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界一级艺术狂徒》 第1章 《世界一级艺术狂徒》作者:言朝暮  文案:  国乐大师从不收徒,却意外收了个名不经传的钟应。  一年后,钟应登上舞台,抚琴奏出一曲前所未有的《华歌》,震惊音乐界。  同行纷纷贺喜,国乐大师后继有人,名师出高徒。  可是,国乐大师道:“他为艺术而生,我教不了他。”  谦虚的话没人会信,但不久后,音乐家们发现——  钟应弹的琵琶行云流水  钟应敲的编钟金石齐鸣  他会的乐器远远超过国乐大师平生所学,甚至连失传的十三弦筑,也不在话下!  钟应弹奏的国乐席卷中华大地,步入了西方乐器固有领域。  对中国充满蛮荒印象的西方音乐人,觉得他所谓音乐天赋不过是哗众取宠的噱头。  谁知……  他从未被乐器禁锢的双手,拨一尾琴、敲一排钟、击一只鼓,编织遥不可及的美梦,挑动沉寂已久的灵魂,扬起地狱烧灼的业火。  西方听众在管弦丝竹里嬉笑怒骂、热泪盈眶,忽然懂了——  什么是五千年的盛世华夏。  1、艺术无国界,但有一种音乐在中国。  2、继承先辈遗志,与万千普通人汇聚成海,用短如一瞬的生命,寻找漂泊在外的乐器,带它们回家。  内容标签: 强强 甜文 爽文 时代新风  搜索关键字:主角:钟应,厉劲秋 ┃ 配角:《世界一级基建狂魔》 ┃ 其它:五音十二律最后的应钟  一句话简介:有一种音乐在中国  立意:寻回流失文物,奏响中华乐章。  vip强推奖章  八十年前,民国遗音雅社古琴、琵琶、编钟、二胡、筑琴,于战火中遗失海外。八十年后,钟应与师父樊成云走出国门,循着当年乐器遗失的痕迹,走入音乐厅、拍卖行,在异国他乡重奏乐曲。西方音乐人觉得他所谓音乐天赋不过是哗众取宠的噱头,却在他演奏的丝竹管弦之中,嬉笑怒骂、热泪盈眶,忽然懂了——什么是五千年的盛世华夏。  本文讲述了主角走遍世界,将流失海外文物带回祖国重聚的故事。民族乐器是传统文化的缩影,民族音乐更是传统文化的延续,古琴、琵琶、编钟、二胡、筑琴等传统乐器,在世界各地重奏汉乐府诗篇,不仅展现了中国传统音乐魅力,更与无数西洋乐演奏者共同谱写新时代音乐篇章。第1章   清泠湖博物馆,悬挂着鲜艳的横幅:“欢迎回家——意大利哈里森.贝卢捐赠文物归国展”。  四处摆放着巨大的宣传展板,清晰讲述本次展览的113件文物归国之旅。  “谢谢。”  钟应拿起通过安检的琴箱,提在手上,徐步走进了安静的场馆。  历史沉淀的气息,在灯光里扬起若有若无的微尘。  他的视线掠过玻璃展柜里的绢帛、瓷器、青铜,没有像其他参观者一样驻足,径直走到了主展厅。  豁然开朗的主厅,正中间矗立着巨大的玻璃展柜。  高及天花板、垫起了半人高的展台,摆放着一张造型独特的古琴。  它在安静的聚光灯下,绷紧了十根银光内敛的琴弦。  深邃漆黑的乌木,一如岑天大树,巍然挺立。  琴身布满了细碎裂痕,一道一道宛如蛇的鳞片,覆盖着木质琴面,琴尾断痕形似梅花,与通体蛇鳞混在一起,好似老者伤痕累累的皱纹,显示着它长达一千多年的历史。  但是,无论多少裂纹,依然无损它顶天立地、傲视众生的气势。  钟应安静的仰视它。  灯光落在每一根琴弦上,散落出月光般柔韧色泽,仿佛辉光与空气共振,发出了无声的回响。  “你看这个东西,长得好奇怪。”  旁边走来一对情侣,衣着清爽的女性抬手指了指,“它居然有十根弦。”  “唐代,十弦琴。”男友读出旁边的介绍,“这琴都一千多年了,肯定和现在的古琴不一样,长得奇怪很正常。而且啊,这种木头古董全身都是裂痕,放在博物馆也就是个展览品,反正也不能弹。”  “它可以弹。”柔和的女声,打断了他们的讨论。  钟应好奇的看过去,发现一位年轻女性。  她梳着马尾,身姿挺拔,穿着博物馆工作服,戴着工作牌,像是一位讲解员。  她笑着抬手示意眼前的十弦琴,亲切的介绍道:  “琴身上的裂痕叫做断纹。根据《洞天清录》记载,‘古琴以断纹为证,盖琴不历五百岁不断’,所以琴身上的断纹越多,说明它的年代越久远。现在我们许多古琴大师都藏有类似断纹的唐琴、宋琴,他们经常会用带有相似断纹的传世名琴弹奏乐曲,可以说,古琴的断纹越深,声音更具有穿透力,演奏的乐曲也更好听。”  这人确实做过功课。  钟应安静的倾听,仿佛一位普通的参观者,随着她的介绍重新端详那张十弦琴。  说完断纹琴的音质,她扬起声音,补充道:  “而且,这张十弦琴不是单纯的展览品。它是这次捐赠文物的哈里森.贝卢先生,特地送给古琴大师樊成云的礼物。”  旁边的情侣十分好奇。  “礼物?难道说樊大师今天会来试琴是真的?”  “为什么那个贝卢会把十弦琴单独送给樊大师啊?”  “都送给樊大师了,怎么还挂在展柜里?”  只见她脾气温和的笑了笑,说道:“是真的。因为贝卢先生知道古琴的价值,在于弹奏,而不是展示。所以当他听过樊成云大师在意大利的古琴音乐会后,立刻就决定,要将这张琴赠予最适合的人。”  “等到这次展览结束,它就是樊大师的私藏古琴,如果大师研究透了十弦琴,肯定会举办独属于它的音乐会,弹响唐代传下来的遗音。”  现有古琴,毕竟是七弦。  哪怕是技艺出众的古琴大师,也不可能随随便便弹奏十弦琴。  情侣听完,表情向往又略带遗憾。  他们低声聊着樊成云大师幽静雅致的琴风,慢慢离开了这座摆放着乌木古琴的展柜。  只剩下钟应依然站在那里,提着琴箱,仰视着安静的古琴。  “你好,需要讲解吗?”  对方十分热情,主动向他打了招呼。  钟应转头,笑着提了提手上的琴箱,礼貌的回答道:“我是学琴的,我了解它。”  那位年轻的热心解说,表情忍俊不禁,似乎觉得他的说法好笑。  毕竟,这展柜里的十弦琴,可不是什么一般的古琴。  无论是国内收藏的传世名琴,还是挖掘出来的文物古琴,无一不是七弦、五弦,国内出土的十弦琴实物,仅仅是一张木胎,资料极少,更不像这张十弦琴一样,拥有完整的弦线,随时可以弹奏。  但她仍旧保持友好,笑着点点头说道:“那好,我在这里等人,如果你有什么问题,随时可以问我。我很乐意给你解答。”  钟应也在等人。  他视线掠过工作牌,闲聊一般问道:“你是博物馆的讲解员?”  “不,我是文物修复师!我叫周俊彤。”  她骄傲的拿起工作牌,上面清楚的写了她的名字,再往下一行,则是“文物修复师”的职位。  “难怪你那么懂琴。”钟应夸奖道。  周俊彤笑容灿烂,“我也不是懂琴,而是我和这间展厅的文物接触了近五年,对它们非常熟悉。虽然刚刚加入清泠湖博物馆,但我可以陪它们一辈子。”  年纪轻轻就决定了一生的方向,钟应心升敬佩,又恍然大悟。  “这么说,你以前在哈里森.贝卢博物馆工作?”  周俊彤眼睛焕发着光彩,“对,我在意大利就读文物修复专业,一直在贝卢博物馆学习。”  意大利的文物修复,确实是世界首屈一指。  他们不聊古琴,聊起意大利擅长的修复知识,周俊彤也是热情洋溢。  她说,意大利继承了古罗马的丰厚文化遗产,15世纪,罗马教廷就颁布了第一部 国家法令,防止艺术品遭到破坏、流失。   她说,意大利的文物保护不是束之高阁的冷门专业,而是全民参与的一项伟大事业,许多民众都将保护文物作为一种道德来宣扬。  她说:“哈里森.贝卢先生,更是意大利文物保护者的典范。从他1950年成立了博物馆之后,就一直致力于保护文物。不仅仅是意大利、古罗马的文化遗产,我们中国流失海外的文物,也被他小心收藏,通过佛罗伦萨大学的专家,建立了系统的中国文物保护体系。”  钟应认真的听,注意力终于从十弦琴上离开。  “你好像很崇拜哈里森.贝卢?”  “我很感谢他。”  周俊彤并不否认,表情无比崇拜,“可以说没有他,就没有今天展出的113件文物,完好如初的样子。”  钟应沉默听完,心中一片空旷,只觉得讽刺。  他视线轻扫过博物馆遍布的展板介绍,虽然没有哈里森.贝卢的照片,但是关于贝卢博物馆的介绍到处都是。  那座建立在意大利佛罗伦萨的私人博物馆,收藏着万余件古董,中国文物占据大半。  这一次,贝卢捐赠的113件文物,涉及瓷器、青铜器、画卷、绢帛,年代可以从民清追溯到唐宋,并且标注了详细的收藏过程。  除了那张沉默的十弦。  钟应嗤笑一声,“文物完好如初,是文物修复师的功劳,而不是掠夺者的功绩。”  “……什么?”周俊彤困惑看他。  只见钟应略带讽刺笑意,问道:“你既然在贝卢博物馆工作过,那你知道馆里的中国文物,都是从哪儿来的吗?”  周俊彤认真回忆,说道:“都是贝卢先生从拍卖行、或者其他收藏家手里买回来。”  “也许这些瓷器、青铜器、画卷,正如你所说,是他买回来的。” 第3章 馆长神情为难的看向樊成云。  他肯定信任这位大师的话,偏偏斯坦福固执无比。  因为这项任性要求,古琴甚至没有经过文物鉴定,直接进入了展柜。  毕竟,贝卢先生不允许任何机器、任何射线去影响这张琴的品质,以至于余馆长也将希望寄托在樊成云身上,希望这位古琴大师能够准确判断这张琴的年代和状态。  “这样吧……”樊成云理解斯坦福的坚持,他温和的扫过钟应手提的琴箱。  “小应,带的秋思吗?”  “嗯。”钟应点点头。  “那就好。”樊成云笑道,“在我弹奏雅韵之前,先请诸位听听我徒弟的曲子。”  博物馆特地留出来的演出场地,为的就是十弦琴千年遗音再现于世。  场馆内的参观者都聚拢过来,以为传闻中樊成云真的会亲自试弹古琴,纷纷都不肯走了。  然而,走上表演位置的,不是那位风姿优雅的大师,而是一位俊逸清秀的年轻人。  他从随身携带的琴箱之中,取出一张朴素古琴。  那琴木漆色极淡,通体浅棕,琴弦泛着冷光,琴身不像常见的仲尼式、伏羲式拥有凹进的线条,而是笔直如松,仅在琴头琴尾拥有的圆润边角,显得粗犷狂放。  琴面琴腹均无雕花,更谈不上古琴雅致的刻字,通体素雅无痕,一看就知道是现代制作的新琴。  不过,说它是琴,不如说是一块没有感情的棕色木板,拉上了几根弦凑数。  然而,围过来的参观者,视线异数了数琴弦。  这年轻人用的古琴,居然和玻璃展台里的琴一样,是十弦!  钟应安置好十弦琴,不多寒暄。  他一双手悬于琴弦之上,毫无预兆地按徵拨弦,流畅的琴音立刻回荡在空旷的场馆内。  十弦音律,宽广浑厚。  他猱挑抹擘,落音刚健有力,弹如断弦,时而双弦齐拂,踢打进复。  但是,钟应弹奏的陌生曲子,全无古琴应有的“弱而不虚、刚柔并济”,他从第一个音开始,就气势夺人,如戈矛纵横,旋律激昂!  他丝毫不打算作什么悲春伤秋之思,弹什么哀怨、凄婉的调子。  弹出来的曲音,和他说过的话一样,声声带刃,仿佛琴弦铿锵击石,坚硬不屈。  那双手抚过繁复弦线,用本该哀怨愁苦的琴,挑起战火铁蹄。  深深铭刻在灵魂里关于战争的一切记忆,在他弦震、掌击的节奏之中,爆发出金戈擂鼓,誓死杀敌的狂风。  音律从琴中传出,却在听者心中擂鼓齐鸣,众人耳畔雷霆万钧,明明知道,这不过是一张造型怪异的十弦琴拨弄弹出的声响罢了。  却纷纷从这样的声响里,感受到所谓的——  誓死不屈,战至胜利。  室内回荡着十弦琴宽广的音域。  所有人都被这与众不同的演奏感染。  连对钟应颇有微词的斯坦福,也震撼得失去语言能力,灵魂磕磕绊绊的跌撞在眼前弦音之中。  他感受到波涛汹涌,感受到鹰击长空。  耳畔悲怆宏伟的音乐,超越了他对中国古琴的全部理解,他甚至觉得刺耳的滑弦,都像是穿透魔鬼的利刃,带出了沸腾的血色。  斯坦福无法形容他的心情,更无法找到准确的词语去描述琴音。  他大脑失去理智的跟随着旋律,人已经不是坐在原位,而是冲向了千军万马的战场。  钟应掌抚琴弦,结束演奏,刚才的一切惊涛拍岸、波澜壮阔都随着弦音声声,颤颤地渐行渐远。  可博物馆空旷上空,依然回荡着陌生鼓点的节奏,逐渐回到胸腔,与心跳融为一体。  斯坦福深呼吸了许久,才抚平了激动情绪,这首曲子给他带来的感觉,绝不逊色于他初次听到柴可夫斯基《1812序曲》时的心潮澎湃。  他找回了自己的声音,视线惊喜,谦虚问道:  “樊先生,这是什么曲子?”  “《华歌》。”  樊成云听过无数次,仍觉得钟应每一次演奏都能带来全新的感悟,“这是他九岁谱写,在这片土地上才能演奏出来的中华之歌。”  九岁作曲,年轻至极!  刚才铿锵的曲风,有了《华歌》的注解,忽然就变得意义深重起来。  斯坦福立刻站起来,低声跟翻译快速的说着什么。  片刻,翻译完美的转达了他的意思。  “余馆长,斯坦福先生希望您打开展柜。”  十弦雅韵马上就能奏响的消息,令周围听过《华歌》的参观者不肯散去。  他们低声议论着刚才乐曲的绝妙、激昂,亦步亦趋的跟着钟应,随着博物馆工作人员,来到展柜面前。  参观者都见过这张乌木古琴。  但他们更加期待,神色平静的年轻人,抚动它琴弦的声音。  钟应迎着所有人的期望,走到雅韵展柜前,视线里没有吵杂议论的人群,只有俯视众生的乌木十弦。  仿佛刚才一曲慑人的音乐,不过是他平静生活中习以为常的调子。  巨大的玻璃展柜,在馆长监督下,小心翼翼的打开。  尘封在琴架上的雅韵,黑色琴身光芒熠熠,散发着历史的沉重味道。  “慢点。”钟应伸手接过,虔诚又慎重的怀抱它。  宛如等候已久的信徒,终于迎回了他遗落的圣物。  人群围在钟应身边,都好奇的去看离开了玻璃防护的千年古琴。  而周俊彤却站在原地,动弹不得,直愣愣的盯着钟应怀抱雅韵。  她学过钢琴、学过小提琴,听过无数交响乐团和民乐演奏。  但她发誓,钟应演奏的深邃乐思带来的震撼,远超过她听过的任何一场表演。  之前钟应在演奏过程中掌击琴身,震出声声擂鼓,她已经意识到了这首曲子的主题——  战争。  中华大地发生过的所有战争,都在钟应的琴音里。  她听到英勇抗争的刀枪剑戟,听到高呼前进的擂鼓号角,无论鲜血淋漓,无论尸横遍野,中华大地的生者,都如这《华歌》激昂曲调一般,绝不会屈服于列强铁蹄。  懂得这样的情绪十分容易,可她不敢相信,这会是那位年轻演奏者九岁就能做出来的曲子!  当钟应抱琴而来,即将奏响雅韵,站在一旁的周俊彤才恍然回神。  她明明是来等人的,怎么听完曲子,才想起最重要的事情!  她赶紧颤抖着手发送消息,唯恐晚了。  “你人呢?”  消息没有秒回,她按捺不住,直接打出了紧急电话。  “嗯?”那边睡意朦胧,显然还在床上。  “哥,你怎么还没来?”周俊彤压低声音,急切催促。  那边回应懒散,毫无诚意,“睡晚了,明天再来。”  周俊彤焦急的出声,“不行,必须今天,不然你就错过了。”  “错过什么?”声音有点儿好奇。  “十弦琴啊!昨天我跟你约好一起听樊大师弹琴……”  “下次吧。”好奇散得干干净净,还忍了个困倦的呵欠。  周俊彤气死了。  钟应弹的琴那么好,不仅不输樊大师,而且弹奏的是千古十弦,世间罕见。  她哥就这?  她完全忘记了自己被钟应几句话气得跺脚的窘态。  因为她哥永远比任何家伙都要气人。  “我跟你说,今天弹琴的不是樊大师,是他年轻的徒弟,才十八岁,绝对的天才!刚才他弹了一首特别厉害的古琴曲,他自己作曲的。马上他就要弹那张唐代的古琴,你现在起床,肯定来得及——”  那边没回答,仿佛在沉默犹豫。  周俊彤想努力劝说,只听耳边一声沉闷搁置的声音,雅韵取代了秋思的位置,放在了琴桌上。  它比秋思更大、更重,琴弦粗犷,钟应伸手一拨,音律厚重,声如洪钟。  周俊彤顾不得许多,直接说:“别挂,演奏开始了,我给你直播!”  她手掌紧握手机,尽量靠近琴桌,视线小心翼翼落在钟应身上。  只见钟应抚琴,随手抹出音律,断断续续的调起弦来,似乎还在琢磨这琴的脾气。  十弦琴透过悠久时光,依旧保持着应有的张力。  钟应修长手指勾起冰弦,琴弦两两相击,回声荡漾出五音,十二律跃于弦上,明明不成曲调,却叫人热血沸腾,似乎马上就要听到旷古遗音,响彻云霄。  突然,钟应眉峰轻皱,伸手按弦。  流畅琴音戛然而止,下一刻,他猛然劈挑,三弦俱震,仿佛伯牙绝弦般突兀刺耳。  周俊彤被声音震得痛苦皱脸,想跟电话里的人解释:这是调音,再难听也不算演奏。  却发现通话早就结束,只剩下聊天软件上她哥无情的回复:  “听不清,先挂了。”  她咬牙切齿,正要继续打电话过去,叫醒这个冥顽不灵的混蛋,忽然听见纷乱的琴弦拨动,不像普通试音调弦。  连她都能听出钟应琴音里情绪明显的惊慌、诧异乃至愤怒。 第5章 “樊大师!钟先生!”  周俊彤追了上来,比任何时候都要焦急。  “我、我会尽快联系我的老师,而且在结束展览之后,回一趟贝卢博物馆。那张琴、那张琴……”  她声音急切,甚至打结,神情比她听到钟应诋毁贝卢更加震惊诧异。  “我一定会再次确认它的修复记录。但是……”  钟应见她犹犹豫豫,仍是耐心的等待她的提问。  终于,尊敬贝卢的年轻修复师,谨慎的问道:“钟先生,你之前说贝卢先生趁人之危,偷走了十弦琴,还编造了他和沈聆的友谊故事……那个故事,真是假的吗?”  这个问题仿佛触及了她多年的信仰。  她询问时甚至不敢声音太大,免得惊扰了上空盘旋的幽魂。  钟应一向坚定,这时候却不忍心给一个简单的回答。  因为她眼眶泛红,似乎得到了确定的答案,就会难过得哭出声来。  “沈先生已经去世很多年了,贝卢编的故事真真假假又有什么意义,关键在于——”  钟应平静说道,“这琴不是真的。”  周俊彤呆愣的站在原地,钟应提着琴箱和樊成云快步走出博物馆。  他们坐上等候已久的车辆,门刚关,就听到樊成云低沉的叮嘱司机,“回樊林,我们得再查查沈先生的日记书信,看看有没有什么遗漏的地方。”  一转头,他盯着钟应算起账来,“你把日记的事情,告诉了贝卢的文物修复师?”  “师父,那个周俊彤真的相信贝卢编造的故事,也确实喜欢文物。”  钟应言辞恳切,“我不希望这样的好人,一直尊敬一个可耻的小偷。而且……她知道这琴是假的以后,看起来好像很伤心。”  樊成云犹豫许久,最终没有批评钟应的冒失。  他闭上眼依靠在车座上,无比疲惫。  “何止是她。”  樊成云声音宛如喟叹,“多少人都为了这琴伤心至死,难以瞑目。”  车辆在喧嚣城市里穿行,远离了市中心的繁华,渐渐开往僻静处,最后停在一片宽敞院落前。大门悬挂着复古牌匾,写着“樊林”二字。  钟应跟随樊成云,径直走进了樊林北侧的琴馆。  充沛的阳光随着他们照入内堂,里面整齐摆放着无数乐器。  古琴、琵琶、二胡、编钟、十三弦筑,皆是琴馆原主林望归,用了大半辈子的时间所制的作品。  琴馆正中央的位置,摆放着简单供桌。  一张镶框的彩色遗像挂在墙上。  樊成云走进去,点燃一柱清香,端正的插在香炉里。  “望归,雅韵还是没能回来,你得再等等。”  可惜,彩色遗像上的故人,已经无法笑着回答他。  钟应沉默的放下琴箱,取出朴素的秋思,放回原来的位置,与室内端正摆放的另外四张琴并成一列。  接着,他转身走到投影仪前,打开了保存的日记扫描件。  泛黄纸页上,沈聆遒劲有力的字迹清晰——  “雅韵自唐之后,革丝腐朽,我心痛极。幸得致远寻得良才,修复如初。鼓琴如木鱼空灵,佳音回荡,如撞木钟,两弦共鸣,合为一音。五音十二律尽在指尖,我甚欢喜!”  沈聆生前日记,谈起雅韵尽是喜意。  哪怕隔着几十年时光,钟应重新读它,都会觉得琴声阵阵,未曾断绝。  再翻几页,沈聆又道:  “战争将息,码头有了前往意国的邮轮,也不知我托人送去大使馆的书信,是否顺利到达。我倒不担心他们带走的瓷器、画卷,只担心雅韵娇气脆弱,望它在遥遥途中未受折损,好叫我少些痛心。”  钟应沉默的翻看沈聆的字句。  沈先生被捕入狱,十五天后回到遗音雅社,已经变了天。  十弦琴雅韵连同社内贵重物品尽数遗失,只有留守雅社的朋友告诉他——  为了防止日军抢夺、损坏乐器,他们将乐器和古董文物转移到了租界,请日军不敢得罪的外国友人代为保管。  然而外国人连夜撤走,全然没有当初友善相助的模样,急得遗音雅社的社友顾不得等沈先生出狱商量,立刻留下书信简略说了说情况,远行去追那些背信之徒。  钟应依靠沈聆的日记,拼凑出了当时慌乱的景象,却没法知道其他乐器到底被哪些人带走。  唯独十弦雅韵的去向清楚,就在一对姓氏为“贝卢”的意大利商人手中。  沈先生一直谋划着前往意大利。  他写过不少书信托人送去那个遥远的欧洲国家,只为得到一星半点儿贝卢父子的消息。  那时,沈先生甚至不知道“贝卢”是谁。  但他无比确信,琴与琴师的终生缘分,不会因为山高水远消失。  只要他去到遥远异国,那琴,便离家不远了。  可惜……  可惜。  钟应长叹一声,不再继续往下翻看。  因为,扫描件的后面,只剩下沈聆最后一篇日记。  里面的字字句句,溢满了书写者的一腔希冀。  直至他含恨而终,也没能乘上前往意大利的邮轮,更没能等到来自意大利的回答。  十弦雅韵仿佛随着他的早逝,从这个世界彻底消失。  迄今十四年前,才在意大利贝卢博物馆重现踪迹。  钟应问道:“师父,我们能不能请大使馆联系意大利政府,告诉他们这是假琴?”  “我们得先找到雅韵在哪儿,联系他们才有用。”  樊成云为了这琴奔走十四年,当它第一次出现在意大利,就与政府打交道,自然清楚里面的关键。  琴,是1942年流失的。  文物公约是1995年签订的。  法不溯及既往的原则,想要回流失文物,令他们只能指望收藏者的良心。  只可惜,哈里森.贝卢的良心不在这十弦琴上。  樊成云盯着林望归的遗像沉思许久,他忽然叮嘱道:“小应,你过几天单独去一趟意大利音乐剧院。”  “既然雅韵就在贝卢手上,我有一个办法,希望能把它拿回来。”第4章   “贝卢先生怎么会是这种人!”  厉劲秋头痛。  家里唯一的宝贝妹妹周俊彤,回国上班第一天,回来哭得一塌糊涂。  哭也就算了,偏偏要在他房间里哭。  “我一直觉得贝卢这么多钱这么多精力砸下去,保护的不仅仅是我们的文物,还有他和沈聆的友情!”  周俊彤哭得声音嘶哑,“高山流水,至死不渝,多美啊!”  厉劲秋觉得耳畔刺痛,皱着眉伸手,抽出纸巾在她面前摇了摇。  周俊彤劈手夺过,擦她好像永远流不干的眼泪。她一双眼睛红肿,还没忘记恶声恶气。  “哥,你说话啊!”  “说什么?”厉劲秋抬眼乜她,有气无力,悄悄叹息。  “你就不能安慰安慰我,樊大师徒弟说的是假的,可能贝卢先生也被骗了,其实他对沈聆是真心的?!”  厉劲秋完全认同,“你都学会安慰你自己了,我觉得问题不大。”  “你、你……”周俊彤被厉劲秋的没人性震惊了,又觉得她哥没人性才是常态。  她咬牙切齿,猛然站起来,“不行,我不能等到展览结束,我马上跟馆长请假,回贝卢博物馆找老师。”  厉劲秋忽然来了精神,“什么时候走?我和你一起。”  周俊彤稍稍感动,虽然他们不同姓,但也是一起长大的亲生兄妹。  她哥嘴上不说,行动上还是关心着她。  “哥,你放心。我不会冲动的,回意大利也只是想查查记录,弄清楚琴的事情,你不用陪我一起。”  “用。”  厉劲秋看了看桌上堆着谱纸,说:“多梅尼克约我作的曲,下周要在音乐剧院排练,我这次大提琴、小提琴都带回来了,一个人搬不完。你回意大利正好,帮我提琴。”  周俊彤泪水一收,怒气满点。  “去死吧直男!鬼才给你提琴!”  厉劲秋搞不懂女人。  怎么会为了一个故事的真假,哭得惊天动地,还和他生气。  他妹果然信守承诺,没帮他提琴,甚至同一班飞机,都气得变成了陌路,看都不看他一眼。  他一个人托运大提琴、小提琴、行李箱,又请人帮忙把东西送到酒店。  忙了大半天,他终于拿着曲谱,到达了意大利音乐剧院。  这间矗立在佛罗伦萨的知名音乐剧院,拥有宽敞的大厅,华丽的装潢,建成六十年来,无数世界著名的乐团、音乐家,都在这个地方举办过旷世演奏。  厉劲秋对这里很熟。 第7章 厉劲秋说话不留情面,钟应却始终平静。  他认可了这项规则,又重新看向帕米拉,根本懒得和厉劲秋多费口舌。  傲慢、疯狂的作曲家,不会被任何的语言打动。  他要做的,是保证自己可以加入《金色钟声》,见到贝卢。  《金色钟声》仍是小提琴扬起前奏,属于独奏乐器的篇章,稍稍靠后。  厉劲秋双手环抱,十分抗拒,皱着眉听排练。  当第一个音响起来,他就盯着钟应,要看这个自信自负的年轻人,怎么用古琴,弹奏古筝宽广的音域。  短暂的序曲后,古琴泠泠弦音,清晰传来。  钟应坐在地上,琴弦稳如摆放在琴桌,他演奏《金色钟声》里的古筝独奏,又不完全是古筝的音调,在交响乐激进渐响的时候,他甚至狠狠拨弄琴弦,跳出了古朴如钟的声音。  厉劲秋愣了愣。  那不是他写下的音符,甚至不是他记忆里古琴的声音。  但是……  还挺好听?  钟应弹奏的每一段,弥补了之前没有独奏乐器的缺憾,厉劲秋不能说他在即兴发挥,可他弹奏的每一段音旋,令自己充满了探究欲望。  以至于厉劲秋无比好奇,下一个转音篇章,钟应又会弹奏出什么样的曲调。  《金色钟声》渐渐变弱,终于只剩下了古琴的勾挑撮轮。  钟应在静谧温柔之中,升起了一段古琴的旋律。  他于深幽寂静之中泛起悠长音调,带起鲜艳辉煌回声,荡漾出洒脱的音波,奏出了这首曲子最重要的乐思。  那是钟声,而且是镶嵌着金色玫瑰的洪钟,由千年桐木郑重的撞响,绽放出枯木逢春的生机。  全部交给独奏乐器的华彩段落,吸引了所有人诧异震惊的视线。  厉劲秋最讨厌乐手的自由发挥,在整齐划一的交响乐里彰显个性。  可钟应弹奏出来的古琴声音,时时超脱于乐谱,又和他们完美交融,全然没有第一次合奏的生涩,仿佛排练已久,是他们管弦乐队熟悉的一份子。  那是古琴,又不完全是他们认识的古琴。  不少熟悉乐谱的乐手,每一刻都在尖叫:完了完了,这人要被赶出去了。  唯独那位拥有赶人权利的作曲家,紧紧盯着钟应,没有任何异议。  金色悠长的钟声,取代了厉劲秋的记忆里拉锯般刺耳的滑弦、弹棉花式的偏见,恢复了古琴原本带给人的雅致印象。  厉劲秋听到了灵魂深处的乐曲。  那一刻,熟悉又陌生的乐曲伴随着钟应琴弦的节奏,共同谱写了一段极具吸引力的浪漫乐章。  他想到了。  想到了自己苦苦思索无法修正的段落,他选择用急速上升的节奏来掩盖缺陷,此时却迸发了新的灵感——  用流动抒情的间奏,加强降b大调的温柔慢乐章!  协奏曲在钟应荡气回肠的华彩中结束,帕米拉迫不及待的鼓掌。  她大声问道:“钟先生,您的古琴太不可思议了,刚才那段是你事先写好的,还是即兴演奏?”  钟应还没回答,就见到舞台下的厉劲秋,猛然转身离开。  他没有说话,更没有多看钟应一眼,径直冲着音乐厅大门走去。  “秋?”  那位作曲家仿佛根本没听到帕米拉的呼喊。  甚至越喊跑得越快,好像帕米拉高音调的声音,是追捕他的怪物,会撕碎他脑海里的思绪。  厉劲秋消失在第三玫瑰厅。  钟应目送他离开,才缓缓问道:“厉先生是生气了吗?”  “他怎么会生气?你赢了,你留下;他输了,他走!这很合理!”  帕米拉可太熟悉厉劲秋了,她显得格外高兴。  “不用管他,他肯定是被你迷住了,又躲起来写新曲!”  作曲家都有属于自己的怪癖。  厉劲秋发誓,自己不是怪癖,而是缺陷。  他自认不是天才,记忆极差。  如果不在灵感稍纵即逝的时候,努力捉住它们,他就会永远失去它们。  第三玫瑰厅旁边的工作间,厉劲秋马上就能拿出崭新的谱纸和钢笔。  笔下沙沙的摩擦声,成为了全部响动。  厉劲秋脑海里回荡的旋律,一个接一个的成为潦草音符,出现在了纸质的五线谱上。  音符、旋律、休止符,厉劲秋不知疲倦的写下音阶,将一曲降b大调的明媚协奏曲,重新改造,忘记了时间,直至夜色笼罩。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工程量浩大的修改终于结束。  他看向面前重谱的《金色钟声》,激动得头脑发晕。  高强度集中在听觉上的五感,渐渐回归了属于它们的位置。  厉劲秋感受到胃部的抗议,还有僵硬的四肢。  但是没有关系,潦草的音符落在谱纸上,完美刻下了他灵魂深处泛起的余韵,就是他获得的全部回报。  他坐着缓了缓,拿出手机拨出电话。  “多梅尼克,我重新写了《金色钟声》,你应该马上演奏一遍,听听这新的音乐!”  那边声音疲惫痛苦。  “上帝啊……你知道现在几点吗?”  厉劲秋环顾四周,窗外漆黑寂静,亮着昏黄暖灯,“大概是晚上。”  “凌晨三点了,作曲家!”  暴怒的多梅尼克被厉劲秋从电话声唤醒。  他挂断电话,只想倒头继续睡觉,仍是止不住脑海里不断盘旋着“新的音乐”“新的音乐”,驱赶他寥寥无几的睡意。  于是,多梅尼克在辗转反侧仍旧睡不着,认命的起床,回拨过去。  “带着你的音乐过来!”  那边的声音毫不意外,“嗯,我已经在来的路上。还有,我饿了朋友。记得让厨房给我准备卷心菜肉卷、海鲜意面,多加番茄。”  多梅尼克:?  他还点菜!  厨房慢慢为厉劲秋准备着迟到的晚餐,多梅尼克微眯着眼睛,仔细辨认谱纸上魔鬼一般的笔迹。  “我听帕米拉说,你下午就离开了音乐厅。你去写它了?”  “当然。”  厉劲秋毫无疑问是天才,“弹奏吧,多梅尼克。我现在就要听它。”  “秋,你是我见过最任性的孩子。”  伟大的钢琴家多梅尼克,穿着睡衣,缓缓将潦草乐谱放在客厅的钢琴谱架上。他不仅要负责厉劲秋的晚餐,还要亲自弹奏曲子,试试这魔鬼般混乱的音符标记。  幸好,多梅尼克熟悉厉劲秋的笔迹。  他手指按在琴键上,优美流畅的声音,就成为了厉劲秋凌晨晚餐的伴奏。  “太美了。”多梅尼克一边弹,一边沉醉在天才的新乐思之中。  “我发誓你的字迹再工整一点,一定会有更多人愿意弹奏它。”  “那不重要,看得清就行。”  厉劲秋死性不改。  多梅尼克快速掠过琴键,被突如其来的音乐激昂得心绪颤抖,“这是什么?是你的新创意?”  “我说了,它是全新的《金色钟声》。”  厉劲秋专注吃饭,“我把钟应的古琴部分,改得更加柔美清亮,其他管弦乐部分也必须跟着调整。”  “什么?今天都排练了一天了,你改了新的?”  多梅尼克震惊诧异,“秋,你是哪里不对劲。”  “没有不对劲,我只是听到了前所未有的节奏,觉得灵魂在呼唤我:必须完全忘掉之前的垃圾,写出这段为天堂唱诗班奏响的乐章。”  如果不是多梅尼克不懂中文,他还有更合适形容钟应那段华彩的句子——  此曲只应天上有,人间能得几回闻。  “前所未有的节奏……”  多梅尼克喃喃叨念,停下演奏,“孩子,你是想告诉我,你被钟应完全迷住了?”  厉劲秋皱着眉说:“没有完全,也只有一点点。”  一点点?  多梅尼克嘿嘿笑,随手在钢琴上敲击天才的新曲。  《金色钟声》几乎全盘推翻重谱,如果这只算一点点,那他更好奇厉劲秋的“完全”又是何种疯狂。  “秋,不用觉得不好意思。”  多梅尼克戏谑的调侃他,“钟应可是樊成云唯一的徒弟,十八岁就能打动你这样的老顽固,未来前途无可限量,说不定你以后会求着他演奏你的乐曲。”  “樊大师的徒弟?”厉劲秋对大师保有尊敬,“他一个人来意大利做什么?”  多梅尼克掐掉前因后果,模模糊糊说道:“他希望获得贝卢先生的赞赏。你知道的,想在意大利有所成就的音乐家,都是这个目的。”  “哦。”厉劲秋有些遗憾,觉得钟应俗气,又觉得理所当然。 第9章 贝卢声音低沉费劲地说道:“我想找一位经验丰富的斫琴师,帮我看看收藏室里的古琴。它最近声音不太对劲,弦好像太松了。”  说着,他特地叮嘱道:“那人得靠得住,否则我不放心陌生人接近我的私藏品。”  多梅尼克安静听完,立刻想到了钟应的话。  送回国内的十弦琴,是假货,真货还在贝卢这里。  那一瞬间,他想立刻答应,趁着这个天大的好机会把钟应带进来。  他正要张口,就见贝卢眼睛微眯,像是窥伺他的内心。  “哦,我的朋友,我只是一个弹钢琴的,怎么会懂中国的乐器。”  多梅尼克马上清醒了,他为难的说道:“这样吧,我帮你问问你博物馆的文物修复师。他们不是修过唐代古琴吗?肯定比任何斫琴师都经验丰富,只要叫他们来,我保证你的琴完美如初。”  “不。”贝卢闭上眼睛,直接拒绝,“他们太忙了。”  “既然你不懂,那我再问问别人。”  直到离开贝卢宅邸,多梅尼克都没有借机询问琴的事情。  这栋华丽宽阔的庄园,收藏室数不胜数,多梅尼克见过许许多多中国的乐器,古筝、古琴、扬琴、琵琶,看得出贝卢对中国音乐的喜爱不是作假。  而且,有沈聆亲自委托大使馆翻译的信件,足以证明贝卢和沈聆真实的友谊。  贝卢就算鬼迷心窍,真的把十弦琴藏起来,也是情有可原。  多梅尼克一直安慰着自己。  友谊比艺术更重要,他就算帮钟应假扮斫琴师,去到贝卢家,见到了真的十弦琴又有什么用?  当场偷走吗?  那可是犯罪!  车辆到达音乐剧院的时候,多梅尼克心中的一点点愧疚,终于荡然无存。  他心安理得的走进第三玫瑰厅,欣赏里面臻至完美的演奏。  钟应穿着简单衬衫,专注弹奏着《金色钟声》。  而他站在舞台下,为这首古琴协奏曲的美妙旋律痴迷。  他想,如此优秀俊逸的年轻人,得到贝卢赏识之后,他再旁敲侧击的说这孩子喜欢十弦琴,让老贝卢给他一张十弦,才是最完美的结局。  孩子太年轻了,见到贝卢家的十弦琴,指不定做出什么冲动的事情。  他是为了大家好。  排练结束,钟应抱琴下台,就见到了心事重重的钢琴家。  “多梅尼克先生……”  多梅尼克如同惊弓之鸟,回过神才发现舞台散了场。  “啊?结束了?那我走了。”  他紧张得像要逃走,钟应不得不出声询问道:“您状态好像不怎么好,需要我为您弹奏一曲吗?”  “不了不了。”多梅尼克是一点儿也不敢和钟应独处。  年轻的中国人,不过是说了说琴的年龄,他心里就百转千回、翻江倒海,在贝卢面前升起了可怕的想法。  再听听琴?  可能会变成厉劲秋一样的疯子!完完全全被古琴蛊惑!  “孩子,不要在为难我了,我只是一个可怜的、弹钢琴的。”  多梅尼克为了自己的钱途,硬起脾气警告道,“我不喜欢古琴,我讨厌它!”  “怎么回事?”厉劲秋路见不平,“你居然讨厌我作的曲?”  “秋,我不是那个意思……”  多梅尼克太害怕厉劲秋了,“我是说,古琴,我讨厌古琴,和你们谁作曲、谁弹奏没有关系,我讨厌它!”  厉劲秋眉头一皱,直接看向钟应。  “你把琴带上,我把他带上。”  钟应困惑看他,就见到厉劲秋伸手抓住可怜钢琴家的双臂,押解犯人一般把人领到隔壁房间。  “多梅尼克,你居然讨厌古琴这样美妙的乐器。”  厉劲秋把人摁在座位上,居高临下的教育道,“看来,你需要拯救自己岌岌可危的音乐审美,以免乐评人在你下次演奏的时候说‘被淘汰的老古董,浑身充满了势利的铜臭味,是意大利钢琴界耻辱’。”  说完,他抬手指挥钟应。  “给他弹,弹到他喜欢为止。”  “秋!”  多梅尼克后悔自己来到这里,他为什么不从贝卢家离开,就去见自己的医生呢?  厉劲秋感受到他的抗拒,双手环抱的说道:“好吧,看来你确实不想听。那我只能很遗憾的邀请我的乐评朋友们,多给你一些事业上的鞭策了。”  “听听听。”  多梅尼克可烦死那些乐评人了,整天在报刊杂志网络上指点江山,伤害他的自尊心。  比起铺天盖地的批评,听琴都不是什么难事了。  于是,厉劲秋关上了门,自然而然的坐在了最佳观赏位,准备监督多梅尼克好好听琴。  然而,钟应放好古琴,转头就说:“厉先生,能给我和多梅尼克先生一个独处的机会吗?”  “我得出去?”  厉劲秋皱眉,十分不情愿。  钟应认真解释道:“多梅尼克先生心绪烦躁,听琴也是为了使他平静舒缓,修身养性。你在这儿,他可能听得更烦。”  “就是就是。”多梅尼克疯狂点头,觉得听听古琴可太放松了。  厉劲秋表情犹豫,视线在钟应的琴和烦恼的多梅尼克之间徘徊。  “好吧。”他站了起来,抬手指了指老朋友,“多梅尼克,认真听。”  他仿佛严厉的老师,还要在私教课后收取听后感,不写满“好听”“喜欢”不给及格分。  多梅尼克哭笑不得,看到厉劲秋顺从的离开,并友好的关上了门。  他诧异问道:“孩子,你到底对秋做了什么?我从没见过他这样。”  钟应笑着回答:“因为厉先生是懂琴的人。在我们中国,这样的人被称为知音。他们会为了自己喜欢的音乐争辩、表达最直接的感受,所以有时候显得有一些偏激。”  “我知道,伯牙子期,高山流水。”  多梅尼克说完,自己默默心里补充了一个:贝卢沈聆。  “好吧。”他时间很多,也不急着逃避了,毕竟他还没有单独听过钟应的演奏,确实很感兴趣。  他见到钟应调弦,把漆黑古琴竖起来,熟练得如同斫琴师。  “你想弹什么?《阳关三叠》、《梅花三弄》?”  钟应调好了弦,将琴端正摆放在桌前,才缓缓说道:“一首沈聆先生重新谱写的汉乐府曲子。我觉得它很适合您。”  多梅尼克哦了一声,安静的看他。  贝卢如此重视沈聆,也没能寻找到沈聆半点儿乐谱,怎么钟应不仅一清二楚,还能弹?  他视线扫过钟应手上的七弦琴。  这张漆黑的古琴,声音独特,应该是一张好琴,不亚于樊成云那张长清。  多梅尼克总觉得中国人对待古琴的态度奇怪,无论琴古老或者崭新,都会给琴取一些名字,把琴当成朋友、亲人,仿佛这些琴会回应他们的呼喊,与他们终身相伴。  宽敞安静的室内,响起了厚重低沉的弦音。  钟应没有示意,更没有说“开始”,修长的指尖就勾起琴弦,弹奏起了沈聆重谱的汉乐府。  多梅尼克疲惫了一天的精神,全然放松,并不介意此时听听他“讨厌的”古琴,弹奏“适合他”的曲子,舒缓一下提心吊胆的情绪。  钟应手指抹过琴弦,来回滑动刮擦着,发出的古怪声音。  见多识广的钢琴家知道,这叫走手音,能够增加曲子的特色和感染力。  他放任思绪逸散,随便畅想,将修身养性的弦音,转换为了想象中的美景,让自己更加舒适的去感受古琴的美妙。  钟应如泉水般汩汩的旋律,应当在弹奏一条波光粼粼的河流。  多梅尼克不由自主想象,这条河里,应该还漂着一艘破旧狭窄的渔船。  也许船夫穿着寒酸,皮肤被太阳晒成褐色,脸上凝固着多年洗不净的污渍一般,笑出满脸皱纹。他抬手将潮湿黏腻的船桨,狠狠砸进水里,一声一声破开水面飘浮的落叶,荡出一圈一圈的波纹。  他本来觉得这样的画面陌生,又随着泠泠琴音,感到了久违的熟悉。  弦动挠挑,短促的声音打破了宁静,也打破了多梅尼克的悠闲恣意。  那段短促的旋律,仿佛是谁在说话的声音,勾起了他强烈的探究欲望。  多梅尼克竖起耳朵去听,像在喊他的名字,又像在絮絮叨叨低语。  忽然,他意识到,那不是琴在和他对话。  而是他忘不掉的童年记忆,不断地翻腾于脑海,和琴声逐渐重叠。  他神情错愕的盯着钟应的指尖勾过琴弦,永远记得那样的一幕:  静谧的河流、破旧的渔船,还有丑陋佝偻的渔夫。  对方踩在湿滑鱼腥味的网子上,粗着嗓子隔岸讥诮他——  “多米,你又去看神父弹风琴啦?”第7章   渔夫呼唤他的声音清晰,多梅尼克甚至记得对方的名字。  他总是叫对方“该死的老约翰”或者“讨厌的费希曼”。  当多梅尼克愤怒的这么骂出声,那个脾气古怪的渔夫,总会哈哈笑出一口豁牙,令他感到十分羞恼。 第11章 媒体都盛赞哈里森.贝卢的慷慨。  但他一清二楚,这慷慨都是樊成云耐着性子,用一首一首古琴曲磨出来的。  然而,多梅尼克能够理解樊成云,能够理解《悲歌》,却不能理解钟应。  因为,钟应和樊成云截然不同。  他十分年轻,还没有奠定属于自己的地位,不像樊成云似的名利双收,无欲无求。  可他的行为、他的言语,只比樊成云更加执着。  多梅尼克止不住心里的困惑。  这琴到底有什么魔力,让师徒两人如此着迷!  “孩子,告诉我,你那么优秀,拥有大好的前程。你只要弹奏曲子,整个意大利、欧洲乃至全世界的听众,都会为你疯狂。”  他难以置信的问道:“可你到底想要什么?难道就只有那张琴吗?”  钟应面对他的质疑,显得格外平静。  他手指轻柔的置于弦上,停下了随性的琴声,依然能感受到钢弦阵阵作响,仿佛琴在代替他回答多梅尼克的问题。  “也许您觉得,一个音乐人应该有更高的目标和追求,我的行为不可理喻。但我来到这里,弹奏乐曲,只是为了找到它。”  每一个日日夜夜,钟应都在万里之外的中国,透过沈先生的日记,听到十弦雅韵远离故土、思乡心切的悲鸣。  “先生,它老了,我想带它回家。”第8章   哈里森.贝卢九十六岁,再过几天,他就是九十七岁。  平静安详的灵魂支撑着他日渐虚弱的躯体,令他每一天都满怀期待地打开书房的暗门,走进同一间收藏室。  那里有一张布满纹路的十弦古琴。  贝卢自十六岁时见到它,这琴就是这副快要碎掉的腐朽模样。  谁知道七十九年过去,连他自己都满身皱纹,垂垂老矣了,这古琴仍是曾经初见时候的模样。  他控制着轮椅,靠近琴桌。  稍稍抬手,就能用他苍老干枯的手指,轻巧熟练的勾挑琴弦。  冷冽如霜的琴弦,发出阵阵悦耳声音。  虽然不成曲调,贝卢却随着这琴声,产生了渐渐恢复青春的幻觉,一声一声的回到了第一次去到中国的年纪。  他觉得,只要这琴还在,他还能长长久久的活下去。  哪怕浑身遍布丑陋皱纹、灵魂腐朽枯萎,他也能和这张琴一样,带着对沈聆的怀念,继续活下去。  突然,收藏室的监控里,传出了助理的声音。  “先生,多梅尼克先生来了,他还带了一位年轻的斫琴师。”  贝卢回过神,看了看琴弦未静的雅韵,收回了手,控制着轮椅走出书房。  书房里等候已久的助理迎上来,将他稳稳的推到了庄园宽敞明亮的会客厅。  那里等候着紧张的多梅尼克,还有平静的钟应。  钟应今天没带琴箱,身穿简单衬衫西裤,轻装上阵,刘海都梳成了成熟可靠的模样。  毕竟,他现在的身份是经验丰富的斫琴师,被多梅尼克请来修理贝卢的古琴。  “哦,贝卢,看看我给你找到了多么优秀的斫琴师!”  多梅尼克一见老朋友出现,就迎了上去,“他在中国的时候,就帮很多琴行调弦修琴,这次专门来意大利唐人街帮古琴行修理乐器,我正好见到了!”  经验丰富的钢琴家,吹嘘起钟应来,一点儿也不显得虚假。  毕竟,他确实喜欢走街串巷,也喜欢去唐人街看看热闹,还经常给贝卢买点儿中国人的有趣小玩意儿,给老朋友解闷。  所以,钟应安静的站在一旁,听多梅尼克毫无章法的夸奖他,并端详着那位九十六岁的老人。  贝卢老了。  他白发稀疏,五官都被皱纹遮盖,依靠在轮椅里的姿势仿佛随时都会一命归西,又神色严肃得如同枯木雕塑,拥有了永恒的生命。  他的眼睛浑浊,听完多梅尼克的描述,转过来看向钟应。  贝卢微微眯起锐利的视线,反复打量起这位经验丰富的斫琴师。  他穿着古板的衬衫西裤,梳着严肃正经的发型,像是游走于商界的精英人士。  偏偏一双眼睛澄澈透亮,饶是贝卢老眼昏花,也能感觉到属于年轻人的执着锐利。  贝卢显然不太高兴。  “朋友,你选的斫琴师会不会太年轻了?”  多梅尼克眨眨眼,脸不红气不喘的解释道:“有吗?我只看到他经验丰富,调弦上弦手法娴熟,就算只有——”  “哈里森.贝卢先生。”  突然,钟应打断了钢琴家差点自爆的辩解,礼貌克制的自我介绍。  “在我们这行,从来不以年龄评判斫琴师的水平。我三岁开始跟随爷爷学习古琴,五岁就能独自完成古琴的调音工作,七岁开始帮忙上弦涂漆,十岁已经能够独立制作属于自己的第一张古琴。”  “二十五年来,我经手的名琴没有一百也有八十,不知道您需要给什么琴调弦?”  他说话直切主题,甚至带有一点儿天才斫琴师自视极高、屈尊纡贵,来做调弦这种小事的味道。  语气很是狂妄,仿佛准备调完弦就走,免得在这儿耽误时间。  贝卢上下打量他,产生了一丝丝困惑,“你学习斫琴二十五年了?”  钟应点了点头,笃定道:“我今年二十八,确实已经学习斫琴二十五年了。”  二十八……  “对!”多梅尼克严肃的点点头,认证了这位年轻斫琴师的年龄。  “老贝卢,中国人都显年轻,但是你放心,我不会带不专业的人过来。唐人街那些四五十岁的老师傅,最多斫琴十几年、二十年,都没有钟应的从业时间长!我这才把他请过来的。”  多梅尼克喋喋不休,简直是在用自己的多话掩盖骗人的紧张。  幸好贝卢的注意力已经不在他身上,无论他怎么解释、怎么举例,贝卢都一言不发,不置可否。  钟应能够感受到贝卢的谨慎。  即使他们再怎么用语言证明,他是个经验丰富的年轻斫琴师,似乎也无法打动面前充满疑问的老人。  钟应想了想,站起来理了理衬衣袖口,直视贝卢,状似漫不经心的问道:  “您的古琴,是什么材质的?”  贝卢沉默看他,表情充满了审视,拒绝回答。  钟应也没有指望他回答,自顾自的说道:“古琴通常选用优质的桐木、杉木、松木制作,因为大多使用钢丝尼龙作弦,所以琴的音质更依靠琴身木头的材质。”  “《梦溪笔谈》曾言:以琴言之,虽皆清实,其间有声重者,有声轻者,材中自有五音。它说的,就是用不同木材制作的古琴,声音轻重都有差异。您的琴需要调什么弦、得什么音,都要看琴本身的材质。”  “其中,桐木琴醇厚古朴、杉木琴澄澈清凉、松木琴爽朗圆润,同样的木材里又各有其音,趣味更是大相径庭。”  “不过,人无心不活,树中空漏音。我认为最好的材料,从来不是局限于什么桐木、杉木,而是活木。”  “活木?”贝卢仿佛第一次听到这样的说法,终于升起了一丝丝好奇。  钟应抓住了对方兴趣所在,立刻眉眼温柔,一派斫琴大家风范,认真回答道:  “活木,就是在天地灵气孕育的深山林木之中,一些年岁过百的老木材。它们遇到狂风刮过,树木躯干巍然挺立,迎风簌簌回声连绵,便是活木。我们一向评价这样的活木,‘树老心不老,可以成名琴’。”  贝卢沉默许久,皱起了眉。  他竟然喃喃复述了钟应的话——  “树老心不老……”  钟应看得出他的动摇。  苍老的贝卢,萎缩的手指在轮椅扶手上局促的摩挲,一直在犹豫什么。  像是在琢磨这句树老心不老,又像是在怀疑他对活木的阐释。  半晌,那双浑浊的眼睛,想起什么似的,骤然放光,死死盯着钟应。  “树老心不老这句话,是你从哪里听说的?”  “这是爷爷教我的行话。”  钟应勾起笑意,提到那位作古多年的斫琴师,语气里满是怀念和尊敬。  他声音温柔道:“他是一位非常优秀的斫琴师,懂得我们这行的许多道理。他将这话教给我,就是希望我能继承他一身本事,在斫琴的时候,选良才、取好弦,做出历经岁月不老的传世名琴。”  “行话……”  贝卢动了动手指,轮椅便缓缓转了起来,“我好像也听过相同的话。做你们这一行,总有许多规矩。”  助理赶紧去扶住轮椅,依照着贝卢的想法,推着他缓缓走出会客厅。  他们的背影渐渐前行,终于飘来了一句喟叹。  “来吧,年轻人。”  贝卢的声音似乎更沧桑了些,仿佛凭着这一句“树老心不老”,信了钟应的二十八岁。  “希望你说的都是真的。”  贝卢的轮椅,领着钟应穿过宽阔的庄园长廊,还有整洁华丽的庭院。  这条不长的路,钟应走得沉重,心里焦急的想要见到雅韵,又怕贝卢请斫琴师来保养的古琴不是雅韵。  身边多梅尼克直喘粗气,几次默默的看向钟应,脸上写满了担忧。  钟应清楚他的意思。  不要冲动、学会忍耐,贝卢庄园保镖保安不计其数,还有隐藏的防卫武器惊喜,在这儿引发冲突,贝卢家族完全可以判他个意图不轨、非法入侵。  也许是他非同一般的执着,令钢琴家产生了长辈般的担忧。  多梅尼克一边帮助他,一边照顾他,唯恐钟应为了一张琴丢掉小命,自己无法向樊成云交代。 第13章 就算让他放手这张琴,他万分不舍。  但是,琴在,带琴回家的机会就在,他可以忍住一腔冲动,状若无事一般立刻告辞,谨慎筹谋。  琴弦重回琴身,琴身重回琴桌。  钟应勾起一丝浅笑,心情极好,正打算和贝卢客套几句。  忽然,他视线余光扫过了琴桌正对面的收藏室装饰品。  熟悉的玻璃框、熟悉的信件,却与贝卢书房悬挂的内容截然不同。  钟应被十弦雅韵完全抓住的注意力,终于能够分散到这些信件上,逐字逐列的去阅读它们。  越是阅读,他刚才愉快的心情越是跌入低谷,甚至感受到收藏室刮起并不存在的寒风,刺得他背脊冰冷,如遭雷劈。  因为,那是沈聆的亲笔,字迹与日记别无二致——  “贝卢先生若是爱琴,等雅韵归来,我专程为您弹奏也是无妨。”  “沈某家境殷实,如若归还此琴,必重金酬谢,此生铭记意国义士的恩情。”  “若有他求,尽管告知,沈某必定竭尽全力为君解忧,莫敢不从。”  字字句句,好像一种无声呐喊,萦绕在困住十弦雅韵的收藏室,跨越近八十年光阴,绵延不绝。  那不是书信。  那是沈聆临终前的哀求。  他在祈求这个带走雅韵的贝卢,能够大发慈悲,将琴还给他,字里行间的绝望,随着书信从左到右的排序,层层加深,却依然保持着文人风骨,委婉温柔。  钟应觉得指尖麻木,眼睛干涩。  沈先生心心念念的书信确实到了意大利,也确实到了贝卢手上。  可他至死也不会知道,自己三番五次的哀求许诺,因为民国大使的热情翻译,变为了意大利语的“我们友谊天长地久”“身体健康万事如意”!  贝卢见到钟应的震惊神情,也仰头去看挂了墙上几十年的装饰品。  他一看就笑了,面色慈祥,带有怀念神色说道:“这些是当年沈聆不远万里给我送来的书信原件,你懂得中文,就该知道我们确实是很好的朋友。”  贝卢和沈聆不是朋友,他甚至没法跟沈聆好好说过一句话。  但他仍旧坚持,“他是我一生难忘的知音。”第9章   贝卢每一天都在这里怀念沈聆。  如今,有了优秀的斫琴师当听众,他的怀念更加绘声绘色。  “那时我刚到中国,对中国古典乐器一点也不感兴趣。”  贝卢声音有着老年人特有的迟缓,却说得异常清晰,“沈聆常常在遗音雅社,专门为我弹奏琴曲,久而久之,我一个不懂中国弦乐的家伙,都能听懂他弹奏的有朋自远方来、高山流水遇知音了。”  他说得十分详细。  仿佛沈聆真的愿意为他弹琴,为他讲述古老的琴曲典故。  然而,钟应克制着心中憎恶和怒火,默默伸手虚放在琴弦上,免得自己忍不住对眼前谎话连篇的老头子动粗。  沈先生成立遗音雅社之后,终日闭门研究汉乐府残存诗篇,与演奏家们一起,重谱乐府诗,忙得根本没空搭理外人。  自从他们义演募捐之后,前来拜访、结交的富商权贵,数不胜数。  他曾无数次在日记里写到:  “前方战事惨烈,众人却无暇关心抗战,只顾着来看遗音雅社的传世名器,个个都称自己是知音。致远年少气盛,阻了一些人离去,差点惹出事端。我社既要为抗战募捐,便不好强行推拒,只盼捐去的财物,能有些用处,早早胜利而归,还遗音雅社昔日安宁。”  沈先生不求闻达的喜静性格,透着对来访者的不满。  即便是贝卢真正去到了他的面前,恐怕连琴音都听不到一下,更不可能得到沈先生的好脸色,还专门弹琴帮他开窍!  可惜,贝卢没有意识到这些。  他沉醉在自己虚幻的回忆里,肆意描述着沈聆对自己有多么情深义重。  贝卢说着说着,见钟应脸色凝重,毫无他期待的阿谀奉承,便眯起眼睛,抬起手,颤颤巍巍的指了指墙上,搬出了最有力的证据。  “你看那些信,都是沈聆对我念念不舍的问候。”  钟应只觉得更加生气,沉声道:“我看得懂中文——”  “哦,太感人了!”  多梅尼克夸张的出声,打断了钟应的话,“我无论听过这个故事多少次,都觉得你们才是伯牙子期。沈先生在天堂,一定会非常高兴你这么珍视你们之间的友谊!”  只可惜,多梅尼克努力的挽救,并没有收到想要的效果。  坐在轮椅上的贝卢,耳朵不聋。  他堆起脸上的皱纹,仰头看向年轻的斫琴师,坚持追问道:“你看得懂,那你说说,你看到了什么?”  钟应喉咙干涩,怒火死死卡在咽喉,动弹不得。  他掌心冰冷的琴弦,还带着微微颤音,仿佛师父的叮嘱、多梅尼克的担忧,一丝一丝克制住他的冲动。  钟应盯着苍老的贝卢,想告诉他,沈先生临死都在思念雅韵。  想告诉他,这信里每一个字都是他犯罪的证据!  如果钟应于沈先生仍在世的时候来到这里,他绝对会抱起这张琴,不管不顾的冲出贝卢庄园,带它回国,将它亲自物归原主。  即使为此挟持贝卢,犯下大错,他也想为沈先生达成生前所愿。  但是……  没有如果。  沈先生已经去世七十四年,而十弦雅韵孤独寂寞的留在贝卢庄园,在严密戒备下,整整困了七十九年。  钟应的一举一动都在众目睽睽之下,承载着师父厚重的嘱托。  他们要做的事情,不仅仅是带雅韵回家,还要带着遗音雅社流落在全世界不知哪个角落的乐器,完完整整的回到故乡。  他站在那里,视线重回墙上凝聚了沈聆临终祈求的信件。  贝卢可恨可气,但他除了虚与委蛇,又别无他法!  钟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手指勾住十弦雅韵冰冷纤细的弦,声音低沉的说道:“沈先生说,希望能够为您……抚奏十弦琴。”  他说的事实,又不完全是事实。  贝卢显然很高兴,抚掌叹道:“你说对了。他想给我弹琴,他想拿钱资助我的事业,而且还说我要是有任何烦恼,他都愿意帮我解决。”  他的话准确的截取了信件里自己想听的话,并以此为荣。  他笑得满脸皱纹,“当然,他不为我做这些,我们也是最好的朋友。你说是吧?”  钟应不想回他,贝卢一双浑浊眼睛,视线锐利的凝视钟应,非要钟应认可才行。  “是的。”  钟应右手跪指于弦,借着细冷的琴弦磨在指节的坚硬触感克制情绪,语气总算恢复了平静。  他直视贝卢,真诚说道:“如果沈先生在天有灵,一定会时时看着你。”  看你一个无耻之徒,如何编造虚假的友谊自欺欺人!  贝卢总算得到了想要的认可,哪怕钟应那句认可极为短暂。  “我也这么认为。”  他调转轮椅,靠近了十弦雅韵。  “你看这琴仿制得多好,你用它弹奏的乐曲多美。而我送给樊成云的那张真正的十弦琴,只会比它更加完美。像这样的艺术品,留在中国只会被战火糟践,在我的保护下才有它的今天……”  说着说着,他视线盯着琴弦,宛如叹息,“可惜啊,沈聆没有来。”  “这张琴,就应该在他手中弹奏,才有存在的意义。”  室内回荡着他的声音,渐渐安静的空气仿佛都在陪他们哀悼一位早逝的琴家。  多梅尼克见状安慰道:“贝卢,你也不要经常睹物思人,当初樊成云要把琴带走,我是坚决同意的,谁知道你还做了一个仿制琴,继续躲在这儿悄悄伤心。”  “你看看,你都快九十七了,再等几年,就是百岁老人,总是伤心,对身体可不好。”  他和贝卢是真正的好朋友,无论他怎么帮助钟应,也不会影响他和贝卢的友情。  多梅尼克在这儿和贝卢畅想百岁,钟应经过了极怒之后,逐渐冷静,竟然能听着他们闲聊,想到一个绝妙的主意。  “贝卢先生,不知道我有没有机会,为您好好演奏一曲十弦。”  钟应骤然打断了多梅尼克的话,笑容真诚恳切,连多梅尼克都吓了一跳。  然而,贝卢十分感兴趣,立刻问道:“你会弹奏十弦琴?”  钟应随手拂弦,手中雅韵琴声动人。  “我从小学习七弦琴、五弦琴,对十弦略有涉猎。十弦有宫、商、角、徵、羽、变宫、变徵七音在列,既可以双弦合为一音,又能用八弦九弦十弦辅以平调、清调、瑟调,扩展古琴的音域,更能演奏出阴阳清浊之音,掌控三百六十律之变化。”  专业人士一边拨弄十弦,一边加以阐释,可谓生动形象,但根本一点儿也不浅显易懂。  别说对中国乐器一窍不通的多梅尼克,就算是对古琴多有研究的贝卢,听到了钟应一连串的专业词汇,好像懂了又好像完全没懂。  无论钟应如何贴心的讲述着意大利语,再加上一根弦一根弦的展示,面前的听众都只能领悟到——  琴声很好听,对方很专业。  等到钟应极尽所能,展现了自己对十弦琴的了解。  哪怕是贝卢,都发出了震惊无比的喟叹。  “孩子,我确定你是一位经验丰富的古琴专家了,而且,我现在迫不及待想听听你为我演奏!”  钟应平静面对他的赞美和期待。  他的笑意温柔平和,“贝卢先生,您懂琴,更懂雅韵。适合雅韵的舞台不在这里。”  年轻人双手无奈的摊开,明确的示意自己并不满意这间收藏室的状态。  “它应该登上舞台,在您九十七岁的生日音乐会上,奏响乐曲,纪念您与沈先生的旷世友谊。”  他说得情深意切,好像是一位感动于贝卢和沈聆友谊的演奏者。 第15章 厉劲秋好奇问道:“你想骗他什么东西?”  “十弦琴。”计划失败的钟应,不介意闲聊,“就是那张贝卢说送给我师父的唐代古琴。”  厉劲秋想起来了。  周俊彤哭得泣不成声,确实说过什么唐代十弦琴的事情。  记性不好的作曲家,找回了当时漫不经心的信息碎片,他伸手撑着沙发,姿势懒散的理顺思绪,总算抓住了问题关键。  “贝卢都送给你师父了,你还骗什么骗?”  “因为他送的是假琴。”钟应长叹一声,“我刚才就要拿走真的了。”  他没有一句抱怨,厉劲秋却充满了负罪感。  仿佛“就要拿走真的了”等同于“都怪你多嘴多舌导致没能成功”。  没有手机的厉劲秋,痛苦的靠在沙发里,心中充满抗拒和挣扎。  从理性来讲,钟应承认自己要拿走别人的东西,干的是坏事,他揭穿对方是为贝卢除害。  从感性来讲……他还真的有点儿愧疚。  不就是一张琴?贝卢反正都同意送给樊大师了,送张假的算什么朋友,就该送真货。  既然如此,钟应作为樊大师唯一徒弟,过来帮忙拿琴也是合情合理。  厉劲秋突然就说服了自己。  他视线扫过钟应,那位年轻人始终站在窗边,盯着庭院湖泊里树叶飘零,百无聊赖。  果然,没有手机,大家一样的难熬。  于是,他站起来走到门边,敲了敲紧闭的大门内侧。  “喂,如果贝卢先生不希望生日音乐会出任何问题的话,最好把我放出去。”  很快,那边的保镖给了回复。  “多梅尼克先生说,《金色钟声》排练非常完美,即使您不在,生日音乐会也会顺利举办。”  厉劲秋微眯着眼睛,意识到狡猾的钢琴家,已经趁机把他给抛弃了。  他扬声追问:“那钟应呢,他可是独奏乐器的演奏者!生日音乐会没他可不行。”  保镖回答得更果断了,“多梅尼克先生说,钟应是天才,不需要彩排,直接上台表演就可以。当然,如果他还愿意表演的话。”  好家伙,一次卖俩!  听这意思,多梅尼克不仅抛弃作曲人,还抛弃协奏曲主角,说不定还会冠冕堂皇的把协奏曲改成钢琴协奏或者奏鸣曲,满足自己胡乱改曲、钢琴喧宾夺主的嗜好。  厉劲秋一想到自己的古琴协奏曲可能会变成钢琴奏鸣曲,顿时觉得多梅尼克丧尽天良、其心可诛。  就凭他在会客厅夸张的演技、刻意的呼唤,厉劲秋都明白了是怎么一回事——  这老家伙,肯定仗着自己和贝卢四十年情谊,反复强调自己毫不知情,纯属无辜,也是被十八岁的钟应骗了!  他微眯视线,为自己的《金色钟声》辗转反侧、坐立不安,终于放过保镖,径直走到窗边找钟应求证。  “你和多梅尼克一起骗的贝卢,对不对?”  厉劲秋非常肯定,“也只有多梅尼克这个狡猾的家伙,能够骗过贝卢还全身而退,还连累我被关起来。”  他语气里满怀失去手机的痛苦,还有对多梅尼克的谴责。  “这太不公平了!”  钟应转眼看他,觉得厉劲秋脾气极好理解。  他焦躁不安得像个小孩,即使站在窗边也静不下心,皱眉抱怨的时候还拿手指敲击窗户,做出手机重度依赖症的发病手势。  钟应对他最后一点点说真话的埋怨,都在玻璃窗咚咚咚的敲击里变成无奈。  “多梅尼克能够把我带进来,我已经非常感谢他了,没有打算要他和我同甘共苦。”  厉劲秋诧异于他的宽容,提醒般指了指自己,“那你打算跟我同甘共苦?”  钟应笑着看他,“又不是我想的。”  明明是贝卢被害妄想症,连厉劲秋都不放过,害得这位坐立不安的作曲家持续的坐立不安。  两位不算特别熟悉的音乐人,在宽敞套房度过了不怎么愉快的下午。  贝卢庄园送进来的晚餐丰盛,可以给予他们除了自由之外全部帮助。  他们在客厅看庭院湖泊,观赏夕阳西下。  房间长久的保持着安静,直到夜幕降临。  厉劲秋没有手机,没有音乐,房间连个会发出噪音的电视都没有,他觉得自己快要发疯。  可他的狱友钟应,总是可以平静的坐在窗边,似乎眺望那座景色单一的庭院都能渡过漫长人生。  这不可思议了,他无法想象钟应平时过的什么生活。  终于,在路灯都能照亮庭院,散发出温柔辉光的时候,厉劲秋的忍耐到达了极限。  “能聊聊吗?”他问。  钟应随时都能从思考中回神,转头看他,“聊什么?”  “随便什么,你要能唱歌,你唱首歌给我听也行!”  厉劲秋任性得一塌糊涂,非常受不了安静无声的禁闭。  于是,闲来无事的钟应想了想,抬起双手,悬于身前。  他如同弹奏古琴一般,指尖虚空按下了不存在的琴弦,演奏手法娴熟又流畅地拨弄起并不存在的弦线。  厉劲秋惊呆了。  他也算是看过默剧、有极高艺术素养的作曲人,还没见过钟应这种虚空弹琴的手法!  “你这是做什么?”厉劲秋难以置信。  钟应一边弹奏,一边说道:“我在学陶渊明。”  “嗯?”厉劲秋也是接受过教育的知识分子,清楚的明白陶渊明是什么人。  东晋隐士、田园诗人,写过《桃花源记》,还有《归园田居》,但是……  “我可没听说过,他还有这嗜好!”  钟应不知道为什么,听到厉劲秋说话就想笑。  任性、直白、纯粹的作曲家,总是用一些独特的词汇表达自己的观点,准确又奇特的戳中钟应的情绪。  他带着温和笑意,双手没停,猱挑勾抹尽是专注。  即使手下没有一张古琴,他也能准确的即兴演奏,旋律铭记于心。  钟应在温柔婉转的乐曲里,徐徐解释道:“陶渊明有素琴一张,时常与酒相伴,抚素琴为乐。素琴,就是没有琴弦的琴。他曾说:‘但识琴中趣,何劳弦上声。’”  “所以,我们身在囹圄,只要心中有乐曲,也能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  厉劲秋很给面子,抬手给他鼓掌。  这觉悟、这思想,不该跟他关在一间房,应该关去地下室,让钟应在暗不见光的地方,去奏响无弦天籁,去见心中的南山。  可惜,钟应不是在开玩笑。  他心中千百万首曲谱,随手都能精准的弹奏出来,十分专注的为厉劲秋演奏。  焦躁不安的厉劲秋,双手环抱,坐在沙发上欣赏,努力的去倾听无声乐曲。  他不得不承认,钟应的指法极美,挑跪叩勾,尽显琴意。  但是,他脑海里响起了德沃夏克第九交响曲、拉赫玛尼诺夫第三钢琴协奏曲,又回忆了多首雅俗共赏的曲谱,都没法跟钟应的指法对上,惹得他心绪更加烦躁。  这地方,连张谱纸都没有,和监狱有什么区别?  他越看钟应悠闲弹琴,越发觉得耳边静谧得产生了耳鸣似的嗡嗡声,没能领悟什么悠闲采菊东篱下、什么身陷囹圄志存高远……  他只觉得,眼睛好吵!  钟应沉浸在归园田居的畅快舒适旋律中,忽然见到沙发上安静的厉劲秋猛然站起来。  他大步走进隔壁房间,狠狠把门一关,声音低沉急躁。  “晚安,睡觉!”  第二天一早,贝卢的助理敲响房门,为他们亲自送上了早餐。  钟应觉得,厉劲秋昨晚肯定很难熬。  他疲惫的神色一如初见时阴郁,仿佛一直饱受失眠困扰。  然后,在这个关禁闭的夜晚,失眠得更加彻底,只凭他的脸色都能看出他困顿不堪。  “助理先生,我和厉劲秋没什么关系,有必要把他也关起来吗?”  厉劲秋皱眉抬头,似乎困惑于钟应为他说话。  “贝卢先生只是为了保证生日音乐会能够顺利进行罢了,厉先生如果在外面透露了您的行踪,我们会比较难办。”  助理回答得很诚恳,“厉先生觉得太累的话,待会不用和我们一同出行。”  厉劲秋声音低沉的问道:“你们要去哪儿?”  助理客气的说:“贝卢先生认为,钟先生对他存有极大的误解,所以希望钟先生能够腾出今天一天的时间,参观哈里森.贝卢博物馆,全面的了解贝卢先生为中国所做的贡献——”  他没说完,厉劲秋就站了起来。  “就算去博物馆背诵给贝卢歌功颂德的介绍词,我也不愿意待在这个鬼地方。这里没有手机、没有音乐、连电视都没有,简直是人间地狱!”  厉劲秋看向助理,丝毫没觉得自己哪里不礼貌,直言不讳道:  “如果贝卢是因为这样的秘诀才活到九十六岁,那我宁愿英年早逝。”  说完就走,十分潇洒。  完全不介意这场博物馆之行,是贝卢给钟应特地安排的思想教育课。  他们坐上车辆,钟应想跟厉劲秋说点儿什么,却发现这位疲惫不堪的作曲家,上去就闭上眼睛,满脸写着“我累别吵”。  钟应便不再打扰,安静的等待车辆启动,欣赏街景。  他不是第一次来佛罗伦萨,却是他第一次前往那座贝卢建成的博物馆。 第17章 周俊彤追着他的脚步,忐忑不安的低声问道:“钟先生,其他的展品是不是……”  钟应懂周俊彤的意思。  其他的文物是不是来历也不干净,贝卢是不是全在说谎。  他看着玻璃后熟悉的中国文物,不敢立刻回答,更无法完全确认。  但钟应终于知道,为什么师父数次来到这座博物馆参观十弦琴,都不曾带他。  因为五年前,他年岁尚小,又清楚沈家大部分藏品特征。  他站在这里,一定会发出小孩子天真可怕的疑问:“为什么沈先生的东西,会保管在贝卢的博物馆里?”  打草惊蛇。  钟应慢慢走完了整个中国厅。  已经送回了113件文物的展厅,依然可以见到大量熟悉的藏品。  由于它们价值不够高、国内有同款等等原因,并不在师父向贝卢要求带回中国的清单上。  可是,这并不妨碍钟应清楚其中一部分藏品的来源。  本该被人领着参观的钟应,成为了新的解说人。  他回到看过一遍的展柜前,指向里面安静摆放了不知道多少年的藏品。  ——唐代崔氏白瓷盘,贝卢于1967年在法国拍卖行购回。  “这些白瓷盘,沈家也有一模一样的收藏记录。它们通体类银,瓷釉胜雪,足底均刻有草书‘崔’字,是沈家代代传下来的唐代邢窑白瓷珍品。可惜1942年后不知所踪。”  ——明代成套雕花琉璃茶器,贝卢于1971年从私人收藏家手中求得。  “展柜里的琉璃茶器,配套的三只茶碗恰好是松、竹、梅的雕刻,像极了沈先生挚爱的岁寒三友药玉茶具。只可惜1942年后,茶具遗失,他再也没法一边抚琴,一边用最爱的竹纹药玉杯品茶了。”  ——清代书画绢帛,贝卢于1955年在意大利拍卖行购回。  “这些清代的字画绢帛,看起来保管得非常好,可惜沈家的藏品,就没有它们幸运了。只留下了管家的清点账本记录道:民国三十一年,万松叠翠、山雨欲来字画绢帛八幅,洋人所夺,记损毁。”  “洋人所夺……”  一直沉默不语的厉劲秋,盯着那些色泽靓丽的风景书画,瞠目结舌,“看来,这博物馆就是个赃窝啊!”  周俊彤闻言脸色苍白。  助理勃然大怒,“你们这是什么意思?”  厉劲秋摊开手,偏偏头,表示没什么意思。  而钟应抬手轻轻敲了敲玻璃橱窗,语气悠闲的回答道:“睹物思物罢了。贝卢博物馆拥有的东西,沈先生正好丢了一批。”  “我觉得太巧了,很稀奇,所以说出来给大家听听,仅此而已。”  他没有任何明确的证据,证明这些并非独一无二的文物,原属于沈家。  可他非常确定,沈聆不会将如此多的古董,送给毫无印象的贝卢。  助理无计可施,抓不住钟应的把柄,怒斥周俊彤。  “你实在不够专业,根本没有尽到解说的责任……”  “因为,我觉得没有继续解说的必要!”  周俊彤打断他的话,声音前所未有的坚定。  “钟先生比我们任何人都要清楚,这些文物从哪里来,怎么来。我相信他所说的一切,也很想知道他提出的问题——”  “为什么贝卢博物馆的东西,正好是沈聆遗失、损毁的物品?”  “胡说八道!”  助理脸色铁青,抬手指向周俊彤,“你有什么证据,证明这些东西属于沈聆?”  “就算证明了它们属于沈聆,你又敢说它们不是沈聆亲自赠送给贝卢先生,又厚颜无耻的在家族账本里悄悄写上遗失、损毁,以免被家族追究责任?”  他气得咬牙切齿,简直想立刻找贝卢博物馆馆长算账。  “我明明是叫馆长挑选崇敬贝卢先生的解说员!”  突然,周俊彤被触怒一般,扬起声音,大声提醒他,“先生,我确实是博物馆里最崇敬贝卢的人!”  她高扬的音调,震得助理一愣,连钟应和厉劲秋都诧异的看着她。  周俊彤表情严肃的说:“我从学习文物修复,到进入博物馆实习,对贝卢先生的尊敬、仰慕、感谢,从来没有减少,而且随着我对文物的了解,与日俱增。”  “我撰写过长达十万字的论文,讲述意大利人对中国文物的保护,并以哈里森.贝卢博物馆为例,感谢贝卢先生做出的贡献。”  “我也在贝卢先生每一年生日,主持策划佛罗伦萨大学文物保护修复专业的庆祝活动,为他送去祝福,祈祷他健康长寿。”  周俊彤为一位自己尊敬的外国老人,做过任何能够表达崇拜和尊敬的所有事情。  她一切行为怀着一位文物修复师对文物保护者的赤诚,坚信着战争时期意大利商人与中国琴家远隔山水的情谊。  此时,她回忆起这些傻子般的付出,羞愧得眼眶泛红,握紧双手。  “但是,这都建立在他是一个正直的文物保护者的基础上。”  周俊彤声音渐渐颤抖,压抑不住自己饱受欺骗的悲痛,“然后,我回到了中国,我听到了真相,我查阅了记录。”  她说:“贝卢博物馆的记录全是问题,到处都存在疑点。”  她问:“您作为贝卢先生忠实的助理,能告诉我,贝卢先生从哪里拍回了十弦琴吗?能告诉我,这里的画卷、青铜器、绢帛、瓷器,又是怎么来到博物馆的吗?”  厉劲秋没有听过周俊彤用颤抖的音调,忍着哭腔去质问一个陌生人。  她红着眼眶,像个没有长大的爱哭鬼,却又坚强地抗议——  “我尊敬贝卢先生。可我的尊敬,不会给予一个偷盗者!”  她的声音足够清晰,引来了无数诧异的眼神。  连厉劲秋都像不认识自己妹妹似的,伸出手将她护在身边,温柔的拍了拍她的肩膀。  气氛变得尴尬又沉默,周围投来的好奇视线伴随着低声议论,似乎都想知道她为什么在指责面前的家伙。  钟应站在一旁,惊讶于周俊彤的强硬,也理解她此时的崩溃。  任何人都不能平静接受,心中视为信仰的人物显露出无法弥补的裂痕。  当虚假的伟岸形象崩塌,那一瞬间,不止是道貌岸然者的灭亡,更是对追随者灵魂的重创与重塑。  钟应曾经厉声反驳过周俊彤,告诉她,你崇拜的人是一个小偷,你尊敬的人是无耻的掠夺者。  此时,他却觉得曾经的自己残忍。  残忍得他忍不住出声安慰道:“这人只是一个助理,也是按照贝卢的吩咐办事。我理解你的难过和痛苦,可往好处想,至少,你们保护了这些文物。”  “钟先生……”  周俊彤眼泪婆娑的看向钟应,表情无比诧异,仿佛想不到一个冷漠无情的人会说出这么温柔的话来。  钟应笑了笑,不在乎周俊彤对他的误解。  他认真说道:“我很高兴你能及时醒悟。事实上,当你在清泠湖博物馆告诉我,你会陪伴清泠湖博物馆文物一辈子的时候,我就非常欣赏你。”  “也许贝卢一生做过许多错事,但他建立博物馆,培养了像你一样优秀善良的文物修复师,就是一件好事。”  厉劲秋皱起眉,完全不赞同钟应一般抱怨道:“不要再夸她了。”  他永远对妹妹严厉,“骂人还自己先哭起来了,像什么样子。看看哥。”  周俊彤一腔悲伤感动总会被无情直男打断。  她愤怒抬手准备给厉劲秋一下,结果还没打到人,就见他走到助理面前。  厉劲秋比助理高了不少,微扬下巴的气势格外傲慢,逼得对方暗自后退半步。  他勾起轻蔑笑意,挑眉讽刺道:“告诉老家伙,我们不吃这一套,他洗脑手段过时了,换换吧。”  助理被他嚣张态度气得够呛,不等汇报贝卢,先就冲着博物馆的工作人员喊:  “把观影室给我打开!”  贝卢博物馆,有着占地极为宽敞的观影室。  它用于播放贝卢家族请人精心制作的纪录片,全方位展示文物的前世今生,还有它们在博物馆里焕发新生的模样。  钟应、厉劲秋和周俊彤获得了前排最佳观影位置。  两个人的驯服之旅,多了一个眼眶红红的可怜妹妹,强忍着哭声,啜泣着擦眼泪。  灯光暗淡,明亮清晰的宽幅屏幕上播放的是——  《贝卢与中国》  这部以哈里森.贝卢主角的纪录片,从抗日战争的残忍开始,讲述一个意大利人不远万里去到中国,为了保护文物所做的一切。  他抗议日军侵略,抢救中国文物,建立贝卢博物馆,邀请佛罗伦萨大学组建专家组,热情欢迎中国留学生加入博物馆。  一切的一切,都和周俊彤说过的内容完全相同。  然而,这不是客观的记录,而是极尽吹捧的赞美。  赞美一个意大利人,跋山涉水去到中国,惊鸿一瞥,便决定穷尽一生为中国文物奔走,终于成就了中国文物的未来。  贝卢站在镜头前,头发苍白、话语清晰的说:“我爱中国的文化,更爱中国的音乐,因为我刚刚去到中国的时候,我的朋友用一张古琴,令我爱上了中国的所有。”  时光荏苒,那张帮助他在中国获得知音的琴弦,不仅改变了他的命运,还在命运的帮助下,将琴重新送到了他的面前。  拍摄纪录片的时候,贝卢还没老到坐轮椅,十弦雅韵还在进行修复,他们同样的残破不堪。  他笑着看向镜头,指着修复中的漆黑烂木,骄傲的说道:  “我和中国的缘分,就是从这张琴开始。你们也许很难想象,我为什么会建设意大利最好的音乐剧院,为什么会资助具有天赋的音乐学子,那并不是因为我善良、我高尚,而是因为——”  “我曾承诺过这位早逝的中国朋友,会为他找回他最珍视的古琴,在意大利为他修建最好的剧院,让他成为整个意大利、乃至整个欧洲最受欢迎的音乐家。”  他目光慈祥悲伤,缓缓闭上眼睛,仿佛不堪承受回忆的重量。  “我得信守承诺,我的灵魂才能得到安宁。”  记录者再三请求说出中国朋友的名字,贝卢却一副唯恐触及伤心事的模样,闭口不谈。  直到《贝卢与中国》结束,全片都没有出现沈聆的名字。  他却伴随着那些文物、那张十弦雅韵,无处不在。  钟应坐在观影室,没有感受到什么跨国友谊和国际主义,只感受到这位贝卢先生的虚伪与虚荣。 第19章 直来直往,想说什么说什么,没有考虑过自己会不会得罪人,也根本不怕得罪任何人。  厉劲秋洒脱得令他羡慕,驱散了钟应心中因为博物馆的虚伪粉饰带来的些微不快。  他仰头看着厉劲秋,好奇问道:“那你准备怎么办?我们又不可能撤下《金色钟声》的表演,就算我不出现,我相信多梅尼克也能完美的演奏它。”  钟应一句话戳中了厉劲秋最大的怒点。  “不能撤,但能改。当然,我绝不允许多梅尼克去改!”  厉劲秋看向钟应的视线坚定,丝毫没有被困住的痛苦。  他语气充满煽动的说道:“你是表演的核心,全场的管弦乐都是为你古琴协奏,你弹奏什么,就是什么。”  钟应心中略有所感,又觉得厉劲秋不会做那么疯狂的事情。  他确认一般说道:“我不明白你的意思。”  “有什么不明白的!”  厉劲秋挑眉看他,双手环抱,义正辞严,“这种老家伙,还听什么金钟啊,直接听丧钟吧!”  距离生日会,还有两天。  厉劲秋和钟应,没了去博物馆参观的娱乐活动,便索性待在房间里弹“素琴”。  “我想要这样的调子。”  厉劲秋坐在沙发上,轻轻哼出了一段曲调,模仿了一下古琴给他的印象。  钟应盘膝坐在他身边,听完笑着点了点头,修长手指随之悬空勾挑轮猱,很是配合。  厉劲秋看不懂古琴的指法,但他脑海里有了音乐,就能感受得到琴弦颤动的美妙音调。  钟应果然是一个天才,听着他这五音不全的演示,也能弹奏出曲子来,实在是太棒了。  厉劲秋根本忘记昨晚的自己,如何嫌弃虚空弹琴的行为艺术,此时甚至觉得自己有点儿懂陶渊明了。  素琴无音,弹者有意,寄情于琴,铿锵恣意。  那些回响在他脑海里的旋律,在钟应手指精准的弹奏下,响彻了这间华丽的牢房,带给他生命的音乐又回来了。  厉劲秋心里的焦躁、烦闷,都在那双手的认真按弦、挑弦之中,渐渐消散。  钟应总有许多办法,让他安静的沉浸在音乐的世界里。  一曲奏毕,钟应静静感受着刚才即兴发挥的旋律。  每一个音调、每一次转音,都记录在了他的心中,只是不知道厉劲秋到时候听了实际演奏,会不会喜欢。  然而,厉劲秋不在乎。  只要《金色钟声》不再是给无耻者的祝贺,变成什么肃杀、凶残的旋律,都正和他意。  于是,他们在客厅一个人示意,一个人弹奏地修改《金色钟声》,渐渐将独奏乐器的部分改成了截然不同的旋律。  厉劲秋非常满意这样的变动,他无比期待温柔的降b大调管弦乐,出人意料的与c小调的悲伤黑暗来场混战。  《金色钟声》变成了他想要的样子,厉劲秋反复确认之后,问道:“华彩部分你准备怎么弹?”  他虽然喜欢钟应的即兴演奏,但他认为,“之前的枯木逢春肯定不适合新的钟声。”  “确实不适合……”  钟应略微思考,说道:“我可以即兴发挥,但有一首曲子,是我一直练习、也一直想在雅韵上重奏的。”  “什么?”厉劲秋来了兴致,充满好奇。  钟应坐在沙发上,手指慢慢敲击沙发皮面,“沈先生为抗战义演募捐的时候,弹奏的《战城南》。”  厉劲秋不懂汉乐府,可他听了这首曲名,不由自主升起一种肃穆的情绪。  也许是因为沈先生为抗战义演的热血,也许是因为诗篇名字自带金戈铁马的杀气。  他为了印证自己的想法,谨慎的问:“这是一首什么曲子?”  “是一首为在战场上的阵亡将士而作,描述战争悲惨凄苦的哀悼诗。”  钟应念诵着《战城南》,厉劲秋安静的听。  古时候的诗句、意象与现代诗歌习惯大相径庭,厉劲秋听得十分痛苦,又隐约可以感受到战争的残酷无情。  幸好,钟应看出了厉劲秋的茫然,解释道:“这诗描写了死人开口说话,请求乌鸦吃了自己的腐肉替自己哭嚎的场景。原诗仍是没有绕开古时候的忠君爱国,可沈先生重谱之后,变为了他对前线战事的一腔悲愤。”  “日本人发起的是不义之战,我们打的是保家卫国之战。”  “奈何敌我悬殊,抗日将士死状凄苦,无人收尸,唯有乌鸦撕啄腐肉,替战士们发出喑哑悲鸣,控诉侵华战争的罪恶与侵略者的无耻……”  厉劲秋不懂汉乐府,他却懂音乐人。  钟应简单几句话,他都可以想象一位身着长衫、抚弄琴弦的古琴演奏者,心中如何为抗日亡魂悲痛。  “沈先生是烈士。”他肯定的说道。  钟应笑着看他,手指拨弄着不存在的琴弦,声音平静又低沉的纠正了厉劲秋。  “沈先生不是烈士,可他算得上是志士、义士。哪怕在他闭门研究汉乐府曲谱时候,也常常听着远方传来的战争消息,为国家的未来担心。”  钟应想起那些日记,不仅仅记录着沈聆研究乐谱的心得,更多的是对前线战况的焦虑忧愁。  胜时喜,败时哀。  大悲大喜之间,沈先生终于参悟了千年乐府的真谛,找到了遗音雅社成立之后,最为强烈的存在目的。  “沈先生动员遗音雅社首演募捐的时候,演奏家们都是精益求精的完人,表示不希望没准备好,就匆忙登台,留下遗憾。”  “可是沈先生说,前线如此危难,我们不站出来,谁又知道明天还有没有命去研究更完美的乐府曲谱,去准备更好的演出。”  “不如今天站出来,发出属于自己的声音,死而无憾。”  钟应想到纸张上记录的只言片语,都能感受到音乐人的顾虑。  即使是沈先生,在演出之前,也忐忑的提笔写道:  “明日若是出了乱子,过错在我,只盼祖师爷开眼,知晓我们一心赤忱,护我们演出顺利。”  他们是肩不能扛、手不能提的文人,却不是蜷缩苟且的懦夫。  1937年的首演,十三弦筑准备不足,并未登场,算不得完完全全的千年遗音。  可是他们依然募集了大量物资,送去前线,缓解了一些后勤压力,更坚定了清泠湖众人支持抗战直至胜利的信念。  于是,遗音雅社的演出一直定期举办,全国各地的富商权贵都闻讯而来。  直到清泠湖沦陷,他们才停下了舞台上的演奏。  厉劲秋安静听完,忽然觉得胸口沉重得慌乱。  音乐与战争、音乐与命运始终紧紧纠缠。  沈先生拒绝为日军奏响音乐,决定了遗音雅社惨烈的命运,让他有些难以呼吸。  “当时遗音雅社,为什么不给日本人表演?”  厉劲秋不能理解,思考方式充满了浪漫主义的愤慨。  “他们应该用音乐表达思想,怒斥侵略者的无耻,直接当着观众的面,把那群日本人听得羞愧难当!”  钟应说:“你的观点,不是没有人提出过,但是,战争时候的情况,不能用我们现在的情况去推断。”  “你想,我们的战士在奋勇杀敌,不顾性命,遗音雅社却在战士们流尽鲜血也没能保护的地方,给敌人弹琴……”  钟应苦笑一声。  “这样的消息传出去,不像是遗音雅社用音乐抗争,更像是一种向侵略者的妥协屈服。”  钟应懂得音乐人想要用音乐唤醒沉睡意志的想法。  但日军不是沉睡的雄狮,而是沾染血腥的刽子手。  他们所过之处,全是苦难同胞兄弟姐妹的鲜血与冤魂。  再是冷漠无情的琴家,也无法在残酷血腥的清泠湖,为日本人奏响的乐曲。  哪怕这乐曲,饱含着他们对侵略者道不尽的仇恨,他们也不愿、更不能为侵略者演奏。  钟应幽幽叹息,随性扣响空荡柔软的沙发,仿佛在练习刚才崭新的钟声,又像在借素琴哀叹。  “沈先生出狱之后,依然有人劝诫他,顺从日本军官要求,就不会受到苛责,还会在中国、日本大放异彩。他严厉拒绝,就算对方是自己的朋友,他也不顾往日情面,将人赶出门外。”  “因为,他恨杀人如麻的侵略者,更恨卑躬屈膝的汉奸。”  有些话题,聊起来就变得沉重。  厉劲秋历史不够好,也能感受到灵魂铭刻的深邃情绪。  他有很多话想说,又见钟应缓缓拂弦,显然从小习惯了这些沉痛的历史,早就不需要别人的安慰。  于是,厉劲秋话锋一转,许诺道:  “放心吧,音乐会你大胆的发挥,出任何问题,我都帮你解决。”  作曲家自信得不可一世,说得好像他们不是一间牢房的狱友。  钟应停下手,认真看他,“你哪儿来的信心?”  厉劲秋双眼微眯,笑得狡黠,“因为我叫我妹去找多梅尼克了,她肯定能联系上樊大师,也可能直接联系驻意大使馆,说贝卢非法拘禁!”  钟应诧异看他。  在博物院,他本可以寻求周俊彤的帮助,联系师父。犹豫再三之后,钟应放弃了这个想法。  因为,助理足够强硬,完全可以带周俊彤回到庄园,给他们新增一位可怜的室友。  “你什么时候告诉她的?”钟应好奇追问。  厉劲秋笑着回答,“贝卢博物馆到处都是留言小纸条,我随便拿张纸,拿支笔,写了塞给她的。”  钟应错愕看他,觉得这说法匪夷所思。  整个博物馆之行,他都密切关注着周围的情况,自然知道博物馆的留言条。  但厉劲秋写纸条这么大的动作,他却一点儿印象都没有?  厉劲秋挑眉,得意的勾起笑,伸出左手,轻松的折断了茶几上装饰用的干花。  一片叶子,一支长径的干花,成为了他演示的纸条和笔。  他微微侧身,左手反背在腰后,右手虚虚遮掩,做了个单手握笔反转写字的姿势。 第21章 他轻柔的细吟琴弦,如喁喁私语,缓和了刚才紧张急迫的情绪,进入了一段低沉阴暗的悲剧旋律。  贝卢长舒了一口气。  他能接受这样缓慢的c小调,配合着管弦乐队的降b大调,竟然有一种奇妙的和谐,令他瞬间忘记了之前的痛苦。  十弦雅韵果然不同于普通的古琴。  钟应对抗的是十几人的管弦乐队,他只有一人,也能弹奏出无法掩盖的尖锐激昂。  不是没有人觉得这首《金色钟声》协奏曲奇怪。  但是,他们作为宾客,误以为这是贝卢先生的最新喜好,就喜欢古琴与管弦乐队明争暗夺。  管弦乐队依然配合着舒适温柔的降b大调,欢乐祝福。  而独奏的古琴,像是乘着c小调悲怆疯狂的急流,掺杂着碎石泥泞的山洪,远远奔袭,砸响了唤醒听众神志的警钟。  所有人都被音乐抓住心神。  只要那张十弦琴响起急促上升的弦音,他们就会忘记管弦乐优美的乐曲。  极具穿透力的独特琴声,越过了《金色钟声》该有的柔美,突兀的进入到疯狂的亢奋节奏,带着身旁的管弦乐队,来了一场充满张力与对抗的澎湃协奏。  如此美妙的演出,只有参与过排练的人才会觉得惊讶。  多梅尼克从古琴奏响的瞬间,就坐不住了。  即使钟应使用的古琴多出三根弦,怎么旋律都不再是他们熟悉的温柔缱绻,夹带着难以平息的怒火。  他果断跑到了后台,抓住了站在一旁欣赏的厉劲秋。  “秋,这到底是什么!”  “钟声。”厉劲秋得意笑道,“我和钟应关在贝卢庄园三天,给贝卢送的钟声。”  “你疯了。”  多梅尼克压低声音,指了指光线暗淡的观众席,“樊成云就在台下,我答应了他,会帮他说服贝卢,拿回真的十弦琴。贝卢都九十七岁了,你是想害死他吗!”  “害他?”  厉劲秋不能理解,他抓住多愁善感的钢琴家,带他走到视线绝佳的位置。  “你看,贝卢明明很喜欢。”  他们从后台清楚看到前排的贝卢,他坐在轮椅上,专注凝视钟应,微张着干枯的嘴唇,似乎在随着节奏颤抖。  他喜欢这样的音乐,哪怕偶尔音调阴沉、冲动,他苍老向往的表情,浑浊眼珠里透出的渴望,都明明白白说着:他喜欢。  多梅尼克心里担忧,充满害怕,又无可奈何。  虽然调子太激进、又是c小调和降b大调的混奏,但是,贝卢喜欢,看起来也许可能应该……问题不大?  他悬吊的心放下一半,不断安慰自己,总算平静下来。  然而,他正要离开后台回席,马上就被厉劲秋捉住了。  “不留下来听听,这首新钟的高潮吗?”  “还有高潮?!”  多梅尼克又害怕了。  管弦乐渐渐由强到弱,归于安静,只剩下了钟应坚定的琴音。  属于独奏乐器的华彩,随着他修长手指狠狠重拂琴弦,变换成了铮铮旋律。  那不是配合《金色钟声》,即兴演奏的枯木逢春。  而是沈聆曾为战亡将士重谱的《战城南》。  弦声阵阵,凄厉哀婉,修长手指拂过十根琴弦,演奏的乐曲即使配上词句,在遥远的意大利,也不会有多少人懂得其中深意。  但是,音乐能让他们懂。  十弦琴声声哀鸣,如鸦盘旋。  ——战城南,死郭北,野死不葬乌可食。  贝卢仿佛听到来自记忆里的乌鸦嘶叫,十六岁的他和父亲走在雨后的青石板路上。  父亲忧虑的对他说:“日本人占领了清泠湖,生意没有之前好做了。他们都是些无赖。”  “那我们什么时候回去?”他焦急问道。  父亲看了看前路,说:“等去见过了清泠湖最好的琴家,问问他愿不愿意一起去意大利发展,我们就回去。”  十六岁的贝卢,厌恶中国的一切。  他记得自己皱眉轻蔑问道:“他是谁?能有米凯兰杰利的钢琴弹得好吗?”  父亲没有回答,只是笑。  舞台上凄厉弦声,替逝者发声。  ——为我谓乌:且为客豪!野死谅不葬,腐肉安能去子逃?  贝卢记得自己很不高兴的走进了中式阴沉院落,见到了永远不可能习惯的高脚凳、小方桌。  “遗音雅社”这个地方,他常常听父亲提到。  他学过简单的中文,“遗”代表着丢失、死人,不是什么好名字。  可他父亲念念不忘,甚至亲自登门。  贝卢记得,他随父亲和翻译,挤过狭窄走廊,感受到更加湿润阴沉的空气。  忽然,传来了几声凄婉琴声,令他呆立当场。  中式宽敞院落,坐着两个陌生男人。  一人穿着衬衫长裤,梳着绅士一般的短发,专注听琴。  另外一人却是一袭月白长衫,刘海温柔垂落耳畔,抬手抚琴,修长手指几个起落,就传来了贝卢此生难忘的旋律。  他听不到残雨滴落石板的声音,听不到衬衫年轻人嬉笑点评。  偏偏能听到翻译声音谄媚的告诉父亲:“沈先生一手十弦艳绝天下,举世无双。”  钟应手指猱弦,琴声随之婉转。  ——水声激激,蒲苇冥冥;枭骑战斗死,驽马徘徊鸣。  贝卢感受到溪水芦苇,还有中国特有的茶香。  他忘记了翻译和沈聆说的什么话,却记得衬衫年轻人愤怒呵斥,要赶他们离开。  沈聆无奈的阻止,说出了他记忆至今的唯一一句:“致远,不能如此无理。”  父亲还没能详细讲述意大利对于音乐的重视,门外就传来了整齐的脚步声。  身穿日本军装的队伍,奔袭而来,身边还有伪军大声用中文喊道:“沈聆在这儿!”  琴声伴随着他的回忆,更加的悲戚哀伤。  ——梁筑室,何以南?何以北?禾黍而获君何食?愿为忠臣安可得?  沈聆在贝卢面前被日军抓走,衬衫年轻人急切地追出门外。  沈家宅院瓷器、茶碗砸得粉碎,贝卢亲眼见到小方桌上摆放的铜器,凭空消失。  然后……  然后,他听到父亲语气兴奋又迅速的告诉翻译,“我想见沈家家主,我是意大利人,可以保证沈先生的人身安全!”  他们是来请沈先生去意大利的。  最后变成了说服沈家老爷,相信他们能为沈聆脱罪,相信他们可以为沈家保护贵重财物。  贝卢的记忆模糊了。  但他还记得沈家苍老的家主,几次拒绝之后,终于妥协般带着几大箱古董收藏品登门。  因为沈聆入狱之后,日军次次前来抢夺、闹事,逼迫老爷子给沈聆写信,威胁要把沈家全杀了,劝说沈聆为日军演奏。  沈家无路可走。  十弦雅韵,弦弦急呼,为逝者控诉。  ——思子良臣,良臣诚可思:朝行出攻,暮不夜归!  贝卢老了,他忘记了很多事,他依然记得很多事。  他记得父亲高兴的清点财物,说道:“日本人抓走了沈聆,他就不可能活着出狱。沈聆完了,沈家完了,遗音雅社也完了。但是我们很幸运,这些东西马上是没有主人的财宝,我们得到了它们,我们就是新的主人!”  他还记得父亲坐在庄园温暖壁炉旁,端详着漂洋过海的书信。  一页是大使代为翻译的意大利语,一页是沈聆亲笔的俊逸笔迹。  黑发黑眼的大使,低眉顺眼恭敬笑道:“沈聆先生不远万里,寄来此信,是希望我们与意大利的友谊天长地久,万古不灭!”  第三玫瑰厅的琴声,唤醒了贝卢藏起来的记忆。  他忽然感到害怕,他盯着舞台上如沐月光的钟应。  他觉得自己听到的不是古韵优雅的传世名琴,更不是老旧新闻报道上写出的“乐府华光”。  他听到的是一支矛、一支箭,死死戳进他的脊梁,挑出灵魂深处带血的窃窃私语。  那些窃窃私语,由远及近,仿佛幽灵一般爬伏在他沉重的肩膀。  一声一声的提醒他——  “贝卢先生,您不懂中国,更不懂中国讲究万事有因果,天道有轮回。”  “沈先生从未怪罪过您拿走沈家财物,因为他知道战争时期,身不由己,各有难处,他只是想找回雅韵罢了。”  “十弦雅韵以千年乌木斫成,配以精心制作的冰弦,就算是六十年过去,它也不会损坏成这个样子!”  贝卢想要藏起来的回忆,在琴声中掀起波涛。  那个他同样无法忘记、穿着单薄衣衫的瘦弱中年人,像是死死定在了他面前,脸色苍白,犹如恶鬼,忍着病痛般,字字戳中他的心肺。  贝卢双手抓紧轮椅扶手,他以为自己忘了,却发现自己记得对方说过的每一句话,每一个字。  那些不能完全听懂的中文萦绕在十弦雅韵身边。  吓得他急切的催促文物修复师,修好那块烂木头,重新剖凿成琴,装进博物馆,最后送给了樊成云。 第23章 演出结束,贝卢惯常的与这位琴家见面。  樊成云笑道:“我与贝卢先生颇有渊源。我听人说,舅祖父生前曾与您是朋友。”  “什么?”贝卢眯起眼睛,十分不屑。  那时候,想跟他沾亲带故的音乐家数不胜数,他厌恶的想,这个家伙又在攀什么莫名其妙的关系。  可樊成云并不生气,依然云淡风轻。  他说:“舅祖父是我祖母早逝的兄长,名为沈聆。”  那一瞬间,贝卢看樊成云就像看到了四十多岁的沈聆。  他的琴,确实远胜所有琴家了。  然而,樊成云也只想要这张琴。  无论贝卢如何许诺捐赠文物,给予樊成云事业上的支持,他都固执的要这张十弦雅韵。  怎么每一个人都将雅韵从他身边带走?  中国那样的地方,根本不适合沈聆这样优秀的琴家。  沈聆应该来到意大利,应该来到他身边……  他却迟迟没有等到沈聆。  “——你想说什么?”  贝卢混乱的回忆被提问打断。  他眼前朦胧,只见到一抹影子。  黑色的头发,黑色的眼睛,穿着黑色的衣服,仿佛是地狱来的使者。  用近似沈聆的腔调,冷漠问他:“哈里森.贝卢,你到底有什么话要跟我说?”  贝卢倏尔睁大眼睛,死死盯着钟应。  他看不清楚,仍旧想要凝视那张年轻的脸庞,仿佛在凝视早逝的沈聆。  钟应没有什么耐心。  他皱着眉说:“如果你没有话说——”  “树老心不老……”  沉默了许多天的贝卢,终于断断续续的发出了声音。  他颤颤巍巍抓住床沿,想要努力爬起来,又徒劳的僵在病床上,呼吸急促的问:“这句话,是谁说的?”  钟应没有骗他。  眼前躺在病床上的贝卢,说话已经极为吃力,仍是瞪着眼睛,等待钟应的回答。  钟应凝视他,说道:“这确实是我爷爷说过的话。但我没有告诉你,他来找过你两次。”  “第一次,你闭门不见。第二次,他见到了你。”  二十年前的第一次,钟应尚未出生,只听师父简单提过。  十四前的第二次,钟应仍旧没有亲自经历过,但他可以直视贝卢,说得一清二楚。  “那时候,爷爷问你,能不能让他加入十弦雅韵的修复团队。他懂琴,他研究十弦雅韵整整四十年,找回遗音雅社流失的乐器是他一生的愿望。”  说出这样的话,钟应克制不住语气里的低沉,还有沉重回忆带来的颤抖。  他视线冰冷如刀,质问道:  “贝卢,你还记得你是怎么拒绝他的吗?”  贝卢混乱的思绪,渐渐复苏。  他眼前一片模糊,觉得自己想不起任何事情,偏偏又因为钟应的问话,浮现出无数画面,历历在目,仿佛回光返照。  他记得。  他记得清清楚楚。  ——你毫无名气,居然敢说自己懂十弦琴?也不知道从哪里跑来招摇撞骗!  ——我和沈聆的友谊,有《千里江山图》摹本为证,我和他共谈高山流水的时候,你这骗子恐怕还没出生。  ——再敢污蔑我,我就送你去监狱!  贝卢混浊眼珠流出泪水,难以置信地盯着钟应。  那个叫林望归的斫琴师,第一次登门,将来意一五一十的说了出来。  他听管家转达后,惊恐又心虚,急切的找到了一张相似的烂木头,放出了自己从拍卖行买回雅韵的消息。  谁知道,没几年林望归又来了。  他说了很多斫琴的技巧,说人就像古琴,树老心不老,十弦琴是千年乌木斫制,不可能损毁如此严重,他努力的证明自己是修复雅韵最佳人选。  他想亲自为沈聆修复雅韵。  可他越说,贝卢越害怕。  因为林望归懂琴,懂沈聆,懂遗音雅社。  这样的人只要碰一碰假琴,就知道他做了什么,就知道他是骗走了沈家的财物不肯归还!  贝卢躺在病床上,睁着眼睛流泪,嘴巴微微张开,只有呼吸证明他还活着。  钟应居高临下的看他,心中没有半分怜悯,唯有无止境的厌恶。  “师父告诉我,当初爷爷想了很多办法,都没能见到你,更没机会见到雅韵。”  “二十年前,爷爷是个毫无名气的斫琴师,师父也只是名声平平的演奏者。”  “他们为了见到你,精于钻营,结交朋友,想尽了所有能够想到的办法,在遥远的中国不断的去询问来过音乐剧院,为你演奏过的音乐家——”  “哈里森.贝卢,到底喜欢什么样的乐曲?”  远在钟应出生之前,早就有许多人为了一张琴付出数不尽的努力。  为了躺在病床上这个无耻可恶的老人,详细研究制定完美的计划,一次又一次的不断练习。  从樊成云名声大振,到樊成云接二连三拒绝意大利音乐剧院邀约,都经过了精心的规划。  二十年、十四年、十年、五年。  有的人没法见到计划的结果,溘然辞世,有的人小心翼翼,砥砺前行。  他们都没有钟应眼前的贝卢幸运。  “贝卢,你快死了。你死了也见不到沈先生。”  钟应不介意周围诧异看他的贝卢亲属和医生护士,笑着祝福贝卢,“因为他会在天堂,而你会下地狱。”  贝卢眼睛震惊般眨了眨,流下了数串泪水,发出模糊不清的呜呜声。  医生护士敬业的围上去,紧张的检查他各项指数。  钟应退到一边,只听见呓语般断断续续的声音。  “原谅我,沈聆,原谅我,中国人……”  哈里森.贝卢要死了。  钟应没有丝毫怜悯。  他活得够久了,比任何人拥有雅韵的时间都要长。  但他永远不是沈聆的知音,因为他永远不会知道沈聆临终前的期望。  钟应站在病房,眼前是慌乱的白色,耳边是低声议论和啜泣。  他想到的,却是沈聆最后一篇日记。  那是沈聆的绝笔,也是沈聆的遗书——  “前线节节胜利,小叔荣升师长,继续在部队参与作战,不少人前来祝贺,又询问遗音雅社什么时候再做演出。”  “可惜,遥远的意国,乘船需半月颠簸,我身体日渐虚弱,只盼快些好起来,亲自去寻雅韵。”  “友人们去往美国,已五年有余,不知他们是否安好,是否寻到了视为性命般珍重的乐器。”  “只望终有一日,我们皆能如愿归来,重聚于遗音雅社,再奏乐府佳音。”  终有一日……  终有一日。第15章   钟应去了一趟医院, 贝卢情况加速恶化,莱恩显得十分高兴。  他不仅给出了贝卢的日记,还有一些贝卢小心保存的沈家资料。  钟应他们清点资料, 发现贝卢保存的全是沈聆的早期读物。  《乐府诗集》《神奇秘谱》《汉书》,一本本民国时期的线装书, 算不得什么珍贵古籍, 更不可能有沈聆的研究心得。  一箱一箱资料、日记搬进来, 堆满了酒店落脚的空隙。  钟应拿出一本随手翻看, 就见到了字里行间稚嫩的笔迹,足够证明写下这些注释的沈聆, 当时年岁不大。  他奇怪的问道:“虽然这些都是沈先生的书,但是里面全是中文, 字迹跟沈先生的也不一样, 贝卢为什么不放到博物馆去?直接说自己淘到的民国旧书好了。”  樊成云听了, 笑道:“也许是他自己留着想看的, 他认得沈先生写的中文。”  钟应诧异的看着师父。  他以为贝卢看不懂沈先生的书信,才会始终相信民国大使的翻译, 编造自欺欺人的故事。  此时却发现事实和他想象的截然不同。  钟应问道:“师父, 你怎么知道贝卢认得中文?”  樊成云走过去, 捡起贝卢的厚重日记,软封包绒的质地,纸页翻起来有哗哗响动。  “平时我和贝卢闲聊,提起的诗句、名曲, 他都不需要我特地再翻译解释。偶尔我送的古籍或者字画,他也都照常收下, 还能点评几句。” 第25章 沈聆对于致远的喜欢,钟应历历在目。  然而……  “宁明志,字致远。”  钟应重新说出这个名字,都觉得齿间寒冷,心脏冰凉。  他说:“1942年之前,沈先生时时提到他。就连最适合雅韵的冰弦,也是宁明志想尽办法找来的,所以那时候,他们确实是很好的朋友。”  “沈先生甚至认为他是一个天赋卓越的年轻人,必然会将十三弦筑奏响,成为遗音雅社的骄傲。”  “但是,沈先生出狱后,所有书信、日记,再也没提及‘致远’二字。”  钟应露出讽刺笑意,声音都变得冷漠,“仿佛从来没有这个人存在,或者这个人早死在了那场乱战。”  “为什么?”周俊彤诧异出声。  钟应清楚的知道为什么。  琴馆沉默的黑白报纸扫描件,隐藏着沈聆不愿在日记里吐露只言片语的痛苦。  《遗音雅社音乐家宁明志庆祝大东亚共荣》  《遗音雅社音乐家宁明志弹奏钢琴,祝福日军战争胜利》  《遗音雅社音乐家宁明志盛赞日本对中华文化的重视》  宁明志根本没有代表过遗音雅社登台,却以“遗音雅社音乐家”的头衔,频频出现在日本人指定的报刊上。  白纸黑字,无可辩驳。  他说:“因为宁明志不配做沈先生的朋友,他是出卖遗音雅社的叛徒,是战争时候投靠日本人的汉奸。”第16章   宁明志所作所为, 是在沈聆心上插刀。  可师父曾经给钟应讲述的故事,比起单纯的报纸报道更加可恶。  如果说,十弦雅韵流失海外是贝卢的罪过, 那么,遗音雅社的其他乐器会流失海外, 宁明志难逃罪责。  然而, 那些故事没有资料佐证, 师父也从来不肯告诉他, 是听谁说的。  他不可能告诉周俊彤毫无根据的事情。  钟应只是非常肯定的说道:“如果沈先生在天有灵,一定不愿再见到宁明志。”  “博物馆做展板时要是方便, 麻烦你们不要提及这个名字……或者,把沈先生提到他的内容删掉也行。”  周俊彤挂断电话, 盯着自己面前的笔记本发呆, 上面清晰记录着自己想问的一切。  ——致远是不是沈先生的好朋友?  ——他们之间有没有什么值得宣传的故事?  ——沈先生这么喜欢提到致远, 能不能在展板上展示他们的友谊?  然而, 钟应现实又残忍的告诉她:沈先生在日记里次次提及的致远,不仅背叛了遗音雅社, 变为了沈先生不愿再见的人, 还成为了令人不齿的汉奸。  她刚从沈聆和贝卢虚假的友谊中振作, 又受到了真实的打击。  那一瞬间,好像永远不会相信知音,更不会相信高山流水了。  周俊彤关在房间许久,久到厉劲秋都忍不住敲门。  “彤彤, 你给钟应打电话了吗?”  里面没有回应,厉劲秋准备离开, 刚转身就见到旁边卫生间站着的身影。  吓他一跳!  他还没开骂, 就见周俊彤泛红的眼睛, 右手拿着剪刀,平时能够及腰的长发,乱糟糟的短了一大截。  饶是粗心大意的铁血直男都觉得不对劲了。  “你做什么?”  周俊彤忍着伤心,说道:“天太热,换个发型,换个心情。”  厉劲秋显然不信,盯着她。  周俊彤妥协般大喊:“好吧!我长大了,再也不会相信浪漫故事了,你满意了吧!”  厉劲秋依靠着门框,看她冲动剪掉的长发,露出笨拙粗糙的发尾。  他还记得小时候,自己拿剪刀剪了周俊彤几根头发丝儿,都被周俊彤追着打了几条街,还绝交了好几天。  结果现在,自己亲妹妹说着再也不相信浪漫故事,抬手就剪掉了视若珍宝的长头发。  厉劲秋觉得周俊彤思想很有问题。  他皱着眉提醒道:“别人削发明志,你剪发长大。你不想着强大心灵,只顾着强大外表虚张声势,是不是太傻了。”  周俊彤眼睛瞪大,简直想把手上的剪刀往面前这个没人性的家伙身上扎。  “哥,你绝对会单身一辈子,没有女人受得了你这个死直男!”  “那不重要。”  厉劲秋丝毫没有受到伤害,还急着追问,“你问到钟应地址了吗?我们什么时候去?”  周俊彤扔开剪刀,擦了一把眼泪,抗议道:“你就不能关心关心我吗!”  “我关心啊。”  厉劲秋抬手看了看时间,“钟应家远吗?今天好像有点晚了,这时候去拜访别人不太好,那我们明天去。”  周俊彤气得红眼,“你绝对会孤独终老!”  周俊彤花了半晚上时间,请tony老师把她剪得乱糟糟的头发,修理成了时下流行的短发。  清爽的不仅仅是她的发型,还有她沉重的心情。  收拾好的周俊彤,拨出了钟应的电话,准备约个时间见面。  当然,她哥要是不吵着一起去,更好了。  “钟先生,展板现在出了一版草稿,你方便的话,我们约个时间见面聊聊?”  “最近可能不行……”  钟应接到电话,格外无奈的回答道:“我在维也纳。”  奥地利维也纳,世界音乐之都。  在这里随处可见提着琴箱的音乐人,还有街边即兴演奏的音乐家,走在维也纳就像进入了音乐的世界,充满了艺术的旋律。  可钟应没去接受艺术熏陶,而是端端正正坐在维也纳拍卖行。  宽敞明亮的会场,已经来了不少人。  他和周俊彤约好了网上确定展板文字,坐回前排席位,继续垂眸专注的看着彩色介绍册,仔细端详着第四件标的物的介绍。  那是一把中国古董琵琶。  唐代紫檀木,琴身呈梨形,琴头镶嵌着雕花白玉,弦轴上点缀着细碎象牙。  作为唐代盛兴的曲项琵琶形制,它四轸四相十品,四弦完好无损,正面雕刻着简约的木兰花,一簇一簇绽放于早春般蜿蜒攀至背板。  除此之外,通体朴素,再无别的特征。  这把琵琶除了年代久远,花纹和配饰可以说平平无奇,只能夸一句端庄得体。  然而,钟应看得十分认真。  他还嫌弃手册上的图片太小,没法好好查看一下木兰花的纹路,给他一个辨别木兰花蕊刻痕的机会。  “樊大师您放心,今天我们对这把琵琶志在必得!”  清泠湖商会的陈会长,坐在一旁与樊成云闲聊。  他常年往来国际拍卖市场,说起拍卖行的拍品价格风向,信手拈来,“乐器这种东西,很少有人愿意出高价,特别是在奥地利,特别是琵琶。”  他说的是实话。  文人雅士皆以古琴为标杆,拍卖行常常出什么天价名琴、大师遗作,引得琴家竞相出价,自用或者收藏,那都是古琴。  琵琶毕竟不如琴,又是在奥地利这种西方音乐之都出售,首先水土不服。  再加上这场拍卖的第四件标的物,实在是太朴素了。  也难怪陈会长信心满满的说:“我拍过的琵琶,没有二十也有十张,对古董琵琶的市场价格太了解了。所以,今天我们一定能拿下!”  钟应一边看手册,一边听闲聊。  心里默默点头。  这几十年来,各界人士买回来雕刻了木兰花的琵琶,已经挂满了清泠湖大学音乐学院乐器室的墙。  玳瑁象牙玉弦轴,紫檀金镂柄嵌银。  随便取出一把,都比今天的拍品珍贵、漂亮。  手册上这把紫檀木琵琶,朴素得毫无可取之处,连雕花都透着现代花卉的喜好。  如果不是它像极了遗音雅社的木兰琵琶,恐怕他们也不会来到这里。  樊成云笑着听完,特别给陈会长面子。  “感谢陈会长,如果不是你们帮忙,我们也不会有机会坐在这里。”  “哪里哪里。”陈会长也是一个洒脱的脾气,直接说道,“既然是您寻找了多年的乐器,我们清泠湖商会义不容辞!”  他们正说着,一位身穿长裙的优雅女士终于入座。  “来晚了。”她歉意的跟樊成云打招呼,“我问到这把琵琶的事情了。”  一句话,钟应落在手册上的注意力,火速落在她身上。  莎拉.张,奥地利艺术乐团的华人副团长。  她依靠着艺术乐团的人脉,不负众望的低声说道:“这把琵琶是维也纳一位女性音乐教师的私人藏品,她确实是华人。”  “不过,只能问到这些了,再多说就违背了拍卖行的保密原则。” 第27章 拍卖师还没开始倒数, 她竟然不打算等着看结果, 傲慢笃定的站了起来, 还带走了身边西装革履的同行者!  钟应立刻站起来, 追着他们的身影跑出去,甚至没来得及和师父打招呼。  他无比确定, 商人不是有钱乱花的傻子, 能花费一千万欧拍下这把琵琶的人, 必定懂得它存在的意义。  那他就必须去确定,这把琵琶的来龙去脉。  去确定它到底和楚书铭、郑婉清有没有关系。  “女士!”钟应大声喊住前行的买主,对方诧异又戒备的与同行者停了下来。  他急切的说道:“能告诉我,你们为什么要一千万欧买下这把琵琶吗?”  对方还没回答, 拍卖行忽然窜出了无数手持录音器守株待兔的家伙。  “一千万欧的琵琶,请问这是真的吗?”  “那么您对奥匈帝国珠宝有没有兴趣?”  “还有那顶神奇的纽豹礼帽, 是否真的如传说一样, 藏着所罗门的宝藏地图?”  五六个记者像是准备已久, 冲着金发买主齐齐开口。  钟应还没见过这样的阵仗,他突然意识到自己的问话,给对方带来了极大的麻烦。  “不好意思,我并不是……”  可惜,他的道歉还没说完,记者立刻找到了新的突破口。  “请问今天您也参加了拍卖?”  钟应往后撤退,拍卖行的保安恰好赶来,将这些人驱逐了出去。  “小应?”樊成云走出来,只见外面一片混乱,“发生什么事了?”  “师父,那个买家是冲着琵琶来的。”  钟应焦急的指着前方登上车辆的金发女性和褐发同行者。  “他们没有对其他拍品出价,肯定是知道这把琵琶的来源!”  一千万欧不是小数。  钟应甚至觉得,如果清泠湖商会或者其他竞价者开出超过一千万欧的价格,她也会眼睛不眨的加价买下。  樊成云听完,看向了身后走来的艺术乐团副团长。  “莎拉,你认识他们吗?”  莎拉眯着眼睛,仔细去看那辆车,表情从茫然变得错愕。  “我认识这车牌号。”她语气无奈又欣喜,“我知道是谁买下琵琶的了,跟我来。”  音乐之都,有钱人都喜欢音乐。  再没有比奥地利艺术乐团更神通广大的社交网络,也不会存在莎拉不认识的有钱人。  但是,这位一千万欧拍下琵琶的商人比较特殊。  特殊到莎拉请求陈会长稍作休息,由她带领钟应和樊成云两位古琴演奏者,前去拜访。  去的路上,莎拉一脸凝重,请求道:“待会无论这位先生如何激怒两位,也千万不要和他争吵。”  “他脾气不好?”钟应好奇问道。  莎拉十分不齿,肯定说道:“他是个混蛋!”  混蛋商人弗利斯,是奥地利著名的珠宝商。  集团名下众多奢侈品金银珠宝品牌,以及多家艺术画廊、拍卖行、乐器行,可谓是根深蒂固的大财主。  莎拉叹息一声,补充道:“而且他也是维也纳拍卖行的股东之一。”  “股东?”  樊成云提出了质疑,“他既然是股东,看上了这把琵琶,为什么不直接私下交易了?”  不是没有临时撤拍的物品。  稍稍有点儿关系的客户,都能走通自己的私人关系,联系上藏品原主,敲定合理的价格,撤销拍卖。  弗利斯作为拍卖行股东,无论是私下联系原主,还是内部买断,都轻而易举。  根本不用走这么一趟公开拍卖。  “我不知道。”莎拉坦诚的表示,“但是我保证,买家一定是他。”  钟应沉默许久,脑海里都是琵琶的影子。  拍卖行外蹲守的记者,有备而来,而代替弗利斯出价的员工,同意有备而来。  他说:“也许,他是故意的。”  在樊成云和莎拉惊讶的视线里,钟应说出了自己的猜测。  “故意要走这么一场拍卖,故意以一千万欧高价买下。”  “什么?”莎拉无法理解。  钟应不知道。  他心中升起强烈的探究欲望,比任何人都想询问弗利斯这么做的原因,更清楚的意识到——  如果不是故意,这把琵琶根本不可能拍到一千万欧。  他说:“我虽然没有参加过其他拍卖,但是这次前三件拍品的加价,都非常有规律。”  名家油画,一千一加,偶尔来了几位富豪,也不过是五千一次。  即使是皇室珠宝,在众多参与者抢夺的情况下,最高的加价幅度,仍旧没有超过两万欧。  “这人派来的代理,起手就把竞价翻倍,每次加价都超过了十万欧,最后一次在竞价仅仅一百三十万的情况下,直接翻了七倍!我觉得,他们的做法不像是为买主争夺自己喜欢的物品,更像是希望我们知难而退。”  钟应的分析极有道理。  参与过多次拍卖会的莎拉,表情震惊,突然意识到了关键。  “可他为什么这么做……”  钟应认真看她,“我也很想知道。”  弗利斯是奥地利艺术乐团的忠实听众,莎拉的预约轻松又顺利。  他是典型的富商,居住在豪华的独栋别墅,拥有宽阔优美的花园。  钟应走进那座现代的装潢居所,迎面感受到浓郁的艺术气息。  入门大厅摆放的装饰花瓶、走廊上悬挂的收藏画作,都有统一的艺术风格,透着奥地利独特的欧洲风情。  钟应一幅一幅看过去,竟然发现了特殊的中国画作。  “师父,你看。”  他指了指那幅敦煌的反弹琵琶图,高高悬挂在顶部,宛如飞天俯视众生。  樊成云点点头,视线逡巡,抬手示意另外一幅琵琶美人图。  它居于两幅奥地利田园风景油画之间,怀抱琵琶的仕女,展露着低眉顺眼的哀愁。  钟应无法分辨走廊林立的画作真伪,但他非常肯定,这两幅中国画,显然是仿品。  它们藏在风景、人物的油画之间,画风突兀得令人挪不开眼睛,又意外的与厚重油彩和谐共处。  钟应和樊成云都没有多说什么,跟随着弗利斯的秘书,走过了艺术长廊,总算见到了那位豪迈的买家。  弗利斯很年轻。  他穿着休闲的v领薄毛衣,笑容礼貌又客气。  “莎拉,你终于愿意来见我了。”  弗利斯有着西方人特有的热情,和莎拉友好拥抱。  莎拉优雅礼貌的介绍道:“弗利斯,这两位是中国优秀的音乐家,你一定听说过樊成云樊先生的名字。”  弗利斯顿时眼睛放光,伸出手激动的与樊成云握在一起。  “当然!”  他声调高亢,表情欣喜,“我听过樊先生的音乐会,日本的、法国的、意大利的,我至少去过五次,您的琴声确实是人间天籁,此生难忘!”  赞美之声由内而发,足够看得出弗利斯确实喜欢古琴。  钟应安静的与他握手,为他的话微微皱眉,片刻又视线期待的看向师父。  无论如何,和一位懂音乐的人交谈,自然容易很多。  果然,樊成云笑着开门见山,说道:“既然弗利斯先生懂琴,那么我们也不多废话。这次,我们是为您刚刚拍下的那把唐代琵琶来的。”  友好的气氛到此为止,弗利斯的笑容都变得意味深长。  他抬手拿起桌上的酒瓶,请到访者坐下。  在红酒落入空杯的潺潺水声里,他困惑问道:“两位是古琴演奏者吧,和琵琶有什么关系?”  “因为这把琵琶,来自中国民国时期的一个乐团,遗音雅社。”  樊成云的阐述向来简略,“就请我的徒弟钟应,给您详细说说遗音雅社和这琵琶。”  钟应一向担任着外语解释工作。  他从小的学习研究,足够他很好的用德语讲述遗音雅社的故事。  弗利斯豪华精致的会客厅,回荡着他不疾不徐的声音。  “遗音雅社成立于1932年,由古琴演奏者沈聆,邀请了当时众多的音乐家参与,一同研究千年前的《乐府诗》。”  遗音雅社的琵琶,有两把,分别由著名琵琶演奏者楚书铭、郑婉清夫妇持有。  这两把琵琶是楚书铭的家传乐器,自琵琶诞生之时,便以《木兰辞》为题,于琵琶面板雕刻木兰花,雌雄分明。  楚书铭师承南音琵琶,用的琵琶雕刻着雄蕊木兰,品短、音高、弦软,声声婉转,尽显古音。  夫人郑婉清师承北派琵琶,用的琵琶雕刻着雌蕊木兰,品长、音低、弦硬,拨弦有力,铁骑枪鸣。  他没有关于琵琶的详细资料,但他可以毫无障碍的讲述楚郑夫妇重弹《木兰辞》的盛景。  一场《千年乐府》演奏,木兰琵琶于楚书铭、郑婉清之手重现木兰替父从军的旷世传奇,可谓是巾帼不让须眉,伉俪共续佳音。 第29章 一个清楚那把琵琶价值的商人,又是为什么不愿意让他们见见那把琵琶。  他以为,商人都会为了自己藏品增添了传奇经历而感到高兴才对。  终于离开了弗利斯的别墅,钟应出声说道:“弗利斯可能知道什么,所以在找借口……”  “不,他是一个混蛋!”  莎拉情绪无比激动的打断他的话。  走出别墅后,她不再掩饰自己的厌恶,“他经常骚扰我们的乐手,无论男女,他都想约他们出去。还经常做出一些人神共愤的事情,我了解他!”  她咬牙切齿,“刚才如果不是樊先生提出离开,他绝对会拆掉琵琶,眼睛都不眨一下!”  如此恶棍级别的形容,着实震撼了钟应。  他正想询问一下弗利斯做过什么人神共愤的事情,突然,旁边冲出了熟悉的身影。  在拍卖行围追堵截过的记者们,竟然准确的出现在他们面前。  白色闪光灯咔嚓直响,伴随着记者们激动又快速的德语。  “张团长,您今天刚去过拍卖行,为什么会立刻拜访弗利斯先生?”  “您到这里来见弗利斯先生,是否和今天的天价拍品有关?”  “所以那一千万欧的琵琶,真的是弗利斯买下的吗?”  莎拉正在气头上,听到记者的问话,瞬间不管什么保密什么原则,张口说道:  “是的,弗利斯花一千万欧买下了那把琵琶。你知道他买回来做什么吗?他居然要拆掉如此宝贵的乐器,用琵琶雕花木板去修理他廉价的木抽屉!”  “我代表奥地利艺术乐团强烈谴责他——”  她冲着记者镜头,毫不回避的说道:“他就是个糟蹋乐器的混蛋!是艺术的罪人!”第18章   维也纳第二天的乐报新闻, 翻开就能见到莎拉愤怒的表情。  她漂亮的黑色长发在阳光下闪闪发光,眼睛凶残的瞪着,怒斥着弗利斯为富不仁。  甚至连新闻的标题都直接引用了她的原话——  弗利斯, 糟蹋乐器,艺术的罪人!  这样的新闻, 在热爱音乐的维也纳引起轩然大波。  莎拉的斥责获得了众多音乐家支持, 无数不愿透露姓名的音乐家表示:乐器就是我们的生命, 弗利斯的做法令人愤怒。  当然, 这个“支持”是报纸上写的。  钟应翻看着乐报,对记者们的效率叹为观止。  他们不仅配上了莎拉照片, 还将唐代琵琶的照片列在一旁,详细的阐述了这把伟大又历史悠久的乐器, 即将在弗利斯手上遭遇什么。  在他身旁, 奥地利艺术乐团团长鲍勃, 已经崩溃地挥舞着报纸, 痛苦的说道:  “莎拉,弗利斯好歹是我们乐团的资金提供者, 你说话应该看看场合, 委婉一点。”  “我没有错!”莎拉大声反驳他, “弗利斯就是个混蛋!”  说着,她看向钟应,寻求支援,“小应, 告诉我,那把琵琶有多珍贵?”  钟应收起报纸, 立刻回答道:“它是唐代制成的弹拨乐器, 已经有一千多年历史了。”  “一千多年, 鲍勃。”  莎拉声音痛心疾首,“维奥当小提琴拍出两千万美金,它也只是1741年的乐器,才不到三百年。一千年啊,鲍勃!”  鲍勃一边心疼乐器,一边心疼金主,纠结的妥协道:“好吧,一千年!该死的一千年!”  “我不管了,让弗利斯自己去解决那些讨厌的记者吧。”  等团长离开,钟应才悄悄拿着报纸,好奇的问道:“张姐,你觉得弗利斯会怎么办?”  莎拉回答道:“谁知道呢?也许他会开个新闻发布会。”  事实证明,莎拉真的非常了解弗利斯。  乐报报纸发售当天晚上,这位有钱的商人就召开了一场隆重的新闻发布会,如同作秀一般亲自登台。  “朋友们,我不知道莎拉对我有什么误会……”  他神情郑重,语气悲伤,“但我保证,我绝不是什么钱多得没处烧的恶棍,我是一个好人。”  “我拍下那把琵琶,并不是为了毁掉它,而是为了即将到来的毛特豪森集中营解放纪念日,做出我应有的贡献。”  “无论我是作为一个犹太人、还是作为一个奥地利人,我都会永远记住这个伟大又幸运的日子。”  “所以,我将邀请奥地利最优秀的乐团,用这把唐代琵琶,为集中营解放76周年,奏响哀悼曲。”  弗利斯的话,原封不动印在了报纸上,仿佛是他和莎拉的对话。  钟应翻开奥地利的乐报,就像在看奥地利人的连续剧,精彩不断,还能连上剧情。  “为什么他要用琵琶给集中营解放演奏?”  钟应诧异无比的问师父,“他是民乐爱好者吗?”  “也许只是他的一个借口。”樊成云翻看报纸,他一直在想办法再联系弗利斯,但这位商人仿佛知道他会寻求别的途径,竟然完全拒绝了全部的会面。  报纸上关于毛特豪森集中营的讨论,远远超过唐代琵琶。  因为那是奥地利人的历史伤痛,超过二十万的犹太人和无家可归的人,都被残忍的抓了进去,多数失去了生命。  无论是纪念解放,还是旧事重提,都泛着悲伤与沉痛。  他叹息着放下报纸,看着钟应。  “这个人的想法,不能用常理推断,我甚至觉得,他可能并不认识我,才会说出听过我在日本举办过音乐会的话。”  钟应也这么觉得。  因为师父并没有在日本举办过音乐会,弗利斯却说得十分肯定。  钟应和樊成云已经不指望能够从弗利斯身上获得消息。  但莎拉无比高兴,给他们打来了电话。  “太好了,弗利斯竟然真的回心转意了。”  她保证道,“只要他将琵琶送到乐团来,我会立刻通知两位。”  莎拉语气非常乐观,钟应却觉得事情不会那么容易。  毫无疑问,奥地利最优秀的乐团,必定艺术乐团。  可弗利斯的态度,怎么想都不像按照常理出牌的慈善家。  果然,第四天,钟应再翻开乐报,看到了维也纳连续剧的后续。  弗利斯与“奥地利最优秀的乐团——维也纳之春”的团长,亲切握手。  照片清楚明晰的刊登在报纸上,还写出了他叮嘱维也纳之春,一定要为琵琶挑选合适演奏者的殷切期望。  钟应的报纸还没读完,就听到了莎拉高亢的怒吼——  “那不可能!”  莎拉大声质疑,“维也纳之春不过是成立区区四十年的小乐团,凭什么被称为奥地利最伟大的乐团?!”  鲍勃同样气愤,“我就说你不要得罪弗利斯!他肯定怀恨在心,故意要这么做,这是对我们的侮辱!”  两位团长的话,瞬间得到了全体排练成员的认同。  “团长,我们不能忍受弗利斯的胡乱吹捧,艺术乐团才是奥地利最优秀的乐团。”  “我要去和维也纳之春决斗!他们的小提琴手曾经是我的手下败将,怎么可能比我更优秀。”  “要知道,当初维也纳之春给我发出邀请,我根本看都不看一眼,我不允许他们自称奥地利最优秀的乐团!”  钟应没想到,会见到整个乐团群情激愤的样子。  他和师父安安静静坐在台下,看到的不是乐团排练,而是乐团起义。  “师父,这怎么回事?”  钟应对艺术乐团知之甚少,求助身边人生经验丰富的导师。  樊成云听他们吵吵嚷嚷,思考片刻,说道:“艺术乐团跟维也纳之春有矛盾。”  钟应点点头,表示自己看得出来。  樊成云皱着眉,又说,“这矛盾还不小。”  钟应惊讶的看向师父,怀疑师父也不知道。  “不如我们问问?”钟应提议。  樊成云点点头,扬声问道:“莎拉,你们和维也纳之春熟悉吗?”  “那当然!”  莎拉掷地有声,表情铿锵坚毅,声音响彻音乐厅——  “我们获得奥地利音乐剧院奖的次数,远远超过维也纳之春,我们才是奥地利最伟大的乐团!”  钟应听出来了,矛盾确实不小。  一句熟不熟的问话,都被莎拉抬出奖项自证,狠狠踩踏维也纳之春,足见弗利斯这一招的精准狠辣。  之前出于礼貌帮忙的乐团,已经燃起了熊熊怒火。  他们甚至排练不下去了,成员都在等待着团长和副团长为他们的荣誉出头,纠正弗利斯和乐报的错误观点。  琵琶不再重要,重要的是,他们必须是奥地利最优秀的乐团。  钟应待在维也纳,每天翻开乐报,都能感受到这个国度对音乐的认真和热情。  “最优秀”的top 1称号,竟然不仅仅是艺术乐团的痛点,还是音乐协会、音乐学院轮番上阵讨论的热点。  他们在报纸上,根据弗利斯自行敲定奥地利音乐王座的行为,学术的讨论商人是否在用金钱腐蚀艺术,用金钱潜移默化高贵的音乐。  每一天,钟应都能在报纸上看到连续剧的高潮迭起,感受维也纳热闹的人文气息。 第31章 钢琴房的门一关,天下太平。  “这么急?”厉劲秋双手环抱,打量着不大的琴房。  里面摆放着一架三角钢琴,旁边的桌子上还有不少空白谱纸。  他走过去随手翻了翻,发现钟应一张没用。  “确实有点急。”钟应为难的坦白,“音乐会就在下个月,我却一点也不会写谱……”  “那不是还早?”  能一晚上改完整篇《金色钟声》的厉劲秋,丝毫不能理解钟应这种急迫。  几小时即兴写完一首曲谱,成为了他的常态。  他甚至有时候好几个月不动弹,等着灵感爆发瞬间,抬笔创作出最重要的部分,直至乐谱完成也花不了多少时间。  厉劲秋笑着想说什么,却发现钟应神色疲惫,难得平静之中展现出一丝丝的脆弱。  他皱眉说道:“你脸色好差。”  钟应下意识摸了摸脸颊,不好意思的回答道:“还不是作曲闹的。昨晚我一直没睡着,查了很多这次主题相关资料,所以有些旋律一直在我脑海里,根本挥之不去。”  “我理解你。”厉劲秋常年处于这样的状态。  时而被空白空虚折磨得难以入睡,时而被迸发的灵感催促得挑灯夜战。  他对折磨钟应的旋律更感兴趣,“不过,你都有旋律了,还怕什么?作曲最重要的就是灵感,让我听听。”  厉老师丝毫不能理解凡人痛苦,兴高采烈的要听折磨钟应一晚上的乐曲。  钟应确实身体疲惫,但他精神亢奋。  他看了看房间里唯一的钢琴,走到旁边,拿起了莎拉帮他借来的琵琶。  这次他和师父来得匆忙,根本没考虑过需要登台演奏,就没带古琴。  再加上他疏于练习,也该好好重拾琵琶了。  莎拉借来的琵琶,曲颈四轸蚕丝弦,朴素红木无雕花。  手上的琵琶弦软音高,像极了师父特地给他制作的蚕丝弦红木琵琶。  十分符合琵琶演奏者的使用习惯。  他坐在钢琴凳子上,垂眸按品调弦。  厉劲秋惊喜看他,“你还会琵琶?”  “会一点。”钟应拧紧了轸子,“应该说遗音雅社的乐器,我都会一点。”  他的一点,足够登台演出。  钟应三岁学古琴,琵琶是师父另请音乐学院的老师教的,二胡、编钟各有名师。  唯独筑琴失传,他就对着沈聆的研究资料和乐谱,慢慢自己摸索,在师父复原的十三弦筑上,尝试敲击乐谱。  琵琶丝弦绷直,钟应随手一划,弦音摇曳,在指尖弹挑抚飞之中,尽显他夜不能寐的音调。  厉劲秋站在那里,瞬间被琵琶潺潺泠泠的独特音色虏获。  钟应弹奏的旋律戚戚,藏着说不尽道不明的悲伤婉转,不仅仅是幽怨哭泣,还暗中孕育着烈焰,等待他推挽纵起触动丝弦,爆发出积蓄已久的控诉。  厉劲秋仿佛见到了无法闭眼的亡魂,盘旋萦绕于静谧天空。  又见到冷漠的刽子手持枪沾染热血,犯下罪孽。  厉劲秋很难形容他听到的乐思。  那不是单纯对人性丑恶、对战争残酷的批驳,而是更深邃、更难以具象化的情绪,逐渐蔓延在钟应指尖。  他没怎么听过琵琶独奏。  此时却想起了小时候背诵的白居易的字字句句。  钟应临拂三弦,声音由高亢转沉寂,那便是“别有幽愁暗恨生,此时无声胜有声”。  钟应挂滚四弦,声音急迫剧烈逼人屏息,又道是“银瓶乍破水浆迸,铁骑突出刀枪鸣”!  乐器之王的四弦,在钟应指尖迸发出了交响乐般奇特的轰鸣。  音律回旋在钢琴房里,厉劲秋甚至觉得身边的三角钢琴的琴弦,都在随之颤抖,发出响应的回声。  钟应低眉的温柔,手指骨节分明,弹奏的曲调前所未有的悲壮宏伟。  他推挽吟揉、扫弦轮指,似乎绽放了战后的希望花朵,于遍布阴霾的天空下,承接着初升的阳光和雨露。  钟应捂弦戛然,弹奏的乐思完整清晰,丝毫没有任何的迷茫。  钢琴房恢复了安静,钟应还没能出声,就听到了厉劲秋诧异的抗议。  “这就是你做的曲子?”  他表情难以置信,“你根本不需要我!”  作曲家说的话,令钟应更加赧然。  “我只会我自己的部分,从来没有负责过整个乐团。我不知道这样的旋律应该怎么配器,怎么选择渐进淡出,怎么分段乐章……”  “我什么都不会。”  钟应的谦虚让厉劲秋心梗。  他抓了抓短发,皱着眉痛苦的说:“这太简单了。”  厉劲秋回忆着刚才的乐章,立刻就能补全该有的部分,“小提琴渐进前奏、大提琴帮你补足低音声部,如果你喜欢的话,还能加入小号、定音鼓或者钢琴,在渲染战争残酷画面的时候,给予听众更直白的示意——”  “等一下!”  钟应抱着琵琶,打断了激动的作曲家。  “你听懂了我表达的主题?”  “当然!”  厉劲秋非常不满意钟应的提问,“战争、残酷的战争,可悲的牺牲者,还有幸存下来的人们对逝去生命的纪念,以及最重要的也是我最喜欢的部分——希望。”  他看向钟应,眉眼如斯温柔。  听过不少纪念死难者的安魂曲,他却极少能够感受到如此奇妙又独特的思绪。  “这不是普普通通的希望,我很难解释,就像、就像……”  厉劲秋烦恼的犹豫,寻找着最合适的措辞,“就像如果给我们一个机会,我们愿意去拯救他们,从战火之中,从刽子手的刀下,在他们还活着的时候,让他们继续活下去,成为他们的希望!”  钟应抱着琵琶,诧异的仰视激动的厉劲秋。  音乐想要表达的情感,极为内敛,极为隐晦,这位先生却能阐述得如此清晰。  钟应难以置信的抬手揉了揉干涩的眼睛,他查看了所有关于毛特豪森集中营的资料,内心压抑的情感完全倾诉在琵琶弦上。  他不指望聆听者能够感受到他所幻想的一切,只要能够感受到一丝一毫对战争残酷的默哀,就算达成了目的。  谁知,厉劲秋抓住了最重要的关键。  “难怪你受到这么多音乐家的欢迎。”  他觉得自己认识了一位了不起的作曲家,  更因为这样,他不得不确认一件事情,“所以,你帮维也纳之春作的曲子,写好了吗?”  “那不重要!”  厉劲秋情绪十分激动,正在为钟应挑选最适合的管弦乐队。  他脑海里只有钟应的音乐,只有那朵颤颤巍巍盛开的希望之花。  只要伸手摘下它,人类就能回溯时间,阻止一切惨烈的屠杀。  然而,钟应认真看他,需要一个正式的回答。  厉劲秋不想显得自己不负责任,随口说道:“他们时间还早,不急这么一两天。而且维也纳之春要的是纪念死难者的主题,悲伤凄凉、庄重宏伟,和你的旋律不是一种风格,你不用担心他们会影响我帮你忙。”  厉劲秋如此无私伟大,钟应更加担忧。  “我们的主题也是纪念死难者。”  钟应提醒他,“应该说,我们就是维也纳之春的竞争对手。”  厉劲秋眨眨眼,思绪反应了好久什么叫“竞争对手”。  “啊?”  寂静的钢琴房,回荡着钟应解释唐代古董琵琶的声音。  “这次的音乐会比赛,是奥地利音乐协会定下的,我们都在为了一把唐代琵琶量身定制纪念曲目。它刚刚在维也纳交易行拍出一千万欧的价格。”  厉劲秋拿着拍卖行手册震惊诧异,端详那把一千万欧的唐代琵琶。  他也算是见过无数古董乐器的人,没想到近一亿人民币的天价乐器,长得这么的……朴素。  “这和大街上五百一把的琵琶有什么区别?”他永远难以理解有钱人的品味。  钟应笑出声。  可他看钟应笑得灿烂,补充问道:“难道这木头又是一千年以上的乌木?”  钟应乐不可支。  “别笑了!”厉劲秋抓住身边这家伙,“说实话也有错?”  钟应忍住笑意,越发觉得厉劲秋有话直说的脾气有意思。  “你说的确实没错。这把琵琶从市场价格来讲,不应该这么贵。”  如果不是弗利斯一口价一千万欧,也许这把琵琶,已经以五万、五十万之类的合理价格,来到他的怀里。  钟应讲述了富商弗利斯的行为,厉劲秋更觉得有钱人果然是匪夷所思的暴发户。  “一百三十万直接翻了七倍……”  他嗤笑一声,透着对弗利斯的鄙夷,“钱多就是喜欢烧。所以,这琵琶也是遗音雅社的乐器?”  “也许是。”  钟应不敢完全肯定,但他认真的说道,“即使是遗音雅社的木兰琵琶,恐怕郑婉清女士也没想过能够拍出这么高的价格。”  “沈先生曾说,楚家琵琶众多,珍贵的唐代琵琶至少有六把。木兰琵琶作为素净紫檀木乐器,很平凡、很普通,唯独它的雌雄双蕊源自《木兰辞》主题,又雕刻了木兰花,楚先生才将它们带进了遗音雅社,与夫人郑婉清一起,为重谱乐府诗出力。” 第33章 “其实你弹得很好听。”  “那是你不懂钢琴。”厉劲秋不高兴的停了手,琴声戛然而止,他微眯着眼睛端详他的临时学生。  说好的不能昧着良心,怎么刚开课就来夸他了。  厉劲秋犹豫片刻,皱着眉说道:“我没什么天赋,弹奏出来曲子都是痛苦不堪的噪音。如果不是教你,我根本不想弹。”  钟应心中满是诧异,意识到厉劲秋的不自信已经远远超过了自谦、不好意思,更像是一种根深蒂固的偏见。  他确实不懂钢琴,但他从小学琴,懂得音乐。  钟应能够听出来,厉劲秋喜欢快乐明晰的调,抗拒悲伤阴沉的调。  厉劲秋弹奏海顿的时候,快乐得由内而外,从灵魂焕发出欣赏。  弹奏贝多芬的时候,手指按键变得僵硬谨慎,小心翼翼,唯恐亵渎经典。  也许只有降b大调的金色钟声,是他弹奏得最为得心应手的作品。  毕竟,那是他自己的作品。  钟应不明白厉劲秋深藏在心底的恐惧,可他仍是乖巧点头,说:“我明白了。”  厉劲秋见到临时学生服从命令,勾起唇角,拖长腔调“嗯”了一声,重新端起好教师的架子。  “像你刚才用琵琶弹奏的旋律应该是——”  他正要按响黑白琴键,忽然厉声提醒道:“不准夸我。”  钟应眨眨眼,泛起笑容,当场发誓,“保证不夸!”  厉劲秋满意了。  他修长手指利落按下琴键,将琵琶弹奏的纪念曲,毫无压力的转换到钢琴之上,流畅得没有任何的阻滞。  无论他如何说自己的钢琴差劲,钟应都能随着琴键清泠的声音,感受到属于厉劲秋的思考。  战争、死亡、希望,三个词汇成为了钢琴旋律里紧扣的主题,甚至演绎出了西方乐器才能展现的细腻与辉煌。  厉劲秋弹完,站起来走到桌边,随手拿过旁边的空白谱纸,把弹奏的时候想到的重点画了出来。  “这段旋律,我建议再快四分之一拍。”  “还有这一段,我希望可以做出这样的调整。”  “更重要的是,琵琶和西方管弦乐器差别太大,我想了想,到第二主题部分,琵琶可以稍微更突出一些。”  凌乱如鬼画符的音符,延展在五线谱上。  钟应一个符号都看不懂,只能用厉劲秋弹奏过的琴键指法去和墨点一一对应,努力去懂厉劲秋的意思。  厉劲秋全然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笔尖流畅的墨痕,成为了五线谱上潦草凌乱的音符,带着休止、颤音、波音,形成了独特的秋式风格,创作出了非一般人能够领悟的神奇乐谱。  他挥笔而就,拿着简略版乐谱,回到钢琴,交给钟应。  “好了,照着弹弹。”  钟应沉默接过来,扫了一眼满满当当的五线谱。  很好,他这才知道印刷体有多么重要,如果真的按照乐谱来弹,他首先就会怀疑自己是不是没学好五线谱,才会看不懂天才作曲家的音符、标记。  但他依然将谱子好好摆在谱架上,坐在钢琴前,不动声色。  因为,他记得厉劲秋每一个指法,每一个转音,只要完完全全的模仿厉劲秋——  钟应弹奏出前奏。  厉劲秋嫌弃的说:“你手指怎么这么僵硬?别学我,我指关节不灵活。”  钟应放松手指,跟着弹奏了下一段旋律。  厉劲秋双手环抱,极不满意,“我在谱子上标记的十六分音符,弹快点,再快点,再快四分之一拍!对,是这样。”  钟应在厉劲秋的亲自挑剔下,顺便把他模仿的指法纠正了个彻底。  也许只有身边的厉老师,皱着眉严肃表示“这里弹得不对,应该这样那样”,钟应才意识到……  厉劲秋给他演示的时候,偷工减料!  完整版全写在没人认识的五线谱上了!  幸好,厉劲秋足够敬业,几乎手把手的教钟应,终于带着他理顺了整个曲谱。  最后一段余音渐渐消散在钢琴房,严厉的作曲家才满意道:  “你确实是个天才。你演奏曲子的时候,流露出来的情感,足够打动所有人,也足够征服音乐协会。”  虽然面前的曲谱潦草,但钟应已经大致知道了各个声部需要的旋律。  他让出了钢琴的主要位置,仰头看身边站着的厉劲秋。  “那你呢,有想到怎么给维也纳之春作曲吗?”  “当然。”  厉劲秋笑容温柔,顺势坐了下来。  他不再抗拒触碰钢琴,抬手即兴演奏。  演奏的是钟应讲述的故事,更是他深刻思考后的灵感。  钢琴的音色温和宁静,仿佛在追溯一段淹没在时光中的历史。  旋律深邃广袤如星河,和声敞亮澄澈如明月。  厉劲秋即兴演奏的乐曲寂静肃穆,宛如人们站在纪念碑前,感受凌冽的寒风,为逝者默默哀悼。  这是和钟应的作曲截然不同的思绪,又美妙的完善了钟应作曲中的哀悼与沉思。  即使厉劲秋采用了最朴素的演奏方式,乐曲也流畅得令人随着琴声回到那段历史。  钟应能够感受到他澎湃的感情。  哪怕一些转音刻意奇怪,也无可否认的是,他倾尽了自己的思绪,灌注了全部的期待。  让人在苦难深重的音乐里,见到战火中无辜的百姓,感受到失去家园、危在旦夕的沉痛。  一段旋律结束,厉劲秋低声说道:“我叫它‘凝视星空,永生铭记’。”  琴声消散之后,他又弹奏了钟应作的曲子。  “而它,则是‘同舟共济,并肩前行’。”  两个竞争对手的乐章,竟然完美的联系在了一起,各自独立,又展现出了更加宏大广博的乐思。  厉劲秋轻松的弹奏完毕,笑着看向钟应。  他说:“在我眼里,这场音乐会不应该存在竞争、更不该是什么比赛,而是维也纳之春和艺术乐团作为奥地利最优秀的乐团,携手为毛特豪森集中营死难者,送去的哀思与纪念。”  厉劲秋说自己没有天赋,在钟应眼中,他却是一个绝无仅有的天才。  他对音乐的创作,超过了单纯的炫技、炫耀,而是直白坦诚的为这个世界送去善良与美好。  钟应想出声夸奖他,又默默想起了作曲家三番五次的警告。  于是,他抬起手,为厉劲秋鼓掌。  空荡的琴房,回荡着钟应认真的掌声。  厉劲秋唇齿微张,想要皱眉呵斥,又见钟应专注看他,顿时觉得哭笑不得。  “你真是……”厉劲秋找不到形容词。  “我是真心的。”钟应一脸严肃,“很认真的觉得,你做的曲子非常漂亮,弹奏的钢琴超级优雅,你是天才!”  钟应的天赋令他叹服。  可他欣赏的天才,却称赞着他这个庸才,仅仅是因为一首曲子。  厉劲秋轻哼一声,再次端起教师的严厉风范。  “不要瞎说。”他抬手捉住钟应手腕,制止了持续不断的掌声,“别鼓掌了,手不痛就来把其他声部的曲子写了,我很严格的!”  这可能是厉劲秋最快乐的作曲经历。  维也纳之春的《凝视星空》,还有艺术乐团的《同舟共济》,在琵琶与钢琴的配合下,成为了完整的乐章。  潦草而混乱的音符,清晰落在五线谱上,记录着他们的共同努力。  两位沉浸在音乐之中的悼念者,心里想到的是战争的残酷与人类的伟大。  未来还会有愿意向难民伸出援手的仁义之士,可他们再不希望出现相同的悲剧。  厉劲秋弹奏钢琴,钟应弹奏琵琶。  两个人完美的合奏结束,一向骄傲的作曲家,在琴房余韵之中,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兴奋和沮丧。  他按着琴键,发出单调的声响,由衷感慨道:“你这样的天赋,不弹钢琴太浪费了。”  钟应抱着琵琶说:“我学得很快的,你教我的钢琴,以后我有机会也可以弹。”  钟应像是一个讨老师欢心的好好学生,许下了承诺。  害得厉劲秋惜才之心爆炸,教学欲望浓厚,连平时讨厌的弹钢琴,都变成了一种独特享受。  甚至还想多教一点儿,让这位天才学生能够走向更高的平台。  “那我再教你一首,伟大的天才音乐家莫扎特的成名之作,你只要弹奏它,所有人都拜倒你脚下。”  厉劲秋满怀热情,“12 variations on ‘ah, vous dirai-je maman’, k.265/3.”  在钟应一脸茫然,充满好奇的视线里,厉劲秋得意地按响琴键,弹奏出人尽皆知的旋律。  “人们又叫它,小星星。”  一首莫扎特的成名曲,结束了厉劲秋的教学。  敬业的作曲家,带走了《凝视星空》的谱子,前往维也纳之春。  而钟应则拿着《同舟共济》,寻求艺术乐团的帮助,把潦草不清的乐谱,变成清晰的印刷体。  音乐协会给予的时间足够充分。  距离解放76周年纪念日还有两周的时候,他们在维也纳的音乐大厅,举办了一场内部乐评会。  音乐协会的专家评委,常年在乐报上指点江山的乐评人,还有优秀的指挥、作曲家一一列席。  樊成云和厉劲秋坐在一旁,作为艺术乐团和维也纳之春的相关者,不参与评分决定。 第35章 为了打倒维也纳之春,莎拉亲自指挥, 期待的看向钟应。  “好了。”钟应乖巧回应, 左手按弦, 右手悬空等候。  随着她指挥棒轻落,拨响了《同舟共济》的第一个音。  大厅金碧辉煌的室内,在这个极为高亢的音律里,变得愈加辉煌耀眼。  早就做好准备,再听一首哀怨曲调的评委,顿时精神一震,竖起了耳朵。  艺术乐团的演奏,从庄重、严肃的c大调开始,展现在众人面前的,不是一片死难悲惨的天空,更像是和平年代的如洗碧空。  琵琶的旋律,始终领着管弦乐队跳跃。  评委们仿佛不是身在阴暗的战火,而是站在毛特豪森纪念碑下,听着冷静的悼念词。  短暂的辉煌,随着小提琴急促的音符,将一切平静的纪念击碎。  钟应修长手指弹抹剔飞,用琵琶独特的音色,带所有人感受到了刀枪剑戟、枪林弹雨的紧迫。  泠泠弦音,凌驾于一切乐器之上,又完美的融入了管弦旋律。  弗利斯凝视舞台,心中那丝不屑的张狂,都在演奏者指尖翻飞的琵琶弦里,荡然无存。  如果说《凝视星空》令他想起很多。  那么《同舟共济》令他无法去想,只能随着音乐,见到鲜血染就的街道,白雪覆盖的城墙。  还有一声裂帛震撼如枪响,引得他克制不住的惊吓眨眼,仿佛身体失去了温度和力量。  钟应垂眸扫弦发出的响动,正如战火纷飞的奥地利,冰冷冻僵的水流,死寂之中又暗藏了一线生机。  死难者互相扶持,悲苦者相互体恤。  在丑恶的人性里,迸发出伟大的善良,还有消逝于历史长河中不知姓名的反抗者,为胜利发出的哀鸣。  同舟共济,并肩同行……  仿佛他们不是凄苦无助等死的猎物,而是伺机而动灵魂强大的救世主。  只要给一束光,他们就能并肩而起,燃烧成自己的太阳。  钟应曲终画弦,艺术乐团声响渐低。  悠长绵延的回声,荡起了音乐大厅的沉默。  评委们沉默的凝视舞台,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之中,喉咙哽咽,无法开口。  好像开口都会惊扰到自强不息的亡灵,就会破坏掉他们精心筹谋的反抗。  忽而,难以克制的低声呼吸,掩盖了聆听者的眼眶翻滚的热泪。  被打破的宁静,逐渐泛起了咳嗽和鼻息,还有评委们左右端详、互相推拒,谁也不敢做第一个发声的愚钝者。  此时此刻,任何语言在艺术乐团的《同舟共济》前都显得匮乏苍白。  因为弦弦乐动,如同亡魂归来,视线坚毅的讲述着他们死前的努力。  他们没有坐以待毙。  他们经历了痛苦挣扎,隐忍不发,借着柔软的指尖,持续不断的在集中营坚硬墙壁上,凿出了一丝希望。  厉劲秋叹息一声,理解所有人的沉默。  他站起来,撑着椅背,说道:“凝视星空,永生铭记,同舟共济,并肩前行。”  “我知道诸位喜欢我所创作的《凝视星空》,但也如各位亲自听到的那样,这不是应该一争高下的演奏,两个乐团在一起,才是完整的纪念。”  《凝视星空》《同舟共济》。  完美的篇章,用两首曲子表达了完美的乐思,缺了谁都是空洞的抒情。  评委心中,还惦记着之前厉劲秋的狂妄发疯。  这时候却觉得,疯的是自己。  “难怪你说他是天才……”评委捂住眼睛,笑容都在自嘲。  同行者表示认可,“我以为中国人只会哀怨忧愁的乐曲,想不到《同舟共济》,竟然完全超越了我想听到的哀悼。”  “凝视星空、同舟共济,少了任何一首,都不算得完整的纪念。”  这场比试请来的专业乐评人,在震撼的《同舟共济》演绎之下,不敢随便贸然点评。  但在场的所有人,几乎立刻同意了厉劲秋的观点——  让他们一起演奏,才是对死难者的尊重。  然而,音乐厅现场达成一致,唯独关键人物不发一语。  评委不得不转身看向一侧的富商,大声提醒道:“弗利斯先生?先生?”  弗利斯皱着眉,微眯着眼,也掩盖不了他的赤红眼眶。  他抬手轻轻覆盖眼睑,抱怨一般出声,“我听得音乐,我也听得懂德语。”  大家发出善意的笑声,等着这位犹太商人恢复情绪。  好在弗利斯没有耽误多长时间,他长长呼出一口气,站了起来,直视舞台。  “艺术乐团和维也纳之春,都是我欣赏的音乐团队。”  