则是因为头部和背部的伤势让他行走困难的关系。 拉撒禄来到店铺中央,在最大张的桌子的右端座位上一屁股坐了下来。 依照惯例,这里进行的是最受欢迎的游戏。虽然受欢迎的游戏日新月异,不过今天在这里举办的游戏是班帝安。 「嘿,能让我参加吗?」 他知道荷官的喉咙抽了一下 现在内场应该已经乱成了一片吧——拉撒禄这么想像著。对方肯定不知道他是为何而来,又打算来做些什么,因而陷入了混乱之中。 毕竟自己几个小时之前才被对方揍过头部。拉撒禄不认为自己在对方眼中是属于行事癫狂的赌博师,但应该也不会被看成「就算被揍也会爽快地原谅对方跑来赌博」这种有违人性的性格吧。 这时琼恩跟在拉撒禄身后进了店内,更是加深了这股混乱的气息。 大概是考量到他们可能想靠著纯粹的暴力抢回奴隶的可能性吧,只见几名浑身杀气的彪形大汉正若无其事地从内场走了出来。 但反过来说,拉撒禄等人只是走进店内而已。 光凭这样的理由,很难拒绝他们参与赌博。若在这时不讲理地把他们轰出去,就极有可能会让赌场的评价变差。目前赌场可是挤满了享受赌博乐趣的客人。 「……请坐。」 上了年纪的荷官先是将视线瞥往店内深处一个瞬间,这才舔了一下唇,并简短地这么回应。 「琼恩,你坐那里。」 琼恩也在拉撒禄左侧的座位一屁股坐了下来,让椅子发出了吱轧声。认识身为琼恩这名拳击手的人似乎相当多,拉撒禄可以感受到位于各处的客人都将目光集中在琼恩的身上。 「所以说,拉撒禄!教我一点规则吧!」 以一副像是在说「我绝不逃避」般的磊落态度坐在椅子上的琼恩,讲出来的却是这些话语。 对他一如往常的态度感到头痛的拉撒禄,边向同桌的三名客人道歉,边简单地向他说明: 「没什么,这个游戏的规则并没有复杂到哪里去。」 现在似乎刚好是结束一局的时间,只见荷官取出了新的扑克牌。 规则并没有特别规定要混入几副扑克牌,因此都是交由赌场决定,而黑巧克力坊似乎是以混入两副作为通则。 两副牌所混成的牌堆,会被收进称为「盒子(shoe)」的一个小箱之中。 荷官在此将扑克牌在牌桌上摊成扇形。一副牌是五十二张,而这两副合计一百零四张的牌全部是以背面朝上的方式摆放。这算是赌场方的自清宣言,向客人表明这些牌的背面都没有刮痕或是记号。 荷官弹了一下最角落的一张牌,接著所有的扑克牌都像浪涛般翻了过来。这里则是表示庄家并没有在牌的种类上动手脚。 「班帝安——这其实是法语啊。若是用英语来说的话,就是二十一(twenty one)的意思。这个名称将赌博的内容秀了出来,真是不错的名字。大概再过不久,这个国家就会改用『twenty one』来称呼吧?」 拉撒禄虽然这么猜测,但在未来的历史则是会将这种赌博用另一种名字来称呼。发祥于法国的这种赌博,在进入十九世纪后迅速地于英国国内掀起风潮,而到了二十世纪初,美国则是这样称呼这种游戏—— ——二十一点(ckjack)。 对于这个在后世成为最举世闻名的游戏之一的二十一点——目前还被称为班帝安的这款游戏,拉撒禄简单地对琼恩做起了说明: 「首先,虽然大部分的游戏都是如此,总之要先下注。由于基本上来说,班帝安下注了之后就不能变动赌金,因此要谨慎些啊。」 说著,拉撒禄从口袋里掏出了一畿尼金币(注:在当时一畿尼等于一点零五镑),用力地放在托盘上头。 拉撒禄知道,对于突然下注的高额赌金,荷官和同桌的玩家们全都睁大了眼睛。他的脸上依旧挂著桀骜不驯的笑容。 在这个时代,一般劳工的年收入约为二十至二十五镑,由于一畿尼金币的价值约等于一镑,这代表拉撒禄一出手就是一般人年收入的百分之四,周遭会有讶异的反应也是理所当然。 琼恩大概看出了拉撒禄是刻意而为,知道这是动摇对手的一种手段,但还是露出了不以为然的神情皱起眉毛。至于他本人则是反映了平时正当朴实的战斗风格,拿出了中规中矩的半克朗硬币。半克朗银币的价值为二先令六便士,由于二十先令等于一镑,这样的金额算是在赌场中常见的赌金。但即使如此,这也算是偏高的赌金了。 「接下来,在赌桌上的每个人会被发到两张牌,荷官也包含在内。」 荷官将两张牌发到了自己的面前,其中一张是表面朝上的数字5,这称之为面牌。由于另一张是反面朝上,因此拉撒禄等人并不知道数字为何。 接著,牌也发到了拉撒禄等人的面前。五名坐在桌前的玩家面前各被发了两张。 拉撒禄的面前是a和3,琼恩被发到的则是k和j的人头牌。 「牌面的数字等同于相符的点数,人头牌则视为十。只有a的设计有些特别,玩家可以自行决定要视为一点或是十一点。而这个游戏的目的,就是让手牌尽可能地接近二十一点。」 「唔,也就是说我现在是二十点,而你是四点或是十四点对吗!」 「能选择的行动有三种,分别是叫牌、停牌或是双倍加注。」 叫牌是再抽一张牌的行动,只要这么宣言,荷官就会从牌堆里再发下一张牌。 停牌则是不抽牌的行动,也就是以目前的手牌与荷官对决。 双倍加注的状况有些特别,乃是宣言「接下来只再抽一张牌,但让赌金变成两倍」的动作。这也是唯一能在开局后调整赌金的动作。 「唔嗯!那我应该要选择停牌对吧!」 「你啊,都已经凑到二十点了,要是再叫牌的话可要揍你了。顺带一提,若手牌的点数超过二十一点的话就称为爆牌,同时也是无条件败北的意思。」 也就是说,把「接近二十一点」的规则说得更精确一点的话,就是「在不会变成二十二以上的范围内,尽可能接近二十一点」了。 「我顺便问一下,这里有采用分牌的机制吗?啊,有啊。既然荷官帮自己发了两张牌,代表这里没采用无底牌规则喽?像这样让规则一变再变,确实是很有布鲁斯?夸特的风格。」 这人就是喜欢新鲜的东西——拉撒禄露出了看似开心的笑容。 行动顺序是从最左边的玩家开始决定的。在依序决定叫牌或停牌后,琼恩理所当然地选择了停牌,而拉撒禄喊了叫牌。 「叫牌。」 一张j的人头牌送到了拉撒禄的眼前,将a改为一点后,手边的点数是十四。 「叫牌。」 再喊了一次。这次送来的是9,合计是二十三,爆牌了。真是的——拉撒禄摇了摇头。 「出师不利啊。」 「喂喂!拉撒禄,你没问题吧?」 「这可难说啊。」 其他的玩家也继续选择了叫牌或是停牌。当所有的玩家都显示爆牌或是停牌之后,荷官便翻开了盖著的那张牌。 翻开来的是7。 「顺带一提,荷官无法选择任何战略。当手边的点数在十六以下时,荷官就会自动选择叫牌,超过十六点的时候,就会自动停牌。」 由于现在的点数为十二,荷官便选择了叫牌,这次发下来的是5,刚好符合十七点的荷官遂选择停牌。 在分出胜负后,荷官以流畅的动作将用毕的牌收集起来,在侧边叠成一叠。 「只要赢了荷官就能收回下注金,并获得同样金额的奖金。也就是说,你可以获得和下注的金额相等的利益。恭喜你啊,琼恩。」 拉撒禄说著轻轻拍了拍手,但琼恩只是瞪了他一眼。 拉撒禄当然能从琼恩的表情上看出他想说什么,想必是「你用这种态度玩没关系吗?」。确实,就是对拉撒禄来说,一畿尼金币也不是个小数字。然而,赌博并不是只靠一次的赌局就能底定胜负,这也是没办法的事。 因此要这么做——拉撒禄随即又从口袋里掏出了下一局的赌金。 只见两枚畿尼金币放上了用来置放赌金的托盘上。 「好啦,继续吧。」 在下一局,所有的玩家都结束动作后,荷官察觉手牌已经凑成了自然二十一点。 所谓的自然二十一点,是只靠一开始配发的两张牌凑成二十一点——也就是由a和10所构成的牌形。如果玩家方没有相同的自然二十一点的话,就会是荷官的无条件胜利。 (是说,明明就有底牌,居然最后才进行确认啊?说不定是为了提防我,才突然改了规则呢。) 拉撒禄善于察言观色,而这间赌场的老板布鲁斯?夸特当然也将他的这般本领铭记在心。 若是一般的底牌制,荷官在面牌出现a或是10的时候,就会先行确认盖牌的点数。荷官虽然受过了扼杀脸部情绪的训练,但拉撒禄说不定仍能从细微的变化判断出盖牌的内容——布鲁斯会有这样的想法也相当合理。 (毕竟,我确实办得到类似的效果啦。) 若是一律在所有的动作结束后才确认盖牌,拉撒禄就少了一个判断的素材。毕竟若是连荷官都不晓得盖牌的内容,他也无从推断。 拉撒禄咂了一声,掏出了下一场的赌金。他将四枚金币叠在一起。 「…………你到底带了多少钱过来!」 「带了能让我赢的份啊。好啦,荷官,再来吧。」 说穿了,就是把家里所有的钱都带来了。毕竟拉撒禄家连续两代都是赌博师,虽说他们过的是与储蓄无缘的生活,但各处都散放著连当事人都不记得的金钱。 多亏某个老实人没有中饱私囊,而是好好地整理在一起,他在找出这些钱的时候才没有花费太多时间。 而在下一局,拉撒禄的手牌虽然没有爆牌,点数合计十八,但抽了三张牌的荷官凑出了十九点,于是拉撒禄又输了。 看到八枚畿尼金币叠在一起,荷官的脸颊不禁抽搐起来。 「好啦,再来吧。怎么啦,荷官?」 他很清楚荷官会为之动摇的理由——包含这次的赌局在内,拉撒禄已经掏出了十五枚的畿尼金币放在桌上了。 如果出手的是个死不服输的肥羊,那固然教人食指大动,但荷官也很清楚拉撒禄的来历。以冷漠的表情和动作参加赌局,并以一副理所当然的态度不断加倍赌金,肯定会形成一股庞大的压力吧。 而这么做确实是对的。 虽然看似被诡谲的氛围压制,但荷官还是藏住了情绪,以流畅的动作发牌。这次发到拉撒禄面前的是2和8。 「叫牌。」下一张来了4。 「叫牌。」这次来的是a,有点不知道自己是好运还是不好运的拉撒禄再次开口: 「叫牌。」又来了一张4。 「停牌。」 同桌的琼恩和其他三人虽然都有参与赌局,但他们不时会将视线在荷官和拉撒禄之间打转。他们肯定很在意这高额的赌金究竟奖落谁家吧。 荷官的面牌是5,在摊开盖牌后翻出了8。荷官又抽了一张牌,出现的是3。接著他再次抽了一张牌,出现的是7,形成爆牌。 「哎,也是啦。只要一直赌下去,总是会赢的。」 在班帝安这个游戏里,荷官方和玩家方的胜率几乎是一半一半。只要持续赌下去,胜率就会趋近于百分之五十左右。 拉撒禄将荷官递来的十六枚畿尼金币堆在手边。 然后他对身旁的琼恩说起悄悄话: 「这就是所谓不会输的赌法。」 「你刚才不是输个不停吗!」 「不对,我说的不是每一场的胜利。若是以整体来看,只要赌输了,就以两倍的金额下注再次挑战,这样的战略才称得上是『不会输』。你在脑子里计算看看。」 第一场的赌局赌一枚金币,若是输的话就改赌两枚,再输的话就赌四枚。 