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Ghost 在我的初恋消失之前》 第一章 16岁与10岁 网译版 转自 轻之国度 1、 回家的路上,祈跟在我们后面似即若离。她不发一声,脚步是自不用论的,甚至是衣服也没有一丝摩擦的声响。 爸爸妈妈什么也不说,而我也没有说话,不,是说不了话。在我假作扭头回眸看去时,不由得睁大了自己的双眼。 到了家,父亲停在门前,从胸前的口袋中取出盐,将其依次往胸上、背部和脚边的顺序撒下。我不等他撒完,便进门跑上了楼梯。虽然妈妈担心似的说了些什么,但她没有追上来。 冲进了自己的房间,我锁门坐到床上。先紧闭上眼睑,再抬起。 祈,确确实实站在我眼前。身着长度过膝的黑色荷叶裙,朴素无华的白色衬衫。披着浅蓝的开襟毛衫袖口摆动飘然。头上散下的及腰长发,带的是浅浅的栗色。祈还是平时的模样。 我的眼睛,对上了那琥珀似的瞳孔。 「理人君,你能看见我吗?」 祈的声音中,既有惊讶,也有喜悦。 「我看得见。但」 凝噎着,一时间我竟说不出话。 「为什么,祈姐姐会在这里?你应该是被杀害了吧?」 * 四条祈是位比我大六岁的高中一年级生。自我童年开始,她就住在我家附近的公寓中。 我的父母都有工作,而祈也常因单亲妈妈真美女士工作上的原因而留在家里。很自然的,两边就经常会将小孩托付给彼此。 「我啊,可是理人君的姐姐哦」 祈常常嘴边挂着这句话来照看我。因为我最爱读书,如果拜托她一下,那么她就会给我读各种各样的书给我听。 我早已记不清这段关系是在何时开始的。但我却还明确记得我初次意识到祈的那个时刻。 四岁。父亲带上我们,来到高原露营。入夜之后,身处在周围不见一丝人工灯光的漆黑中,我与祈一同仰望夜空。那片比起黑色而言更接近于青蓝色的天空被我从未见识过的无数星辰填满,辉宏之光瀑倾泻而下。我由衷地对此感到绚丽,很想永远眺望下去。 但是,在我身旁惊讶到说不出话来的祈却比这其中的任何一颗明星都更加耀眼。即使自己明知那是因了繁星的照耀,但我也不由自主地认为那是祈自身正在散发光辉。 我想和祈姐姐结婚、一起读书、一起到公园玩、一起吃饭。 尽管我想将胸中的感情化成语言,但却道不出只言片语。因为等我发觉之时,她就已经陪在了我的身旁,而我又该用哪种句子去诉说才恰当呢。在祈参加工作之前,在祈结婚离我远去之前,也一定会有新的语句不断增加。怎可能靠短短一句话就表达清楚。 可是,祈却被杀害了。 事件发生在周四的傍晚。那是祈去往距离车站徒步三分钟路程的购物中心的时候。她为的是去接在食品售卖处打零工的真美女士。 或许是想抄近道吧。祈走上了杂木林间的小道。在本地,这一片林子被称作「妖怪林」,大白天的便很昏暗。在这十一月的时节里,太阳下山得早,又因为发生了过路杀人案,所以这林子一整天也没有什么人经过。 就在这个地方,祈遭人用小刀刺死了。 <受害者名为四条祈,十六岁> 虽然案件报道后过了三天,但是犯人仍未归案。 案发那一天,我在朋友家玩。 或许在祈被刺的一瞬间,我还在边玩着游戏一边哈哈大笑着。 听说杀人案件的受害者的葬礼多是只有亲戚家属出席的。不过真美女士的方针则是「祈曾被许多人呢疼爱关照过,所以要好好设置一个告别之处」。周六的守灵夜里,真美女士单独在祭坛前与祈度过了一整夜。 而今天,周日的整个上午举行了祈的告别仪式。 真美女士即使红着眼,也没有哭出来。她留的是与祈不同的短发而那与祈很是相似的眼睛则是直直盯着前方。 我也未落下一滴泪水。祭坛之前,上到邻里的大叔大婶,下到身穿与祈同所学校制服的女高中生聚集成群。抽泣、啜泣、呜咽……我甚至从容到去分辨出从四面八方出席者们传来的哭泣声。 就这样,葬礼结束,而我刚出了殡仪场,便有股寒气直钻脖颈。 我反射性回头,而祈就站在我的身后。 我并未发声。可若是说「祈姐姐在这」,父亲他们一定会骚动起来的。因此,直到一人独处之时我都默默不作声。 * 「我就觉得和理人君对上眼了。太好了,有能看见我的人。可是」 祈摩挲左胸口。 「果然,我已经死了。这里被刺中的时候就觉得好痛。而且,你看」 放在胸口的左手向我伸来。那是牵起过我手无数次的、大大的手。而现在这只手连带着毛衫膨起的袖口一起穿过我的脑袋。虽然对此我没有任何感觉,但是眼球却看得到自己被穿透的情形,眼内生痒难耐。 「像这样,我什么东西也摸不着。看来是变成了幽灵呢」 她接着咕哝道书也翻不了了。这对祈来说是件大事吧。但是 「既然碰不到东西,那应该可以潜入到地底的任何地方吧」 「亏你能发觉到这种事呢。真不像个小孩子啊,理人君」 祈从我的脑中抽回手,微笑。 祈的这个表情,用「微笑」而非「笑容」来描述才更加恰合。一个透露出「我觉得好有意思真抱歉」想法的、略显客气的、淡淡的微笑。 「我也觉得不可思议,但我浮着。