他的语气真诚,失去了惯有的漫不经心,“我希望纪念音乐会,能够由你们一起合奏《凝视星空》《同舟共济》,为我的祖父,为集中营的死难者,也为这个世界遭遇过苦难的所有民族,发出属于我们的声音。”  弗利斯的眼睛,盯着年轻的钟应。  他彻彻底底的感受到了琵琶里的深意,平静、热烈、充满希望的乐思,刺激着他的眼眶,让他克制不住泪水。  这么一把遥远东方的奇妙乐器,在奇妙的中国人手里,带给他前所未有的感悟。  仿佛逝去的祖父,在他耳畔讲述过去的故事。  讲述那些苦难的囚徒,如何渴望着活到第二年的春天。  他在陌生琵琶响动里,竟然产生了一种幻想——  幻想着回到1944年,或者回到更早的时候,用金钱收买纳粹,救出他可怜的祖父和素不相识的逝者,带他们逃往初春的维也纳。  如此新鲜又深刻的幻想,是钟应带来的。  弗利斯仰头看向舞台,说道:“钟先生,你确实是一位天才,远远超过了我狭隘的想象,你做的曲子非常美,是我从没听过的天籁之音,而你的琵琶……”  他勾起浅淡笑意,“独一无二,举世无双。”  富商的赞叹,立刻决定了最终的结果。  音乐协会的评委们互相探看,都能见到朋友表情中的庆幸与意犹未尽的赞美。  他们低声和团长们贺喜,又靠近樊成云,仔细打听他那位天才徒弟的事迹。  弗利斯幽幽叹息,红着眼眶看向身边的厉劲秋,承认了作曲家的狠辣。  “你说得对,钟应是天才,维也纳之春的钢琴不行。”  他皱着眉,话语里尽是对连君安的嫌弃。  “一个钢琴家的演奏,竟然比不过一把琵琶带给我的震撼。我实在、实在是——无法认可!”  厉劲秋看弗利斯不顺眼,但他欣赏对方知错能改。  “无法认可就对了。距离音乐会还有一段时间,我和钟应能把这两首曲子改得更好。”  他的承诺直接带上了钟应,“不要钢琴也行,钟应的琵琶,能够撑得起整场纪念。”  作曲家帮忙决定了一切,很快比赛结果就传到了两个乐团每一个人手中。  合奏《凝视星空》《同舟共济》,不要钢琴。  维也纳之春的团长得知了结果,还没发出抗议,连君安先冲了出来。  “秋,我是最好的演奏者!”  厉劲秋和钟应正在等弗利斯交出琵琶,忽然听到这么一句质问,所有人都回过了头,盯着气急败坏的钢琴家。  连君安显然求助错了对象,他居然还在给自己补刀,“你知道我可以一个人完成两首曲子的演奏!”  “对不起,我不知道。”  厉劲秋的残忍,从来不会看场合,“我甚至想问,你到底懂不懂钢琴?”  一句话足够点燃钢琴家的怒火。  “你什么意思?”  他和厉劲秋不熟,团长始终保证他的弹奏,完全符合这位天才作曲家的期待。  却没想到,会直面攻击。  “我没什么意思。”  厉劲秋懒得回答他,虽然想抬出钟应,对他一阵批判,又本能的觉得,不能借钟应去得罪别人。  于是,他委婉的说:“只不过觉得你的钢琴很没有意思。”  始终受到赞誉和追捧的连君安,满脸震惊。  他七岁登台首演,十五年间“天才”“小贝多芬”“莫扎特在世”的称号,不绝于耳,即使是来到维也纳,他依然是最好的钢琴家。  然而,作曲家对他不屑一顾,连身边音乐协会的乐评人都安慰道:“安,你确实是最好的钢琴家,但这次的两首曲子,并不适合钢琴弹奏,所以……”  “厉劲秋特地谱写的曲子,怎么可能不适合钢琴!”  连君安不是傻子,他听得出评委话语中的安慰,可他不需要安慰。  “别说厉劲秋的曲子,就算是艺术乐团的曲子,也适合钢琴!”  他说完,愤怒的往舞台上去。  漆黑昂贵的施坦威安静矗立于台上,似乎琴键还留着他刚才演奏的温度。  连君安没有通知任何人,自己要做什么。  因为,钢琴会让他们知道!  身穿黑色燕尾服的钢琴家,愤怒按键,响起的旋律熟悉又陌生。  他演奏的是《同舟共济》。  宏伟庄严的前奏,泛起了独特回声,激得在场听众一阵颤栗。 第37章 厉劲秋站在舞台下,看着专注于琴键的钟应,听到改变后的乐曲,惊叹于钟应敏锐的感悟能力。  连君安的即兴演奏,确实奇怪。  那种奇怪的错觉,掩盖在了忧伤慑人的乐曲之下。  现在,钟应把厉劲秋感受过的微妙奇怪,一点一点挑了出来。  像厉老师严格纠正他的指法似的,修改着惨遭连君安糟蹋的乐曲。  钟应很喜欢它。  喜欢得指尖柔和,感受着作曲人的思绪。  一串欢快的音符戛然而止,钟应无奈说道:  “她想要自由,却不得不隐忍。”  又是一阵低沉旋律,于极静之处冲破了沉闷,爆发出绚烂色彩,钟应随之勾起唇角。  “她想要痛哭,却必须得微笑。”  一寸一寸去解读这首乐曲,钟应眼前都能见到创作者的身影。  她应该是一个小姑娘。  也许扎着灵巧的小辫,也许穿着鲜艳的长裙。  也许会半懂不懂的去读海子的诗篇,饱含期待和天真的念诵道:“我只愿面朝大海,春暖花开。”  钟应想象着她的模样,弹奏出了乐曲最后明亮的光。  他肯定的说道:“这首曲子的创作者,非常适合演奏我们的纪念曲,她应该是一位优秀的钢琴家,而且是一位年轻、稚嫩、坚强的……”  “铛!!!”  琴键愤怒的砸出一阵刺耳声音,打断了钟应的话,也扼杀了在场聆听者对重塑版乐曲的欣赏。  他们震惊的视线中,只见连君安疯了一般用手指狠狠按下了钢琴大量琴键,逼迫钟应停止演奏。  “你住口!你胡说什么!”  钟应从想象中回神,只见连君安眼睛赤红,咬牙切齿,显然印证了他全部猜测。  他反问道:“如果我在胡说,你又为什么生气?”  “也许你应该坦诚一些,告诉我这曲子是谁做的?它不可能是你的即兴演奏,因为……”  钟应想说他不是个女人,话音顿了顿,换了一个合适的说法,“你没有这么细腻的感情。”  “没有谁!”  连君安气愤的声音近乎嘶哑,眼眶泛红,“我不许你弹奏它!”  “可你也弹奏了它,还说它是你的作品。”  钟应无情的指出了连君安的错误。  这位傲慢的钢琴家,充满愤怒与戒备的瞪视钟应,声嘶力竭的警告道:“我可以,但你不能!”  “你再弹它,我就杀了你!”  人生威胁在任何地方任何时候,都像极了黔驴技穷的虚张声势。  可连君安怒吼了这句话,转身片刻不停的离场。  钟应甚至看到他抬手擦了擦眼眶。  “安?”维也纳之春的成员,追着他出去。  团长格外不好意思,替他道歉道:“安还年轻,有时候会犯下一些年轻人都会犯的错误。”  他这句话,直接帮连君安证明了钟应说得完全正确。  毕竟,在场的音乐人都是身经百战的乐场老手,不可能听不出来谁对谁错。  钟应这么一段一段弹奏、修正、分析,改过的乐曲比连君安的“即兴演奏”,更缓慢、更低沉,揭开了掩盖在技巧之下的忧郁和悲伤。  却始终萦绕着作曲人透过树叶缝隙,仰望斑驳天空的渴望。  那是非常美丽的曲调,拥有值得深思的乐思。  只可惜,连君安不打算讲述它。  大家听完团长隐晦的歉意,纷纷表示没有关系,终究这是两个乐团之间的音乐会,他们再向往一首不成乐谱的曲子,也不会去寻根究底。  他们更加好奇的是,钟应竟然会琵琶会作曲,还会钢琴!  果然是厉劲秋钦点的天才!  音乐协会会长快乐的看向作曲家,“所以,我们可以让钟应担任钢琴位置吗?”  “不可以!”  厉劲秋严厉拒绝,“他弹钢琴,那琵琶怎么办?我会把钢琴部分完全删掉,你不必担心。”  他直接解决麻烦,维也纳之春满怀遗憾,看向钟应的视线亮得发光。  任何乐团都期望获得优秀的演奏者,用音乐让听众记住自己的名字。  而钟应,毫无疑问就是这样的天才。  当现场气氛热烈得像是要钟应改行,沉默了许久的樊成云才笑着说道:“维也纳之春和艺术乐团,都有优秀的琵琶演奏者。不知道弗利斯先生心目中有没有最合适的人选?”  弗利斯本想就此结束,却没想到樊成云提出了关键问题。  合适的琵琶演奏者,那就是唐代琵琶的使用者。  樊成云偏偏不急着问琵琶,又句句都在问他“琵琶呢”,简直是弗利斯眼中不动声色的老狐狸。  钢琴旁的钟应精通乐器,又是《同舟共济》的主要乐器演奏者,他怎么可能从维也纳之春挑选别的人来弹奏唐代琵琶。  明知故问,他还不能呛声。  弗利斯越想越委屈,看了樊成云好几眼,最终端起了他惯有的笑容。  “是我心服口服,算你们赢了。”  弗利斯的语气满是对他们的称赞,听着又有一些不服输的刺耳。  他转头看向钟应,不情不愿的说道,“我会将琵琶交给你,让你弹奏它。但是,我有一个要求。”  富商百折不挠,从不吃亏。  钟应视线掠过他,看向师父,见到了樊成云默默颔首。  “弗利斯先生请说。”钟应回答。  弗利斯指了指舞台,说道:“我要你在这里,用唐代琵琶弹一曲给我听听。”  简单要求,出乎钟应和樊成云的意料。  他们也算见多识广,经历过不少刁难,想不到弗利斯看起来如此难以打动,到了关键时刻……  还挺好满足的。  双方达成一致,音乐协会的评委大佬们也不舍得走了。  现场演奏一千万欧的唐代琵琶,无论是看琵琶,还是听乐曲,都不容错过。  很快,那位拍卖现场只见过一面的金发女士,提着琵琶琴箱,踩着清脆的高跟鞋走了进来,将琴箱正放在弗利斯面前。  “感谢你,苏珊。”  弗利斯谢过,垂眸打开箱子,露出了里面安稳摆放好的朴素乐器。  紫檀木的曲颈琵琶,面板浅棕雕刻木兰。  弗利斯小心翼翼的将它取出来,视线片刻不肯离开的盯着它,皱着眉见钟应抱了过去。  他对待琵琶,像是对待易碎品。  钟应对待琵琶,则是对待珍贵乐器。  入手的木质感粗糙,带有唐代古董特有的厚重。  钟应抱着它,径直走到了舞台之上,坐回了他演奏时的主乐器位。  这把木兰雕花琵琶曲颈较短,山口四相极为狭窄,竟然容纳不下钟应的手指。  到了光芒明亮的舞台,钟应才好好端详着覆手旁蜿蜒盛开的木兰花。  “雌蕊……”  钟应记着木兰雌蕊的形状,仔细分辨雕花的款式。  只见一簇簇木兰花的花蕊,花丝细长多数,不成雌蕊般的椭圆,是绝对的雄花!  再看琵琶琴头琴身,手指按品,间距短粗,音调高亢,琴弦柔软。  外观与钟应记得的黑白照片别无二致,就连沈聆曾经感慨过的特征,都能与手上的雕花琵琶一一对应。  只不过,他心心念念的郑婉清的雌蕊琵琶,真的到了手,却是楚书铭的雄蕊!  钟应喜不自胜,看向台下。  “师父,这是雄蕊木兰,应该是楚先生的南音琵琶。”  樊成云点点头,严肃脸上勾起一丝笑容,想到的却是别的事情。  “既然是雄蕊琵琶,那么现在的主人是女性,也难怪她会将琵琶出售了。”  “这有什么关系?”  弗利斯闻言困惑皱眉,“难道你们中国的乐器,还讲究男女隔离,女的不能弹雄蕊琵琶?”  “不是这个意思。”  钟应出声反驳,怀抱琵琶,语气欣喜又雀跃,“而是南音琵琶延续了唐代的风格,从弹奏方式上和我们现代流行的北派琵琶截然不同,如果这把琵琶现在的主人,学的是北派琵琶的话,弹奏这把雄蕊木兰的难度极高,而且可能达不到想要的效果。”  “作为雄蕊琵琶……”  他说着,将竖抱的琵琶打横,斜抱怀中,如同抱着一把吉他。  “楚先生都是这么弹奏它的。”  南音琵琶,传承古韵,无论是琵琶制式“四象十徽”,还是弹奏方式,都一如唐朝,改变极少。  楚书铭单独演奏琵琶时,选用的是别的琵琶,采用的是大众更愿接受的北琶竖式抱法。 第39章 曲颈紫檀木,面板雕着木兰花,模样和木兰琵琶略有相似,而截然不同。  这位老人却将弹奏吉他一般,斜斜的横抱它,一如钟应抱起南音琵琶。  “弗利斯,要听祖父弹曲吗?”  他笑着垂眸看向脚边,期待着谁的回答。  镜头顺势往后,终于录入了老人脚边可爱的婴孩。  那孩子可能还没满岁,四肢趴在柔软的绒布地毯上,含着可笑的奶嘴,扒拉着短胖的手臂,仰头发出咿咿呀呀的呼声。  钟应总算知道弗利斯为什么如此讳莫如深,因为这孩子,胖糯可爱,完全看不出是可恶的弗利斯本人。  “哦,你想听。”  老人眉开眼笑,见婴孩儿挥舞着手臂,弯腰伸手去握了握他小小的拳头。  “这可真是太好了,弗利斯。”  话音落下,他便依靠着轮椅,以南音琵琶的弹奏方式,拨响丝弦,唱起了腔调独特的歌。  整个图书馆都回荡着年岁久远的歌声。  老人声音沙哑、低沉,唱歌时还克制不住断断续续的沉重呼吸,仿佛唱歌这件事对他而言,也十分的勉强。  可他喜欢。  老人随性如吉他般拨弄琴弦,沉醉在自己的弹唱中,慈祥的看着脚边小小的弗利斯。  钟应耳中的歌声,没有什么优美旋律,连琵琶铮铮的响动,也不过是老人胡乱拨弦弹出的伴奏。  唯独陌生语言唱出的歌词,令钟应清晰的感受到了他的虔诚。  好似他唱起这支歌,就能呼唤起朝阳,给予他活下去的力量。  这首歌不长,应该说这段影像不长。  老人唱完歌,笑着看向镜头,“弗利斯听懂了,他说我唱得非常好。”  “是的爸爸。”镜头外柔和的女声戛然而止。  影像结束,证明了它只是一段平常的家庭录像,除了横抱琵琶的老人,看起来没有什么特殊之处。  然而,弗利斯轻轻叹息,说道:“你见到的老人,是我的祖父迈德维茨。”  “我所知道的一切、关于木兰琵琶的一切,都是他生前告诉我的。”  录像时的迈德维茨,也不过六十来岁。  但是他辗转于隔离区,又在毛特豪森集中营遭受三年非人折磨,让他老了几十岁,全然没有六十岁的精神气质。  “他的眼睛受到了损害,视力模糊不清,依然可以挑选出最受欢迎的首饰款式,制定出最受欢迎的商业模式,建立了我继承的珠宝集团。”  弗利斯的感慨,伴随着他的感恩之心。  他认真的看向钟应,认真的说道:“你知道他为什么喜欢用你们中国人的琵琶,唱我们犹太人的信仰吗?”  钟应沉默的看他,能见到弗利斯泛红眼眶,和回忆里无法散去的悲伤。  “因为他说自己很幸运,很幸运的得到了帮助,很幸运的遇到了琵琶的主人。”  弗利斯每每想到这件事,都控制不住眼泪,“琵琶主人是令他能活下去的弥赛亚。”  犹太人的信仰,有着十三条原则。  钟应听不懂迈德维茨弹唱的希伯来语,弗利斯便慢慢的翻译给他听。  ——救世主弥赛亚必将降临。  ——我们始终期盼永不懈怠。  ——逝者也会复活与我同在。  单纯的信仰,随着迈德维茨的琵琶音,变成了一首歌。  他总会唱着那首源于信仰的歌,悼念死在集中营的救世主。  “我不知道琵琶的主人叫什么名字,祖父也不知道。”  “祖父说,他的名字听起来像schosummy,对方曾在白净的雪地里,一笔一划的写出过自己的中国名字。”  “可惜,祖父他记不清了。”  那似乎是迈德维茨永生的遗憾。  他告诉弗利斯,那是一个漂亮又端正的名字,是最美丽的方块字。  就像那位先生,顶天立地、至死不屈。  弗利斯又播放了一段录像,掩盖着他腔调里低沉的泣音。  “我一直以为,是祖父不懂琵琶,才会像弹奏吉他一样弹奏它。”  弗利斯微笑着看着自己快乐的祖父,“现在发现,不懂琵琶的人是我。”  钟应安静的倾听,忽然理解了弗利斯的心情。  他真实的敬爱着祖父,依然记得祖父说过的许多话。  从小听着敬爱的长辈,讲述着陌生中国人带给祖父的希望,给予了年幼的弗利斯,最美好的幻想。  弥赛亚是英雄,应该拥有雕像、鲜花、掌声,好人好报的去往天堂。  可他听着美好的故事,真正见到与故事相关的琵琶时,只剩下了愤怒。  他甚至想提起卖家的衣领,大声质问:你为什么要卖掉英雄的乐器!  钟应很容易陷入他的讲述。  怀揣着美好幻想的弗利斯,就像曾经的钟应,听着爷爷、师父讲起遗音雅社的故事。  那些乐器拥有时光无法磨灭的光辉,像是居住神明的器皿,不应该被人无情抛弃。  他抬眸看向弗利斯,这位商人仍在为琵琶出现在拍卖行生气。  他问道:“您怎么能确定,那把唐代琵琶就是您祖父所说的琵琶?”  “我去调查了卖家。”  弗利斯作为拍卖行的股东,要做这种事情轻而易举,“他们很像。琵琶很像,那位女士也很像。”  琵琶现在的主人,拥有和schosummy很像的姓氏,拥有和schosummy很像的黑发黑眼。  可她诞生在奥地利,是完完全全的奥地利人,讲着流利的中文,却已经无法正常的沟通,更不能像钟应一样,讲述这把琵琶承载的期望。  “我去见过她。但我觉得,就算你去见她,也不会得到比我更多的信息。”  弗利斯坦诚的表示,“所以,我出了一千万欧。我想借此找到另外一把琵琶。”  这可能是钟应最为震惊的信息。  “您知道另外一把木兰琵琶在哪里?”  弗利斯俊朗眉眼露出得意的笑,“托一千万欧和记者们的福,我确实知道。但是,另一把木兰琵琶可不是拍卖行随随便便出价就能拿走的乐器,它的主人,很难形容。”  “他是一个奥地利人,他绝对不认识你们民国乐社的音乐家,更不关心什么集中营和大屠杀。”  他聊起雌蕊琵琶现在的主人,满是玩味,还带着犹太人的冷漠。  “反正,他跟你所说的郑婉清一点儿也不像,当然也不像我祖父崇拜的楚先生,可他是那位出售雄蕊琵琶女士的亲弟弟。”  楚书铭拯救了祖父,是弗利斯钦佩的英雄。  郑婉清摔杯赠诗,令弗利斯感慨谁说女子不如男。  在他心里,雄蕊琵琶的主人顶天立地,雌蕊琵琶的主人巾帼红颜。  然而,他亲眼所见的现任主人们,既不是巾帼,更不威武,简直打碎了弗利斯自幼的童话幻想。  也打碎了祖父告诉他,很久很久以前,女子男扮女装替父从军的木兰神话。  钟应沉默思考,只觉得世事无常。  楚书铭与郑婉清的的确确是民国时期,值得敬仰的贤伉俪。  可他们的后代,从弗利斯的形容来看,拜金虚荣,而且并不认同自己是中国人,只认为自己是奥地利人。  他犹豫片刻,说道:“虽然中国有古话,虎父无犬子,但是子孙后代不如曾经的英雄豪杰,也是常有的事情。雄蕊琵琶现在的主人……她还好吗?”  “不太好。”弗利斯坦诚回答,“如果她没什么事,恐怕也不会把琵琶交给拍卖行。但我觉得,这一千万欧,不会那么顺利的到她手上。”  “您做了什么?”钟应惊讶追问。  弗利斯笑着站起来,摊开手表示无辜,“除了一千万欧,我什么都没做。是她的亲弟弟认为遗产归属有问题,一千万欧他也有份儿,所以正在走司法程序。要不然,我怎么会知道另一把琵琶在他手上?”  钟应闻言错愕震惊,“遗产归属有问题,会收回雄蕊琵琶吗?”  “你放心。这两位楚先生的子孙不打完官司,琵琶就不会属于我,也不属于他们。”  弗利斯勾起狡猾笑意,“它暂时存放于拍卖行这个公正可靠的第三方机构,所以你可以尽情使用,因为拍卖行已经准备好了合同,邀请优秀的演奏者对拍品进行展示,你想弹奏它多久都可以。”  真正的商人,永远心思狡诈。  钟应甚至觉得,弗利斯就是不想给他们一分钱,又不愿意楚先生的琵琶留在他们手上,才故意用钱挑拨关系的。  兄弟阋墙,自古惨烈。  不需要这位商人详细阐述姐弟之间的矛盾,他都能想象一千万欧能够让人打得如何头破血流。  “弗利斯先生,这就是您出价一千万欧的原因?”钟应皱眉看他,忍不住问出了心中猜测。  弗利斯哈哈大笑,随性依靠着沙发,丝毫不掩饰自己的计谋。  “对。金钱永远是人性的试金石,如果他们都是好人,我不介意真诚的回报他们。现在看来,哪怕他们和楚先生、郑女士有血缘关系,也从内到外的不配做两位夫妇的后代,只会诋毁他们的名声。”  一千万欧的琵琶,在奥地利人尽皆知。  两姐弟为了金钱,不顾情面的大战,还没上演。  可弗利斯非常期待。  他乜了一眼钟应,见到年轻人凝重的表情。  “你是不是认为,犹太人很冷漠?”  钟应安静看他,“我应该觉得您冷漠吗?”  弗利斯手撑着脸颊,状似天真的帮他分析说道:“作为我祖父恩人的子孙,我没有给他们金钱回报,没有帮助他们渡过难关,还设下阴谋诡计,让他们姐弟撕破脸皮,应该是恶人中的恶人了吧。” 第41章 麻木、灰暗、阴森、冰凉。  唯独新来的囚犯,给一潭死水般的牢房,激起了一丝活力。  那是拥有黑色眼睛的人,他身上带着伤,身躯直挺,举手投足却依然端着一种气质。  他视线一抬,迈德维茨就觉得那双眼睛是活的,藏着蓬勃的生命力。  迈德维茨的描写,令钟应直愣愣的往下翻。  黑色的眼睛,只会是楚书铭。  “黑色的眼睛,魔鬼的眼睛!”  带他进来的囚监啐了一口,不屑又鄙夷的离开。  迈德维茨只觉得这句话好笑,一个魔鬼的爪牙却鄙夷别人是魔鬼。  囚监刚离开,牢房好奇的囚徒,就围了上去。  大家用德语提出问题,楚书铭并不能听懂,依然声音低沉迟缓,“我是中国人。”  那是英语。  迈德维茨学过法语、英语,立刻在所有人的困惑之中,翻译道:“他说他是中国人。”  中国。  在信息极为不发达的地区,犹太人对中国毫无印象。  囚徒们对他越发好奇,问出了每一个不是犹太人的倒霉鬼都会面对的问题——  “你为什么被抓进来?”  他笑得灿烂,连那双黑色眼睛都透出光。  在苦难与折磨的毛特豪森,迈德维茨还没见到德国人和囚监之外的家伙,敢这么笑。  “因为我说,我是中国人。”他的英语缓慢,用词简单,“我讨厌日本。”  迈德维茨几乎愣了。  这世上怎么会有这么傻的中国人,在性命危急的关头,逞口舌之快!  “你呢?朋友。”他友好的看向自己的翻译员。  迈德维茨笔下的与中国人的第一次对视,写出来的文字美得惊心动魄——  “他看着我,黑色的眼睛倒映着我傻乎乎的脸庞。”  “我跟你不一样。”  迈德维茨写道,“我进来是因为我告诉他们,我是犹太人,但我爱奥地利!”  牢房的笑声,低哑悲哀。  这世上不止是一个傻子。  一个傻子因为讨厌一个国家而被抓进来,一群傻子因为喜欢一个国家而被抓进来。  钟应看得勾起唇角,理解了他们的苦涩。  迈德维茨不是极好的作家,可他写下的每一句话,都是他的亲身经历,所思所想。  钟应在酒店房间安静翻动纸页,能够感受到他初见楚书铭时的快乐。  这位先生,快乐得忘记了想要死去。  仿佛他死前希望满足一些好奇心,见识更多新鲜事物,才好死后与家人相聚,告诉他们:嘿,我死之前见到了一个奇特的中国人。  迈德维茨眼中的楚书铭,优雅、幽默、乐观,说话直白又坦荡。  钟应以前认识的,仅仅是沈聆笔下的楚兄。  擅长琵琶,见多识广,有礼温和。  而在迈德维茨笔下,这样的楚书铭,更加的具体。  他写:这人居然想学德语,在这么一个都不知道能不能见到明天的地方。  他写:也许是德国人的命令,他总能获得一点点优待,囚监都不敢对他动手。  他写:summy讲述的中国,太有意思,太神秘了,如果我能活着,真想和他一起去中国,当然,我希望他能活着。  迈德维茨描述关于楚书铭的句子、用词,欢快又兴奋。  他撰写自传的时候,还没有遭遇出版商的拒绝,更没有受到别人的劝告,字里行间的“中国”“中国人”都随着“schosummy”这个人,变得格外鲜活,透着美好的憧憬。  钟应顿时理解了弗利斯讲述的过去。  也理解了,老人面对官员们改换楚书铭国籍的劝告,为什么会感到愤怒和失望。  正是因为楚书铭坚持了自己中国人的身份,憎恶日本,才会来到集中营。  正像他坚持了自己犹太人的身份,喜欢奥地利,被抓进集中营一模一样。  即使迈德维茨不确定楚书铭的名字、职业、年龄。  他也确定楚书铭是中国人!  那些活在幸福之中的家伙,却连这一点都想抹杀,带着轻描淡写的语气,想要消除一个人坚定的信念和人格。  写自传时的迈德维茨,还没有经历那些愤怒。  他还年轻,活在喜欢故事与传说的年纪。  所以,他喜欢随口说出许许多多东方神话故事的楚书铭。  别扭的德语,讲述着从中文翻译为英语,又由犹太人记录下来的中国传说。  钟应仔细辨别着关键词,发现楚先生讲述的是《精卫填海》《夸父逐日》《嫦娥奔月》。  他讲述浩瀚大海,讲述头顶烈阳,讲述清冷明月,又抬手指着这些永远能够见到的大自然事物,和迈德维茨换取德语的关键词。  钟应理解了迈德维茨的快乐。  他在集中营日复一日行走在死亡阶梯上,昨天还觉得自己不想活下去。  今天却觉得——  啊,summy还会讲什么样的故事,是吃了灵药能够去月亮上的天使,还是追着太阳化身山脉的巨人?  钟应看着那些故事,就像看到了曾经的自己。  他守在爷爷身边,等着爷爷笑着告诉他遗音雅社的一切。  无论是弹奏古琴惊艳四海的沈聆,还是温柔似水铿锵如钢的郑婉清,都是他童年崇敬的神话。  迈德维茨正在面对一个神话。  他记录着楚书铭讲述的神话故事,倾注了一生的向往与赞美,写下了自己半夜醒来见到的弥赛亚——  “他站在窗边,凝视月亮。银白的辉光照耀着他黑色的眉眼,镀上了一层漂亮的琉璃色,连那张脸都像是艺术殿堂的雕塑,明暗清晰,宛如上帝精心雕刻的杰作。”  迈德维茨看了一会儿,低声问道:“summy,你在看什么?”  那尊上帝的杰作勾起笑意,说道:“月亮最圆的时候,就是家人应该团聚的时候。”  他抬起了手,虚空做出了一个眼熟的手势,透过牢房的窗户眺望月亮,仿佛在弹奏思乡乐曲。  “你在弹吉他吗?”迈德维茨问道。  楚书铭却走了过来,坐在迈德维茨床边,说:“不是吉他,是吉他。”  相同的单词,代表着迈德维茨当时的困惑。  他无法理解,guitar和字正腔圆的pipa本质的区别。  因为在奥地利,这个拥有世界音乐之都称呼的国度,他还没有见过梨形长颈的中国琵琶,只知道吉他和鲁特琴。  钟应见到了迈德维茨的感慨。  “要等到很多很多年以后,我才能够领悟到他的意思。”  “原来,他的乐器确实不是吉他,而是琵琶。”  那一夜之后,迈德维茨就记住了楚书铭会弹奏乐器。  毛特豪森集中营看管严格,但少部分囚犯依然能够留下乐器,偶尔给德国人演奏取乐。  口琴、单簧管、吉他……  迈德维茨记得,隔壁牢房的老头,就会弹奏吉他。  某一个月色皎洁的夜晚,他想着隔壁的吉他,看着同样没有入睡的楚书铭。  “你是个音乐家。”  楚书铭笑着抬起手,又是虚空拨弦弹奏的帅气姿势。  他专注的表演了琵琶的演奏技巧,用他不熟练的德语遗憾回答道:“我是。可惜没有琵琶,否则我一定会为你弹奏一曲。”  “是吗?”旁边传来的低沉的声音,“我会手风琴。科多会小号!”  “会有什么用。”叫科多的囚犯低声嘟囔,“他们砸碎了我的小号!”  音乐家对待乐器,就像对待自己的生命。  可惜,在朝不保夕的集中营,不是每一个音乐家都足够幸运。  迈德维茨想说自己可以去隔壁借一把吉他,却被牢房里窸窸窣窣的声音打断。  他转头一看,见到了不少人从床上伸出头,脸上沾满黑灰、皮肤干枯、满是褶皱。  唯独眼睛格外的亮。  “我会小提琴。”  “来到这里之前,我这双手是拿指挥棒的。”  “音乐,我都快要忘记大提琴演奏出的音乐是什么模样了。”  小小的牢房,聚集了一群音乐家。  他们慢慢靠在一起,仿佛楚书铭和迈德维茨身边燃烧着温暖篝火,他们带着对音乐的怀念,聚在一起偷偷取暖。  楚书铭没有停止手上的演奏,他像伴奏一般,为他们拨弄琴弦,慰藉着寂寞苦难的灵魂。  修长的手指勾勒的不是冰冷空气,而是泠泠琴声,唤起了每一位音乐家沉寂的灵魂。 第43章 迈德维茨不知道他们会聊什么,但是德国人看起来很高兴。  高兴到为楚书铭新添一条毛毯,为他们牢房伙食新添几块肉,还破天荒的允许他们补上了牢房漏风的破洞。  迈德维茨期望降临的弥赛亚,就这样来到他的身旁。  牢房逐渐改善的情况,引得囚监谩骂诅咒,囚监阴毒的眼神经常盯着黑色眼睛的中国人。  迈德维茨这样的描述,几乎预示着悲剧的发生。  很快,钟应见到了楚书铭的死讯。  迈德维茨写,schosummy是被囚监挥棍打死的。  囚监想尽办法找他麻烦,都没有成功。  最终在一个午后,找到了向他合理挥棒的理由——  因为迈德维茨跌倒了,楚书铭停下来扶起他。  长长的队伍因此有了大片空白的停顿。  当他们走完死亡阶梯,犹太囚监怒骂道:“你这该死的犹太人!”  挥起了施暴的木棒,给了迈德维茨狠狠一棍!  楚书铭抓住了他的手臂,用清晰的德语,郑重的缓缓说道:“他是你的同胞。”  迈德维茨见到囚监再次恼羞成怒的挥起木棒,打向楚书铭。  他伸手没能拉住楚书铭的瞬间,听到了震耳的枪响,脸上甚至感受到溅射的血液。  就在楚书铭滚落死亡阶梯那刻,嚣张跋扈的囚监随着一声枪响,死在了阶梯的上方。  囚监用德国人赋予的权力害死一个人,德国人像处置物品一样结束一条命。  schosummy死了。  没有人能滚落长长的死亡阶梯后,在条件恶劣的毛特豪森活下来。  迈德维茨旁边的床位空了出来,那是会讲神话故事,会弹奏琵琶的中国人留下的空隙。  他久久无法回神,耳边不是寂静空气,而是音乐的声音,眼前是滚落死亡阶梯的楚书铭。  还有那句:他是你的同胞。  迈德维茨抬起手,为他的弥赛亚弹奏了终将复活的十三原则。  他写——  “嘿,summy,你再等上一等,德国人就会没有精力看管我们,忙着讨论逃离和撤退。”  “说不定你能得到一把更好的吉他,和我们活下来的音乐家们,一起演奏真真正正的《春之圆舞曲》。”  当然,直到很久很久以后,他才发现,他以为的吉他,其实是琵琶。  即使他见到的中国琵琶,都是竖着弹奏。  他依然保持着楚书铭弹奏的姿势,打横抱在怀中,拨响琴弦,唱道:  救世主弥赛亚必将降临。  我们始终期盼永不懈怠。  逝者也会复活与我同在。  那首歌的结束,就是《纪念》的结束。  迈德维茨在开篇详细写过自己的童年、自己的家庭。  到了结局,却只是遗憾的说:“我自由了,但我没有家人了。”  然后,随着他对楚书铭的怀念,完结了整本《纪念》。  钟应不懂犹太人的信仰,但他懂得音乐的力量。  迈德维茨想死在那个寒冷的冬天。  是楚书铭的神话故事,是那场无声的音乐会,是楚书铭弹奏的吉他,让他活到了温暖的春天。  更是那把从未见过的木兰琵琶,给他带来的希望。  薄薄一本自传,没有多余的作者介绍和生平记事。  连封底都显得朴素,钟应微微一翻,就能把封底折页掀起来。  然后,他见到了一串隐藏在折页内侧的德语。  漂亮字母掩盖不住弗利斯的狡黠与恶趣味。  他写道:“如果你能找到这行文字,说明你确实有好好看完这本《纪念》。我不建议去打扰一位可怜的女士,希望这里能够让你见到想要的东西——”  “肯博瑟街道11号,楚氏乐器行。”第25章   维也纳的肯博瑟街道, 毗邻纳旭市场。  钟应走到这里,发现了不少中文的招牌,像一个小型唐人街, 旁边就是著名的维也纳河畔剧院。  他循着地址, 十分容易找到楚氏乐器行。  它简单的招牌写着中文和德语,落地橱窗清晰可见漂亮的小提琴、萨克斯。  钟应推开门, 发现不大的乐器行里, 竟摆放着一架古朴的三角钢琴。  “欢迎。”  德语的问候传来,满是乐器的店里, 走出一位身穿夹克衫的老板, “你需要什么?”  对方黑发黑眼, 典型的亚裔特征。  钟应不动声色的打量他,深邃眼窝,高挺鼻梁, 不像传统的华人, 更像是华人与欧洲人混血的后代。  “可以随便看看吗?”钟应问道。  “当然。”  老板笑得亲切,不像难相处的家伙,“如果你有喜欢的乐器,还可以试试。”  友好会面使钟应对他印象极好。  虽然乐器行叫做楚氏, 这位守店的老板, 也不一定就是那位为了一千万欧, 和亲姐姐闹上法庭的楚氏子孙。  钟应思考着怎么和对方打开话题,漫无目的的在不大的乐器行里闲逛。  这里西洋乐器琳琅满目, 但不是一个专门的西洋乐器行,更里面一些的展位, 摆放着一些中国乐器。  棕红色的蛇纹木二胡, 雕刻花鸟鱼的现代琵琶。  钟应甚至见到了一张黑色排箫, 黑色音管缠着赤红绳索,垂着中国结,十分的抢眼独特。  “您这里还卖中国乐器?”  钟应说的中文。  老板笑出声,走了过来,也用中文回答,“这里被称为奥地利唐人街,我当然要卖点中国的东西。”  他伸手拿起漆黑排箫,举手投足之间,散发着浓重烟味。  又在一身烟味里,没询问钟应的意见,兀自用排箫吹出了简单的音调。  钟应听到了“新年好呀新年好呀”的单调声音。  老板吹完了《新年好》,笑着说道:“听出来了?你是中国人?”  钟应点点头,笑着看他,这老板还挺喜欢中国文化。  老板又问:“来旅游还是留学啊?”  钟应想了想,说:“我来找东西。”  老板爽快的笑出声,放下了排箫,丝毫不介意钟应的答非所问。  “你慢慢找。”  他从烟盒里取出一根烟,也不急着点燃,夹着它指了指店外的街道,“我这儿找不到你就往前走,尽头有家中国乐器行,那儿的琵琶、二胡一绝。”  说着,他点燃了烟,慢条斯理吐出一口气,“我这儿的琵琶、二胡,也是从他家薅的。”  一个“薅”字,顿时减淡了他混血容貌产生的距离感。  钟应觉得老板有意思,拿人家的东西一点儿不避讳,语气还颇为得意,看起来跟中国乐器行关系不错。  钟应身边就有一把红木琵琶,钢弦的。  他正要拿起来,尝试顺着琵琶问一问木兰琵琶,视线忽然一转,就见到了旁边墙上吉他群里,一把显眼的琵琶。  它高高悬挂在墙上,不仰头去看,很难注意到。  可是一旦注意了,它便夺走了钟应全部注意力。  因为,它曲颈四轸四弦,紫檀木雕刻木兰,和那把雄蕊琵琶一模一样!  “老板!”钟应急切的指了指它,“这把琵琶能给我看看吗?”  “它?”老板抽着烟,睨了一眼钟应,“你会弹琵琶吗?就要看它?”  此时钟应也顾不得许多,直接拿起身边那把钢弦红木琵琶,站着抱琶,弹了一首新人入门的《茉莉花》。  熟悉的旋律荡漾指尖,钟应站着竖抱琵琶,弹奏乐器毫无压力。  却把老板看得目瞪口呆。  他也是个懂琵琶的人,这种容易上手的琵琶曲,每年都能听上几十次。  可钟应的弹奏不同,手指弹挑轮滚,没有义甲,拨弄出的声音依然干净利落。  钢弦奏出了别样的似水柔情,泠泠琴弦之中,似乎飘来淡淡幽香,带着午后烟雨的余韵、狭窄弄堂的悠长。  他好像见到一个鬓间插着茉莉的温柔女人,撑着油纸伞,穿着素旗袍,跨越了旧时光。  永远活在戴望舒笔下的《雨巷》。  老板视线柔和许多,叼着烟笑了声,“厉害啊,也就比我差一点。” 第45章 他咬牙切齿的低沉解释,“一千万欧根本不是我要的价,我跟拍卖行只要了五万欧!”  “五万确实不多。”  楚慕叼着烟,笑着问道,“要不然我拿五万给你,你拿回去给我姐救命——”  他摘下烟,沉沉的吐了一口烟气,“哦,不用谢,把拍卖行的雄蕊琵琶抵我就行。”  话题又回到了琵琶上,戈德罗顿时怒不可遏。  “她是你亲姐姐,琵琶比她的命还重要吗?!”  “命,肯定比琵琶重要。”  楚慕狠狠将烟扔在地上踩灭,眼神盯着他,脚下碾碎烟头的力道就像在碾碎自己的姐夫。  “但是,你让她来跟我谈,你没那资格。”  显然这是一场无法继续的沟通。  钟应站在乐器行里,见到戈德罗几次捏起了拳头,都没能下定决定动手。  他们应当非常熟悉。  熟悉到楚慕根本不会防备戈德罗,或者说……  戈德罗就算动手,楚慕也知道怎么让对方先吃亏。  僵持不下的沉默,最终是戈德罗退了半步。  “你等着。”  临别的中文,吐词清楚。  也像他说过了千百万次,依然拿楚慕毫无办法。  楚慕目送他离开,转身回店。  推开门,正好和等候的钟应四目相对。  他眉峰一皱,“你还想看什么?”  语气有些不耐烦,似乎被人撞破了家里的破烂事,心情格外不爽。  可钟应却不得不问:“楚老板,您是楚芝雅女士的亲属吗?”  楚慕乜他一眼,根本不回答,拿起人字梯就往房间里去。  钟应沉默的站在原地,心中情绪翻江倒海。  门外的话,他听得清楚,心里想得清楚。  这位就是楚书铭的后人楚慕,那个和亲姐姐争夺雄蕊琵琶遗产继承权的楚氏子孙。  并且,楚慕的姐姐,到底是不是缺钱治病……  得打上一个问号。  钟应眼睛凝视乐器行的房门,等着楚慕。  对方的长相足够证明他是混血华人。  但是,他极具欧式风情的眉眼,掩盖不住他念诵《春江花月夜》时的怅惘与哀愁。  那是中国人独有的愁绪。  不是多学几个字、多读几句诗就能铭记于心的离愁别绪。  而是扎根在灵魂之中,远隔山水也磨灭不了的一腔深情。  所以,钟应一时之间很难断定。  一边弗利斯嘲讽鄙夷的“姐弟都不是什么好东西”,一边是他亲眼见到深懂中国的楚慕,到底谁对谁错。  楚慕放好梯子出来,钟应赶紧往前两步,继续追问道:  “楚老板,您和您姐姐争夺雄蕊琵琶,是因为您怀疑她不是真的缺钱治病?”  直击别人的家庭私事,显然不是什么好问题。  楚慕顿时表情冷漠,反唇相讥,“关你什么事?”  “因为我想知道,木兰琵琶为什么会出现在拍卖行,您又为什么把亲姐姐告上法庭。”  钟应知道自己全盘托出并不合适。  但他顾不得许多,说道:“木兰琵琶对楚书铭先生、郑婉清女士非常重要,如果您和您的姐姐有什么困难,我们愿意帮你们解决……”  “怎么解决?”  楚慕打断了他的话,脸上尽是讥诮的笑意。  “你是能找弗利斯把雄蕊琵琶给我,还是能告诉我姐,放弃遗产继承权,把雄蕊琵琶给我?”  他句句都是为了那把一千万欧的雄蕊琵琶。  钟应愣了愣,解释道:“弗利斯先生已经同意将琵琶交给我,用在纪念毛特豪森集中营解放的音乐会上。如果您想见它,我可以立刻带您去。”  “我不是想见它。”  楚慕看钟应的视线,就像在看一个不谙世事的小孩儿,眼神里带着探究、无奈。  “那把琵琶对我来说很重要,可也没有那么重要。你们想用它弹曲就弹曲,想用它办音乐会就办音乐会,跟我没关系。”  他说着,转头仰视墙上那把雌蕊琵琶,透着沉淀于岁月之中晦暗不明的沧桑。  “我只是觉得,一千万欧啊……”  楚慕叹息一声,倏尔哼笑出声,似乎透过这把雌蕊,看到了那把雄蕊。  “这琵琶也配?”  楚慕说话不留情面,出乎钟应预料。  然而,小朋友还没能想出和他好好沟通的办法,就被对方一句“我要关门了”赶了出去。  那位傲慢恣意的乐器行楚老板,根本不愿意再听他讲关于楚书铭、关于遗音雅社的事情。  钟应也算面对过不少脾气怪异的陌生人,却没遇到过这种内里温柔又说话无情的家伙。  倒是……  倒是有点像外冷内热的厉劲秋了。  钟应赶着时间,去艺术乐团找到了师父。  纪念音乐会还没开始排练,他有充分的时间,把楚慕的事情告诉樊成云。  他还把自己的猜测一同说了出来。  “师父,楚老板好像有证据证明他的姐姐没病,然后那个戈德罗喜欢赌博。”  一旦涉赌,家庭关系就会变得极其恐怖和微妙。  钟应神色沉重的说:“他的姐姐是不是为了还赌债,才把木兰琵琶拿出来卖的?所以……弗利斯会那么讨厌他们。”  他没遇到过这么复杂的情况,一心只有琵琶。  樊成云想了想,说:“我们也不能仅凭一面之词,就做什么定论。而且,这是他们的家事。”  清官难断家务事,他们不过是一群想要寻回遗音雅社乐器的音乐人,更没法去说长道短。  师徒两人沉默许久。  终于,樊成云出了声,想了个办法。  “既然楚慕能在唐人街开乐器行,莎拉可能认识他。”  艺术乐团人脉遍布欧洲,何况是小小的乐器行。  樊成云一问,莎拉就挑起了漂亮的眉。  “楚慕?唐人街楚氏乐器行的那个?”  如此精准可靠,钟应高兴点头,“张姐,你能请他来乐团,我们坐下来好好聊聊琵琶的事情吗?”  “能是能啊。”  莎拉一向热心帮忙,更不用说自己认识的人。  可她神色慎重的说道:“他挑的乐器不错、调音也很准,但他这个人吧……”  莎拉犹豫片刻,“很不好说话。”  楚慕不好说话,钟应是见识过的。  但他没想到,莎拉去请楚慕,艺术乐团的人听说之后,竟然都认识这位中奥混血的楚老板。  音乐会排练结束,他们就围着樊成云和钟应闲聊。  “楚慕他妈妈是中国人,好像前几年去世了,他爸再婚了,跟楚慕没什么往来,我们也不怎么认识。”  “这人挑乐器的眼光好,耳朵特别灵。他在乐器行里面就是乐器修复工作室,每次乐器拿给他修,我都特别放心。”  楚慕的乐器行开得久。  为人虽然不好说话,但成熟可靠,对待乐器更是细心细致,艺术乐团的人都非常认可他的能力。  只可惜,脾气和言行方面,却得到了截然不同的评价。  有人说他热情认真。  有人说他冷漠傲慢。  两种极端的评价,出现在同一个人身上,越发引得樊成云好奇。  他们走向艺术乐团办公室,樊成云问道:  “小应,你觉得楚老板是一个怎么样的人?”  钟应沉吟片刻,认真回答道:“我觉得楚老板是懂音乐、懂中国的人。”  “当时,我用雌蕊琵琶弹奏了一曲《春江花月夜》,在没有告诉他曲名的情况下,他听完就念了一句‘江畔何人初见月,江月何年初照人’。”  张若虚的《春江花月夜》虽然是名篇。  但不是每一个听曲的人,都能立刻产生联想。  楚慕的感慨发自内心。 第47章 “虽然楚慕是楚先生的后人,但他在奥地利长大, 接受的风土人情和我们截然不同。你忽然说琵琶是中国的文物,他自然不高兴。”  中国人、华人、华裔在外国人眼中都差不多,樊成云走遍世界,却深懂其中的隔阂。  钟应站在中国的立场,说出那些话理所当然, 可对楚慕来说,是另一种针对私人财产的挑衅和冒犯。  “木兰琵琶说到底, 确实是楚先生和郑女士留给他们姐弟的财产。”  樊成云叹息一声, “我知道你为了楚先生的去世伤心,也想让楚慕懂得楚先生的心情,但他毕竟是奥地利人。”  钟应听完, 心中一片怅惘冰凉。  “可是楚老板懂得诗词、懂得琵琶,所以……我以为,他也懂中国。”  历经了战火的中国, 走过了镇痛的中国,还有独立于世的中国, 始终牵挂着所有遗落四方的血脉。  无论是远离故土的游子, 还是惨遭抢夺的乐器, 都是她的牵挂。  只要楚慕懂得中国, 就应该懂得——  流失的乐器和失散的故人, 能够在和平盛世回家团聚,不仅仅是遗音雅社的愿望,更是每一个中国人的愿望。  楚慕一言一行,毫无楚书铭和郑婉清当年的风采。  钟应深感遗憾,又不能就此放弃。  他对师父说:“我想再跟楚老板谈谈……”  “没用的。”  樊成云熟悉钟应的固执和清醒。  自己的徒弟总是用音乐,去判断一个人的品性。  然而,他也时常会忘记:大多数人都会选择藏起真实的自己,用自己想要示人的模样面对外人。  “楚老板的心结在木兰琵琶上,你越是找他谈,他只会越冷漠。”  楚慕离场的时候,显然已经带着怨气和怒火。  钟应如此直白坦荡,少不了碰上钉子。  樊成云知道钟应急于寻回琵琶,不仅仅是为了遗音雅社,更是为了早逝的楚书铭。  然而,他宁愿这件事做得慢一些,也不舍得可爱单纯的徒弟,再去受外人的气。  “我们没法解开他的心结,就解不开他的固执。你再懂他的想法,他也不会承认的。”  他背起手,叹息一声,“我们还是想办法,从楚慕的姐姐那边了解一下情况吧。”  钟应想了想,忽然问道:“师父,你觉不觉得,刚才楚慕说要烧琵琶的话,好像在哪儿听过?”  这么气死音乐家不偿命的狠话,确实非常的熟悉。  樊成云眼睛一亮,“……弗利斯?”  曾经利用一句“我要拆掉琵琶”的威胁,成功登上维也纳乐报的大商人,接到钟应的电话,立刻放声嘲笑!  “终于有人和我遭受了相同的折磨。”  “对,没错,用拆琵琶来威胁你们,就是我跟楚慕学的。挺有效果不是么?”  “所以我说,你们无论想见楚怀,还是楚慕,都是浪费时间!”  弗利斯可算是逮着机会证明自己英明神武了。  “他们一个没法沟通,一个令人讨厌!”  他的抱怨重重落在楚慕身上,钟应握着手机,全方位的感受到了楚慕有多冷漠。  弗利斯发现雄蕊琵琶的主人无法沟通之后,径直找上了楚慕。  一开始还好,但他提及墙上的雌蕊琵琶不错,想要花钱买下的时候,楚慕就变得戏谑又嘲讽。  “他居然说,你一个老外,买什么琵琶?还不如买块紫檀木回去,补补你家的鎏金抽屉。”  弗利斯耿耿于怀,甚至还自由发挥到了威胁钟应和樊成云的对话上。  此时,他却不觉得自己过分,只顾着痛斥楚慕,找人评理。  “你说他是不是超级讨厌!”  “他确实讨厌……”  钟应赶紧附和,趁机问道:  “弗利斯先生,我们想要楚怀的地址!”  弗利斯好不容易抓住了钟应这么知情识趣的朋友,却被他横空一句要求,堵得没法继续控诉楚慕。  只能默默的报出了地址。  他还不服气的补充道:“放弃吧,你们只会白跑一趟!”  即使有商人的劝告,钟应和樊成云依然第二天一早,找到了那栋静谧朴素的楼房。  坐落在闹市区的老旧公寓,年代久远。  他们按下门铃,安静等待着房主开门。  然而,等了许久,都只能听到单调的门铃回响。  “我们是不是应该先打个电话……”  钟应话没说完,房门就咔哒一声,敞开了。  “小慕?你回来了吗?”  温柔的中文带着睡意朦胧的惊喜。  一位长相沧桑的女性,为他们打开了门。  她穿着舒适的居家服,头发稀疏,脸色苍白。  一双眼睛茫然又木讷,有着浓重的病态,皮肤都粗糙干枯得可怕。  她发现敲门的不是自己想的那个人,立刻换成了德语,“你们是谁?”  钟应还没回答,楼上就传来了急促的脚步声。  “楚怀,你怎么起来了?”  慌慌张张跑下来的男人,钟应认识。  那是戈德罗,在楚氏乐器行跟楚慕一场大吵,令钟应印象深刻。  戈德罗胡须拉碴,眼神困顿。  他似乎不习惯这么早起床,胡乱穿着睡衣,头发也乱糟糟的。  可他顾不上许多,焦急的抓住楚怀肩膀,实在没空招呼门外的钟应和樊成云。  “亲爱的,头痛吗?我们先把药吃了。”  楚怀的注意力,落在了他身上,忧伤的说道:“昨晚我和小慕吵架了,他现在都没回来,肯定还生我的气。”  她声音低沉,没了刚才的喜悦,吐词都变得迟缓。  戈德罗挤出笑容,轻松说道:“让他生气吧,他就是一个小孩子。跑出去玩两天就会回来了,周一他还要上学呢。”  他的话带着真诚的敷衍,半哄半强迫的扶着楚怀上楼。  门外的钟应和樊成云面面相觑,眼神里都有相似的困惑。  楚慕年近三十,怎么也不像需要上学的小孩。  可是,如此奇怪的回答,楚怀没有半分反驳,戈德罗也说得理所当然。  他们在门外又等了许久,戈德罗才急忙跑出来。  “你们是谁!”  他压低声音,唯恐惊扰了楼上的妻子,“一大早敲门做什么!”  钟应直接出声,“戈德罗先生,我们来探望楚怀女士。”  他直呼其名,惹得戈德罗瞬间清醒。  “你认识我?”神情诧异的戈德罗打量着他,确定自己没见过这样的黑发黑眼。  钟应笑得礼貌,模棱两可的回答道:“我们是楚慕楚老板的朋友。”  戈德罗视线一喜,“既然你们叫他们楚怀、楚慕,那就确实是他们的朋友。”  这位不修边幅的奥地利人,比起楚慕,竟然礼貌了许多。  他不仅没有生气发火,还热情的邀请他们进去。  戈德罗和楚怀的家,整洁干净。  那么大一栋公寓,收拾得井井有条,入口门厅还插着新鲜的花束,不像是戈德罗这样看起来粗心的男人,能够布置出来的温馨模样。  钟应和师父走到客厅,发现了早就淘汰的大头电视机。  这栋公寓虽然宽敞,里面的家具、地毯都过于破旧,应当已经用了很多年。  戈德罗招呼他们坐下,就说:“楚慕愿意和我们好好谈谈再好不过。你们请坐,我给你们倒水。”  他兴高采烈的走进厨房,翻找水杯。  钟应好奇的打量这座年代久远的公寓,忽然,他发现电视机旁边的相框,竟然有木兰琵琶的身影。  雄蕊琵琶被楚慕横抱在怀中,雌蕊琵琶则是竖着被楚怀弹响,像极了楚书铭与郑婉清当年的姿势。  就连他们脸上灿烂的笑意,都透着静态照片无法抹消的快乐。  这张照片一看他们的状态,就知道拍摄于很早之前。毕竟,照片上的楚怀、楚慕太年轻了。  年轻时候的楚怀和楚慕长得很像。  他们姐弟俩有着相同的深邃眼窝、高挺鼻梁,拥有相同的父母,连照片里的相视而笑,都一模一样。  可惜,现在姐弟俩已经反目成仇,不愿再见。  “师父,你看。”钟应正想拿过照片,请师父看看。  樊成云接过照片,仔细端详起两姐弟手上的琵琶。  戈德罗端来了两杯水,笑容亲切又温柔。 第49章 钟应顿时理解了楚慕的冷嘲热讽,甚至理解了楚慕一定要起诉楚怀的原因。  木兰琵琶是楚芝雅留给姐弟俩的财产,如果为了换一笔利滚利的赌债,成为了别人的所有物,怎么想楚慕都不会善罢甘休。  钟应和樊成云坐在沙发上,却坐如针垫。  然而,面对一个已经欠下天价债务的赌徒,再去声讨或者责备什么,都是于事无补。  钟应沉默不言,樊成云几次张口又皱眉叹息,无法向这位不知道木兰琵琶有多珍贵的奥地利人,传达半分痛苦。  楚怀,确实需要拍卖木兰琵琶的钱。  不仅她的病拖不起,她丈夫的赌债也拖不起!  饶是极少接触相关信息的钟应,都知道追债的人能使出什么样的手段,楚怀病情如此严重,不能没有人照顾。  一室凝重的气息,令钟应感到难以呼吸。  他时不时看向师父,期望经验丰富的师父,能够想出解决办法。  “走吧。”  过了许久,樊成云长长叹息,站了起来,“你告诉戈德罗先生,我们会如实转告楚老板,也会为他们尽力调解的。”  钟应如释负重,赶紧把师父的话翻译给戈德罗听。  戈德罗闻言,立刻慌张的要求道:“请不要告诉楚慕,我欠了那么多钱。能不能直接告诉他,是楚怀必须接受更好的治疗,维也纳的公立医院根本不行,我们得去私立的!”  “你觉得,楚老板会不知道吗?”  钟应就算不了解事情的前因后果,也完全理解了楚慕的行为。  “他会突然争夺雄蕊琵琶的继承权,就是因为他知道楚怀女士患上任何病,都可以靠医疗保险解决。你是奥地利人,你应当比我更清楚——”  “你们拥有全欧洲最好的医疗体系!”  欧洲的医疗,从来是国内舆论最爱吹嘘吹捧的对象。  全民缴纳医疗保险,实现99%病症报销覆盖,病人只需要花费很少的钱,就能依靠医疗保险的赔付,享受几乎免费的治疗。  楚怀的病,确实严重。  但这病已经严重到了无可救治的地步,再好的医生都不敢贸然给楚怀开颅。  去公立医院还是私立医院,根本没有差别。  戈德罗闻言,眼睛却变得锃亮,反驳了钟应的话。  “可是你只要告诉楚慕,他姐姐必须去私立医院,他一定会理解的。”  他焦急的解释道:“当年他们的母亲去世,就是因为楚慕把木兰琵琶拿去抵押,想要把她送去私立医院,接受更好的治疗。可楚怀遵照母亲的意愿,签下了自愿放弃治疗的承诺书,拒绝了转院,他们两姐弟才闹成现在这样!”  十年前楚家的陈年往事,忽然摆在钟应面前,只叫他大脑空白一片。  他愣了愣,才慢慢将戈德罗的话,翻译给师父听。  楚氏姐弟的母亲楚芝雅,十年前病危,送进医院抢救。  奥地利极好的医疗制度,保证了楚芝雅活命,可是无法保证楚芝雅能够好起来。  欧洲的公立医院只能解决燃眉之急,想要治好楚芝雅,必须得去医疗费用高昂的私立医院。  姐弟俩当然会竭尽全力去救母亲。  可那时候,他们也不过是普通家庭,楚怀本来就身体不好,戈德罗没什么积蓄,楚慕刚刚上班,薪资微薄,无法支撑私立医院的治疗费用。  楚芝雅的身体,日渐虚弱。  她躺在维也纳公立医院的病床上,也不过是吊着一口气,等死罢了。  “所以,楚慕当时把他自己的琵琶拿去抵押了,这事我们都是知道的。”  戈德罗经历过十年前那段痛苦又混乱的日子,他无比痛恨医院的惨白,以及人类面对病痛的脆弱。  “他拿回了近五十万欧,足够妈妈去私立医院接受治疗,我们本来打算默不作声,骗妈妈说,中彩票了……”  戈德罗叹息着捂住眼睛,“结果,她却要见到那两把琵琶,才肯转院。”  即使他的讲述简略,钟应都能透过电视机旁的旧相框,见到那位瘦弱又慈祥的中国母亲。  她知道楚慕抵押了琵琶,转身就叮嘱楚怀——  “病是治不好的,去了再好的医院,我最终逃不过一死。可是木兰琵琶可以守着你们一辈子,让你们有一个完整的家。”  戈德罗对那句话记忆犹新,说出来都带着沉重的呼吸声。  于是,楚怀答应了楚芝雅,会去赎回木兰琵琶。  也答应了楚芝雅,当她需要一大笔钱才能延续生命的时候,替她去签放弃治疗的承诺书。  那是楚怀和楚慕最艰难的时光,更是他们最后相聚的时光。  戈德罗至今记得清清楚楚,楚怀告诉楚慕,自己遵照母亲的意愿签下了承诺书之后,楚慕震惊错愕的表情。  “他们吵得很厉害。”  戈德罗听不懂他们的中文,但他知道他们的痛苦。  “后来我去拦楚慕,他还跟我打了一架,什么都不要了,从此离开了家,再也没有回来过。那把挂在他店里的琵琶,还是我送过去的。”  老旧的公寓沉默的传来门外车辆驶过的轰鸣。  钟应对医院的记忆,不比戈德罗讲述的美好多少。  他只不过是安静的进行翻译,都能见到惨白的墙壁、听到忙碌的呼叫,还有弥散不去的消毒水气息。  樊成云听完,叹息一声。  钟应看向戈德罗,仍是问道:“你知道木兰琵琶对楚怀很重要,可你还是把它送去了拍卖行?”  戈德罗双眼赤红,眼泪在眼眶打转。  他狠狠擦掉泪水,“你不觉得那把琵琶不吉利吗!”  “楚怀的外公外婆,因为它出了事,楚怀的母亲,因为它放弃了治疗,现在轮到了楚怀和她的弟弟……”  “不是我一定要用它还赌债,而是连我活不了,楚怀又怎么活得下去?!她要是死了,再珍贵的琵琶又有什么用?”  戈德罗的理论总是正确无比。  在他眼中,再贵重的乐器,都比不过心爱的人一条命。  钟应无法说他错,却不能承认他对。  他只是看着师父,等到了樊成云最后的一句——  “走吧。”  他们离开了公寓,钟应带走了那个相框。  即使坐在出租车上,他也垂眸盯着照片上的姐弟,端详他们快乐弹奏的木兰琵琶。  他听了楚芝雅临终时候的事情,甚至会顺着戈德罗的讲述,去揣摩楚慕的心情。  卖掉琵琶,可以救母亲的命。  可他的姐姐为了琵琶,放弃了母亲的命。  虽然,那是母亲的意愿更是遗愿。  但是,正如楚慕讥笑所说的那句“人死如灯灭”,没有了母亲,他们还怎么拥有完整的家。  钟应思考了很久,直到走回艺术乐团的音乐厅才重新开口。  “师父,照片上的楚慕弹的是雄蕊琵琶,楚怀弹的是雌蕊琵琶。楚芝雅女士一定教给了他们关于木兰琵琶的一切,还留给了他们楚先生的姓氏。”  “乐器和音乐,应该给人带去幸福和希望,可是我不明白……”  他眼睛里藏着无法抹消的悲伤,连声音都变得低沉。  “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樊成云垂眸,看着相片上笑容灿烂的两个年轻人。  即使照片没能记录声音,他的耳畔也能回荡起木兰琵琶独有的清泠弦音,还有姐弟俩不知疾苦的欢声笑语。  “如果他们能回家就好了。”  樊成云所说的家,不是那栋公寓,也不是奥地利的任何一所房子。  而是遥远东方的大地上,属于楚氏一族的故土。  “他们应该回家的。”  钟应能够听懂师父的弦外音,他看着手上的照片,想起了楚芝雅临终前的话。  有琵琶,就会有完整的家。  他捏紧了相框,迟疑说道:“也许……楚芝雅女士在等楚先生。”  不需要任何人佐证,更不需要楚芝雅的遗言。  他就是如此的相信——  郑婉清会停留在奥地利,一定是在等楚先生;楚芝雅带着孩子们留在奥地利一辈子,自然也会等着楚先生。  欧洲与中国,海洋之远,万里之遥。  她们无时无刻不想回家,却被迫停留在异国他乡,等待着失散的亲人,一起回家。  只不过,楚怀和楚慕在奥地利长大,没有去过遥远的故土,更不认识失散的外公。  他们无论听过多少关于中国的故事,都会以为,这里就是家。  外人没有办法得知故人的想法。  楚怀没法沟通,楚慕又性格执拗,探病一趟回来,钟应反正增添了更多愁绪。  樊成云伸手拍了拍徒弟的肩膀,寄予厚望的叮嘱道:  “你这几天好好准备纪念音乐会,不要再操心楚家的事情了。我会想办法邀请楚慕来参加音乐会,希望他听过木兰琵琶的声音,态度能够稍稍缓和一些,我们也好和他再商量商量。”  师父的理念,向来欲速则不达。  钟应越是悲伤,越是急切。但是他面对楚慕又无计可施。  他放下了相框,重新拿起雄蕊琵琶。  艺术乐团和维也纳之春早早准备就绪,等着他加入排练,演奏厉劲秋大改之后的纪念曲。 第51章 “有事?”  “有。”  厉劲秋走过去,视线扫过眼前堆满烟蒂的烟灰缸,开门见山。  “楚老板,我们都不是喜欢浪费时间的人,问你一件事,行就行,不行就算了。”  旁敲侧击或者徐徐图谋都不是他的脾气,厉劲秋向来果断直接。  楚慕笑出声,看厉劲秋的眼神透着诧异和惊奇。  拐弯抹角的家伙他见多了,连犹太人指使来的音乐家都数不胜数,却还没见过这么直白的。  他顿时好奇起来,“你问。”  厉劲秋抬起下巴,示意旁边墙上挂着的雌蕊琵琶。  “我想再和你聊聊墙上这把琵琶,以及拍卖行一千万欧的琵琶,时间我定,地点你定。”  楚慕闻言戏谑看他,没有生气,只是摘下了烟,挑眉问道:  “我们认识?”  “当然不认识。”厉劲秋毫不留情,“我也不想认识你。”  楚慕抖了抖烟灰,长舒一口烟气。  “既然你不想认识我,还来跟我聊琵琶,这次又是谁派你来的啊?”  厉劲秋只是看他。  这人漫不经心,显然已经习惯了许多人打探琵琶的事情。  就这么沉默的片刻,楚慕就挑起了眉。  “弗利斯?戈德罗?楚怀?”  “钟应。”厉劲秋悠闲说道。  谁知,听到这个名字,楚慕浑身悠闲散漫的气息顿时消了大半。  他叼着烟,眉峰紧皱,神色痛苦,似乎钟应比之前他列出的三个人都要让他头疼。  “我不跟他聊。”  楚慕声音瞬间冷硬许多,“他是中国人,口口声声中国文物,根本不尊重私人财产。我也劝你告诉他,别瞎操心了,这不是他们的国家大事,这是我们家里的小事。”  “无论大事小事,只要这琵琶挂在墙上一天,他就不会放弃。”  厉劲秋欣赏钟应的执着,换作是他,见到楚慕这么一个冥顽不灵的家伙,早就撂挑子不干了。  唯有钟应,还说想跟这个混蛋道歉。  有什么好道歉的,明明都是楚慕的错。  想到钟应,他看楚慕视线更是冷硬,声音更加鄙夷,“因为他要实现逝者的遗愿,哪怕逝者的不肖子孙丧尽天良,他也会坚持自己的信念。”  楚慕没见过上门来骂的家伙。  他匪夷所思的端详厉劲秋,这人看起来俊朗潇洒有礼貌,开口就冷嘲热讽。  他微眯着眼睛,咬着烟嗤笑道:“你们是真不怕我把琵琶一把火给烧了。”  厉劲秋神情平静,还伸手敲了敲柜面,发出清脆的声响。  “我必须得提醒你,楚老板。”  “他们珍惜琵琶,认为它承载的感情贵重,才会觉得你的威胁可怕。”  然而,厉劲秋向来无情无义,“可惜对我而言,这琵琶跟大街上一百块一把的乐器没有区别,你烧了、劈了、砸了,我都无所谓。”  “你以为他们是看重你?他们看重的是琵琶原来的主人,看重的是楚书铭和郑婉清——”  “楚书铭深陷集中营,依然保持高贵品格,救下陌生人性命,堪为英雄。郑婉清独自带着女儿,乱世之中扎根奥地利,保住了木兰琵琶,更是令人敬佩。”  这位作曲家直接点名关键,觉得楚慕恃琵琶而骄十分可笑。  “要我说,你只是运气好,生在了楚家,沾了他们的光,留有他们的血,继承了他们的姓氏和琵琶。”  “他们看的是楚郑夫妇的面子,才会三番五次来找你,想要帮你解决家庭矛盾。不要把自己太当回事了。”  楚慕听惯了冠冕堂皇的场面话,忽然被人阴阳怪气嘲讽一顿,竟然没有暴怒,还平静的抽着烟,盯着厉劲秋看。  乐器行里烟气袅袅,他半眯着眼睛,幽幽感慨道:  “他可真是找了个好说客。”  “说客?”厉劲秋在楚慕面前,丝毫不掩饰自己的鄙夷。  钟应说他和这种烟鬼相似,已经是极大的侮辱,更何况他亲眼见了烟鬼,脑海里回楚书铭、郑婉清的高贵气节,越发觉得眼前这家伙根本不配姓楚。  “我根本不是来说服你,我只是想骂你。”  “骂你不知好歹,自以为是,还好意思说自己是奥地利人。”  厉劲秋说话从不顾及任何人的颜面,更别说一个自己讨厌的家伙。  “我认识的奥地利人,为人爽快热情,有话直说,你虽然没本事丢中国的脸,可奥地利的脸,也差不多丢尽了。”  楚慕挨着骂,紧锁的眉峰始终没能舒展。  他沉默盯着厉劲秋,抽干净了最后一支烟,松了口。  他问:“你说时间你定,什么时候?”  厉劲秋哂笑道:“就今天,你下班之后。”  “行,等着吧。”  楚慕摁灭了烟头,“记得叫上钟应。”  钟应见到厉劲秋从楚氏乐器行出来,大为震撼。  这也太快了!  他想象中的会面,应当充满了钢琴的背景音,全是厉劲秋畅聊世界名曲、讲述音乐家一生趣事的声音。  什么莫扎特贝多芬、什么命运月光,聊上三四个小时都没问题。  怎么厉劲秋进去没几分钟就出来了?!  钟应焦急的迎上去,“他不同意再聊聊?”  “同意了。”厉劲秋皱着眉,很不高兴。  钟应表情错愕,“你怎么做到的!”  他的期待与眼神,终于缓和了厉劲秋心里郁结的怒火。  “你不是说他像我么。”  厉劲秋不承认,自己绝对跟这个老烟鬼不像,又不得不承认,对方性格居然还对得上他的思维方式。  “我们这种人,都不喜欢拐弯抹角,也不喜欢说废话。我进去跟他说,给个机会聊聊遗音雅社、木兰琵琶,时间我定,地点他定,不结了。”  钟应目瞪口呆,惊叹于厉劲秋的神仙效率。  “什么时候?”  “等他下班,就今天。”  厉劲秋的高效率令钟应叹为观止。  果然是优秀的作曲家,更是楚慕灵魂相似人,钟应做了各种计划,预计了各种困难,都在厉劲秋直拳出击之下,迎刃而解。  钟应的快乐持续了整个下午。  他们在纳旭市场徘徊,每隔一会儿就去看看楚氏乐器行,总算见到了楚慕转身锁门的身影。  “楚老板!”钟应激动的走过去。  楚慕乜了他一眼,锁好店门,叼着烟皱眉看他们。  “这么怕我跑了?”  厉劲秋反唇相讥,“别人不会,你就不一定了。”  楚慕夹着烟,皱眉说道:“你这人说话真欠打。”  “你也不差。”厉劲秋随口就回。  楚慕轻笑一声,竟然也不跟厉劲秋吵吵,转身带路,“走吧,换个地方慢慢聊。”  强中自有强中手。  曾经被楚慕噎得无话可说的钟应,站在厉劲秋身边,就像有了靠山。  大作曲家的形象逐渐伟岸,哪怕他们沉默的前行,钟应都觉得前路充满了希望。  他们慢悠悠的跟着楚慕,钟应试探的出声。  “楚老板,其实你姐姐确实病得很严重,你应该去看看她。”  “有戈德罗照顾,死不了就行。”  楚慕明显漠不关心,却又追问道:“你去看过我姐了?”  “嗯。楚怀女士因为大脑里的血块和肿瘤,记忆减退得厉害,时常头痛,确实很需要治疗……”  钟应犹豫片刻,觉得自己说再多,都不如楚慕和她见一面。  于是,他顿了顿,补充道:“我问过戈德罗先生了,他欠下大约十万欧的赌债,一开始也是希望能够在赌场给楚女士赢回医疗费,才会越欠越多。”  “赌鬼的话你们也信。”  楚慕重新点燃了香烟,心情似乎格外烦躁,又破天荒的和钟应聊起来。  “他烂赌,欠那么多钱早晚的事,只不过拿我姐的病当借口罢了,跟我姐也很相配,都不是什么好人。”  厉劲秋听不惯他讽刺病人,反问道:“你呢,和重病的亲姐姐争夺十年前就分好的遗产,又是什么好人。”  楚慕嗤笑一声,停了下来,视线如刀般刮过厉劲秋。  钟应以为他生气了,却发现他扔掉了烟蒂,指了指通往地下的楼梯。  “到了。”  时间还早,地下室的霓虹招牌还没亮灯,也能见到红红绿绿的灯管,扭曲缠绕出“酒吧”的词汇。 第53章 “琵琶是她的财产,要卖,被谁送去卖,我不管了。”  楚慕已经不想再谈,他原本也没打算再谈。  他只觉得“楚芝雅”这个名字令他烦躁,他的姐姐令他失望,那个他从小就不喜欢的戈德罗,更是令他深恶痛绝。  楚慕永远不明白,面前这个固执的年轻人,到底是为了什么纠缠不休。  就为了两把唐代琵琶?  它们甚至都被犹太人给盯上,时时都想设局从他手上买走!  他哂笑一声,觉得很累。  既然钟应是为了琵琶,他也不愿意再继续见到和琵琶相关的一切。  那么,就只剩一个选择。  “明天我就去撤诉,雄蕊琵琶归弗利斯,他如果要雌蕊琵琶,我送给他。当然,送给你也行,只要你们别再来打扰我。”  楚慕的笑意冷漠,“你满意了吧?”  钟应始终无法摸清楚慕的脾气,换作是之前,他听到这样的结果,必然满心欢喜,感谢楚慕的深明大义。  此时,他却感受到了楚慕的自暴自弃。  他的怯懦,他的回避,他的痛苦,全都围绕在木兰琵琶上,挥之不去。  因为十年前抵押又赎回的雄蕊琵琶,没能救下母亲的性命。  因为十年后出现在拍卖行的天价琵琶,触及了他的怒火和怨恨。  “楚慕,你是不是在害怕。”  钟应的眼睛透亮,直视着面前轮廓深邃的奥地利人,“你害怕见到楚怀,证明自己一直是错的。”  楚慕神色微愣,不可思议的盯着说出他心事的年轻人。  是,他害怕。  他从小和楚怀一起长大,和楚怀的感情甚至远胜过忙碌的母亲。  一直以来,他都拒绝听到关于楚怀的任何消息,因为他知道自己只要见到楚怀,就会原谅楚怀十年前的决定。  但是,原谅了楚怀,当初抵押木兰琵琶的自己,就变得格外可笑。  好像他不懂得琵琶,不懂得传承,不懂得木兰琵琶远胜性命,不能拿来救别人只能救自己。  楚慕没有说话,他静静站在那里,盯着钟应。  然而,他们这边的动静已经引得酒吧蠢蠢欲动,客人们都低声议论,连电音都响起了窃窃私语的伴奏。  调酒师听不懂他们三个人中文的争执,他见所有人沉默,赶紧德语询问道:  “需要帮你报警吗?”  “不需要。”  楚慕拍了拍自己的衣领,声音扭曲又阴沉,回答钟应,“我没有错。”  “我妈在琵琶声里长大,我又何尝不是?我小的时候,木兰琵琶属于我妈和我姐,我懂事开始,木兰琵琶就属于我。”  他的声音低沉,终于做出了决定,“我永远不会原谅楚怀,你们要我去看她是吧?明天,乐器行门口见。”  楚慕嗤笑一声,也不知道是在嘲笑谁。  他视线一垂,掏出烟盒,转身留下了叹息一般的讥讽。  “说不定我去看她,她就死了呢。”  一场喧闹和争执归于平静,酒吧依然是吵闹的电音,调酒师默默收钱,还热情询问道:  “想要再来一杯么?”  “不了,谢谢。”钟应拒绝了对方的好意,视线落在了厉劲秋身上。  这位伟大而冲动的作曲家,已经枕着手臂趴在了吧台上,埋着头痛苦的敲打自己的脑袋。  “厉先生,你还好吗?哪里不舒服?是不是想吐?”  他温柔急切的询问,引得厉劲秋转头,眼睛微眯着看他。  “我没事……”如果声音再有力气一些,钟应就信他没事。  他痛苦的抱着头,“我在这儿睡一觉……你不用管我……小问题……”  厉劲秋浑身散发着酒的香气,也不知道是酒吧原本氤氲的气息,还是他话语间呵出的酒气。  连调酒师看他这样,哪怕不懂中文,都笑着提醒钟应。  “今晚好好照顾他,也许这两天都起不来了。”  天还没黑,钟应就架着厉劲秋回到了酒店。  这位作曲家恐怕是钟应有生之年,见过最能硬撑,又最能狡辩的海量醉鬼。  他一边说“我没醉,我只是困”,一边要推开钟应,往维也纳街头墙角依靠,准备席地而睡。  幸好,钟应半哄半劝,把人给扔回了床上。  属于钟应的房间,睡上了一位浑身酒气的醉鬼。  他刚沾上松软枕头,立刻警觉地微微张开眼睛,漆黑眼眸半梦半醒的盯着钟应。  “厉先生?”钟应低声问,“你还清醒吗?”  厉劲秋不说话,闻言似乎确认了眼前的人是谁,才疲惫的闭上眼睛。  他眉峰紧皱,仿佛嫌灯光太亮,还费劲的伸手盖住了眼眶。  钟应伸手关掉了床头灯,于黑夜中笑着出声。  “谢谢秋哥。”  第二天一早,钟应提着琵琶琴箱,在楚氏乐器行门口等到了姗姗来迟的楚慕。  他穿着运动衫,空手而来,一如既往的叼着烟,根本没有探病的样子。  楚慕视线一扫,问道:“厉劲秋没来?”  钟应笑道:“那个酒太厉害了,他还在睡觉。”  楚慕听完,昨晚郁结的怒气总算散了大半,他畅快的勾起嘴角,“他真行,没被拖去洗胃,算他命大。”  说完,他的眼神落在琴箱上,明知故问:“你拿的什么?”  钟应提了提琴箱,说道:“雄蕊琵琶。”  楚慕不喜欢聊琵琶的事情,并不是他不喜欢木兰琵琶。  那把拿在钟应手中的雄蕊琵琶,是他学了近十五年的乐器,琵琶早就形同他的一部分,按照母亲的教导,仔细保养,每日弹奏。  他清楚上面的每一寸雕花,每一根丝弦,如果不是为了母亲,他也不舍得抵押它。  当时楚慕和维也纳的乐器行不算熟悉,只认识肯博瑟街道尽头那家中国乐器行。  里面琵琶、二胡琳琅满目,完全不像开在奥地利的乐器行,倒有点儿像开在中国。  老板为人仗义,听他说了母亲病重,立刻收下琵琶,给出了五十万欧的高价。  他告诉楚慕,“这把琵琶一定对你很重要,任何时候你都可以赎回它,我不收你利息。”  老板的好意,让他们成为了朋友。  只可惜,楚怀拿了当初的五十万欧去赎回了雄蕊琵琶,将雌蕊琵琶送到了楚氏乐器行。  说是母亲的遗愿。  从那以后,楚慕仍旧给雌蕊琵琶擦灰、调弦,却将它高高挂起,再也不会弹奏它。  因为,雕刻着雌蕊的木兰花,是楚怀的琵琶。  他有时候都会想——  母亲的遗愿,也许是认为,他把雄蕊琵琶拿去抵押,伤害了乐器的感情,所以才决定给他雌蕊,让他不敢随便卖掉姐姐的琵琶。  一把琵琶的感情……  楚慕每次这么想,都会勾起笑意。  远远胜过了他们这些活人的感情。  没多久,那栋眼熟的公寓就出现在了街道旁边。  钟应走过去按响门铃,显得比他这个楚家人更积极。  楚慕站在稍远的地方,仰头去看公寓破旧的墙壁,熟悉的裂缝。  这是他从小长大的地方,但他已经有十年没能打开这扇门,钥匙都不知道扔哪儿去了。  很快,门开了。  戈德罗眼睛诧异的看着钟应,还没说话,就见到了意料之外的人。  “楚慕!”  楚慕皱着眉,并不打算和姐夫好好打招呼,他正考虑直接推门进去,就传来了急促的脚步声。  “小慕回来了?”  温柔的中文,是他十年来都不曾忘记的腔调。  楚慕后背紧绷,下意识的想转身逃跑,双脚又死死的钉在原地。  他不知道怎么面对楚怀。  他心里演练了千百万次与楚怀的重逢,都不该是他回到家里,听到姐姐期待的呼喊。  然而,出现在门前的,是一位神色枯槁、宛如五六十岁的苍老女人。  她头发凌乱,穿着老旧发白的棉质居家服,双目茫然的掠过楚慕,声音低沉的问:“小慕呢?”  楚慕甚至不敢认这是他的亲姐姐。  记忆中的楚慕,拥有一头柔顺的黑发,常常描画精致的眉眼,唇色永远沾染着漂亮的淡粉。  她美丽得如同年轻时候的妈妈,当她穿上东方大地特有的旗袍,又像是旧照片里的外婆郑婉清,浑身萦绕着雨后街巷的温婉明丽,款款走来。  “姐。”他轻轻的喊,语气里尽是难以置信。 第55章 楚怀不过四十二岁,已经和楚慕记忆中去世时的楚芝雅一模一样。  一模一样的痛苦。  一模一样的憔悴。  一模一样的担心着他。  