拉撒禄至今虽然损失了七枚金币,但他在这次的赌局中押了八枚畿尼金币,并依照赔率获得了同样数量的畿尼金币。迄今的损失只靠著一次的胜利就转为黑字。 就算刚刚这场赌输了,只要下一场以十六枚畿尼金币下注并获胜的话,就能让迄今的损失一口气转为获利。无论连续输了多少次,只要每一场都以加倍的金额下注,就能在某一次的胜利取回收益。 「…………喔喔!」 大概是在脑子里想像后察觉了这一点吧,只见琼恩露出钦佩的神情喊了一声。 「哎,但充其量也只是基于理论上的说法。若是手中没有够让自己一直乘倍下注的资金,这样的战略就无法成立。也因为玩家在班帝安里面的胜率偏高,才能让这样的战略成立就是了。」 这座黑巧克力坊没有设限,但有些赌场会订定赌金的上限额度。此外,若是赌场方凭藉耍老千一类的手法让己方落败,那这样的战略很快就会破绽百出。 讲白了,这顶多就是可以无后顾之忧地赚点小钱的策略而已。 「不过,可是啊,拉撒禄!」 「我知道,所以你别说出来啊。」 这只是不会输的赌法,并不是能赢的赌法。 若是在最后一次的赌局中获胜并抽身,确实可以立于不败之地,但能获得的利益也只有一丁点儿而已。 要是平时的赌博也就算了,但拉撒禄自己也知道,若要照著自己的宣言搞倒赌场夺回莉拉,那这种获胜的方式是不够的。他现在之所以这么做,不过是为了撑住局面,等待盒子见底的时机到来罢了。 (好久没有像这样认真赌博了……这该不会是第一次吧?) 游戏进行了一场又一场,拉撒禄手边的金币也逐渐增加。但增加的方式实在说不上帅气,而是带著一股跌跌撞撞的氛围。 下一次产生剧烈变化的,是牌堆已经减少大半,似乎只能再玩一场游戏的时候。 荷官的面牌为6。 发到拉撒禄面前的是a和9。 从左侧的座位开始做出选择,在轮到拉撒禄的时候,牌堆的牌只剩下五张。拉撒禄看著这堆牌侧起了头,然后—— 「双倍加注。」 「什——!」 虽然发出声音的是琼恩,但除了他以外的所有人——包含荷官在内——全都瞠大了眼睛。 「拉撒禄,你刚刚不是说过,要是手上有二十点还叫牌的话就要揍人吗!」 「刚才是刚才,现在是现在。好啦,把牌发给我吧。」 拉撒禄让赌金加倍,用指尖在桌上轻巧两下示意。荷官露出像是看到鬼怪般的眼神,向拉撒禄送来了牌。 牌的数字是2。 若将a视为1作为计算的话,目前还没有爆牌,但合计的点数却只有十二,比刚才还要低。况且因为做出了双倍加注的宣言,他已经没办法再拿牌了。 不过拉撒禄他—— (稍微有点转运了呢。) 只是稍稍这么想著。 荷官翻开了盖牌。盖牌是10,由于合计为十六点,因此自动选择了叫牌。下一张牌的数字是8。 由于荷官爆牌,这一局是拉撒禄赢了。 「…………」 在脸庞重重皱了起来的荷官面前,拉撒禄露出讪笑站起身子。 「哎呀,真走运。」 在把与变成两倍的赌金相同的奖金放在自己的桌上后,拉撒禄暂且离开了座位。由于刚好盒子在这时见底,在这种时候就会有几分钟的休息时间。 「所以,刚才的那一手到底施了什么魔法呀,拉撒禄大哥!」 坐太久会让腰痛啊——这么想著并走了几步的拉撒禄,看见自己认识的赌博师奇斯凑了过来。 「什么啊,奇斯,原来你在啊。」 因为他身旁没带女伴的关系,拉撒禄还以为他是认真上门赌博的,但稍微将视线往远处拉去,就能看到一名女性正对著奇斯投以炽热的视线。大概是故意把话题讲到一半离席,让对方感到心焦难耐的作战吧。 「拉撒禄大哥,你刚刚喊的双倍加注,就是为了让赌金变成两倍所做的选择对吧?可是,你怎么会知道荷官会爆牌呢?是耍老千了吗?」 「白痴喔。我连牌都没办法碰,最好是能耍老千啦。」 由于光靠手势就能表达叫牌和停牌等意思,只要有心的话,就算玩家方完全不碰到牌,也能让班帝安的游戏进行下去。反过来说,像吹牛那样能藉由碰触手牌进行耍老千的破绽,在这里也变得少之又少。 所谓的赌博师,都会将自己的技术加以保密,而且也多半会散发出「反正我也不可能会教你」的态度,拒人于千里之外。但这个自称赌博师的情夫奇斯却和这类气质无关,他就像个首次来到城市的少年般,怀著纯粹的好奇心向拉撒禄提问道。 「不是耍老千的话,那又是怎么办到的?」 「…………这也没多复杂。最后一场的时候,在轮到我行动的当下,还没翻开的牌有六张。其中荷官的盖牌是一张,剩下五张是牌堆。」 拉撒禄像是为了让血液流到很久没用的脑浆里似的按了按眉间。 「然后那六张牌分别是q、10、9、8、8、2。」 「什么?」 「荷官的面牌是6,换句话说,不管他的盖牌是哪一张,肯定非叫牌不可。而就剩下的牌来推断,扣掉『2是盖牌』或是『叫牌时抽到2』这两种状况,荷官一定会爆牌。刚才的状况就是这么回事。也就是说,与其就这么获胜,还不如透过双倍加注提高赌金等对方爆牌,才能获得更大的利益。在我叫牌之后,来的刚好就是2,因此荷官的胜算也化为泡影了。」 「等等,我想,牌堆的数字是真的和拉撒禄大哥所说的一样,不过,你是怎么知道剩下还有哪些牌的?啊,我懂了!是透视能力对吧!」 奇斯那开朗的说话声,就像是打从心底相信有透视能力存在一样,但也有点像是单纯在开玩笑。 「要是有这种能力,我还需要这么累吗?」 拉撒禄知道的,就只有更为笨拙、麻烦而野蛮的方法。忙了一整轮的大脑,在这时已经开始抱怨起来了。 「我把所有的牌面记下来啦。」 「全部……你说全部吗!」 盒子里的牌共有一百零四张,既然记下了使用完毕的九十八张,剩下的六张自然是瞭若指掌。 不过,这并不像嘴上说得那么容易。用过的牌会全部收成一叠,这也不像法老王那样有护棺者一类的专用器具辅助记忆。就算能观看牌桌上的所有牌,停留在场上的时间也不够让人慢慢记全。 (很久没用这一招了,我还以为会失败呢。就这方面来说,看来记忆力还没问题。) 拉撒禄这么想著。若不是真的想赢到极限,他是不会这么大费周章地记下每一张牌的。 (然后,我总算是站上起跑线了。) 就算能把所有的牌面记下,也不代表能就此获得胜利。他刚才所做的,只不过是跨出走钢索的第一步而已,接下来还得走完这条钢索才行。 「换做脑袋正常的家伙可做不来…………啊,来两杯巧克力。」 拉撒禄来到吧台,为了帮脑浆提供燃料而点了巧克力。女侍很快就拿了两个杯子过来。 「一个拿给我的同伴。」 听到拉撒禄这么说后,女侍打算将巧克力递给奇斯,但她的动作却被拉撒禄阻止了。 「这小子看起来像我的同伴吗?」 「咦,呃,您的同伴……是指琼恩先生吗?」 看来这位长相清纯的女侍也是不折不扣的帝都居民,她的嗜好想必是观赏血腥的比赛吧。 「也不是那家伙啦。」 「那个,呃……」 虽然眺望女侍慌张的神情倒也有趣,但一直整她也达不到目的。拉撒禄轻轻耸了耸肩。 「你就听我的,把这杯端到布鲁斯?夸特那边去,对他传达『这是给我同伴的慰劳品』吧。之后肯定会有人收场的。」 布鲁斯肯定正吞著口水观察这里,藉由这个动作,他肯定也能明白拉撒禄的来意吧。 听到拉撒禄没打算继续说明的样子,女侍虽然略感困惑,最后还是照著他的话,静静地将巧克力端向内场去了。要是莉拉不在这里的话,那可就丢光了脸啊——拉撒禄这么想著耸了耸肩。 要是继续在这里发呆,似乎就没办法参加下一局了。琼恩和原本就坐在桌旁的三人也零零落落地开始折回位子上。 「咦,说起来,拉撒禄大哥,你今天怎么会这么有干劲啊?」 「有空的话就晚点去问琼恩吧。」 拉撒禄把奇斯留下,单手拿著巧克力的杯子回到了中央的桌子。他在脸上明显写著「你不回来反而省事」的荷官面前坐下,像是在用舌头品味似的啜起巧克力。 「啊,真好喝。」 接著,他露出了假腥腥的笑容说道: 「如此好喝的巧克力,过了今天却再也喝不到了,真难过啊。」 荷官的脸像是被揍了一拳似的歪了起来。 这种称为「算牌」,藉由记下牌而能在班帝安——也就是二十一点里必然获胜的手法,要一直到相当后期的时代才集大成。 拉撒禄是借助过去的经验,理解了这种算牌手法的一部分构造。 荷官在翻洗完一百零四张牌后,像是在调整心绪似的摸了一下手背。这似乎是让自己冷静下来的习惯动作,但光是让人察觉自己处于有必要冷静的状态,就是荷官的失策。 「你听说过关于多玛斯?阿奎那所倡导的游戏三守则吗?」 在第一次把牌发下来的时间点上,拉撒禄率先开口了。他并不是出于特殊的意图而说话,单纯只是不喜欢赌桌沉浸在无声的气氛中,才随口搭话罢了。 在这种时候,拉撒禄通常都会拿养父教导过的诸多守则作为话题。 (总而言之,这世上其实不存在所谓的好运、霉运和趋势一类这些尽如人意的东西,而是以更为严谨且毫无破绽的形式建构起来的。) 不管连赢再多次,也没办法改变轮盘的格子,硬币的正反面也不会产生变化。人类是藉由向过去的经验学习,才会对其中的过程赋予意义,却也没有人能保证他们所学过的就是对的。就是这种对著毫无意义的部分赋予意义的本能,才会创造出霉运或好运这种虚妄的词汇。 不过——拉撒禄瞥了牌堆一眼。 例外的是,班帝安存在著所谓的「趋势」。要说原因的话,是因为班帝安是以既定数量的牌堆进行的游戏。 (牌堆数字的偏颇程度,明显会影响到玩家的胜率。虽说绝大部分的家伙都不会注意到这件事,但就算是注意到了,也没办法利用这一点,毕竟要把牌堆的所有牌统统记下来实在太困难了。) 在班帝安里,所有的人头牌都是以十点作为计算。 换句话说,这游戏里最多的牌,是占了总数约百分之三十一的十点牌,就算把班帝安称为被十点牌支配的游戏也不为过。 「恕敝人孤陋寡闻,请问那是什么样的守则呢?」 荷官似乎也抱持著相同的心态,只是动著嘴巴随意应付著。 「第一项,玩游戏不可牵涉不知羞耻的内容,或是造成他人的困扰————哎呀,光是第一项,帝都的赌博好像就已经出局喽。」 他以戏谑的口吻这么一说,同桌的几名赌客登时爆笑出声。 拉撒禄根据经验理解,算牌的总诀大略可分成以下几项: 「一,牌堆里的9、10、a这类高点数牌愈多,对玩家就愈有利。」 「二,牌堆里2~8的低点数牌愈多,对荷官愈有利。」 「三,高点数牌之中,尤以10对游戏的支配力最为强大,而所有低点数牌之中,5对游戏的影响最为剧烈。」 虽然透过了洗牌的手法搅拌过牌堆,但其中依旧会有分配不均匀的倾向。换句话说,随著游戏进行下去,牌堆里肯定会显露出某种「趋势」。 若以定额的赌金进行游戏,玩家不可能胜过荷官——或是赌场本身。 然而,透过算牌这样的手法,就可以窥见剩余牌堆里的「趋势」,看出所谓的好运或是霉运。只要顺著趋势进行游戏,就能在趋势对玩家有利时下重注,并在不利时下小额的赌注。 将胜利的强度扩展到极限,将失败的损失压缩到最低限。 (所以,就算会连输好几场,也只是因为机率分布得不均匀,就游戏的形式来说是无可奈何的事。不过————) 再次开局之后,拉撒禄立刻连输了四场。 也许对方用了某种耍老千的伎俩。由于拉撒禄睁大了眼睛监视著,没让荷官有施展操控牌一类的花招的空间,因此对方用的,大概是俗称偷窥(peaking)的单纯伎俩吧。 那是将戒指或是桌面的一部分磨亮当成镜子,偷窥一小部分牌堆的耍老千手法。 如果第一张牌是有利的牌,荷官就会将之送到自己的手边,若看出是不利的牌,就会施展卓越的手上功夫,让第二张牌伪装成第一张牌送到自己的手边。再来只要将第一张牌送到想使之败北的玩家——以现在来说肯定就是拉撒禄——的手边,就能有意地让一名玩家陷入不利的局面之中。 「多玛斯?阿奎那所说的第二项守则,则是游玩时必须合乎身分、时间和场合,无论在什么样的状况下,都该表现得光明磊落————哎呀,这又是不中听的守则啊。毕竟赌博是犯法的行为,实在很难说是光明磊落的行径。」 偷窥的棘手之处,在于完全不会留下耍老千的痕迹。 男人戴著戒指并没有什么好稀奇的,甚至还会有人在戒指上头镶嵌宝石。偷窥用的镜子又称为光点,若是在上头施加伪装,就无法将之举发为耍老千的工具。 况且,若对方的手指功夫在自己之上,要是运气不够好的话,只怕也看不见发出第二张牌的瞬间。 (————人很难坐视自己连战连败。这会让自己心生怀疑,产生战略是否有根本上问题的不信任感。) 败北的次数不断增加。 虽然不晓得是否有耍老千,但拉撒禄不断败北却是铁铮铮的事实。 (我因为拥有算牌技术而获得了优势,但却因为对方在抽牌时施展的偷窥伎俩,强制让我陷入劣势。由于没办法量化优劣的程度,若不继续下去,就没办法获得解答,这还真是教人忐忑难耐。) 然而,他并没有就此止步。 「至于第三项守则则是——就算耽溺在玩乐之中,也绝对不能忘记节制和谨慎的心。」 若此言为真,那今天的拉撒禄著实与这项守则无缘。今天的他不带任何玩心走进此地。 令头脑愈发焦躁的,是没能听见的少女哭喊声。那声吶喊确实喊了出来,只是没有传进他的耳朵而已。 将拉撒禄的玩心剥得一点也不剩的,是赌场这一方。 「简单来说,在这里进行的并不是一场游戏。目前在这里上演的赌博,即将变成一幅更为丑恶、愚蠢、低俗而博命演出的光景。」 拉撒禄举起巧克力的杯子,将残留在杯底的甜稠液体一饮而尽。 不管是赢是输,他都一视同仁地向前跨步。无论赢再多次或是输再多次,都只是赌博时产生的必然。想百战百胜或是连战皆败,都与痴人说梦无异。关键在于要抓住趋势,并顺著趋势而行。 (尽可能增加自己的优势,然后尽可能减少自己的劣势,最后得到的答案便是——) 在进行了几次洗牌之后,答案大剌剌地出现在拉撒禄的面前。 如今摆在拉撒禄面前的,是由接近三百枚的畿尼金币堆成的小山。换句话说,拉撒禄自身的优势,已经凌驾了赌场制造出来的劣势。 「我曾向父亲学习过关于赌博师的三项守则,其中前两项分别是『不求败』和『不求胜』,但遗憾的是,今天的我不是以赌博师的身分前来的。」 脸色变得铁青的荷官,似乎察觉了不管自己如何取巧,都无法让拉撒禄落败的样子,只见牌从他手中脱手滑落。看著散落在桌上的牌,拉撒禄强忍头痛吊起了嘴角。 「真不好意思,今天的我可是会赢的。」 回过神来,他才发现中央的赌桌周遭围起了大量的观众。 (哎,这也无可厚非啦。) 毕竟小有名气的赌博师,居然舍弃了自己知名的赌博方式,光明正大地向赌场挑起了对决。 原本被琼恩?布隆顿的高大身躯吸引的视线,自然而然地纷纷转移到了拉撒禄的身上,而好事之徒们似乎正在交头接耳,猜测起接下来会发生的状况。传闻看来已经传遍了整座赌场,也能察觉店员们咬牙切齿的模样。 「呼——…………」 拉撒禄擦去从额头滑至脸颊的汗水,将之甩向地面。 持续不断的计算和冒险折磨著精神,让他感到极度憔悴。明明喝乾了巧克力,却还是涌现了一股口渴难耐的感觉。 回头一看,只见还坐在这张桌旁的就只剩下拉撒禄和琼恩而已了。毕竟只要稍做观察,就能看出拉撒禄的状态并不寻常——他是来和赌场进行一场互殴的。有的赌客为了明哲保身,迅速地逃出了赌场,但也有赌客觉得在一旁观战更为有趣,而混入了人群之中。 「混、混帐!别以为你可以全身而退!」 「可别丢你老家的脸啊,荷官。我再怎么说也是客人,你是这样说话的啊?」 就年纪来推断,他对自己的能力应该相当有自信吧。从中央的赌桌交给他管理的配置来看,他肯定也对游戏的支配能力相当自负。 被打得落花流水的荷官脱去了平时有礼的外衣,恶狠狠地咒骂连连。 依此看来,拉撒禄今天应该不会再和这名荷官交手了吧。如此一来,接下来八成是换人接手的局面。 (哎,也差不多了吧。) 已经大致预测走向的拉撒禄叹了口气。 也许是因为荷官分不出心思理会的关系,坐在他身旁的琼恩,手边的金额竟在不知不觉间变得比进场时还多上了一些。 「所以说,拉撒禄!怎么样,你这下赚够了吧!能把那孩子抢回来了吗!」 「怎么可能。这笔金额虽然对赌场来说也是相当惨重的损失,但还不至于致命。打架时的基本常识,就是在出手时该全力以赴,打到对手再无还手之意为止。」 不仅拉撒禄在当街童的时候是这么做的,身为拳击手的琼恩应该也很明白才对。 拉撒禄靠著椅背,目送著荷官退入内场的身影。 「唔嗯!要换人了吗!不晓得下一个会换谁上场啊!」 「我虽然不知道会是谁,但猜得到是哪种人。」 「你的意思是?」 「是保镖吧。而且不是那种卖弄暴力的类型,是更高明的赌博师。」 像今天的拉撒禄这样,对赌场采取敌对行动的赌博师并不在少数。虽然这类场合大抵都会以暴力收尾,但也有没办法凭藉这种手段解决的时候。 (像是今天的我之类的。) 如今,有为数众多的观众正在关注著拉撒禄的行动结果。 在这样的状况下,若是拿不出合理的藉口,用强硬的手段摆平拉撒禄的话,那黑巧克力坊会陷入什么样的气氛,又会引发出什么样的谣言,就可说是比火光更为明朗了。 既然布鲁斯?夸特是一名生意人,那就没办法凭藉暴力处理现在的状况。对他来说,真正的胜利条件是让赌场一如往常地经营下去,摆平拉撒禄充其量不过是其中的一种手段罢了。 「话说回来,总觉得聚在这里的人好像有点多啊————」 拉撒禄说著环顾四周,随即看到了眼熟的栗色卷发。只见奇斯就像只静不下来的啄木鸟一般,正在人群之中忙进忙出。 「…………看来那小子正在煽动人群啊。」 虽然隔了一段距离听不见内容,但拉撒禄还是轻易地猜到了奇斯正在做些什么。 在休息时间从琼恩那儿打听过事件梗概的他,肯定正在散播著拉撒禄今天为何而来的风声吧。奇斯的人面本来就广,对于看热闹的人们来说,「孤独赌博师为了少女搞倒赌场」这戏剧性的话题,更会让他们比鲨鱼更踊跃地上钩。 现在很有可能已经愈传愈夸张,把拉撒禄讲成了体现古老骑士道的帅气赌博师。 若是凝神倾听的话,还能听到群众正以「拉撒禄是否能成功营救少女」为主题进行赌注。 大概是察觉拉撒禄凶悍的眼神了吧,奇斯在这时转过头来,笑著挥了挥手。 「而且那家伙好像还当起了庄家啊!」 「…………虽然就结果来说是帮了大忙,但这股莫名的心头火是怎么回事。」 只要情节传得愈夸张、人们对此事愈有兴趣,拉撒禄的立场确实就会变得更为稳固。但认为这是两码子事的拉撒禄,决定下次在酒馆碰面时要教唆他去赌会输的鸡。 但所谓的「下次」,也是要以拉撒禄活过今天,能够盼到下次的到来为前提。 「总之,如果要换人的话,应该就是相当厉害的赌博师吧。我也曾收到这方面的委托。这类赌场会雇用那种能靠著各种花招打败玩家的荷官。」 「原来如此!那就没问题了吧!」 「什么意思啊?我有时候还真摸不透你想讲什么。」 「肯定不会有事的吧!我的朋友可是『便士』凯因德啊!对方要是打算采取暴力,这里也有我来扛著,而派出的若是赌博师,你又怎会有败下阵来的道理!」 被琼恩这样寄予百分之百的信任,让拉撒禄涌现一股不属于疲劳引发的头痛。说起来,这人明明只是个赌博门外汉,到底是用什么样的基准认为事情会如此顺利啊? 觉得再说下去只会没完没了的拉撒禄抬头望向天花板。 「哎,反正非赢不可,所以我会赢。」 「————哎呀,明明毫无根据,居然如此嘴硬呀。」 听到宛如横笛般的轻盈话声,拉撒禄背上的汗毛登时全部倒竖起来。 这是因为他对这道说话声实在太过熟悉,却从未想过会在这里听见的关系。进一步来说,也是因为他不想再与此人见面,也认为今后不会与之相见的关系。 「…………喂喂喂,这是在开玩笑吧?」 「有这么值得大惊小怪吗?就算帝都的赌场再多,这里原本也就是个狭窄的城市,会有这种状况也很合理。」 回过头来的拉撒禄,瞧见的是一名万种风情的妙龄女子。她有著任哪名男子都想收入怀抱的美丽曲线,并以后方裙襬大为澎起的礼服点缀风采。她的肩膀到胸口一带夸张地裸露出肌肤,但不会让人觉得低俗,而是酝酿出一股真切的美感。 金色的头发盘了起来,露出了后颈。从这个角度无法窥见,但拉撒禄知道她的颈窝一带有两个并排的小小黑痣。 拉撒禄对著从后场现身的女性,像是在呻吟般喊出了她的名字。 「芙兰雪。芙兰雪?『贞洁』?布莱多克。你被这座赌场聘雇了吗……」 「是呀,是呀,正是如此。拉撒禄?『便士』?凯因德。好久不见喽。从你的脸色来看,这似乎不是一场值得开心的再会呢。」 几乎能看到血管的白晰肌肤和口红形成了鲜明的对比,她展露出来笑容,就彷佛是在脸上切割出来、随时都要渗血的伤口似的。 芙兰雪?布莱多克。她在拉撒禄的回忆之中占了相当多的分量。 她和拉撒禄一样,是以赌博为本业的赌博师,还是名被人冠以「贞洁」称呼的女性。由于两人几乎是在同一时期开始出入赌场,加上擅长的游戏分野也相似,因此他们已经是多年以来的交情了。 若是换个方式来说,芙兰雪也是他过去的情人。他们曾经在养父遗留下来的房子里共居了一段时间。虽然每当回想起来,就只会带给自己头痛和寂寥感,但随著将那间房分给莉拉作为起居室后,芙兰雪过去在家里生活的记忆也逐渐黯淡下来。 最近甚少听见她活跃事迹的拉撒禄本来觉得与自己无关,但她此时正走出内场,踩著高跟鞋发出的「喀喀」声,站上了荷官的位子。 换句话说,她正是这座黑巧克力坊雇来的保镖。 (虽说我没有管道可以调查赌场方的保镖资料,赌场这边也经常会加以保密,但居然偏偏是这家伙啊……) 拉撒禄露出了像是喝到了变质成醋的葡萄酒般,露出了难看的表情安静下来。相反地,至于仍把芙兰雪当成朋友看待的琼恩,则是看似开心地高举双手。 「芙兰雪!哈哈哈!好久不见啦!」 「哎呀,琼恩,你也好久不见。真难得呢,你居然会对赌博产生兴致,该不会是受到坏朋友影响吧?」 「今天正是如此呢!真没办法啊!」 「是呀,看来的确如此。」 芙兰雪肯定已经好好打听过自己将要面临的状况,加上只要看过赌桌,当下的局势自然是一目瞭然。 拉撒禄原本的作风本是尽全力避免让自己大赢,甚至还被人安上了「便士」这样的浑号,但他现在却赢到了用金币堆起了小山,这般局面只能用异常来加以形容。 「好啦,就换我站上荷官的位子了。琼恩,你应该只是陪他坐在这里而已吧?差不多该是离席的时候喽。」 「唔嗯!说得也是啊!拉撒禄,之后就交给你啦!」 之所以带琼恩过来,原本就只是为了在对方施暴时能有个保险而已,拉撒禄对他的赌博能力并不抱指望。对于站起身子的琼恩,拉撒禄甚至连回话的心力都没有,只能挥挥手作为回应。 芙兰雪的脸上依旧挂笑。 「说起来,有一阵子没见了呢。琼恩,我们下次一起吃个饭吧?」 看到她所露出的微笑,周遭男人们的轻呼声登时如涟漪般扩散开来。 芙兰雪的身上可说是带著一股浑然天成的美。现在的她在华丽的礼服下更显得光彩夺目,但就算她浑身是泥、衣著褴褛,肯定也不会对她的美有丝毫减损。 从她踏入赌场的那个瞬间开始,外场的氛围就为之一变,就连刚才的八卦话题都相形失色,而且拉撒禄还看到奇斯对芙兰雪送出了热情的视线。 虽然她对琼恩露出了温柔的笑靥,但在看向拉撒禄的时候,她眼中的温度已经大幅冷却下来。即使嘴唇的形状依旧,但亲昵的情感却悄悄地从中抹去。 「所以,你这是怎么回事?」 「什么啊,你没从布鲁斯那边打听吗?」 「我的工作,是在有傻瓜向赌场找碴的时候出面摆平,因此不需要任何的动机。正因是基于无法理解的理由做出无法理解的行径,这类人才会被称之为傻瓜嘛。」 「一点都没错。那么,你就别从我这个傻瓜身上探问动机了。反正也没必要吧。」 「正因为你是那种不会把不需要的话语挂在嘴边的无聊人士,才会一直没有琼恩之外的朋友呢。」 拉撒禄只是耸耸肩作为回应。他虽然想以「除了琼恩,我还是有其他朋友的」作为反击,但凭他的交友圈之狭隘,差不多再被问个三四次就无言以对了。 两人既没有关心彼此的近况,也没提起过去交往时的种种回忆。毕竟光是眼前的状况,就已经证明了两人依旧还是赌博师的身分,既然个性依旧,那就算以回忆作为武器针锋相对,也起不了互揭疮疤以外的作用。 「丑话先说在前,我可不会因为彼此认识而有所放水喔。」 「你居然还愿意把我当成认识的人,这可真是吓坏我了。」 这座赌场里最强的赌博师,取出了两副新的扑克牌。 随著芙兰雪的登场,围观的群众数量也愈加攀升,如今整座黑巧克力坊的每一张桌子都失去了原本应有的功能。在场的所有人都抱著各自的猜测和情感,关注著在中央赌桌相互对峙的两名赌博师。 「好啦,让我们结束吧。」 在这种时候不说「开始」的个性依旧很有她的风格,拉撒禄不禁窃笑。 芙兰雪以宛如钢琴手演奏键盘般的手法舞动十指,以俐落的动作进行洗牌。 双手各持一副牌的她轻轻弓起扑克牌弹起卡片,使之在空中交错飞舞。随著像是春雨打在窗户上一般的「嗒嗒」轻响响起,两副牌渐渐合而为一,然后再次分离,复又重合。芙兰雪就这么重复了四次洗牌的动作。 与芙兰雪正眼相交的拉撒禄,察觉到自身的呼吸稍稍变快些许。 (冷静下来。不需恐惧或是畏缩,只需保持思考。) 他试图平复自己的呼吸,这样的动作想必也被芙兰雪察觉了吧。在发出第一张牌的时候,芙兰雪的眼角闪过了一丝笑容。 (再这样下去的话,我会输。) 拉撒禄怀抱著这般确信,挑起了这场对决。 在第二次盒子见底的时候,双方的胜负状况已经极其明显。 这段期间进行了接近四十场的游戏,但拉撒禄却是一场也没赢过。 原本堆在拉撒禄面前的金币山,如今已经减少了超过六十枚的数量。这正是芙兰雪宛如连连招呼在拉撒禄身上的铁锤般,在所有的赌局中胜出的结果。早已预见自己赢不了的拉撒禄减少了下注的赌金,因此他的损失才能就此作收。若是搬出对抗上一名荷官时的战略和金额,现在的金币山肯定会消失到连一枚都不剩。 芙兰雪现身的时候,她的美丽固然让赌场的围观者陷入沉默,但此时让整座赌场陷入沉默的,却是基于完全不同的原因。 以赌场为对手,并一脸云淡风轻地接连得胜的拉撒禄,此时连一场都没赢过。无论旁观者对班帝安这个游戏熟稔与否,肯定都能看出其中的异常之处。 (连续四十场都没赢的机率是……) 想到一半,拉撒禄突然觉得自己这么做很蠢,因而中断了思考。芙兰雪显然对游戏动了手脚,但问题在于她动的手脚种类为何。 「哎呀,是状况不佳吗?是不是该回家比较好呀?」 芙兰雪一边将牌堆剩下的两张牌与弃牌堆交叠,一边露出了宛如蜂蜜般的甜美笑容。 没有回嘴的拉撒禄站起身来,但金币还留在桌上,表示自己还打算继续参与。对于这场异常的对决走向,围观的群众无不窃窃私语,而拉撒禄从他们的缝隙间钻了出去,为了呼吸外头的新鲜空气而走出了赌场。 「拉撒禄!」 琼恩在拉撒禄身后追了出来。 拉撒禄靠著赌场的外墙,将帝都那带著些微腐臭味的空气用力地吸入肺里。赌场里头充斥著香菸的菸味,外头的空气却也沉重而潮湿得难闻。不管身在何方,他都觉得自己的肺似乎正被污染成灰色。说不定,这种逐渐变得污秽的过程,就是所谓活下去的历程。 拉撒禄瞥了站在身旁的琼恩一眼,耸了耸肩。他虽然没有开口说出「无所谓」,但自己已经被逼到不得不装出这种态度的地步了。 「真受不了,那家伙是认真和我卯上了。你不觉得她是个对前男友无情无义的女人吗?」 「我虽然对情侣吵架不怎么了解,但不正是因为你是她前男友,她才能狠下心来对付你吗?」 「你有时候会突然把话说得一针见血,可以改一改吗?」 原本带著一股燥热的脑袋,随著冷冽的空气而逐渐降温。在过了一会儿后,琼恩像是在等他冷却完毕似的开口询问: 「所以说,那个到底是怎么回事!为什么赢不了!」 「…………这个嘛,琼恩,你的动态视力应该比一般人来得优秀吧?比方说,在扑克牌洗牌的时候,你的眼睛能跟上其中一张牌的动向,确认它在哪个位置吗?」 「唔嗯?虽然没试过,但应该有可能办到吧!一张就不用说了,就算把目标订在十张上下,我大概也有办法吧!」 「用眼睛追著对自己有利或是不利的牌,并操控这些牌在牌堆里的位置。这是称为洗牌追踪的耍老千手法之一。」 在游戏里,要玩完一套牌的时间并不长。若能在每一次的洗牌之中确认有利和不利的牌的位置,那自然可以带来莫大的利益。 他回想起芙兰雪的脸孔。 「那个女人,靠著指尖的技术把所有的牌都记了下来。」 每一张、全部、盒子里的一百零四张牌都在她的掌控之中。记得她最多可以操控到三副牌的数量——拉撒禄叹了口气。 「那个女人,把盒子里的第一张牌到最后一张牌都照著自己的想法排列下来,并全数牢记在脑海里,自行主导了趋势——毕竟战略在班帝安里是相当重要的一环啊。那女人排出了绝对能让自己获胜,同时也绝对不会让自己败北的一百零四张牌。」 就连要为此想些「装货」或是「洗牌追踪」之类的名字都让人嫌烦——芙兰雪的技术就是如此炉火纯青。 这必须具备能随著牌组的数量和玩家的人数算出各异的「不会输的趋势」的头脑、能只凭藉指尖的手感完成此事的技术,以及面对大量观众也没有丝毫动摇的胆识。芙兰雪?布莱多克这名女赌博师之所以会被赌场招聘,其理由已是不言自明。 「…………真是超乎想像啊!那到底是什么样的技术啊!」 「谁晓得啊,那个女人实在太夸张了。是说,明明荷官方就已经占优势了,居然偏偏还对上了她,我这下还真是一筹莫展了。」 若同样是玩家身分的话倒还好,但今天的芙兰雪是荷官,碰得到牌的也就只有她而已。在对于盒子的牌面顺序无从干涉的当下,自己就可说是大势已去。 「拉撒禄,你没办法做到一样的事吗!」 「要跟上一部分是没问题,但要全部记下来还是太难了。而且那女人肯定知道我会追踪手牌的动向,却还是不当一回事地排出了顺序啊。」 「唔唔,对了!不如就刻意采取胡来的战略如何?像是毫无意义地叫牌,或是毫无意义地停牌之类的,这样应该就能打散顺序了吧!」 「…………你的脑袋转得不慢啊。你以为我没这么做吗?」 毕竟就像对手熟知自己的能力一样,他也对对手的能耐知之甚详。 从游戏开始的瞬间,拉撒禄就藉由经验预测了芙兰雪会排列出何种顺序,而为了打乱这般排序,他多次进行了与战略不符的叫牌和停牌。 「————然而我还是赢不了。你懂这代表的意义吗?」 「她预测了你会在哪个时间点采取与战略不符的行动,并以此为依据排列了牌面的顺序…………?」 「正是如此。」 「…………真是超乎想像啊!」 琼恩又重复了一次。就结论来说,确实如他所言。芙兰雪确实展露了超乎想像的技术,是一名登峰造极的赌博师。 感觉口渴的拉撒禄环顾四周,但随即想到现在的自己就算喝上一口葡萄酒恐怕也会呕吐出来,因此放弃了寻找饮料的念头。然而,光是会涌现这种紧张感本身,似乎就等于是在逃避与芙兰雪的战斗似的——最后他还是找了间邻近的摊贩,买了杯装在木制容器里面的蛋酒。 「唔,难道就没有什么弱点吗!你们住在一起的时候,她应该也有把那个叫洗牌追踪的技法传授给你吧!」 「她才没教我呢,只有在一起的时候偷学过几次而已。」 对赌博师来说,学会的技术既是珍贵的财产,同时也是无可取代的武器。拉撒禄虽然受到了养父的教导,但他的例子可以说是一种例外。 就算在同住一个屋檐下的时候,拉撒禄和芙兰雪也没有将自身的技术倾囊相授,毋宁说他们甚至是积极地隐藏这些功夫。即使如此,两人还是会观察彼此施展的技术,并记下这种手法的构造。他们并不是教导或是受习一类的关系,偷学这个词汇才是最适合的描述。 然而,恐怕也是因为两人一直维持著这样的距离感,芙兰雪才会在某天像只离岸的水鸟般一去不回吧。 「该怎么办咧?」 若是以迄今的人生作为准则,那最好的选择早就呼之欲出了——他该迅速回到赌场,将桌上的所有金币统统收回手边,然后回家睡觉才对。就某方面来说,光是让自己陷入这种局面,就不能算是最好的选择了。 那么,现在的拉撒禄该怎么做呢? 「…………总之得先回座才行。要是被她擅自宣布胜利的话,那可让人受不了啊。」 拉撒禄自倚靠的墙上离开,伸了个懒腰。