楚慕终于意识到自己迟迟不敢回家的理由。  因为他的姐姐,越来越像妈妈。  他听着楚怀止不住的啜泣声,默默涌上泪水。  “姐,你不要再为我担心了,我都三十啦。”第31章   楚怀并不是时时刻刻都活在二十三岁。  她偶尔起床, 偶尔看到照片,偶尔公寓外有车开过,就会像现在一样, 想起了一切,失声痛哭。  戈德罗安静站在一旁,听到姐弟俩的哭声, 由衷的悲伤且庆幸。  他的视线和钟应对上, 表情如释负重——  楚慕愿意来了,所有问题都得到了解决。  一阵痛哭之后,楚怀昏昏欲睡。  戈德罗走过去熟练的抱起她, 像一位耐心又温柔的丈夫,低声和楚慕解释道:  “她每次哭, 哭到起了药效,就会睡了。”  只有药物能够克制她的情绪起伏, 让她获得睡梦中的安宁。  而见证了这一切大半年的戈德罗, 习以为常。  楚慕站在客厅,没有跟上去。  他垂眸看向那把雄蕊琵琶,最终伸手将它放回了琴箱。  “走吧,我带你去拿那把雌蕊琵琶。”  “楚老板, 你不去看看你的姐姐吗?”  钟应诧异的问道。  他以为楚慕会在这里等着楚怀睡醒, 更以为楚慕会和楚怀长谈,解开十年来的心结。  然而,楚慕只不过是弹奏了一曲《木兰辞》,就要带着琵琶离开。  还说,要把雌蕊琵琶给他。  他无法理解。  表情写满了困惑和惊讶。  楚慕嗤笑一声, 伸手摸着一直没取出来的烟盒。  “我当然会看她, 以后也会来照顾她。但我不想自己那么蠢的样子被你看到。”  那双深邃的黑色眼睛, 瞥向钟应,眼眶泛着泪水洗过的红。  “我真的很蠢。”他叹息一声,“说着什么人死如灯灭,却不知道珍惜活着的亲人,也不知道在固执什么。”  “走吧。”  他提起琴箱,递给钟应,“你是对的。虽然我很不想承认……”  “可我确实错了。”  错在不该固执了十年,更错在不该因为害怕不敢回来。  楚怀枯槁的状态,让他轻易回想起母亲弥留的时刻。  如果不是钟应这么执拗的家伙,他和楚怀也许只能在葬礼上重逢,不知道那时候的自己,会不会后悔。  打开公寓的门,楚慕像每一次离开家似的,感受到了久违的熟悉。  他说:“那个作曲家告诉我,只要雌蕊琵琶挂在我的乐器行,你就不会放弃。这是真的?”  钟应背着琴箱,笑着回答:“只要我活着,只要我知道遗音雅社的乐器在哪里,我都不会放弃。”  那些离开中国了无音讯的音乐家,就像是他失散的家人,寻找家人留下的足迹,怎么都不会轻言放弃。  他从小阅读沈聆留下的日记,对里面的字字句句熟悉无比。  找回遗音雅社的乐器,重奏乐府佳音是沈先生、是他、更是许多人立下的誓言。  爷爷曾为了这样的誓言,奔走了整整四十年。  钟应所做的一切,和爷爷比起来完全不算什么。  公寓外的车辆穿行,钟应握住的琴箱带子,转头看向惆怅的楚慕。  “楚老板,我更想知道,你有想过为什么你的琵琶是雄蕊琵琶,楚芝雅女士的遗言,却是将雌蕊琵琶给你吗?”  楚慕皱起眉,想到了自己那个猜测。  “当然是因为——”  “楚慕,嘿!”  一声清晰的中文呼唤,打断了他的回答。  戈德罗追了出来,焦急的询问道:“你会去撤销起诉对吧——啊!”  话音没落,楚慕转身就给了他一拳!  戈德罗难以置信,往后踉跄半步,捂着脸颊大声怒骂:“楚慕,你个混蛋!”  标准的中文,条件反射般从他嘴里蹦出来,他等站稳了,立刻挥拳过来。  绝不吃亏!  两个人在大马路边亲切的打了起来。  钟应站在一旁,默默背起琴箱,退到安全距离,不去阻止姐夫和小舅子之间的友好交流。  他看得出来,楚慕打戈德罗打得很顺手。  而戈德罗也挨过不少揍。  因为,戈德罗被打的时候,中文变得特别流利,特别多。  “再打我就告诉楚怀!”  “混蛋楚慕,你等着!”  “滚、你给我滚!”  一听就知道,这得是长期实战演练,才能训练出来的痛呼哀嚎。  可惜楚慕越听越火,把他摁在地上揍,还不忘用德语教训他,“谁叫你欠了这么多赌债,当初你们要结婚,我就该把你打死打残,免得祸害我姐!”  戈德罗终于抓住了问题的关键,大声喊道:  “如果不是我卖掉琵琶。你根本不会来看楚怀!你这个懦夫!”  果然,楚慕停了手。  他翻身坐在地上,怒气未散的盯着惨烈的戈德罗,“我确实是懦夫。”  “但你别忘了,是你先欠了赌债,中了别人仙人跳的诡计,才会想到卖琵琶。”  事实如此,哪怕是戈德罗也没法狡辩。  他浑身青疼的慢慢爬起来,恶狠狠的看着自己的小舅子掏出烟,席地而坐的抽了起来。  “给我一根。”戈德罗说。  楚慕夹着烟,乜他一眼。可怜的奥地利人已经鼻青脸肿,疼得龇牙咧嘴。  于是,楚慕抽出一根烟扔给他,等他颤颤巍巍夹起来,还好心的帮他点燃。  戈德罗爱赌,但确实心肠不坏。  他有记忆的时候,这家伙就追在楚怀身后跑,两个人结婚,戈德罗成为他的姐夫,似乎是顺理成章的事情。  只不过,背着楚怀揍一顿戈德罗,也成了顺理成章的习惯。  “你再去赌博,我就打断你的手。”他凶狠的警告。  戈德罗说:“我早就没去了!那是最后一次,还是为了楚怀!”  楚慕不管他的最后一次是真是假,哪怕是假的,他也有办法让它成真。  两个人坐在一起抽烟,楚慕隔着浅淡的烟气,远远看着钟应。  他站在那里,小心翼翼保护着一把和他无关的木兰琵琶。  只因为它是唐代的古董,只因为它经过了遗音雅社演奏者的手,只因为……  它是楚书铭和郑婉清终其一生的愿望。  楚慕无法理解这样一个中国人。  年轻、执着,不在乎任何的刁难,眼睛里只看得到美好的东西。  他羡慕的哂笑一声,忽然觉得自己确实不配做一个中国人。  “喂,钟应。”  楚慕大声的喊,“给我两张纪念音乐会的票。”  钟应看了看他身边惨烈的戈德罗,确认道:“只要两张吗?”  楚慕抽着烟,眯着眼呼出游丝般的烟气,“我和我姐,两张够了。”  纪念毛特豪森集中营解放76周年音乐会举办当日。  厉劲秋脸色苍白,双手环抱,站在音乐厅后台,面如死灰,整个人都散发着灵魂出窍至今未归的绝望。  钟应担忧的看他,建议道:“秋哥,如果你还是不舒服,可以回去休息。” 第57章 也能够听到,在屠杀中牺牲的中国人,留下的乐器,奏响的声音。  钟应仍是那身对襟唐装,可他带回来的,不仅仅是他刚才使用过的雌蕊琵琶,还有那把即将响彻音乐厅的雄蕊琵琶。  相同的木兰花,盛放出不同的花蕊。  雌蕊琵琶安稳的摆放在他身边,下一刻,便是钟应横抱按弦,用雄蕊琵琶为所有人扬起了那份藏于时光之中的希望。  在座的欧洲人,不懂琵琶,更不懂为什么一模一样的琵琶,需要改变弹奏的姿势。  但他们懂得音乐里迥然的旋律,还有旋律中变得温柔婉转的弦音,为他们展现的另一幅光景——  惨烈的战争,无辜的百姓,在人间地狱之中并肩扶持,奔向和平。  钟应横弹的雄蕊琵琶,用它轻柔婉转的弦音,勾勒出逝者的努力与挣扎。  它奏响的音乐,如洁白沁香的木兰花,在战火摧毁的废墟里,迎风绽放,永不言弃。  星空之下,逝者已矣。  可逝者留下的希望,成就了一片独特的安宁。  钟应按弦走线,用南音琵琶的点挑落弦演奏技法,一紧一慢,重现了沈聆笔下“行云流水绕指缠绵”的楚书铭。  传承古音的指法、传承古音的乐器,比雌蕊琵琶声音更加高亢,让维也纳的音乐厅盘旋着千年来绕梁的弦音。  真正一千万欧的雄蕊琵琶,弹奏起《同舟共济》,没了之前的肃杀铿锵,更像是一张缓缓擦过人们眼眶的丝质手帕。  它温柔、它执着,在为众人拭去泪水时,却偏偏引来了更多的眼泪,汇聚成历史无情翻滚的洪流。  也许只有弦声响起,不懂琵琶的听众才知道琵琶和琵琶是不一样的。  不一样的弹奏方式,不一样的音律调性,不一样的深邃乐思。  如果说上半场竖弹的琵琶,是一把尖枪,直白锋利地挑开屠杀者粉饰下的真相。  那么下半场横弹的琵琶,就是一缕红缨,赤红柔软的送来了逝者藏于心底的希望。  钟应手指轻柔挑动的丝弦,唤醒了心底沉睡的遗憾。  令所有人在冰冷里,感受到一丝温暖,熨烫着他们痛苦又悲伤的心。  他们见到了难以瞑目的灵魂。  他们听到了如泣如诉的絮语。  他们看见逝者曾经燃烧的信念炽热如烈阳,盛大如霁光,于苦难之中,携起同行者的手,一起抬头,仰望即将升起的朝阳。  这是充满了希望的曲子,更是饱含了期望的旋律。  然而,听众的眼泪却泛滥得无法克制。  为什么他们只能在这里缅怀纪念?  为什么他们不能冲到刽子手的枪前,阻止这群没有人性的屠夫!  音乐厅低低的啜泣,成为了乐曲的微弱伴奏。  楚慕坐在前排,能够清楚见到钟应弹奏雄蕊琵琶的每一个动作。  他视线诧异,惊讶于钟应熟练横弹琵琶的指法。  更惊讶于这首远比《凝视星空》深邃沉重的《同舟共济》。  他听懂了里面的希望。  他听到了雄蕊琵琶的呐喊。  温柔强大的声音,引领着整个管弦乐队,为之奔腾、为之冲锋。  低沉喑哑的降a大调都成为了琵琶的附庸,在它高亢欢呼般的旋律里,激起了听众热切的期待,等候着更为完美纯粹的反抗。  就好像……  一个男人身处黑暗身陷囹圄,面对魔鬼的折磨和嘲笑,仍旧固执说道:  “我相信光。”  楚慕不认识这样的男人。  但他却觉得自己见过这样的男人。  从钟应的描述里,从毛特豪森集中营里,从他弹奏过的雄蕊琵琶里,从他继承的姓氏里,从迈德维茨的《纪念》里。  他应该见过这样的男人。  这样的男人,有着黑色的头发,黑色的眼睛,会弹一手好琵琶。  正如舞台上的钟应一样,他横抱着心爱的雄蕊琵琶,琴弦一划,声音阵阵,独奏出安稳宁静的天地四方。  他说,我是中国人。  他们说,他叫楚书铭。  楚慕没有见过楚书铭。  他只知道,有一位走失的外公离开了家,再也没有回来。  “外公”对他而言,是一个陌生的符号,可有可无。  如今,他却随着舞台上声声琵琶,见到了一个神色枯槁眼睛明亮的中国人,在硝烟战火之中、深陷毛特豪森集中营。  那是一个犹太人恨不得死去的人间地狱。  唯独楚书铭的脊梁直挺,黑色的眼睛在一片漆黑的地方,成为了别人活下去的光明。  楚慕为自己的想象惆怅。  他心中涌上的痛苦模糊了双眼,连眼睛里那把摆放的雌蕊琵琶,都隐隐随之颤动琴弦,似乎也在同时奏响危难之时的同舟共济。  他又闻雄蕊琵琶忽似断弦般铮鸣,雌蕊琵琶无声共振,与孤独弹奏的钟应,一同唤醒了一段朝阳东升的旋律。  那一刻,他觉得雌蕊琵琶不再是琵琶。  而是一位鬓间佩着如雪木兰,穿着朴素清丽旗袍的女人。  她坚定的留在奥地利的土地上,守护着旁边震颤着希望之声的雄蕊琵琶,仿佛等待着一位不知去向的故人。  可惜,她等待的人,再也不会回来。  母亲等待的人,也从未回来。  楚慕的眼泪克制不住,鼻翼喉管尽是酸楚。  原来,确实是他错了。  他从未拥有木兰琵琶。  更不可能拥有木兰琵琶。  它们来自中国,从诞生之初起,就注定不会属于哪一个人。  它们生生世世,都属于指尖拨响丝弦、唤醒孤寂灵魂的每一个人。  他忽然明白了钟应为什么执着于这两把琵琶。  因为它们不是普通的乐器,而是承载着故人灵魂的器皿,永远在讲述跨越了时空、超越了生死的回忆。  只要弹奏它们,逝去的灵魂就会永生。  《凝视星空,同舟共济》让奥地利的纪念者,见识了两把木兰琵琶。  他们也许说不出什么雌雄,说不出什么竖横,但他们能够清楚说出两把琵琶的不同。  铿锵的琵琶,是他们凝视星空守卫和平的坚定信念。  缱绻的琵琶,是他们希望携手并肩挽救生命的人性。  纪念是为了告慰亡灵,更是为了负重前行。  钟应弹奏了前所未有的纪念、前所未有的哀悼、前所未有的希望与激励。  当乐曲结束,音乐厅掩盖不住的啜泣与低鸣,连掌声都显得热切又郑重,持续不断的回响在音乐厅之中。  所有人都在惊叹这一对来自一千多年前盛世唐朝的紫檀乐器。  想要了解钟应的听众数不胜数。  然而,钟应却带着木兰琵琶走向后台,他安顿好宝贵的乐器,急切的走了出去。  “楚老板!”  他惊喜的见到楚慕依然站在音乐厅旁,叼着烟,没有点燃。  他笑着说:“刚才我看你们的座位空出来了,是出了什么事吗?”  楚慕的眼眶泛红,皱着眉低声说:“我姐头痛犯了,所以护工照顾她吃了药,请乐团安排了一间休息室。”  楚怀的病情还不稳定。  如此深邃动人的音乐,她听到一半,泪如雨下,又犯了头痛。  他们站在音乐厅长廊,里面正由艺术乐团和维也纳之春分别进行返场演奏。  楚慕声音极轻的说姐姐的病情,显然他已经完全接手了戈德罗的日常工作,还请了专业的护工照顾楚怀。  钟应认真听完,问道:“后天我和师父就会启程回国,我们会带走两把木兰琵琶,所以……”  他勾起笑容,“我们想问问您,有没有什么需要我们帮忙的地方?”  楚慕夹着未点燃的烟,仔细打量钟应。  他可能永远不懂,钟应为什么可以对他这样的混蛋,始终如一的热情,好像“中国人”“同胞”就能值得钟应付出努力。  楚慕已经找到了绝佳的帮手,但他视线扫了一眼音乐厅,犹豫片刻,说道:  “那么,你能不能再等等?”  钟应安静的等他说。  “等我姐醒了,我想和她最后一次弹奏木兰琵琶。送给……”  他想说外公,又觉得这样的称呼陌生刻意。  于是,他顿了顿,笑道:“送给楚书铭、外婆还有我妈妈。”  寂静的音乐厅,结束了最后一场演奏,关上了华丽喧嚣的大门。  厉劲秋头痛欲裂,没了钟应的音乐镇痛,只想回去睡觉。 第59章 弗利斯的声音难得温柔谦逊,“它们从中国来, 就该回到中国去。”  樊成云闻言,更期望得到另一项许可。  他说:“那么, 我能请您同意我们翻译迈德维茨老先生的自传吗?”  弗利斯声音满是困惑,“你想在中国出版它?”  “我无法承诺它能否顺利出版。”  樊成云真诚恳切的说道,“但我可以保证, 它会出现在最适合它的博物馆。那里有遗音雅社的故人、遗音雅社的藏品, 还有一群心系历史、愿意为逝者献出一生的可爱守护者。”  “他们会替迈德维茨先生守住他对楚先生的回忆,也会替迈德维茨先生找到一群懂得这份情义的读者。”  塞满了整整一排书架的白底黑字自传, 在安静华丽的图书馆不染纤尘, 却无人问津。  此时却有了绝佳的去处。  它能够翻译成中文,摆放在清泠湖博物馆合适的位置, 与遗音雅社一起, 与楚书铭、郑婉清一起, 等候着参观者的驻足聆听。  去聆听,遥远毛特豪森集中营奏响的无声乐曲。  他郑重的说道:“欧洲无法存在的《纪念》, 就让我们来接纳它。”  维也纳国际机场, 钟应和樊成云依旧轻装简写, 唯独带上了两把远离故土七十余年的木兰琵琶。  没想到,楚慕早就在值机台等候着他们。  “你们终于来了。”  楚慕仍是一副自由散漫的样子,如释负重般将手中怀抱已久的纸箱,塞给了钟应。  “这是什么?”钟应好奇看他。  东西不重,却牢牢紧闭了箱口,钟应没法腾出手来瞧瞧都是什么东西。  “昨天给我姐打扫卫生,我看有些东西不要了,就送给你吧。”  说完就走,仿佛他没多少留念和悲伤。  “楚老板!”  钟应大声喊他,“什么时候回中国,给我打电话。”  楚慕并没回头,抬手挥了挥。  不知道他在示意自己不会回去,还是在说拜拜。  如此我行我素的脾气,钟应已经习惯了。  他托运了行李,抱着纸箱通过安检,登上了回国的飞机。  也许只有在漫长的旅途中,才适合打开陈旧的回忆。  钟应在机舱温柔的阅读灯下,取出纸箱,打开了那些楚慕好好保管却说“不要了”的东西。  一叠黑白的旧照片,留下了郑婉清和楚书铭年轻时候的身影。  那是他们从国内带走的记忆,钟应见到一家三口无忧无虑的笑容,还能看到幼时的楚芝雅,个子矮矮,年纪小小,一本正经的抱着琵琶。  再往里面,是几封保留至今的竖式书信。  钟应抽出信纸,翻开便见到了遒劲有力的毛笔字——  “致吾卿卿:杨柳垂垂风袅袅,不若相携赏春去?”  这封楚书铭写给郑婉清的家书,满是闲聊,应当是郑婉清小心收藏,不舍得丢掉的重要信件。  钟应将它好好放在一边,继续翻看,发现了几封郑婉清收件的中德双语信封。  寄信人的字迹粗犷洒脱,钟应格外陌生。  他困惑的拆开,发现这是郑家兄长给郑婉清寄去的书信。  “五妹:世事难料,你无事便好。惊闻你们留奥始末,已酌请领事协助,盼能寻到妹夫踪迹。”  “五妹:楚家亦无消息,妹夫吉人天相,必定无事,你与芝雅早日归来要紧。”  “五妹:奥国邮轮往来多年,为何不归?”  每一封信,都间隔了几个月甚至几年,足够知道当初跨国通讯的困难。  可字里行间,满是郑家兄长对妹妹一家的担心关怀。  时至今日,钟应也只能从这几封回信,去推测当时的情况。  楚书铭和郑婉清乘坐的归国邮轮,中途因邮轮故障,换乘了远洋货轮。  那艘从美国前往中国的邮轮,迟了两个月才辗转回到中国,而那艘远洋货轮却留在了奥地利,再也无法离开遭遇了德国封锁的国度。  异国他乡,语言不通。  楚书铭、郑婉清遇到了好心的奥地利人收留和帮助,依然没有办法离开。  1943年,民国早已撤回了驻奥大使、领事,整个奥地利笼罩在战争与屠杀的血色之中。  即使他们保持沉默,也因为特殊的黑发黑眼,遭到难以想象的盘问与刁难。  他将这些书信拿给樊成云,师父也是阵阵叹息。  “楚家还存着几个远房亲戚,郑家却是一个人都不在了。”  樊成云看了看郑家兄长最后的信件,视线落在邮戳时间,“这恐怕也是他们家发出的最后询问。”  七十六年时间,战争动荡,足够两个大家族分崩离析、销声匿迹。  樊成云也无比理解,为什么郑婉清失去了国内的联络,更加坚定的留了下来。  因为,楚书铭不在中国,他就在这里。  照片中年轻优雅的旗袍女人,独自一人抚养女儿。  她学习德语,外出打工,偶尔教授中文、音乐的空隙,在奥地利写下了厚厚一摞汉乐府琵琶曲拾遗。  楚慕理得整整齐齐的《木兰辞》《芳树曲》《乌生》,比遗音雅社最初的研究资料,多了几分郑婉清后期的思考。  她清秀笔迹写道“木兰灼灼,忠孝两全”,为《木兰辞》新录了一段琵琶谱。  又于《芳树曲》的二十谱字旁,留下感慨:“芳树日月,勿愁勿妒勿怅矣。”  唯独那一首《乌生》,字字谱谱,反复订正。  黑红蓝三色钢笔圈改的痕迹,占满了手稿的空隙,偏偏在“乌死魂魄飞扬上天”的诗句旁,干净笃定落下了一句——  “死生无常,但求魂魄归兮,与我话情长。”  钟应手中的拾遗稿,没有半句提到楚书铭,他却能够感受到这句话深藏的悲伤怅惘。  恐怕年岁渐长的郑婉清,已然知道楚书铭不在人世。  他若是活着,也该回来了。  深深的悲伤,弥漫在安静昏暗的机舱。  钟应头顶的温暖明黄的灯,照亮了一箱关于郑婉清和楚书铭的回忆。  他翻完了手稿最后一页,在箱底见到了一张清晰的彩色合影。  那是一张普通的全家福,眼熟的公寓前坐着一位神色慈祥的老太太。  她头发花白,容颜憔悴,笑出一脸皱纹,怀抱着小小的婴孩。  站在她身边的,不再是恩爱的丈夫楚书铭,而是身姿挺拔的楚芝雅和一位笑容天真烂漫的小女孩。  这也许是楚家人最后的完整合影,被漫不经心的楚慕小心翼翼的放进了箱子。  像是在虔诚的完成,外婆最后的遗愿。  不再年轻的郑婉清,留在照片上的字迹一如从前——  “愿驰千里足,送儿还故乡。”第34章   厉劲秋已经回家三天, 每天都会站在客厅落地窗前,深沉思考惨淡的人生。  紧闭的大门忽然响了。  从员工宿舍回来的周俊彤急匆匆往房间跑,路过客厅差点吓了一跳。  “哥,你怎么在家?”  她诧异的声音, 令厉劲秋十分不满。  “我不能在?”  厉劲秋双手环抱, 皱眉打量自己久违的妹妹。  周俊彤剪了短发, 性格仿佛也随之飞扬毛躁起来。  她背着巨大的运动包, 提着两大袋水果,不像是周末回家,更像是野营回家。  而且,她似乎没空跟厉劲秋闲聊,径直冲上楼,把运动包换成小提琴琴箱,又要出门。  那两袋水果提在手上还没忘。  “去哪儿?”好哥哥例行提问。  “樊林呀, 樊大师的家。”  周俊彤上班之后,得到的重大工作课题,与樊林密切相关。  “今天我要跟絮姐确认斫琴的流程,余馆长说,博物馆遗音雅社的专题展旁边可以做一套斫琴相关的模具,因为来参观的人都对十弦琴制作的方式很好奇。”  说着, 她超级骄傲, “絮姐说, 小应那把秋思,就是她亲眼见证制作的。她还说帮我调调小提琴呢,她什么都会!”  “你等等。”  厉劲秋马上叫住准备出门的周俊彤。  他发现, 他才离家两个月, 回来大变样。  “你叫钟应, 小应?”他无法接受。  “小应才十八,絮姐叫他小应,我当然也叫他小应!” 第61章 钟应很高兴他能喜欢,笑着回答:“它叫《景星》,又叫《宝鼎之歌》。”  乐府诗里满是忠君爱国、迎神祭祀的诗词,这首《景星》则是歌颂祥瑞,庆贺国有明君、百姓安居的祭祀歌。  他说:“遗音雅社定了许多的演出曲目,唯独这首《景星》一直作为演出终曲的备选,却又因为种种原因,没能登上舞台。”  《景星》是遗音雅社的期望。  他们期望战火平息,景星显见,盛世太平。  所以才会挑选了十弦、编钟、二胡、琵琶、筑琴共同演奏,作为一首饱含和平愿景的乐曲,献给战火纷飞的祖国大地。  “可惜,十三弦筑的演奏者一直没办法弹奏出最完美的《景星》。”  钟应避而不谈宁明志,伸出手暂停了播放,“而且,沈先生也觉得谱子有很大的问题。”  他拿过鼠标,将录音伴奏的进度调整到后方。  不一会儿,重新出现的音乐,奏响了乐曲的高潮。  厉劲秋能听到钟磬金石之音,恢弘绵长。  能听到琵琶轮指,震烁四方。  但是一片慷慨激昂的演奏,缺少了一些该有的东西,以至于乐曲辉煌又空有辉煌。  “配器好像过于主次不分了。”  他皱着眉,凭借他多年作曲的经验,努力去寻找这首《景星》的缺憾,“这一段不管是琵琶为主,还是二胡为主,都没法表现出你说的那种百姓安居乐业的盛世景象,很混乱,很吵闹。”  庆祝应该热闹,不该吵闹。  厉劲秋精准的评价,令钟应神色欣喜。  “你果然能够听出来。”  他非常高兴能够找到一位专家,“沈先生说,这首曲子本该由筑琴为主,所以筑琴没法担主的情况下,怎么修改都达不到想要的效果。你现在听的录音,是师父和一些音乐家做出的尝试,也是师父交给我的任务。”  钟应又拖拽了进度条,“到了第二乐章,师父加入了七弦古琴,试着弥补筑琴声音太弱的缺点,你听听看,这样是不是会好一些?”  悠扬恣意的乐曲,走向了琴瑟和鸣的温柔缱绻。  七弦古琴的弦音,领着那些纷乱乐器,达成了一个简单的融合。  厉劲秋随着琴弦舒展灵魂,感受到清风拂面、白云蓝天,音乐与眼前静谧安宁的绿树溪流相映成趣。  他笑着说:“很美。”  但是他精益求精的作曲本性,依然帮助他听出了里面不和谐的杂音。  他说:“樊大师的古琴在里面非常好。可就是因为太好了,导致演奏的缺点变得难以忍受又突兀。”  他皱着眉,无情点出了那个缺点。  “刚刚那段,里面有一种特殊的乐器,我一时之间不知道它是什么,就是那个噔噔噔的……”  厉劲秋完美模仿了特殊的音律,本着专业的批评态度,严肃说道:“这是马林巴还是扬琴?我不太熟。但它实在是太糟糕了,电流干扰的杂音跟它一比,都变得能够忍耐。”  钟应闻言,默默点了暂停。  然而,音乐可以暂停,却暂停不了厉劲秋的专业。  他视线一瞥电脑,“你做的混响吗?那个噔噔噔的存在,听起来太难受了。”  钟应立刻揽下了“难受”的过失,“这确实是我做的混合,可能是我没做好……”  “不。”厉劲秋马上澄清自己的观点,“跟你做没做好没关系。重要的是弹奏这个乐器的人没弹好。”  他挑剔症犯起来,就算是久负盛名的音乐家都常常被他气死。  厉劲秋皱着眉大肆抨击,“这人对这个特殊乐器根本不熟练,我听懂了他的旋律,可他演奏一塌糊涂。”  忽然,他想到了绝佳的举例对象,傲慢的伸手指了指电脑。  “他弹奏的水平跟楚慕差不多,空懂得旋律,根本没有任何的技巧,恕我直言,他和樊大师一对比,平庸得像一场灾难。”  厉劲秋不过是真诚客观的阐述专业感想,却没有得到钟应半句反驳或者赞同。  庭院流水潺潺,风声轻呼,钟应听完神色低落略带悲伤,眼神痛苦的仰视这位实话实话的批评家。  厉劲秋本能在沉默中感受到危机。  他欲言又止,更加详细的抨击还没出口,见到钟应脸色苍白,他不得不声音温柔的困惑问道:  “……谁弹的?”  钟应苦笑一声,“我的爷爷。”  厉劲秋整个人像是踩在地雷,瞬间引爆,瞠目结舌。  满心山洪暴发、泥石流奔腾、世界即将核平,坏了坏了坏了!  可钟应干笑几声,无奈的认可了大作曲家的观点。  “爷爷确实没有音乐天赋,你说的没错。”  他站起来,走向身后的琴馆,“秋哥你等等。”  钟应的身影消失在复古的琴馆大门。  厉劲秋站在原地,远远能见到那张遮盖在室内阴影中的彩色遗像。  他对钟应了解不多,可他听樊成云说过:钟应的爷爷林望归是一位优秀斫琴师,他寻找了遗音雅社流失的乐器多年,连樊成云也不过是后面才加入帮忙。  没有人比钟应的爷爷执着。  所以,钟应从小就耳濡目染的执着。  厉劲秋站在琴馆门外,觉得自己没有踏入这间林望归琴馆的资格。  他后背浸湿冷汗,只觉得彩色遗像上老人的目光,如同一根一根针,扎在他胡乱评价的嘴巴上,令他痛苦不堪。  他想过去解释道歉,又觉得解释道歉显得虚伪。  正当他进退两难的时候,钟应走了出来,抱着一张独特的琴。  那琴细颈窄箱,绷紧了十三根琴弦,暗红漆木崭亮如新,琴头绑着红色中国结穗子,看得出钟应十分珍惜它。  “这就是你说的特殊乐器——筑琴,是爷爷根据史料仿制出来的。”  钟应云淡风轻,微笑着展示这张失传已久的筑琴。  厉劲秋满脸懊悔痛苦,“抱歉,我不是那个意思……”  “没关系。”  钟应笑着取下筑琴旁悬挂的细长竹尺,反倒是安慰起厉劲秋。  “爷爷不在乎这个,也不会怪你说了实话。因为他很多次跟我说,自己没有音乐天赋。”  他将筑琴抱于怀中,右手轻持竹尺,敲击琴弦。  筑琴发出的噔噔声,如手持琴竹敲击的扬琴一般清脆,又远比扬琴低沉悲伤。  钟应语气怀念笑道:“但是,他做得一手好琴。”第35章   钟应拥有许多琴。  林望归的斫琴生涯, 一直在尝试重现遗音雅社的乐器,便留下了许多遗物。  十弦秋思如此,他怀抱的十三弦筑也是如此。  “筑琴自古有五弦、十二弦、十三弦、二十一弦之分,遗音雅社的筑琴是十三弦, 形制细长, 弦下有柱。”  他坐在椅子上, 给厉劲秋详细介绍这张琴, “它共鸣箱比较小,属于先汉的筑琴,所以能手持抱弹。由持筑者左手按弦,右手执尺,击弦发音。”  已经失传了千年的古乐器,在钟应手持竹尺的轻击下,发出独特的声音。  钟应随意敲击出的音符, 继承了筑琴原本的深邃哀伤,渐渐散落在安宁的庭院。  陶渊明曾写《咏荆轲》:渐离击悲筑,宋意唱高声。  又有《桃花扇》草檄:三更忽遇击筑人,无故悲歌必有因。  他奏响了一段哀伤婉转的曲调,说道:“筑琴本就是演奏悲歌的乐器,要在《景星》这样的欢快的庆祝曲里担任主乐器, 确实非常的困难。我现在也没有更好的办法, 只能一直改前面十弦雅韵担主的部分。”  “困难是困难, 也不是不行……”  厉劲秋见钟应烦恼,立刻决定将功补过,拿出了自己的看家本领, “既然它悲伤, 那就以悲声奏欢歌。让听众在极度悲伤里喜极而泣、破涕为笑, 应该会简单很多。比如之前像钟琴一样的敲击声,再高三度,配合古琴琵琶紧张的回旋,最后筑琴从慢速c小调变换为快速c小调,实现悲剧到疯狂的进阶,说不定能行。”  专业作曲家的建议,令钟应脑海有了旋律。  虽然他只上过厉劲秋的一堂课,但是慢速c小调和快速c小调的代表作都烂熟于心。  这样的演奏技法,确实能够实现大悲大恸后的大喜大乐,用悲歌唱欢歌,也是一种具有创造性的突破。  然而,新的想法刚过了一遍,钟应就困惑出声。  “你说的钟琴是指什么?”  厉劲秋比他更困惑,“钢条制成的carillon,用槌敲击的金属乐器。不是《景星》的录音里就有吗?就是那个,叮叮当当,咚咚当当?”  绘声绘色的模仿,让钟应哭笑不得。  “看起来,这版十二年前录的《景星》的确音质不太行。”  他抱着筑琴,挑眉说道:“那不是钟琴,那是编钟。”  厉劲秋:?  “编钟?”  厉劲秋没怎么听过编钟的演奏,这种超大型的打击乐器组,他甚至都没见过实物!  “你们哪儿来的编钟?不,我的意思是,我以为你们用钟琴模拟编钟的声音,结果你们仿制了十弦琴、筑琴,还仿制了编钟?”  钟应之前的郁结沉闷,被厉劲秋的问话一扫而空。  “对,爷爷仿制了编钟。但是它的体积较小,达不到遗音雅社照片里的规格,所以声音才让你误会了吧。”  他放下筑琴,站起来说:“我带你去看看爷爷的作品。他是真正的天才。”  宽敞安静的樊林,占地最广的便是那间琴馆。 第63章 “我会陪你去美国,我去告诉贺先生。兰姐,他会理解的,他不是不讲道理的人。”  “就差几天啊!成云,辉声等了希声一辈子,怎么就差那么几天!”  方兰的哭声,压过了一切安慰。  比起去世,她更伤痛的是丈夫永远无法实现和师叔的约定,等了一辈子,却永远留下了就差几天的生死相隔。  现场乱作一团,撕心裂肺的痛哭将这场简单的告别渲染得更加沉痛凝重。  所有人都在惋惜一位伟大音乐家的离世。  所有人都在说他的遗憾是没能亲自去接希声。  “希声是谁?”  厉劲秋只能听出他像是一个重要的人。  重要到柏大师去世后,去美国接他成为了遗孀哭到情绪失控,哀求樊成云帮忙的首要大事。  “它是美国华人互助会帮我们找了近八十年的青铜乐器。”  钟应的视线落在柏辉声遗像上,抬手抹掉了源源不断的泪水,声音哽咽脆弱。  “它就是遗音雅社的那套编钟。”第36章   遗音雅社的编钟, 原本没有名字。  它是唐代制成的一套青铜祭祀乐器,由9件钮钟、27件甬钟组成的36件套。  冯元庆在一位收藏家家里见到这套大型编钟时,震惊于它清澈浑厚的音色, 以及历经一千多年的朝代变迁, 始终完整如新的钟体。  于是, 他倾尽所有, 向收藏家买下了它, 暂存在自己任教的清泠湖学院, 用作编钟乐律教学。  当沈聆提出一起研究汉乐府谱曲, 冯元庆率先响应, 便将那套编钟移入了遗音雅社。  1942年,沈聆被捕。  冯元庆收到日军伪军将来搜刮的消息, 立刻拆散了编钟,装入木箱,与友人们一起带着乐器连夜送往了租界, 以求躲避灾祸。  却和楚书铭、郑婉清的木兰琵琶一样,被美国商人带离中国。  一套完整编钟,至此失散海外, 不得完整。  钟应坐在教师宿舍楼下的花台旁,看着来来往往的学生,低声讲述编钟的过去。  他说:“冯先生他们追到美国的时候, 商人詹姆斯.维纶家里只剩下了6件下层大型甬钟, 其余21件中层甬钟和9件上层钮钟大部分遗失, 因为……”  钟应无奈的笑了笑, “维纶把它当成中国带回来的礼物, 送给朋友了。”  战火纷飞, 朝不保夕的年代, 美国商人詹姆斯.维纶带着大箱财物离开,就没有想过原主人会找上门来。  他不是唯一这么做的人,更不是最后一个。  中国前往美国的邮轮,路途颠簸遥远,长达半个月到一个月之久。  维纶在邮轮结交了不少贵族商贾,全靠着他的热情大方。  今天能够拿出小巧精致的青铜钮钟,作为攀附新贵的见面礼。  明天能够挑选晶莹剔透的玉镯茶盏,显摆自己在中国的丰厚收获。  拆得零零散散的编钟,更像是一堆一堆装饰摆件。  成为了他讨好新朋友老朋友的绝佳礼物。  直到冯元庆赶到美国,找到这位友善的“朋友”,他才如恍然大悟一般说道:“哦,实在是太抱歉了。”  可惜为时晚矣。  美国人将钮钟甬钟送给了朋友。  然后,朋友又送给了朋友的朋友。  三十六件套的编钟,仅存六件。  想要寻回遗落的三十件青铜乐器何其困难。  冯先生深深清楚,完全依靠华人互助会的善意来寻找编钟,绝无可能。  所以,他送走了拿回木兰琵琶的楚书铭、郑婉清,决定留下来。  一个一个,亲自去找维纶提过的朋友。  有时候,他遇到好心的美国人,稍稍说明缘由,就能取回心心念念的青铜器。  有时候却得忍住怒火,听对方的抱怨和控诉,控诉自己遭到了抢劫、偷盗,偏偏就偷走了编钟。  更多时候,他只能遇到冷漠。  厉劲秋安静的听。  每次钟应讲述遗音雅社乐器的遭遇,总能让他呼吸低沉、心脏迟缓。  因为钟应讲的是一位老先生在异国他乡的经历,他感受到的却是战争阴云下,孱弱中国的普通百姓遭受的歧视与傲慢。  能不能拿回属于自己的东西,竟然要看别人的心情。  “冯先生在美国待了十来年,1956年回国。找回了7件甬钟6件钮钟,加上原本的6件,一共19件编钟。”  36件成套编钟,十来年过去仅存半数,令人唏嘘。  钟应将师父告诉他的事情,记得一清二楚,“冯先生回国临行前,才决定给编钟取名叫希声。”  大音希声,大象无形。  老子对无声之音的盛赞,在冯元庆心里,既是感慨编钟遗失后的寂静无声,更是他希望编钟归来的赤诚心声。  有了名字,编钟就显得与众不同,是有主有名的专业乐器了。  为了请美国华人互助会继续帮忙寻找,方便他们对编钟进行比对,冯元庆将希声留在了华盛顿,只带走了自己的二胡。  希声是冯元庆的牵挂,自然是他的徒弟、他徒弟的徒弟柏辉声的牵挂。  钟应曾跟柏辉声学习二胡。  那位温和的老师,时不时就会问师父的消息。  “你师父去了美国,有没有见贺师叔?”  “贺师叔说互助会又买回了几件瓷器,好像还是宋朝的东西,叫你师父去带回来。”  “小应要不要去美国玩玩?如果你去,就能见到贺师叔了。”  师父所说的贺先生、柏辉声所说的贺师叔,正是美国华人互助会的荣誉会长。  钟应没有见过他,却听着他的名字长大。  八十年间,华人互助持续不断的寻找流失的中国文物。  他们送回来的瓷器、画作、青铜,都进入了清泠湖博物馆。  他们还买回了不少雕刻花朵的琵琶,挂满了音乐学院乐器室。  这一切,都是因为那位可爱可敬的贺先生。  他是一位美籍华人,也是冯元庆在美国收下的徒弟。  钟应不知道他的二胡拉得怎么样,但是他的尊师重道、他对师侄后辈的维护关心,从一件件送回中国的乐器、古董都能看得清清楚楚。  在他心里,贺先生是一位慈祥的老人,心系中国,更是值得他尊敬一生的长辈。  只可惜……  钟应眺望教师宿舍的花圈、花束,叹息道:“贺先生知道柏老师去世,肯定会非常伤心。”  一段往事,跨越了近八十年光阴,还结缘三代人。  却没想到,从希声缺失开始的缘分,又在希声重聚时结束。  厉劲秋视线看着悲伤的学生们,想起楼上简陋教师宿舍的哭声,想安慰又觉得语言实在是苍白无力。  沉默许久,他才开口:“伤心归伤心,能够找齐冯先生惦记了一辈子的编钟,贺先生应该会高兴。”  他幽幽叹息道:“而且,编钟找齐了,回国了,柏老师在天有灵,也会高兴。”  他的想法简单直接。  钟应听了觉得有些道理,又想辩驳几句。  可他张了张口,犹豫片刻终究还是保持着沉默。  毕竟,他没有去过美国,更没见过那位心系中国的贺先生。  什么评判猜测,都显得太不尊重。  他们坐在花台等了一会儿,终于见到了脚步凝重的樊成云。  “小应。”  他神情凝重的说出安排,“我们去美国。”  美国华盛顿,飞机落地就迎面吹来干燥剧烈的狂风。  钟应从小无数次听过美国华人互助会,却是第一次踏足这个陌生的国度。  更是第一次驱车前往临时存放过无数文物的互助会。  华人互助会的办公地点坐落在一栋交通便利的老旧楼栋。  玻璃大门仿佛是一间公寓,虚掩着等待归家心切的游子推开。  樊成云领着他们进去。  里面清幽安静,入目便是干净简洁的长廊,通向前方明亮宽敞的大堂。  “我问了谢会长,师叔今天就在办公室,我们……”  同行的方兰欲言又止,她声音透着长途跋涉的疲惫,脸色非常苍白。  这不仅是心中丧夫的悲痛未愈,更是将要面对师叔,升出的恐惧和重压。  毕竟,他们带来的是柏辉声逝世的消息。 第65章 老人抓住办公室门把手,语气讽刺,恶狠狠的瞪着樊成云,“我可明白得很。”  然后在他面前无情的关上了办公室大门——  “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做过什么!”  “砰!”的一声,钟应都被吓得浑身一震。  他惊慌的看了看紧闭的办公室门,又看了看被拒之门外的师父。  这还是他第一次见到师父遭受这样的待遇。  作为名声斐然的古琴大家,师父去到哪个国家都会受到热情称赞和礼貌接待。  可师父在这里,琴弹得再好,也不过是贺缘声的一位晚辈……  还是印象极差的那种。  “师父。”  钟应走过去,悄悄说道,“你不要难过,一定是贺先生太伤心了。”  来自徒弟的安慰,令樊成云的心情稍稍好了一些。  他抬手摸了摸钟应的短发,叹息道:“我知道。贺先生待辉声如亲子,白发人送黑发人,谁也控制不住。”  樊成云重新看向紧闭的办公室门。  “只希望兰姐别受太多苛责,毕竟……”  他顿了顿,才艰难的说道:“毕竟都是柏辉声的主意,她不过是尊重丈夫的意见罢了。”  华人互助会的大堂安静又沉闷,钟应和师父站在办公室门外,隐约能听到里面一点儿响动。  方兰哭诉的声音断断续续,老人的指责声依然凌厉。  钟应皱着眉,虽然听不真切,大约知道他们在商量希声什么时候回国。  他们既怕老人情绪激动出事,又怕方兰伤心过度出事,丝毫不敢擅自离开。  于是,他们就默默站在办公室门前,直到一声轻声呼唤。  “樊大师?”  华人互助会的谢会长,总算姗姗来迟。他带着助理走来,看到门外的两个人,顿时明白了情况。  “你们已经说了?”他脸色诧异。  “说了。”  樊成云点点头,“现在方兰在跟他谈希声的问题,但我想,贺老可能听不进去。”  谢会长长吁短叹,站在办公室门外反复踱步,听着里面越哭越悲痛的动静,终于下定决心。  “我还是进去劝劝吧。”说着他看向樊成云,“樊大师一起?”  “不了。”  樊成云留在这里也是因为不放心,既然谢会长来了,他也不愿意再去贺先生面前晃荡,免得老人见到他生气。  “我还是等着你的消息吧,贺老还在气头上。”  说完,他拍了拍钟应,“走吧。”  谢会长和助理走进了贺缘声的办公室。  钟应边走边回头,模模糊糊能听到老人夹杂着哭腔的声音。  他心中哀痛,直到走出华人互助会,重新被喧闹吵杂的车流声笼罩,才变得好一些。  樊成云见他脸色凝重,惨淡一笑,为老人辩解。  “贺先生以前不是这样的。”  他往来美国多年,举办了无数次音乐会,每一次都会收到华人互助会的鲜花,贺缘声只要在美国,都会亲自前来祝贺,与他彻夜长谈。  那些温暖愉快的过去,放在一位至交好友逝世后回味起来,总带着磨消不去的沉痛。  樊成云和钟应走在人烟稀少的街道旁,感慨道:  “现在想想,贺先生都是和我聊辉声的事情。”  老人眉目慈祥,会问他平时的生活、遗音雅社的乐谱研究。  自然也会带着旁敲侧击,例举出柏辉声跟他闲聊的内容,想知道自己归国的师侄是不是真的过得好。  是不是瞒着他什么事,报喜不报忧。  “可辉声还是报喜不报忧,他确诊了胰腺癌,却跟贺先生说,胃病。”  樊成云苦笑一声,“连我、连他的朋友、他的同事,都以为他只是胃病!”  钟应垂眸盯着脚下纹路斑驳的地面。  一年前,柏老师不舒服住院,他和师父准备去探望,却被方兰劝住了。  “老胃病而已,过几天就回家啦。”  方兰的声音轻松,说辞熟练,“医院乱糟糟的,他整天输液睡觉没什么好看的。等他回家,你们再来探望吧。”  的确没过几天,柏辉声就回了家。  钟应和师父见到他时,他精神奕奕,谈笑风生,还说自己在医院有了大收获。  收获了一堆人生感悟,收获了全新的二胡曲谱。  他还取来二胡,现场给钟应来了一段即兴演奏,旋律深邃慷慨,透着乐观激昂。  谁也不会认为,他是身患癌症的病人。  钟应沉默的说:“这些都是柏老师的意思,可贺先生却觉得是方老师的错。”  毕竟她是柏辉声的传声筒,首当其冲就会遭受斥责。  钟应为她感到委屈。  樊成云说:“这也不是一天两天了。贺先生偏爱辉声,所以只好怪在你方老师的身上。”  柏辉声在美国留学,贺先生一手帮他安排好了一切。  从商可以成为著名公司艺术总监,从艺可以作为首席音乐家,拥有整个乐团为他量身定制乐曲。  前提是留在美国。  可是,他毕业后和方兰携手回国,走上了冯元庆曾走过的路——  回清泠湖音乐学院教书。  那时候,贺先生就生过气,他认为,是方兰的怂恿和蛊惑,才导致在美国生活愉快的柏辉声,决定回国。  樊成云说着这些,都觉得往事如云烟,只有老先生固执己见。  “从辉声决定回国那天起,贺先生可能已经骂遍了我们所有人……”  他干笑几声,“只有辉声能劝动他。”  可惜,现在唯一能劝动固执老先生的人也已经不在了。  他们漫无目的的走了走,樊成云终于问道:“小应想去哪儿?”  钟应想起华人互助会墙上满满的希声记录,他道:“我听柏老师说过,他就读的利瑞克学院博物馆,收藏了一套战国编钟。”  “我想去看看。”  美国利瑞克音乐学院距离华人互助会不远,坐落在华盛顿边陲。  它成立至今,为全世界培养了众多著名音乐家,更是柏辉声就读了五年之久的母校。  柏辉声作为二胡演奏家,从小跟随师公、师父学习二胡,自然不需要美国的二胡教导。  但他来学习的是音乐声学,研究的对象,除了华人互助会暂存的希声,还有利瑞克学院博物馆收藏的战国编钟。  钟应读过柏辉声撰写的许多研究论文。  他将美国研究战国编钟时,学到的音强、音高、音色科学,教授给了清泠湖音乐学院的学生,让一些不具备音乐天赋的学生,也能科学系统的掌握“音乐”这一有趣的学科,在二胡的弦上,安排出动听悦耳的旋律。  那些关于利瑞克编钟的描述、数据回荡在钟应脑海。  以至于走到博物馆门口,他都像听到了钟槌敲响编钟的声音。  然而,他走进博物馆,就发现钟声不是幻觉。  “师父,有人在敲响编钟。”  钟应语气满是诧异,“利瑞克的编钟可是战国编钟!”  战国的文物编钟,珍贵得只有考古学家和研究者才能靠近,此时,他却听到了清晰的敲击声响。  雄浑厚重的钟声,回荡在宽阔的博物馆。  敲击者并未具有极好的演奏技巧,更像是随手让它们发出声响,陶冶情操。  钟应越往里走,越觉得置身于编钟的演奏现场,听着不成曲调的钟声,他都能辨别出来自战国时期的商宫徵角羽、徵羽角宫商!  当他们快步掠过众多博物馆藏品,终于走到了战国编钟展厅。  樊成云一看,忍不住笑出声。  “他们敲的是复制品。”  利瑞克博物馆参照编钟的模样形制,复制了一套二十二件的小型编钟。  旁边厚重玻璃阻隔起来的,才是利瑞克博物馆收藏六件套战国编钟。  青铜乐器的浑厚声音,哪怕不成乐曲,依然叫远道而来的师徒俩莞尔一笑。  他们因为柏辉声逝世低落的情绪,终于在编钟悠远悦耳的声音里和游客们对编钟奏乐的热情中,振作了一些。  这套复制品,显然是博物馆最受欢迎的展览品。  参观者正手持钟槌,随心所欲的敲击钟体。  周围还站着不少游客,他们金发碧眼、或是褐发棕眼,都在这套复原的编钟前驻足,跃跃欲试。  “小应去试试。”樊成云笑着建议,“这刚好是二十二件套,应该和你爷爷做的编钟差不多。”  确实差不多。  只不过这套编钟,每一件都雕刻了复古的铭文,仿照着利瑞克战国编钟的制式。 第67章 覆巢之下, 焉有完卵!  宁为玉碎,不为瓦全!  钟应了解关于《猛虎行》曲谱的一切。  每每念诵这首简单的诗句,心中都会掀起难以克制的波澜。  然而此时,他面对的仅仅是一位友善的美国老人。  他便笑着简单解释道:“这首诗歌颂着远在他乡的游子,保持高洁的品格,秉承最初的信念,不向强权屈服,也不向无耻之徒妥协。”  那位白发蓝眼的老人,听到这样坚定的理论,受教般的点点头。  “漂泊在外的人,确实应当坚定自己的原则。”  他微微眯起,笑道:“难怪我听这首乐曲,音调深沉,配合着青铜钟的独特回响,更像是在奏响一种伟大又肃穆的信念。”  老人的话语,不是单纯称赞这首诗词,而是真的听懂了钟应敲奏的《猛虎行》。  顿时,钟应看他的视线都透着尊敬。  “您懂得音乐。”  因为懂得,他才不会仗着西方的处事道德,困惑的去问:为什么?  为什么身处困境的人,不学会变通,顺应时势?  为什么孤立无援,还要去拒绝上位者的好意和圆滑者的帮助?  而是赞同了这首乐曲宣扬的正直与高尚。  老人闻言,快乐的笑出声,“我懂的不是音乐,我懂的是这套编钟。”  他的视线温柔,走过来向钟应友好的伸出手。  钟应期待的递给他钟槌,等待着这位友好的老先生展示自己的“懂得”。  果然,握住钟槌的老人,抬手毫不犹豫的敲击了编钟。  嗡嗡作响的甬钟声里,钮钟随之摇摆,在细长的槌尖触碰下,重演了刚才钟应奏响过的旋律。  那是如同警钟一般反问游子“野雀安无巢”的音调。  持续回旋的震动,仿若公平正义的上帝,俯视弱小的游子:为什么不去雀鸟提供的巢穴居住?为什么要固执的走在狂风暴雨之中?  “你听。”  老人看着震颤的青铜钟,说道:“这里每一个音调,都在回答‘不’!”  一个外国人能够如此准确的模仿《猛虎行》,钟应格外惊讶,也格外惊喜。  虽然老人的模仿,没有演奏乐曲所需的强烈情感,但是他精准的表述出了游子对抗风雨对抗强权的倔强,说明他必然是一位音乐专家。  钟应眼睛锃亮,问道:“您是一位音乐家?”  老人大声笑道:“不,我甚至不会弹钢琴。”  他否定了钟应的猜测,伸出手掌,深情的摸了摸青铜甬钟的边缘。  “我是研究它的。”  老人视线温柔,回答道,“我叫威纳德,这套复制的编钟,就是我的作品。”  威纳德是利瑞克音乐学院的声学专家。  他研究博物馆收藏的战国编钟近五十年,对玻璃展柜里的六件套进行过全方位的检测,又花费了数十年时间,复制出了这套可以演奏的编钟。  “我甚至亲自敲过它们。”  威纳德炫耀一般指了指展柜里的文物,“我不敢说这套复制品做到了百分百还原,至少我保证,它们在声学仪器检测上,数值一模一样。”  将音乐量化为数学、物理,就是威纳德的工作。  他抬起手,钟槌敲响了上层的钮钟,发出清澈的叮咚声。  “很多人认为,青铜乐器是一种音乐的巧合,只不过是中国古人意外组合出来的悦耳发声器罢了。但是我认为,这是一门复杂的科学。”  “我去过你们苏州民族乐器厂、我还研究过湖北博物馆的曾侯乙编钟。中国考古发掘的编钟,每一套都符合相同的音律,这足够说明,它们的诞生不是巧合,而是源于中国古代的一种音乐规则,存在严格的音阶、音律标准。”  老教授说起自己的研究,语调都变得严肃又专业。  他抬手敲击着下层大甬钟,说道:“利瑞克这六件甬钟的声调是sol、do、re、mi。”  流畅动人的旋律,在钟应心中,准确的对应上了五声徵调音阶,徵羽宫商角羽。  声音渐渐回荡在空中,威纳德又重新敲响了一段旋律。  “而中国发掘出来的战国编钟,多为九件甬钟,组成sol、do、re、mi、re、mi的音调。”  依次响起的声调在钟应耳朵里,完完全全对应了徵羽宫商角羽商角羽。  “同样是战国编钟,我基于编钟成套制的可能性猜想,所以为利瑞克编钟,复制了后续的三件套甬钟——”  老教授持钟槌,快乐敲响了中层甬钟,发出了re、mi的响动。  “这样的九个音,才是完完整整的战国编钟。”  叮叮咚咚的敲击声,伴随着威纳德的即兴授课,回荡在这间博物馆。  哪怕是参观的游客,都好奇的停下来,看这位老人熟练的敲响钟体,阐述这套复制品的创作原理。  威纳德脑海里仿佛装着全部的研究资料,对编钟数据信手拈来。  他虽然不懂中国古典的五音,但是将一套编钟的音阶频率,用数学的方式算得清清楚楚。  钟应敲响的是乐曲,教授敲响的是自然科学。  他沉浸在自己久违的授课之中,赞许着两千多年前战国时期,独特的青铜乐器祭祀文化的传承。  他说着还一时兴起的提问:“既然你会敲编钟,那你就应该知道,我们耳朵所能欣赏的频率,都会以一种奇妙的比例排列,否则,再多的音律都是噪音。”  “孩子,告诉我,面前这套编钟,是采用了怎么样的音律?”  老人脸上尽是激动和兴奋,他显然知道答案,可他更想知道钟应的答案。  钟应没见过如此痴迷编钟的外国人,他笑着接过递来的钟槌,仿佛接下了一项老师对学生的考核。  敲响过两首乐曲,钟应已经将面前每一件编钟的声音熟记于心。  他没有急于敲响钟体,而是缓缓回答道:  “按照古希腊的五度相生律的规则,编钟与编钟之间的音,完美符合了三分之一的比率,充满了几何学的思考。”  可他勾起笑意,看向身边充满期待的老教授。  “不过,在比毕达哥拉斯的研究更早的时候,中国已经存在了相似的三分损益法,进而获得了更为精确的十二平均律,所以,这套编钟采用的应该是……”  钟应拿过一只钟槌,顺着教授的讲述,敲出了编钟上舒适的十二个半音。  它们来自古老的战国,尚未诞生清晰的定调。  在没有出现“毕达哥拉斯乐制”“c(do)、d(re)、e(mi)、g(sol)、a)音名”以及“赫兹、音分”的规则之前,它们已经存在于青铜乐器之上,以古老深邃的铭文,传承着五千年延续的音乐灵魂。  那些灵魂,拥有着世界上最为美妙的名字——  “黄钟、大吕、太簇、夹钟、姑洗、仲吕、蕤宾、林钟、夷则、南吕、无射、应钟。”  钟应说出的每一个音阶,都有着中文特有的韵律。  他不需要一一翻译,就能依靠着敲击编钟发出的轻响,告诉这位只懂得do、re、mi的老先生,什么是中国乐律。  它们刻写在编钟铭文上,记载于《管子》《周礼》《吕氏春秋》,回荡于东方大地上空,整整五千年,余音绕梁,从未断绝。  青铜钟的响声,盘旋在利瑞克博物馆现代化的展厅。  钟应骄傲的说:“刚刚我向您敲响的十二平均律,是中国律学家、音乐家朱载堉先生,在1584年用算盘计算出2的12次方根的无理数,推导出来的全新声律。它解决了毕达哥拉斯五度相生律的缺陷,又经过意大利传教士的传播,推广到了法国,进而改变了整个欧洲的音律。”  “教授,音律的起源在中国。”  这下轮到威纳德惊讶了。  他本想看小朋友充满求知欲的眼神。  结果,求知欲出现在了他的脸上。  “你懂声学?”威纳德好奇的出声。  “以前我的老师教过我一点,正好以这套编钟为例,论证过声律与声学的关系。”  钟应真诚补充道,“他以前是利瑞克的学生。”  威纳德眨眨眼,追问道:“他叫什么名字?”  “柏辉声。”钟应顿了顿,“他擅长的是二胡。”  老人的蓝眼睛有着片刻的恍然,又很快的恍然大悟。  “二胡?哦!我知道!”  独特的中国乐器,唤醒了他久远年代的印象,“柏,他是一位优秀的学生,他经常会在学院里拉二胡!”  威纳德对那种长颈窄箱的弦乐器,充满了愉快的记忆。  “他是我的学生,当时他申请了研究利瑞克编钟的项目。我以为他的目标是物理或者数学,没想到他会是一位音乐家。”  具有音乐天赋的人,很少会去认真研究音乐声学。  因为,没有必要。  “他对音律非常敏锐,根本不需要依靠频率去确定音准,但是他将音乐量化为数据,做得格外优秀。”  即使时隔几十年,威纳德提起柏辉声,仍是充满了赞许。  他说,中国的留学生总是勤奋又努力。  他说,柏辉声仅仅学习了五年,研究出来的成果就超过了自己十二年的钻研。  他笑容满面,为重提这位优秀毕业生高兴,也为见到了学生的学生而高兴。  “这么说,他已经实现了自己的愿望,在中国成为了一名光荣的教师了?”  “是的。”  能和一位刚刚认识的老教授,聊起柏辉声,钟应既感动又感慨。  他说:“柏老师在中国的音乐学院教二胡,也会教我们声学。我看过他的所有论文,他将自己在美国对这套战国编钟的研究,带回了中国,一直拓展到了乐律学、声学、数学和物理领域,也教出了许多优秀的学生。”  威纳德听完,高兴得放声大笑。 第69章 贺缘声喜欢中国人,喜欢中国留学生。  他们每一个都像当初的辉声一样,充满了朝气和活力,在敲响希声、演奏音乐的时候,焕发出他许多年没有见过的光彩。  那是他深藏于记忆中的光彩。  更是他童年时期的光明。  至今他都能清楚的回忆起希声浑厚的声响,还有声响之中温柔的话语——  “这个声音在中国,叫作宫,对应的是西方音律的c调do。”  后来,温柔的人再也没有办法教他编钟的声响,却来了一位天真烂漫的年轻人。  他说:“宫商角徵羽,就是我们中国的完整五音。希声缺的商徵羽,我一定会把它找回来。”  贺缘声眺望车窗外一尘不变的风景。  三十多年过去,他依然可以想起每次去利瑞克学院的心情,依然可以清楚回忆柏辉声说过的话语。  他说:“师叔,我准备回中国。只有中国能够奏响我想要的宫商角徵羽。”  “贺先生。”  谢会长站在车门旁,等候着陷入回忆的老人。  贺缘声慢腾腾的下车,慢腾腾的走向博物馆,几十年未变的绿化、街道、楼宇,仿佛仍旧停留在他第一次送柏辉声来报道的时候。  利瑞克博物馆门口,站着熟悉的身影。  “嘿,贺先生。”  威纳德亲自迎接,十分郑重,“你再晚来一点点,就要错过一个优秀的音乐家了。”  “是吗。”  贺缘声没有寒暄的兴趣,径直往里走,“他能比你们的电子创作更优秀?”  威纳德研究编钟,自然也演奏编钟创作的乐曲。  他带着一群学生,按照符合人类听觉的频率,创作了一段绝无仅有的舒适音乐。  完美的频率,经过了严格的调整与控制,被誉为上帝的圣光,没有任何一个音违背人类的听觉。  贺缘声也听过。  就那样,不好不坏,却比许多胡乱敲击优美,确实值得威纳德夸耀。  然而,此时的威纳德深深嫌弃起自己的创作。  “我只能说,刻意的数学和物理能够创作让人满意的音乐,却永远无法创造艺术!”  他的语调夸张,充满了对中国留学生的赞美,“我向你保证,待会你将听到真正的艺术之声。”  贺缘声走进博物馆,连一丝笑容都无法回应。  艺术之声?  在他心里,能够敲击出艺术之声的人一个接一个死去。  再美的艺术,也不是他期待的艺术——  “叮!”  清脆的钟声,在他靠近战国编钟展览厅时,扬起旋律。  悠长又舒缓的乐曲,随着一个一个钟体的颤抖,编织出了一段熟悉的乐曲。  它优美深邃,蕴含着湖水似的澄澈,仿佛纯粹的自然造物,由风吹响编钟,由光照亮了旋律,没有任何的人工雕琢。  贺缘声觉得自己听过。  但他想不起来了。  他走进展览厅,见到了一个黑发的背影正在专注的敲响编钟。  那是威纳德盛赞的中国留学生,为了请他来欣赏这位留学生的创作,展览厅的复制品编钟旁边,竟然还摆放了贴心的座椅和小桌。  贺缘声盯着演奏的年轻人,视线不舍得挪开,迟疑缓慢的坐在了椅子上。  “你听,是不是非常的独特?”威纳德问道。  却没有人回答。  老人出神的视线,盯着前方握住钟槌的双手。  那段音律传进他的耳朵里,不是独特,更不是艺术,而是一种源于记忆的熟悉。  好像他听过这段旋律,又不是完整的旋律,而是断断续续,缺少了关键的音阶,勉为其难串联起来的乐曲——  叮叮当当“re”“sol””。  咚咚叮叮“商”“徵”“羽”。  他脑海里由残缺希声和尊敬的故人一起奏响的旋律,渐渐和耳畔传入的声音重叠。  越是重叠,记忆中故人用嘴模仿的残缺钟声,越是洪亮清晰。  一段乐曲结束,贺缘声终于找回了多年前的记忆。  那是冯元庆在希声上经常敲奏的乐曲,可惜希声残缺,仅存的钟体留下了一个一个遗憾,只能靠冯元庆口头模拟声调,为贺缘声补全了音阶。  而老人面前,那位年轻陌生的中国人,竟然完整敲奏了乐曲。  他转过身来,贺缘声看得清清楚楚。  他拥有漆黑的头发,漆黑的眼睛,明亮得好像四十年前的柏辉声,一如从前的年轻,无忧无虑。  “贺先生,请用茶。”  贺缘声旁边空缺的席位,走来一位恭敬的中年人。  那人端来一杯茶,客客气气的,丝毫没有生他的气。  “是你。”  贺缘声其实不讨厌樊成云,甚至有些喜欢。  那是一位音乐家的子孙,更是自己师父的朋友的后代。  他很高兴参加樊成云每一次美国的音乐会,更高兴能和樊成云聊起辉声和希声。  可惜,随着柏辉声去世,这位晚辈在贺缘声心里,印象跌到了谷底。  他总会疑神疑鬼的揣度:是不是樊成云怂恿辉声瞒着他病情,以免阻碍了樊成云一直执着寻回遗音雅社乐器的计划!  但樊成云对待他的态度一如既往。  樊成云坐了下来,礼貌的微笑说道:“刚刚演奏编钟的,是我的徒弟,钟应。”  “您应该听辉声谈到过他。”  贺缘声神色顿悟。  是的,他的师侄曾经热情的说到过钟应。  一个年轻又有天赋的孩子,会古琴会琵琶会二胡,还会编钟。  柏辉声激动的传过来无数音频,里面记录了钟应许多的演奏。  那些存在于他的记忆里,像是传说一般的乐器,随着钟应的弹奏复苏。  他几乎与辉声同时感慨,也许有这样的年轻人,也许能替他们实现冯元庆的遗愿。  回忆在脑海中跑过,贺缘声仔细端详眼前的年轻人。  他很好,很优秀。  但他不是辉声。  “……你们是为了希声?”老人不傻,见到这样的阵仗,就懂了他们的所求。  “威纳德已经告诉了你们,我的决定?”  “贺先生。”  樊成云与贺缘声谈话永远的礼貌客气,“我们这次来,不止是想完成辉声的愿望,更是为了完成冯先生的愿望。”  “冯先生等这一天太久了,您比我更清楚,他不会愿意希声进入利瑞克博物馆。”  一提起这个名字,贺缘声的脸色更加严肃苍白。  他当然比任何人都清楚冯元庆的诉求。  因为从他出生开始、从他有记忆开始,冯元庆就敲着希声残缺的钟体,不断的告诉他——  “我会找回这套编钟,让它完完整整回到中国。”  然而,这位老人直视着他,忽然问道:“你见过我师父吗?”  樊成云恭敬回答道:“冯先生千古,我与先生相交二十余年,直至他老人家逝世,都不敢忘记他的教诲。”  “你见过。”  贺缘声似乎只需要这一个回答,“既然你见过师父,就应当知道,我为什么不愿意他回国。”  钟应安静站在一旁,等着师父说服这位固执的老先生。  却见老先生一句话,让师父愣在了那里。  钟应心中焦急,不敢出声。  他只能小心翼翼的走过去站在师父身边,提醒着不知道为什么陷入沉思的师父。  樊成云视线复杂的看了钟应一眼,悠悠叹息,才道:“冯先生的遭遇令人愤怒,但是他依然不改志向,我认为还是应该尊重他老人家的意思。”  “尊重?”  贺缘声语气不好,似乎压抑着怒火,“我一直尊重他们的意见,可是他们一意孤行的结果是什么?你比我清楚。”  “师父的事情,我没有办法挽回,但是辉声如果留在美国,那他现在就该活着!”  “美国有最好的胰腺癌治疗中心,我就是倾家荡产也会保住他的性命!”  固执的老人眼睛里都是怒火。  他的手杖敲在地名发出刺耳声响,根本不喝樊成云递来的茶,马上就要离开这里。  钟应急了,出声说道:“可是在美国,没有五音十二律,没有遗音雅社,更没有冯先生!” 第71章 钟应差点没能认出这个老物件。  它拥有长方形的塑料壳子,两个圆形转动轮,还有一卷一卷灰黑绞带,裹着历史的尘埃,透着过时的色泽,组成了流行过大半个世纪的音乐媒介。  贺缘声垂着视线,颤抖着手,将磁带放进播放机。  他按下按钮,安静的书房就传出了沙沙沙的杂音。  片刻,钟应就听到了轻柔的笑声。  “哈哈,这样就能记录我说的话了吗?”  旁边似乎有人回答是的。  那个声音又笑着说道:“hello缘声,想不到世界发展这么快,我们还可以用这样的方式聊天。”  “不过,我好多年没有说过英文了,我还是和你说中文吧。”  对方轻松悠闲的语气,开启了一段单方面的聊天。  他说今天是晴天,冬季能够有如此温暖的阳光,实在是非常不容易。  他说虽然我们很久没有联系,但是自己回忆起来,上一次敲响希声的景象仿佛就在昨天。  那是钟应从未真正见过的冯元庆。  但这位早已与世长辞的老人,正通过一个落伍淘汰的磁带机,发出了四十多年前的声音。  录音时的冯老先生,年岁已经不小。  钟应能在沙沙沙的杂音中,听出他的疲惫苍老,又总会被他的笑声带走全部注意力。  他的声音总是在笑。  他笑自己是个看稀奇的老古董,他笑太久没有写过信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冯元庆的每一句话,都透着他的快乐。  仿佛能够用录音这样新奇的“洋玩意儿”和远在美国的徒弟交流,是一件十分好玩有趣的事情。  他絮絮叨叨,毫无重点地闲聊。  连清泠湖学院结冰池塘旁徘徊的大白鹅,都被他的录音提及,现场做了一段嘎嘎嘎的口技模仿。  绘声绘色。  沉默的贺缘声,终于在这样的背景音里重新开了口。  “师父离开美国的时候,是1956年,希声仅仅找回十九件钟体。”  他摸着书房椅背,疲惫的坐进去,盯着转动的磁带机。  “哪怕中国和美国距离一万多公里,师父也一直和我保持着书信往来。有时候一个月两三封,有时候一个月四五封,有时候邮局投递过来,有时候是赴美的朋友亲自带来。”  那段时光,是年少的贺缘声最为伤心又最为快乐的时光。  他伤心师父离他远去,又快乐的感受到师父对他的时时记挂。  不仅仅因为一套编钟,还因为他们相处十五年的师徒情谊,远隔海洋也无法减淡。  冯元庆看着他长大,他也习惯了师父教他识字、认音。  即使他的二胡演奏始终平庸,即使希声的钟体仍未完整,也不妨碍他通过二胡、通过希声,让认识了遥远的东方大陆。  让他发自内心的觉得,那是师父的祖国,也是他的祖国。  冯元庆回到了祖国,他也无比渴望能够跟着师父,一起回去。  可是,他才十五,学业未尽。  冯元庆的仔细叮嘱:“你得留在美国,找回希声。希声找回来了,我就来接你们一起去中国。”  从那时起,他就一直渴望找回希声,渴望冯元庆来接他们。  幸好,寂寞空旷的时光,他还有远道而来的信件,聊以慰藉。  钟应安静听着贺老先生的讲述,他低沉沧桑的声音,渐渐和冯元庆重叠。  仿佛两个老人,同时向他一起讲述沉睡在磁带里的岁月。  这份岁月静谧悠闲,哪怕过了几十年,刻录在磁带里的,也是冯元庆的笑声。  但是,贺缘声笑不出来。  他说:“突然有一天,我再也收不到信了。”  贺缘声以为,是海洋上的巨浪,吞没了师父寄来的消息。  于是,他开始请常年往来中美的商人,替他带信、带物品。  却没想到石沉大海,竟在中国的清泠湖找不到冯元庆这么个人,去中国的商人也越来越少。  老人沉默盯着聊天的磁带,安静许久重新说道:“我托了很多人,想过很多办法,如果不是我忙着和人谈判希声的交易,寻找希声的踪迹,我真该去一趟中国。”  那些年的惶恐不安,贺缘声重新提起,都充满了悔恨。  他悠悠叹息道:“直到1978年春天,我才收到这样一盒磁带。”  录音机是朋友的,磁带也是朋友的。  那时候越洋邮递容易弄丢,朋友亲自去的清泠湖,亲自帮他带回来。  只不过,一份录制在冬天的声音,贺缘声第二年春天才收到。  但是,他很高兴。  很高兴师父一切安好,也高兴师父有了一位朝气蓬勃的徒孙。  贺缘声听着磁带机传来的声音,他听了许多年,早就能够背诵里面的字字句句。  冯元庆终于说完了日常琐事,给贺缘声介绍起可爱的小师侄。  “辉声,给你师叔拉一段《赛马》,让他听听你的功底。”  “诶!”  少年人充满活力的回应,击碎了书房的沉闷与凝重。  “师公,我给师叔来一段《战马奔腾》吧!刚学的,他肯定还没听过!”  说完,二胡如战马奔腾的弦声,便在沙沙沙的杂音里,掀起一片赤胆豪情。  钟应还没见过这么雀跃的柏老师。  仅仅是一句话,仅仅是一首曲子,他都像见到了一个青春洋溢的少年,按下琴弦,甩出了琴弓的白马尾,奏响了一段骑兵战士的英勇之曲。  他认识柏辉声的时候,老师已经是沉着冷静的中年人模样。  也许只有在老旧的磁带里,才能听到他无忧无虑的少年心性。  旋律激昂慷慨的《战马奔腾》,驱散了书房的压抑愁绪。  柏辉声惊人的天赋,将一首二胡曲,演绎出了万马奔腾、刀枪剑戟的硝烟味道。  这硝烟,是胜利的烟火。  磁带泛着杂音,却盖不住气势决然的弓弦动号角,震得整间书房笼罩在一片欢天喜地、马嘶锣鸣的庆贺之中。  贺缘声仔细聆听演奏,叹息一声,才缓缓说道:  “过了两年,辉声来美国留学,师父叮嘱我好好照顾他。又过了五年,我亲自送辉声回国,才知道师父失去联络的那段时间发生了什么。”  漫长的旅途,难熬又急切。  贺缘声终于在清泠湖,见到了心心念念的师父。  可惜,师父却再也见不到他。  贺缘声记忆中的冯元庆,年轻英俊意气风发。  穿西装,是最为俊朗的文人,穿长衫,是最为优雅的音乐家。  重逢时的冯元庆,皮肤枯槁苍老,咧着干燥的唇,戴着可笑的黑色墨镜。  而墨镜的后面,是遮不住的镜框缝隙,是藏不住的丑陋伤疤。  “——多好啊。”  冯元庆的声音,从老式磁带机里传出来,伴随着沙沙沙的杂音。  他在感慨一手带大的柏辉声,奏得一手好二胡。  他在欣喜恢复的高考,万千学子涌到图书馆、书店、学院,充满了对知识的渴求。  录制于四十四年前的老旧磁带,仍旧完整的保存着冯元庆永远乐观轻松的声音。  “辉声的英文念得很好,他从小就跟你一样,认定了希声是自己的亲人,怎么都要带它回家才行。”  “缘声,我年纪大了,去不了那么远的美国了。下次我让辉声替我过来,替我看看你帮希声找回的五件钟。”  他的声音轻快,说着一切美好的想象。  仿佛辉声来了美国,他就能看到愈发完整的希声似的。  可那个时候,他早就看不见了!  磁带机咔哒一声,转到了最后。  贺缘声的手掌轻轻拂过磁带机,看着自己亲手写下的“1977年冬,冯元庆来信,壹”。  他想到冯元庆乐观从容,想到自己对师父遭受的苦难毫无觉察。  想到钟应所说,师父想亲眼看见东方初升的太阳……  “他看不见了,再也看不见了……”  老人的声音颤抖,喃喃自语,缓缓抬起视线,看着年轻又懵懂的钟应。  “因为师父悉心教导的学生,犯下了丧尽天良的恶行——”  泪水模糊了视线,老人声嘶力竭。  “他们说拉二胡的,就该是瞎子,生生打坏了他的眼睛!”第41章 第73章 万千烦恼纷争,痛苦别离,一句话足矣。  持续挣扎了一整天的钟应,什么灵感都没有。  第二天中午,他呈现出痛苦的时差状态,坐上简单的三方会议,却撑着脑袋,只想睡觉。  方兰见他困得眼睛都睁不开了,出声叫他。  “小应,你先回房间休息吧,我和你师父慢慢商量场地和人员。”  钟应并不是承受不住时差,只不过昨晚一直在想乐谱,没怎么睡好。  于是,他顺从了老师的建议,回房倒头就睡。  他睡眠极好,一觉到了下午,竟然是被手机吵醒的。  钟应抓过来一看,诧异见到了屏幕的备注:  厉劲秋。  “秋哥,出什么事了吗?”  他惊讶的接起。  那边声音精神奕奕,还不满的反问:“没事就不能给你打电话?我还想关心关心编钟什么时候回国,准备去参观一下。”  他语气闲散,确实像在闲聊。  钟应看了看时间,确定一般又问:“秋哥,你那边是几点?”  “啊?”突如其来的提问,让寒暄的厉劲秋困惑。  他顿了顿,才回答,“四点啊,怎么了?”  “凌晨四点。”钟应看着手机的双时钟,趴在床上帮他补充。  厉劲秋竟然丝毫不觉得有问题。  他理直气壮,“我这不是照顾你的美国时间吗?”  钟应无奈的蹭了蹭枕头,笑着说道:“我以为这种时间,除非地震山洪海啸,普通人都应该在好好睡觉。”  厉劲秋不是普通人,他是习惯熬夜的仙人。  他轻哼一声,说道:“那不重要。我就是想问问,你们什么时候回来,我去接机。”  钟应的困倦被忧愁替代,纠缠了他整个晚上的难题,随着厉劲秋轻松的声调,重新涌上脑海。  “暂时回不来了。”他无奈的说,“遇到了一点小困难。”  钟应的困难向来是厉劲秋的喜闻乐见。  他顿时来了精神,“困难?好啊,那你说说是什么困难。”  厉劲秋逮着钟应,必须他马上汇报。  于是,钟应半眯着眼睛,通过电话,慢慢讲述贺缘声的事情。  从贺缘声为编钟付出的努力,到贺缘声收到的磁带,一位心系师父、疼爱师侄的老人,经历过的伤心痛苦,都在简单话语里说尽。  他想到磁带里冯元庆乐观的笑声,长长叹息道:“如果冯先生寄来的磁带、和他拍下的合影,都没有办法让贺先生明白自己的真实心意。我又怎么能依靠一首乐曲,让贺先生明白逝者的心情。”  “怎么不可能?”  厉劲秋斩钉截铁,根本不打算和钟应一起悲春伤秋。  他自信的说道:“我来了就有了。”  钟应:?  厉劲秋也许是钟应这辈子见过最为乐于助人的作曲家。  上次维也纳,是顺路帮忙,殊途同归。  这次,厉劲秋直接一个长途飞滴,就来到了现场。  “二胡、古琴合奏我有经验,如果你缺管弦乐队,我就联系美国剧院来帮忙。借他们场地也没什么问题,不管你想开一场私人音乐会或者公开音乐会,都好说。”  厉劲秋到达酒店,丝毫没有半分疲惫,连管弦乐队和场地都帮钟应考虑到了。  可惜,他没听到钟应的夸赞,只见到钟应震惊茫然的视线。  “怎么了?”  “秋哥,你能来实在是太好了!”  钟应的话发自内心,他没想到厉劲秋来得如此迅速,还提出了绝佳的建议方案,雷厉风行。  方案能不能成,另当别论。  主要是大作曲家浑身散发着光辉,每一句都在肯定的传递着“我们一定行”的自信。  情绪低落两三天的钟应,顿时被他乐观感染。  钟应笑着说:“我都做好最坏打算,再挨贺先生一次痛骂了。可是你这么一说,我突然觉得,有你优秀的作曲能力和你极具感染力的音乐,说不定真的能够安抚盛怒的贺先生。”  自始至终觉得自己超优秀的厉劲秋,听到钟应称赞,仍旧忍不住勾起嘴角。  “得了吧。”他心里超级开心,仍旧表面不吃这套。  “有的人还觉得我不会说话、品德败坏、音乐弹得稀烂呢。”  “谁这么没眼光?”钟应震惊了。  厉劲秋被他单纯无辜的问题梗在半路。  说是钟应吧,但钟应从来不是这样的说法。  只是觉得他和楚慕那种抽烟喝酒、说话气人、琵琶指法差劲的家伙,“很像”!  厉劲秋心情复杂,撇了撇嘴,委婉暗示,“反正,有的人。”  钟应必须要为厉劲秋认真辩解,他说:“那是他们不懂。你的音乐、你的旋律,都能说明你的品性,在我眼里,没有人比你更加赤诚直白、心胸坦荡。”  厉劲秋不好意思的露出灿烂笑容,止不住笑。  “我也没有你说的那么好吧。”  “有。”钟应很肯定。  酒店简陋的小会客厅,成为了四人碰头的绝佳地方。  樊成云笑容满面,“厉先生,您真是一位大好人。”  方兰格外感激,“想不到我们能得到您的帮助,这下就不用为演出场地发愁了。”  钟应的夸奖之后,厉劲秋面对了两位长辈的真诚称赞。  他正襟危坐,不敢半分懒散怠慢。  “我听钟应说了冯先生和柏先生的事情,我认为现在,应该需要更多关于他们的乐谱、视频、录音。”  厉劲秋前所未有的郑重,“单纯的音乐,确实不可能打动固执的人。所以,我们应当把这场演出,当成对冯先生信念的宣扬。”  演奏与宣扬是两回事。  在座的音乐人,参加过无数的宣讲会,自然明白其中的道理。  樊成云闻言,说道:“那我们联系一下院长,让他把学院以前举办的纪念音乐会录像传过来。”  “还有手稿、照片……”  方兰说着,忽然想起了什么,“我叫学生们帮我去找,他们还给辉声录过课程!师公好像也有一份教学的录像。”  有了厉劲秋的启发,一潭死水的曲目挑选,变得充满生机。  这场专门为贺缘声准备的音乐会,不再是单纯的音乐表演,而是一场全面回溯冯元庆、柏辉声生前遗志的纪念。  这样的纪念,急不来。  厉劲秋大约提了提需要涉及的东西,他们立刻就能想到找谁帮忙。  即使中国与美国远隔万里,也有电脑、快递、视频通话能够解决他们的烦恼。  一切都在准备阶段,厉劲秋脑海有了大致的构想,却没法马上敲定。  他舒展双臂,坐在床上,一边思考一边询问:“你说,这次的主题是定在冯先生对美好未来的期望,还是定在冯先生、柏先生对希声回国的强烈期盼……”  他话音没落,就听到了钟应那边传来的温柔女音。  “小应,你们还要什么东西,给我说,我去找。”  那道声音成熟、内敛,厉劲秋好像在哪里听过。  于是,他好奇伸头去看钟应在和谁聊天,结果他的影子刚进入画面,就传来一声炸响!  “哥,你怎么在美国?!”  厉劲秋彻底从床上翻下来,意外的发现周俊彤跟絮姐挤在电脑屏幕前。  “你怎么在樊林?”  他对老妹的行径格外不满,抬手一看时间,“都晚上十一点了,还不回家?”  两兄妹隔着电脑视频通话面面相觑。  周俊彤义正辞严,“我要帮絮姐的忙,要帮小应的忙,今晚就睡她这儿了。怎么,不行?”  女孩子的友谊,就是牵手厕所、大被同眠。  厉劲秋一脸“无法理解”“你真麻烦”“没事找事”的鄙夷神情,周俊彤不需要他说话都能自行领悟。  周俊彤顿时怒火上头,瞪大眼睛扬声质问:“那你呢!”  厉劲秋嗤笑一声,言简意赅,“我钱多。”  “……”  能一声不响跑到美国,确实是钱多烧得慌。第42章   周俊彤立刻告状, 说道:“絮姐你看,我说我哥就是这种混蛋吧。说话能气死人!”  絮姐哈哈大笑,显然已经听过这种话无数次。 第75章 方兰的语调温柔,说起柏辉声心中的师叔,声音里满是敬意。  她说贺家为了希声,耗费的精力与钱财。  她说贺缘声时常去拍卖行、收藏家那里转悠,买回来的大量文物。  贺缘声所做的一切,既是为了圆满冯元庆的心愿,更是为了让柏辉声高兴。  因为那是他认定了的亲人,拥有和他名字里一样的“声”字。  方兰目光慈祥,说道:“师叔真的把辉声当成亲生儿子。因为他自己的儿子叫贺明声,女儿叫贺涓声,小孙女儿叫逢声,前几年刚出世的小曾外孙,叫聚声。”  “辉声说,他们都是美国国籍,没有必要再取中国名字那么多此一举。是师叔坚持定下的名字。”  钟应安静的听,心里却在默默的念。  缘声、明声、涓声、逢声、聚声,还有……辉声。  “方老师。”钟应忽然问道,“柏老师的名字,是冯先生取的吗?”  “是的。”  方兰神情温柔,似乎在回忆丈夫讲述名字寄托的厚望。  “辉声说,自己出生时候嚎啕大哭,嗓门大,声音响,吵得师公不得安宁,一听就是个不安于室会有大成就的孩子。所以,给他取名叫辉声。”  名字对于每一个中国人都很重要。  字与字、词与词,饱含的殷切期望。  钟应听到了许多与“声”相关的名字,一个接一个,像是希声遗落的钟体,饱含着难以抹去的期盼,等候着一场团聚。  钟应忽然看向师父,“我记得,希声的名字,是冯先生离开美国的时候,才取的。”  “那时候,贺先生已经是冯先生的徒弟了!”  不是先有希声,再有缘声。  而是先有缘声,才有希声!  樊成云点点头,说道:“冯先生应当是盼望这套编钟,能够成为贺先生的家人、兄弟。代替自己,与这位远隔重洋的徒弟,相伴相亲。”  古老的编钟,早已存在于世千年之久。  可是,当它有了名字,才真正的记录在了贺缘声的记忆里。  钟应终于找到了他想表达的主题。  不单单是冯先生希望编钟回归的期望,不仅仅是对祖国大好河山的赞美,更是失散飘零的亲人朋友一件一件如钟体重聚,由编钟奏响属于他们的声音。  “师父,我想在音乐会里,加入编钟。”  钟应的眼睛放光,他懂得了冯元庆、更懂得了贺缘声。  “我可以找威纳德教授,借那套复制的编钟。”  这不再是纯粹抚慰老人伤痛的演奏。  钟应想做的,是告诉这位老人,冯元庆和柏辉声不在了,却依然有无数的声音,代替逝者陪伴他左右。  钟应的想法,激起了所有人澎湃的思绪,悲伤沉寂的空气迸发出热烈的回响。  樊成云的视线在徒弟的话语里,重新凝聚了光芒。  “编钟、古琴、二胡……”  他喃喃自语,笃定的说道:“我们得去找一些学生,我们需要更多的二胡。”  “方兰,你还能联系上参加冯先生逝世十周年纪念音乐会的那些学生吗?”  方兰愣了愣,不确定的说道:“也许能。”  毕竟已经过去六年,她不能保证联系得上所有人,但她可以试试。  一幅美好又温馨的蓝图,摆放在了所有人面前。  他们要找的,不是那些阴暗邪恶的罪犯,而是冯元庆真正的学生!  年轻的、中年的、苍老的学生们,一起演奏的二胡曲谱,曾经感动过无数忘记了冯元庆的聆听者。  如果学生们能够重新执起琴弓,拉动琴弦,也许就能代替冯元庆、代替柏辉声,向那位固执的老人,讲述希声承载的真正感情。  钟应因为时差的困顿,被这美好的景象冲得浑身热血沸腾、头脑清晰。  他和厉劲秋急忙赶往利瑞克学院。  他们不仅要借用复制的编钟,还想借用利瑞克学院的礼堂。  有编钟的地方,有学生的地方,就是最适合邀请贺缘声的地方。  利瑞克学院博物馆近在眼前,睡醒的絮姐发来了消息。  “樊叔说,你想出了主题?”  钟应捧着手机,激动的回复,“对。絮姐你记得去清泠湖学院,想办法找找以前参加过冯元庆逝世十周年纪念音乐会的学生。”  “找他们干嘛?”絮姐回得飞快。  “演奏!录像!录音!”钟应言简意赅,“我们想为冯先生,再奏一场纪念。”  他等着絮姐亲自去清泠湖学院,找院长、找老师,总之,没有当时的学生,要有当时的录音录像也可以。  然而,絮姐似乎没有什么犹豫和困惑,回答了一句。  “问了,你要多少人?什么时候要?”  钟应:?!  效率之高,钟应奔向利瑞克学院博物馆的脚步都吓得定住。  很快,絮姐善解人意的发来了一张聊天截图。  上面是一个极为活跃的聊天群,絮姐已经圈好全员,点击发送——  “大家最近有没有空?我们准备在美国,为冯老师办一场纪念音乐会”。  大清早的,竟然已经有三四个人响应:“什么时候?”“哇,为什么在美国?”  钟应捧着手机仔细端详,群名:冯老师学生群。  她还是群主!  钟应根本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震惊诧异的追问道:“你什么时候成了冯先生的学生?”  絮姐回答得理所当然,“卖二胡的时候。”第43章   “缘声, 最近柳树抽芽,绿茵茵的,倒映在学院的湖面, 甚是好看。”  书房回荡着冯元庆的声音,语调仍是悠闲。  他说, “既然没办法拍照给你看, 我就给你拉一曲。”  他的笑声原封不动的录了进去,还有摸索着二胡,弓子与琴身咔哒咔哒的摆弄声响。  不一会儿,悠扬悦耳的曲调,就随着录音沙沙的杂音,清晰的传了出来。  冯元庆的新曲很美。  贺缘声这样没什么音乐天赋的人,都能从二胡的揉弦颤弓之中, 感受到遥远清泠湖的春色。  那银弦潺潺, 应和着弓毛轻换,仿佛有人伸手,晃动了碧波荡漾的春湖,发出了哗啦哗啦的水声。  老人躺在椅子里, 盯着悠悠转动的磁带机。  他记得, 自己第一次听到这段录音, 是在灼灼夏日。  空调呼呼的发出噪音, 他还特地将空调关掉, 站在炎热窗边, 聆听师父这段如同春风拂过青青柳叶,送来凉爽湖风的即兴演奏。  音乐不长, 他却永远忘不掉当时热汗淋漓时, 灵魂迸发出的清爽。  好像他也站在学院湖泊旁, 也眺望着师父眺望的柳叶嫩芽,在和煦春风中感受师父随手得来的感悟。  “哈哈,怎么样?是不是很好听?”  冯元庆的询问,得到过无数次回答。  曾经贺缘声每次听完,都会认真的称赞道:“师父,您的二胡永远是我听过最好听的。”  即使冯元庆根本听不到。  可是此时,贺缘声却没有做声。  他视线落在缓缓转动的磁带机,等着它结束了这一段录音,发出意料之中的咔哒声。  老人粗糙干枯的手指,摸着那台老机器。  他叹息着问道:“你为什么还能笑得出来?”  书房安静,无人能够回答。  这个问题,贺缘声问过很多次。  他得不到任何的答案。  师父每一年,都会托人送来录音带,每一份都录有他快乐的笑声,还有动人的乐曲。  有二胡的冯元庆,总是那么兴高采烈。  哪怕他讲的都是一些无聊的风景、无聊的琐事,贺缘声也能从磁带里,清楚的感受到他的快乐。  那些快乐,穿越时光,久不褪色。  以前,贺缘声会跟着高兴。  现在,他每一次听完,都觉得自己不懂。  他不懂冯元庆为什么能够忍耐那样的生活。  他不懂冯元庆为什么不愿意和他前往美国。  他更不懂,为什么冯元庆遭遇了人类无法容忍的苦难折磨,依然选择留在清泠湖学院,依然选择去教导一群忘恩负义的学生。  即使这些学生,害他失去了眼睛。 第77章 贺缘声的怒火瞬间烧了起来。  他握住手杖,马上就想离开这个令他生气的地方,离开这些令他生气悲痛的人。  突然,舞台屏幕出现了他日思夜想的孩子。  “——有人问我,什么是师。”  录像里的柏辉声已经不再年轻,更不能称之为孩子,“我说,传道授业解惑,就是师;三人行明事理,就是师。”  “今天,我们在这里纪念一位二胡演奏者,有人叫他冯老,有人叫他大音乐家。”  “但是他说,这辈子最快乐最骄傲的,就是有人能叫他一声——冯老师。”  那是柏辉声,比贺缘声的最后记忆,更年轻一些的柏辉声。  贺缘声的手微微颤抖,他浑身力气都集中在了视觉、听觉。  他从未见过这段录像,更从未听过这段言论。  “冯元庆是我的师公,同样是我的老师,他教会了我怎么演奏二胡,也教会了我什么是师。”  他拿起了二胡的弓,竖直着摆放在琴身旁。  柏辉声笑着看向屏幕外,说道:“一把琴弓,一支琴身,顶天立地的站着,无愧于心,无愧于学生,就是师。”  贺缘声红了眼眶。  他生在美国,识得中文。  但他不知道,二胡竖起来,立在那里,竟然真的像极了一个“师”字。  屏幕上柏辉声说完,拿起二胡,拉动了弓弦。  从音响设备传出来的乐曲,清晰地穿透了时间,回荡在这间空旷的礼堂。  音调温馨舒缓,泛着宜人春色。  它一响起,樊成云便挑起泠泠琴弦,方兰就拉开了白色长弓,而钟应则是抬手,用清脆的钮钟敲出银铃般的声响,为他们伴奏。  单调的二胡演奏,成为了一场精心准备的合奏。  舞台上沉浸于音乐的演奏者,与已逝的柏辉声,共同创造了一方温暖如春的天地,在异国他乡复苏了熟悉的青青杨柳。  贺缘声走不了了。  他握着手杖,手臂微微发颤,眼睛紧紧盯着屏幕上的柏辉声,耳朵不肯漏掉师侄生前奏响的任何一个音。  这首曲子饱含期望与深情。  贺缘声知道它的由来,它的旋律。  它诞生于冯元庆寄给他的每一份录音,带着冯元庆每一次不同的感慨。  经过了三四年的琢磨、整理,最终形成了乐谱,变为了二胡广受欢迎的乐曲,歌颂着美好的春天。  柳叶嫩芽拂湖面,万紫千红总是春。  乐曲里的春天,不是什么高不可攀的远山风景,而是千户万家窗外门前稀松平常的绿树成荫,更是万户千家屋子里亲人共聚一堂其乐融融的阖家团圆。  贺缘声听过它的许多片段。  也在它尚未发表的时候听过完整的旋律。  冯元庆笑着说过——  它赞美的是万里江山之中的万家春景,所以它的名字,叫做《万家春色》。第44章   贺缘声没有音乐天赋, 但他一生都活在音乐里,自然能够懂得一首曲子的优劣。  在他心里,冯元庆的乐曲, 永远是最好的。  他常常聆听冯元庆奏响二胡,也常常欣赏柏辉声的演奏。  但他还是第一次, 在两个人都过世之后, 通过视频录像,去倾听柏辉声演奏冯元庆的乐器,还有古琴、二胡、编钟为之伴奏。  樊成云的古琴,被称为世界级的艺术瑰宝。他只用七根琴弦,就能奏响流传华夏五千年的韵律。  方兰的二胡自小练就,又在与柏辉声相识之后,学习了冯元庆的按弓揉弦, 自然深得冯派精髓。  更不用说钟应敲响的编钟, 古往今来,金石之声以编钟为尊,他敲响了那套复制于战国的青铜乐器,这方天地就当受他掌控。  舞台上三个人用乐器奏响的音律, 都应该让人忘记乐器本身, 只能记住他们唤醒的春色。  然而, 在贺缘声苍老的耳朵里, 他总能辨别出柏辉声的二胡弦音。  柏辉声的颤弓, 与他记忆里的冯元庆一模一样。  柏辉声的滑音, 有着和冯元庆相似的圆润回旋。  即使这首乐曲,由四位音乐家完成, 在贺缘声眼里, 仍是他心爱的师侄, 在重奏冯元庆的曲谱,歌颂着一场看不见的人,重新看见的春天。  渐渐,《万家春色》温暖明媚的演奏结束,柏辉声笑着收回了二胡的琴弓。  贺缘声迫不及待的想要录像继续,想要听早逝的师侄说些什么。  可是,柏辉声停在那里,视线温柔看他。  那双眼睛,仿佛真的透过了投影幕布,见到了端坐于舞台下的贺缘声。  礼堂里仍旧回荡着浅淡旋律,但贺缘声之前急切想要离开的心情,已经被投影上的温柔凝视击碎。  他只想等着演奏结束,带走这段录像。  去认真听一听,他没能了解过的事情。  “叮!”  清脆的编钟响声,好似一种信号,让古琴与二胡变得激昂。  钟应不再持续地敲击钟体,而是静静站在编钟旁边,等待着琴弦掀起狂风骤雨,等待着二胡发出嘶鸣咆哮!  刚才如沐春风的演奏,忽然变换了一种与之相反的旋律。  沉浸在自己思绪里的贺缘声,被惊得骤然转头,直愣愣的看向舞台,盯着这群疯狂的演奏者。  樊成云的手指,于七弦之上,抚出悬崖绝壁,万丈深渊。  而方兰长弓顿勾于银弦,宛如飞禽走兽,轻盈越过绝壁,居高临下的呼喝。  他们演奏的旋律,毫无疑问的摄住了礼堂老人的全部身心。  可这乐曲激昂高亢,却谁也挡不住,钟应抬眸举槌,毅然敲下的声响。  叮!  叮叮!  咚!  简洁有力的钟声,胜过了古琴万千弦动和二胡缕缕白丝。  仿佛有人立于悬崖峭壁,面对劈头盖脸袭来的暴雨,面对露出锋利獠牙的猛兽,作出了掷地有声的回答。  贺缘声没法忽略编钟。  哪怕古琴与二胡编织出了心弦颤抖的危机,他也能准确的抓住编钟传递的坚定。  那一声声的坚定,犹如矗立于山巅悬崖的可靠脊梁,令他恍恍惚惚的想起了年轻时候的冯元庆。  “mi、sol。”  “角、徵、羽。”  遗落在记忆里的音乐,曾在残缺的希声上反复敲响。  年轻而高大的冯元庆,拿着钟槌,每敲下一个音,都会模仿出下一个音的调子。  断断续续、时响时哼的曲调,伴随着冯元庆对他的教导。  师父说,这首乐曲劝告着远在他乡的游子,秉承高洁的志向。  师父说,无论遭遇什么苦难,面对怎样的狂风骤雨,都要做一个顶天立地的人,无愧于心。  钟应敲响的编钟,发出独特清脆的钟响,和冯元庆亲手敲动编钟的记忆,逐渐重叠。  贺缘声坐在那里,听着舞台上的演奏,想的却是冯元庆的教诲。  他几乎就要在震耳的音乐里问出声——  “这是什么曲子?”  他的回忆却率先回答道——  “《猛虎行》。”  钟应在古琴二胡合奏之中,泠泠敲响的,是《猛虎行》的旋律。  更是冯元庆教导贺缘声,不能屈服于强权艰险,不能妥协于旁门左道,一定要秉承信念的声音。  贺缘声忘记了。  他忘记了师父秉承的信念,他只记住了仇恨,恨那天道不公,伤害了他最珍视的人。  贺缘声孤零零的坐在礼堂,他的情绪随着乐曲变得恍惚茫然。  他对遥远的东方大地,充斥着怨怼。  可是他为之鸣不平的人,却叫他:“向前走,去看光。”  即使,那个人早已见不到光明。  音乐扰乱了他的心神,编钟清晰的调子,在一片纷乱杂芜之中,缓缓改变了演奏的方式。  它从一声一顿的旋律,逐渐连续成一段长音。  又悠悠闲闲的降低了音调,难以辨明。  很快,古琴与二胡合奏的乐曲,恢复了最初的温柔和煦。  好像一个人,走出了猛虎低哮的山林,度过了艰难困苦的黑暗,视线重新开阔,见到了大地回春的美景。  贺缘声茫然的情绪得到了缓和。 第79章 这视频里每一个学生、每一句话,都在告诉他——  他听到的,是蒲公英、是苍耳、是杨柳飞絮、是豆荚鼓囊。  更是桃李。  桃李不言,下自成蹊。第45章   礼堂低低响着贺缘声的哭泣。  音乐演奏已经结束了, 可是钟应依然站在舞台上。  他等待着情绪激动的老人,畅畅快快宣泄心中的苦闷。  他们没有人动,只有威纳德耐心的拿出纸巾, 安慰着伤心的老朋友。  “不要哭了,不要哭了。”  他即使听不懂中文,也能感受到视频传递的讯息。  “这都是学生们对老师表达尊敬的方式, 你应该感到高兴才对。”  “你不懂。”贺缘声擦着眼泪, 闷声闷气。  威纳德天性较真,“我怎么不懂!我也是老师, 我也带过学生。虽然有些混球恶棍是这世上最讨厌的家伙, 但是大部分学生就是天使, 让我这辈子都不会后悔成为一名老师。”  他洋洋洒洒发表感言,脸上尽是骄傲和自豪。  贺缘声诧异看他。  这位眼睛通红的老人, 皱眉问道:  “哪怕他们打瞎了你的眼睛?”  “对,即使他们打瞎……”没能反应过来的威纳德顿时反应过来,火冒三丈!  “如果有这样的混蛋,我就送他们上法庭, 送他们进监狱, 我要他们后悔终身!”  说着说着,他似乎明白了什么,停下自己的怒吼,抬手拍了拍伤心的老朋友。  威纳德叹息一声, 说道:  “但是你知道吗?我的教学生涯并不是一帆风顺,只不过是我幸运。不知道你还记不记得, 你曾来医院探望过我, 我这里中了一枪。”  他捂住自己的手臂。  贺缘声见他动作, 就想起来了。  那一年利瑞克学院发生了枪击, 有30名学生丧生,还失去了3位教职工。  威纳德当时途径教学楼,听到了枪响,竟然没有转身就逃,还往持枪学生那儿跑去。  “记得。”贺缘声缓缓说道,“我还问你,为什么那么傻。你离得那么远,就算你不逃,就算待在原地,你也不会受伤。”  “对啊,为什么那么傻。”  威纳德非常高兴,贺缘声还记得清楚,他笑着说道,“因为我害怕开枪的是我的学生,我更害怕他开枪伤害的是我的学生。”  已经过去了快二十年的事情,威纳德仍旧记忆犹新。  “那颗子弹再差一点,别说眼睛,可能我也没机会站在这里和你说话了。”  “那你后悔吗?”贺缘声问他。  “这有什么好后悔的呢?人活着,总不能活在后悔里。”  威纳德笑着回答,“我并不是为了什么坏学生开脱,更不是想替谁原谅罪犯,但我想说,也许我不做老师,成为一个普普通通的白领,走在路上也有可能会受到伤害。”  “地震、海啸、爆炸、枪击。哪怕是楼顶飞落一块碎铁,都有可能让我失去光明,失去性命。”  “既然都是难以预料、无法选择的结局,为什么不做一些我喜欢的事情。”  威纳德做了许多年的教授,当了许多年的老师,面对贺缘声像是面对又一个学生。  他说:“我不知道你在为谁后悔,但是,我不后悔。”  “不后悔成为老师,不后悔教导学生。”  他的眼睛泛着光,见到了自己漫长人生中无数可爱的孩子。  “哪怕我教导的学生之中,存在混蛋罪犯,深深的伤害了我。我也会因为教导出来的好学生,骄傲一辈子。”  “哪怕只有一个,他也是我精心培育的孩子。”  贺缘声看着威纳德,就像看到了冯元庆,更像看到了柏辉声。  他至今记得,柏辉声决定做一名教师,他如何极力反对,又如何无可奈何。  年轻坚定的柏辉声说道:“师叔,我叫您师叔,您就是我的老师。一位老师,怎么能劝自己的学生,不要当老师呢?”  “您应该为我感到高兴才是。”  贺缘声没有一天为柏辉声高兴过。  他根本不算什么老师,更没有当过老师。  他将柏辉声当成亲生儿子一样看待,他怎么可能会因为自己的儿子,要去教导一群忘恩负义的家伙感到高兴。  如今,他见到了冯元庆许许多多的学生。  他们或是亲自受到冯元庆的教导,他们或是与冯元庆素未谋面,都尊敬着冯元庆,将冯元庆视作一生敬仰的老师。  冯元庆不幸,不幸的遭遇了一群无知的坏学生。  冯元庆幸运,幸运的教导了更多优秀的好学生。  老人勾起苦笑,离开了坐席,正要往舞台去。  忽然,停留许久的视频继续播放,重新回荡起柏辉声的声音。  “虽然师公已经去世了十年,但我们一起演奏二胡的场景仿佛就在昨天。”  柏辉声的笑容依旧,又说道:“今天有一位对师公很重要的人没有到场,因为我怕他老人家触景生情,所以没有通知他。”  柏辉声的眼睛看得很远,远远的,像是看见了礼堂里的贺缘声。  “他是我的师叔,更是我另一位老师。这么多年来,师叔为了我们遗失的编钟,一直奔走于美国的各个角落,没能好好安度晚年,享受天伦之乐。”  “我奏响的这一曲《万家春色》,是我对师公的怀念,更是对师叔的牵挂,我相信,在这万千学子走出国门,万千文物回归祖国的时代,注定会有我们一家人,重新团聚的春天。”  贺缘声听完,迟迟不语。  他知道“一家人”里有希声的位置,更知道《万家春色》盼望的还有他们三代人的笑颜。  冯元庆早已逝世,柏辉声离他远去。  这番话听得他五味陈杂,又清楚这番话并不是虚言,而是柏辉声从始至终的寄托。  将希声重聚的希望,寄托在了万千学子的身上。  他垂下头,心事重重的往前走,还没走到舞台入口,樊成云就迎了过来。  “贺先生。”  他如常平静的一声呼唤,不由得让贺缘声心生羡慕。  “你教出一个好徒弟。”  他看着樊成云身后恭恭敬敬的钟应,发自内心的说,“他的编钟敲得很好。”  “我这徒弟,也是冯先生和辉声的学生。”  樊成云牵过钟应,认真的介绍道,“他从小就和辉声学二胡,学的都是冯先生的曲子。无论是春夏秋冬、风雨彩虹,他都能完全的感知冯先生的心情,演奏出最愉快的乐曲。”  说着,他便往后喊道:“兰姐,借借你的二胡。”  方兰不敢靠得太近,可听樊成云要求了,她只能拿着二胡走过来。  “谢谢方老师。”钟应笑着拿过二胡。  方兰视线不经意的掠过贺缘声,却见那位老人眼眶通红,轻声夸了句。  “你的二胡,也很好。”  她还没见过如此客气夸她的师叔。  方兰笑意泛上眉梢,“是辉声教得好,师公也教得好。”  不过是一两句话间,就像寒冰消融,如沐春风。  钟应坐在礼堂椅子上,稍稍拉开弓弦,就能再奏一曲春秋。  冯元庆的曲子,总是最好的。  贺缘声听着春风化雨,听着硕果累累,心中的感慨随着钟应的每一寸弦音飘散于空旷的礼堂。  他想起小女孩的话。  奏响乐曲的弓、银银发光的弦,都在替冯元庆看着这繁华世界。  那确实应该多奏一些无忧无虑的快乐,让师父安详平静的见到万紫千红的春天。  钟应的二胡弦乐悠扬萦绕在贺缘声耳畔。  一曲奏毕,他露出久违笑容,夸奖道:“确实深得师父的真传。”  固执的老先生变得温柔,钟应也松了口气。  他抱着那把方兰的二胡,凝视着老人,说道:“可我的二胡再好,也不是冯先生和柏老师期待听到的乐曲。”  他这一句话,让礼堂重回沉默。  那一刻,钟应、樊成云、方兰的三双眼睛,都全神贯注的看向这位眼眶通红的老人。  贺缘声没有说话。  最终,仍是钟应低声细语,说出了他不肯开口的心声。  “冯先生和柏老师一直想听到的乐曲,是编钟奏响的乐曲。只可惜,威纳德教授复制的战国编钟,只有二十二件。如果能有三十六件套的编钟,演奏的乐曲必然会更加的悦耳动听。”  威纳德知道他们对编钟的争执,他闻言,立刻煽风点火。  “怎么没有?”威纳德说得大声又肯定,“利瑞克学院马上就能收到一套唐朝的三十六件编钟!你想什么时候敲响它都可以!我允许了!” 第81章 钟应站在这里,看着工作人员有条不紊的拆卸编钟,能够清楚感受到那些他不能完全认识的人们,从微弱萤火聚集为炽热火炬的过程。  没有来自海外的力量,他们很难依靠国内的势单力薄,去争取文物的回归。  他本想感慨一番百川东到海、蜡炬终成灰,结果身边的厉劲秋喋喋不休。  击溃了他一腔愁绪。  厉劲秋见到运输所需的不同防震木箱,“非得一件钟一箱吗?钮钟那么小,感觉一箱能装完。”  厉劲秋见到工作人员竖起包裹宽阔的隔板,“防震防潮的包装都比钟大,它们都是坚硬的青铜吧,裹得跟易碎品一样。”  他每说一句,钟应就会勾起嘴角。  在文物方面,大作曲家的意识远远比不上亲妹妹,始终以普通人的视角,去点评希声的运送。  带着困惑和好奇,有趣又可爱。  厉劲秋见钟应只笑不答,故意用手肘去撞这个沉默的家伙。  他开玩笑道:“要我说,直接一床棉被裹了它们,抱着坐飞机回国更快更安全。还省了打包的时间。”  终于,钟应忍不住笑出声。  他说:“八十年前,它就是像你说的那样来到美国的。”  柏辉声曾像讲故事似的,给钟应讲述过希声的失散。  冯元庆收到消息时,正值夜晚,时间格外紧迫,简直是在和日军的子弹赛跑。  他根本没有条件和现在似的,用无酸纸、防震箱里三层外三层,小心翼翼的固定封死这些珍贵的编钟。  只能拆掉了家里的厚棉被,一个一个的裹起珍贵的青铜钟,放进大木箱子。  又担忧的塞进了许多垫纸,慌乱又紧张送到“值得信任”的美国商人那里。  伪军会不会抓住他,日军会不会伤害他,冯元庆没空去想。  他只顾得上这套编钟。  可惜,命运多舛,这些冯元庆牵挂的编钟,还没有离开搭载的邮轮,就离开了饱含担忧的棉被,在船上惨遭瓜分。  这些局促的过往,在一箱一箱严密谨慎的防护工序前重温,着实有些心酸。  钟应说得平静,厉劲秋忽然就从那些严密包装,感受到了贺缘声的心意。  编钟在大棉被包裹里惨淡的来到美国,四下离散。  重聚后用一只一只恒温监控实时定位的大木箱,慎重的保管,送回中国。  颇有一种游子历经沧桑、衣锦还乡的期盼。  忽然,他眼里烦琐的程序,有了充分的必要性。  带锁定位防潮防震的保护,为的不仅仅是里面的希声,更是为了惦记着希声的人。  专业人士忙忙碌碌一整天,十几箱文物连同装箱的希声,总算运送出发。  只剩了孤零零的赤红木架,等候着最后拆卸。  钟应的视线扫过木架朴实的红漆,遗憾的说道:“这可惜这套木架不是编钟原配的木架,是冯先生来了美国,请木工制作的。”  那时的冯元庆以为,编钟能够很快找回,木架子也就不讲究什么雕花细刻,能搭起框架,摆放甬钟就行。  早晚是要拆掉的。  想不到,这么临时一用,就快八十年了。  曾经崭新的赤红木漆,都泛着陈年旧色。  然而,实在是比不上钟应记忆里的原配完美。  他感慨道:“我始终记得,遗音雅社黑白照片上,编钟的木架雕刻着明明暗暗的花纹,和希声一样漂亮好看。”  连夜送往租界的,只有那些珍贵的钟体。  木架庞大碍事,不便移动,更是毁于一场大火,柏辉声说起旧事都感到无比惋惜。  厉劲秋虽然不知道原来的木架哪去了,但他能听出钟应的低落的情绪。  “没事儿,它都回家了,清泠湖能亏待它么。”  他对于任何事情,都充满了乐观,笃定的相信接收编钟的清泠湖。  “院长肯定会给它打造一套更好的木架。”  -  确定了文物登机,返程就变得轻松愉快。  整个清泠湖都在喜迎编钟希声的愉悦之中,一切都得到了妥善的安排。  但是,厉劲秋竟然从拆卸编钟那天之后,再也逮不到钟应闲聊。  因为那位固执的老先生贺缘声,同他们一架飞机,钟应陪着师父,师父陪着贺老。  厉劲秋只能默默坐在一旁,给钟应发几十条消息,都得不到回应。  毕竟,钟应太懂事了。  随时察言观色,与贺缘声讲他们寻找乐器的所见所闻,和师父商量后续的事情。  漫长的飞行,终于得了空闲,才会走来和厉劲秋说一句,“等我们回去再慢慢聊。”  这个“等”,厉劲秋就等了整整两周。  贺缘声去了学院去博物馆,去了博物馆去樊林,连周俊彤都在手机那端哎呀哎呀的说:“我好忙啊!但是我终于见到大名鼎鼎的贺先生了,死而无憾!”  作为文物修复师,周俊彤曾经崇拜过贝卢这个老骗子,仅仅是因为贝卢买回了一堆文物,就地展览。  现在,贺先生真正做到了送文物归家,她简直灵魂迸发出死性不改的敬意,握着手机强行要亲哥一起感慨:大爱无疆。  厉劲秋以为她得到长进,不会再轻易吹嘘夸奖任何一个传闻中的文物保护者、捐赠者。  结果,见到了贺缘声,她同样激动得发表小论文。  昨日重现,继续洗脑。  “贺先生为了冯老师的心愿,就这么坚持了一辈子,还不计代价的拍下了几百件文物,送到了我们博物馆、清泠湖学院。”  “之前我听絮姐说的时候,眼泪都掉下来了,结果现在见到贺先生参观博物馆,心里那种感动、那种惆怅,你懂吗?我的哥,你懂吗!”  厉劲秋不懂。  他真不知道周俊彤怎么能这么喜欢拉他同盟。  他认为脾气坏和爱文物是两回事,尊敬老人的贡献和讨厌老人对钟应的斥责,也是两回事。  厉劲秋嗤笑一声,决定晃晃周俊彤脑子里的水。  他道:“你忘了之前,剪头发说自己长大了,再也不相信浪漫故事了。”  语调挑衅,充满嘲讽。  “那不一样!你别扫兴!”  周俊彤恨死冷场天王厉劲秋了,“小偷和汉奸怎么能跟贺先生比,他那么好,你为什么不喜欢!”  “因为钟应忙得没空回我。”厉劲秋理直气壮。  “……”  他的猜测还很充分,“肯定是贺先生看他是个天才,指使他每天敲钟弹琴拉二胡。”  周俊彤每天都能忙里偷闲,重新认识她滴哥。  她郑重的说道:“哥,你真是个不识大体的小心眼。”  厉劲秋挂断电话,送走社畜妹妹。  手指一滑,就发现自己今天发的消息,钟应全都没回。  他可是一个非常言而有信的人。  但是钟应亲自说的慢慢聊,就这?  翻来覆去看消息的厉劲秋,终于没忍住,直接拨出了电话。  他都想好了,就说最近不忙,有没有空聊聊遗音雅社的乐器乐谱。  怎么说自己也是走南闯北的作曲家,陪钟应见证了雅韵、木兰、希声的回归,再努努力,一起去找下一件乐器简直合情合理。  厉劲秋听着等候音,心里都盘算好了。  哪怕钟应说要陪贺先生,他也可以腾出时间,陪钟应去陪贺先生!  都比待在家里强。  结果,好家伙,这通电话等到自动挂断,都没人接!  大约傍晚,夕阳西下,厉劲秋才收到钟应的回拨。  “不好意思,之前在排练。”钟应声音充满歉意,“刚散场。”  厉劲秋脑海里已经补全了钟应整天陪贺先生聊天奏乐全过程,忽然听到这样的解释,人都愣了。  “你排练什么?”  钟应说道:“柏老师的纪念音乐会。”  为了早日去往美国,柏辉声的葬礼从简从快,安葬在了公墓里。  可是,那些惦记着柏老师,不肯就此道别的学生们,始终紧紧盯着纪念音乐会,还自己排了不少的节目。  “诗朗诵、大合唱,还有二胡合奏。”  钟应在电话那段说道:“我参加的合奏,我们人数多,每次不一定能来齐,所以排练比较频繁。”  越频繁,他这样担主有空的演奏者越要参加。  钟应声音满是歉意,听得厉劲秋不是滋味。  谁也无法苛责一个心怀老师的学生。  更何况,他的老师还走了。  周俊彤的话,像铁锤一样砸得厉劲秋心口沉闷,仿佛他真的做了一个不识大体的小人。  犹豫片刻,厉劲秋说:“我想来看看你们排练。” 第83章 他们身姿笔挺,像一颗颗幼苗终于茁壮成长为了新的大树。  贺缘声安静的听完,又见无数手持二胡的演奏者登台。  “这都是辉声的学生们。”  方兰高兴的介绍,“领奏的那位,已经是国内小有名气的二胡音乐家。”  一位音乐家培养出了另一位音乐家,确实值得高兴。  而他身后年轻的身影,全是柏辉声从教三十六年来,教导学生里推选的代表,更是令贺缘声震惊。  录像里的学生,带着虚无缥缈的隔阂,可这亲自登台的莘莘学子,却让贺缘声感觉亲近。  因为,不少人手上的二胡,他都有印象。  它们曾经被他看中,买下送回了学院,经过了他师侄的双手,递给了这些学生,又伴随着学生们走上无数的表演舞台。  “师叔,第一排左数第三个,穿黑色中山装的,叫郭敏。他手上拿的,就是您1993年送回来的马领子二胡。”  “第二排第一个,穿白衬衣的,叫徐琦琦。她拿的,是您1996年送回来的丝弦梧桐木二胡,他给换成了银弦。”  方兰看得清楚,记得清楚。  她一个一个指给贺缘声看,告诉师叔,曾经从拍卖行千里迢迢回到学院的乐器,都得到了妥善保管,寻到了合适的主人。  贺缘声看着那些白弓黑琴,没由来的想起了自己听过的蒲公英。  白色的弓弦,像极了蒲公英散去的小伞,顶着白色绒毛,四处扎根。  却又在老师逝世之后,重新相聚,用他们亲自从老师手上接过的二胡,奏响一首追悼曲。  这一次,没有编钟的声音,却有钟应的二胡声音。  他坐在第一排,在领奏音乐家的旁边,抱着那把琴头弯月的红木银弦二胡。  那把二胡音色轻快,适合奏响圆润温柔的乐曲,也更适合演奏柏辉声的创作。  三十六位学子,弓弦齐鸣。  二胡弦乐从冯元庆的《万家春色》开始,进入了柏辉声的《山河壮阔》。  一曲曲尽是欢畅爽朗的音调,仿佛会场在演绎一场波澜壮阔的颂歌,而不是送给逝者的悼念。  因为,柏辉声要的不是悼念。  他要这山河安宁,要这春风万家,要这团圆相聚,要这胡弦如歌。  钟应追随着领奏的旋律,在山川海洋的起伏之中,另起了一段悠然的旋律。  旋律一起,便有过半的学生响应,在回荡着二胡弦音的会场,让祖国万里山河与如春茂盛桃李交织。  这样的合奏前所未有,却完完全全的传递着学生们的心意。  这春风春景有你。  这桃李飘香有你。  这壮阔山河有你。  贺缘声怀着白发人送黑发人的悲痛,坐进会场。  却没想到,听见的不是学生们的抱头痛哭,而是对柏辉声信念的延续。  他们想对柏辉声说的话,终于原原本本的说尽。  那些未能说尽的话,随着这春风山河桃李,也会慢慢传递。  贺缘声听过无数冯元庆学生的话语,再听到更年轻的学生,一声声于琴弦之中呼唤着柏老师,眉目变得温柔,眼眶又泛起了热泪。  “这就是辉声的期望吗?”  他低声问道。  方兰笑中含泪,“是的,师叔。”  “这也是师父的期望吧。”  他肯定说道。  方兰擦了擦泪水,说道:“一直都是。”  他们一直一直期望与学生们一起,永存朝气,共建山河。  初心不改,虽远不怠。第47章   二胡合奏之后, 就是学生们的合唱。  青春的嗓音,歌颂着一位伟大的老师,也在展望着未来更多的后继者, 生生不息。  厉劲秋身边的位置空着,一直在等钟应。  然而,那位完成了演奏的学生,仍然守着后台,直到合唱结束也没有回来。  学院领导们上台致辞, 厉劲秋悄悄离开了席位。  走到后台门边, 他就见到钟应抱着那把银弦红木二胡, 仔细的观察了进进出出的学生们。  “你在找谁?”厉劲秋本能的认为, 他在等人。  钟应看他一眼, 语气迟疑的说道:“今天的合奏,少了一把二胡。柏老师的二胡。”  厉劲秋不久前刚听说了乐器的传承。  钟应说少了二胡,那就应当是少了继承那把二胡的人。  他看着往来的学生,三三俩俩聚集在一起, 说着演奏,说着柏老师, 手上的二胡都长得差不多。  长颈细杆, 八角或六角琴筒。  他实在分辨不出具体的差别。  “会不会是柏老师去得匆忙,还没来得及把二胡送人?”  当然,厉劲秋心中,最适合继承柏辉声和冯元庆衣钵的, 除了钟应不会有别人。  “不是的。”  钟应认真的回答道,“那把二胡, 柏老师去年就送人了。”  钟应时常拜访柏辉声, 也时常与柏辉声一起奏响琴弦。  那把黑檀六角蟒皮琴, 一直是柏老师的心头好,更是冯元庆留下来的精神寄托。  忽然有一天,钟应再去探望老师的时候,发现柏辉声用的,是方兰那把竹纹琴头银弦二胡。  他好奇的问了问。  柏辉声却笑着说:“遇见了一位好学生,所以就将二胡送了出去。”  但是,这么好的学生,竟然没来参加柏辉声的纪念音乐会。  钟应难以理解。  “可能是太忙了。”  厉劲秋可太清楚人类的借口与托词,为了避免钟应伤心,他仍是温柔的帮忙开脱。  “你还记得你剪辑的录像吗?”  钟应没由来的提及,他说:“我总觉得,里面有一把二胡,很像柏老师的二胡。”  利瑞克学院礼堂播放的录像,是厉劲秋负责剪辑的。  他选取合适的学生代表,将每一个人的心意灌注在短短的录像之中,还要以老、以少前后呼应,着实费了他一番心思。  可他一点印象也没有,只觉得里面的学生,演奏都平平无奇,二胡都长得一样。  也就最后那位小女孩,颇有一丝天赋。  只不过……  那二胡,不还是一把普普通通的二胡吗?  厉劲秋的困惑,令钟应没有继续这个话题。  第二天一早,他就约了这位健忘的作曲家,在樊林重温剪辑录像。  厉劲秋兴高采烈的来,然后没精打采的听二胡。  虽然小女孩有天赋,但是里面没天赋的人实在太多。  钟应竟然从头到尾重新听重新看,任谁剪辑时候听上十几二十遍相同话语旋律,都会跟他一样……  只想睡觉!  “彤彤好几天没来玩,我都觉得有些无聊了。”  絮姐见他困顿,特地帮忙端上茶水。  “好像贺先生准备等送去博物馆的文物开展,看完了再回美国。所以博物馆特别忙。”  厉劲秋感谢絮姐的善解人意,在二胡感人音律里,喝茶提神。  “这就是社畜。只能恭喜我的好妹妹,选了一个好工作,为文物服务,光荣啊。”  哥哥讥诮的称赞,只得到絮姐一声轻笑。  这位钟应的师姐,常常守在樊林的琴行,基本没什么事情,也乐得周俊彤时常过来消磨时间。  她坐在两个专注听录音的人旁边,还没说话,钟应就出了声。  “絮姐。”  钟应点了暂停,将录像停在了最后的小女孩奏响《猛虎行》的画面。  “你看,这把二胡是不是很像柏老师那把二胡?”  画面上,小小的女孩垂眸演奏,只露出了二胡的一截,随着她的演奏起伏。  明明看不清整把二胡,钟应却十分肯定的指着琴杆,“确实是黑檀六角蟒皮!”  厉劲秋瞪大眼睛,叹服道:“你眼神可真好。” 第85章 “还有二胡、还有筑琴。”  他眼睛里见到的不止是一段深埋历史的岁月,还有先生们寄托在乐器上的希望。  “如果能找到这个小女孩就好了。”  钟应眼睛放光,仿佛见到了绝佳的同伴,“她一定是代替冯先生,最好的二胡演奏者。”  厉劲秋凝视黑白照片,看着言笑晏晏的音乐家,听着钟应的讲述,心中升起了无限期待。  他仿佛很快就能看到一场《千年乐府》,重现当初遗音雅社的盛景。  毕竟,希声都回来了,差了一张筑琴,好像也没有那么紧迫。  “现在希声在博物馆进行修整,是不是它回到清泠湖学院的时候,你们都能组织一场《千年乐府》的首演了?”  厉劲秋说首演,那就是没有十三弦筑的演出。  “确实能。”  钟应点点头,眉目之间略带忧愁,“但是师父的意思是,再等个两三年。”  厉劲秋困惑看他,“两三年?你们知道它在哪儿?”  “当然知道。”  钟应的声音笃定。  哪怕这间琴馆没有关于宁明志的只言片语,那个人的存在却像是一根铁刺,扎进了遗音雅社平静美好的过往。  “再等两三年,十三弦筑就会自己回来。”  钟应像是能够透过照片,见到失散的筑琴。  更知道两三年后,会发生什么了。  厉劲秋的好奇达到了顶峰。  失传千年,曾被高渐离、刘邦击响而歌的乐器,他恨不得马上知道落在了谁的手里,立刻行动起来,帮钟应要回来。  然而,无论厉劲秋怎么追问,他都只是淡淡一笑,说:“不告诉你。”  厉劲秋可太讨厌谜语人了!  他本就对那张身负传奇色彩的筑琴充满兴趣,见钟应这样故弄玄虚,掌握了世界大奥妙,他更想知道筑琴的一切。  偏偏钟应就不说。  幸好,他是一个有名气的作曲家,国内国外熟人遍地。  离开樊林,马上群发消息,询问方圆百里各大城市音乐协会的委员们——  有没有见过一个二胡天赋绝佳的小女孩?  还附上可爱截图一张。  目标明确,厉劲秋等着好朋友送回好消息,他就以此邀功,套出钟应死活不说的小秘密。  他心情愉快驱车回家,远远见到了客厅灯光敞亮,在夜色里宛如引航灯塔。  周俊彤今天不加班?  厉劲秋念头闪过,停车回家。  刚打开大门,就听见了咄咄咄的脚步,迎面一个熊抱扑来。  “小叔!”  厉劲秋赶紧伸手,阻止自己的大侄子近身。  “又放假了?”他语气满是嫌弃。  可他不懂察言观色的傻侄子,顺势就抱住他的手臂,声音欢喜。  “高兴吗?快乐吗?我又能跟着你走遍全世界了,我滴叔!”  这小子努力学习半年没见,好像又壮实了不少,厉劲秋都推不动了。  他一点儿也不高兴,沉着脸,带着拖油瓶走进了客厅。  果然,周雄民同志坐在沙发,沉默看电视。  “爸。”  厉劲秋不咸不淡招呼一声。  周雄民眼睛都不转,张口就点评道:“你最近做的曲子,感情有余、配器不佳。”  专业的音乐评论家,对待亲儿子同样苛刻。  “听过的人,都和我夸古琴、夸琵琶,说明你的作曲缺了整体协调性,没有达成协奏曲该有的和谐统一。”  厉劲秋一言不发,左耳进右耳出。  吵吵闹闹的周逸飞,马上松手,给自己小叔鸣不平。  “叔公,你也太严厉了。小叔的作曲多好,我老师都喜欢,还叫我多和小叔学习!”  “学习?”周雄民轻哼一声,“你妈妈跟我说,你不想学医,想走音乐这条路?”  周逸飞小鸡啄米疯狂点头,要不是叔公严肃得像包公,他能立刻飞奔过去抱大腿。  “对对对。我这不是想您劝劝我妈……”  话还没叽叽喳喳完,叔公就开了金口。  “嗯,我会劝她给你停掉不入流的小提琴课。”  周雄民直言不讳,丝毫没有半点对待晚辈的慈祥,“顺便给你提前挑个好的医学院,学学中医、儿科,比什么外科内科轻松点。”  厉劲秋同情的伸手,摸了摸可怜侄子毛绒绒的大脑袋。  周大领导回家,果然谁都不能幸免,全部惨遭语言伤害,不落下心理阴影都看运气。  好在,周逸飞是个乐观积极的小朋友。  他嘿嘿的笑,坐过去给叔公捏肩捶腿。  “哎呀,叔公,您不就是嫌弃我没天赋吗?”  周逸飞讨好老人家手到擒来,说道:“现在时代不一样了,有天赋的登台表演,我们没天赋的一边玩音乐,一边给你们做后勤,分工明确,各司其职,不也挺好?”  哪怕周雄民乜他一眼,周逸飞也能笑呵呵的说:  “您是不知道,现在不流行什么古典音乐了,现在流行混响和电音!就是把什么小提琴、大提琴、钢琴的声音,放到电脑里面,按几个键,输出电子音乐。”  “我对这套流程可熟了,就算我小提琴拉得差,我修音啊,再来几段合成remix,我都能撑起一场音乐节!”  厉劲秋听得都想给周逸飞鼓掌。  这话里话外,简直就是在挑衅传统的古典音乐家,顺便用remix这种“不务正业”的音乐,嘲讽周雄民落后于时代。  果然,周雄民铁青着脸,瞪着嬉皮笑脸的周逸飞。  周逸飞还浑然不觉,憨厚的说道:“现在咱市里举办的电音音乐节,一场观众都是古典音乐会的好几倍呢,嘿嘿!”  他这一嘿嘿,周雄民的脸彻底黑了。  “叔公?叔公?”  周逸飞捶腿把腿给锤跑了,蜷在沙发上,喊都喊不住愤然离开的周雄民。  气氛凝重的客厅,终于因为周雄民同志眼不见心不烦的离场,回归轻松愉快。  厉劲秋走过去,拿起遥控器,换了个台,顺势就坐在了大功臣的旁边。  大功臣喜形于色,抬手继续锤腿,“小叔,我给你说我那个电音啊……”  “别说。”厉劲秋微笑看他,“喜欢就弄,音乐房给你敞开了随便用,我不打扰你。”  顺便强调道:“你也别打扰我。”  “诶!”  得到了许可的小侄子,跑得比兔子还快,轻车熟路直奔音乐房,头都不带回。  厉劲秋无声笑了笑,关掉了电视,准备回房。  这小侄子音乐天赋是一点儿也没有,但是馋他们家的音乐房,年年寒假暑假都要来。  偌大的房间,隔音绝佳,小提琴、大提琴、钢琴、收音器、音响、电脑设备一应俱全。  他就算熬夜蹲里面弄那些个嗨翻天的电音抖音,吵一晚上也不会叨扰邻居。  见小侄子百折不挠,连长辈严肃呵斥都不怕,厉劲秋都有点儿喜欢那些吵得灵魂出窍的电音了。  总之,能气得周雄民无言以对的音乐,就是好音乐。  厉劲秋关上房门,顺势打开了剪辑时留下的录像。  小女孩模样可爱,如果去参加过二胡考级,那么必定会给考官们留下深刻印象。  钟应形容的那把二胡,绝对是独一无二的佳品。  哪怕考官不记得小女孩,也会记得那把二胡。  厉劲秋想了想,拖动鼠标,把模糊的葵纹琴首截了新图,顺便又发给了朋友们。  有天才,有标识,总不可能大海捞针了。  他悠闲的依靠着座椅,还没伸个懒腰。  就听到房门嘎吱一声。  “对了小叔,我还没问你,最近你飞哪个国家?我好准备准备。”  厉劲秋眼睛一眯,严厉呵斥道:“进来不敲门?”  “进都进来了,还敲什么门。”  小崽子丝毫没有礼貌,敷衍的握着门把敲了敲门,继续追问,“我还没去过法国和瑞士呢,要不然你安排一下?”  厉劲秋只想叫讨厌的狗皮膏药滚蛋,每次寒假暑假,他都缠上来要跟着一起去国外。  作曲家是去工作的,这小混蛋就只想着玩!  厉劲秋还没利用他老妈那套学医理论,劝周逸飞打消念头好好学习呢。  谁知周逸飞一点儿不客气,蹦跶着就进来了。 第87章 因为它复杂的不是旋律,是那颗弹奏钢琴的童心,必须保持心无旁骛的天真烂漫,以及憧憬山涧清泉般的澄澈清明。  钟应弹不出这样的小星星。  厉劲秋更无可能。  那是生活无忧无虑的小孩子,无可追溯的童年。  如果他们没有听过熠熠奏响深沉严肃的《猛虎行》,可能也会认为“不过如此”。  简单的钢琴声,快乐的流淌。  无论周逸飞的天赋如何,他必然是一位优秀的听众。  “是不是很厉害!”  他激动的征求着赞同,“而且,她会的不止是钢琴,只要是她见过的乐器,她都能会!”  钟应当然清楚,熠熠不止会钢琴。  他拿过周逸飞的手机,滑动着陌生界面,很快在视频标题里,找到了《猛虎行》。  发布时间是去年。  比他去探望柏辉声早了许多。  伸手点击播放,拿着二胡的熠熠,就沉浸在了自己的演奏之中。  “你看,二胡不一样。”  絮姐出声,指着那把普通的红木银弦。  钟应点了点头,却比她看出了更多不同。  他说:“熠熠当时的演奏技法,和录像也不一样。”  可以说,熠熠发布这段视频的时候,技法生疏,存在明显的错误。  确实是照着视频,依样画葫芦,只学到了冯元庆的皮毛,没能掌握精髓。  “也许是方老师亲自教导了她。”  钟应翻开了视频的评论区,下面二十多条评论,都在赞美着小女孩演奏得好,乐曲好听。  熠熠会一一回复他们,说着简单的谢谢,带着小女孩受到认可的快乐。  她不在视频里交谈、闲聊。  只是弹奏着乐器,尽情抒发着自己当时的情绪,在一个冷僻又安静的角落,发出自己的声音。  熠熠。  钟应视线瞥过个人简介,那里写着一句诗:“有鸟西南飞,熠熠似苍鹰。”  可她不是苍鹰,更像是一只雏鸟,小心翼翼的成长。  “所以,这个网站上就有《猛虎行》的教学视频?”  厉劲秋产生了一丝丝好奇,偌大的网络世界,熠熠怎么和一位已逝的音乐家相遇的。  钟应也有相似的困惑。  他没有做声,认真阅读熠熠主页的功能,点进了她的动态。  里面分享着熠熠认为好听、有趣的音乐,并且简单的写着:下次学这个。  充满了小朋友对新鲜事物的向往,还有小天才的快乐。  钟应往前翻找了许久,终于见到了一条动态——  我好喜欢冯老师。  熠熠写。  转发出来的视频,正是《冯元庆二胡教学》。  钟应点进去,见到了一段他也没有见过的珍贵录像。  也许是冯元庆的学生录了下来,传到了网上,并没有多少详细的介绍,更没有多少播放它的观众。  但他知道,熠熠一定认认真真的看完过。  多年前的老录像,播放出来的音质画质极为糟糕。  钟应见到身穿黑色对襟盘扣长袍马褂,戴着黑色圆框墨镜的冯元庆。  他端坐在讲台上,拿着心爱的葵纹琴首黑檀蟒皮琴,宛如二胡名家当场表演,浑身充满了行为艺术的气质,还笑着叮嘱旁边的教学助理。  “待会我说,你就原封不动的写啊。”  “好的冯老师。”助理答应着,举起粉笔,等他老人家发话。  旧录像的音质惨烈透顶,沙沙的杂音刺耳,连二胡美妙旋律都显得陈旧落后,并不动听。  可是冯元庆教得很认真。  因为他真正面对了一群学生,学生们被他声声二胡弦音,震得无暇分心。  “这曲叫《猛虎行》。”  示范结束,冯元庆的声音,苍老且带着沙沙杂音,出现在视频里,“是汉乐府篇章,歌颂游子的诗词。它教导我们,不能屈服于命运,更不能对自己妥协。因为命运就是猛虎,自己的怠惰就是流雀,做人,就像做二胡——”  说着,他抬起手,全然不像一个双目失明的人,准确的握住了二胡的琴轴,“顶天立地,无愧于心。”  钟应听到他掷地有声的教导,发现了冯元庆的与时俱进。  抗战时期,《猛虎行》是歌颂离家战士,英勇不屈;和平年代,就是歌颂不屈服命运,不妥协自己。  钟应又见到他转头去看助理。  那位年轻的教学助理,拿着粉笔哒哒哒的写着他的每一句话。  等到那行字写完了,冯元庆才点点头,说道:“嗯,就是这个。”  继续自己的分步拆解教学。  看起来,就像一位老先生,等候着黑板写完文字,配合教学。  钟应却知道,冯元庆根本看不见,他只是在用听觉辨明黑板上的一切。  他耐心、细致,慢慢将复杂深邃的《猛虎行》,一段一段拆解了出来。  还请了学生上台展示。  学生抱着二胡,坐他旁边。  冯元庆抱着二胡,戴着墨镜,仿佛在认真端详。  忽然,他抬手叫停。  “你这个颤弓,没控制好手臂——”  冯元庆看不见,他竟然准确的模仿出了学生的错误动作,“太松垮了,这样不对。”  认真纠正之后,他才摆出了最正确的姿势,重新演示了颤弓的诀窍。  学生也跟着摆放姿势,还问:“这样对吗?”  钟应听得心脏紧绷,没等他找出紧张的原因,就听到了教学助理的声音。  “太松弛了,你得学冯老师那样。”  说着,助理快步走过去,动手纠正学生。  冯元庆冲他们点点头,“对,像我这样。”  一堂教学的录像,终于解答了钟应自始至终的困惑。  他懂了熠熠那句“年轻又时髦的音乐家”,更懂了冯元庆带过那么多届学生,却为什么没有人在乎冯元庆的眼睛。  因为,他们一直在配合冯元庆的演出。  一直圆满冯元庆的心愿。  在学校、在课堂,他仅仅是模仿二胡名家的行为艺术家,向大家展现出二胡一贯的风貌。  并不想大家沉浸在过去的伤痛,避讳他的眼睛。  钟应默默看完了视频,佩服冯元庆,更佩服小熠熠。  “她确实是天才少女。”他笑着将手机还给周逸飞,“画质音质这么差劲的教学,她不仅耐着性子看完了,还真正学会了《猛虎行》。”  满腔赞美,周逸飞比自己得到了夸奖还高兴。  “对吧对吧!我说熠熠是天才,她肯定会火!”  小朋友的执着,简单又直白,他捧着手机说:“钟哥,我们加好友,我们给熠熠打call。但是榜一是我的,你就不要花钱了,给我熠熠留个言,夸夸她就行。”  钟应哈哈大笑,报出了自己的账号  “你放心,熠熠肯定会名扬四海,以后都不需要我夸她,全世界的乐评人都会夸奖她。”  美好的未来冲昏了榜一大哥的头脑。  他喜不自胜,添加钟应好友,快乐得语无伦次。  “我就说你厉害,比我小叔厉害多了。我以前给他分享熠熠的视频,他鸟都不鸟我,真是个没眼光的大混蛋!”  厉劲秋眼见着小侄子拆台,当场就想大义灭亲。  “还不是因为你天天发些电音过来,吵死了,又难听。”  他不但不反省,还把一切罪责推得干干净净,“如果你平时的品味能够高一点,我也不会这么晚才发现熠熠!”  更不用受小崽子的威胁了!  絮姐看着厉劲秋就跟大小孩似的,和真小孩斤斤计较。  她笑着问:“小飞几岁?你几岁?”  言下之意,厉劲秋二十多岁的人了,还和小朋友争辩。  厉劲秋乜了周逸飞一眼,“十三,但是经常跟些三十岁无业游民在网上胡搞,弄什么电子合成remix音乐,不务正业。”  钟应恍然大悟点了点头,发现自己和真正的年轻人有了代沟。  原来小朋友喜欢的音乐,叫remix。  他正要问remix是什么,却发现面前的小侄子,看外星人一样看自己的小叔叔。 第89章 “……”  小朋友的想法,时常让厉劲秋想打开他的脑子,看看里面装的是什么垃圾。  “我得叫你妈停掉你零花钱。”  厉劲秋仗势欺人,转手就去抓鼠标,“我看看你小子花了多少钱在这个网站上……”  视频网功能简单,点赞留言分享,旁边就是一目了然的排行榜。  收费展示的徘徊,没有什么“榜一”“榜二”的头衔。  但是厉劲秋看得清楚,排名第一位的粉丝,叫做“西南飞”。  这必然是他的傻侄子周逸飞无误了。  他皱着眉,总觉得哪里不对。  忽然想到了熠熠个人简介的“有鸟西南飞”,顿时警觉。  “西南飞?”厉劲秋沉声道。  “嗯!”周逸飞喜出望外,仿佛自己想要宣扬的秘密终于被发现了。  “这个id是不是和熠熠绝配?想不到我的名字和熠熠的名字,还能同时出现在一句伟大的诗里,我更爱古诗词了。”  厉劲秋冷笑一声,如此葬爱的拉关系手法,他见得多了。  “小伙子,你要有什么不正常的想法,趁早给我灭绝掉。”  他逮着侄子的后颈,跟逮鸡崽子似的,“不然我现在把你给灭绝掉,叫堂哥趁早生二胎。”  周逸飞一脸茫然,但是被提着后颈威胁,忽然顿悟了。  “干什么呀!你这个人思想龌龊!”  周逸飞涨红着脸,辩解道,“我为自己未来的伟大事业,找天才给我撑场子不行吗?我跟你说,熠熠肯定会火遍全球的,我得先预定。”  “你预定什么?”  厉劲秋扬起声音,怕他要定个童养媳。  “特邀嘉宾啊。”周逸飞心怀电音梦想,要做全球最棒的音乐节。  “我请钟哥、我请熠熠,两大天才,携手登台。我赚翻啦!”  小朋友长得不美想得美,钟应那么优秀的音乐天才,竟然被他算进了未来特邀嘉宾里。  著名作曲家厉劲秋眉头一皱,只剩下“暴殄天物”“牛嚼牡丹”“对猪弹琴”各种词汇回荡。  “我看你还是去学医吧。”  厉劲秋心狠手辣,决定斩草除根,“治治你无可救药的审美和脑子。”  “学医才没用。”  周逸飞小声哔哔,任由厉劲秋拎着,继续语言反抗,“学医救不了音乐人!”  他掷地有声的口号,引得絮姐低笑出声。  钟应无奈的看厉劲秋跟大小孩似的,和小孩闹,已经放弃阻止两个永动抬杠机了。  “这么热闹。”  慈祥的声音,随着两个身影传入琴行。  钟应收不住脸上的笑意,出声道:“师父、方老师,秋哥带了他小侄子过来玩。”  有小朋友的地方,总是充满活力。  连带着脸色苍白的方兰,听着周逸飞热情的声响,都有了一丝血色。  这段时间,他们都配合贺缘声四处观览,虽然没空沉浸在悲痛之中,但是往来的劳累,连老人也受不了。  “师叔准备休息几天,然后去看博物馆对希声的修复。”  方兰说起这个,勾起浅浅的笑,“我来帮他取一份清晰的遗音雅社合影,他说他要对着照片,检查修复得好不好。”  她这么一说,钟应立刻起身。  “我去帮您拿。”  人刚走,周逸飞就悄悄问:“钟哥,那我用你电脑看熠熠视频?”  打申请的声音,传进了方兰耳中。  她停住脚步,看向电脑,才发现屏幕上的视频主页,格外熟悉。  “熠熠?”  方兰灿烂的笑,稍稍收敛了一些,惊疑不定的看着钟应。  “你们怎么会认识她?”  钟应见方兰神色不太好,立刻选择隐瞒。  “嗯?方老师也认识?她是周逸飞喜欢的小天才,正在给我们介绍。”  絮姐深懂套路,点点头附和。  “方老师,你说这个熠熠,是不是长得有点像那天录像的小女孩?我们正想问你呢,你说巧不巧。”  师姐师弟都已经定了基调,厉劲秋也得做个贴心的圆场达人。  “刚才我就说,熠熠和录像的小女孩一模一样,你们还不信。”  编的比真的还真。  脸色惊慌的方兰,都快信了他们的说辞,稍稍平复了神色,“这么巧啊……”  她看着视频,还没说什么。  周逸飞便睁大眼睛,看成熟的大人们睁眼说瞎话。  “这不是你们在……”  还没来得及坏事,厉劲秋一把就抓住了他的小鸡领子。  “在什么?”笑得特别深邃温柔。  “在、在……”在找我的熠熠,而且早就知道熠熠是个小天才了吗?  周逸飞的大实话,在室内众多大人面前,顿时就说不出口。  他怕话出口,自己被灭口。  “嘿嘿。”  识时务者为俊杰,周逸飞一向是特别俊那种崽,“在讨论给我熠熠送个大烟花吗?”  于是,在周逸飞的强烈要求下,长辈们准备送给熠熠的大烟花,充值到了他的账号。  打赏榜第一名的西南飞同学,又能借着厉劲秋的巨款,装大哥了。  “谢谢各位爸爸。”周逸飞的节操在金钱面前不值一提,“熠熠肯定很高兴!”  有钱就是大爷,能给他钱在熠熠那儿装大爷的就是亲爸爸。  方兰见小侄子确实喜欢熠熠,就当他们说的是真的。  是巧合。  “这可能就是命吧。”  方兰意味深长的感慨一声,露出疲惫笑意。  “我和辉声去年也是这么巧,在这个视频网站上见到熠熠的。她刚刚上传了自学的《猛虎行》。”  冯元庆那段录像,少说过去二十多年光景,他们也不知道最初是谁录下的视频,又是哪位学生重新翻找出来,上传到网络的。  毕竟,这种音质画质极为差劲的教学视频,早就落伍于时代。  有心在网络学习的孩子,会挑选年代较近的二胡老师们的授课,去学一些大众经典。  《猛虎行》很独特。  它属于专程为编钟重谱的乐曲,转换到了二胡弦上,旋律曲调更为凄厉哀愁。  作为悲伤之乐,远不及其他二胡名曲,想从音质简陋的录像,听出这首曲子的不屈于命运的深意,更需要耐心和天赋。  “熠熠拥有世间罕有的天赋,还有与生俱来的耐心。”  方兰说起她,眼神慈祥,仿佛谈及心爱的女儿般温柔。  她看向钟应,说道:“你柏老师喜欢这孩子,说她有天赋,想亲自教她改掉错误的演奏技法,我们就网上私信问了她,愿不愿意学师公的二胡。”  默默无闻的天才,因为一段录像,获得名家亲自指导,这样网络奇缘似的开场,说起来更像是命运的相逢。  钟应充满期待,都能猜到后续的发展。  熠熠兴高采烈,熠熠获得认可,熠熠得到了柏老师的二胡。  然而,方兰却叹息一声,说道:  “结果,私信发出去没多久,她妈妈直接给我打来了电话。”  她一脸无奈,藏着深深的哀伤,“原来,熠熠的账号,一直是她妈妈在打理。”  孩子的账号,一直攥在家长手里,这很正常。  可是电话打过来,方兰都震惊了。  她至今回忆起那通电话,都觉得不可思议。  “她妈妈知道我和辉声,而且,她也是一位优秀的音乐家。”  学二胡的,不可能不知道清泠湖冯派。  搞音乐的,这几年也渐渐因为樊成云,知道了清泠湖曾经的遗音雅社,有多厉害。  但熠熠的妈妈是钢琴家,学的西洋乐,走的国际路,舞台在欧洲。  她却开门见山的告诉方兰和柏辉声——  她的爷爷,曾经和冯元庆是朋友,曾经也出场过遗音雅社的义演。  钟应没想到,这段巧合的缘分,还能追溯到遗音雅社身上。  他心若擂鼓,怕极了会听到不想听的名字,立刻追问:“她的爷爷是谁?” 第91章 厉劲秋动武又动文,“你敢偷偷跑过去,我就告诉你妈——”  “你早恋,你想带别人十二岁小女孩私奔。”  “卧槽!”周逸飞当场国骂,连挣脱都忘了,“小叔你怎么这么恶毒呢!”  这状要是告出去,他妈能打他个半死不活,等高中毕业那就不是学医了,至少得被发配充军!  果然早恋是小朋友的洪水猛兽、锦囊妙计,周逸飞满脸写着“我想见熠熠”,最终只能一步三回头的跟着厉劲秋回家。  没了小朋友和方兰的琴行,重回了一贯的静谧。  絮姐将熠熠的视频,当做背景音乐播放出来,更显得空灵幽静。  “你准备什么时候去?”她问。  钟应坐在那儿,想了想,说道:“等方老师跟熠熠的妈妈联系一下,我再去。”  “带琴吗?”  “应该不用。”钟应想到了周逸飞说的话,“她家里的琴够多了。”  第二天,钟应就收到了方兰的消息。  她已经和熠熠的妈妈说好,会由钟应替她教导熠熠。  “她说她认识你。”  方兰的精神显然恢复了许多,语气都带着一丝喜悦,“她还听过你在奥地利的音乐会。”  钟应有些惊讶。  奥地利那场纪念音乐会,邀请了众多幸存者后代与悼念者。  他却不记得有这样一位中国钢琴家。  “熠熠的妈妈叫什么?”钟应好奇的问道。  “于美玲。”方兰温柔回答道,“她是优秀的旅欧钢琴家。”  于美玲,斯坦威艺术家,维也纳音乐学院博士导师,著名旅欧钢琴家。  钟应在前往熠熠家的车上,随手一搜,都能见到这位陌生女士获得的各式各样荣誉。  长长的头衔、奖项,看得钟应眼花缭乱。  哪怕他不懂得西洋乐如何评定“大师”,也知道——  能被维也纳苛刻的《乐报》评论家们称为“欧洲舞台熠熠发光的东方明珠”,必然弹得一手好钢琴。  新闻里洋洋洒洒的赞美,都在夸耀于美玲的古典乐。  从贝多芬到肖邦,从经典到原创,她的指尖像是能够传递上帝的旨意。  钟应一边看,一边感慨。  曾经在沈先生笔下“手持单皮鼓细竹,敲响千年青铜钟”的于鼓师,后代竟然在欧洲的西洋乐舞台大放异彩。  只能说人各有命,无法预料。  再往后翻,他就见到了全新的通稿——  《天才与天才:隐姓埋名多年,他被誉为“莫扎特在世”“小贝多芬”,竟然是于美玲的儿子?!》  钟应觉得这两个名号眼熟,却又想不起来在哪儿听说过。  不过,莫扎特和贝多芬这样的名家,一到夸奖天才钢琴演奏家时,都会被抬出来成为噱头。  他也没多在意。  车停到熠熠小区门外,确实是僻静豪华的别墅区。  门庭仔细登记,才肯放行。  钟应一边走,一边欣赏小区优美的环境,不一会儿就找到了目标楼栋。  他按下门铃,门边扬声器传来问话:  “谁啊?”  男声疲惫,还有一丝烦躁。  钟应觉得有点儿耳熟,仍是恭恭敬敬回答道:“我是方兰老师介绍的人,来教导连生熠——”  自我介绍还没做完,大门就急切的打开了一条缝。  那边还有人在低声跟谁说着什么。  “你别过来,站远点,安全。我去替你看看,万一是骗子呢?”  说着,大门敞开了一些,露出一张黑发黑眼的脸,年轻俊朗,他果然见过。  钟应诧异的盯着这位熟人。  对方睡眼蓬松,皱着眉打量钟应,似乎也觉得钟应眼熟。  “你谁啊?”  很没礼貌。  “连先生?”  钟应和连君安在维也纳一别,也算是有些交情,只不过,这交情不太愉快。  “我是钟应。”  “钟应?钟……”  连君安努力回忆,眨着眼睛,突然浑身跟雷劈过似的,想起来了!  “靠!”  睡得迷糊的大钢琴家顿时清醒了,不礼貌的嘴脸变成了对待敌人一般的凶恶。  “你这人怎么阴魂不散,在奥地利害我还不够,还追来我家干嘛?寻仇吗?啊?”  他大声嚷嚷,语无伦次。  悠闲握着门把的姿势,立刻进入战斗状态,手臂如钢,防备着钟应夺门而入。  显然,当初一场音乐比试,给他造成了极大的心理阴影,下意识害怕起钟应来。  可他这么一嚷,钟应发现自己果然没有走错门。  这是熠熠的家,也是连君安的家。  熠熠,叫做连生熠,连君安也姓连。  钟应恍然大悟,醍醐灌顶般直视着他,又不敢立刻确定连君安和连生熠的父女关系。  毕竟,熠熠给他的印象,始终礼貌又可爱。  连君安如此暴躁、不分青红皂白,怎么可能生出熠熠这样的小天才。  钟应心思一转,问道:“连先生,您是连生熠的……”  话还没问完,连君安的脸色铁青。  “哥哥!”  他还没动口赶人,稚嫩的童音就急切的传来,还焦急的把连君安往旁边扒拉。  钟应惊讶的见到一双瘦弱的小手,然后见到一张小脸。  一个看起来不到十岁的小女孩,散着一头及肩长发,黑中泛黄,睁着一双漆黑的大眼睛,好奇的看他。  小女孩抓着连君安的衣服,努力把哥哥往旁边推,“是方老师请来的新老师吗?”  “不是!送快递的走错门!”  连君安恶声恶气,瞪了钟应一眼,大有他敢反驳就杀人灭口的气势。  一转头,连君安语气都温柔了不少。  “熠熠,外面风大,不要着凉了,快进去。”  说着他把小女孩往里面推,顺势关门,只剩下小女孩莫名其妙的声音飘了出来——  “哥哥,现在都七月了……”  钟应站在紧闭的门外,有些愣神。  他记得周逸飞说,熠熠十二岁。  可他见到的小女孩,个子矮矮,身体瘦弱,脸颊稍稍圆润却突显一双水灵的眼睛更加引人注目。  哪里像十二岁,说她九岁、八岁,钟应都信。  而且,是个货真价实的黄毛丫头,黑色头发泛着营养不良般的黄丝,稚嫩得视频里扎起小辫才勉为其难看不出来。  钟应听不见里面的声音了。  他正考虑要不要重新敲门,那扇大门又幽幽的打开。  熠熠握着门把,眼睛澄澈漆黑,仰头看他。  “哥哥,请进来吧。”  她客气的邀请钟应,比连君安有礼貌一百倍,“方老师跟我说了,她太忙了,所以请您来教我二胡。我一直等着呢!”  连君安气死了,站在她身后怒不可遏。  “不准叫他哥哥!”  熠熠眨了眨漂亮的黑色眼睛,从善如流,甜甜的改口:“老师好!”  连君安:???第52章   装修温馨华丽的别墅厅堂, 回荡着小女孩甜甜的声响。  “钟老师,您吃水果。”熠熠亲自端来一盘洗好的葡萄。  “钟老师,您喝茶还是喝可乐?”熠熠睁着大眼睛, 礼貌客气的问。 第93章 靠墙的位置,整齐慎重的摆放着琵琶、扬琴、小提琴、大提琴,那把柏辉声送来的二胡,在里面沉默又普通。  钟应视线一扫,忽然懂了连生熠那句“董姐姐能看到我”。音乐房安装着监控,运作的红灯常亮,明显后面有人会默默保护这位走进音乐房的小女孩。  连生熠关上音乐房的门,走到了摆放乐器的架子旁,取下了小心摆放的葵纹琴首二胡。  她抱着那把珍贵的二胡,走到钟应面前。  “钟老师,这就是柏老师送给我的二胡。他说,这把二胡属于我,就该取一个名字。”  连生熠宛如介绍一位珍视的朋友,介绍着那把钟应熟悉的二胡。  “你看,上面刻着的是葵纹。哥哥说,这是历史非常悠久的花纹,它像葵花一样灿烂,永远向着太阳。”  “所以我叫它朝露。”  连生熠眼睛澄澈,认真的吟诵道:“青青园中葵,朝露待日晞。它和朝露一样漂亮,会发出太阳一般温暖的声音。”  很少有人用“温暖”形容二胡的声音。  钟应却见熠熠坐在音乐房的凳子上,拉开了弓弦,奏响了钟应熟悉的旋律。  那是汉乐府的《长歌行》,明明是感慨生命短暂的诗词,在冯元庆重谱的二胡曲里,透着悠扬动听的旋律。  让人忘记了悲伤,反而感受到美好暖春的阳光,懂得如何珍惜光阴努力前行。  看起来,方兰完全把冯派二胡的一切教给了熠熠。  柏辉声还坚定的认可了这位徒弟,让她给二胡取了漂亮的名字。  连生熠奏响的《长歌行》,带着钟应熟悉的温暖。  由冯元庆亲手记录下的冬季暖阳,一点一点在小姑娘的演奏里复苏。  哪怕朝露易逝,也能留下温暖的辉光,秋来叶落,留下的是对土壤的滋养,百川东去,终点便是奔腾大海。  一幅幅汉乐府歌颂的悲情景象,得到了美好结局的注释。  不知怎么的。  连生熠明明是笑着奏响它的,钟应仍听出了几分落寞。  仿佛她抑扬顿挫的音调,带出了藏在心底的叹息。  又或者,仅仅是钟应因为即兴曲产生了幻觉,将悲伤的心境投影到了灿烂的小女孩身上。  一首短短的《长歌行》结束,熠熠笑着递出了二胡。  她非常宝贝这把乐器。  隔着几步,钟应都能见到它崭新的琴身与银弦,丝毫不像一把历经了两代传承的木制乐器。  “它状态很好。”  钟应听完一曲乐曲,可以肯定这把朝露的状态。  他伸手接过,掌心的触感,正如他初次在柏辉声手上见到它时的细腻。  黑檀木色沉郁厚重,琴弦银银发光,连容易虫蛀发毛的琴弓都透着淡淡松香味。  看得出熠熠不仅经常演奏,而且会定期送去进行专业细致的保养。  “你经常保养它?”钟应问道。  “嗯。”  连生熠笑着点头,仿佛接受老师检查的好学生,“柏老师教过我怎么保养二胡,方老师怕我忘记,也经常说,所以我一直记着。”  “方老师说,乐器就是我们的生命。我要像爱护自己一样,爱护它。”  她垂下视线,看着钟应手中的二胡,一一说道:  “挂弓、放琴不能太随意,以免伤到弓毛。”  “每次演奏之后,一定要用干燥绒布擦干净二胡上沾染的松香沫。”  “平时松香不能上太多,更不能太少,不然影响琴弓的寿命。”  “要时常注意千斤的松紧、间距,以免琴弦绷断千斤线。”  熠熠记得清清楚楚,还指了指音乐房入口处的一长排控制按钮。  “乐器怕虫蛀、怕潮湿、怕干燥,所以音乐房都专门做过恒温驱虫,这里是最适合存放它们的地方。”  小女孩的神情认真,不像是单纯复述着老师话。  而是在努力向钟应证明,自己是合格的乐器使用者。  “而且,我还会叫哥哥,帮我请专业的二胡修理师,看看它的情况。”  熠熠的漆黑眼睛纯粹澄澈,语气郑重,“这是柏老师送给我的二胡,我不能让它毁在我的手上,也不会让它成为装饰品。”  钟应拿到二胡的时候,就知道她所说的正是她所做的。  她将二胡保护得很好,而且琴皮琴弓的状态,焕然如新,一看就知道熠熠天天都有拉开弓弦,奏响音乐。  钟应来到这里之前的所有顾虑,都在见到熠熠之后,烟消云散。  她确实拥有许多乐器,但是这些乐器,并没有成为可有可无的玩具。  “我以为,你会那么多乐器,就不怎么喜欢这把二胡了。”  钟应假作埋怨,开玩笑似的说完,又夸奖道,“现在我替方老师见到它了,你那么珍惜它,我们都很开心。”  开心柏老师的二胡,得到了小女孩的小心呵护。  开心柏老师没有选错继承人,她奏得一手好乐曲。  钟应心中那一丝丝关于熠熠不出席纪念音乐会的困惑,稍稍减退。  毕竟,她那么小,那么可爱。  谁也不愿意她伤心。  熠熠接回了自己的二胡,视线有些沮丧的说:“其实我每天都有拉二胡,每天都有录视频。