由于只喝了一两口的蛋酒已经喝腻了,他索性将之按向琼恩的胸口。 这时,他突然闪过了一个念头,将手探入了口袋之中。不过现在的口袋里没有平时那枚金币的重量,在想过之后,他也认为那枚硬币并不适用。 「琼恩,你有没有哪枚不用的硬币可以借一下?」 在拉撒禄回座后,芙兰雪像是打从心底感到讶异似的睁大了眼睛。 「哎呀,你居然回来啦。」 「因为我是个赌博师嘛,赌博师都是很贪心的。」 芙兰雪将手伸向迄今的游戏所累积下来的弃牌堆,将牌堆分成两半。她肯定已经掌握了这些牌堆是以何种顺序进行排列,并趁著这段空档思索过该怎么安排下一次的顺序吧。 洗牌伴随著轻盈的声响进行,并成为下一局游戏的牌堆。 两张牌发了下来。拉撒禄的手边是3和9的牌,芙兰雪的面牌则是3,第二张牌是盖牌。 (就常理来说,这时候应该要选择叫牌啊。) 然而,这却又像是在刻意引诱他叫牌的样子。正因为叫牌更为有利,芙兰雪很有可能反向操作,让拉撒禄在下一张抽到十点牌。 「…………停牌。」 在稍做烦恼后,拉撒禄这么说道。 芙兰雪以冷漠的动作翻开了盖牌。显露出来的牌是4。她无言地叫了牌,送到荷官手边的牌则是9。 拉撒禄咂了一声,在他对面的牌由于合计是十六点,因此再次叫牌。下一张来的是5,因此她在没爆牌的状态下刚好完成了二十一点。 「要是叫牌的话,你就能获胜了呢。」 芙兰雪咯咯娇笑,像是在嘲笑他想得太多似的。实际上,若是依循正常的判断进行游戏,那这一场确实可以获胜——只是他受了芙兰雪的诱导,落得了作茧自缚的状态。 芙兰雪的表情像是在宣告这场游戏完全在她的支配之下似的,而这样的认知实际上恐怕也没错。拉撒禄虽然认为下一场应当遵从战略采取行动,却又觉得这样的想法正中芙兰雪的下怀。猜疑心在心中萌芽,令芙兰雪在他心中的身影变得宛若巨神一般,疑神疑鬼的心态也在心底不断翻搅。 (糟糕,完全被她玩弄在股掌之间了。) 虽然下一场的牌发了下来,但拉撒禄知道自己已经失去了正常的判断能力。 一旦连这份自觉都失去,变得无法自拔的瞬间,那拉撒禄的人生应该也跟著完蛋了吧。说不定这份自以为是的自觉早已被赌博的癫狂污染,而拉撒禄其实早就已经越过了那条界线。 他看著手边的两张牌,但数字就像是从他的头顶向上窜去一般,上头的数字已经毫无意义了。归根究柢,重要的并不是该如何参考数字进行判断,而是该怎么读出芙兰雪的思路,让自己凌驾在对手之上——这就是眼前难题的最大症结。 「没办法了。」 拉撒禄咕哝了一句,将手探进口袋。他从口袋里取出的,是从琼恩那儿要来的一枚生锈银币。 拉撒禄看著困惑地皱起眉间的芙兰雪,回想起过去的种种并开口问道: 「我以前是不是有教过你『在感到犹豫的时候,要遵照事先定下的方法来做决定』这样的思考方式?」 「我可没有你教过我的记忆,倒是听你这么说过就是了。」 「这样啊,那就够了。也就是说,我现在该做的,应该就是这件事吧。」 拉撒禄用手指弹起了硬币。 他接下了带著比平时沉闷许多的声响飞起的硬币,确认上头的正反。由于上头刻著奥立佛?克伦威尔的侧脸,因此这是正面。 「叫牌。」 他放弃去计算牌面的意义和统计上的优势与劣势,就只是数著上头的数字,理解了目前尚未爆牌的处境。接著他再次弹起硬币,这回又是出现正面。 「叫牌。」 「…………欸,你的脑袋还正常吗?」 「我要是有颗正常的脑袋,就不会坐在这种地方了吧…………喔,这下爆牌了啊。」 她大概是看出拉撒禄在做什么事了吧。芙兰雪那温婉的笑容在这时抽搐了起来。 下一场游戏也是一样,拉撒禄就只是弹著硬币,在出现反面后—— 「停牌。」 他完全将数字的大小和有利或不利逐出脑海,只凭藉硬币的正反面发出宣言。 当然,他会变得在毫无利益的状况下选择叫牌或是停牌,于是拉撒禄在第二场的游戏中再次落败。然而,相较于拉撒禄的双眼里闪烁著喜孜孜的光芒,芙兰雪的脸颊却是滑过了汗水。 在进行第五场游戏的时候,异状发生了。 「叫牌。」 发到拉撒禄手边的牌是a和7。虽然就常识来说不该在此叫牌,但拉撒禄在看了硬币的表面后,便自动选择了叫牌。送到拉撒禄手边的是一张10,但因为接下来的硬币掷出了反面,因此拉撒禄选择了停牌。 芙兰雪的面牌为2,翻开的盖牌为8。在叫牌之后,下一张来的是7。由于总计已有十七点,因此自动选择了停牌。 换句话说,是拉撒禄获胜了。 自从芙兰雪在这座赌场现身以来,已经进行了将近五十场的游戏,这是拉撒禄首次获得了胜利。吞著口水在一旁观看战况的观众们,在这时发出了欢呼声或是哀叹声——想必那些人分别是赌了拉撒禄能夺回少女的赌客,以及夺不回来的家伙们吧。 「哎呀,难道说是因为彼此认识的关系,让你放了水吗?真是温柔啊。」 「…………不过才赢了一次,你在得意什么?」 芙兰雪虽然这么低喃,脸上的表情也相当平静,但拉撒禄察觉了她眼底浮现的焦虑。 (这是当然,毕竟她根本无从预测硬币的正反。) 硬币的正反面结果是绝对不规则。芙兰雪的战略是以拉撒禄自行动脑为前提所构筑而成,她想必没料到拉撒禄居然会完全放弃思考吧。也或许是她确实预料到了这一点,却没有做好防范吧。 (哎,说起来也是因为我赢了大量的赌本,才有办法执行这种像傻瓜一般的战略啊。) 为了在第五场的游戏里获胜,他前面已经连输了四场。这绝对称不上是有效率的战略,若换做平常,是绝对不会采用这样的方法吧。毕竟对赌博师来说,就算浪费了大笔的金钱打倒荷官,也得不到任何一丁点儿的好处。 然而,现在的拉撒禄非打倒芙兰雪不可。为此他需要一些银弹作为武器。 「好啦,继续吧。」 「嗯,也是呢。」 在接下来,整个游戏的走势简直可以用异常两个字作为概括。 原本在班帝安这个游戏里面,荷官就只能机械式地做出选择——点数未满十六时叫牌,满十七时停牌,就仅是如此而已。 至于拉撒禄也是藉由投掷硬币,依照结果的正反来机械式地选择叫牌或停牌。 双方都完全放弃了战略——但若是整体来看,就能察觉双方所做的都是为了执行战略所必经的环节。芙兰雪精心设计的趋势遭到不规则的机率撕裂,每过了几场,就会由拉撒禄拿下一场胜利。 「不过,我还真是意外呢。」 「意外什么啊?」 虽然和眼下的状况没什么直接关连,但冷淡地发牌的芙兰雪在这时向拉撒禄搭了话。 「我说的是你会如此严肃地坐在这里的模样。吶,那个比起『赚小钱凯因德』,更适合『短小鸡凯因德』这个称呼的你,到底去了哪里呀?」 「我不晓得你是把这个冷笑话藏了多久,但这并没有你想像中得好笑,就只是低俗而已。」 拉撒禄轻轻按了按弹了太多次硬币而变得麻痹的手指。 「是说,你有资格去批评别人的浑号吗?『贞洁』布莱多克?」 「哎呀,我倒是满喜欢这个浑号的。和你的不一样,我的可是和女王大人齐名呢。」(注:典出人称「贞洁女王」的伊莉莎白一世) 「我说的不是这个,而是你早就失去贞洁了吧?」 「…………低俗的应该是你那张嘴呢。况且,我的浑号可不是那方面的意思喔。」 芙兰雪虽然瞪著拉撒禄,但拉撒禄可没错看她的手指僵住的那个瞬间。也许是因为拉撒禄让她想起了自己和「贞洁」这个浑号不再相称的原因和那段回忆的关系。 「哎,害你没办法这么自称的毕竟是我啊。」 「我要生气了喔。」 「抱歉啦,但先揶揄我的不是你吗?」 拉撒禄对著芙兰雪?「贞洁」?布莱多克耸了耸肩。 实际上来说,「贞洁」这样的称呼其实蕴含著对她的敬意,拉撒禄也无法否定自己对此有些嫉妒。 赌博有胜负之分,而女性在败北之际以身体支付不足的金额也是时有所闻。 所谓的「贞洁」是由男人们安上的称呼,指的是芙兰雪明明有著任何人都会拜倒在石榴裙下的美貌,却从未败北过一次,是存活至今的赞誉。无论任何人都曾想设局让她在赌博中败北,但至今还没有任何人打败过她,她就这么活到了今天。 「不过,明明同样是『不败』类型的赌博师,我得到的是便士这种穷酸的浑号,你得到的却是贞洁这样的尊称,真是让人难以接受啊。」 在拉撒禄这么发出叹息的时候,盒子也即将见底了。一百零四张牌所构成的游戏结束,拉撒禄最后赌输的畿尼金币则是遭到回收。大概是察觉这回没有休息的打算吧,看到拉撒禄依旧坐在位子上后,芙兰雪迅速将手伸向弃牌堆。 「…………」 但她的动作停下来了。 「怎么啦,继续啊?」 拉撒禄这么开口,但他也很清楚芙兰雪停下动作的理由。他就是为了这个目的,才选择了败多胜少的荒唐赌法。 芙兰雪是先预测了拉撒禄的赌博风格,并在计算完毕后透过指尖,决定出整副牌组的顺序。 然而,拉撒禄却找出了用掷硬币与之对抗的方法。方才的牌局里,拉撒禄虽然靠著全数交由硬币决定的方式,证明了这个手法的有效性,但他也随时能在游戏的过程中切换回原本的战略。 她不晓得该怎么排序这副牌组。 这就是她被迫面临的难题。迄今没有展露出任何犹豫的流畅动作已然消去,拉撒禄看得出芙兰雪就像个初次触碰扑克牌的孩子般,脸上满是迷惘。 然而,她这困惑的神情也只维持了短短几秒。也许是想出了对策,又或许是虽想不到对策,但不愿让迷惘的神情继续展露在脸上吧——只见她顺著习惯成自然的动作分开牌堆,而拉撒禄在这时搭了话。 「对了,话说回来,你应该还没从布鲁斯?夸特那边听说过我为什么要来这边做蠢事吧?」 由于接连败北,手边的金币不断减少,目前只剩下两百枚左右。然而,凡是听说过拉撒禄的人,肯定都会为他在赌场赢得如此狂妄一事感到极为异常。 「因为你是个傻瓜,所以才会做蠢事的不是?」 「哎,别这样说嘛。反正也不是多复杂的话题。」 就在先前的一局游戏里,拉撒禄从头到尾都没多做思考,而是靠著机械性的动作不断进行选择。但其实在牌局之中,他的脑袋依旧有好好运作。在做出算牌的同时,他也将所有的牌面顺序记了下来。 换句话说,对于芙兰雪分成两份的这两叠牌,拉撒禄也知道其中的顺序。 芙兰雪会如此动摇的状态恐怕仅此一次。在洗牌的时候露出明显的迷惘神情,对她来说是极大的屈辱,就算拉撒禄在这之后采取了更为惊人的对策,她肯定也不会露出如此明显的迷惘神情。 (所以,要出招的话就得趁现在。) 就算放掉了下一局,双方的战况也还算得上是平分秋色,但「平分秋色」在此毫无意义。拉撒禄需要的是足以打垮赌场的胜利,就算得胜的机率再低,在机率不是零的现在,他除了出招之外再无活路。 拉撒禄从记忆中挖掘出她的人格、个性和动手的习惯,理解出她会在这种时候选择以何种手法洗牌。为了对准她的破绽补刀,拉撒禄轻声说道: 「————我今天是为了营救心爱的女人而来的。」 啪——传来了类似乐器的弦崩断般的声响。 那是芙兰雪原本行云流水地进行的洗牌,因为一个手滑而在失控之余让牌堆交叠的声响。原本应该是一张张精密切合的扑克牌,就这么以一整叠的形状散了开来,像是在证明她的状况失常似的留下了明显的摺痕。 「…………这样啊。」 芙兰雪回了话,将乱掉的牌整理起来。她再次将牌堆叠起来,重新进行洗牌。 (然而,刚才的那句话,肯定让芙兰雪看丢了牌的顺序。) 这极为精密的动作需要惊人的集中力,光是那一剎那的动摇,就让她没能记下牌面的顺序。 另一方面,拉撒禄则能勉强用眼睛追上她的动作。虽然芙兰雪原本的洗牌速度,已经快到了没办法用眼睛一一追上的地步,但她现在的手法比起原本慢上了许多。 (若不是以全部为目标,而是锁定一部分的话,我勉强办得到。) 拉撒禄像是与己无关似的,让舌头像是独立的生物般自顾自地动了起来,同时将全身的力量灌注在双眼上头。 「在前阵子因为一些原因,我买了个女奴隶。该怎么说呢,嗯,应该是缔结了羁绊吧?她被卷进了风波,被拖到这里来了,但亲昵的程度差不多让我萌生了想把她要回来的念头。我甚至还兴起了要把这座赌场搞垮的念头呢。」 讲话的内容是什么都没关系,因为让她动摇的目的已经完成了。 人在陷入危机时,会不自觉间展露出既有的习惯。而芙兰雪在陷入危机的时候,则是会将习惯表露在连续四次的洗牌之中。在万全的状态下进行的洗牌,会让每一张牌以彼此切合的形式交叠,因此要预测牌面的走向也变得不那么困难。 (所以,没错,要在这一局做个了断。) 被视作最后一副的盒子放上了桌,芙兰雪的视线戳刺著拉撒禄。她眼里蕴含的感情实在太过复杂,超出拉撒禄能分析的范畴,就只是如同老旧木材的剥裂般,在心灵的表面添上一道新伤。 「你差劲透了。」 「我知道啊。」 就算用上差劲透顶的手段,也要把她救出来——拉撒禄的心里是这么想的。 班帝安这个游戏受到十点牌支配。 因为人头牌加上十数字牌——这些占了超过三分之一的牌们只要愈多,对玩家就愈是有利。 在玩这款游戏的时候,每个人都得用心关注十这个数字,说是最能理解十动向的人就是赢家也不为过。 所以,在这一局开始后没多久,在场的所有人都察觉到了不对劲的地方。 「…………怎么回事?」 因为一直到在结束第六场游戏的这段期间,十点牌竟然一次都没出现过。 芙兰雪也低吟出感到疑问的一声,但她应该很快就察觉原因所在吧。毕竟在万全状态下所洗出的牌,不可能让牌局偏颇得如此夸张,加上让她感到动摇的,正是眼前的男子。 拉撒禄不具备追踪每一张牌面的能耐,不过,若只是锁定在十点牌上的话—— (我之前虽然没试过,但人类还真是有心就办得到呢。我应该是办到了吧。) 即使没有亲手碰触,他还是明白了芙兰雪透过洗牌所排列的顺序为何。拉撒禄知道她会以何种形式失败,也知道会在听到什么话语的当下感到动摇,是以他才会刻意随口说些情感方面的话题,让芙兰雪的洗牌失去准头。芙兰雪因此看丢了盒子内的顺序,而拉撒禄则是记下了一小部分。 他确认著牌堆减少的量,回想起自己刚才所造就的局面,决定在此分出胜负。 拉撒禄缓缓地将手边的畿尼金币山分成两堆,并把其中的一堆推到前方。 「一百枚。下一场我要这样赌。」 哗——群众无不倒抽了一口气。这样的金额,约莫是会出入这座赌场的客人的年收入五倍。由于拉撒禄迄今最多也就只会赌十枚左右的量,显然接下来要有大事发生了。 「下一场是吧?你这种没有全数押下去的狡猾个性,我倒是不讨厌呢。」 芙兰雪似乎也察觉了什么,但还是维持著冷淡的态度发起了牌。 出现在荷官手边的面牌是a,加上一张盖牌。 送到拉撒禄手边的则是两张10。 (果然来了啊。) 他察觉到自己的嘴角歪了起来。 (在刚才洗牌结束的时间点上,我已经掌握了每一张十点牌的位置。虽然没办法跟上一百零四张牌的动向,但若是锁定十的话,我就还有办法掌握。况且,只要能打乱洗牌的精确度,就能在某种程度上让十点牌的牌堆插进自己想要的顺序。) 就像芙兰雪知晓「拉撒禄会怎么赌博」一般,拉撒禄也深知「芙兰雪会怎么失败」。当然,这终究只是一种赌注,但除此之外再无胜算的他,只能选择赌下去了。 「分牌。」 拉撒禄立刻如此宣言。 「…………分牌?」 听到背后有说话声的拉撒禄回过头去,这才看出发问的是比群众高出了一颗头的琼恩。 所谓的分牌,是诞生还不算久的班帝安最近研发出的新规则。由于一般玩牌时很少遇上这样的机会,因此不解规则的人似乎也不少,只见许多人都顺著琼恩的疑问低下了头。 拉撒禄将手边的两张10分成了两边并列,并开口解释: 「分牌是在两张手牌都是同样点数的时候才能行使的规则。这可以让两张牌分开,各自视为一局继续游戏。在这种时候,必须拿出和一开始下注相同的金额,押在分出来的牌面上。」 拉撒禄将剩下的一百枚畿尼金币推到了另一边。 芙兰雪皱著眉头,对著两张10再次发牌。 接著出现的又是两张10,这下拉撒禄手边有了两张对子了。 「两边都进行分牌。」 「…………赌金呢?」 拉撒禄粗鲁地从口袋里掏出了大量的装饰品。虽然价格有高有低,但数量惊人的宝石和金饰仍在桌上堆叠起来。 这些都是原本在家中橱柜里和其他的破铜烂铁一同生灰的东西。 「这边有附设当铺吧?喏,这些好像是爸爸以前赌来的贵金属。还有——」 补上这句话后,拉撒禄从怀里掏出了一张纸。看到上面的指印,就能看出这是一张地契。 「另一边赌的是我家的地契。虽然是间破房子,但应该还值个一百枚吧。毕竟是间塞了不少东西的家啊。」 这类赌场允许让能换钱的衣物或是贵金属作为赌金。与其说是为了客人方便,更像是期待能把输到丧失判断力的客人剥到连屁股上的毛都不剩所设立的规则。 芙兰雪反射性地动著手指,准备将牌发到被分完牌的牌面上头,但她的脸庞已经抽搐了起来。 「你的脑袋还正常吗?」 不过,拉撒禄也同样卸去了平时的扑克脸。他的脸色发青,脸上浮出油汗,嘴角却露出了兴奋的笑容。 「哈,我看起来像个正常人吗?」 因分牌而出现的四场牌局,被发了四张牌。 k、9、10、9。拉撒禄看著牌面发出宣言。 「我要对收到k和10的牌局进行分牌。这样吧,其中一边就赌上我的身体吧。我指的是身体的权利。」 靠著劳动来抵输给赌场的债务固然不算少见,但这一场赌博的金额可是高达一百镑。若打算用身体支付一百镑份的额度,那就和变成奴隶没什么两样。 他有一股朝著毁灭踏出半步的感觉。拉撒禄像是受到热气拉抬似的提起视线。 「另一边的话……该怎么办呢?真糟糕,早知道就多带点钱来。」 「拉——撒禄大哥——!请用这个!」 「唔,哦,是奇斯啊。这是怎么回事?」 奇斯将手拿的项炼递了过来。那是镶满了大颗珍珠的项炼,看起来确实是相当于一百镑的高价品,但这怎么看都是女用的饰品。 「是我刚才和那边的一位好心女士借来的。」 「我看你真的哪天会被人捅一刀啊,但这回确实是要感谢你。」 拉撒禄将收下的项炼放在另一张10的前方。 如此一来,桌上的牌局一共有六组。随著牌被发下来,各自呈现出二十、二十、十九、十九、二十、二十的点数。每一组牌都赌下了一百镑的巨注,形成了六组同时进行的赌局。 不管是赌场的店员、前来游玩的客人,还是想藉此捞一笔的赌博师们,全都紧盯著这盘赌桌的去向。 换句话说,他们都看著会为这场游戏划下句点的——荷官的盖牌。 「…………原来如此。这确实是华丽又帅气的赌法呢。不过,你真的明白吗?我的面牌可是a,而你则是凑到了大量的十点牌。」 芙兰雪动著纤细的手指,在自己的盖牌上「咚咚」地敲了敲。 「这张牌要是10的话,你可就完蛋了哟。」 「不对,那不会是10的。而凑到这么大的一笔钱,肯定能成为致命伤。因为那张不是10,所以是我赢了。」 一定是我赢啊——他又补了一句。 说起来,他之所以能从这副完全没经手过的牌堆里勉强凑到想要的牌,靠的也只有从旁细语这一招。若拉撒禄的技术真的完美无缺,芙兰雪的面牌就不会是a,而他的手边也不会出现十九这种不上不下的点数吧。 回神一看,只见店里已经完全静了下来,只剩下燃烧蜡烛烛芯劈啪声刺耳地响起。 芙兰雪为了翻起盖牌而挪动手指,同时以略带颤抖的说话声提问道: 「我瞧你是输定了,既然今天会是最后一次与你相见,那我有个问题想趁现在问你。」 「我看我是赢定了,而你则是会为了找新工作大伤脑筋,但我还是回答你吧。想问什么?」 「刚才你不是说过,赌博师有所谓的三大守则吗?我听到了『不求败』和『不求胜』,也觉得挺有道理。但最后一项却被你含混带过,因此我相当在意呢。」 「…………喔,是那个啊。原来你听到了啊?」 原来我没说过吗——拉撒禄暗暗吃了一惊。 养父教导的这三项守则对拉撒禄来说相当重要,甚至说是他的人生准则也不为过。 明明两人同住过很长一段时间,拉撒禄却似乎从未提过这件重要的事,大概是因为她没问过吧——拉撒禄帮自己找了藉口,但仔细想想,拉撒禄也不知道芙兰雪是怎么活到现在,又是怀抱著何种想法生活的。是因为自己没问过吧。 他们的关系居然浅薄至此。 觉得再逞强下去也毫无意义的拉撒禄,放松了全身的力气,重重地靠上了椅背。 「就算不去问那些清教徒,也该知道赌博是不正当的行为。所谓『不可试探你的神』,可见我们的神明大人既厌恶赌博,也厌恶赌博师这样的存在吧。」 他想起自己还是个幼童时看过的、养父那张泫然欲泣的脸庞。 「所以,第三项就是『不祈祷』。我们是自愿走上这条道路的,所以绝对不能向神明大人祈祷。若是祈祷的话,那就真的该遭天谴了。」 「原来如此,真是金玉良言呢。」 这么回应著笑了出来的芙兰雪,感觉像是在今天首次露出了毫无心机的纯粹笑容。 两人有那么一瞬间相视而笑,随即又收敛起来。 「这局我赢定了。」 「赢的会是我哟。」 拋下的话语已经不是对著对方而说,而是单纯的宣言。 接下来翻开的牌究竟是不是10——光是这样的一个动作,就能决定会走向灭亡的是拉撒禄还是赌场。 就在彷佛能听见空气摩擦声的紧张氛围之中,芙兰雪的手指终于稳稳地拾起了扑克牌———— 「我受够了!」 一阵如铜锣般的大喝震碎了空气。 原本以为整个帝都只剩下自己和芙兰雪的拉撒禄,像是从梦中醒转似的抬起了头。芙兰雪也勉强停手,将几乎要翻开的卡片放下,并转头看向发声者。 只见一名强壮的男子从内场走了出来。 他的身高不高,有著宽而结实的身体,以及一张有棱有角的脸孔。比起人类,更像是一头以双脚行走的公牛。