但是上传视频,要去杂音,要做特效,要嵌字幕。我不会,我得等哥哥给我做。”  小可爱也有小烦恼,她抱怨道:“哥哥总是挑三拣四,一会儿要我弹过钢琴才帮忙,一会儿要我拉一遍小提琴才帮忙,然后还不给我传二胡的视频,才让你们觉得我不怎么喜欢二胡。”  她的苦恼,将一切原因归结于自己视频主页上纷乱杂芜的更新。  连生熠仰头看钟应,央求道:“钟老师待会把我的二胡录像都带给方老师吧,这样她听完,就知道我没有偷懒了。”  钟应无法拒绝小女孩的请求。  他答应了下来,甚至说道:“我可以帮你看看,怎么做视频特效。顺便把你想上传的视频,都传上去。”  他印象中的视频上传,远没有熠熠描述的那么麻烦。  不过是打开编辑器,随便加入字幕,消除杂音罢了,什么特效都是一键添加,傻瓜式操作,特别容易。  连生熠一听,兴高采烈的欢呼道:“太好了,我要把这几周的视频,都上传上去!”  师生两人不务正业,走进音乐房做的不是合奏乐器,而是打开电脑弄视频。  熠熠不愧是经常上传视频的创作者,开机、开软件一气呵成。  她眼神期待的说:“钟老师,我的录像都在这个文件里,你打开剪辑,我跟你说从哪里开始、哪里结束,加什么特效。”  钟应坐到她让出的位子,信心满满。  然而,真正端详起熠熠打开的视频剪辑编辑软件,才发现一切没有他想象的那么简单。  因为,这台电脑安装的软件,复杂又专业。  满屏幕英语的控制键,虽然不影响他的阅读,但是影响了他的理解。  他按照一般软件的操作,打开了熠熠的录像。  可视频清晰展现在屏幕上,接下来的任何操作,他都无法继续。  要么是点击上面菜单功能,看不出具体作用。  要么是弹出窗口,告诉他“没有进行什么什么操作之前,不能进行该项功能”。  句子他都懂,但他完全无法理解这些提示的意思,更不能按照提示继续操作。  连生熠保持安静,坐在一旁瞪大眼睛。  钟应折戟成沙十几分钟,终于选择了一个折中的办法。  “这款软件太专业了,可能是连先生习惯用的,比较复杂。”  他看向熠熠,征求意见,“我们安装一个更简单的软件吧,也许特效和去杂音没有这款软件完美,但是你学会了使用,就能上传更多的视频。”  可惜,这个建议没有得到熠熠的欢呼。  她视线犹豫,小声的提醒钟应,“这台电脑没法安装其他软件。”  钟应疑惑看她。  熠熠又补充说道:“而且有些网站也打不开,视频都是哥哥处理好之后,发给妈妈。妈妈帮我上传的。”  小女孩直白的两句话,钟应突然意识到什么。  他收起软件,点开桌面的浏览器,输入了常用的搜索引擎,却只看到加载loading,最后提示无法链接。  这样的情况,立刻让他猜测了许多为什么。  为什么熠熠天天都在录视频,上传到主页的频率,却是一两周一次。  为什么熠熠喜欢奏响二胡,她的主页依然在维持着钢琴、小提琴和其他乐器微妙的平衡。  因为,她的哥哥或者妈妈,不希望她获得更多的关注。  一个经常上传二胡或者别的乐器的小女孩,但凡在专一乐器上展现出独特天赋,就会像方兰、柏辉声发现她时那样,迅速的崭露头角。  钟应心思百转的猜测,最终回到了连君安的那首“即兴曲”。  孤独、悲伤、强颜欢笑。  透过斑驳树叶缝隙,偷偷仰望天空与阳光的卑微渴望,着实令他心疼。  他犹豫着要不要问出声,却见到连生熠离开了凳子,走向了音乐房的另一边。  “电脑一点也不好玩,还是等哥哥回来给我做视频吧。”  连生熠的话,显然已经习惯了这台并没有网络作用的电脑。  可她仍是笑着,声音雀跃又快乐的邀请钟应。 第95章 以至于熠熠变得局促不安,眼神闪烁,唯恐钟应会问她病情,又安心于钟应什么都没问。  钟应和董思道别,登上了回程的车辆。  那栋温馨豪华的别墅,仿佛是为连生熠打造的舒适牢笼,环绕着许许多多监控亮起的小红点,时时注意着熠熠的一言一行。  连生熠太寂寞了。  那种寂寞,映射到《春望》之中,成为了浓浓的阴沉痛苦,随着古琴哀怨低婉的弦音,变成了一种痛彻心扉的倾诉。  有些问题,钟应不用问就得到了回答。  钟应确确实实见到了即兴曲的创作者——  她还是个孩子,却失去了孩子的放纵与自由。  想到这样残酷的事实,钟应深深体会到了方兰的泪水。  他的方老师,伤心于柏辉声的早逝,更伤心于柏辉声认定的继承者病症缠身,可能时日无多的现状。  熠熠那么可爱,有着举世无双的天赋,印刻于灵魂的热爱,全力支持她享受音乐的父母兄长……  可她活得不如周逸飞快乐。  钟应忽然想到了那位叽叽喳喳、吵吵闹闹的小朋友。  榜一大哥应当会很乐意给熠熠带去快乐。  心中灵光一闪的钟应,拿出手机发送了消息。  “小飞,你想不想去跟熠熠玩?”  他等了一会儿,消息并没有秒回,看起来小朋友也不是无时无刻沉迷手机,拥有健康的掌控能力。  钟应便放下手机,坐到电脑前,打开了熠熠的视频主页。  他竟然发现,熠熠的视频在五分钟前更新,封面终于是那把葵纹朝露,而乐曲的名字是——  《春望》。  让熠熠伤心痛苦的《春望》,会出现在她的主页,着实令钟应震惊。  他好奇的点开,很快听到了低沉的二胡旋律。  比熠熠还要高出一截的朝露,雕花葵纹随她拉开弓弦摇摆。  音调悲伤凄凉,又不像是一首伤心脆弱的乐曲。  它很美,但它不像是杜甫恨别鸟惊心的《春望》。  钟应听着听着,觉得不太对劲。  几小时前,他刚和熠熠合奏过《春望》,熠熠拉开的银弦,奏响的音调比视频里更为低沉、尖锐,每一个转音都在微微颤抖。  抖落着一位凄苦别离的白发老人,命不久矣的伤怀。  然而,视频里的熠熠,演奏得很好却没有合奏时那么好。  弓弦弧度没问题、颤弓姿势没问题,可是乐曲的情感差了几百倍。  以至于钟应困惑的重新听了一遍,才能确定:熠熠的独奏,远没有合奏时那么感情丰富,音色也差了许多。  录音设备的问题?  视频压缩上传后,声音走了样?  钟应不太了解视频网站,他猜测着这两种可能。  他还没能翻找一下熠熠视频里有没有《长歌行》拿来对比。  手机的疯狂震动,抓住了他全部的注意力。  因为,这手机震动得像是来了电话。  嗡嗡嗡、嗡嗡嗡个不停。  钟应拿起来才发现,震动的不是电话,是周逸飞。  “啊啊啊,我要去我要去!”  “呜呜呜钟哥你是我的亲大哥,以后你指南我不走北,你说东我不聊西。”  “但是、但是、但是!”  “能不能别让我小叔知道!”  “他是个大混蛋,他真的会告状造谣污蔑我早恋!!!”  感叹号就像是周逸飞的害怕,一句一句往外冒。  钟应一腔愁绪被击得稀碎,隔着手机,耳边都有周逸飞叽叽喳喳的声音。  “我帮你保密。”  他发出消息,那边果断秒回,欣喜若狂。  一串谢谢谢谢,爱你亲哥,跟中病毒似的往外冒。  钟应无声的哈哈笑看小朋友发疯,随即陷入了新的苦恼——  周逸飞就住在厉劲秋家,他要怎么保密?  很快,厉劲秋手机响了起来。  “啊?”  厉劲秋很高兴接到钟应电话,但是他不高兴,钟应是为了那个吵闹的小崽子。  “我不同意。”无情小叔,当场拒绝,“这家伙跑熠熠家去只会捣乱,他不闯祸我都谢天谢地了,你还想带他去陪熠熠?”  “他能把别人家给砸了!”  “熠熠没什么朋友。”  钟应习惯了厉劲秋的话,努力阐述榜一大哥的重要性,“如果她知道周逸飞一直喜欢她的视频,肯定会很高兴。”  “高兴归高兴……”  厉劲秋皱着眉说,“就周逸飞那性格,他不适合跟人做朋友,只适合做仇人。”  可钟应十分坚持。  “小朋友吵吵闹闹,热闹些才好玩。”  “死气沉沉的,估计熠熠压力更大。”  这辈子做梦都希望周逸飞死气沉沉、最好变成哑巴的厉劲秋,实在是不懂小孩子。  他正要说,自己还有很多乖巧可爱的野生侄子侄女,可以介绍给钟应带去熠熠家。  那边就传来了钟应新的诱惑——  “秋哥,你还记得连君安吗?”  “他的妹妹熠熠,应该就是他那段即兴钢琴曲,真正的演奏者。”  “……”  厉劲秋一时之间都没想起来连君安是何许人也。  但钟应说即兴钢琴曲,他就算上辈子的记忆也会死灰复燃。  “就那个踩了电门一样疯狂三整音的在世贝多芬?”  厉劲秋声音都高亢了,“他怎么会有这种妹妹!”  这么乖巧可爱天赋绝佳,弹钢琴都选小星星的妹妹,跟那种三整音炫技达人一比,简直一个天上一个地下。  “行,很不错。”  厉劲秋马上就同意了钟应的要求,“明天我就把周逸飞送过来,你等着。”  他挂掉电话,气势如虹。  仿佛明天是要去上门寻仇,而不是送侄子去小女孩家玩耍。  “周逸飞,过来。”  厉劲秋一声招呼,周逸飞往音乐房蹦跶的脚步瞬间凝固,一脸震惊错愕的走过来。  小小声问道:“怎么了,小叔?”  “你想去熠熠家?”  厉劲秋就跟审问似的,吓得周逸飞稍息立正。  “你还叫钟应跟我保密?”厉劲秋又问。  周逸飞魂飞魄散,疯狂摇头,“我不是,我没有,你别听钟哥瞎说。”  他简直要当场哭泣,钟应的保密意识太差了吧,这还没出发就泄露了?  小朋友悲痛的准备提前纪念自己的军旅生涯了,却听到厉劲秋雷霆震怒轻轻放下。  “去熠熠家,给我正经点。”  周逸飞眨巴着眼睛,仰望亲堂叔。  厉劲秋脸色黑如包公,刚正不阿,“要是让我知道你把小女孩惹不高兴了,或者惹钟应不高兴了,你懂的。”  “懂懂懂。”  发配充军、碎尸万段、永世不得超生!  嘿嘿!  厉劲秋满意的摸了摸侄子的毛绒脑袋,笑着说:“而且你可以把你的电音remix带上,给连君安多听听。”  周逸飞缓缓抬起困惑的眼睛,这辈子都没见过厉劲秋对他的电音如此上心。  “小叔,那是谁?”  慈祥的作曲家君子报仇十年不晚。  “一位充满天赋和欣赏水平的钢琴家,他特别擅长三整音,一定会喜欢你的remix。” 第97章 她的声音微弱,专注搜索乐曲的周逸飞都没听到。  钟应却听见了。  连生熠的表情尽是憧憬,好奇的看着周逸飞熟练的动作,习以为常的摆弄手机,搜索到想要的东西。  钟应觉得,也许自己懂得她那份羡慕。  关在温暖华丽牢笼的小鹰,总会渴望自由的蓝天。  他叹息一声,看向旁边神情戒备,完全没发现妹妹异状的连君安。  “连先生今天不出门?”  连君安闻言火气上涌,瞥他一眼,“不出门,怎么,不满意?”  他平时都在欧洲活动,这次一直待在市内,主要是恩师的安排。  昨天的排练,耽误了他在家守着熠熠,连君安已经很不高兴了。  现在,钟应还嫌他碍事?  然而,钟应只是一笑。  “没有不满意。只是想起连先生是一位忙碌的优秀钢琴家罢了。”  连君安时时刻刻都能感受到嘲讽。  如果不是连生熠快乐的打开了音乐房的门,他肯定会动手。  肯定!  通往音乐房的路途短暂,但是足够周逸飞翻出心爱的《卡农》,戳到最大声,播放给连生熠听。  舒缓柔软的乐曲,不断的保持着重复的旋律,却在创作者的修改之后,变成了一种澄澈清亮的温柔。  “这确实是不一样的《卡农》。”  连生熠成长于钢琴家的环境,即使没有网络,没有社交,她依然学会了无数经典乐曲。  但是,周逸飞从网上播出来的《卡农》,并不完全是帕赫贝尔的d大调。  她打开了所有灯,走到了三角钢琴前,不需要再听一遍录音,视线扫过黑白琴键,都知道从哪里开始她的倾诉。  音乐房明丽柔和的旋律,正是连生熠的《卡农》。  她重复的音节,像在重复着一缕阳光。  温暖、忧伤,又无可阻挡的光芒万丈。  她的弹奏,不是简单的模仿,而是汲取了网络版本最佳的规则,加入了自己的思考,奏响了属于自己的情绪。  周逸飞听过无数熠熠的视频,每天都在她创作的旋律里入睡。  但是,没有哪一个视频的声音,能像现在连生熠弹奏的那样温柔澄澈,令他激动的拿出手机录像。  旋律温暖向阳,弹奏出《卡农》的经典。  音调悲伤凄凉,暗藏着演奏者的忧愁。  可惜,周逸飞头脑发晕,录完了整首《卡农》,差点找不回自己的灵魂。  “熠熠你好可爱,好温柔!我要把这段回家处理一下,它就是我这辈子的手机铃声了!”  说完,他忽然警觉了什么。  转头一看,连君安的视线炽热得要杀人。  周逸飞却只记得叮嘱钟应,“钟哥,我刚才说的,千万不要告诉我小叔,我怕他鲨了我。”  钟应哈哈大笑。  连生熠不知道哪位叔叔那么霸道,依然快乐的建议道:  “周逸飞哥哥,我这里有更好的录音录像设备,我可以重新帮你弹奏一段。”  “真的?”  周逸飞喜出望外,看了看音乐房里眼熟的专业设备,“就是这些吗?”  “嗯。”连生熠点点头,寻找一贯的帮手,“哥哥。”  然而,连君安岿然不动,还恃宠而骄。  “我不帮你。”他声音讽刺又傲慢,“你钟老师有本事,叫你钟老师帮你。”  他早在监控里看了,钟应就是个电脑盲,连特效软件都不会用,  连君安就等着钟应无计可施,求他帮忙!  谁知,周逸飞嘿嘿笑,“哪里需要劳烦钟哥,这个我擅长啊。”  连君安:?  暴躁的哥哥千算万算,算漏了一位电音remix小达人。  周逸飞不说精通全球专业音乐编辑软件,送去当个录像剪辑特效临时工,绰绰有余。  别说开录像设备,他还会修电脑!  虽然面前的一套录像设备,超级高级,但是周逸飞保持着小达人的自学能力,一会儿就把屏幕给试亮了。  “好了,我看看,这是录制,这是传输。”  周逸飞一边弄,电脑一边出现了想要的画面。  连生熠脸上尽是欣喜,“对,哥哥平时帮我录像,也是这样的。”  连君安彻底失宠。  他想不明白,这么复杂的全英文专业软件,这崽子才十六,怎么一点儿使用障碍都没有?  还真给弄开了!  周逸飞不管,反正机器设备试不坏,他就疯狂试,设备哪有给熠熠录像重要。  等他按着平时的摸索经验,尝试掌握这套高级专业的录像工具,本性就关不住的冒了出来。  “哎哟,熠熠你可太幸福了。”  他能从电脑屏幕,看出录像设备金钱燃烧的味道,“这像素、这音质,还有你们家电脑这100t的超大固态,拿来剪音频太合适了。”  周逸飞倒腾手上的设置,嘴上也叨叨个没完。  “有天赋就是不一样,我想学音乐,可我妈总说我没天赋,让我去学医。学医哪有电音好啊——”  正说着,屏幕哗哗弹出两个窗口,周逸飞平静的做好调试,“好,启动了。”  他期待的看着小天才,说道:“熠熠试试,我保证比你平时录的视频,音质更好!”  真正的科技大佬,随便做个承诺都很扎连君安的心。  小兔崽子,第一次拿到他们家的录像设备,就敢信口雌黄,说这次比以前都好。  什么意思?  要造反啊!  连君安眯着眼睛,怒视周逸飞。  然而,快乐的小朋友丝毫没有感受到他的怒火,激动的等待亲手为他家熠熠录下第一段乐曲。  于是,熠熠走回三角钢琴。  她沉默片刻,才重新弹奏了那段自己即兴改编的《卡农》。  乐曲依然温柔治愈,甚至去掉了最初弹奏时的淡淡伤怀,只剩下了一片安宁祥和。  周逸飞沉浸在连生熠创造的音乐世界,每一分每一秒都在感受天才难以抵挡的魅力。  短短的乐曲结束,周逸飞激动的为她鼓掌。  连生熠还没见过这样的热情,她瘦弱苍白的小脸,透着一丝不好意思。  “我弹得不好。”  她眼睛求助一般看向连君安,“哥哥的《卡农》弹得最好。”  连君安的技巧永远弥补不了感情的缺失。  就算连生熠录制版本的《卡农》,远远不及她即兴改编的那一曲温柔澄澈,也不是他能弹奏出来的音乐。  他看了看周逸飞,不想在外人面前丢脸。  便推脱道:“今天手疼,不想弹。”  周逸飞对连君安的兴趣,仅限于他的品味。  见这位恃才傲物的钢琴家不给面子,他立刻就找到了另一位垂涎已久的天才。  “钟哥,你来一段!”  他眼睛闪闪发光,终于逮到了见证双天才的机会,“我听小叔说,你弹的钢琴简直是神仙钢琴,现在熠熠这里就有六百万的斯坦威,机不可失时不再来啊!”  鼓动人弹琴,说得像销售。  连生熠听了,笑得灿烂,没了那种强颜欢笑的伪装,更显得她眉眼弯弯,活泼可爱。  钟应想了想,走了过去。  音乐房安静跳动着录像,空气中还凝聚着清浅温柔的《卡农》。  可钟应抬手按下琴键,弹奏乐曲,一切的阳光灿烂、舒适温暖,都被一把柔软的尖刀,小心挑破。  连君安脸色铁青。  连生熠神情诧异。  曾经在维也纳音乐大厅响彻的钢琴曲,经过钟应的完美还原,回到了创作它的音乐人面前。  悲伤、沉闷,充满希望的钢琴曲,带着一种溶解空气的细腻窒息感,讲述着一段婉转稚嫩的渴求。  钟应弹奏了温婉缓慢的旋律,去掉了连君安随意添加的急行。  让那首柔韧的乐曲,以更为真实的面貌,响彻这间录着像的音乐房。  他喜欢熠熠的天赋。  他喜欢连生熠的笑容。 第99章 “没事。”连君安摇了摇头,“你回去吧,熠熠没事。”  他垂下眼眸,盯着长廊整齐的地砖。  “是我火气上来了,没控制住情绪。”  熠熠和连君安出门,不过一会儿又回来了。  周逸飞超级小声的问:“你哥还好吗?”  “他没事,有电话找他,所以他要出门啦。”  连生熠善解人意帮哥哥开脱,转头就告诉钟应,“钟老师,你弹的那首曲子,是我和哥哥一起写的,但是我觉得,你说的意象不对。”  钟应见到连生熠推着连君安出门,就料想到会有这样的回复。  他无奈笑道:“怎么不对?”  连生熠坐到钢琴前,占据了黑白琴键的另一边。  她稚嫩的手指,抬起来按下了刚才熟悉的旋律,轻柔、哀伤的乐曲,重新回到了这间狭窄的音乐房。  她弹奏的是希望。  是透过树叶缝隙去窥伺阳光的希望。  但是这份希望,在稚嫩瘦弱的手指之间,变为了缱绻的流水,裹挟着片片落花,一同前往了未知的前方。  熠熠的睫毛纤长,随着乐曲笑着扇了扇。  她说:“你听,这不是渴望飞翔的雏鸟,而是岸边欣赏着落花流水的游客,在感慨春光易逝,珍惜当下。”  音乐有着千百万种理解与思考。  连生熠微笑着讲述着这首乐曲的诞生,她说,那是一个桃花满树的春天,自己和哥哥走到了漂亮的溪水旁边,见到了粉嫩花瓣飘落澄澈溪水,渐渐远去的有感而发。  她说得十分生动,连指尖的旋律都毫无预兆的雀跃起来。  熠熠说:“这首曲子并不是结束。”  更加明亮清晰的调子,随着她冰冷的手指起舞,如同春日缕缕阳光,终于穿透了厚重的树叶,普照大地。  她笑着说:“它只是春天的序曲。”  周逸飞在春天的序曲里感动得泪流满面。  “我算是知道天才什么样了,真该我妈想把我送去学医,要是有机会,她得把我塞回去重新投胎。”  连生熠哈哈大笑,安慰道:“妈妈们都是口是心非,她肯定可心疼你了,希望你成为一个好医生,获得稳定的工作和尊重。”  周逸飞想了想,“好像真是。”  他还在学医和学音乐之间找不到更好的辩驳方式,转头却发现钟应始终沉默。  “钟哥,怎么啦?”  “没什么,只是在想春天的序曲。”钟应笑了笑。  连生熠的即兴演奏,将低沉阴暗的意象,改变为了美好灿烂的春景。  如果,她没有故意改动了几个音节,钟应一定会信她。  短暂的教导,多了一位科技小达人,直接帮连生熠从录像录音到消音特效剪辑,一条龙服务。  钟应也不急,坐在一旁任由两位小朋友快乐的玩耍。  毕竟,连生熠根本不需要教导。  她什么都会,她什么都懂。  临走了,周逸飞终于将自己一背包的惊世大作,托付给了值得信任的人。  “熠熠,我的未来和前途,都指望你哥了。”  连生熠郑重抱住那一背包的移动硬盘,点头保证,“你放心,我绝对会要求哥哥听完,给你写最详细的听后感和建议!”  小伙伴们的快乐交易,直接把连君安给卖掉。  当然那位悲伤的大钢琴家,从外面散步回来,就发现自己多了一项艰巨的任务。  “电音?remix?”  他是古典乐钢琴家,对这种新兴潮流一窍不通。  但连生熠非常肯定的说:“周逸飞哥哥特别希望能得到你的点评,他说你很厉害,钢琴技巧就像是电音技巧,完美的融会贯通,绝对可以欣赏他的创作!”  连君安十分容易在妹妹的真诚吹捧里迷失自我。  “行啊。”他大言不惭,“他要是够优秀,我帮他做个推荐都没问题。”  钢琴家又重新找回了自己的威严,打开了一大背包的移动硬盘。  他在聆听前,还特地打开搜索引擎,进行了一番学习——  电音,一种经过电脑合成处理的音乐类型,常常带有混响回声之类复杂乐曲。  他懂了,也就是经过电脑合成的交响乐。  不过是音乐的另一种表现形式,欣赏起来可太容易了。  信心无限膨胀的连君安,点击了周逸飞第一份作品——  吵杂的鼓点喷涌而至,好像头顶多了一台电锯疯狂转动,连带着椅子都出现了颤抖的幻觉!  “……”  连君安以为移动硬盘坏了。  于是,他把周逸飞的作品,拷贝到电脑重新打开——  电锯变成了围绕头顶旋转的切割机,以他的脑袋为轴心,来了一场圆周运动,势必要削掉他的脑壳盖子!  “……”  现在他觉得是自己电脑坏了。  连君安觉得这一堆移动硬盘,可能是什么声化武器,在周逸飞同志的传输下,发生了基音突变,才变成了这副可怕的样子。  他盯着那些饱含连生熠期望的作品,想起连生熠的殷切嘱咐。  要点评,还要详细的听后感。  不,他不能让熠熠失望。  所以,他沉思片刻,径直打开了邮箱,用英语写道——  “亲爱的霍华德,我记得你一直痴迷于现代流行音乐作品,现在,我认识了一位绝无仅有的天才。你应该试试他的杰作。”  “期待你的点评。”  添加附件,发送成功!  连君安笑着为自己鼓掌,他果然是一个天才!  忽然,手机弹出了视频通话的界面。  他连忙收起了笑容,恭恭敬敬将手机摆放在面前,点击接通。  对面出现了一位妆容精致,神色困倦的漂亮女人,似乎她刚刚结束一场耗费精力的表演。  她浓妆的眼睫瞥向镜头,问道:“熠熠睡了吗?”  连君安老老实实的回答道:“她睡了,妈妈。”  然而,他的妈妈并不满意他的敷衍。  “你都没去看,怎么知道她睡了?”  连君安被问得哑口无言,赶紧拿起手机惶恐的说道:“我现在去看,我现在就去。”第56章   连君安没去熠熠的房间, 而是穿过一楼厅堂,走到了距离音乐房最近的房间门前。  他敲了敲门,探头进去, “熠熠睡了吗?”  董思端着咖啡杯看他,“没有, 但是心率很平稳。”  连君安关了门,立刻向老妈汇报, “我看了,熠熠还没睡,妈妈,你想跟她说话吗?我去敲门。”  “不用,太晚了。”  严肃的于美玲视线柔和了一些, 放心的摘掉沉重耳环。  “你最近一个人在家,要小心照顾熠熠,你做哥哥的,凡事上点心。”  妈妈的叮嘱, 总让连君安心惊胆战。  “我好的, 我会注意。”  他平时总是维护熠熠, 到了关键的时候, 却说不出几句有用的话, 证明自己确实很上心,只会机械的重复母亲的叮嘱。  连君安对自己的母亲充满了畏惧。  从他记事起,于美玲更像一位严厉的钢琴教师, 而不是一位温柔慈祥的母亲。  他安静路过了熠熠的房间, 回到了电脑前。  视频通话那边, 刚刚结束一场演出的于美玲, 终于能够放下心来, 一边卸妆一边问道:“最近来教熠熠的钟应怎么样?方兰说他是柏辉声的得意门生,懂事又有天赋。可我不怎么放心,他太年轻了。”  她说着不放心,那就是要听连君安的反馈。  但是,本该与钟应极为不对付的连君安,竟然稳住了情绪,笑道:“妈妈,你别担心。他来过两次了,两次我都陪着一起。我看他教熠熠拉二胡、还弹古琴给熠熠伴奏,都做得挺好的。而且,他虽然年轻,性格却很好,教起乐器来说说笑笑……”  也只有为了熠熠,连君安才能压下一腔愤慨和怒火,强颜欢笑。  “熠熠很喜欢他。”  他尝试着去讲述钟应的优点,去夸大那些在监控录像里无法展现的人格魅力。  然而,于美玲擦下厚厚的妆容,一言不发。  连君安习惯了妈妈这样,但还是努力的去赞美一个自己讨厌的人。  “对了,他还会弹钢琴。” 第101章 “钟哥、钟哥!”  两遍呼喊,就像接头暗号,必须对上了,他才敢发话。  钟应玩心乍起,笑着敲字:“请讲、请讲。”  消息发过去,周逸飞就唰唰唰地弹出来无数信息。  “你快看看,熠熠是不是两次演奏的旋律不一样?”  “啊不对,不是旋律!是感觉,是不是感觉不一样?”  “不可能啊,熠熠是个超级天才,她肯定能记住自己即兴弹奏的乐曲。”  “但是、但是!”  周逸飞说话像个车轱辘复读机,“我手机录下的音乐,居然比她音乐房的顶级设备的音乐还好听。”  “这不科学!”  手机消息的感叹号,足够表达周逸飞小朋友的震惊。  他学会使用音乐房的录音录像之后,顺便把熠熠弹奏的即兴《卡农》拷贝带走,准备亲自帮熠熠处理一下杂音,重新剪辑加字幕,再送回去。  但是,他随手点开手机录制的《卡农》,和第二次专业设备录制的《卡农》,差距之大。  连他这个没有天赋的电音选手,都能听出区别!  等了一会儿,周逸飞剪辑出来的片段,终于顺着慢腾腾的网络,到达了钟应这边。  他点击播放,音效画质极为粗糙的手机录像,清晰回旋着《卡农》温柔的音调。  他听完,又点开了画质清晰的音乐房录制音频,熠熠的《卡农》仍旧温柔,可是温柔之中缺乏了感情,和粗糙的手机版本对比,甚至显得枯燥刻板。  周逸飞确实没有听错,熠熠两次的弹奏是不同的。  一次感情充沛,一次感情微弱。  仿佛在极力克制心中磅礴的思绪,故意变得面无表情。  现场聆听无法察觉的落差,在两段音频连续播放之后,尤为明显。  熠熠是绝无仅有的天才,绝对不会出现忘记了旋律、忘记了情感这样的失误。  钟应皱着眉沉思,他忽然想起了什么,重新打开了熠熠的视频主页。  最新的视频,仍是二胡独奏的《春望》。  他简单搜索,就找到了熠熠用朝露演奏的《长歌行》。  二胡的弦音随着熠熠的白弓扬起,逐渐透出这首曲谱的温暖。  朝露易逝,留下的辉光,仍旧熠熠灼眼。  但是,钟应听不出里面本该带有的落寞和叹息。  颤动的银弦,仍是熠熠的银弦,视频里整首乐曲只剩下了高歌暖阳与春光,再没有现场演奏时全情投入的深思,也没了幻觉一般的忧愁。  这不是钟应第一次感受到视频与熠熠现场演奏的区别。  还有那首《春望》。  他和连生熠在音乐房的古琴、二胡合奏,远比连生熠上传的独奏视频,深邃、辽源、低沉。  仿佛倾尽了一位演奏者全副身心,才得到了一滴泪水,溅落在断壁残垣的花朵上。  却也让演奏者嘴唇发白,虚弱得像要昏死过去。  周逸飞还在不断的发出来自剪辑大师的困惑。  钟应却完全明白了这是为什么。  熠熠在录像的时候,故意收敛了自己的悲伤、忧愁、惶恐。  可她本就是在悲伤中浸润的孩子,又怎么能做到去掉了灵魂,再弹奏出绝妙的旋律。  “也许,熠熠只是累了。”  钟应善良的回答了周逸飞。  又也许……  她并不希望,聆听她视频的听众,感受到音调里深沉痛苦的伤感。  她也不希望,那些帮她剪辑视频、上传视频的人们听出来她深藏的渴望。  过了两天,钟应准备好了遗音雅社的曲谱,挑选了《木兰辞》里适合熠熠的段落,带着周逸飞继续去往熠熠家。  给他们开门的,不再是凶神恶煞的连君安,而是一位美丽雍容的女士。  “你就是方兰介绍的钟应?”  她说话时带着笑,却改不了高傲的习惯,“确实非常年轻。”  “您好,于女士。”  钟应不擅长和这样的钢琴家打交道,幸好,她并未多说什么,打开门让他们进来。  “熠熠。”于美玲的声音清甜又喜悦的喊着女儿的名字。  “你的钟老师和小朋友来了。”  连生熠人影还没出现,嗓音依旧的甜。  “等一等,我马上出来。”  过了一会儿,连生熠终于从楼上下来。  她穿着一身白色长裙,头戴橄榄枝花环,宛如神话里的仙女般,抱着一把小小的竖琴。  “钟老师、周逸飞哥哥!你们看!”  连生熠笑着伸手,轻柔又快乐的勾动琴弦,小小的竖琴竟然发出了清脆的旋律,演奏着舒适的乐曲。  “这是里拉琴,妈妈特地带给我的礼物。”  她走到老师和小哥哥的面前,还转过身去,让他们见到了白色长裙后面小小的白色翅膀。  “妈妈说,我是小天使!”  可爱的小女孩,泛黄的长发点缀着橄榄枝的鲜嫩绿意,透出了片片生机,比漆黑更为耀眼。  她确实是小天使,不抱着天使的里拉琴,依然是。  于美玲总能带回令连生熠开心的乐器。  小姑娘抱着里拉琴,戴着小花环,讲述着这把琴可以演奏出什么样的乐曲。  无论是欢快的海顿,还是轻快的莫扎特,都能在简单琴弦上重现。  一时之间,房子里回荡着轻快悠然的叮咚声。  “熠熠难得这么高兴。”  于美玲笑着建议道,“今天,钟老师和小朋友陪熠熠录一段小天使的视频,好不好?”  “好好好。”周逸飞没有任何的意见,还主动请缨,“熠熠,我帮你做特效,我能做小天使浑身是光圈的漂亮特效!”  小女孩和大男孩,愉快的往音乐房走去。  钟应走在了稍后的位置,总觉得于美玲想跟他谈谈。  毕竟,这位母亲从他们刚见面,脸上就藏不住情绪。  她对钟应的不满,对钟应的防备,对钟应的有话要说,清楚写在了眼神里。  以至于前面小朋友们欢声笑语打开音乐房,后面两位成年人尤为沉默寡言。  钟应见到熠熠发自内心的快乐,一切的悲伤痛苦禁锢,都能被一把玩具似的里拉琴轻易击溃。  她浑身散发着雀跃的光芒,没有小姑娘能够抵挡“成为漂亮的小天使”,这样美好的诱惑。  钟应本想着,教她一段《木兰辞》的琵琶,看她更擅长二胡还是琵琶。  现在,却将整个音乐房,让给了可靠的榜一大哥,由他尽情的建议心爱的小熠熠该怎么拍摄好看的视频。  “熠熠,你先从那儿走出来,我给你配上云朵花瓣。”  “然后再到这儿,弹奏里拉琴,选你最喜欢的钢琴曲。”  “最后,你把里拉琴放在座位旁,弹奏一遍刚才的钢琴曲,我保证,效果爆炸,火遍全网!”  周逸飞胡吹乱嗙,还没忘记他的火遍全网。  熠熠笑容灿烂,遵照着周导安排,站在了他们剧本入镜的位子。  于美玲温柔的看着她的小天使,低声说道:  “好像这里,已经不需要我们这些大人了。”  钟应能够听出她的弦外之音,沉默的跟随她走出音乐房,关上了快乐的门。  然而,于美玲仿佛不急着和钟应交谈,仔细的端详着他。  “有话您说。”钟应提醒道。  于是,于美玲缓缓叹息,神色无奈的出了声。  “我昨天凌晨回到家里,看完了你们和熠熠的监控录像。”  她丝毫不避讳这件事,语调温柔,说出的话却冷静克制。  “我很感谢钟老师能够认真的教导熠熠,但是我想你应该清楚,熠熠不需要任何教导。”  熠熠是一个天才,拥有绝对的天赋。  在方兰和柏辉声纠正了她错误的演奏技法之后,在二胡之上,钟应已经没有什么能够教她的了。  于美玲这样委婉的说法,显然希望钟应自己和熠熠道别。  可惜,钟应更关心另外一件事。  他认真问道:“既然您看完了监控录像,听见了我和熠熠说的话。那么,您应该也听到了那段钢琴曲。”  名义上由连生熠、连君安共同创作的春天的序曲,在钟应按响的琴键,留存着一个小姑娘深藏心底的渴望。  她渴望雨露,渴望阳光,渴望求而不得的自由,渴望无忧无虑的飞翔。  钟应不得不告诉她,“我弹奏的那一段,不是连生熠修改之后的春天的序曲,它确实是乐曲最初的模样。” 第103章 “于女士,您是钢琴家,您懂音乐,那您一定知道……”  钟应长长叹息,“自由和梦想,不是我们教给熠熠的东西,而是熠熠自己的想法。”  在他们来到之前,在连君安于维也纳舞台弹奏乐曲之前,在很早很早之前——  她就像一只渴望蓝天的雏鹰,被小心保护起来,又忍不住偷偷仰望天空。  然后,悄悄张开了残缺的翅膀。第57章   钟应重新回到音乐房, 打开门就能听到一段流畅的旋律。  然而,坐在钢琴前的,不是漂亮可爱的小天使, 而是榜一大哥周逸飞。  周逸飞专注于琴键的模样,颇有钢琴家的气质。  十指翻飞, 身随琴动。  只可惜他弹奏的乐曲,空有按响音符的姿态, 却缺少了乐曲本该有的情绪,让一首本该优美的乐曲,变成了还算流畅的旋律。  即使没有任何的注解,钟应还是听得出,他在用钢琴改编属于二胡的《长歌行》。  春去秋来, 叶落焜黄的意象非常明显,只不过照本宣科,有些乏味的干瘪。  “哎呀,我还是不行。”  周逸飞弹完了高潮部分, 窘迫的给了一段淡出的尾声, 匆忙停下了手。  “刚才那一段根本没弹出我想要的效果, 如果换成小叔家的合成器, 我肯定能改得更好!”  他只恨没能把厉劲秋家音乐房的合成器偷渡出来, 那么高级、便捷的电子音设备,他只需要输入乐谱,就能演奏出完美的旋律!  然而, 他的听众却给出了不一样的评价。  “可是, 我觉得已经很好了啊。”  熠熠的声音温柔, 充满了赞美, “也许旋律弱了一些, 但是你的感情很充沛!”  钟应笑了笑,认同道:“熠熠说得对,你的感情很充沛。”  充沛得他能感受到乐曲里满是周逸飞的局促不安、痛苦烦恼,又努力想要表现好的那份真诚。  这可能是周逸飞收到过最好的夸奖,他忍不住嘴角上扬,却心里有数的谦虚。  “哪里哪里,还是没改好、没改好。”  说着,他垂下视线,抬手重按琴键。  “这段急板太敷衍了,主要是我技巧太差,应该再弹快一些。”  “还有这部分的和声,变化得太生硬了,我手指灵巧点儿,也许会更好听。”  他一点一点,细致的挑剔自己的演奏。  琴键随着他的指尖叮叮咚咚,竭尽了周逸飞的思考,努力想把刚才的《长歌行》修改得更好。  钟应见他手指迅速,清晰的懂得自己想要怎么样的旋律,竟然感慨起血缘的奇妙。  因为这孩子像极了厉劲秋。  同样的认真,同样的热爱音乐。  哪怕他们不擅长钢琴,依然可以在黑白的琴键,抒发灵魂深处的情感。  连生熠站在一旁,听完了周逸飞的订正,坐到了他的旁边。  “是这样吗?”  她果断的伸手,弹奏出了周逸飞刚刚改完的《长歌行》。  优雅的旋律,宛如沐浴春雨的庭园,将周逸飞随手压瘪的枯草,重新赋予了生命。  温柔的音符,恰似暖阳普照的青葵,一束一束的舒展开绿叶,取代了周逸飞踩进地里的烂泥。  连生熠奏响的《长歌行》,稳稳的接住了周逸飞的改编意图,却带上了天才无法掩盖的乐思。  原本在昂贵键盘上平庸的乐曲,重新恢复了活泼、雀跃、温暖人心的面貌。  钟应没有打扰小朋友们的快乐。  他静静站在一旁,看着头戴橄榄枝花环的小天使,演奏这个世上最为温柔的朝露易逝、春去秋来。  这样的天才不能为人所知,确实可惜。  但是,比起一场舞台上演奏必经的紧张等待,忐忑慌张,似乎轻松愉快的享受音乐,更适合像朝露般熠熠发光的小姑娘。  连生熠用钢琴演奏的《长歌行》,脱离了二胡低沉哀婉的银弦,焕发出了截然不同的新生。  那份新生,是连生熠快乐的心境,也是周逸飞优秀的改编。  钟应沉浸在美好的意象,静静等候着这首独特的《长歌行》结束。  在回荡着汉乐府悠久余韵的音乐房,他收敛了心中的复杂,笑着问道:  “熠熠,想学琵琶吗?”  “想!”就算拥有了可爱的里拉琴,连生熠对学习的兴趣从未减退。  钟应看向音乐房安静摆放的琵琶,声音透着最后一堂课的遗憾,笑着说道:  “那我教你同样来自汉乐府的《木兰辞》。”  本该承载着期望的遗音雅社乐谱,在钟应重新弹奏下,敛去了木兰从军的刀光剑影。  他的指尖抚勾丝弦,扬起了木兰大胜归来后,家庭和睦,姐弟同心的温情。  穿着古希腊式白色长裙的熠熠,抱着琵琶仿佛古典少女,走入了机杼声声的诗词。  灵魂里掩盖不住的辉光,令她模仿钟应的指法,奏响《木兰辞》的旋律,就能唤醒一朵迎着早春盛放的洁白木兰。  快乐的时光短暂,连生熠学习任何的乐曲,都不费吹灰之力。  又是钟应要带着周逸飞回家的时间,连生熠乖巧的送他们到了门边,询问着下次什么时候再来上课。  可惜,这次钟应温柔的和她道别。  “熠熠,这几天我有些事,比较忙,可能来不了了。到时候小飞来陪你,好不好?”  周逸飞瞪大了眼睛,他可没听说钟应很忙。  连生熠漆黑的眸子眨了眨,困惑问道:“钟老师,那你不忙了,还能来吗?”  一句问话,像是反反复复问过许多人,问过许多次。  钟应觉得,小女孩什么都懂,什么都清清楚楚。  只是掩盖在稚嫩的年龄之下,让人误以为她可以永远活在甜蜜的谎言之中。  钟应不想拆穿那些谎言,他仍是勾起嘴角,声音柔和的继续欺骗她。  “当然会来。你这几天好好研究一下,怎么把《木兰辞》改成二胡曲,小飞会弹钢琴,你可以试试和他合奏,传到网上去。”  他顿了顿,说了一句实话,“虽然这几天我不在,但是我会一直看你的视频,帮方老师监督你的学习。”  收到了老师布置的功课,连生熠紧绷的神情稍稍舒缓了些。  似乎有作业就意味着老师没有完全放弃她,还会来检查功课。  “好的,钟老师。”  她漂亮的眼睛透着光亮,恢复了神采,说道,“我一定会好好学习。”  连生熠送走了钟应和周逸飞,却仍旧依依不舍的站在窗边,看他们两人的身影消失在小区拐角。  当他们第一次来到家里,她就很担心再也见不到他们。  不仅仅因为她糟糕的身体状况,还因为她严格的母亲……  “熠熠,钟老师和小朋友走了吗?”于美玲的声音,从后面传来。  “走啦。”连生熠转身往客厅跑,漂亮的白裙摆随风招摇,“妈妈,我新学了一首琵琶曲,叫做《木兰辞》。”  连君安磨磨蹭蹭很久才回家。  恩师安排的乐团工作,最晚不会忙到天黑,他却故意告诉于美玲,排练太忙,会晚点回来。  最后他在外面吃完了晚饭,直到月亮慢慢升空,他才打开家门。  “哥哥。”  迎面扑来一阵淡淡橘香。  连君安可爱的小妹妹,已经换上了舒适的居家服,披着柔软泛黄的头发,浑身散发着洗发露的香气。  “熠熠今天开心吗?”连君安低沉的心情,终于好了些。  “开心。”连生熠特地等候着他回家,仰起小脸,“钟老师又教我新的曲子,我想弹给哥哥听。”  连君安心里一惊,按捺住自己的惶恐,保持着亲切问道:“是什么曲子?”  “你来。”  连生熠抓住他的手臂,把慢腾腾的哥哥,往音乐房拖,“是汉乐府的《木兰辞》。”  木兰辞……  连君安脑海里回荡着唧唧复唧唧的老话。  他实在不明白,钟应为什么会执着于这些老掉牙的东西。  如果不是连生熠,他对这种乐曲,一点儿也不感兴趣。  当连君安鼓起勇气,准备面对一场钢琴打击乐时,却发现她可爱的妹妹抱起了琵琶。  幸好,那是琵琶。  他沉闷的表情,忽然开朗,顺势坐在了钢琴凳上。  “《木兰辞》讲的是花木兰吧?熠熠知道花木兰吗?她是一个男扮女装的女将军,年纪轻轻就行军打仗,就像法国的圣女贞德。”  连君安想趁着《木兰辞》,说点儿他知道的小故事。  可惜,他的妹妹醉翁之意不在酒。 第105章 会为了她的声音,终于传出了狭窄牢笼而高兴。  会为了哥哥演奏了她的作品,赢得了纪念音乐会主乐器地位而高兴。  他搞砸了一切,他无可辩驳。  但是他握起了拳头,咬牙切齿的说道:  “我知道熠熠一直很伤心很难过,可我能做什么?能怎么做?”  “妈妈,在维也纳我是故意将那首曲子改编成那副模样,当钟应还原它的时候,你知道我有多痛苦吗?”  “我的妹妹,是举世无双的天才,她创造了一首绝无仅有的经典之作。”  连君安的眼睛泛着泪水,就像他在维也纳,听到钟应慢慢找出了熠熠那时一模一样。  “这样的经典,即使被炫技的急行快板掩盖,即使被胡乱添加的音符遮挡,也会有人见到它原本的模样,知道它有多独特,有多悲伤!”  “妈妈!”  他从来没有如此大声的反驳过,“只要你听过它,你就不会不知道,熠熠有多难过,有多悲伤!”  “连君安!”于美玲高高抬起手,狠狠的扇在连君安的脸颊。  清脆的响声还没结束,她的呵斥就紧随其后,“你还敢说这样的话?你给我好好反省,平时跟熠熠说过什么?如果不是你说了什么,她怎么可能会伤心难过!”  连君安被骂得手足无措,但他心中敞亮。  他小心翼翼的呵护小小的女孩,然而,他再小心也抹消不掉连生熠的渴望。  电视、电影、音乐会。  任何与演奏者相关的新闻、画面,都会引得那双漆黑的眼睛,流露出渴望的神情。  “妈妈,熠熠很小,但她不是傻子。”  连君安的眼泪滴落下来,捂着泛疼的脸颊,“我们都可以走上舞台,弹奏自己的乐曲,她难道不会去想,为什么她不能吗?”  于美玲没有经历过如此执着的反抗。  她看连君安的眼神尤为陌生,“你说什么——”  她厉声斥责还没落下,房门就被猛然推开,扑进来小小的女孩。  “妈妈、妈妈……”  连生熠仰着头,抓住于美玲扬在半路的手臂。  “不是哥哥的错,是我不好。”  她哀求着抱住于美玲,害怕得声音哽咽,“我没有怪哥哥弹奏它,也没有怪钟老师弹奏它,只是、只是……”  连生熠的眼泪根本止不住,混杂着她复杂的情绪,不停的滚落。  “只是我觉得自己很丢脸,我不是这样的……妈妈,我没有痛苦,我没有伤心,我没有这样想……”  她哭着说自己没有伤心,却伤心得眼泪决堤。  于美玲的眼泪唰地掉了下来,却又强忍住情绪,温柔的哄劝道:“熠熠,不哭啊,不能哭。”  她抱住自己可怜的孩子,伸手想擦干净孩子脸上仿佛永远停不下来的泪水。  可是那些泪水越擦越多,眼前越来越模糊,最终变成了一场痛哭,还有她徒劳的那声:“熠熠,不哭啊。”  “熠熠!”  “熠熠!”  连生熠听到了很多人喊她的声音。  她清楚的知道,自己应该收起眼泪,露出笑容,像以前一样撒谎,声音甜甜的告诉妈妈:  那不是悲伤痛苦的乐曲……  那是春天飘落溪水的花瓣。  那是小鸟站在巢边叽叽喳喳的好奇。  那是雨露轻敲绿叶催促它们赶紧开花的呼唤。  她也没有伤心难过。  可是她做不到。  她的话堵在喉咙,变成了放肆的哭声,越发的响亮痛苦,又在无数声劝慰之中,窒息得呼吸急促,再也发不出声音。  我可能要死了。  她哭着想,我可能直到死去,都不会有人听到我在真正的舞台上弹奏乐曲的声音。  小小的灵魂不过经历了十二年的岁月,却苍老得像是度过了一生。  毕竟,她的一生是如此的短暂。  还没能向着蓝天振翅,就要悄无声息的死去。  混乱的夜晚从哭声开始,到医院惨白的天花板结束。  连生熠安静的熟睡过去,所有因为她那颗弱小心脏担惊受怕的人们,都伤心难过的松了一口气。  主治医生已经和他们很熟。  他平静的结束了例行的检查,才慢慢告诉哭红了一双眼睛的于美玲。  “现在熠熠心率正常,情绪非常不稳定,等她醒来之后,千万不要再刺激她。”  “她这次只是哭泣导致的呼吸不畅,引发了短暂的缺氧晕厥,幸好没有给大脑和心脏造成负担。”  “你们也不要太担心了。”  医生看了看憔悴的于美玲,又看了看沮丧的连君安,“她只是太累,睡一会儿就好了。”  医生的例行安慰,并没能让他们感到安心。  去往医院的路途短暂又漫长,连君安甚至恐惧最坏的结果,而这样的恐惧已经持续了许多年。  连生熠躺在病床里,一张小脸苍白。  氧气管、留置针、心电监护仪仿佛已经是她身体的一部分。  病房安静,监控着那颗小小心脏的屏幕,跳动着生机勃勃的绿色线条。  每一次来到这里,熠熠都会像现在这样,兵荒马乱的赶来,安安静静的躺着,直到指标恢复正常,再开开心心的回家。  可是这次,连君安不知道他们还能不能等到一个开心的小熠熠。  手机的震动,持续不断的提醒于美玲接电话。  接二连三的电话,终于让这位繁忙的母亲,没有办法继续守护着她的小天使。  她神色憔悴,叮嘱道:“安安,照顾一下熠熠。”  声音仍是疲惫的泪腔,却依然走出了病房。  连君安坐在连生熠身边,慢慢握住了她的手掌。  十二岁的小妹妹,手指稚嫩得好像只有八岁。  莹白的皮肤透着血管的颜色,指尖冰凉,好像血管里流淌的不是炽热的鲜血,而是玻璃瓶里的药液,充斥着消毒水的味道。  连君安低头趴在床边,将她的手心,贴在自己脸上,  他感受着液体流动,皮肤渐渐染上的温度,难受的心情总算得到了一丝缓解。  这短暂的十二年,他竟然已经习惯了这么去做。  给昏睡的小熠熠,温暖一只冰冷的手掌,以免他可怜的小妹妹,在美好的梦境被残忍的冷意唤醒。  然而,平静没有持续多久。  连君安又听到了妈妈的哭声。  “你知道那个老师有多可怕吗?你什么都不知道,就知道说我?”  “熠熠病得那么严重,你在哪儿?你有什么资格冲我发火!”  “你就是个混蛋!什么重要演出能比女儿重要!”  只有他们的爸爸,能让一向强硬的妈妈委屈哭诉。  即使连君安觉得这样的对话窒息,又互相折磨,他也不得不承认,妈妈是个任性惯了的脾气,冲着爸爸发泄一腔火气,反而比憋在心里更好。  门外的吵吵闹闹,似乎被董思给劝远了一些。  否则,于美玲对连凯的控诉,能够持续到熠熠睡醒。  安静的病房,只剩下了连君安和连生熠的呼吸。  那只不断输入液体的小手,在他小心摩挲下,稍稍有了淡淡的温度。  熠熠有时会睡上一整天,有时很快就能醒。  连君安常常这样沉默的陪伴她,无论手机如何震动作响,都不会分神接起任何一个电话。  因为那些电话不重要。  只有他的小熠熠最重要。  他看到他的妹妹出生。  看到他的妹妹微笑。  漫长而短暂的十二年,他竟然能回忆起许多连生熠的第一次,乐此不疲的消磨着无聊的等候。  他记得连生熠第一次叫哥哥。  他记得连生熠第一次傻乎乎的蹒跚学步。  他还记得连生熠第一次跌倒哭泣,磕掉了一颗乳牙……  然后,连生熠被送进了医院。  连君安眼中的熠熠越来越可爱,越来越懂事。  曾经她有很多的“为什么”,占据了连君安的全部空闲时间,后来,她不再问为什么,只是沉默的弹奏钢琴。  连君安很羡慕连生熠的天赋,她就像为钢琴而生,完美的满足了妈妈曾经投放在连君安身上的期望。  有时候他弹奏钢琴都会忍不住去想—— 第107章 嘴上说着有事,结果窝在樊林的钟应,显然是遇到了麻烦。  想不到,麻烦来自学生的母亲。  厉劲秋没当过老师,更没带过学生。  他这种一路叛逆疯狂过来的家伙,向来对教师行业敬而远之。  主要是怕自己惹怒过的老师太多,积累民怨,导致自己去教学生惨遭报应。  然而,钟应这么乖巧的学生,去做了更乖巧孩子的老师,还是躲不过严厉苛刻的家长。  厉劲秋坐在燥热的庭院,喝着淡淡清茶,感受着荫蔽树林吹来的清风,听完了钟应的简略复述。  连生熠的病情,连生熠的渴求,还有于美玲曾经期盼又最终落空的愿望。  都成为了炎炎夏日的一缕清风,拂过钟应的惋惜。  他勾起指尖,将秋思的琴弦挑得泠泠作响。  “我理解熠熠妈妈的心情,但是……”  钟应皱起眉,“她太偏激了。”  熠熠身体不好,于美玲的保护可以理解。  可一味地否认熠熠的愿望,强行要女儿和她想象的一样乖巧,着实令钟应生气。  “于美玲的脾气就是那样,出了名的苛刻挑剔,对待乐团的人都是颐指气使,当妈能好到哪儿去?”  厉劲秋一点儿也不意外,“你不要放在心上,不教就不教了,你方老师又不会怪你。”  钟应向来羡慕厉劲秋的洒脱直接。  他像是从不会庸人自扰的脾气,甚至觉得不去连家好事一桩。  可惜,钟应在乎的不是于美玲的态度,更不是方老师责不责怪,而是熠熠。  他为厉劲秋斟茶,诚意满满的请对方品尝。  “秋哥,你和熠熠的妈妈很熟?”  厉劲秋视线瞥过钟应孝敬的清茶,不客气的揽在面前,两杯都要。  “我们没说过什么话,但我听过她不少八卦。”  任何行业都免不了闲聊评述,厉劲秋印象中的于美玲,当得起一句优秀钢琴家,也当得起一声钢琴女王。  但女王的称呼,并不仅仅赞美她气势惊人的钢琴,更在明里暗里指责她的霸道蛮横。  久而久之,他们习惯臣服于她的脚下,只为了她弹奏出来的钢琴,无可取代。  她曾因为首席小提琴的风格,不配合她的演奏主题要求换人。  她曾因为音乐厅的灯光不够柔和,要求主办方换灯或者换场。  厉劲秋听过无数抱怨、谴责,到了他这里都变成了一种隐隐的赞美。  他说:“我没和她合作过,所以我很欣赏她。”  一位不合作就不会产生分歧的女王,活跃在欧洲乐团,厉劲秋倍感欣慰。  他看着钟应,认真说道:“如果每一个音乐家都妥协、都得过且过,那怎么能带来让观众满意的作品?于美玲对乐团们的要求,能够改掉那些家伙怠惰慵懒的习惯,我觉得挺好。”  钟应懂了。  一个固执坚持的作曲家,对一位严格挑剔的音乐家,英雄惜英雄。  从某种程度上,他们就像一类人,为了心中的原则和信念,不肯轻易让步。  “那么,熠熠的爸爸呢?”  钟应好奇的问道。  他面前无所不知的秋哥,挑起了眉梢,勾起了一抹意味深长的笑容。  “于美玲的老公?”厉劲秋想到这个名字,就忍不住感慨世间万物奇奇妙妙。  他语气温和的赞美道:“我必须得说,连凯是一个平庸的小提琴手,但他是一个成功的指挥家。”  比起于美玲,厉劲秋似乎更愿意去讲述她的丈夫连凯。  一个在乐团终日不得登台,窘迫得没什么机会小提琴演奏者,如何成功蜕变为优秀指挥家,足够知情和不知情的人津津乐道。  可厉劲秋讲的不是这个。  他说:“每次我听到连凯的事情,都会感慨这世上怎么会有脾气这么好的家伙。”  “我一直很好奇,他到底是怀着什么样的心情,和于美玲结婚的。”  “因为我每次听到他的名字,都是因为于美玲歇斯底里的骂他,而他岿然不动,始终坚持自己的想法,还帮乐团劝动了于美玲。”  钟应还不知道,厉劲秋聊起这种内幕小道,充满探究的兴趣。  他描述里的连凯,似乎是一个脾气很好很好的指挥家,总能平静的面对怒火,然后平静的告诉乐团:没有关系,她只是心情不好,不是那个意思。  完全没有被于美玲骂得改变想法的样子,反而坚持自己认为对的事情,无论女王陛下如何颐指气使。  于是,能够顶着压力,挨骂还坚持想法的指挥家,成为了各大乐团争相邀请的对象。  毕竟,他不是单纯挨骂,而是完美应对于美玲的刁钻刻薄,成功的在挨骂之后,让乐团与大钢琴家,找到奇特的平衡,达到完美统一。  仅仅通过厉劲秋几句话,钟应都能感受到连凯的温柔内敛,善解人意,柔韧坚定。  钟应没有见过他,却觉得自己熟悉这样的性格。  忽然,他的眼睛里闪过惊喜,“原来,熠熠像爸爸。”  “是吗?”厉劲秋端起茶杯,挑眉笑道,“那她确实是一个可爱的小女孩。也难怪于美玲会对她那么严厉……”  厉劲秋哈哈笑道:“毕竟,她像她爸,她妈直接父女俩一起管教一起骂。”  钟应之前为了可怜熠熠伤心的情绪,顿时哭笑不得。  本该沉重的事情,厉劲秋聊起来轻松愉快,惹得他一时之间都不知道该同情熠熠还是该同情连凯。  这么固执己见,听不进建议的傲慢女士,倒让钟应想起了另一个人。  他沉默片刻,说道:“其实熠熠妈妈的性格,倒是很像于先生。”  “哪一个于先生?”  厉劲秋想了想,“帮忙敲编钟的鼓师于经业?”  “嗯。”钟应点点头,“方老师讲述的于先生,是和冯先生不错的朋友,和遗音雅社关系也融洽,可惜,我见到的于经业不是方老师描述的那么好。”  钟应很少评述外人的过错、优劣。  于经业对于他而言,就是遗音雅社之外的外人。  但是,沈聆留下来的日记,详细记录了每一场义演的募捐数量,所思所想。里面提及的于经业不得不令他产生一些个人的见解。  “沈先生说,于鼓师天赋极佳,如果认真司掌编钟,必然能在声乐上获得一番造诣。可他始终以戏班敲鼓的习惯,来改变他们给编钟定好的曲谱,甚至对遗音雅社别的乐器指手画脚。”  钟应所说指手画脚,并不是他偏颇的判断。  于经业常年在戏班,自然懂得“流行”“受欢迎”的曲目节奏。  遗音雅社演奏的篇章,尽是重谱的千年之前的汉乐府,声调古朴、旋律悠远,相比当时流行的乐曲,确实冷僻许多。  然而,于经业不是乐器研究者,更不是遗音雅社正式成员,每次负责敲钟,都会提出无数的建议,看似理直气壮,却让沈聆不胜烦忧。  ——编钟韵律本就难控,于鼓师一番敲奏,倒显落了俗套。  ——今日合奏,编钟之音甚为刺耳,于鼓师竟未觉察。  ——于鼓师脾气执拗,又执鼓竹多年,确不适合编钟,他日若能寻得志同道合的人便好了。  字句着墨不多,可钟应看得心绪烦躁,始终对于经业没什么好印象。  他说:“固执、专断,不听他人劝告,一意孤行……从脾气来讲,他们真的很像了。”  厉劲秋之前还在当乐子人,闲聊于美玲和乐团的冲突。  经过钟应这么一回溯,他忽然认真思考,不服从乐团整体安排,我行我素的模样,着实令人讨厌。  于美玲和于经业唯一的区别,大约就是一个在钢琴上确实天赋极佳,一个在编钟上毫无建树只图自己方便了。  厉劲秋稍稍把于经业的行为,代入自己的合作方,顿时产生了乐谱被胡乱演奏的愤怒。  “所以我说,我对于美玲的欣赏,必须得是不合作。要不然,乐团里有她这么一个意见领袖,我估计得和她吵上八百回。”  他皱着眉看向钟应,说道:“当初沈先生为什么不换人,遗音雅社首演之后不是名声在外吗?邀请一些志同道合的音乐家,肯定比于经业好吧?”  “战乱时期,沈先生也不知道义演能持续多久,而且,毕竟是个高风险的行当,他对于经业再多埋怨,也感谢他愿意帮忙。”  说着,钟应更是幽幽叹息,“只不过沈先生的感谢,是付了酬劳的。”  遗音雅社的演出都是义演,无论最终收入多少,悉数捐了出去。  沈聆家境殷实,于经业说自己糊口困难,他便一直按照戏班鼓师的酬劳,只多不少,付到了清泠湖沦陷。  厉劲秋听得错愕。  他还以为于经业跟方兰说的似的,仗义出手,那就脾气不好,至少人还不错。  结果沈聆付过不低的酬劳,这事忽然就变了一副模样——  “他来遗音雅社,别是因为戏班的生意,都被遗音雅社抢走了吧?”  钟应看他一眼,无奈说道:“也许是。毕竟,每次演出都能正好遇上于经业有空,说明戏班没戏可唱,主顾们都来遗音雅社捧场了。”  厉劲秋听得笑出声,“幸好你是现在才告诉我这件事,否则我一定会因为于经业、于美玲,阻止你去教熠熠。”  他说得很认真,“我还会觉得,熠熠不是个好女孩,肯定和连君安一模一样,不值得你浪费时间。”  他说得如此肯定,钟应听了一愣。  “为什么?熠熠是熠熠,其他人是其他人。”  “但他们是一家人。”厉劲秋直言不讳,“我这个人比较小心眼,他们一家人都这么讨人厌,我可不觉得会出现一个异类。”  “当然……熠熠确实是异类,只能说,她可怜可爱,遗传了她爸爸的好脾气。”  厉劲秋看了钟应一眼,“但我没有你那么好的脾气,这都能不计前嫌,发现一位小天才。”  钟应勾起嘴角,看着厉劲秋有理有据,悠闲喝茶,全然不觉得自己有哪里不对。  爱屋及乌、恨乌及屋都是常理,只不过他从小就得了师父的叮嘱,自然不会因为老一辈的恩恩怨怨,祸及无辜后人。 第109章 “朋友,一切还没有你想象的那么糟糕。”  连君安印象里的厉劲秋,严厉冷漠。  结果,他突如其来的温柔,令连君安傻乎乎的愣在那里,一脸泪痕的盯着他。  “是的。”钟应勾起浅淡的笑,“一切还没有那么糟糕。”  他的态度永远平静乐观,“连先生,请你振作起来,因为你是哥哥。”  安静繁忙的病房,站着一群护士和医生,小心翼翼的查看连生熠的身体状况。  连君安回来的时候,于美玲正在病房门外压低声音打电话。  “我说了,取消。”  她脸色烦躁,更克制不住语气,“没有为什么,违约金和赔偿我都会付!我说了取消!”  于美玲还有几场演出,但连生熠从昨晚开始哭个不停,她再是敬业也不会在这种特殊时候离开女儿半步。  等她和电话那边吵完,连君安终于出声。  “妈,你回去休息吧。”  于美玲乜他一眼,“不行,我不放心。”  “我守着她。”  连君安神色疲惫,依然声音沉稳的说道,“爸爸快要回来了,我和爸爸会守着她。”  “你爸?”于美玲顿时愤怒与悲伤交织,“熠熠昨晚就进了医院,他都没说要回来。他回来?他怎么可能回来——”  她的埋怨带着哭腔,还没痛骂连凯狼心狗肺,就见到了熟悉的身影。  “小玲。”  风尘仆仆的连凯,回国直接奔来了医院。  他走到于美玲身前,还没说话,之前强势镇定的母亲,就狠狠抱住了他——  “你个混蛋,你怎么才回来!”  于美玲确实过于疲惫。  连君安都坐在陪护床上睡了几个小时,她是整整一晚没合眼。  连凯回来了,她有了主心骨,抑制不住疲惫和悲伤,整个人困倦得随时会晕倒。  “爸,你回去陪陪妈妈吧。”  连君安劝说着他们,病床上的连生熠仍旧闭着眼睛,在药效作用下平静熟睡。  “这里有我、有董思,我们会好好照顾熠熠,你们休息好了再来换班。”  孩子生病,对一家人都是折磨。  连凯小声询问了熠熠的状态,就强行带走了流泪不止的于美玲,她需要休息,不能就这么垮掉。  病房终于回归了安静,连君安刚刚坐下,躺在床上装睡的小家伙,就疲惫的眨了眨眼睛。  “哥哥。”  她声如蚊蚋,委委屈屈。  仿佛不愿意见到妈妈伤心,更不愿意就此妥协。  连君安走过去,摸了摸她可怜兮兮的头发。  那么脆弱瘦小的身躯,在病床上越发憔悴,虚弱得好像随时就会消失不见一样。  连君安强迫自己勾起嘴角,强颜欢笑,“熠熠,你看哥哥给你带了什么?”  连生熠习惯了连君安的哄劝。  小布偶、小铃鼓、小宠物,他都偷偷带进来过,只为了逗她开心,不再痛苦。  可是,连生熠心里只有一个念头,只有一个渴望。  那份渴望的念头,折磨得连生熠不想继续乖巧,哪怕心脏、胸口、鼻腔疼得掉眼泪,提醒她不能继续这样任性,她也不愿意假装没事的微笑。  甚至有些神情木然。  但是,连君安拿出的不是逗她开心的小玩具,而是钟应录制的视频。  手机狭窄的屏幕,传出了流畅澄澈的钢琴曲。  隔着距离与杂音,连生熠听得目不转睛。  因为,钟应弹奏的乐曲很美,钟应浑身焕发的光彩很美。  如同她憧憬至今的音乐家,正在属于自己的舞台,尽兴的弹奏着心中的声音。  阳光灿烂、春光和煦。  宛如万千鸟儿振翅,扑扇着从蔚蓝天空掠过,滑向一望无际的自由。  可惜,那段声音短暂,仅仅是一段美好的顿点,连生熠还没能畅想出蓝天海洋的辽阔,它便戛然而止。  录像中的钟应停下了手,坐在漂亮的钢琴旁认真看她。  “熠熠,这是属于你的乐曲。”  熠熠瞪大眼睛,难以置信,她疲惫眼眶泛着的泪水,干涸在脸颊。  可钟应说得非常肯定。  “我为你弹奏了一段序曲,但是你自己的表演曲目,必须由你选择自己最爱的乐器,自己创作,才显得有诚意。”  连生熠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她更怀疑钟应是在骗她。  而她尊敬的钟老师,始终温柔,说出了她渴求已久的话。  “这是我交给你的第二份作业。你得快点好起来,才能像我一样,像你哥哥一样,走上舞台,为你喜欢的观众奏响旋律。”  “我……”连生熠想回答他,却发现这只不过是一段录像,钟应并没有等待她的回答。  他说:“熠熠,我们要做的,不是消极反抗,而是积极争取。”  他说:“我们一起去争取,有熠熠的光明。”  短短的录像,就像那段短短的序曲。  美好、温暖,充满了希望。  连生熠干燥苍白的嘴唇微张,缓缓呵出白茫茫的气息,无声的复述——  有熠熠的光明,有意义的光明。第60章   钟应的那段序曲, 似乎成为了一种魔咒。  哭得声音虚弱的熠熠,重新绽放了光彩。  等到于美玲一觉醒来,她已经能甜甜的叫妈妈了。  “妈妈,我什么时候能回家?”  连生熠躺在床上, 无辜又乖巧, 仿佛不知道自己怎么又来了医院。  于美玲忍不住泛起眼泪。  她伸手抚开孩子的额发, 温柔说道:“医生说你可以回家, 我们就回家。”  医生给熠熠的诊断并不严重。  情绪波动太大,伤心过度,哭到呼吸困难。等熠熠情绪平复了,一切都不是问题。  于是,连生熠又住了一晚。  她高兴的和久违的爸爸聊天说笑, 对家里的二胡、琵琶、钢琴充满渴求, 片刻都不想再待下去。  第二天,医生例行检查连生熠的状态。  连凯作为父亲, 担忧的问了一句, “需不需要再住几天?”  立刻得到了连生熠的大声反驳。  “爸爸,我想快点回家!”  在连生熠积极的要求下,他们很快办理了出院。  这么多年, 她的病情反反复复,时常在医院里住上几天, 已经变成了大家的习惯。  于美玲小心翼翼的端详着女儿,唯恐她还为之前的事情伤心。  却发现她可爱的小天使,沉浸在快乐之中,坐在钢琴前, 抬手弹奏出了悠扬悦耳的旋律。  那段旋律饱含希望, 在音乐房回荡出温柔的光亮。  她正准备好好夸奖一下女儿的惊人创作, 熠熠就停下了手。  “妈妈,不要偷听。”  小大人似的连生熠,一脸不高兴,“你不是还有演出吗?为什么还不出发,快迟到了。”  熠熠可可爱爱催促她的声音,令于美玲又高兴又难过。  她确实有许多演出,然而,连生熠刚从医院出来,她怎么也放心不下。  “妈妈在家多陪陪你,好不好?”  于美玲对待她一贯温柔,还建议道,“明天我们去海洋世界看企鹅怎么样?妈妈都记着呢。”  “不好!”连生熠认真的拒绝,“我知道妈妈很忙,爸爸也很忙,你们没必要为了我进医院这件事太担心。”  这么多年,她自己都习惯了,还语重心长的劝道:“还是工作要紧,等你们回来,我要给你们一个惊喜。”  “什么惊喜?”于美玲好奇的看着懂事的女儿。  连生熠笑着说:“我要给你们演奏我创作的乐曲。”  就用她最爱的乐器,和钟应、连君安一起去争取,走上舞台演奏乐曲的权力。  有连凯在家,于美玲再不放心,也踩着最后时间点,赶去了德国。 第111章 她对熠熠的二胡很熟悉了。  雕刻着葵纹的琴首,承载着数不尽的期待。  如此贵重的礼物,她是不敢收的。  可是,柏辉声告诉她。  “这不是一把普通的二胡,而是我的师公,一位历经了苦难折磨仍旧乐观快乐,活到了八十八岁高龄的长寿老人,留下来的礼物。”  “我将它送给熠熠,熠熠给它取名叫朝露,你不必担心,更不必慌张。因为,朝露不是什么转瞬即逝的水汽,而是迎接晨光滋润万物的水滴。”  她的小熠熠,就像这样的水滴。  滴进了她的心里,润泽了她的灵魂。  后来,柏辉声去世了,她也想归还这把朝露。  方兰却说:“辉声替她去了,朝露更该守护着熠熠。这是师公和辉声留给熠熠的期望——期望她健康成长,快乐生活。”  一把承载了期望的二胡,奏响的声音温柔缱绻。  很快,那些如辉光、如轻云的温柔,在二胡顿弓颤指之中,想起了扑簌的响动。  仿佛呼呼风声迎面而来,又像被什么东西遮挡了凌冽寒风,变得沉稳笃定。  不知怎么的,在这样的钢琴与二胡的合奏中,于美玲想起了鱼跃龙门——  小小的游鱼逆行湍急瀑布,被尖石刮破鳞片,遍体鳞伤,仍旧怀揣越过凶险山门,化身为龙的梦想。  又想起了鲲鹏远飞——  北冥有鱼,其名为鲲,化而为鸟,怒而飞,其翼若垂天之云,逍遥自在。  那铮铮胡弦,清澈琴音,似乎在描绘着鱼跃龙门、鲲鹏远飞的勇猛。  她不禁握紧了连凯的手,丈夫耐心的安抚她,却叫她越发的惊慌。  因为,她是一个钢琴家,她听得懂音乐传递的情绪。  迎风而飞,无惧骤雨的声响,从熠熠的银弦传来,从安安的琴键传来,交织融汇,透着一种深邃的坚定,宛如兄妹俩共同抵抗即将到来的雷霆。  于美玲没有听过如此坚定的乐思。  坚定得她的眼睛直愣愣的盯着熠熠,再也不能欺骗自己。  熠熠的每一声弦,都在讲述同一种情绪。  每一声颤,都在呼号灵魂深藏的渴望。  这样的渴望,她听过、她见过、她否定过。  哪怕她千百次回避、无视,也阻止不了它千百次涌上熠熠的指尖,由乐器完整的传达。  一首乐曲,温柔、坚定、无悔。  于美玲听着听着落下泪来。  “小玲。”连凯轻轻抱住她,眼睛泛着相同的水光,“不要难过,你该高兴才是。”  熠熠握紧了弓,结束了最后的尾声。  她听到妈妈低声啜泣,质问爸爸“你叫我怎么高兴”?!  不禁升起一丝丝犹豫。  然而,连君安扬起声音,说道:“熠熠,告诉爸爸妈妈,这首乐曲的名字。”  妈妈在哭,爸爸在笑。  熠熠的眼睛,熠熠发光。  小小的女孩认真的说道“这首乐曲是我想对你们说的话,所以它拥有一个很长的名字——”  “《有鸟西南飞,熠熠似苍鹰》。”  音乐房的低声啜泣,变为无法克制的悲伤,于美玲听懂了、听清了,所以她更加的难过。  熠熠放下朝露,走到了于美玲的身边。  短短几步路,她走得辛苦,呼吸急促,心跳剧烈,好像随时都会脆弱死去。  她想,董姐姐很快又会告诉她,该吃药了,该休息了,不能那么激动。  可刚刚完整表达了自己全部思绪的熠熠,依然勾起笑意,安慰的拍了拍妈妈的肩膀。  泪流满脸的于美玲从丈夫怀中抬头,一双稚嫩温柔的手掌,为她轻轻拂去泪水。  “妈妈,我不想做一只笼中鸟。”  这是连生熠有生以来第一次提出这样离经叛道的要求。  “我想做一只鹰,飞向天空。”  她笑容灿烂,眼神执着。  “哪怕脚下就是万丈深渊,我也会勇敢的张开翅膀。”第61章   连生熠的语气认真, 笑容透着笃定的哀求。  于美玲再也不能当做没有听见,没有看见,伸手握住了她的小手, 轻轻哭泣着亲吻她的手指。  “当然。”母亲的声音颤抖, 她知道自己答应女儿意味着什么。  她更清楚一场音乐会对一个极具天赋的音乐天才又意味着什么。  “我们家熠熠, 一直是鹰。”  于美玲破涕为笑, 紧紧的抱住怀中的孩子, “为了音乐而生的小雏鹰。”  连生熠快乐的扑过去, “妈妈!”  连君安的一切担忧, 都在于美玲抱住连生熠的时候, 消失得干干净净。  熠熠的乐曲藏着小小女孩的思考。  他的妹妹仅仅渡过十二年的人生罢了, 却像入定了十年、二十年的修士一般,勘破了红尘俗世, 一心只为修得正果。  他勾起笑,视线从高兴讲述乐曲的熠熠身上挪开, 落在了那把漆黑安静的黑檀乐器上。  两根弦、一张弓,简单得称得上简陋。  常年与八十八键的钢琴打交道的连君安, 曾经无法理解,熠熠为什么会喜欢这么简陋的乐器。  如今他才清楚知道, 因为二胡的两弦,能够完美奏响出熠熠复杂的心境。  低沉的颤音,如同逆风振翅。  高亢的滑音,恰似心底呐喊。  传统而古老的胡琴,一代一代传承至今,竟然比黑白琴键还懂他的熠熠。  他不信玄学不信因果, 却蓦然觉得——  朝露是熠熠的因。  也为熠熠种下了最好的果。  于美玲同意了连生熠的音乐会要求, 自然再也没有人反对。  即使他们还没有定下时间, 钟应也为他们带来了极佳的音乐会曲目。  “这是我们帮熠熠改编之后的曲谱,正好适合你们一家人演奏。”  钟应递给了于美玲厚厚的五线谱,上面列出了钢琴、小提琴、二胡、琵琶的合奏。  甚至还有钢琴二人奏。  于美玲看着这些陌生的古诗词化作的五线谱,耳边立刻就能听到这些如同天籁的旋律。  她是西方古典钢琴家,她从未接触过《长歌行》《木兰辞》的曲子,但又将那些诗句牢牢记在了心里。  很久很久以前,在她还存有家庭音乐梦想的时候,挑选过无数曲谱。  他们会以赞美玛利亚的《圣母颂》开场,献上著名的贝多芬、莫扎特,最后以肖邦的抒情圆舞曲结束。  但是,她的选择远没有眼前这份曲目用心。  因为,它们每一首都经过了改编,透着于美玲熟悉的旋律与节奏,像是完完全全的为他们谱写。  “你怎么做到的?”  她诧异看着钟应,这个年轻人应该不了解他们演奏的习惯,却给出了符合他们习惯的乐谱。  钟应笑道:“因为秋哥说他熟悉你擅长的钢琴曲风格,连君安提供了一些关于连凯先生的建议。最重要的是小飞……”  周逸飞虽然沉迷电音,真正要为了熠熠拼尽全力的时候,总能给出最合适的建议。  “他说,这样的旋律,才是熠熠喜欢的旋律。”  三个不受欢迎的外人,在连君安和连生熠偷偷筹谋,努力争取的时候,已经倾尽全力,为这场必定会举行的音乐会,谱写了最美的合奏。  于美玲翻开这些乐章,见到的不再是单纯的音符,而是一群年轻人不计前嫌的付出。  “对不起,我真的很抱歉。”  她愧疚的出声,再没有惯常的趾高气扬。  面前的钟应,不是什么为了一场演出就要极力配合她的乐手,而是一位真诚坦然的陌生人。  于美玲清楚,他们是为了熠熠。  更因为清楚,她才更加的羞愧。  然而,钟应平静说道:“您是一位母亲,您想保护熠熠的心情,我们都能理解。”  “我们也很高兴,您能作为一位钢琴家,理解熠熠的心情。”  他温柔的态度,正像于美玲捧着的温柔乐谱。  傲慢的钢琴家曲了曲手指,踌躇许久,终于问道:“那首曲子,是你教她的吗?”  于美玲始终不敢相信,自己小心保护、遮风挡雨培养出来的孩子,怎么能够演奏出如此复杂坚定的乐思。 第113章 任性的小女孩心里只剩下了一件事,“与其碌碌无为的等待结束,我更愿意主动拥抱它。用我的钢琴、用我的琵琶,还有我的朝露,弹奏最美好的乐曲,等待它给我回应。”  她漂亮的眼睛弯起月牙,比董思更为豁达坦然。  “死亡确实很可怕,再也见不到爸爸妈妈哥哥姐姐,但我总是会死的。”  不是二十年、三十年、四十年后。  是近在咫尺、越来越迫切的模糊时间点。  像是一把悬在头顶的刀,随时会落下来斩断她的脖颈。  这样的想法曾经折磨了连生熠许多夜晚。  唯独确定了自己可以走上舞台的那一天开始,她没有盯着天花板发呆,也没有怀疑能不能睁眼明天。  因为她没有那么时间可以浪费,她必须分分秒秒为她的演出做准备。  连生熠的笑容漂亮。  她说:“我不用等到以后再享受生活,现在的我为了音乐会努力的每一天,都在享受生活。”  董思站在那里,沉默的守着熠熠吃药。  那颗她守护了三年的心脏,恢复了平缓,只会在情绪完全投入到演奏之中,才会激烈的起伏。  董思知道,熠熠很喜欢朝露。  那把名字源于《长歌行》的二胡,系上了熠熠所剩无几的时间。  可董思想起的不是青青园中葵,而是自由与爱情。  连生熠那么小,她根本不懂爱情。  但是她对音乐的执着,令她不断地寻求着挣脱束缚,奔向通往自由的道路。  一路鲜花锦簇,终点却在悬崖峭壁,等待她张开残缺的翅膀。  董思看得见她的翅膀,那是名为音乐的自由,也是名为音乐的爱情。  她很贪心,仿佛她两样都想得到,又两样都能得到。  “钟老师!哥哥!”  一声快乐的呼唤,打断了董思的忧愁。  连生熠放下水杯,转身蹦跶到钟应面前,伸出了手,将钟应远远拖离了连君安,也远离了董思。  她在安静安全的走廊,悄悄和钟应说:“钟老师,我想在音乐会的最后,再加一首曲子,我一个人表演。”  “一个人?”  音乐会的曲目已经定下,都是连家人的合奏,连生熠作为主乐器手,将拥有最为华丽的阵容支援。  可她却说,想一个人演奏一曲。  “为什么?”钟应好奇的问道。  连生熠笑着说:“因为安可。”  “一个优秀的音乐家,都该为观众的安可,准备最好的即兴。”  