在场的所有人都知道这名男子的姓名。 在场的某人低声念出了他的名字。 「布鲁斯?夸特…………」 「我受够了!是谁说要搞成这种表演的!你们以为这间店是谁的啊!」 「现在还是你的店,但现在刚好处在只差一张卡片就能把这间店拱手让人的节骨眼上呢。」 布鲁斯的脸色已经超越了赭红,形成了气急败坏的蓝紫色,拉撒禄则是对著他露出了贼笑。布鲁斯恶狠狠地瞪向拉撒禄,还以为他会就此挥拳施暴,但布鲁斯却发挥了惊人的自制心,仅是用力握紧拳头就罢。 「拉撒禄?凯因德…………!」 「被你直呼其名还真是让人提不起劲,请用『便士』凯因德称呼敝人吧。」 「跟我过来。」 布鲁斯从轧轧作响的牙关之间发出的话语,就只有这么短短的一句。大概是觉得要是不小心把嘴张开,就会压抑不住咬上拉撒禄喉咙的冲动吧。 布鲁斯踩著沉重的脚步声,再次走入了内场。 不管是客人还是店员,似乎都为这场戛然而止的赌博始末感到困惑,纷纷面面相觑了起来。 「哎呀,原来是这么一回事。」 芙兰雪像是感到傻眼似的哼了一声低声说道。最先掌握了事情全貌的正是她。 不过,这样的说法,也得将从一开始就预测到事情会走到这一步的拉撒禄剔除在外才能成立。 「哎,就是这么回事。」 「大概是和假钞有关的风波吧。你喜欢的女孩子因为被卷进风波而被拐走,但对布鲁斯来说那个女孩并没有那么重要——前因后果大概就是这样吧?」 「那句『心爱的女人』是刻意针对你说的气话喔。」 「是吗?不过,也对呢。那个被带走的女孩八成是处于『既然没办法断定是无辜的,那就算毁掉也没有损失』这样的立场上吧。」 「您真是见微知著。」 拉撒禄站起了身子。他很清楚布鲁斯为何会特地跑来前场大声嚷嚷。 因为太不划算了。 布鲁斯?夸特是一名商人,换句话说,他最为看重的是自身的利益,无论是伪造纸币,还是回收有可能涉嫌泄漏假钞暗号的莉拉,终究不过是手段而非目的。进一步来说,布鲁斯应该没有认真怀疑莉拉犯案的可能性,只是因为她是个毁掉也不会有损失的可疑分子,所以就决定毁掉她。就只是如此而已。 要是芙兰雪在这一局输掉的话,就会出现超过六百枚金币的损失。 这太不划算了。虽说两名赌博师赌赢的机率都是一半一半,但若拿「抓走只是有点可疑的一名奴隶」去换「大到必须放掉赌场经营权的损失」,那绝对得不偿失。 拉撒禄会选择华丽的赌法也是理所当然。看到分成六局的牌局和堆得高高的金币和地契,肯定对布鲁斯造成了视觉上的压迫感。 芙兰雪用手搧了搧胸口,叹了口气。 「真教人傻眼啊。明明一直在那边逞英雄,但最后你不仅没打算赢,也没打算输,甚至根本不打算在赌博上和我做个了断不是吗?」 「虽然你的胜利条件就是让我败北,但我的条件和你不同。就只是如此罢了。」 拉撒禄伸著懒腰这么回答。一旦状况演变成「赌场有二分之一的机率会被搞垮」,布鲁斯肯定会抢在分出胜负前选择交还奴隶吧。这也在拉撒禄的预料之中。 芙兰雪从礼服的口袋里掏出一条手帕。在拉撒禄还搞不懂她的意图之前,芙兰雪已经拿起了一直盖在赌桌上、位于a旁边的荷官牌,并维持背面朝上的状态,用手帕包覆了起来。她拿起附近的一支蜡烛,利用蜡油将手帕的打结处固定起来。 咻——芙兰雪以手指转了转被手帕藏起数字的最后一张牌。 「我没兴致了。这张牌的数字为何,就留待下次见面时揭晓吧。」 「下次见面的时候,我会安排在你没当荷官的场所喔。」 「哎呀,既然能看到你认真的模样,那我认为这边的位子也不错呢。」 饶了我吧——就在拉撒禄摇头之前,芙兰雪已经潇洒地步出赌场。她就像圣经里分开大海的先知一般,没有任何人阻挡她的去路。 「琼恩,就帮我回收十枚金币、拐杖和地契就好。奇斯,记得要好好把项炼还给那位女士啊。」 拉撒禄只说完这句话后,便追著布鲁斯走进内场之中。 那些见不得光的家伙为什么就是喜欢往地下钻呢——走在黑巧克力坊飘著霉臭味的阶梯前往地下室的拉撒禄这么思考了起来。 当然,其中肯定存在著各种和实用性有关的理由,像是为了躲避警方的监视,或是不让因底下进行的行为而发出的哀号或咒骂声泄漏到外头一类的。 然而,也许不仅是如此而已。拉撒禄感觉得到,就像赌博师会用「赌博师从不祈祷」这种守则来规范自己那般,这些人也同样混杂著相似的自虐之情。 在前往地下室的途中,拉撒禄虽然被眼里蕴含著种种情感的店员们投以视线,但他并不担心自己会在这里遭受不测。 布鲁斯踩著沉闷的脚步声前行,在一间房前停下脚步。 这虽和一路上看过的房门长得没什么不同,但仔细一看,就能发现这扇门是被设计成从外头上锁的,门的边框也用过铁皮补强,显得相当坚固。 布鲁斯打开门钻了进去,拉撒禄也随后入室。 那是个很小的房间,里面能称之为家具的,就只有看起来和即将朽坏的木柴没两样的一张床,以及置在房间角落的一个马克杯而已。这个客用的乾净马克杯和室内显得格格不入,拉撒禄探头望去,只见杯子里装著已经冷掉的巧克力,看起来就像是由泥水构成的水面。 然后,房间的角落还蹲著一个人影。 拉撒禄反射性地想说些什么,但又慌慌张张地闭上了嘴。这是因为他确实不知道自己该说些「什么」的关系。在做了一次呼吸后,他像是在散步途中恰巧路过一般,露出了一副索然无味的神情哼了一声。 「什么啊,我都送慰劳品来了,结果你没喝这杯巧克力啊?」 「…………?」 莉拉以缓慢的动作抬起脸庞。褐色的脸颊感觉稍稍消瘦了一些。 真是怀念的脸孔啊——拉撒禄微微冒出了这般念头。虽然两人共度的时光还谈不上令人怀念,但眼前的莉拉和拉撒禄最近记忆中的脸庞完全不同,呈现出像是死人一样的表情。光是能分出这两种表情的不同,就证明了和拉撒禄在一起的生活让她产生了改变。 莉拉没有任何回应,甚至连感情都几乎没有显露出来。 她一路走来的人生想必也遇过这样的状况好几次了吧——也就是在符合自己期望的状态下,看到前来营救自己的「幻影」的机会。 「…………真是的。」 拉撒禄毫不犹豫地跨出步伐,握住了她的手。 「喏,站起来吧,回家了。」 「…………啊。」 那是只和巷弄里的砖块一样冰冷的手。对此感到惊愕的拉撒禄为了将体温传递过去,更加用力地握住了她的手。这时,莉拉的眼皮轻轻地抽了一下。 像是在回应施力的拉撒禄一般,莉拉的手指也回握上去,她的眼睛也在这时睁大起来。她像是在确认这不是幻觉似的频频游移视线,最后和拉撒禄的眼睛对上了视线。 「啊、啊、啊啊。」 莉拉原欲站起身子,但却脚下一绊,朝著拉撒禄的肚子栽了上去。拉撒禄虽然接住了她,但大概是刺激的赌博消耗了太多体力,他就这么在抱著莉拉的状态下向后倒了下来。 而在听到下一瞬间传来的喊声之际,拉撒禄一时之间居然想不到那是谁发出的声音。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嗄啊啊啊啊啊啊!」 声音从肚子一带炸了开来,纤细的手臂也同时环住了拉撒禄的身子。拉撒禄维持仰躺的姿势将视线向下拉去,才察觉到莉拉正在哭泣。 这是拉撒禄首次听见莉拉的声音。 就算说得再好听,那也不是称得上美丽的音色。由于被药物灼烧过,她的声音带著沙哑声,显得十分混浊,与其说是人类的说话声,不如说像是更为原始的音色。 不过,听到这声叫喊的拉撒禄并不觉得厌烦,毋宁说更是安心许多。当然,就是打死了他也不会真的露出安心的表情,因此他勉强维持住了严肃的面容。 「…………什么啊,你比我想得更有精神啊。」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冷静一点啦,真是的。」 莉拉像是担心稍有空隙就会随之分离似的,以相当拚命的动作紧紧地抓住了拉撒禄。 拉撒禄像是感到麻烦似的摇了摇头后,将手伸向了她的头顶。如今,她已经不再惧怕这双手,在拉撒禄为她摸了摸头后,莉拉这才终于恢复了冷静——不过,这也花上了相当久的一段时间就是了。 恢复冷静后,莉拉就这么失去了意识。 仔细想想,现在已经是接近黎明的时刻,以赌博师身分惯于熬夜的拉撒禄姑且不论,但现在显然不是年轻少女该醒著的时间。 从莉拉的眼皮底下冒出了黑眼圈来看,她待在这里的时候想必没入睡过吧。拉撒禄帮她擦了擦眼皮下方后,她便闭著眼睛,像是感到很痒似的缩起身子。 「该怎么说啊,居然把脸贴上了别人的衣服嚎啕大哭,我这身昂贵的套装可不都被她弄皱了嘛。」 拉撒禄一边咕哝著,一边小心别让莉拉即使入睡却还是揪住了衣角的手指松开,并坐起身子,准备将她抱起来。 「所以,你满意了吗?」 「什么啊,原来你还在啊。偷窥可真不是什么正当的嗜好。」 在抱起莉拉转过身后,只见交抱双手的布鲁斯就在眼前。他似乎一直在等待搭话的时机,粗声粗气地说道: 「你居然让我丢尽颜面,往后走在夜路上时最好给我小心点。」 「你这威胁的语句也太老套了吧?况且,如果我站在你的立场,是绝对不会说这种话的。毋宁说,你接下来应该要好好地派辆马车送我回家,然后在近期多多关切我的一举一动,避免我又突然被卷入风波之中。若是不碍事的话,你还该调度些美味的食材送到我家啊。」 「…………你是疯了不成?」 布鲁斯脸上的表情写著「我为什么要如此善待一个来我店里滋事的家伙?」。 「那还用说。今天的客人里面肯定混著记者,而今晚的事件会登上明天某处的新闻。理由就是这样喽。」 拉撒禄不敢保证是不是真的有记者存在,但还是认为他们肯定不会缺席。毕竟帝都传递风声的速度总是快得让人惊奇。就算现场真的一个记者也没有,也肯定有人会记下这段过程投稿到杂志社,因此就结果来说都是一样的。 「在我成为闲暇人士眼中的风云人物后,你就在近期把我杀了试试吧?隔天的报纸头版马上就会出现这样的标题——『环绕著少女的阴谋!由布鲁斯?夸特策划的残虐复仇剧!』」 「唔,咕…………!」 「是说,就算没死在你的手下,我若是随便吃了个奇怪的东西中毒身亡,也会让类似的标题布满一整版的报纸喔。」 若是走到这一步,布鲁斯?夸特经营的诸多赌场会有什么下场,自然是不言而喻。 在近期内,布鲁斯?夸特绝对不能对拉撒禄下手。而在所谓的「近期」过后,他要不是解决了假钞和其暗号引发的风波,要不就是没能成功解决而落得身败名裂的下场——无论结果为何,布鲁斯都会失去对莉拉下手所获得的好处,或是沦落到没有多余的心思去向莉拉下手的状态。 身为老板的布鲁斯当然也察觉到了这样的后续发展。拉撒禄对他露出了奸笑。 「哎呀,真是伤脑筋呀——我今天可没赚到半毛钱呢。