她甚至不知道自己会不会有观众,眼睛依然闪闪发光。  “这是我的音乐会,最后的安可,当然应该我一个人表演!”第62章   熠熠想要一个人返场表演的事情, 钟应如实的告诉了于美玲。  当父母都愿意配合熠熠之后,那位固执的母亲就变得十分的豁达。  然而,她听到这样的要求, 仍是皱着眉问:“为什么?”  熠熠的音乐会每一首曲目都会有人伴奏。  不仅仅是他们害怕孩子寂寞, 更害怕她在演奏中途出事, 无法继续乐曲。  这样的念头, 于美玲并没有明确的说出来。  可所有人都懂。  无论是于美玲、连凯, 还是连君安, 都是常年登台表演的音乐家。  他们有着丰富应对意外的经验, 他们更清楚——  天才能够收到数不尽的赞美, 就更要给予这些发出赞美的人们, 最好的回馈。  那是尊重,也是音乐家的基本素养。  他们是父母, 走上舞台就是不能辜负听众的音乐家。  这场音乐会一旦开始,就会顺利的进行下去, 哪怕……  哪怕作为主角的连生熠必须提前退场,音乐家们也为之默默做好了准备, 会替她完成这场美好的音乐会。  所以,于美玲不希望熠熠单独演奏。  特别是在音乐会尾声, 一切都要结束的时候,不愿意她孤孤单单在舞台之上,出现任何的意外。  然而,钟应猜测道:“也许,熠熠要求单独演奏,是因为她想演奏给你们听。”  于美玲睁大了眼睛, “可我已经认真的听了。”  连生熠丰富的情感, 在一次一次彩排之中, 表露无遗。  她的渴望、她的快乐、她的祈求,尽数在安排好的乐曲里展现,于美玲听得清清楚楚。  一个小女孩的想法如此的简单纯粹,不需要多余的独奏表现。  可钟应依然告诉于美玲,“但她还没有单独对你们说过什么。”  不管是《长歌行》《木兰辞》,还是倾注了她复杂情绪的《有鸟西南飞,熠熠似苍鹰》,都有别人的陪伴。  但她藏在安可独奏里,想要的是一个人对所有人说的话。  “她想感谢听众,也想感谢你们。”  钟应能从熠熠的即兴演奏中,察觉到她每一份小心思。  重新谱写的乐曲,没有连生熠小心隐藏的即兴曲。  那首曲子,是凝聚了她所思所想的悲伤乐曲,却是她创作过的最好乐曲。  钟应知道,那样的曲子弹奏出来,熠熠会害怕于美玲反对她登台。  因为它的沉重、它的悲伤,像极了一场道别。  它又的的确确的是,连生熠的灵魂所在。  所以,钟应微笑着帮连生熠劝说着温柔的母亲。  “你们是她最爱的父亲母亲和兄长,她想弹奏最好的乐曲给你们听。”  于美玲总是容易涌上泪水。  她越来越了解自己看似乖巧的女儿,就越来越清楚,那颗稚嫩幼小的灵魂比她想象的强大,比她想象的坚韧。  “好,我同意她的独奏,但是——”  于美玲愿意放手,不代表她就能放心。  “钟应,你能替我们陪着她吗?”  她小小的姑娘,仿佛要踏上一段陌生孤独的旅途,拒绝了父母兄长的陪伴。  但是于美玲仍旧希望,有人能够陪着她。  一位母亲的请求,令钟应愣了愣。  “如果熠熠不介意的话……”他不是很确定,“我可以陪她。”  钟应和于美玲短暂达成一致,很快就告诉了专注保养银弦的熠熠。  她拿着松香,每天重复枯燥繁杂的程序,一丝不苟的保护着朝露,也保护着老师们对她的期望。  钟应说了于美玲的请求,他以为熠熠会失落。  却没想到熠熠的眼睛闪闪发光。  “钟老师,那你能用古琴给我伴奏吗?”  “古琴?”钟应诧异看她。  自从一场《春望》之后,钟应就避免提及古琴相关的一切。  能够抒发心底情绪的琴音,曾让熠熠唇色发白、痛苦颤抖,他不想可爱的小姑娘受到悲伤的干扰。  可熠熠却说:“对,我喜欢古琴的声音。”  “我一直觉得,那是一种神秘的乐器,在我不伤心的时候发觉我的伤心,像是有灵性一样,能够直击灵魂。而且,弹奏它的人,也有一种我说不出来的光芒。”  漆黑的眼睛澄澈漂亮,看着钟应,“就像你。”  “你是这个世界上,第一个发现我的人。”  连生熠听说了那场在维也纳的音乐会,连君安说得痛苦又备受折磨。  她面前的古琴演奏者,凭着一首钢琴曲,立刻找到了她的存在。  连生熠心中的震撼,直到现在都强烈得声音激动。  “我从来不知道,有人可以在音乐里发现我的存在。”  她雀跃的讲述着快乐,“钟老师,你一定可以懂得我的心情。”  连生熠放下了松香,抖落了多余的粉尘。  她说:“就像这段旋律一样。”  朝露的琴弦轻柔颤抖,远比钢琴低沉婉转的弦音,缓慢、忧愁的流淌在音乐房之中。  钟应弹奏过它。  钟应寻找过它。 第115章 像一只快乐的鸟。  “妈妈、妈妈,好多人、好多人来听我的音乐会。”  她抱住于美玲,感受到四面八方涌来的温暖。  那些人也许是爸爸妈妈的朋友,也是哥哥的狂热追随者,但是没有关系。  都没有关系。  当她走上舞台,当她奏响旋律。  他们所有人都会在这里,在这光芒万丈的舞台,亲耳听到她存在的声音。第63章   一场慈善音乐会, 能够吸引观众的永远是那些舞台上的知名演奏家。  比如,漂亮傲慢的东方明珠于美玲、指挥兼小提琴家连凯、以及贝多芬在世连君安。  常年旅欧的于美玲,在国内的舞台出现极少, 每一次都是与顶尖乐团合作, 奏响令人惊艳的乐曲。  她凌厉的曲风, 宛如她凌厉的魅力,获得了无数古典乐爱好者的认可。  而她的丈夫、她的天才儿子, 依然在她闪闪发光的桂冠之下, 得到了许多听众的赞美。  但是,他们从来没有听说过“连生熠”。  这位出现在海报宣传、发布了邀请视频的女孩子, 能用钢琴、二胡、琵琶弹奏出美妙的乐曲。  可对这些耳朵挑剔的听众来说,她不过是一个默默无闻的附带品。  优秀的母亲,温柔的父亲, 天才的哥哥。  连生熠在大众眼中, 仅仅只是在音乐世界成长, 无忧无虑的叛逆女孩。  因为, 她生活在西洋乐世家, 而她却更擅长拉响二胡!  民乐和西洋乐始终存在微妙的隔阂。  就像连生熠出生在两位钢琴家、一位指挥兼小提琴家的家庭, 奏响两根弦的民族乐器, 会给听众们带去微妙的错觉——  啊,她是不是天赋不够好, 所以选择了民乐?  大部分来到现场的听众,都怀着这样的疑问。  他们也许是钢琴家、指挥家的朋友, 也许是钢琴家、指挥家的忠实听众。  有的人大约听说过,有这么一位身体不好的小姑娘。  有的人就算来到现场, 也不知道“连生熠”到底为什么十二岁了, 才和父母兄长一起登上舞台。  大家在低声议论和好奇里, 等待着这场家庭音乐会。  并不在乎连生熠到底怎么样,只在乎待会的两位钢琴家会怎么样。  终于,灯光渐渐暗淡。  一个穿着蓝衣黑裙,梳着两条麻花辫的小姑娘,带着她的二胡,走到了舞台上。  年轻、可爱,小小的个子,踩着小小的学生布鞋,透着与生俱来的乖巧娇弱。  她没有自我介绍,坐在了属于自己地方。  仿佛自我介绍是浪费时间,只是用一双漆黑澄澈的大眼睛,好奇又略微羞涩的打量着舞台下的陌生人。  音乐厅响着客气礼貌的稀疏掌声。  所有人都用好奇的眼光,盯着陌生的小女孩。  直到真正的钢琴家登场时,那些礼貌的掌声,才变得发自内心的热烈。  于美玲少见的穿着蓝黑色旗袍,漂亮精致的走上来。  同样没有任何自我介绍和寒暄,坐在了舞台唯一的三角钢琴前。  而穿着黑色学生装的连君安与灰色长衫的连凯,并肩前行。  连君安路过舞台中间的小女孩,伸手拍了拍妹妹的肩膀。  连凯停了下来,在小女孩身边站稳,拿起了小提琴。  只有连君安横跨了整个舞台。  他的位置,不是那架已经由妈妈掌控的三角钢琴,是舞台的另一边,一架简约的立式钢琴。  短短一分钟,三件西洋乐器和一件民族乐器都有了属于自己的演奏者。  他们看向舞台,没有说话,好像是民国时候一家四口,冷清冷漠的聚会。  观众席见他们这副沉默的模样,好奇的低声议论。  “他们女儿叫什么来着?”  “好像叫连生熠。”  “连生熠真幸福啊。”  “大家都配合她,穿上了演奏民乐才会穿的衣服。”  渐渐吵杂的议论声里,显得有些奇怪的长衫小提琴家,故作颜色的咳嗽几声。  所有人都抬起了手,做好了准备。  他们不在乎音乐厅仍未完全停止的交头接耳,他们只在乎那把由连凯紧握的琴弓,缓慢又明确的奏响了音乐会第一串音符。  那是观众们没有听过的旋律。  让他们忘记了舞台上违和的民国装束,沉浸在了小提琴的优雅之中。  连凯的琴音很美,更美的是他带起了两架交相辉映的钢琴合奏。  尖锐高亢的是于美玲,低沉颤抖的是连君安。  他们仿佛隔空呼唤,呼唤着小小的连生熠拿起她的弓弦,姗姗来迟的奏响了今日的主题。  观众见到了连生熠手腕灵巧掌控琴弦。  见到了雕花镂空的独特二胡,回应她的动作,发出了坚定果断的声响。  当二胡的声响出现,听众就再没有精力去分辨钢琴不同的风格。  全部的注意力,都被连生熠奏响的二胡吸引。  沉稳开阔的旋律,仿佛破云而出的朝阳,温暖照耀大地。  舒缓的弦音,如沐浴阳光的绿植,慢慢展开了枯黄的枝叶。  自然清新的乐思,竟然明确地流淌在众人心间。  明明有两架钢琴的声音在音乐厅回荡,听众的耳朵始终被一段清澈明晰的独特旋律虏获。  美妙的钢琴成为了它的装饰音,流畅的小提琴成为了它的连音。  这舞台上乐器众多,却只有它能够主导一切,让人听见光,听见雨露,听见春去秋来又一年。  熟悉音乐的听众,震撼在连生熠极具天赋的演奏之中。  即使是不熟悉音乐的听众,也能不断在旋律蜿蜒转折的时候,发现小女孩的拉开弓弦的动作,引来了温暖阳光,划过银弦的手臂,颤抖出了润泽万物的广博。  一个被所有人忽视的小女孩,让人无法忽视她的二胡。  更无法忽视二胡奏响的乐曲——  光芒雨露,春秋冬夏,循环往复的时间宛如循环往复的旋律,不断的倾诉着相同的怅惘悲戚。  没有名字的乐曲,作为连家合奏的开场,成功将所有人的注意力落在了小女孩身上。  他们迫不及待想听她说话,想听她自我介绍,想听她继续演奏更多擅长的乐曲!  终于,温柔婉转的乐曲,在声声劝进之中,进入了尾声。  连凯拿过话筒,说出了音乐会开场以来第一句话。  “刚才的乐曲,叫做《长歌行》。”  说着,他将话筒递到了亲爱的女儿面前,“熠熠,你会背《长歌行》吗?”  他像一位考问孩子功课的温柔父亲,将难题交给了连生熠。  连生熠坐在那里,微微扬起下巴,声音抑扬顿挫的念诵道:  “青青园中葵,朝露待日晞。阳春布德泽,万物生光辉。”  陌生的“连生熠”,忽然在众人心里变得可爱又熟悉。  那首耳熟能详的诗句,伴着她甜甜的童音,惹得观众心绪柔软。  “熠熠好可爱。”  “她的二胡太神奇了,是所有二胡都这么悦耳吗?”  他们笑容满面,为认识了一位可爱的小朋友感到兴奋。  音乐是最好的自我介绍。  之前记不住连生熠名字的人,已经记住了他们的熠熠。  然而,熠熠并没有勤劳的承担起完整演奏。  《长歌行》结束后,她牵着连凯的手,走下了舞台。  在众人遗憾又渴望的视线里,于美玲和连君安交错的弹起钢琴,开始了钢琴家们的乐曲。  “熠熠,喝点儿水。”  董思殷勤的照顾着小妹妹,唯恐她因为一首乐曲累到了。  “感觉怎么样?”钟应笑着问她。  刚刚完成了人生中第一首表演曲目的连生熠,眼睛透着不可思议的光芒。  “很快乐。”她的声音透着一丝茫然,伸手捂住胸口,“我的心脏很平静。”  她期待了这场音乐会很多天,也害怕了很多天。 第117章 这可能是听众感受过最为温柔的于美玲。  她小心呵护着她的宝贝,不愿熠熠受到任何的伤害。  可小女孩稚嫩的手指,弹奏出一段极有爆发力的和弦,让于美玲的旋律措手不及。  那一刻,观众席忍不住传来轻轻欢呼。  他们在音乐中听到了固执强硬的抗争,熠熠弹奏的不是精灵,而是伟大可敬的人类——  普通、坚韧的人类,心中常怀痛苦挣扎,依然在琴键上发出了对命运不公的呐喊!  这是最好的舒伯特,最好的《f小调幻想曲》。  哪怕是应该严肃倾听的音乐会,他们也克制不住激动的心情。  还没有哪一位音乐家,能在同一个舞台,不断变换演奏的乐器。  不是单纯的在民乐之间跳动,更不是局限于西洋乐的琴键、琴弦。  而是在所有键盘乐器、弦乐器里,随性拿起了一个工具,展示着她傲人的天赋。  一个不到十五岁的小姑娘,让钢琴响彻了充沛的灵魂。  琴弦上的乐章不是什么单纯模仿,而是真正燃烧斗志的灵魂乐曲!  她是天才!  是被藏了起来,忽然光芒耀眼的天使!  每一个音符,都像是连生熠的翅膀,为她张开了逆风飞行的倚仗。  舞台下的听众只需要用耳朵去听,却觉得眼睛里充满了旋律,波荡起伏的音调满是抗争、满是挣扎。  满是一个诞生于世,感受到音乐美好的小姑娘从未屈服的呼啸。  一首《f小调幻想曲》,是熠熠的倾诉,是于美玲的折磨。  观众放声欢呼、热烈为天才鼓掌的时候,于美玲握住孩子温暖的手指,脚步急促。  刚刚走到帷幕之后,她就忍不住落泪。  “熠熠,有没有哪里难受,有没有哪里疼?”  于美玲的眼泪染花了妆容,她眼里却只有她的小熠熠。  “没、没有。”  可熠熠连回答都有些困难,呼吸急促又苍白,强忍着心脏的剧烈跳动,撒着一眼就能看穿的谎言。  因为她的旋律是如此的疼痛悲伤,她的手指甚至在微微颤抖,额头渗出了微微细汗。  她却依然坚强微弱的说道:“妈妈,我没事……”  她的掩饰无济于事,连君安跑过来就抱起了她。  “我没事的,哥哥,我没事。”  连生熠委屈的趴在连君安肩膀,声若蚊蚋,视线担忧的去看原地哭泣的于美玲。  是那首情绪充沛的四手联弹,让她倾尽了思绪。  对生活的热爱,对命运的控诉,令她感同身受的进入了舒伯特创作的经典,演奏出了真实的内心。  并不快乐,并不积极的心境,仅仅在钢琴旋律上透露了一点儿,就让于美玲泣不成声。  “不要继续了好不好,熠熠?”  于美玲坐在那里,旁边就是清晰的监控仪,比她的直觉更为敏锐的机器,留下了可怕的痕迹。  董思都变得严肃,强烈的赞同于美玲的观点。  不过是《f小调幻想曲》而已,熠熠的心脏就像疯了一样颤抖。  藏在乐曲里的不安与痛苦,成为了连生熠的不安与痛苦。  音乐家与乐曲共情是求之不得的天赋,在连生熠的身上,变成了可怕的催命符。  所有人都看着连生熠,仿佛她是一个不懂事的任性孩子。  连生熠听得到主持人上去暖场串词,帮他们争取时间。  音乐厅回荡着观众们的笑声,还有人在突兀的大喊“熠熠、熠熠”。  她舍不得离开,这是她能够争取的最后机会。  “可是妈妈,只剩下《有鸟西南飞,熠熠似苍鹰》了。”  连生熠苍白着一张小脸,可怜的祈求道,“我不会因为自己创作的乐曲太激动,你也听过我的小鹰协奏曲,它很温柔、很快乐,像一只跃过龙门的鱼,像一只翱翔天空的鲲鹏,自由自在,得偿所愿,没有一点儿悲伤。”  “真的吗,熠熠?”  于美玲产生了强烈的怀疑,她说:“你平时和我练习《f小调幻想曲》,也一直很快乐。”  如果不是因为连生熠快乐,她绝不会选择这首暗藏危机的四手联弹。  可在刚才,在舞台上,连生熠全情投入的演奏,陷入了舒伯特的低落悲痛,灵魂都在旋律中战栗。  她恨不得停下演奏,抱走她可怜的孩子。  但她是一个钢琴家,发生任何意外,她都必须完成那场可怕的演奏。  于美玲根本止不住流泪。  想起那首温馨的四手联弹,就会产生后怕——  如果她的熠熠就这样心脏骤停了怎么办?  那她这一生,都不会再碰可怕的钢琴。  “妈妈,真的。”连生熠可怜兮兮的哀求,“只剩下我的小鹰了,让我和哥哥弹完它吧。”  于美玲不敢相信她的女儿。  这是一个小骗子,一直在用笑容和快乐欺骗她的信任。  她张了张口,想说“不”,想让主持人就这样结束音乐会。  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因为她的熠熠是如此可爱的凝视她。  一双漆黑澄澈的眼睛,倒映着她满是泪痕的脸,充满了这一生没有过的哀求和渴望。  她的小熠熠,已经是音乐家了。  没有音乐家希望自己的音乐会留下遗憾。  于美玲抬手,擦掉冰冷的泪水。  “不准演奏悲伤的旋律。”  她的声音严肃,每一个字都是来自母亲的命令——  “我只要发现你的心脏不对劲,我就上台打断你的表演。”  残酷无情,充满威胁,很不讲道理,还没有音乐家的原则。  “熠熠。”  于美玲带着哭腔,拥抱她可爱可怜的小女儿,“我不能没有你。”第64章   于美玲的哭声, 回荡在音乐厅后台。  主持人在音响里发出的悦耳笑声,也无法掩盖一位母亲的悲痛。  她会失去熠熠,她要失去熠熠了。  小小的女孩子, 柔软的伏在她怀里, 但她根本抓不住自己的女儿, 只能看着她心爱的熠熠固执的消失。  她宁愿熠熠不会弹钢琴、不会拉二胡、不会弹琵琶。  做一个碌碌无为、平平凡凡的健康姑娘。  也不愿意在寂静深夜,去听熠熠的录像视频。  乐曲那么动听, 她的姑娘那么漂亮, 演奏出来的旋律却带着掩盖不住的悲凉。  有时候她会想——  是不是熠熠什么都不会,什么都不想, 就能活得更好一些,陪她更久一些。  于美玲思绪混乱呜呜的哭,忽然听到耳畔轻柔的提问。  “妈妈, 你还得第一次教我认识舒伯特的时候吗?”  “什么……”她泪眼婆娑的看着熠熠。  连生熠勾起嘴角, 即使她的脸色苍白, 唇色浅淡, 仍是一个漂亮的笑容。  “也是在这样的音乐厅, 我还没有办法和你一起表演四手联弹。”  熠熠清清楚楚的说道:“你告诉我, 舒伯特是一位勇敢的音乐家。”  于美玲记得。  那时她刚刚结束一场亢奋的演出, 精神十分疲惫,但是她可爱的小熠熠张开柔软的手臂拥抱她, 说道:“妈妈,以后我要和你们一起表演!”  她很高兴。  熠熠活泼可爱, 漆黑的眼睛充满着对音乐的向往。  于是,在散了场的舞台, 她怀抱着可爱的孩子, 随手弹奏钢琴, 教熠熠认识那些伟大的音乐家。  “这是莫扎特,他创作了宝贝最喜欢的小星星。”  “这是贝多芬,他写出了你听了之后非常激动的命运。”  年轻早逝的音乐家,留下了瑰丽美好的篇章,病痛缠身的音乐家,发出了灵魂深处的呼啸。  它们统统出现在于美玲的指尖,教导着她可爱的小女儿,去感受音乐的魅力。  熠熠眼睛澄澈茫然,她不懂得莫扎特的英年早逝,也不懂得贝多芬的失聪对音乐家代表什么。 第119章 手足无措的小小音乐家,转头去看自己的钟老师。  却发现钟老师温柔笑着,安静看着她,和所有观众一样,给予了她耐心的等待。  连生熠意识到,这就是她想要的音乐会。  一双双炽热灿烂的眼睛,专注的凝视她,等待她的自由演奏。  熠熠露出一个快乐的笑容,做起了音乐会唯一一次自我介绍——  “我叫连生熠,今年十二岁。”  小姑娘甜甜的音调回荡在宽阔音乐厅,清晰可爱,紧张得微微发颤。  “今天对我来说,是一个对非常重要的日子,这也是一场非常重要的音乐会。”  她眼睛放光,仔细端详观众席黑压压的人群,笑着说道:  “感谢大家能来到这里,感谢你们喜欢我的演奏,感谢你们的掌声和认可。所以,还有一首乐曲,我想一个人……”  连生熠忽然回过神,看了看沉默的钟应。  那双眼睛温柔带笑,鼓励着她勇敢说出自己想说的话,不必介意任何的事情。  她的钟老师有一双美丽的眼睛,正是那双眼睛从茫茫人海,在万里之遥的维也纳,透过一首改编得面目全非的即兴曲,发现了身处漆黑角落,无声的自己。  那是她的曲子。  无论怎么改变旋律、改变音符、改变演奏的乐器或是演奏的人,都总会有那么一双眼睛,透过它看到背后真实沉默的连生熠。  现在,沉默的连生熠可以出声了。  她捧着话筒,坚定的说道——  “这首乐曲,我想和我的老师们一起,把它带给大家。”  她的老师不止是钟应,还有冯元庆,还有柏辉声,还有方兰。  有些人来到了现场,有些人再也不能来。  可是她短暂孤独的人生,因为这些老师们变得灿烂辉煌。  让她鼓起了站上舞台的勇气。  “它是曾经一首即兴曲,就创作于这把名为朝露的二胡上。”  熠熠看着整个音乐厅的观众,笑得灿烂,“我给它想过很多名字,但我却发现,只有一个名字最适合它。”  她的声音温柔,甜甜的童音呼唤着自己的名字。  “熠熠。”  她笑着告诉所有人,“这首由朝露奏响的即兴曲,名字就叫《熠熠》。”  是熠熠生辉的熠熠,是熠熠发光的熠熠,是熠熠闪烁的熠熠。  是熠熠存在的意义。  也是从悲伤痛苦之中,伴随着一声婴儿啼哭,诞生于世的熠熠。第65章   连生熠穿着普通的可爱t恤和短裤, 和在家里一样抱起了朝露。  不一样的是,她真正的拥有了许多听众,拥有了会对她说“我爱你”“我喜欢你”的粉丝。  即使这样的喜欢短暂, 即使离开音乐厅他们睡一觉就会忘记。  她也快乐得不能自已。  音乐厅重回安静, 连生熠拉开了银白色的弓弦。  那首悲伤忧郁的《熠熠》,拥有一段低沉的序曲, 沉入了不为人知的角落, 就像她自己,远远的见到光,远远的躲在黑暗里。  没有了最后的顾虑,她的朝露爆发出了喑哑凄凉的哭声, 为她奏响了证明她存在的《熠熠》。  朝露的胡弦, 尽情的飞扬着连生熠的思绪。  黑暗中窥见的光芒, 是她的舞台亮起的明灯,慢慢的讲述着连生熠的一生。  痛苦是她的灵魂颜色, 她的记忆永远是一片漆黑。  那是连生熠第一次知道, 自己不能像普通小朋友一样走出家门。  她不能痛哭, 她不能大笑, 她不能在沙滩上打滚,她不能登上一望无际的险峰。  寂寞安稳的生活, 一点一点消磨她所剩无几的光阴。  她躲在大树可靠的枝干下,悄悄透过树叶去看耀眼的太阳。  不同于快乐雀跃的乐章,《熠熠》的旋律痛苦得令观众心脏抽痛。  仿佛那支握在熠熠手中的白弓,变成了刀刃, 挑在聆听者心间。  她是在光芒中诞生, 沉入黑暗的姑娘。  她唯一的祈求, 就是能够从黑暗中走出来, 重新沐浴阳光。  二胡的哀怨伤痛,远远超过了钟应曾在维也纳听过的即兴。  连生熠在倾诉、在抱怨、在发泄。  钟应泠泠古琴的伴奏,将那些深沉如墨的黑暗,搅得更加阴沉。  突然,胡弦迸发出了一丝高亢的声音。  就在那个时刻,那个瞬间,黑暗中的连生熠站了起来,走了出去。  小心翼翼,捧着自己脆弱的心,见到了真正的光明。  她走得很慢很慢,慢到二胡的银弦断断续续,仿佛喘息。  她走得很辛苦很辛苦,辛苦得弓弦嘶哑抗议,好像要就此断裂。  钟应听到刀尖上的行走。  揉弦顿弓的熠熠,在攀登一座无法逾越的高峰,每一步都滴落了鲜血,像海的女儿一样离开赖以生存的黑暗,走向会将她融化的光明。  一声声沉重琴弦响动,颤抖出了微弱的希望。  那是她的心声,她的抗争,她的感恩,她的诀别。  雅韵古老的琴身,在朝露的颤音里荡起空灵冷清的回声,它们经历过的一切,连生熠正在经历。  它们等候过的光明,连生熠正在沐浴。  曾经在即兴曲里,只能悄悄渴望远眺的阳光,骤然照耀大地。  旋律如同游人登山,辛苦的到达了顶峰。  不畏浮云遮望眼的风景,是一片生机勃勃的绿。  带领所有聆听这首乐曲的人们,见到了茂盛森林、壮阔海洋、柔软云层,还有初升的朝阳。  连生熠银弦,在高扬的音调之中发出了明丽得耀眼的急板。  像是一个顽皮的孩子,不顾父母兄长的叮嘱,一路奔跑到了山顶,冲着深邃的峡谷呐喊——  喂!妈妈!我的一生就是这样苦涩又寂寞。  嗨!爸爸!你总是比妈妈更加沉默的端详我。  哥哥!我的哥哥!下辈子你还要做我的哥哥,包容我的任性,带我去感受音乐的快乐。  那一段段呐喊变成了呼啸,撞响了空寂无人的山林,吓飞了无数的惊鸟。  听众瞠目结舌的盯着疯狂的演奏者,她不像十二岁,她像历尽沧桑回归了一生,在生命最后的时刻,疯狂的纵深一跃,笑赴深渊。  胡弦急切地跌入万丈悬崖,听众们痛苦的瞪大眼睛。  他们不敢相信那段耀眼的旋律如此短暂就要戛然而止。  他们还在渴求好不容易等来的希望和光明,能够驱散苦涩黑暗留在心底的悲痛,怎么还没照亮浓厚的阴影,就要带着太阳离去?!  然而,熠熠的琴弦越来越低,钟应的冰弦也越来越碎。  残缺不全的灵魂,在急速掉落的旋律里四分五裂,直到她收束了弓弦,演奏出了一段缓缓、慢慢的柔板。  那本该是希望,却又细碎得拼合不出完整的意象。  那也许是光芒,但它微弱得像从悬崖深谷最深处轻轻飞上来的萤火。  连生熠苍白着一张脸,带着笑意,奏响着这段脆弱轻柔的抒情。  萤火越来越轻,越来越弱,等到它飞到跌落悬崖时的山峰,才颤颤巍巍的扑腾出了残缺的翅膀。  仿佛一只跌落悬崖的鹰,挣扎着传来了最后的音讯——  我不后悔。  我很快乐。  即使失去生命。  那是一段温柔漫长的折磨,揉在银弦之上,叫人揪心的紧紧盯着熠熠。  他们不知道发生过什么,不知道正在发什么。  为什么她的旋律,给他们带来一片漆黑,好不容易激动的迎来了希望的光,又得面临更加深沉的痛苦。  熠熠不过是十二岁的小女孩罢了,她有大把大把的光阴可以挥霍。  但是她的《熠熠》,走过了痛苦,走过了黑暗,见到了短暂的光明,竟然变得如此的激进。  越是明亮耀眼,越是叫人热泪盈眶。  好像她就为了站在舞台上,站在最美的风景前,对他们说——  我听见了,我看见了,我自由了。  我来过。  二胡没了声音,十弦琴缓缓收束。  音乐厅的观众震撼于连生熠的深邃乐思,他们都快忘记眨眼,紧紧盯着舞台上的小女孩,用掌声表达他们的诧异和惊喜。 第121章 钟应沉默的看着连君安回到熠熠所在的地方,他凝视着医院惨白空荡的急诊大厅,也给自己挂了一个号。  包扎断了指甲还在渗血泛疼的手指。  兵荒马乱的晚上,周逸飞和厉劲秋拿到了专业设备录制的音乐会视频。  周逸飞是剪辑视频和处理杂音的熟手,就算熬夜,也能达成连君安的要求。  第二天一早,视频刚刚上传,熬了一夜的钟应,居然接到了连君安的电话。  “钟应,你能来医院吗?熠熠想见你。”  那边声音虚弱,显然也和他们一样,整夜未睡。  一晚上,熠熠已经从抢救室转到了普通病房。  但钟应还是第一次见到如此虚弱的熠熠。  她躺在病床上,脸色比枕头还要苍白,嘴唇毫无血色,带着输氧管,贴着复杂的监护仪传输线,可怜的小手扎着针头,一点一点的输液。  唯独一双漆黑的眼睛,见到钟应的时候,闪烁着光。  “音乐会很成功。”  钟应温柔的告诉她,“小飞帮你把视频传到网上去了,等你精神好一点,就能叫你哥哥用手机播放给你看。肯定有很多很多你的粉丝,给你留言,给你送花。”  他挑着一些熠熠听了会高兴的话,希望虚弱的小女孩能快乐起来。  然而,熠熠听完却说:“钟老师,下次……”  她说话断断续续,气若游丝,“下次你告诉我遗音雅社的故事好不好?”  她没能在音乐厅后台听完的故事,仿佛成为了更大的遗憾。  比音乐会和视频留言都要重要的遗憾。  小小的女孩,疲惫的眨眼。  她贪心的说:“我想和钟老师再次登上舞台,下次、下次我想弹奏遗音雅社那把木兰琵琶,我还想……”  熠熠似乎不好意思的笑了笑,又没能勾起可爱的嘴角,虚弱的出声,“学习沈先生十根琴弦的古琴。”  她的眼泪,在她费劲说话的时候,不受控制的流下来。  连君安小心的帮她擦干,她却只盯着钟应。  “好不好,钟老师?”  “好。”钟应没有任何犹豫。  “木兰琵琶的雌蕊、雄蕊,十根琴弦的雅韵,三十六件编钟的希声,我都教你。”  他眼里虚弱的熠熠,高兴的弯了弯眼睛,泪水一直流进连君安放在她眼眶旁的手绢里。  “那我们说好了哦。”  熠熠确实高兴,她翘起稚嫩的手指,弯起虚弱的弧度。  钟应愣了愣,他避开了包扎了的丑陋右手,用他的左手温柔勾住熠熠的小拇指。  和熠熠拉钩。  他从来不知道,熠熠的手指可以这么纤细、可以如此冰冷。  这样冰凉瘦弱的手指,弹奏出了这个世界独一无二的美丽乐曲。  痛苦、绝望、希望、梦想,编织成了坚强弱小的熠熠。  “嗯,说好了。”  他笑着说道:“等你好起来,我把遗音雅社的所有乐器都带到你面前。我们两个人可以举办一场音乐会,演奏所有汉乐府的诗篇。”  “水声激激蒲苇冥冥,万里赴戎机关山度若飞,少壮不努力老大徒伤悲,饥不从猛虎食暮不从野雀栖,还有、还有一首你从来没有听过的乐曲——”  “它叫《景星》。景星是一颗象征祥瑞的星星,只要它升起来,就能天下太平,没有战争、没有贫穷、没有病痛,熠熠的病也会因为它的星光而消失……”  钟应胡乱说着哄小孩儿开心的话。  连生熠看着他,疲惫的眨着眼睛。  她认真的去听这些熟悉的诗句,它们每一句背后都有一位伟大的音乐家的注释,还有长达八十年的等待。  八十年,好漫长好漫长的时间,漫长得连生熠觉得困倦,缓缓闭上了眼睛。  钟应错愕的停住讲述,下意识看了看心电监护仪的屏幕。  那些简单的线条,仍在平稳的跳跃。  对于病床上沉睡的小女孩,只有匀称的呼吸和心电监护仪的波动能够证明她还活着。  “让她睡吧,她很累了。”  连君安声音极轻,最后帮熠熠擦干净眼角。  钟应握住熠熠冰冷的手,放回她的身侧,跟随连君安走出病房。  于美玲和连凯守了一夜,只有连君安这样年轻健康的哥哥,能够撑得住耗费体力的演出、抢救,熬到现在还头脑清晰。  钟应说:“熠熠平安了,我也放心了。等她出院,我去你们家探望她。”  他又说:“我出门的时候,小飞已经在上传视频了,再过几个小时,你就能放给熠熠看。”  “对了,等熠熠出院,我想把家里的乐器搬过来,教她弹更多的乐曲。”  未来充满了美好的计划,连君安却笑得勉强,甚至有些苦。  可他只是点点头,说道:“嗯,到时候我给你打电话。”  钟应回到家,彻彻底底的睡了一觉。  绷断的指尖包裹在纱布中,笨拙又疼痛。  但他醒来,立刻开始准备《千年乐府》的演奏。  熠熠没有那么多时间可以耽误。  最好是半年以内,她养好了身体,他们就带着乐器登台。  连生熠是最好的琵琶、二胡演奏者。  钟应是完美的古琴、编钟演奏者。  哪怕只有他们两个人,也能替遗音雅社的音乐家们,重新奏响熟悉的旋律。  钟应忙碌了三天,编排好了二重奏的曲目,只剩下残缺不全无法达到完美的《景星》。  他思考,能不能让熠熠来改编这首乐曲,看看小天才的想法。  却被周逸飞疯狂的电话催促打断。  小朋友在那边欢呼。  “钟哥,熠熠的视频好多人推荐,都是大音乐家、专业乐评人!”  他发自内心的为熠熠高兴,“我家熠熠终于被好多人知道了!她火了!”  钟应好奇的打开了视频主页。  那天晚上熬夜上传视频,经过周逸飞精心剪辑处理,配上了字幕,随着音乐讲述乐曲和熠熠的故事。  无数亲临现场的大音乐家们,热情的推荐、分享,盛赞这位藏起来的天才少女。  钟应不懂“火”的标准,但是他见到那段长长的音乐会视频,播放量超过百万。  比起之前可怜兮兮的播放量和粉丝数,熠熠的主页热闹非凡。  下面简洁的评论区,出现了许多陌生的id。  他稍稍刷新,就能见到1秒前发布的评论,实时赞美着可爱优秀的演奏者。  他们亲切的叫着“我的熠熠”“可爱的熠熠”,说自己居然发现了宝藏。  不少人还激动的送上了烟花,以至于周逸飞稳居的榜一位置都被无情的夺走,往后落下了十几位。  钟应觉得,熠熠知道了肯定会非常高兴。  因为,这个世界认识了她,认可了她。  对她的抗争和挣扎做出了最美好的回应。  然而,钟应还没将这个消息告诉连君安,就先接到了连君安的电话。  “我们出院了。”  他声音疲倦,像是几天几夜没能合眼,“你如果有空……今天、不了,明天吧,明天麻烦你来我们家拿点东西。”  “东西?”钟应困惑的重复,不能理解连君安缥缈虚浮的话语。  那边沉默的呼吸,迟迟无法说明。  “东西,就是……东西。你来了就知道。”  说完挂断,仿佛不想多谈。  钟应心中惶恐不安,但他的全部不安都因为那句“我们出院了”强行安定。  他猜测,他能拿走的东西只能是朝露。  也许于美玲不要熠熠再碰乐器,也许最后的《熠熠》让于美玲发现了朝露的危险。  钟应想到了许多可能,他都能理解于美玲的做法。  那是一位母亲,就算生气的叫他拿走朝露,或早或晚,熠熠也能求着妈妈,让朝露回到自己的身边。  钟应一大早出门,前往了熠熠的家。  环境清幽的别墅,依然是他第一次来时的模样。  开门的还是连君安。  他憔悴颓然,胡子拉碴,穿着一声黑色t恤黑色牛仔裤,整个人像是沉入了黑暗。  “出了什么事?”钟应低声问道。  连君安摇了摇头,没有回答。  他眼睛通红的往里走,于美玲在等待他们。  钟应还没见过这样的于美玲。 第123章 她的墓碑是漆黑的,上面刻着生辰年月,本该写“卒于某某年月”的位置,在于美玲的要求下,变成了——  “青青园中葵,朝露待日晞。”  墓碑旁的柏树,幼小得迎风招展,仿佛她幼小的生命。  又因为这句诗,充满了勃勃生机。  连君安叹息一声,走到了钟应身边。  他问:“熠熠信上给你写的什么?”  钟应缓缓的看他,回答道:“她说,她去见柏老师、冯老师了,叫我不用伤心。”  “我就知道。”连君安露出一个无奈的笑,浅浅淡淡泛着悲伤苦闷。  “这个小坏蛋,给你们的信全是安慰,给我的信全是安排。”  他丝毫不觉得站在熠熠墓前数落熠熠有什么不对,他还要一五一十的说出来,让外人看看自己的妹妹有多任性。  “她叫我把她即兴曲谱整理出来,放到网上。还叫我们不要对外公布她的去世——”  “为什么!”沉默的周逸飞愤怒的打断他的话,“好多粉丝都要给熠熠留言,好多人喜欢她!他们、他们……”  十六岁的男子汉哭得哇哇的。  连君安的眼眶也跟着涌上泪水,眯着眼睛,伸手逮住这个吵闹的小崽子。  “别哭了,看看你。”  他好不容易强行轻松的声音,又重新带上哭腔,“她就是不希望那些喜欢她的人,为她难过。她说、她说——”  公墓的轻风拂过,连君安擦了好久的眼泪,才继续说道:  “她说,希望自己的乐曲能给别人带来快乐,带去希望。而不是一提起她的乐曲,就有人说:这人十二岁就死了,都是一些不吉利的曲子。”  “熠熠说,大家那么忙、那么辛苦,这世界有太多太多美好的事情,不必记挂她一个逝去的人。只要喜欢她的音乐、喜欢她的乐曲,即使她很久很久没有出现,也不会让大家伤心。”  他们会以为,小天才去学习了。  他们会猜测,小天才到底怎么了?  伤仲永、去现充,脱离虚无缥缈的网络做一个高雅小众圈子的无名之辈,都可能是他们的猜测。  只要没有确切的答案,在他们的记忆里,熠熠就还活着。  连君安不知道,自己的小妹妹怎么会有那么多的顾虑。  又那么的温柔体贴。  他叹息一声,笑着说:“所以,她叫我把她的乐谱整理出来,改编成钢琴的、小提琴的、协奏曲的、合奏曲的……”  连君安想到信纸上密密麻麻的安排,就想去揪熠熠瘦弱苍白的小脸蛋。  “我的坏妹妹,可真是不心疼她没有天赋的好哥哥。”  周逸飞沉默的听,沉默的抹眼泪,什么话都显得苍白多余。  忽然,连君安伸手,塞给他了一张纸条。  他诧异的展开,见到了一串英文。  连君安说:“熠熠还安排我,一定要把电音的点评、听后感,拿给你。说实话,我听不懂你那些流行音乐,所以我把它们发给了专家。”  专家的联系方式,写在纸条上,他说:“霍华德现在是一家流行音乐唱片公司的老板,有专门的发行渠道。”  “霍华德说,他很欣赏你,很喜欢你的才华。如果你愿意,可以联系他,给你的作品出专辑。”  周逸飞捏着那张纸,就像捏着自己一直求而不得的“伯乐”。  他知道,连君安是大钢琴家,能够帮他联系这位霍华德,必然不会亏待了他。  但是,他沉默不言,一个劲的掉眼泪。  连君安拍了拍他的肩膀,什么都没说,只是和钟应、厉劲秋简单的道别。  冷清的公墓,只有连生熠留在了那里。  钟应说他要去清泠湖学院,他们并不同路,厉劲秋就带着周逸飞,登上了回隔壁市的车。  暑假要结束了,周逸飞马上就是高二的学生。  高考似乎成为了全部的目标。  但是他手上捏着的纸条,给了他一条通往高考之外的康庄大道。  他应该激动,应该高兴,应该兴奋的去想怎么悄悄干成一件惊天动地的大事儿!  然而,周逸飞的心里只有熠熠。  他也有一封信。  熠熠亲笔写的,字迹可爱,语言真诚。  熠熠说,她以为妈妈和哥哥告诉她,网络上很多人喜欢她的音乐,都是安慰她的谎话。  熠熠说,原来不是的。真的有周逸飞哥哥那么好那么优秀的人喜欢她,她真的很高兴。  熠熠说,谢谢你。  给他的信,很长很长,还写着熠熠对电音的好奇。  她还说:“哥哥又犯懒了,我明天就催他,赶紧把点评和听后感给你。”  可是,对周逸飞来说象征着特立独行的电音,似乎变得没有那么重要。  他更喜欢听熠熠按响琴键,拨弄琴弦,哪怕只是调弦调音,都比他视若神明的电音,优美空灵。  他再也听不到那样的音乐了。  即使视频可以永远播放,他也听不到熠熠腼腆的笑着对他说:  “谢谢你喜欢我。”  高中生悲伤的归家之旅,远远超过了要开学带来的压力。  厉劲秋反复叹息许久,终于决定出声。  “恭喜你,小飞。以后电音界真的要出一位天才周了。”  刻薄挑剔的作曲家,能说出这样的话,简直是违背良心。  他竟然真的像一位好叔叔,慈祥的建议道:“回去我跟你妈说,把新房子重新装修一下,给你做个小型音乐房,用不了多大,你们家杂物间就挺合适。功能做最基础的,隔音、防火、空气循环,成本不高。”  可惜,周逸飞最关心的音乐房,也只是获得了一个眼神。  厉劲秋没见过这么情绪低落的小侄子。  他印象里,周逸飞就是一头不知疲倦的斗牛,整天都想搞出个大新闻。  于是他想了想,又说:“那个霍华德,好像在美国。你先和他联系着,或者我帮你联系也行,到时候去签合同、去发展,我们挑个国庆、寒假,一起过去。做音乐也不一定会耽误学习,就算耽误学习了,我们还能办一个休学——”  “……我想读书。”  “嗯?”厉劲秋没听清,下意识看他。  “我想好好读书。”  周逸飞脸色严肃的说:“现在高考竞争太激烈了,我不能休学,更不能耽误学习。”  这可是厉劲秋和周逸飞的妈妈求都求不来的醒悟。  厉劲秋看自己小侄子,充满了诧异和震惊。  “转性了?不惦记你的电音了?”  周逸飞张了张嘴,说不出来。  但他什么都没说,厉劲秋忽然懂了。  “……你想学医?”  “嗯。”周逸飞点点头。  厉劲秋叹息道:“可是学医很累啊,而且能考上医学院的都是学霸。学医辛苦,学出来当医生也辛苦,别听你叔公说的什么儿科、中医就不累,都累,比你当音乐人累多了。”  然而,周逸飞沉默不语。  过了许久,他才低声说道:“可是学医……”  周逸飞的眼泪止不住的掉下来,声音断断续续的说:“学医才能救音乐人!”  厉劲秋送周逸飞回家,从来没有如此违心的夸奖过吵闹的小侄子。  “他在我家可乖了,天天学习,作文都写了好几篇,还主动买了模拟题做,就是写完了、做完了,忘了带回来。”  “现在成绩差一点,没关系啊,姐,你也不要太逼他。男孩子开窍晚,他读不了本硕博医学院,先读个本科,以后继续考继续学,一样的。”  曾经,厉劲秋和周逸飞的妈妈一起打击周逸飞自信。  现在,他竟然要为周逸飞说话了。  送了孩子回家,小崽子的暑假结束了。  厉劲秋的夏天也结束了。  连生熠的音乐会,在业界反响不小,真正的天才只要站上舞台,全世界哪一个角落都能听到她的旋律。  连常年在外的周雄民都听说了。  可他电话打回来,问的却是——  “于美玲的女儿去世了?”  “嗯。”  “听说她不止二胡好,还会钢琴?”  “嗯。”  “可惜了。”  周雄民的惋惜,并不在于连生熠的英年早逝,“她要是能好好活着,肯定能成为于美玲一样的钢琴家。”  成为优秀的钢琴家,是周雄民对他们兄妹的一贯期望。  但厉劲秋天赋平平,指尖僵硬,弹奏的钢琴被他评价为:猴子弹琴。  小提琴更糟糕,除了锯木头就是拉锯子。 第125章 林望归是他的挚友,是他的斫琴师,更是他的引路人。  如果不是这位斫琴师,三十年如一日的寻找遗音雅社的乐器,樊成云这个沈聆的重外甥,再怎么痴迷古琴,也不会走上这条寻找乐器的路。  可他走了,樊成云的脑海一片空白。  那该怎么办?  车行一路顶着暴雨雷鸣,到了樊林附近雨势却渐渐弱了下来。  宁雪絮低声说着林望归的遗言。  “师父说,贝卢最近又在打听您的消息,再等一年两年,就能去意大利了。”  “美国那边传回来消息,说希声有件甬钟在一个小提琴家的手上,看您认不认识美国有名的音乐人,方便给他们牵桥搭线。”  “师父还说,日本的——”  “樊叔!”  宁雪絮见到樊成云打开车门,车都还没停稳,就固执的跑进樊林。  他无心去听那些林望归的“重要事情”,他只想知道这个老头子又在开玩笑。  然而,樊林安静清幽,连绵绵细雨打在树叶上的声音,都显得突兀。  没有了林望归恼人的咳嗽声,也没有他刺耳的锯木声,更没有他调音校音的单调响动。  雨水淋湿的庭院,和摆放着棺木的灵堂。  “樊大师。”  “樊先生。”  林望归的朋友、亲属,熙熙攘攘站满了宽阔的厅堂。  彩色的照片摆放在棺木尽头,供奉着香火、铁盆,等人祭拜。  “望归?”  樊成云不敢信,他直愣愣的盯着笑容温柔的照片,绕开了祭拜的摆台。  那些陌生的、熟悉的亲属朋友,见他走到合紧的棺木前,伸手要掀开上面那层厚厚的棺椁!  “成云!”  “樊老师,您别激动,我们来,我们来!”  他已经记得不清,是谁拦着他,又是谁在劝说他。  他只记得,漆黑厚重的棺材板慢慢移开,里面确实是他认识了二十年的挚友。  二十年,又十年。  三十年了。  “我第一次见小应的爷爷,到现在已经三十年了。”  樊成云站在雨势渐小的长廊,指了指雨打芭蕉叶的庭院。  他说:“我是为他爷爷守灵的时候,才第一次见到小应。”  年余五十的古琴大师,慢慢到了斫琴师林望归去世的年龄。  却始终无法忘记陪伴挚友的最后一晚。  他视线慈祥的看向厉劲秋,说道:“那也是我第一次见到秋思。那张十弦琴是小应爷爷去世前最后的作品,也是他爷爷唯一为他而斫制的古琴。”  厉劲秋知道,秋思是钟应挚爱的十弦琴。  浅棕木色,霜漆清淡,远远端详,像是一块普通的木头,拉上了十根弦。  算不上优美。  他忽然意识到什么,出声问道:“当时秋思……是不是没能做完?”  或许是没有上漆,或许是没上弦,厉劲秋不懂古琴的斫制步骤,但他始终觉得秋思奇怪的地方,仿佛得到了解答。  那是林望归逝世时的遗作。  “它确实还没有完成。”  十年前的樊成云脾气不好,还很固执。  特别是在确定林望归去世后,他的固执脾气更为变本加厉。  他怒斥了探望林望归的亲属,赶走了林望归的朋友。  就连年轻的宁雪絮都没逃过脾气暴躁的樊大师一通教训。  空荡的樊林,回荡着樊成云的怒火。  “我平时怎么叮嘱你的?”  “为什么不告诉我望归病得那么严重?”  “为什么要让那群忘恩负义的家伙进来!”  寂静冷清的夜晚,灵堂灯光惨白,烛火摇曳。  宁雪絮一边垂着头,一边哭着说:“师父不让我告诉你,师父说,宁家人、宁家人会帮他处理后事——”  “姓宁的都是一群狼心狗肺的东西!”  樊成云愤怒的指责,“如果不是他们,望归不会变成这样!你以为他一身老毛病怎么得上的?!宁家害他还不够惨吗!”  他一顿痛斥,只听到宁雪絮默默的哭泣。  林望归从小就收她做徒弟,可她也有父母,她也是宁家人。  樊成云气得想要砸毁所有东西,又想一把火将樊林给烧了。  然而,他一腔怒火的视线触及林望归的遗像,又习惯的压了下去。  樊成云长长叹息,“明天火化是什么时候?”  宁雪絮回答得清楚,“五点出发,六点半火化,八点下葬。”  “你去休息吧,明早我们得陪着望归,陪着你师父。”  刚才还怒气冲冲的中年人,跌坐在祭拜的蒲团上,盯着彩色带笑的遗像。  “我和他说说话,我一个人再送送他。”  宁雪絮不想走,她是被樊成云赶走的。  固执的琴家,能够遵从林望归的叮嘱,忍耐脾气。  可惜,教他忍耐的人都不在了,他还能忍什么?  樊林的深夜很冷,樊成云的心一片冰冷。  他扯过那些黄黄白白的纸钱,一张一张点燃,一张一张烧。  他其实不信什么死后享福的鬼话,他只是想找点事做,免得自己一时冲动,真的把樊林给烧了。  “你骗我。”  临时摆放棺椁的灵堂,只有樊成云的控诉。  “我去法国之前,你说你好了,等我回来你就好了。”  他自嘲的笑了笑,“你又骗我。”  纸钱烧起的火焰一跳一跳,像是去世的老骗子在辩解。  樊成云都能想象他会说什么——  “我没有骗你,只是这病到了秋冬,咳嗽多了一些。我不难受。”  “你回来我肯定好了,不好能这么精神的跟你说话?”  一年又一年,一次又一次。  到林望归死了,樊成云都不知道他那一身病到底有多严重。  林望归骗他,宁雪絮骗他。  樊成云盯着彩色遗像,忽然问道:“你到底还有什么事骗过我?”  “你说我是俞伯牙,你是钟子期,是不是在骗我?”  “你说我找回遗音雅社的乐器,你就和我同台演奏,是不是在骗我?”  “你说我这次从法国回来,就给我一个真正的惊喜——”  樊成云的声音戛然而止。  他眼睛模糊了,说不下去,垂着头捻着纸钱,一张一张沉默的烧。  如果这就是林望归准备的惊喜,那樊成云是真的高兴不起来。  然而,林望归并不会回答,只是温柔看他。  蜡烛与火焰跳动,樊成云不再说话,只是静静坐着。  夜风呼啸,雨后冰凉。  这样的寂静的院落,他还能听到叮铃叮铃的水声,如同琴弦一般作响。  也许是他老了,是他疲倦了。  他竟然听到了琴弦的声音。  叮。  叮叮。  一声一声唤得樊成云骤然直起了腰。  他难以置信的看向漆黑的庭院,断断续续清脆的声响,仿佛林望归在调弦校音!  “望归?”  樊成云从地上爬起来,麻木的双脚找回了知觉,“望归?”  他顺着那一声声清幽琴声,往昏暗的庭院走去。  琴声越来越清晰,渐渐从短促的响动,变成了一段旋律—— 第127章 想说爷爷斫制的五张古琴,各有音色,件件精品。  想说爷爷赠予师父的四张古琴,量身定制,远胜老琴。  还有那张尚未完成的秋思,哪怕他仅仅斫成了木坯,十根琴弦横过岳山,依然音准决然。  然而,他说着说着,声音弱了,沉默的看着雨。  这样好这样优秀的斫琴师,英年早逝,和柏辉声一样,和连生熠一样,和他们一样……  只剩他庸人自扰,孤寂缅怀。  “……你比较像爸爸,还是比较像妈妈?”  一声好奇的疑问,打断了他越来越深沉的思绪。  钟应转过头,仿佛不能理解这个问题似的,错愕出声,“什么?”  厉劲秋笑着说:“我是说,你如果像爸爸,那你爸肯定帅气沉稳,如果你像妈妈,那你妈肯定温柔漂亮。”  厉劲秋挑了一个轻松愉快的问题,字字都带着对钟应父母的表扬。  爷爷不在了,爸爸妈妈那么年轻,总是在的。  能把钟应的神志从逝者那儿唤回,大约只能依靠所向无敌的父爱母爱了。  可惜,钟应澄澈的眼睛看他,在他礼貌的笑容里,困惑的回答道:“我不知道。”  厉劲秋愣了。  钟应说:“我是被爷爷收养的,我不知道父母是谁。”  整个秋雨的气氛变得凝重沉稳。  哪怕钟应神色如常,厉劲秋也面无血色。  如果天上有雷,他一定冲出去找雷劈死自己!  他最擅长的音乐,已经聊死了话题,把钟应给聊走了一次。  想不到最不擅长的家长里短,强行开启话题,直接踩到了雷区!  厉劲秋忽然尴尬起来。  “对不起,我不知道这个,我刚才听樊大师说得那么高兴……”  还说得眉飞色舞、慈祥安稳,想来钟应绝对是讨人喜欢的孩子,必然生活在幸福美满的家庭,拥有温柔健康的父母,樊成云才会那么兴高采烈!  谁知道——  “那个,对不起……”厉劲秋发誓,绝不再聊亲属话题!  “没关系。”  “还有就是……你师父知道这件事吗?”厉劲秋真的很困扰。  钟应漆黑眼眸困惑瞪大,反问道:“他有可能不知道吗?”  这一问,彻底把厉劲秋给问服了。  也对,樊大师看着钟应长大,怎么可能不知道他是收养的。  可那位慈祥的老先生,聊起钟应小时候透着那股长辈看晚辈的喜爱,句句都在说:嗯,像林望归。  半点儿没有捡回来领养的感觉啊!  “我错了,我真的错了。”  厉劲秋和钟应一起看雨,终于觉得有些话说得对。  “难怪彤彤说我这人什么都好,可惜长了一张嘴。”  钟应没忍住,笑出声。  还没等他重回严肃,装作若无其事,又听厉劲秋道:  “她还说,这世上如果有毒舌罪,那我肯定罪无可赦,牢底坐穿。”  “她昨天还在发消息骂我,说我今天绝对会因为没心没肺不会说话天打雷劈——”  虽然这场秋雨淅淅沥沥,快要停了,但是厉劲秋的心里跟惨遭九重雷劫似的,满是悔恨和痛苦。  “原来今天暴雨打雷,就是在提前劈我。”  “也没有吧。”钟应想安慰挫败的厉劲秋。  “我觉得你说话没什么问题啊。”  “都是大实话。”  如果他的表情没有那么幸灾乐祸,还笑容灿烂,厉劲秋肯定信他。  然而钟应笑容灿烂起来,也让厉劲秋挫败的心情稍微好了那么一点点。  他看钟应笑得那么开心,终于决定伸手去揉乱那一头短发。  漆黑、柔软,和樊大师说的一模一样。  厉劲秋得偿所愿。  “哼,笑吧。”他说,“你就坐我旁边,到时候天打雷劈一起劈!”  年轻人待在一起就是容易吵吵闹闹。  樊成云坐在琴行,清楚听到钟应的笑声,还有他邀请厉劲秋去听琴。  他的徒弟手伤了,心伤了,能有朋友陪着,也许能慢慢好。  忽然,樊成云幽幽叹息道:“你说我不让厉劲秋来,是不是做错了?”  宁雪絮整理着账本,头也没抬的说:“也没错。他来有什么好啊?问个问题、说个话就那么伤人,他是仙人掌吗?还不如他妹妹来呢。”  樊成云:?  樊成云还不知道,厉劲秋在宁雪絮这儿的风评也不好。  毕竟是个傲慢狂妄的年轻人,时常说些话,夹枪带棒,他听得踌躇满志。  他不怕钟应学坏,他怕钟应伤心。  毕竟是他看着长大的孩子,脾气性格他最清楚。  伤心了不会说出口,一个人默默的拂弦弹琴,像极了林望归。  樊成云就这么坐着,不去协会,也不回琴室。  直到雨停了,钟应送走了厉劲秋,他才穿过长廊,走进琴馆。  推开门,就能见到林望归温柔微笑的彩色遗像,还有安静摆放的乐器。  林望归为遗音雅社付出了一生,尝试复制了不少遗音雅社的乐器。  真正留下来的作品,除了他的那四张长清、短清、长侧、短侧,就只有琴馆里的游春、渌水、幽居、坐愁、秋思。  樊成云慢慢踱步过去,伸手拂过秋思琴弦。  这是林望归的遗作,是他送给钟应的十弦琴,更是他送给樊成云的惊喜。  秋思琴声清冽,比雅韵更加轻盈。  林望归不过是一个天赋平庸的斫琴师,却能做出这世上独一无二的琴。  他一根一根挑过秋思琴弦,缓缓坐在琴凳上。  十弦秋思,正好伴着秋日思绪,渐渐回荡于琴馆之内,带起琴师的一片深思。  樊成云并不会弹十弦琴。  他不过是随性抚弄琴弦,让它们发出悦耳声响。  不一会儿,室内琴声慢慢消失,归于平静。  樊成云叹息一声,稍稍侧身,就能抹响旁边那张坐愁。  坐愁是张九弦琴。  九根丝弦清泠冷冽,琴身取自老杉木,绝佳良才斫制而成。  费了林望归不少功夫。  自古伏羲作琴,舜帝定为五弦,增一弦为文,又增一弦为武,古琴本该是七弦。  可宋太宗又增两弦君、臣,变为九弦琴——  君、臣、文、武、礼、乐、正、民、心,弦弦有意,音音动人。  樊成云就是用这张坐愁,登上法国的音乐舞台,得了个千古遗音的名头。  然而,他根本不会弹奏九弦琴。  只不过是学了大名鼎鼎的朱文济,以九弦之中的七弦,奏响一曲《风入松》,故意要引得近在意大利的贝卢,知晓他“樊成云”罢了。  九弦动七弦,仍是绝世佳音美名远扬。  他记得,这琴弦上响彻的《高山》,获得法国新闻争先恐后的报道,仿佛真是什么上古绝响,惊艳西方。  一连十天半月,他忙得只顾得上给林望归发消息,叫助理打电话给宁雪絮询问林望归的病情。  再回来,就是天人相隔,不复相见。  “嗡!”  一声沉闷的响动,樊成云也不爱弹它了。  坐愁坐愁,这琴没取错名字,更懂了蔡邕的古意。  要不然,他怎么会坐在这儿随手剔弦,就愁得头发都要白了。  樊成云放下那张九弦琴,笑了笑,拿过了那张自己熟悉的七弦琴。  七弦幽居,尽是欢喜。  他记得,这琴是在樊林诞生的第一张琴。  那时樊成云倾尽所有,抵押了别墅、古董,还欠了大把人情,才将这栋原属于沈家的老宅院给买回来。  僻静偏远,离最近的市场采买也要开车几十分钟。  但是林望归说,这里好,人杰地灵,山清水秀,适合他练琴,也适合林望归斫琴。 第129章 “或者他自己回国。”  樊成云的笑意收敛, 冷漠无情的打断他。  “人还活着,想听琴就回来。国内古琴演奏者那么多,为什么非要千里迢迢来请我一个顽固不化的老头子,你们不累,我都累。”  这样的回答,令对方刻板礼貌的笑容愈发灿烂。  钟应听着看着,总算知道他为什么讨厌这群人了。  表情和心情极度不匹配,死缠烂打的气质从他们的举手投足之间都散发出来,遮都遮不住。  果然,樊成云都这么拒绝了。  对方却笑容灿烂的说道:“载宁大师每况愈下,您和大师都是朋友……”  樊成云抬手止住了他的话,“千万不要说我和他是朋友,差着辈分呢,他不配做我的朋友。”  这话说得难听,钟应还是第一次听见师父如此无情的拒绝。  更加好奇刚刚提及的“载宁”是何许人也。  他一直在师父身边,没见过这群人,更没听说过载宁这个名字。  可师父和这些人显然很熟悉,熟悉到他收起一腔温柔从容,变得言辞激烈。  钟应都能听出按捺住怒火的硝烟气息。  那群人似乎无计可施,但又不肯走。  站在后面的人,似乎悄悄在打电话,压低了声音,听不清到底在说些什么。  樊成云瞥了他们一眼,扬声对絮姐说:“时候不早了,该关门就关门,免得耽误你休息。”  絮姐哎了一声,就要出来赶人出门。  “静子女士来了!”  打电话那人惊喜的说出声。  刚才还笑容灿烂诚惶诚恐的说客,笑容收敛些许,眼睛放光!  “樊先生,静子女士这次亲自来了,她怕您不愿意见她,所以让我们先来。”  那人找到了主心骨一般,语气都变得雀跃,再没了之前的忧虑。  “您和她是多年朋友,我们可以不在这里,您总是要见一见她的吧。”  钟应不清楚什么载宁,也不认识什么静子。  然而,对方说得信誓旦旦,连准备赶客的絮姐一时都摸不着樊成云的意思。  因为,他沉着脸,对这些人深恶痛绝,但对静子又狠不下心。  “我和静子确实是多年的朋友。”  樊成云的声音,轻微的像是叹息,“既然她都来了,有什么话还是当面说吧。”  秋雨之后的樊林,安静清幽,唯独门外站着一群人,信守诺言的不入琴行、樊林半步,等候着姗姗来迟的静子。  钟应站在师父旁边,见了这些人的做派,听了名字,有了不少猜测。  他低声问道:“师父,那个静子是日本人吗?”  “对。”樊成云神色忧愁,烦恼痛苦的说,“但她一直和中日友好协会往来,没来过樊林。”  他抬眸看了看钟应,伸手拍了拍徒弟的手臂。  “她是帮助我们的人。”  这话仿佛在让钟应放下心中的仇视,将仇视的尖枪对准正确的敌人。  “她也帮助着许多在侵华战争里幸存的受害者。”  日本侵华犯下的罪行,罄竹难书,只要拥有良知的日本人,都会震惊于侵略者的残忍与酷刑。  那些从古至今,为死难者申诉的日本人,为死难者保管证据的日本人,还有为死难者奔走的日本人,在史料与新闻之中有迹可循。  载宁静子就是这样的人。  生于一个可悲的家庭,却保持着高洁的品质,为死难者提出诉讼,与中日友好协会协作,还在她的祖国、侵略者的领土,建立了陈列罪行的博物馆。  对于这样的人,樊成云无法冷漠。  他们等了许久,终于等到了那位静子女士。  当她在人们的搀扶下,颤颤巍巍的走进来,钟应心中都觉得诧异。  她太老了。  头发花白,皮肤苍老,也许七十、也许八十,步履都显得蹒跚。  “樊先生!”  静子走进来,只看得到一个人。  她说着一口怪异的中文,像是口音浓重的方言一般,认真说道,“求求您,求求您。”  “哪怕您不愿意去我们家,去一趟名古屋,举办一场古琴音乐会也可以。求求您!”  樊成云神情凝重,没有回答,紧皱的眉头表明他绝不会同意这样的请求。  于是,静子站在那里,沉沉叹息。  下一刻,她竟然顾不得身旁的人,径直在樊成云面前跪了下来!  “静子!”樊成云蓦地站起来,弯腰去扶她。  然而,身边一直陪伴她的人,见到这副场景,也立刻跪了下去!  “樊先生,请您答应吧!”  “这是载宁大师最后的遗愿,我们不愿见他不得安稳。”  “樊大师,我们只有这一个请求!”  琴行黑压压跪了一片人,钟应和絮姐惊疑不定,互换眼神,谁也不敢出声。  即使他们刚听了载宁静子的伟大,见到她如此逼迫樊成云,他们心里也不会觉得舒服。  师父绝不去日本演奏,更不会去她苦苦哀求的名古屋。  他不止是为了告慰沈先生的亡灵,更是因为那片土地有太多太多不愿见到的人。  钟应虽然不知道那些人是谁,但是他知道,一定包括这些人口口声声的“载宁大师”。  载宁大师与载宁静子的关系,昭然若揭。  年老体衰的老妇人,就这样沉重的趴伏跪在地面,沧桑如树皮干枯的手掌都微微颤抖,似乎樊成云不答应,她就不会起来。  沉默凝重的琴行,只能听到叹息和低声啜泣。  钟应见到老妇人滴落的泪水,侵染了雨水未干的地面。  “静子,你不用求我。”  樊成云手掌紧握成拳,他怜悯七十岁老人,还要如此长途跋涉赶来,跪下祈求。  却依然冷漠得固执。  “我这一生,都想替父亲赎罪。”  苍老的静子闻言,缓缓抬起了头,身边那些照顾她的人,赶紧扶住了她虚弱的身躯,一起仰视他们祈求的人。  “您曾经对我说,足够了,我做的一切都足够了。但是,为什么您不愿去见一见他?”  她眼泪婆娑,背负着沉重罪孽整整五十年,从她发现历史真相的那一刻起,就执着的想要做一些正确的事情,为逝者发声。  樊成云理解她,感谢她。  但是,樊成云不会因为她的所作所为,去原谅另一个人。  樊成云沉声说道:“你没有错,你做的事情当然足够了。无论是我,还是我们的朋友都会感谢你的付出。”  “可我不会去见他。”  他冷厉的声响仍旧无情,“那个人就算死了,也是罪有应得!”  静子的眼泪唰唰的掉下来,她跪坐在地上,整个人颓然无措。  “樊先生,他真的会毁掉那张筑琴,您清楚他的脾气。我答应过学文,我会替他看好那张琴,学文走了,我不能言而无信!”  “您是学文最好的朋友,他每次来日本,都会和我高兴的聊起您——”  静子眼神里透着痛失一位晚辈的哀伤,“他说,他就算死了,您也会为他继续没能完成的事业,他这辈子一无所成、一无所获,只有您这个朋友,懂得他的追求与盼望,是他此生无憾的倚仗。”  “樊先生……”  静子跪在那里,仰起头来,“他们是为了他们的载宁大师,只有我是为了学文。”  她的声音不算大,却听得钟应心如擂鼓,剧烈跳动。  太多太多陌生的名字,说着他熟悉的话语。  他转头看向师父,发现樊成云红了眼眶,心中的困惑得不到一言半语的论证。  半晌,樊成云抓住了钟应的手臂,掌心微微颤抖。  “小应。”  他的声音像呼唤,又像祈求,“你替我去一趟日本,你去把沈先生的筑琴拿回来,还有、还有——”  樊成云要花费极大的力气,才能声音微弱的说出他最后的要求。  “还有……望归的生前影像。”  他的眼泪无法抑制的流淌,“一起带回来。”第70章   那些执着哀求樊成云去日本的人, 听了这句话面面相觑。  他们仰头偷偷打量钟应,只觉得樊成云的徒弟太过年轻,担不起这样的重任。  然而, 谁也不敢说,谁也不敢反驳。 第131章 “我不会给宁明志弹琴。”  钟应明确的告诉她,“而且,我也不是来给他演奏古琴,我只是来取他带走的筑和爷爷生前的影像。”  霎时,车厢里的气氛就变得沉闷。  静子身边的助理,面面相觑,都在寻找依靠似的看向静子。  可静子直愣愣的盯着钟应,过了许久,她才说道:“我知道了,我试试吧。”  车厢重回安静,钟应丝毫不觉得自己为难一位善良老妇人有什么不对。  因为,宁明志不配听琴。  他为贝卢弹琴,那是十弦雅韵落于不懂音乐、不懂乐器的外行手中,不得已为之。  而那张唐代筑琴,由沈聆发掘保管,借给宁明志研究学习,宁明志什么都懂、什么都清楚。  沈聆的日记,时常提及这位年轻、聪明、富有天赋的小友。  一声声“致远”的呼唤,带着他对宁明志的无限期盼和无限感谢。  十弦雅韵革丝腐朽,沈聆替换过丝弦、钢弦,都不得合适的韵律。  ——是宁明志找到了优质冰丝,才让雅韵重新焕发光彩。  遗音雅社乐器古怪稀有,沈聆找不到能够击响筑琴的音乐家。  ——是宁明志留学日本,师从名家,懂钢琴、懂小提琴、懂乐理,才在众多社友帮助下,重现击筑古风。  日记一页一页翻过,全是沈静笃对宁致远相逢恨晚的喜悦。  钟应时隔几十年,回溯旧时光,都能感受到沈聆字句之间毫无保留的快乐。  他总是希望宁致远早些成熟起来,收敛心性,与他共奏完美的汉乐府。  他也期盼着十弦雅韵能与十三弦筑并驾齐驱,给听众带去更好的千古遗音。  然而,就是这样的人,背叛了沈聆的期望。  当沈聆的日记不再提及他,钟应的心情从困惑到愤怒,再到此时此刻的平静无波。  车辆停在一间古风尚存的宅院门前。  他下了车,甚至觉得这是一间民国时期的宽敞院落,仍旧保有浓厚的中国式建筑风格。  可那扇暗红大门旁,明晃晃的挂着“载宁”的名字。  钟应沉默的随静子女士进门,旁边守候已久的佣人,托起了一张漆黑郑重的木盘。  “先生,您的电子设备。”  她说的日语,静子帮忙翻译道:“钟先生,父亲一直在依靠仪器维持生命,所以对手机、电脑这些电子设备的波长敏感,容易受到干扰。请您将电子设备暂时存放在这儿吧。”  钟应勾起笑,他看向宅院深处的视线,甚至有些阴暗。  “如果我想他立刻去死,是不是只用多带几部手机,保持通话,他就能如我所愿。”  静子被他说得一愣。  周围的佣人听不懂钟应的话,却见静子脸色不好,他们也变得神色慌乱。  片刻,静子凄苦一笑。  “也许是吧。但他把筑琴藏起来了,我都没有办法找到……钟先生,您要为了一时快意恩仇,不顾筑琴和学文了吗?”  钟应沉默看她,最终将手机扔进了木盘子,发出了一声闷响。  人该死,那也得找到了琴,拿到了爷爷的录像,再让他去死。  载宁宅邸的院落宽敞,长廊红柱石砌,分明保留着中式传统建筑风格,与钟应印象中的枯山水、小亭廊截然不同。  可他们穿过了前堂,到了正院,迎面而来的日式木制宅院的风格,充分印证了宁明志的黄皮日心。  “静子女士。”  专人为他们推开大门,走进了那间宽阔明亮的和室。  钟应见到了一位腐朽枯槁的老人。  他的皮肤层层叠叠,泛着暗褐的斑点,头发稀疏银白,如枯死老木,皮之不存。  浑身都带着仪器的传输管线,连接着不远处的医疗设备,周围还陪伴着三位神情肃穆的人,似乎就是他的医生。  他闭着眼睛,好像已经死去。  “父亲。”静子跪坐在他面前,轻轻呼唤道:“我们请来了钟先生,他是樊先生的徒弟。”  听到这句话,他那双沉重的眼皮掀了开来,露出了一条泛着光亮的细缝。  载宁闻志在温暖阳光之中,见到了一位身材颀长的年轻人。  黑色的头发,黑色的眼睛,安静的站在那里,垂眸俯视他。  他的眼睛模糊了,看不清年轻人的长相,却因为那一句“樊先生的徒弟”,感觉自己见到了一束光。  室内寂静无声,只有老人骤然急促的呼吸。  “静笃……是你吗?”  静子诧异的抬起头,看了看载宁闻志,又看了看钟应。  她从小无数次听过“静笃”的名字,还是第一次见到自己的父亲,颤抖着手,这般执着肯定的呼唤一位陌生的年轻人。  钟应逆着光,将载宁闻志的苍老丑陋看得一清二楚。  那双浑浊的眼睛,明明什么都看不清了,竟然也配叫出沈聆的字。  “沈先生身患重疾,积郁难解,已经死在了1947年的秋天。”  钟应看了看和室外面阳光普照的橙黄庭院,“大约就是这样的秋天,也许还有你面前这样灿烂的阳光……”  他嗤笑一声,重新直视无耻的罪人。  “宁明志,你是在装作不知道?”第71章   宁明志一直知道。  他是1945年离开的中国, 临行前还是去了沈家,只想再见见沈聆。  那天的天气不错,万里无云, 沈家院门仍是他曾经时常到访时那般,清幽雅致,石阶肃穆。  可惜,他坐在外院厅堂, 再不能悠闲恣意的走进内院去。  “少爷最近身体不好,宁先生还是请回吧。”  曾经会笑着叫他明志少爷的老管家, 说的话礼貌客气,称呼也是格外疏远。  甚至急着打发他走,连茶水都没有奉上一碗。  宁明志脾气再不好, 这种时候也是苦苦哀求。  “我知道静笃身体不好,所以才来劝他和我一起走。”  “日本有最好的医生, 他能得到最好的医治, 他是我的挚友,我不会害他。”  “沈管家,您让我见他一面, 他会听我的。”  那些话,那些哀求, 宁明志就算老得看不清了,也记得清楚。  他颓然蜷在椅子里,仰头去看容貌模糊的傲慢年轻人, 心里想的全是沈聆。  他记得沈聆的咳嗽声。  他记得沈聆脸色苍白如纸。  他记得沈聆在他和沈管家死缠烂打之后, 终于走了出来, 再也没有和他弹琴说笑时的温柔笑意。  “你不是早该走了吗?”  沈聆的声音低沉, 带着久病未愈的沙哑, 眼神冷漠无情。  宁明志刚刚出声,谈及他的病情,沈聆便皱着眉稍稍后退道:“不关你的事。”  抗拒、反感、仇恨,都写在了宁明志熟悉的脸上。  他几乎愣在那里,从不知道沈聆能够气他那么久,恨他那么深。  “回你的日本去,跟你的主子们滚。”  沈聆拢了拢肩上厚重的氅衣,头也不回的转身,“别再来了。”  他和沈聆相识五年,那是沈聆对他说过最重的话  宁明志浑浑噩噩的去日本,浑浑噩噩的度日,当他开始准备给沈聆写信忏悔,希望沈聆能够原谅他,能够回心转意,却收到了沈聆亡故的消息。  别再来了。  竟然成为了他们生死相隔的遗言。  如今,他不是宁明志了,他是享誉盛名的载宁闻志。  是日本大师,是门生遍布全球的音乐家,奏响的十三弦筝广受赞誉。  偶尔他兴起击筑,曲调悲怆凄婉,引得听琴的大臣门阀啧啧称赞,奉为至宝。  可惜,沈聆听不到了。  听不到当初时时期盼,他能重新寻回的千古遗音了。  “我知道。”  宁明志声音迟缓的说道,“我那时刚到日本,听到静笃去世,心中悲痛,大病一场。如果不是我脚跟不稳,无空脱身,我应当去看他的……”  说着,这位枯槁沧桑的老人,慈祥看向钟应。  “你很像他,你师父是不是教过你弹奏雅韵?那是静笃的琴,能由你继承他的衣钵,静笃在天上一定十分高兴。”  他的声音低沉衰弱,和室外稍稍一点儿响动,就能掩盖过去。  门外来了一群人。他们穿着和服低眉顺眼,搬进来一张矮桌,还有一张七弦琴。  琴与琴桌安放在钟应面前,宁明志的意思不言而喻。 第133章 “是吗?”钟应轻描淡写,并不觉得宁明志这副快要死去的状态碍眼。  他恨不得宁明志就这么死了,他一定会立刻抚琴一首,兴高采烈的为宁明志送终。  可惜,宁明志再虚弱,仍是虚弱的活着。  钟应遗憾的说道:“既然你有苦衷和误会,为什么当初不直接告诉我的爷爷?”  宁明志心生疑虑,他见过太多人,他说过太多事。  他却根本不记得,自己和一个叫林望归的人,说起过遗音雅社的陈年旧事。  这么多年来来去去的中国人,宁明志能和他们谈论遗音雅社的次数,屈指可数。  他的疑虑变成困惑,进而好奇起来。  “你的爷爷是什么时候见到我的?怎么我一点印象也没有……”  “因为他来见你,用的是自己早就舍弃了的名字。”  钟应不想和他虚与委蛇,怜悯的看着这个临终前还要狡辩的老家伙。  “我爷爷林望归,原本叫做宁学文,是你的侄孙。”  宁学文的名字出口,宁明志神色错愕,盯着钟应一眨不眨。  他想起很多事,他也熟悉宁学文。  他一贯笃信自己的判断,绝不会信天赋惊人、能奏十弦《战城南》的钟应,会是自己侄孙的孙儿。  “这怎么可能——”他声音难掩惊讶。  宁学文根本不会弹琴!第72章   老人僵在轮椅上, 最终没敢把话说全。  然而,钟应已经很不愉快,冷着一张脸反问道:  “这有什么不可能?”  宁明志感受得到年轻人对爷爷的维护。  他笑了笑, 重新端起一副慈祥长辈的模样。  “毕竟,学文是斫琴师,我以为他的子孙会继承他的斫琴手艺。不过……”  老人仰头欣慰道:“你能成为樊成云的徒弟,学得沈家的琴艺, 也甚好。”  这话说得虚情假意,但钟应的指责再无辩驳余地。  那些事实、那些过去, 确确实实是他和宁学文这位侄孙亲口说的。  可宁明志不急了。  宁学文的孙儿,就是他宁家的人。  再怎么闹脾气,也是一家人。  思及此处, 宁明志端详钟应的眼神越发欣喜,即使年轻人对他大加斥责, 他心中升起的仍是激动。  宁学文是他的好侄孙, 只可惜,不会弹琴。  他仍旧记得宁学文糟糕的琴技。  一张百年桐木七弦琴,发出的声响简直和锯木头一样难听, 让他怀疑宁学文没有半分乐感,甚至是个音痴。  现在好了, 他的好侄孙养大了一位好孙儿。  不仅是樊成云的得意弟子,还能重奏十弦雅韵,他怎么看怎么觉得钟应出类拔萃, 连钟应骂他不忠不孝不义都忘得一干二净。  “学文去世, 我很遗憾。”  宁明志心中欣喜, 声音却悲痛欲绝, 十分真诚。  他微眯着眼睛, 像一位体贴侄孙后代的长辈,凝视钟应。  “既然你是他的孙子,我们就是一家人。你先在我这里住下——”  “不需要。”  钟应打断他的温言细语,神色越发冷厉抗拒,还皱起了眉,往后嫌弃的退了退。  “我姓钟,我爷爷姓林。我们和你们宁家、载宁家毫无关系,更不是什么一家人。”  不过短短几句话的时间,足够他清楚了载宁闻志的无耻以及师父厌恶宁家人的缘由。  宁明志打蛇上棍,难缠至极!  钟应厉声说道:“我不住你的大宅院,我会自己去找酒店。今天要是没什么事,我就先走了。”  说着,他转身要走,恨不得远离这个要死不活的老头子,远离这间修筑在逝者鲜血上的璀璨庭院。  然而,他还没能离开和室,就听到身后急促声响,医生们低声劝告,宁明志一声急呼——  “钟应,难道你不想见见静笃送我的筑琴吗!”  钟应止住脚步,眼前守在和室外的载宁门徒也是跪了一地,低着头阻拦了他的前路。  