再这样下去,我可是会因为缺钱而买了路边含铅白的面包,然后死于铅中毒呢——」 「混……帐…………!你竟敢威胁我!」 咬牙切齿后看起来更像一头公牛的布鲁斯,直直地看向了拉撒禄。 「不会不会,和六百枚金币比起来,这只是一点小钱呀。」 拉撒禄忽然想到一件事,又补上了一句话。 想必在伦敦塔里将手伸进狮子的笼子里取乐的家伙们,就是怀抱著这样的心境吧。 「在送食材过来的时候,顺便把你们家那个格外美味的红酒炖肉的食谱告诉我吧。」 终 犹豫不决时该做的一件事 「可喜可贺、可喜可贺,万象皆顺心,小老鼠的到来为故事写下结局……如果现实也能这样的话该有多好————」 在帝都生活的人类大多是些浑浑噩噩的家伙,不仅绝大部分都不知道自己为何而生,更糟糕的是,他们对新鲜谣言的贪欲更胜饿狼。 也因为如此,虽说拉撒禄引发的事件终究没有占据各大报纸的头版,但还是登上了八卦性质浓厚的报章杂志。 拉撒禄原本就是著眼于这一点,打算用来牵制布鲁斯?夸特的报复。不过—— 「————想不到居然会多成这样。」 他叹了口气,伸手戳了一下眼前的信件山。 信件的数量之多,甚至淹没了单人桌的桌面。光是轻轻一戳就足以弄垮平衡,使之散落在地。 「…………!」 莉拉慌慌张张地捡起信件,拉撒禄则是嫌麻烦地靠上了椅背发起了愣。 他虽然知道帝都热爱著谣言,但如此夸张确实是超乎想像。 「帝都的家伙到底是有多闲啊……」 这些堆积如山的信件,全都是寄给拉撒禄的邀请函。有些寄件人是赌场,有些是认识的赌博师,有些是不认识的赌博师,有些是来自某处的俱乐部,也有些是来自贵族,可说是五花八门,但信件的内容倒是如出一辙。 简单来说,他们都想和一夕之间成为红人的拉撒禄同桌共席。 他当然知道写这些邀请函的人们并没有恶意,但拉撒禄原本就不是擅长应对社交场面的个性。 看著这堆已经可以制作一份名录的信件,他只感觉到一股疲惫。由于莉拉拚命地捡起信件的模样很有趣,拉撒禄索性从她看不见的角度偷偷将信件拨到地板上。 「…………?」 以为已经捡起了全数信件的莉拉,在看到拉撒禄偷偷摸摸地继续将信件洒落在地的模样后,不禁歪起了脖子。拉撒禄强忍著笑意开了口: 「问题在于现在的我已经没收入啦。」 毕竟报纸上已经夸大其词地说是拉撒禄大获全胜——就算是没那么夸张的报章杂志,也写明了拉撒禄将赌场逼到即将倒闭的地步。若是省去许多细节的话,这样的说法确实是事实没错。 现在无论去哪间赌场,拉撒禄都会在进门的瞬间遭到锁定,已经没办法好好地进行赌博了。就算要与客人对赌,也因为客人们都认识了拉撒禄,就算会基于兴趣靠到身边,也肯定不会和他认真较劲。 「为了给布鲁斯一个台阶下,上次赚的钱全都留在里面了啊。」 当时,精打细算的布鲁斯?夸特,是特地在赌到一半的时候现身的。 那种情况下,赌金是处于悬而未决的状态,正确来说是不属于任何一方的物品。拉撒禄若想带走固然也是可行,但他既然都当著布鲁斯的面重重挑衅了一番,继续火上加油显然不是上策,因此他遂将超过一百枚的金币全数留在桌上了。 「靠著金币和那些贵金属固然是可以过上一阵子,但那之后该怎么办呢。」 『对不起。』 「哎,那也是没办法的事。要是觉得抱歉的话,下次就照著对方透露的食谱,做份红酒炖肉给我吃吧。」 拉撒禄一边著手挑战将这些信件堆成塔状,一边茫然地思索著今后的生活。 若自己还是一个人过活的话,他就不会去思考未来的事,也不会让自己身陷必须去思考的情境之中吧。这虽然带来了些许不安,但拉撒禄并不觉得厌恶。 「要是想尽快解决的话,应该还是要做个旅行吧。反正离开帝都就没事了,毕竟那个谣言应该也不会传得多远。」 『要去、哪里呢?』 「有个叫巴斯的城镇,那边有个叫仪典长的职业,而这个职业是由赌博师担任的。听说那是个全镇都风靡著赌博的奇特城镇,也许是个好去处啊。」 从帝都搭马车的话大约只需耗上一天,这不算远的距离也是一大优点。 一旦想到这里,就难以甩去前往新天地转换心境的念头。虽说不会有遭遇不测的疑虑,但想到接下来的日子会一直被布鲁斯张著眼监视,他就心头一烦。只要去旅行等待风头过去,他应该就能回到帝都,继续以赌博师的身分过日子吧。 「顺带一提,巴斯也是个有名的温泉镇。你知道什么是温泉吗?」 『?』 「那是会从地面上冒出来的热水喔。据说只要泡在里面就能治愈伤势和病痛,所以有闲的贵族经常会游历该地。」 『怎么、回事呢?』 「…………因为地底下有一头巨龙,是它喷火加热的啦。」 由于拉撒禄不清楚温泉是怎么产生的,索性信口胡诌了一番。莉拉闻言踮起了脚尖,像是在害怕巨龙从地底下暴窜而出似的。 「哎,若要说有什么问题的话——」 拉撒禄撑著脸颊,眯细了眼睛。 「就是要不要带你一起去吧。就算换了个地方,你也还是一样显眼啊。只要带著你一起走,我身为『便士』凯因德一事,以及先前的骚动肯定就会为人所知。若没带你去的话,大概就不会曝光吧。」 要是在狗的面前拿走饲料,肯定就会露出和她一模一样的表情吧。莉拉的脸孔一瞬间闪过了像是遭到背叛般的失落和哀伤之情,但随即又像是为自己有这样的情感感到羞耻似的,揪住了自己的裙襬垂下了头。 比起相识之初,她现在的表情变得丰富许多了。 拉撒禄装模作样地耸了耸肩,取出了看惯的索维林金币。 「这样吧,若是掷出正面就带你去,反面的话就留你在家。」 「…………」 拉撒禄用手指挟著金币,在莉拉的面前晃了晃。她抬起视线,眼里充斥的是对其中一面的期盼感,但又拚了命地不让这样的情绪表露在自己的脸上。虽然知道这样的嗜好有些糟糕,但看她露出这样的表情实在相当好玩。 拉撒禄露出了一抹贼笑。 「喏。」 他粗鲁地将这枚金币塞入莉拉的掌心。 「好啦,所谓兵贵神速,该去做旅行的准备了。」 「…………?」 拉撒禄感觉到身后的莉拉像在问他为何不掷似的侧起头,但还是径自跨出了步伐。 莉拉疑惑地拨弄起掌中金币的气息传了过来。她以指尖拎起了沉重的金币,观察起正面和反面—— 「…………!」 看到雕刻在双面的伊莉莎白女王侧脸,莉拉登时睁大了眼睛。刻有伊莉莎白女王的那一面应是正面,换句话说,这是一枚两面都是正面的硬币。 「在感到犹豫时所该做的事,其实早就已经被我决定好了。喏,我要扔下你不管喽。」 听到拉撒禄这么说,莉拉先是浮现出笑容,旋即又像是对此感到不满似的鼓起了脸颊。 后记 初次见面,大家好。首先要先为购入拙作的读者们致上莫大的谢意。若这本书能为您的书柜略微增色,那便是无上的喜悦。 言归正传,这部是属于历史架空类的小说。 基本上,我尽可能地忠实呈现十八世纪末的英国文化,但由于是架空类别,因此在有意或无意之间,可能会出现一些与史实不符的部分。像是假发文化一类的。其中也包含了我实力有限的原因,还谅各位能放宽心阅读。 在此,就借些后记的篇幅,简单讲述几个以真实存在的人物为蓝本做出改编的例子。由于其中包含著些许剧情,还请从后记看起的读者们稍稍留意。 首先是琼恩?布隆顿,他的原型是活跃于十八世纪中叶,名为杰克?布隆顿的拳击手。他同时也是在一七四三年首次制订了拳击史上的第一套规则——俗称「布隆顿规则」的人物。在小说的世界里,大概不存在杰克?布隆顿这号人物吧。 第二位则是芙兰雪?布莱多克。她与原典人物同名同姓,是在一七五〇年前后于名为巴斯的城镇上活跃的女性赌博师。根据史实,她在身为资产家的父亲死后,与妹妹一同继承了钜额的财产,却因赌博上的失败而在二十三岁时自杀。 此外,在这部作品里,是将茶花女视为实际发生过的事件。茶花女虽然依照版本不同而有不同的时代设定,但我采用的是初期版本,让茶花女的事件发生在十八世纪。 比较重要的变更点就是这些……大概吧。一定是这样没错。要是缺漏了哪个部分,肯定是因为篇幅不够写的关系。 接下来是致谢的时间。 感谢负责完全是个菜鸟的我,并给了我许多诚挚建议的编辑阿南大人。感谢听了我「很像是十八世纪的服装」这种不负责任的设定后,依旧为本作画出了美丽插画的ニリツ大人。感谢写下充满文采的推荐文的鎌池和马大人、三木一马大人。感谢让这部塞满个人趣味的作品雀屏中选的评审员们。感谢被我没头没脑地说些「我得了新人奖」之类的话,为此头痛不已的家人们。感谢耐著性子听我诉说抱怨、妄想和变态言论的朋友们。 然后,我要向阅读到这一页的读者们,再次献上我心中所有的感激词汇。 我目前仍是个火候未臻的作者,甚至还会对获赐的奖项之重萌生怯意,但还是抱持著精益求精之心。若还有机会的话,希望能请各位继续赐教。 二〇一七年二月吉日 周藤莲 无题 「话说回来!」 在拉撒禄向前走了好一阵子后,琼恩这么开了口。 明明穿的是高跟鞋,乔纳森却是走得飞快。健步如飞的她拋下了拉撒禄和琼恩走在前方,因此琼恩应该是刻意挑在这个时间点上开口的吧。 「怎样啦。」 「你和莉拉…………不对!是卡露……卡卤……卡露嘉斯?…………抱歉!你和她好像是因为『相遇的方式不对』所以才分开的啊!这动机真有你的风格!」 「你喔,还是回娘胎里捡些纤细的思路回来吧?快去吧?」 琼恩没理会拉撒禄傻眼的神情,以一副天经地义的态度继续问道: 「既然如此,要是换个相遇的方式又会如何?」 「…………」 「她是以奴隶的身分来到这个国家!所以她不得不回去!这我了解!但她回乡了!『既然回乡了,就代表她还能再次造访这个国家』!」 琼恩朝著拉撒禄发出了很符合他作风的豪迈笑声。 「怎么样!要是换个方式重新相遇,你们是不是就能在一起了!」 「…………唉,真是个蠢问题。你知道那个丫头如果想从故乡过来这里,得付出多少的心力吗?」 「回到家乡后再次远行」──这并不是能挂在嘴上说出口的事。 回到故乡后,她可能会过上幸福的生活,就此将拉撒禄忘得一乾二净。也可能因为经济上的问题,让再次造访英国成为天方夜谭。在问她是否还会再来之前,也没人能保证她能平安地回到家乡。 「若要谈论旅行会遇上的麻烦,我可是能一路说到天黑喔。」 「你真笨啊,拉撒禄!我问的不是这个!而是在问你怎么想!」 顺带一提──琼恩以轻快的口吻补上一句: 「我觉得她会回来的!要打赌也行喔!怎么样啊!拉撒禄!」 看来在回答之前是不会善罢甘休了。这是琼恩特别缠人的一面。 所以拉撒禄耸了耸肩,这么回答道: 「『赌局无法成立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