他站在那儿静静打量这群家伙,呼吸都变得极轻。  只听见宁明志沙哑虚弱的声音继续说道:  “学文以前年年都来日本,给我弹琴,给我击筑。虽然他没有天赋,但是他的孝心谁也比不过。我要死了,我的筑琴,本该是他的筑琴。可惜、可惜……”  他连连说着可惜,眼睛却因为钟应停在那儿,透出精光。  “你是学文的孙儿,自然应该替他继承这琴!”  钟应听得清楚,和室里里外外的人也听得清楚。  那些忠心耿耿的门徒,帮师父挡住了离去的子嗣,连静子听到这话,都立刻出声劝道:  “钟先生,您的手伤了,去酒店又远又不方便。”  静子女士的声音柔和,暗藏着一丝丝喜悦,“您若是不喜欢宅邸的日式装潢,我领您去学文住过的地方。”  “那里离内院远,安静清幽,他一直喜欢。”  钟应沉默长叹,心中压抑的情绪并未好转。  他不想再看假惺惺的宁明志,只为自己的爷爷不值。  恐怕这么多年,爷爷便是信了宁明志的鬼话,年年来载宁宅邸,年年给宁明志弹琴。  又年年岁岁的盼望着——  原属于沈家,由沈聆赠予宁明志的那张筑琴,能够平平安安的回到樊成云的手里。  宅院外阳光明媚,有着迎秋泛黄的袖锦红枫,静谧雅致,惬意宜人。  可惜,钟应无心欣赏。  “静子女士,请带我去看看爷爷住过的地方吧。”  他这么一出声,剑拔弩张的气氛骤然缓和,连他面前跪了一地的门徒都像悄悄松了一口气。  静子喜出望外,声调仍是柔和,“父亲,我带钟先生去休息,有什么话,您明天再吩咐。”  宁明志低声笑道:“记得联系植村医生,他得好好医治我们音乐家的手指。”  长辈的关怀依旧虚假的围绕着他想听琴的心思。  静子站起来刚走了两步,宁明志又不放心的出声。  “远山。”  跪在钟应面前的人群里,一位年轻的徒弟仰起头,“是,师父。”  宁明志意味深长的说道:“好好招待小应,他要去哪儿、要做什么,你都仔仔细细的陪着。”  “是,师父。”  钟应随静子女士离开和室,身边就默默跟上了宁明志的徒弟远山。  他的脚步安静,一语不发,像极了敬业的监视者,聆听静子告诉钟应的每一句话。  “学文每次来这里,都住在君子院的猗兰阁。”  “那里偏远僻静,离父亲的内院较远,您不必担心受人打扰。”  “明日您休息好了,我们再去见父亲……”  说着,静子轻轻叹息,“或许您并不相信,但是我想,父亲曾经确实希望学文能够继承那张琴。”  年岁久远的筑琴一直是载宁家的至宝。  她年余七十,懂事以来,也只见过那张珍贵十三弦筑几次。  不过是远远看着,根本没有可能触及它分毫。  但是她说:“我好几次来访,见到学文与父亲闲谈旧事,房间里总能传出击筑的声响。我不懂音乐,可我觉得,学文的琴,奏得极好。”  钟应对宁明志一腔厌恶,对这位真正慈祥温柔的老妇人,却是满心亲切。  “爷爷击筑确实极好,连我都是跟他学的。”  他愤怒悲伤的情绪,聊起林望归的筑音,稍稍轻快起来。  “他还自己复制了一张筑琴,弦清琴鸣,颇具古韵,我听着他击筑的录音,都能想象出汉唐志士击筑高歌的一派豪情。”  静子是一位真心待人的老人,她倾听钟应谈及林望归的筑琴,眼睛都泛着光芒。  “虽然我没有听过,但是我觉得那一定也是一张好琴。”  她温柔慈祥,比起宁明志的虚伪称赞,真诚数万倍,“因为那是他复制的琴。”  内院外院距离不远,钟应与静子聊起筑琴,一会儿就走出了日式的庭院矮桥,走进了一侧风格迥异的宅院。  院门木制变为了石砌圆拱门,“君子院”三个草书的黑底金色匾额,悬于正中,宛如国内苏式园林,园中绿树假山石子长街相映成辉。  “这儿就是学文一直住的君子院,里面有寒梅、猗兰、翠竹、霜菊四间厢房,他独爱猗兰。”  静子缓缓领着钟应,走到了雕花木门的猗兰阁前。 第135章 只见远山急切的走了过去,说道:“钟先生,您请讲。”  但那位年轻人故意压低了声响,说出的话极轻,近似耳语,实在无法被监控捕捉。。  宁明志眯着眼睛伸着脖子,也听不到他说的话。  只剩远山诧异的回答:“可以是可以,但是……但是……”  远山犹犹豫豫,钟应的声音终于大了一些,“待在这儿这么无聊,要是宁明志连这点儿小事都不同意,那就算了。之前他还说,要让我继承筑琴呢,结果,都是骗我的吧。”  钟应这边一说筑琴,宁明志彻夜失眠的精神一震。  “他说什么?他是不是说了筑琴?”  致心见师父思琴成疾,如实说道:“他确实说了筑琴……”  可听起来和筑琴毫无关系!  他的担忧揣度还没出口,监控那边,远山已经为难的回答:“我帮您问问师父。”  监控这边,宁明志立刻焦急的催促,“致心,找人将筑琴取出来,钟应要弹琴了,他真的要弹琴了!”  宁明志的疯狂,致心昨天就领教到了。  这位宁学文的孙儿、樊成云的徒弟一来,宁明志波澜不惊的大师风范一扫而空,只剩下了偏执疯狂。  致心并不觉得,钟应说的那句话,会和筑琴相关。  他依然嘱咐了人,去取筑琴出来,以免师父责罚于他。  琴还没到和室,穿过君子院前来的远山,已经如约而来。  “师父。”  远山恭敬的跪在宁明志前,请罪一般说道:“钟先生不喜欢长衫,命我去给他买些运动服回来。”  “你给他买!”  宁明志不想听这个,他想听自己没听到的,“还有呢?他想弹奏筑琴吗?他想见我了吗?”  “没有。”  远山神色惊讶,抬头仰视师父,说出了令宁明志失望透顶的回答——  “钟先生说……他想学茶道。”第73章   钟应安安心心在载宁宅邸住了下来, 不问手机,不问宁明志。  学习茶道,修身养性。  他穿着一身漆黑的运动服,挺拔如松的跪坐在茶室, 聆听茶道老师的严肃教学。  “茶道讲究‘和、敬、清、寂’, 动作都有既定的规范。”  老师举手投足, 都有一种舞蹈式的飘逸, 无论是点燃炭火,还是倒水抹茶,都透着他所说的和敬清寂,令人感受到闲适舒缓,又有着日本茶道特有的严肃严格。  钟应慢慢看,慢慢学, 根本不急。  身边的远山,耐心的帮他做着翻译,还在钟应接过老师的茶碗时,空手提示道:“需要转动茶碗, 将茶碗图案对准主人。”  日本茶道确实已经和国内茶文化相较甚远。  钟应跪姿标准, 在两位专业老师的指导下,刻板遵循着日本人受到中国茶文化影响,自行创造的“四规七则”。  他不断领悟着“和敬清寂”, 听茶道老师讲述提前守约、备好雨具之类的茶道规矩。  与其说他是品茶、学茶, 倒不如说是闲来无事,心平气和的学习一种谨慎、谦卑的去浊扬清。  体验一下慕名已久的日本茶文化。  幽静狭窄的茶室,缓缓响起轮椅沉闷压过木制长廊的声音。  那位认真尽责的茶道老师, 视线一转, 就高兴的说道:“载宁大师来了?正好, 钟先生可以请大师品评一番。”  宁明志由致心推进了茶室。  众人都跪坐于叠席之上,唯独宁明志仗着轮椅居高临下。  钟应正在耐心抹茶,竹制茶匙已经搅出了一碗绿色泡沫,稍坐片刻就能请宾客品尝。  远山翻译着茶道老师的话,向他的师父轻声问候。  “师父,钟先生学得很快,这是他第一次学习,已经完全领悟了品茶、奉茶的要义。”  说完,他和茶道老师都期待着钟应能将第一碗茶,敬奉给尊敬的载宁大师。  然而,钟应停了手,耐心细致的将茶碗转了转,看也没看宁明志一眼,自己喝了。  远山目瞪口呆,茶道老师更是震惊错愕。  “钟先生!”他们诧异出声,想阻止却晚了。  气氛陷入尴尬,十分不给载宁大师面子。  可钟应不在乎。  “好茶。”他没规没矩的自己抹茶自己喝。  放下茶碗,还礼貌客气的做完了最后的致敬仪式,然后站起来,居高临下的俯视宁明志。  两天未见,宁明志又衰老了些。  仿佛遭受着彻夜未眠的折磨。  钟应笑着问候道:“宁明志,睡得好吗?”  宁明志见钟应如此狂妄,竟不动声色,问了一句,“日本茶道如何?”  “茶自唐传入日本,再对比如今的中日茶道,确实差距很大。一边讲究和敬清寂,一边又要为人考虑冬暖夏凉,安静清幽,规矩繁琐,反而不像是品茶了。”  钟应不介意和他聊聊自己的感悟,平静淡然的说道:“不过,比起抹茶道的‘四规七则’,我更好奇老师所说自由散漫一些的煎茶道。毕竟,茶是用来喝的,不是用来供奉的,日本的‘茶禅一味’已经更像是一种驯化服从的仪式,我更喜欢喝茶品茶的轻松恣意。”  他垂眸看着宁明志,勾起笑意。  “我想,你肯定很喜欢这种日本式的驯化服从,正好能有人当你的主子,教你一规一矩一言一行。”  钟应出言不逊,顿时令远山和致心脸色苍白,表情震怒。  他们紧紧盯着钟应和宁明志,似乎师父一声令下,他们就能群起谴责这位狂妄放肆的年轻人!  然而,宁明志听完,也只是出声说道:“远山,送先生出去。”  他一声叮嘱,远山也就压抑着怒火,请茶道老师远离暴风雨中心。  狭窄茶室,只有三个人沉默相对,钟应却始终盯紧了那位行将就木气息奄奄的老人。  “宁明志,我知道你想听我弹琴。”  他双手环抱,态度和语气没有一点儿尊重。  “可是你放在我房间的七弦,桐木斫制,琴弦生涩,少说有一两年无人弹奏。再好的琴放久了就失去了它原本的价值,我再不挑剔,也不会弹奏这样的一张琴。”  他字里行间都在嫌弃房间里的七弦不够好。  宁明志还没说话,致心便声音低沉的提醒道:“你连琴都没有弹奏,凭什么说那琴不好?!”  钟应抬眸看他,这一句话就让钟应知道,猗兰阁的监控转动着。  还不止一个人见到自己沉默坐于房中,没有抬手拂弦。  然而,他不动声色,笑了笑。  “因为琴弦已经崩弯了岳山、龙龈,琴身颈、腰内线粗糙,斫制手法粗犷狂放。这如果是一位大师开天辟地的创新之作,我还能夸上几句有新意有想法。如果它是一张仿唐的古琴,我只能说,斫制这琴的人,不过是依样画葫芦,造了一张虚有其表的七弦琴出来。”  “这样的琴……”  钟应嗤笑一声,鄙夷的看向宁明志,“你是故意放在房间里,碍我的眼吗?”  宁明志一派慈祥柔和,“你懂的很多。”  钟应回答道:“我爷爷是斫琴师,我懂的都是他教的。”  “学文没有告诉过我,他懂得这么多。”  宁明志本想夸奖钟应,青出于蓝而胜于蓝。  却没想钟应毫不领情,径直说道:  “因为我们斫琴师从不对牛弹琴,白费力气。”  钟应的争锋相对,宁明志已经领教了许久。  也已经学会了仔细端详这位侄孙的孙儿,  “对。”宁明志竟然笑了。  “琴觅知音,确实要弹奏给懂琴的人才行。”  他说完这话,就叫致心推着他离开,没能留下只言片语的吩咐。  远山送了茶道老师回来,就只见钟应耐心的遵照抹茶道的规矩,又搅好了一碗苦涩的茶水。  “请用。”  他恭恭敬敬递给远山。  远山刚才还因为钟应出言不逊感到愤怒,此时又因为他的礼貌恭敬,变得受宠若惊。  这位年轻的弟子端正的接过茶碗,诚惶诚恐的依照着三转茶碗,轻品,慢饮的规矩,将这一碗苦涩缓缓饮尽。  “感谢您的招待。”  远山客气的归还了茶碗,一双澄澈的眼睛透露出茫然。  他好奇于钟应的年轻、聪慧,又好奇于钟应对待师父的仇视、愤恨。  载宁闻志是他记事起就崇敬的大师,能够依靠音乐天赋,拜入载宁门下,学习中国与日本的传统文化,是远山这一生都值得骄傲的事情。  他不明白,他不懂。  仅仅两天相处,钟应对待他们态度温和有礼,比任何一位宾客都要容易伺候。  可是…… 第137章 他眼睛鼓起,直愣愣的盯着天花板,胡思乱想。  他想到钟应站在监控之下,念诵着风萧萧兮易水寒。  他想起钟应凌空击筑,无声演奏,告诉他这琴早就不叫猗兰。  从钟应来到载宁宅院,那个像极了年轻时候沈聆的年轻人,对他声声是恨,句句是仇,恨不得亲手杀了他!  “致心!致心!”虚弱的声音在夜色之中回荡。  宁明志抬起枯槁手掌,扶着叠席边沿,翻身就要起来。  致心从睡梦中被他唤醒,紧张慌乱的奔过来跪着。  “师父……”  宁明志狠狠抓住他的手臂,丑陋沧桑的脸色发白。  “把监控给我。”  致心急忙点头,又听到老人喃喃叨念,“不是钟应的监控,是宁学文的。那一年、那一年……也许是96年,也许是02年,你看看,你看看……”  他的嘴唇干枯颤抖,焦急得额头泛出细汗,双目无神道:  “他说过静笃的遗言,他是怎么说的?”  凌晨三点,宁明志的和室点亮了刺眼灯光,人来人往。  致心领着众多门徒,不断的搬来监控录像带、光盘,分散在四五台电脑、录像机前,从1996年开始,一份一份的替宁明志去找二十多年的记录。  他们声音不敢开得太大,竖起耳朵去听录像里熟悉的宁学文腼腆的话语。  三四十岁的中年人的影像,不断穿梭在不同时空的屏幕上,无论载宁大师如何唾骂斥责,他总是带着温顺平和的笑意。  宁明志坐在轮椅上,紧紧盯着徒弟们翻找。  他记性一贯很好。  他记得宁学文说,沈聆留下的遗言是期望再见十三弦筑一面。  他很高兴,认为这是沈聆想要见他的意思,便给了宁学文许许多多书信的影印件。  连他当做宝贝一样收藏,他和沈聆玩闹时亲笔题写的飞花令,都一并扫描复印给了他的好侄孙。  可是现在,他不确定了。  他脑海里来来去去都是钟应斩钉截铁的话语,混杂着宁学文低沉喑哑的嗓音,仿佛一支破损漏风的唢呐,嘎吱嘎吱的响彻耳畔,不得安宁。  “载宁大师,您该服药了。”医生轻柔提醒。  “我不吃、我不吃……”他推开挡住视线的医生,执着偏激的盯紧了前方忙碌的身影。  好像他只要这么看着,他们就能很快的——  远山忽然惊喜的喊道:“师父,找到了!”  寂静的凌晨,只有老旧的录像机缓缓转动。  拍摄于1999年的录像带,画面显得陈旧失真,唯独宁学文弹奏的琴音,伴着噪点杂音,泠泠作响。  宁明志微眯着眼睛,去看他的侄孙。  那时候,宁学文已经是个苍白无趣的中年人,说自己成为了斫琴师。  可是那双粗糙的双手,笨拙弹奏的七弦琴的模样,仍是叫宁明志皱眉。  他的琴声还是那么难听。  和室的琴身清脆磕绊,总算是到了一曲终了。  宁学文如释负重般笑了笑,抬起头,像宁明志梦中的沈聆一般,微张了苍白的唇。  他说——  宁明志瞪大眼睛,宁明志双手颤抖。  耳边全是宁学文清晰的话语,和他记忆之中的美好回忆截然不同。  “给我叫钟应过来!给我叫他来!”  宁明志怒不可遏,发疯一般在轮椅上砸出哐当响声。  他颤颤巍巍的手指着录像,说道:“这是假的,这是假的!”  钟应听到敲门声的时候,还以为老天终于开眼,一把火将宁明志给带走了。  等他睡眼朦胧,听明白远山焦急的解释,才幽幽回了一句,“哦,不去。”  他狠狠砸上房门,重新往床上一扑。  老不死的东西真会折腾人,大晚上的看录像就算了,竟然还要他作陪?  钟应想不明白,卑鄙无耻的家伙怎么能如此理直气壮,认为全世界都要围着他打转的。  载宁宅邸一夜慌乱,天还没亮,连远在市区的静子女士都在门徒的陪伴下,赶回了老宅。  “师父一夜没睡,不肯吃药也不肯输液,我们都要急疯了。”  门徒一心为了大师,和静子说话都声音颤抖。  “静子女士,您劝劝钟先生,再这么僵持下去,师父、师父他——”  静子头发苍白,已是古稀老人,仍是要为自己固执的父亲心力交瘁。  她点点头,不去和室,转身去了君子院。  偏远僻静的四君子园林,恐怕是这座老宅子唯一安宁祥和的地方,连景观梅兰竹菊都显得静谧清幽。  静子行色匆忙,走到猗兰阁门前,一眼见到了跪在门外的身影。  “远山?”她惊讶过去问道,“你一直在这儿?”  远山红着一双眼睛抬头,声音低沉沙哑的说:“钟先生不愿意去见师父,我又不敢独自回去,静子女士,您劝劝钟先生……”  “好了好了。”静子低声安抚着他,“你先起来。”  远山摇了摇头,直挺着腰板,眼眶泛红的看向紧闭的木门。  静子没有办法,抬手敲门。  “钟先生,您醒了吗?我是载宁静子。”  里面静悄悄的,仿佛钟应听不见也不想听见,静子皱着眉,低声说道:“我已经听人说了,父亲连夜找出了学文的录像,看了整整一夜。您若是和我去一趟,我便劝说父亲,将这些录像整理出来,一并交给您……”  她还想仔细筹谋,说点儿钟应可能会心动的话,却没想到大门轻响,打了开来。  “钟先生!”  备受关注的钟应沉着脸色,走出猗兰阁。  他垂下视线,见到跪了许久的远山,心中尽是冷漠冰凉。  “远山,站起来。”  他来到日本,没有一日舒心顺畅,只见到满满的刻板规矩之下,掩盖的龌龊肮脏。  “带路吧。”  远山的脚步急切,似乎并不介意自己跪了许久,只为能够领着钟应赶去和室,感到高兴。  “师父,钟先生来了。”  他跪得容易,声音轻快。  钟应随后进入室内,与他擦肩而过,都能听出他言语里的欣喜若狂。  可惜,钟应高兴不起来。  面前的宁明志一夜未眠,脸色灰败颓然,在氧气管的辅助下,呼呼喘着气。  这丑陋狡诈的老人,一双眼睛缠着泪水,奄奄一息的说:  “你看看你爷爷……你看看他……”  宁明志的话,仿若指责,仿若告状。  钟应懒得去猜测他的心思,视线一转,就能见到电视机里久违的爷爷。  那时的林望归还没有重病,看起来年轻许多,笑容温柔。  钟应凝视着他,缓缓坐下,身边的致心赶紧从头开始播放,让钟应能够看得清楚。  录像缓缓前进,只见年轻许多的林望归笑着走到了眼熟的七弦琴前,声音清朗的说道:  “最近跟一位朋友研究乐谱,学会了《猗兰操》,正好弹给您听。”  他神色腼腆,举手投足之间,透着一丝谦卑的讨好。  钟应见他左手指尖按弦,右手挑弦起音,确实是沈聆留下的《猗兰操》。  琴声磕绊,带着小儿学琴般的僵硬模仿。  钟应看得出爷爷手指不够灵魂,无法随心所欲,依然尽了最大的努力,还原遗音雅社的古谱——  习习谷风,以阴以雨。  之子于归,远送于野。  何彼苍天,不得其所。  逍遥九州,无有定处。  钟应随着一曲猗兰,热泪盈眶。爷爷的指法错漏百出,弹奏的旋律也是生硬机械。  但他能够听出轻风细雨的悠然,高山流水的雀跃。  还有偶遇君子,敬佩其气质如兰,其傲骨如梅,纵琴为其高歌赞扬的畅快惬意。  弦弦声动,皆为知音。  句句专注,心无旁骛。  一曲奏毕,钟应见到爷爷内敛腼腆的笑了笑,歉疚道:  “我弹得不好,也不擅长弹琴。”  钟应忍着眼泪,见他眼睛泛光,诚恳说道:“不过,我斫制的古琴,倒是受到这位朋友的夸奖,也就是他不嫌弃我,肯教我这一首失传的《猗兰操》了。”  和室缓缓回荡林望归的话语,钟应知道他说的朋友是谁。 第139章 温和、儒雅,是世上最好的斫琴师,也是世上最好的良善人。  谁也比不过。  钟应快步回到了林望归居住过的猗兰阁,狠狠摔上了沉重木门,走到了监控看不见的死角。  他盯着那张幔帐厚重的雕花大床,也终于、终于明白——  师父为什么不肯来日本。  因为师父来到这里,见到宁明志,见到在宁明志面前卑躬屈膝只为了一张琴的爷爷,一定会和他一样,怒火攻心,悲愤交加,只想一刀了结了面前的汉奸,让他再也不能说出那些令爷爷露出卑微笑容的话来!  室内凄清宁静,唯有低声啜泣和隐忍痛哭,证明钟应还在这里。  他的爷爷,是世上最好的爷爷。  是品格如兰、脊梁如松的林望归。第75章   钟应再也没见宁明志, 也不关心他到底怎么样了。  平静安详的按时吃饭,到点睡觉。  无论载宁宅邸的佣人,如何看到他,钟应仍是一切如常, 还会询问:“之前说帮我换成煎茶道的老师呢?什么时候来?”  仿佛要将日本茶道学习到底, 不能浪费大好机会。  又过了两天, 憔悴的远山终于重新敲响了猗兰阁的门。  “钟先生,今天小川老师会来,他是煎茶道的传承人。”  钟应点点头,仍是不闻不问,准备去见新的茶道老师。  狭窄冷清的茶室, 传出了阵阵欢声笑语。  “哎呀,我们小川流没那么多规矩, 茶的味道才是我们毕生的追求。”  “我去过中国, 我喜欢你们广州的茶楼, 热闹、好吃、茶也好!”  “哈哈哈,我的梦想就是在名古屋, 开一间能让人开开心心从早到晚吃茶吃到饱的茶楼,还想请粤菜师父, 教我做茶点。”  小川老师笑声爽朗,虽然是跪姿, 但茶室气氛轻松愉快, 还乐于闲聊食物,“我喜欢虾饺、奶挞、糯米鸡!”  钟应一边学煎茶道, 一边听他报菜名。  那些甜甜的粤菜美味, 经过这位中文半生不熟的日本人报出来, 顿时溢满了香气, 弥漫于茶室。  把钟应都听饿了。  他伸手拿起和果子,淡淡奶香入口,终究是抵不过早茶铺子里软嫩爽口的虾饺。  小川也太能说,太能勾人馋虫了。  “小川老师,下次您来中国,我一定要请你去粤福楼。”  钟应笑着邀请道,“咱们吃茶聊天,肯定比在这间拘束的茶室,舒服得多。”  “那好!”小川老师雄心壮志,“我先把小川流教给你,到时候吃茶请客,就是你的学费了!”  煎茶道果然比抹茶道轻松自在许多。  他们单单纯纯的讨论茶文化、说着中日美食,更像是品茶该有的气氛。  钟应沉闷的心情,总算在性格爽朗的小川老师这儿好了一些。  无论是宁明志特地挑的人,还是歪打正着,钟应都过得十分愉快。  首次授课结束,他差不多学会了煎茶道小川流,仍是依依不舍的和小川老师约定好,明日再见。  远山一直保持沉默,除了帮钟应当翻译员,他几乎不说多余的话。  也没了之前熟稔之后,悄悄冒出来的活泼。  钟应也不想劝说他什么。  对于远山这样自小拜入载宁学派,以“远”字辈为荣的内门弟子,恐怕很难理解他对宁明志的仇恨。  因为,载宁大师是享誉全球的大师。  在钟应不知道他就是宁明志的时候,时不时也会在日本文化交流传播的新闻消息里,感慨日本的幸运。  他们拥有稳定的社会,拥有巩固的阶层,也就能诞生无数生活安稳的研究者,去研究中国并不安稳的历史。  无论是古建筑、古音乐、古诗词,都透着日本人寻根溯源的执着。  他们研究中国,研究出了体系,以至于他们留下来的文献,成为了中国回过头研究自己的宝贵资料。  可悲可叹可歌可泣。  钟应对宁明志的仇恨,不妨碍他对日本完善研究模式的羡慕。  他只期望,国内能够坚守这份安稳,不再重走错路,渐渐迎头赶上或是超越日本,对那些傲慢的软骨头说:“他们不过如此。”  钟应常怀幽思,怡然自得。  再与小川老师见面,同样的开心畅快。  不过,今天的小川老师显得有些神秘。  他问:“钟先生应该都学会了我教的功法了吧?”  钟应笑着点头,如他所愿的展示着小川流的“功法”。  即使是自由自在的煎茶道,仍旧会有日本茶道的奇怪说辞。  比如,烧水取茶都有不同的呼吸频率和方式。  比如,使用的器具繁琐周全,仿佛将抹茶道的四规七则转移到了茶器之上。  饮茶客人轻松自在,泡饮的茶师谨慎小心。  钟应不喜欢规矩,却喜欢小川流教导的与功夫茶相近的头茶洗茶、首道闻香。  竹制茶棚、京烧水注、茶盒茶则,赏心悦目。  他一一取器烧茶,眼前端坐的小川老师忽然往旁边挪了挪,恭敬的请了一位新客人入座。  钟应专注于倾倒紫砂壶里的茶水,无法走神去看来者是谁。  幸好,那人双腿健全,安静过来盘膝而坐,至少不会是宁明志。  对方安静等待钟应泡出的第一杯茶,气氛郑重沉静。  钟应垂眸盛出茶色清幽的绿茶,才抬眸看向正对面新来的宾客。  那人板着一张俊朗冷厉的脸,仿佛真是严肃正经的茶客。  却又勾起嘴角,忍不住冲钟应笑。  “秋哥?”钟应愣在那儿,看着身穿衬衫长裤,风尘仆仆而来的厉劲秋。  没等他问出前因后果,小川老师就摆出了严师模样,故意说道:“还不快请客人品茶?”  远山立刻翻译,钟应仍是盯着厉劲秋。  这位该在中国的作曲家,怎么也跑来了载宁宅。  他不仅皱起了眉,心思繁重的将茶碗递给厉劲秋,说道:“请您用茶。”  厉劲秋接过茶碗,忍不住笑出声。  然而,他什么都没说,像是在玩一个好玩的游戏一般,一饮而尽。  小川老师和远山见他如此爽快,都愣了愣,放弃去提醒什么慢喝细品的规矩。  可厉劲秋的戏还没演完。  他放下了茶碗,递给钟应,说了一句现学现卖的日语——  “多谢款待,再来一碗。”  钟应眉目舒展,显然根本不需要远山的翻译,就能懂得他话的意思。  “好的。”钟应也回他一句日语,“既然您如此喜欢,那我就勉为其难的再为您斟茶吧。”  厉劲秋还没等到钟应可爱茫然呢,自己先茫然起来。  他直白询问:“我就会刚才那一句,你说的什么啊?不翻译一下?”  钟应不理他,像一位专注的茶师,谢绝陪聊。  只有远山乖乖的替他翻译。  厉劲秋听完,笑着伸直盘累了的腿,没有一点儿严肃正经的模样。  “原来是这个意思。”  他欣然看钟应一身白色运动服,干净素雅,烧水斟茶,虽然不是配套的和服,但是钟应动作优雅飘逸,足够赏心悦目。  厉劲秋一无所知,仰头打量这间优雅清静的茶室。  他说:“我这一路都听说载宁大师德高望重,弟子众多,现在到了他家,才发现他还真是个大门派的宗主,这派头着实不小。”  “你一声不响的跑来日本,消息也不回,我还以为你闭关了。”  厉劲秋笑着打听,“对了,你的音乐会准备得怎么样了?有什么困难可以和我说,我帮你啊!”  乐于助人的厉劲秋,丝毫没有察觉这是一座牢笼。  “音乐会?”钟应有条不紊的倒水,饶有兴致的反问,“谁告诉你有音乐会,他们怎么说的?”  顿时,厉劲秋也察觉到不对了。  他眉峰微微皱起,困惑说道:“不是说你要在日本举办纪念大屠杀死难者的音乐会吗?载宁静子这么多年,确实做了许多好事,她总不会骗我吧?”  钟应轻笑一声,想来这几天载宁宅邸风平浪静,应当是静子女士从中斡旋,千方百计的寻了个好办法。  他根本不急。  无论是音乐会,还是纪念死难者,他不弹琴不上台,总不会有人能逼着他去。  情绪一片安宁的钟应,耐心细致的为厉劲秋泡好了新茶。  “请用。”他客客气气的递出去。 第141章 无论是意大利那场庆生音乐会,还是维也纳的纪念音乐会,都有他为钟应作曲。  虽然他未能亲临现场,但是听他徒子徒孙打听之后反馈的信息,不得不令他感到心动。  琴师就当有最好的曲,也当用最好的琴。  宁明志根本不在乎什么雅韵什么木兰,他只在乎厉劲秋有可用之处,连耳旁噔噔作响的刺耳音调,都能够忽略。  一室吵杂的击打琴弦,终于停止。  宁明志皱着眉,忽闻厉劲秋年轻傲慢的声音——  “这琴不错,用竹片敲起来清脆顺手,挺好玩的。”  好玩?!  宁明志气急攻心,只想痛骂这个不懂得尊重筑琴的西洋乐作曲家。  那可是千年古筑,经了沈聆的双手调弦、补音,他夸不出什么“绝世名琴”“声清音亮”就算了,竟然说好玩!  “静子呢!”宁明志忍着怒火出声。  致心立刻说道:“我们去请。”  老人愤恨的盯着屏幕里模糊刺眼的身影,听着厉劲秋和钟应谈笑。  “你怎么不弹?怕在我面前自惭形秽吗?”  “这地方倒也有意思,三步一监控,九步有人跟,连房间都还带探头。”  “日本人真变态。”  宁明志瞪大眼睛,致心呼吸一窒,算是见识了厉劲秋的直言不讳。  毕竟,远山还在那儿呢!  “师父,要取回筑琴吗?”致心谨慎询问。  宁明志依靠在轮椅里,烦躁不堪,只想立刻把聒噪的厉劲秋赶走,又心中怀着一丝丝期待。  “不。”  他看不清屏幕里的身影,也能从杂乱弦声中,感受到厉劲秋截然不同的桀骜不驯。  “将猗兰留在那儿,也许,他能让钟应弹琴。”  厉劲秋备受瞩目的留下,住在了猗兰阁旁边的寒梅堂。  一墙之隔,挡不住没有手机的可怜病人,赖在猗兰阁里闲聊,直到钟应困倦的忍住呵欠,舍命陪君子,他才依依不舍的道别,去隔壁监控室做一位新囚犯。  厉劲秋躺在寒梅堂雕花大床上,眉头紧皱。  习惯了凌晨三四点入睡的生物钟,在没有手机之后更加难熬。  夜晚灯光熄灭,月色明亮。  他越想越清醒,骤然翻身起来,坐到了八仙桌旁。  正对监控。  造型显眼的白色监控探头,像一只枪,故意居高临下抵着宾客的脑袋,提醒着:我在看你。  他觉得这件事很神奇,这地方也很神奇。  老不死的家伙,辜负了遗音雅社沈先生的一片情谊,沽名钓誉、健康长寿……  总觉得好像太阳底下无新事。  坐在桌边沉默盯着监控的厉劲秋,忽然出声。  “喂,我说的话,你们应该听得见吧?”  厉劲秋一贯不是客气的人,“也没什么,就是晚上没手机,睡不着,跟你们聊聊。以前我在意大利音乐剧院,为一个叫哈里森.贝卢的人写过一首曲子,叫做《金色钟声》。”  “如果你们不清楚,可以网上查查,这首曲子非常应景,专门给骗子小偷强盗败类送终,贝卢先生深懂音乐,听完就气死了。”  他聊着过去的事情,充满着一腔畅快惬意,“我就想着,载宁大师千方百计的请我过来,说要邀请我作曲,是不是也听说了这件事,慕名请我给他送终?”  室内寂静无声,只有他一个人的自言自语孤独回荡。  可厉劲秋撑着下巴,坦然盯着监控,仿佛那里会有人帮他传达自己说过的一切。  他道:“告诉载宁大师,我领悟到了,一定给他写最好的曲子,让他安安心心上路。”  说完,他笑着坐直,站了起来挥了挥手。  “晚安。”  第二天,厉劲秋正在熟睡,就被窸窸窣窣的说话声音吵醒。  他半梦半醒的微睁着眼睛,盯着天光大亮的木制雕花大门。  “父亲昨晚又不知在生什么气,将致心和远山都痛骂了一顿,身体也更差了。”  老妇人的声音朦朦胧胧,穿过房门而来。  “钟先生,不如您现在带着筑琴走吧。”  一听这话,厉劲秋再困都惊醒了。  他猛然翻身起来,唯恐钟应带琴逃跑,忘记把他给揣上。  厉劲秋穿衣穿袜无比迅速,起身一阵头晕眼黑,忍着熬了一整夜好不容易入睡的困顿,扶着桌墙,奔了出去。  “什么时候走?”  厉劲秋急得很,“手机在哪儿拿?”  钟应诧异看他。  早起的厉劲秋头发凌乱,神色困倦,和他们初见时候萎靡不振的熬夜青年如出一辙。  但他偏偏惦记着手机,惦记着早走,急切跨出门槛,走过来神志清醒,严肃询问:  “带琴走就够了吗?不要带条命?”  他仿佛熟能生巧的黑白无常,丝毫不认为宁明志就此逝世是什么遗憾。  还语气跃跃欲试,恨不得亲自手刃汉奸。  钟应被他一腔正义感逗笑,之前凝重伤感的情绪荡然无存。  “我不走。”他对静子女士说,“爷爷的影像、遗音雅社的研究资料,太多太多了,我只带走琴肯定是不够的。我更希望您能继承载宁家,将属于遗音雅社和爷爷的东西,一并合法合规的归还我们。”  每件乐器、文物的遗失,都是无耻的犯罪。  钟应随师父行走多年,更懂得爷爷的隐忍。  他们所做的一切,不是为了偷回筑琴、抢回财物,而是要堂堂正正的拿回属于自己的东西,才不会成为宁明志一样卑鄙的人。  “可是……可是……”  老妇人神色忧愁,“他死后,载宁家的一切会交给静雄哥哥,女人是不能继承家业。”  日本仍是女子出嫁随夫姓,不再视作本家人。  然而,载宁静子一生未婚,以载宁家的负罪之姓,奔走于忏悔赎罪的道路。  她有善心,有良知,更有一群尊重追随的门徒,信守载宁学派立下的“宁静致远”,反对一切的掠夺纷争,逐渐与宁明志剥离,越发有了“载宁闻志”金字招牌曾经宣扬的模样。  钟应了解这个传承四代,在国际享誉盛名的学派。  宁明志不配作为掌权者,但是幸好,他善良纯粹又具有天赋的小女儿静子,能够担起大任。  载宁静子惊讶于钟应的想法,神色错愕。  可钟应清楚她一直以来的动向,更记得师父所说的依据。  她确实柔弱苍老,又有根深蒂固的家族传承,却不代表她没有这份野心。  “你有名望,你有声援。”  钟应正在做樊成云以前做过的事情,劝说着这位能够合作的载宁后人。“像载宁学派这样注重名誉的集体,宁明志的所作所为就是学派毁灭的污点。”  “到底让他以载宁大师的身份,风光大葬,还是以汉奸宁明志的身份遭到唾骂、令门生弟子们蒙羞,就看您的了。”  “您的意思是……”  静子立刻意识到了钟应在说什么,看起来单纯天真的年轻人,竟然一击即中了载宁学派的命门。  钟应笑容温和,却能左右一个世家学派的延续与颠覆。  “这世上无数双眼睛盯着宁明志,如果您不能成为载宁下一任家主,那么,谁还有这个资格?”  静子沉默思考,厉劲秋神情震惊。  他好像不认识钟应了似的,紧紧盯着面前话语温柔的本该与世无争的小应同志,怀疑自己脑子还没清醒。  他默默挪动脚步,凑得极近,低声问道:“你哪儿学来的威逼利诱?”  太狡诈、太阴险,他都迫不及待的想看载宁家一出好戏,全球唾骂汉奸改姓认贼作父,还要秉承自己气质高洁,传承贼父的古典!  “师父教我的。”  钟应由樊成云一手带大,从不是只知道弹琴吟诗的单纯小朋友。  “在意大利,师父为了和贝卢结交,尝试了许多办法,也走了不少弯路。最后发现——”  他笑了笑,“与其和贝卢这种家伙打交道,倒不如换一个合适的继承人,一起为了珍贵的文物归国努力。”  他说得轻松,其中的尔虞我诈、威逼利诱估计不少。  厉劲秋从不关心什么大家族的继承人更替,但是钟应这么一说,他顿时起了兴趣。  他立刻就要拿出手机看看,贝卢死后继承了贝卢家族的新主人,到底是哪位德高望重又识趣的中意友人。  结果,摸了个空。  草,没手机!  厉劲秋愁眉苦脸骂骂咧咧,为了自己失去的手机,痛苦不堪。  钟应看了看犹豫的载宁静子,想了想,问道:“秋哥,想出去散散步吗?”  厉劲秋皱着眉,想起了昨天闲逛过的枯山水、绿池塘,兴趣全无。  “这么小的地方,有什么好散步的。”  “是去宅院外面。” 第143章 以前能够自信满满,教导钟应的厉老师,此时也不得不发出求助,要钟老师教教。  汉乐府郊庙歌辞、相和歌辞、鼓吹曲辞、杂歌谣辞各有千秋,曲风曲调格式迥异。  但他们有了明确的修改目标,钟应解释起来也不算难。  他搬出了十三弦筑,摆放在石桌上。  钟老师悬空按弦点弦,轻声指挥:“三徽、挑二弦。”  厉劲秋作为学生,就伸手照做,让这张古老筑琴发出泠泠弦声。  四徽、击七弦。  一徽、猱三弦。  厉劲秋竹尺、手指统统并用,也不讲究什么筑琴只能用敲的,把这千年唐筑当成少儿教学示范乐器,拨弄的铮铮作响。  他耳目聪明,记忆清晰。  弹出来大约是什么旋律,提笔就能迅速记下来。  不过半天,白纸、谱纸满是厉劲秋鬼画符的笔迹。  他还甚为满意,递给钟应。  “看,你想改编的乐曲应该是这样。”  钟应专注看谱。  远山时时陪伴,时时目瞪口呆。  他见过无数怪癖天才,创作乐曲的习惯,但他还是第一次见到如此口传心授,亲密无间的迎合!  而且,他学的日本筝,竟然看不懂最基础的厉式五线谱了!  年轻的远字辈弟子,试图在厉劲秋、钟应脸上找出半分玩笑的意味。  然而,他们非常认真。  “比以前沈先生留下的谱子,完整一点了。”  钟应皱了皱眉,“只不过这一段,还要改改,不能用谣、引的旋律……”  厉劲秋仔细思考,抬笔就改。  “——那就用你说的诗、歌曲调,这怎么样?”  空白的纸页唰唰画出了无数带尾巴的小蝌蚪,白纸黑字清晰可见。  音乐创作走入了专业学术领域。  远山自诩中国音乐文化通,又懂基础西方乐理,这时却一个音符都看不懂,只能凭借作曲家留下的符号痕迹,感慨中国文化博大精深。  可钟应拿过来看,笑着就夸道:  “不愧是厉大作曲家,我这么简单粗糙的说明,你都能谱好曲,果然是天才。”  一向不觉得自己字迹有问题的厉劲秋,得此盛赞,意外的心中雀跃,语言谦虚。  “我怎么可能是天才,看看这字,太乱了,我应该练练。”  “不用练,能看懂就行。”  钟应即使分不清五线谱上纷乱符号。  但他和厉劲秋从头开始,慢慢改出来的乐谱,已经在他心中奏响了旋律。  那是沈先生临终前的期盼,更是他与宁明志恩断义绝的象征。  这样的曲、这样的词,最好是筑琴弹奏,竹尺击弦,清脆泠泠,高歌景星吉兆庇佑中华,嘲讽宁明志的自以为是。  “秋哥,来,击筑。”  钟应期待的看他,似乎在等一首合创的天籁之音。  厉劲秋可太清楚自己的水平了,连连摆手,“不了不了,我来演奏简直是侮辱这首乐曲,下回吧,下次一定。”  两个人在阳光充沛的秋日,笑得畅快恣意。  然而,偏偏有人不识趣。  “什么曲子?也许我能击筑而歌。”  沉闷的轮椅声响,随着这声亲切问候,带着讨厌的宁明志前来。  他笑容慈祥,视线羡慕,终是没有忍住,打断了一派静谧和谐的气氛。  遥远和室,能够清楚听到钟应与厉劲秋的声音,也能看到厉劲秋挑起琴弦,钟应专注的视线。  他只觉得,这一幕熟悉又怀念。  当初他与静笃,便是这样——  不,应当比他们更加亲密,仿佛这世上最美好的事情,就是两个人心手相通,谱写出妙曼动人的古乐曲。  他记得那句“雪霜贸贸,荠麦之茂”,也记得那句“君子之伤,君子之守”。  静笃亲自为他挑选的《猗兰操》,亲自与他共谱的猗兰曲,无论时隔多少年,他都能清晰的回响起那段旋律。  宁明志的轮椅,与筑琴近在咫尺。  即使钟应和厉劲秋收敛笑容,冷漠看他,也磨消不去他回忆之中带出的久未知音。  于是,宁明志伸出手,拿起了光滑竹尺。  这支竹尺早已经换过几十支,但它击响银弦的声音,仍是八十多年前,沈聆第一次将琴摆放在他面前,笑着击响时的韵律。  “习习谷风,以阴以雨”的低沉回旋,是沈聆在阴雨连绵的庭院,深思遗音雅社的首演。  “之子于归,远送于野”的哀叹惆怅,是沈聆担忧他不能登台,心中失落伤感的劝慰。  宁明志身体腐朽,灵魂依然会随着一曲《猗兰操》,回到自己十七岁的时候。  他和父母离日归乡,再没有老师教导钢琴,只好四处闲逛打发时日。  没想到,他竟然在狭窄街巷里,听到了声声弦动,明媚悠闲的轻响。  宁明志循着声音,走入了大门敞开的遗音雅社。  陌生的琴家穿着黛蓝长衫,专注于手中奇怪的古琴。  他眉目温柔平静,手指修长莹白,恰如他奏响的弦音,掠于琴弦,雅致轻盈。  不知道怎么的,他留学日本多年,早就忘干净了的古诗词,涌上脑海。  “有匪君子,如切如磋,如琢如磨……”  他低声吟诵,惊得琴家停了演奏。  一双眼睛漆黑如星,望进了他的心里。  只见那人眉眼微弯,声音仿佛璞玉,问道:“小友可要听琴?”  温柔缱绻,思念至今。  君子院的一曲《猗兰操》渐渐淡去,宁明志从回忆中醒来,视线模糊不清的看着钟应。  他应当是看不清晰一个人的面貌的。  他却总觉得,自己能够看清钟应修长温柔的眉,漆黑澄澈的眼,始终带笑的脸。  那是静笃的脸。  年轻、优雅、从容,无论狂风骤雨来袭,也是淡然平静。  再没有比静笃更好的琴家,再没有比静笃更好的挚友。  宁明志放下竹尺,幽幽叹息道:“我刚才一首《猗兰操》,是静笃当年亲自教导的,你们觉得如何?”  钟应沉默不言,唯独厉劲秋出声说道:“也就那样。感情有余,技巧不足,没有《猗兰操》该有的韵味。”  宁明志闻言一愣,继而放声大笑。  “以前,静笃说我技巧有余,感情不足!如今我也走过了八十多年,半只脚入土,结果变得感情有余,技巧不足!”  “终究是辜负他了。”  钟应觉得宁明志可笑。  他辜负沈聆的,何止是十三弦筑《猗兰操》,又偏偏装作可怜,仿佛自己惦记着挚友一片真情。  沉闷的气氛之中,宁明志慈祥的问道:  “我不是想来打扰你们的创作。我只是好奇,你们在为我谱写什么样的曲子?”  厉劲秋正想开口说《伪君子》,却没想到,钟应抢了先。  他说:“是沈先生临终前,决定要用十三弦筑奏响的乐曲。”  瞬间,宁明志的眼睛锃亮,若不是他懂钟应的脾气,恐怕当场就要怒吼:快弹给我听。  幸好,他成长了。  他只是眼睛亮,依然端起慈祥长辈的云淡风轻。  “哦,是吗?”宁明志手指攥紧,表面装腔作势,“它叫什么名字?”  钟应勾起笑意,反问道:“你想知道?那就到时候等着听吧。”  这话无疑是钟应给出的承诺。  承诺宁明志,他会弹琴、他会击筑、他会奏响沈聆临终前心心念念的乐曲。  宁明志心中掀起波涛怒海,翻来覆去的回忆汉乐府。  也许沈聆临终之前,想再奏《猗兰操》,哀悼他们的友谊。  也许是《芳树曲》,告诫自己不要因为挚友的二心感到伤痛。  也许、也许是《越谣歌》,死前仍旧会高唱着他日相逢我戴笠!  可惜,钟应没说。  他连和宁明志闲聊的兴致都没有,说完就转头,宁愿端详厉劲秋的鬼斧神工小蝌蚪。  然而,宁明志十分满足,也不打扰年轻人的创作,叫致心推着他走了。  他高兴叨念着。 第145章 钟应笑着看他,“但你是厉多芬。”  “你能跟上我即兴演奏的乐思,也能领悟我想表达的情绪,所以你知道的,《伪君子》最适合降e小调。”  它阴暗迟缓,又变化多端,每一行低沉都是伪君子的阴暗狡诈,每一行高亢都是君子们的坦荡从容。  钟应笑着伸手,随性按下复杂的琴键。  他没有《伪君子》的乐谱,凭借之前厉劲秋随手击筑抹弦,奏响的短暂旋律,弹奏出了厉劲秋的思绪。  “改成四手联弹,我和你一起。”  钟应期待的说道,“送给伪君子一首《伪君子》。”  厉劲秋想拒绝,又觉得钟应期待的神情很可爱。  他可能永远无法拒绝钟应的任性要求,即使这样的要求很可能让他在演奏中按错琴键、弹错音,但是、但是——  送给伪君子的《伪君子》,弹错了又有什么要紧!  “好吧,好。”厉老师的妥协特别的快,“厉多芬就厉多芬。”  “看我不弹得老东西羞愧难当,面红耳赤!”  君子院始终响着钢琴曲。  音乐家们坐在钢琴前,似乎不知疲倦,哪怕夜晚都能听到琴弦恣意的回旋。  偶尔有低声探讨,开怀笑声。  彰显着弹奏钢琴的两位音乐家,如此的快乐轻松,丝毫不会考虑别人的想法。  又过了两周,载宁学派上上下下都知道载宁本家有两个钢琴师,在为载宁大师作曲。  他们充满困惑,满是好奇。  日本古典音乐的大师,也会专门请钢琴家作曲吗?  前来询问打探的声音,都被致心拦在了外面。  宁明志只关心一件事,只想等一个人。  终于,远山急切奔来,跪着汇报。  “师父,钟先生和厉先生请您去听琴。”  宁明志颓然的精神一震,“快,推我过去!”  轮椅沉重压过地板的嘎吱声响,每一声都透着宁明志的雀跃与欣喜。  他呼吸急促,瞪着眼睛凝视前方。  僻静的君子院,路途变得何其遥远。  等到翠竹红枫映入眼帘,宁明志的视线豁然明亮。  因为,钟应穿着蓝色运动服,看起来仿佛一件沈聆爱穿的黛青色长衫,身姿挺拔的站在君子院拱门之后。  见他来了,竟然背手踱步,施施然回了厅堂。  钟应的穿着、动作、气质,令宁明志心跳剧烈,情绪难以平复。  “快点。”他催促着致心,只觉得这轮椅实在太慢,让他追不上钟应的背影。  他焦急得头脑发蒙,总算重新见到了钟应。  年轻人一身蓝色,并未和宁明志搭话,只是坐在了钢琴旁,笑着和厉劲秋说:“秋哥紧张吗?”  “有什么好紧张的。”厉劲秋眼眸一挑,“哪段没弹好,哪段没骂够,你都能帮我补上。”  这么两位青年才俊坐在同一张琴凳说话,宁明志脸上流露出羡慕。  像,太像了。  像是静笃与他的闲谈,像是静笃与曾经的自己。  他也是穿这样挺括舒适的衬衫西裤,静笃也是穿这样优雅从容的黛蓝色。  音乐还没弹奏,宁明志的眼泪已经泛在眼眶。  “静笃……”  他长声叹息道,“静笃最爱蓝色衣衫,所以我年年为他做新衣,都会挑他喜欢的面料。浅蓝月白,深蓝绀青。”  说着,他期待的看向钟应,“你若是能穿一件长衫弹琴,那便更好了。”  钟应勾起讽刺笑意看他,戳破他的美梦,“沈先生可不会穿着长衫弹钢琴。”  宁明志被他堵得哽咽。  确实如此。  即便是自己与沈聆关系密切,时常聊起乐曲乐器,沈聆仍是挚爱丝竹管弦的旷古遗音。  他请沈聆听过钢琴。  一曲流畅纯熟的肖邦《雨滴前奏曲》,也不过得了一个“不错”的称赞。  只有他击响筑琴,拨动丝弦,沈聆才会欣然笑道:“致远,你进步很快,你弹得很好。”  沈聆的一片情谊,令宁明志记忆犹新。  他期待的看向钟应,说道:“虽然我已经许多年没有欣赏过钢琴曲,但是我会好好倾听你用钢琴演奏静笃临终前的创作。”  “不急。”钟应愉快笑道,“先请你听一首秋哥特地为你创作的乐曲,醒醒神。”  “否则我怕你眼花耳聋,听不清沈先生的心声。”  宁明志一愣,旋即露出了慈祥的微笑。  “好。”  客主尽欢,只剩远山脸色凝重。  他知道钟应和厉劲秋要弹奏什么,那不是轻松愉快的乐曲,更不是歌颂回忆的旋律。  而是夹着刀枪、混着大笑,疯狂激烈的乐章。  可他什么都不敢说,安静站在致心身旁,陪伴着宁明志。  远山心情复杂,紧紧盯着钟应的双手,很快见到这位举世无双的天才,狠狠按响钢琴十键,轰鸣奏响了属于宁明志的乐曲!  这是震撼惊恐的前奏,宁明志被突兀的钢琴声音吓得脸色发白。  他很久很久,没有直面过如此激烈复杂的音符。  钟应的十根手指,翻飞于黑白琴键之上,像是吵闹的聚会,众人肆无忌惮的高声叫嚣,充斥着笑声与骂声。  然而,这样的刺耳音乐仅仅是个开始。  厉劲秋捉住了钟应奏响的旋律,急促的追逐着那些笑骂,直白的将一场热闹的宴会展现在了一个形单影只的小人面前。  他们是风光霁月的君子,他是狡诈阴险的伪君子。  他们举杯共庆盛世繁华,他却盼望祖国倾覆黑白颠倒。  白色的琴键,在钟应指尖如气质洁白的君子,坦荡从容。  黑色的琴键,在厉劲秋的手下描绘着阴暗丑陋的伪君子,步履迟缓。  四手联弹奏响的轰鸣,像极了一群人聚在一起欢笑、畅谈。  他们没有一句嘲笑、没有一句提及,却又句句嘲笑、句句提及——  你这个伪君子。  你这个可笑的伪君子。  你这个永远和我们不一样的伪君子。  独特的光亮与独特的黑暗交织。  充斥着浓浓的排挤与孤立。  宁明志竟然在一曲钢琴四手联弹的旋律,找到了隐藏于心的惶恐担忧。  他之前的眼泪,之前的伤怀,都在这首充满嘲讽和欢笑的乐曲里消失得无影无踪。  不知怎么的,明明钟应在笑,厉劲秋在笑,宁明志却见到死去多年的故人,笑着谈论他的神情。  宁明志是沈聆的知音。  但他一直和遗音雅社其他人关系平平。  每次他来到遗音雅社,楚书铭和冯元庆的畅快笑声总会因他戛然而止。  他好奇询问,往往得到对方神秘的笑容,敷衍的回答道:并不是什么有趣的事情。  他总觉得楚书铭、冯元庆在背后悄悄说他的不是。  他总觉得静笃听信了这些人的闲言碎语。  也许是说他不配拥有十三弦筑。  也许说他学的是钢琴,根本不懂中华古音。  宁明志仅仅听到过一次,楚书铭背对着他,和静笃说道:“致远心性不定,年岁尚轻,研习这十三弦筑怕是要多遭磨砺。”  从那以后,他就觉得楚书铭一定对他有意见。  连见到郑婉清的笑意、楚芝雅的躲避、冯元庆的问候,都会怀疑——  他们在背后挑拨离间。  他们在静笃面前,劝说静笃不让他参与。  一首乐曲,将宁明志永不能忘的记忆,重新唤醒。  在遗音雅社,他像是一个衬衫西装的异类。  苦练一张失传许久的筑琴,最终没能登上遗音雅社的舞台。  明明楚书铭也爱穿白色的衬衫,郑婉清也喜欢给女儿买西式的花裙子,冯元庆也会听戏班鼓师对日本人的礼貌啧啧称奇。  偏偏只有他是从日本留学回来,受过日本的精英教育,是不同于遗音雅社,不容于沦陷后的清泠湖,唯一的异类。  心思狭隘的宁明志,时至今日都记恨着那群人。  连带着记恨上了耳边的这首曲,弹奏乐曲的人。 第147章 宁明志睁大眼睛,满是困惑。  钟应怜悯的继续:“当时,遗音雅社是为了什么而登台?”  为了什么……  宁明志记忆里恨不得忘记遗音雅社,恨不得只记住沈聆。  被钟应这么一问,他竟然很难跳出既定的思维,只记得沈聆反反复复告诉他的:“我是为了传承《汉乐府》,重奏唐朝乐器,而成立的遗音雅社。”  他记得沈聆说这句话的神情、语气,所以必然不会记错。  但是钟应信誓旦旦,觉得他错了,以至于宁明志有些生气。  “如果不是为了高歌品格,传承古音,音乐家怎么会登台?”  他十分肯定,“静笃亲自告诉我,我们必须要以最佳的汉乐府,创造最好的演出。”  钟应不再反驳。  他只是无奈的看向厉劲秋,“你看,我就说吧。”  厉劲秋恨铁不成钢的瞥了一眼宁明志,“这都能输给你?这家伙比我想的还要废物。”  仿佛他们打了一个赌,就赌宁明志记不记得遗音雅社登台的初衷。  宁明志神色不悦,他明明记得清楚,为什么会被质疑!  他恨不得马上回去,翻找出沈聆写给他的书信。  里面必然提过这事,也必然反复的与他斟酌,首演的时机与曲目!  钟应看得出宁明志不服。  八十年前一位少年变为青年的短短时间,改变了无数人的命运,更造就了无数人至今的执念。  “弹琴吧,秋哥。”  钟应静静站在一旁,看向宁明志,“我信守承诺,请秋哥为你弹奏沈先生最后替换掉《猗兰操》的那首曲子,希望你听完之后,能够想起沈先生和你说过的最重要的话。”  他说完,就见到宁明志皱起了眉。  这位老人即将期颐之寿,也留有年少时候的固执冲动。  以至于他固执蛮横的强调自己和沈聆是知音,却忘记了知音本该记住的最重要的事情。  君子院厅堂沉默之中,响起温柔舒缓的乐曲。  这是一首只适合单人弹奏的钢琴曲,钟应站在一旁仔细的听,熟悉厉劲秋指尖的每一段旋律。  八十多年前,沈聆曾为这段旋律辗转反侧,最终选择放弃。  七十多年前,沈聆重新找出这段旋律,忍着病痛与哀伤,为它殚精竭虑,郁郁而终。  钟应会和厉劲秋一起弹琴痛骂伪君子,但他不会为伪君子弹奏沈聆的乐曲,圆了伪君子的痴心妄想。  于是,厉劲秋替他来弹。  钢琴旋律温柔稳重,尽是纯粹西方音乐体系下,成熟的演奏技巧,找不出丝毫沈聆、樊成云的痕迹。  这首曲子旋律简单,也许是因为它从筑琴弦上改编成钢琴曲,音符比起《伪君子》更显得静谧安详。  宁明志坐在那里,不记得自己有听过这样的乐曲。  它非常的轻柔,像是夜晚月亮隐去了辉光,显露出漫天繁星。  星星是如此的明亮耀眼,伴随着琴音律动,唤醒了钟石鸣羽,歌舞升平。  河流溪水哗哗作响,麦田稻穗金黄璀璨,凡是土壤,皆有良种,凡是水渠,皆有肥鱼,凡是行人,皆有衣穿,凡是婴孩,皆能饱腹。  桌台粮油水米充足,居所屋瓦坚实不受风雨。  夜不闭户,路不拾遗,天下天平。  曲子并不悲伤,更不煽情,宁明志听着听着,却感受到心中涌上来的空虚与落寞。  他想起来了,这首曲子的名字。  那是沈聆看着未完成的乐谱,和他慢慢讲述的愿景。  他说,他愿这战火早日平息,能够重拾昔日安宁。  他说,他愿略尽绵薄之力,资助前线饱受饥寒的战士。  他说,国破山河在,人却不能坐以待毙,甘愿为奴为婢。  他说……  宁明志的眼泪在一首温柔舒缓的钢琴曲里,骤然失控。  他想起来了。  他想起了最重要的事情。  沈聆说:“我们遗音雅社为了传承《汉乐府》而相聚,但说到底,我们研究的是中华的音乐,弹奏是中华的乐器。”  “中华不存,拿这乐曲何用?”  “若是我们安于一隅,不去做一些我们能做的事情,活下来了、研究出曲谱了,又奏给谁听?”  宁明志像被抽干了浑身的力气,在一次又一次的狡辩之后,回到了最初的原点。  遗音雅社确实是为汉乐府成立,也确实是为了登台高歌重振古曲而相聚。  但是那一场首演、那场场演出,都为了前线惨烈的战事,筹措抗战物资。  宁明志当时看得清清楚楚。  日军饱腹衣暖,精兵强将,拿下整个中国不费吹灰之力。  穷苦孱弱的中国,再怎么抵抗也不过是蚍蜉撼树不自量力。  他读过史书,学过列传。  古往今来,都是强国吞并弱国,再来一统文化,重塑国界。  对他而言,国破有什么要紧,家不亡人不散,才是最要紧的事情!  然而,沈聆不是这样想,楚书铭不是这样想,冯元庆不是这样想。  连郑婉清一个女人,连带着才十岁的楚芝雅,都不这样想。  只有他像一个异类,想的是战争之后安身立命,想的是传承文化保全资料,想的是地方没了、统治者没了,历史一样会滚滚向前。  大不了多一个“古中国”罢了!  为什么要以卵击石!  宁明志愤愤不平,眼泪不断流淌,在徒弟们的小心伺候下,缓缓擦去。  钢琴曲进入了渐渐远去的尾声。  那番太平盛世的祭祀祈愿,随着厉劲秋最后一个悠长音符,慢慢淡去了影子。  “《景星》。”  宁明志说出了乐曲的名字,声音尽是疲惫和讽刺笑意。  “静笃怎么可能用这样的曲子,替代我们的情谊!”  “他说过,我会弹琴,我能击筑,我就远胜过只会砍柴的樵夫钟子期千百万倍!我们不需要去羡慕什么高山流水,我们自己就是猗兰芳树。”  宁明志声音高亢,“他哪怕恨我,他都不可能选这首曲子!”  他发狂一般的狡辩,远胜过他之前每次反驳钟应的语气。  钟应看他的视线平静,出声说道:  “因为沈先生不恨你,他根本没空恨你。那时战火纷飞,友人散尽,他一身病痛,独自支撑着继续研究《汉乐府》的曲谱,即使没了十弦雅韵,没有十三弦筑,没了木兰琵琶,没了二胡编钟,他也一直在前行。”  可他临终感慨,依然没有恨,只有遗憾。  遗憾山河破碎风飘絮,遗憾寻觅数年无知音。  钟应的笑意浅淡,眉目舒展。  他说:“沈先生临终前的日记,只惦记着十弦琴、惦记着遗音雅社流失的乐器、乐谱,对于你,他只觉得你们不是同道中人,无需再提而已。”  “所以,这张筑琴的乐曲早已改作了《景星》,它也早已改名叫做景星。”  “你骗我!”  宁明志瞪大眼睛,“他肯定恨我!”  即使他一遍一遍的辩解,沈聆不会恨他不会怪他。  到了绝路之上,他宁愿沈聆怀着对他的恨意去世,他宁愿沈聆临终的乐曲控诉他的罪行。  这样,沈聆才会生生世世记住他,就像他记住沈聆一样。  钟应却笑出声来。  “宁明志,如果你将我的手机还我,马上就能见到沈先生日记的照片。”  他的手机里,存满了研究资料、乐谱日记,“你可以亲眼见到他的笔迹,也能见到他亲自写着——”  “‘筑琴所托非人,可气可叹,若有机会,我愿从未期许猗兰灼灼,只愿景星重现,天下太平’!”  宁明志脸色苍白,呼吸微弱,手掌抓紧了轮椅扶手,似乎要和钟应拼命。  可惜,钟应全然不怕这个该死的老头子。  他说:“沈先生心里,再没有你。”  更没有他一声声亲昵唤过的知音。第80章   厅堂宽敞安静, 却能听到呼呼作响的刺耳声。  宁明志直视钟应,脸色苍白,嘴唇颤抖, 气得几乎窒息。  他抓住轮椅扶手,整个人前倾, 只能无力的钉死在轮椅上,没有办法过去抓住钟应,要钟应住口。  “你骗我、你骗我……” 第149章 他急切拿回三个手机,神色庆幸的出声,“终于把我手机还给我了。嗯?居然还有电。”  作曲家眉头紧皱,一一检查自己手机里的信息。  还顺便将钟应的手机递了过去。  钟应拿回手机,并不急着开机翻看消息,反而问道:“你怎么这么多手机?”  “多吗?”厉劲秋一脸理所当然,“亲人朋友用这支,工作联系用这支,玩游戏续航用这支。”  分工明确,绝不多余。  他简单说完,赶紧催促,“快点,照片、照片。”  钟应知道他说的是什么照片。  和室已经放下了巨大的投影幕布,宁明志坐在轮椅里手足无法动弹,睁着眼睛都想看的照片,也就只剩沈聆的遗书了。  钟应垂下视线,打开了始终保持充电的手机相册,很快找出了熟悉的分类。  上面按照时间、所属人,标明得清楚。  他点开了“1947年沈聆”,就能在静子的帮助下,把那些小小照片,投放到宽阔清晰的屏幕上。  宁明志看不清,自然有徒弟们贴心的为他念诵。  “师父,这是静笃先生写的日记。”  致心的声音柔和,出声讲述着钟应熟悉的内容。  沈聆最后的日记,期盼着遗音雅社重聚。  他用的是竖排繁体,对于致心这样从小学习汉语、学习中文的日本徒弟来说,读起来轻而易举。  宁明志的视线模糊了,耳朵却清明。  他感受不到手脚的存在,仿佛躯体都被抽走了灵魂,只能感受到眼眶止不住的泪水。  沈聆的最后一篇日记,竟然惦记着雅韵,惦记着去美国的友人,都没有提及他半个字。  短短的纸页翻过,沈聆存在的痕迹并没有完全消失。  因为,在那篇日记之后,是半份手稿,致心沉默的停了声音,而远山视线诧异。  “钟先生,这是什么?”  他不禁出声,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钟应遥望投影屏,叹息说道:“这是沈先生去世时,正在撰写的手稿。他还没能完成,就去世了。”  那本份手稿,写的是载宁学派内门弟子能够一眼看出的谱录。  以汉字偏旁部首般记载的文字谱,混杂着他熟悉的指法,一眼就能看得清清楚楚,脑海里立刻就能回荡出十三弦筝奏响的旋律。  远山求证一般,低声问道:“这手稿上写的曲谱,可是《黄泉》?”  “《黄泉》?”  钟应勾起苦笑,眼前没能完成的手稿,是沈聆临终前想要再次更改的《猗兰操》。  “如果说,这首乐曲就是送沈先生亲赴黄泉的乐曲,那可真是没错。不过——”  钟应怜悯的看向远山,“它叫《猗兰操》,是沈聆先生从汉乐府曲谱中重新编制的新章,也是宁明志不断祈求我们奏响的乐曲。”  求钟应、求樊成云、求林望归,求每一个来到日本的中国人,不断重复的麻痹他痴心妄想的《猗兰操》。  那是宁明志误以为的友谊,更是令沈聆痛彻心扉的古曲。  钟应盯着那半份手稿,感慨道:“《黄泉》倒是好名字,猗兰黄泉,恰如其分。”  他轻松悠闲,远山却如遭雷劈。  眼前写成于1947年的手稿,每一段指法都与载宁学派秘而不宣的谱录一模一样。  师父说,那是日本古代的神秘乐谱,那是神仙留下来的乐章——  《黄泉》《天降》《根坚》《御山》,曲曲皆是记载于《古事记》上,由载宁学派继承发扬!  可是,他以为的神秘乐谱,似乎并不是他以为的那样。  “……这如果是《猗兰操》,那么——”  他还没能问出《天降》《根坚》《御山》,旁边呼呼的低唤,打断了他纷乱的思绪。  年轻的弟子,转过视线,就能见到自己的师父瞪大了一双眼睛。  浑浊双眼不停流泪,嘴唇颤抖张开,无声无息的呼唤他们的注意力,就像平时一样,说着:快念给我听!  远山收起一腔怀疑,恭敬的遵从师命。  “师父,投影上是半份手稿,上面、上面写的是《猗兰操》的指法……”  散托擘抹,挑勾剔打。  远山越是念出来,越是红了眼眶。  他跪在宁明志的轮椅旁,将这些竖排繁体的汉字看得清清楚楚,甚至能从他的音乐天赋里感受到——  这首乐曲,远比《黄泉》精妙!  然而,如此精妙的乐章,断在了最后一个歪曲颤抖的复杂“摘”指上,似乎书写之人忍耐着极大的痛苦,最终无法继续下去。  骤然脱力的笔锋,宛如一位琴家失去时倒下的身躯。  远山心口隐隐作痛,不能平静如常的对师父说:这手稿已经结束了。  他年纪轻,拜入载宁本家也不过十六年光景。  但他能从这样的手稿和师父小心翼翼收藏的乐谱之中,知晓曾经的往事。  师父心心念念的静笃。  是一位中国的旷世奇才,他为载宁学派研究了《古事记》的乐章,成为了载宁大师此生无法忘记的挚友。  他不知道那是什么样的人。  也许是沉默寡言,对日本传统音乐抱有尊敬的人。  也许是天资聪慧,能够从文字寥寥的书册里发现日本音乐魅力的人。  现在,面对眼前最后半份手稿,最后颤抖消失的文字,他终于认识了这位伟大的先生。  这就是静笃。  这就是临终之前忍着病痛,一字一字写下遗音雅社最后的手稿,将腐朽身躯碾碎成墨迹的静笃。  “……”旁边低声的呼吸,带着急促的催促。  然而,远山浑身颤抖,跪了许久才回应道:“师父,已经没有了。”  他泪如雨下,终于明白了指法古老独特的载宁学派,《黄泉》由何而来。  他也终于见到了一束微弱烛火,如何在遥远中国的战乱年代,燃烧掉全部灵魂,悄无声息的熄灭。  和室之中沉默寂静,载宁学派最后的秘密,在投影的照片之上昭然若揭。  宁明志蜷缩在轮椅里,眼睛不停转动,再无人响应他的命令。  唯独静子擦掉眼泪,低身长跪于钟应面前,轻声说道:“钟先生,我会尽快的整理出所有遗音雅社的手稿,学文的录像,完整的送回清泠湖。”  “谢谢。”钟应对于这位纯粹善良的女士,永远保持着感激。  他站起来,走到了丑陋衰败的宁明志身边,声音清晰的说道:  “我要回去了。”  钟应眼中的罪人,只剩下无法动弹的躯壳,像是为他量身打造的牢笼,尺寸绝佳。  “我希望你继续这样活着。”  钟应忽然就看他顺眼了,“因为比起死亡,你更应该好好享受一下这种‘求生不得,求死不能’的生活。”  既不会打扰遗音雅社众人的死后安宁,也无法随心所欲的苟活于世。  只能感受到灵魂困于躯壳,无人回应,无人帮助,完完全全的体验病痛折磨,体验一个活死人得不到解脱的反复煎熬。  钟应再不看他一眼,心情愉快的走出和室,外界阳光明媚,视野开阔。  厉劲秋笑着跟上,“我们什么时候回去?”  “现在。”  钟应勾起笑意,脚步轻盈迅速,“拿上筑琴,我们立刻回去。”  -  沉甸甸的琴箱,紧紧怀抱在钟应身前。  离开载宁宅邸、登上回国飞机,一切都迅速又快乐。  钟应和厉劲秋并肩而坐,飞机划过蔚蓝海洋云层,迅速的回到了祖国的领域。  厉劲秋迫不及待的走出机舱,伸展臂膀,畅快呼吸。  “还是我们自己的地方舒服,连空气都清新了!”  可他的感慨没能得到钟应的随声附和。  他转头一看,却见钟应眨着眼睛,眼眶通红,像是不能适应阳光灿烂的天气。  “钟应?你怎么了?”  “我只是、只是……”  钟应腾不出手擦眼泪,只能抬起手臂,用肩膀衣物蹭掉那些难以抑制的泪水,让它们不要丢人的在金色阳光之下泛滥。  他想说,我只是为爷爷带回了筑琴而高兴。  只是因为完成沈先生的遗愿而激动。  但他说不出任何的话,怀抱着十三弦筑,双脚在踏足熟悉的土地,就控制不住落泪。  连声音都沙哑哽咽起来,轻轻啜泣。  那是他们从生至死一直渴望的相聚。  更是无数人耗费了一生没能达成的心愿。  如今,他回来了,筑琴回来了。 第151章 钟应一一介绍,饶是平时跟国际大音乐家唇枪舌剑的厉劲秋,也恭敬地端起晚辈该有的态度,和众位大师们致礼。  名师出高徒,钟应不仅是樊成云的徒弟,他的琵琶、编钟、二胡,都是名家授课,亲自教学。  老师们对待他,就像对待自己的得意门生,放心的与他配合。  钟应主要承担着十弦琴与筑琴的演奏。  在遗音雅社首演之时,无法登上舞台的十三弦筑,总算等到了属于它的舞台。  厉劲秋安静站在台下,仰望众多民乐大师的合奏,聆听千古乐器绽放的响动,心中竟然升起了强烈的冲动。  这琴、这钟、这琵琶,由千百年前不知道的制琴师们斫制,历经战火别离,重新相聚,为的,就是奏响这一首首千古遗音。  诗词仍是千年前的诗词,乐曲却不再是凄凉哀婉的乐曲。  它们经过了繁华盛世诞生者的指尖,灌注了全新的蓬勃生命力,昭示着亘古不变的中华血液依然持续沸腾。  演奏结束,厉劲秋觉得刺眼,抬手去揉。  没等心中万千感慨,被他揉出眼帘,钟应就笑着过来给他派了新的任务。  “秋哥,刚才你听的,是遗音雅社的乐曲合奏,但是我们希望在这首合奏之前,能够由你帮忙谱写一曲交响。”  “好!”厉劲秋松开手,眨着眼问,“什么主题,什么乐器,你说,我马上动笔。”  天才的自信,令钟应笑出声来。  “乐器会按照现在的民乐乐团形式,添加小提琴、大提琴,对音色做一定的补充。你想加什么乐器都可以。”  毕竟是清泠湖学院首演的音乐会,数千位音乐家预备役整装待发,都愿意为这一场千古遗音,做出贡献。  不过,钟应认真的要求的:“但是,我们的开场,是一首《挽柩歌》。”  “哦……”厉劲秋觉得这名字还挺空灵飘逸,“那是什么歌?”  周围发出善意的笑声,大师们听到了作曲家的问题,都觉得这位钟应的秋哥,实在是比传闻中更加可爱亲切。  不像一个脾气冷漠傲慢的年轻人。  厉劲秋不明所以,从大家的慈祥视线,都觉得这《挽柩歌》不同一般。  他皱眉看向钟应。  钟应勾起嘴角,说道:“《挽柩歌》是一首送葬曲。”  厉劲秋震惊了,他等着听高雅肃穆的汉乐府,没想到竟然以丧曲开场?  “为什么!”  他不禁问出声。  大师们的视线更加慈祥,钟应收起了笑意,低声念诵道:“薤上露,何易晞。露晞明朝更复落,人死一去何时归。”  “蒿里谁家地,聚敛魂魄无贤愚。鬼伯一何相催促,人命不得少踟蹰。”  一首《薤露》,一首《蒿里》,词曲哀婉,声声别离。  哪怕只是念诵这些词句,都能感受到字里行间的凄清苦怨。  可钟应却说:“我们想以一首《挽柩歌》,悼念遗音雅社故去的人。”  他们想做的,不是单纯遗音雅社乐器的交响,而是汇聚了所有优秀乐器,为故人奏响完美乐章的旋律。  无论是西洋乐,还是新民乐,共同造就的灿烂音乐文化,应当在一首《挽柩歌》里,转告这些期盼着战火熄灭,国富民强的伟大逝者。  这是他们持续寻找乐器的缘由,更是他们对斯人已逝的祈祷。  祈祷在逝者的世界,依然能够听到生者的声音。  厉劲秋毫不犹豫的接下了这项重任,需要熟悉背诵查资料的汉乐府,又多了两首。  钟应作为首席助理,陪他弹钢琴、挑琴弦。  之前伤了指尖的手指,覆上了一层薄薄的义甲,半点儿不影响钟应的乐思与旋律。  厉劲秋心疼又欣喜,“幸好,等我们排练完正常音乐会,正式演出的时候,你的手指就完全好了。”  他丝毫不担心钟应会因为长久没有用肉甲弹奏琴弦,导致技巧变得生疏。  但他比较担心,钟应承担了十弦雅韵与十三弦筑的演奏任务,会影响指甲的愈合。  “你师父呢?”他忽然问道。  “樊大师应该可以弹奏十弦琴吧,就算只用其中七弦,他也能奏响这次的汉乐府。”  “能是能。”钟应摘下义甲,笑着回答,“可是,师父要陪爷爷听音乐会,就不参加这次的首演了。”  重现遗音雅社的《千年乐府》,名家名琴众多。  樊成云作为奔走数年,德高望重的古琴大家,不参与首演,着实令许多人费解。  然而,钟应十分理解。  他和厉劲秋约好了下次谱曲,回到樊林,问候了絮姐,就径直往琴馆里去。  上周,载宁静子终于信守承诺,将整理好的手稿资料、林望归的录像,全都送了过来。  从那天起,师父就闭门谢客,整天待在琴馆,看看录像,弹弹琴。  钟应走进去时,屏幕里年轻的林望归,正在蹩脚的弹奏一曲《渔樵问答》。  爷爷的琴技确实不好。  而且这一盘录像之中,他更加年轻,恐怕也就二十多岁、三十来岁的样子,连基本的剔弦、泼剌都非常生疏。  可是樊成云一点儿不觉得这样的琴声刺耳。  他身前摆放着厚重绵长的短清,与录像中杂音咔咔的僵硬琴声融为一体,似乎跨越了时光,在和林望归合奏一场渔夫与樵夫的对话。  钟应静静走过,不去打扰师父的雅兴。  他走到了后面的桌上,摊开的研究手稿有着陌生笔迹的批注,应当是宁明志留下的痕迹。  《猗兰操》的诗词旁,写着——  “寻兰不见,阴阳相隔,谓之黄泉。”  《战城南》的语句里,斜着飞出一句——  “死士复生,视为天降之兵,带鸦出行。”  他视线轻轻扫过,心中愤恨,皱起了眉峰。  载宁学派四大古曲,有两首都能在遗音雅社汉乐府手稿之中,窥见宁明志挪用、演变的痕迹。  钟应查过载宁学派对古曲的批注。  什么《黄泉》源自《古事记》黄泉之国,神女丧子悲痛,亲赴黄泉之地,为死士哀歌。  什么《天降》源自《古事记》迩迩艺命之神,率兵而来,复生死士,携带乌鸦四处征战,终在日出之国辉光中,建起神殿。  他眼神讥诮的去看,不一会儿,录像停了,樊成云的琴声也停了。  沉浸于畅快合奏中的古琴大师,见徒弟如此专注,笑道:  “静子说,整理这些手稿的过程中,宁明志的弟子受到了极大的打击。他们拜入载宁学派,一生信仰的《古事记》篇章,原来是中国的《汉乐府》。”  钟应闻言,翻过手稿,不再看宁明志碍眼笔迹。  “《古事记》本来就是日本仿造我们的神话,胡编乱造的一本故事集,里面还故意拉长了天皇存在的历史,加强了他们天皇的神性神权,这种东西衍生出来的乐曲,能有什么好?”  樊成云慈祥笑出声,认真的纠正道:“天赋皇权这种事,他们也是和我们学的。只不过经历了一代一代史书完善、修改,他们改掉了生硬照搬的痕迹,却改不了受我们影响的根源。”  他伸手,翻回那份手稿,宁明志的批注清晰可见。  “在《汉乐府》,蒲苇冥冥是为战死将领哭诉,在《天降》,蒲苇冥冥也能成为他们战死沙场将领的哀悼。”  “音乐,本就无法说谁对谁错,哪怕论出个先来后到,真正受到盛赞的也不一定就是先来者。”  樊成云在国际上走动颇多,深懂文化与文化之间的交流与影响。  无论是中华文化,还是西方文化,都在无可避免的互促互进,潜移默化。  听众喜欢载宁学派的日本古曲,也喜欢中国古琴的名曲,到了真正的舞台,再去控诉谁偷谁抢谁篡改,到了最后却失去了音乐诞生的缘由。  樊成云叹息一声,说道:“我一直期望的,不是打倒什么载宁学派,也不是禁止他们弹奏载宁四曲,而是真正演奏出遗音雅社的《汉乐府》,告诉日本人,告诉这世界——”  “宁明志不过是邯郸学步、东施效颦,可笑至极。”  钟应眼睛泛光,从师父期望之中,见到了广阔的未来。  他说:“这也是我的期望。而且,我们很快就能实现这样的期望!”  文无第一的交流,更应该将独属于中华的乐曲推广出去,遗音雅社重登舞台,就是他们宏伟目标的初始。  樊成云笑着看他的徒弟,伸出手拍了拍钟应的肩膀。  “《挽柩歌》编排得怎么样?”  “秋哥打算加入定音鼓,让《挽柩歌》更为气势恢宏,我们会从编钟开始前奏,这首丧曲比任何时候都要高亢。”  他快乐的阐述着自己和厉劲秋商量的一切。  一首并不哀伤,满怀晚辈们向长辈诉说现今安宁幸福的乐曲,尽是他们对遗音雅社故人的祝福。  樊成云安静的听。  听完了那首承载诸多愿望的《挽柩歌》设想,他终于勾起嘴角,慈祥的说:“小应,你跟我来。”  钟应随着樊成云,穿过樊林简约的长廊,走进了他极少来到的库房。  里面有着琴行经营的账本,爷爷斫琴选材的收支,像一间放满了保险柜的财务室,只有絮姐和师父偶尔会来。  此时,樊成云却走到了最里面的保险柜,熟练的输入密码指纹,打开了厚重的保险门。  他拿出了厚厚一叠,整理得整整齐齐的信件,一份一份逐日逐月,摆放在钟应面前。  钟应愣在那里,见到了熟悉的字迹。  那是爷爷惯用的钢笔,笔锋洒脱的写着“致小应”,显然都是写给他的信。  然而,他从未听说,也从未见过。  更不知道这厚厚一叠里,到底是爷爷什么时候写成的。  “望归他心思重,考虑周全,不管是自己斫琴的经验,还是认识的那些熟人喜好,都仔仔细细的写进了册子里,留给了我们。”  樊成云说的册子,钟应清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