就像是地面啊床啊生出了磁石的排斥力一样,我踩不上去。但,也没办法飘得比现在更高。都已经成幽灵了,让我在空中飞飞该多好啊」 我望向祈的脚边。那对被白袜包住的脚底与地毯之间,隔有不足一厘米的间隙。 「刚刚还穿着的运动鞋呢」 「脱下放门关了。就算踩不着地板,穿着鞋来室内也不太好……你也对漂浮惊讶惊讶啊」 我将视线移回到祈的脸上。她还是微笑,不曾改变。 真的,一点没变。 「别那种表情,理人君」 在我疑惑于「那种表情」是什么样子的时候,祈在我的旁边坐下。床没有吱吱响动,床单也没有纠起一丝皱痕。 「我之所以会被杀死,只是因为运气太差了而已。那一天,妈妈打电话和我说『手上提着东西这就回去』。她会打这种电话来一般都是因为太过劳累了,所以我才会去接她。但那个时候以往常走的路却从早上开始就在施工,无法通过,我就想起了那片妖怪林。要是那条道路不在施工中,我根本不会考虑那片林子的」 「就没考虑到过路杀人狂吗?」 我留心着让语气柔和。祈则点头道「当然想过」。 「可是那天很冷,我不想让妈妈等太久。因为两次案件的发生时间都在深夜,而且最近一起还是在两天之前,我就想犯人实在不会这么快行动起来吧」 我住的是神奈川县川崎市多摩区。距离此最近的车站是小田急线向丘游乐园站。 在这片区域里,过路杀人案起于两个月之前,九月份。而第二起案件就发生在不久前,十一月份的第一个星期二。其中不论哪一位受害者全都是皮肤白皙、留长发且年轻的女性。而且也都拥有着与祈相似的气质。 我认为当时应该多加警惕才是。但是,根据方才所说的话——不,将想优先接到真美女士作为假托之辞的是祈。而会有这样的托辞,我想也并非是种偶然。就这层理由来说,祈确实是「运气太差」。 不过,真可以凭这一句话来下定结论吗? 祈从我这移开视线,面向前方。 「理人君应该没有见过幽灵或妖怪之类的东西吧。但是却唯独可以看见我。虽然我不知道缘由,但这真挺幸运的」 是缘起于我的体质、或是我对祈的情感、还是我们间的关系呢。究竟是什么为我们带来了这样的幸运之事呢。在幽灵这方面,不管我如何深思熟虑也得不出答案。只好将这些囫囵接受。 「也多亏了这点,我能去完成必须要做的事了」 「必须做的事?」 「当然是去抓捕犯人啦,我绝不希望再有更多的牺牲者出现。也希望犯人能好好正视自己犯下的罪行」 不希望再有更多的牺牲者出现,这点我倒是可以理解。 「案件已经出现三名受害者。等待犯人的终究是死刑,犯下这种罪的人不可能审视自己的罪行的」 「或许理人君你说的是对的吧。但,我仍愿意去相信」 「哪怕她是个谋杀了你的人?」 「我当然恨啊,但我想相信他。如果他好好反省,我想原谅他」 「其他的受害者又会怎么说」这一句疑问的声音甚至没有震动空气便消解了。 因为将双手紧紧握在胸前的祈,似乎正在为什么而祈祷一般。 她的脸上淡淡的微笑消失,浅桃色的嘴唇正被牢牢咬住。而那琥珀色的瞳孔,正注视着遥远的彼方。 每当我看见这个样子的祈,我便会浮想到星星。 一颗足以放出无论夜空中布满多少天体也能一眼辨出的强光的澄澈星星。即便漂浮在宇宙里那几何兆的星星都断了光辉,却唯独有这一颗星星也不会停止散发浮青的白色光芒直到永远。 这是一颗,只有我才能看见的星星。一同在高原仰望夜空时所诞生的星星。 我的父亲,是位本地报纸『神奈川日报』的记者。或许是因为给太多的悲惨事件做过采访,所以他都只说些现实味十足的话。当看到电视上正在介绍拾荒的儿童时他会说「明明还有以此为生的流浪者」然后切掉频道,也会在看到车站前撕声控诉道「建立关怀弱势群体的社会」的政治家时一人嘟哝道「光说些大空话可没法当选」。 而看到祈,他也会自以为我没有听到而常常向母亲说「她太过单纯」「虽然真美女士很欣慰地夸道『长成了个好孩子呢』但我很担心她的未来啊」这样的话。在昨天起夜上厕所时,我也听见他们在起居室里说「越是那样的好孩子才越会遭受不幸」。 不仅父亲叹气道「这次的采访不好过啊」,而且母亲也跟着扑簌落泪。可即使这样,父亲的说法也像是在指责身为好孩子的罪过一般,我转身便离开了那儿。 祈缓缓解开手,再次浮现出微笑。 「现在的我只能和理人君说话,能帮我个忙吗?」 「要是抓住了犯人,姐姐你会怎么样?」 「既然不会再出现牺牲者,那我就放心了,我想会完全消失吧。虽然不懂这么说对不对,但我应该会成佛吧。」 完全消失——既然对此世没了牵挂,那这不就是理所应当的吗。 等回过神,我的双眼已然闭起。可就算感觉到了也打不开这双眼。我在落合的眼睑上,注入足以揪起眉间皱纹的力道。 「理人君?」 祈的声音中传递来不安。 我没得选。 「不用担心我会帮忙的哟。我只是在思考该怎样抓住犯人才最好而已」 徐徐撑开眼睑。 「虽然会很痛苦,但能和我说说姐姐被杀害时的情形吗?或许我可以从中得到有关犯人的线索」 我之所以会读书,是受了祈的影响。不过在推理这一类上,是我了解得更多。也有好几部小说,就算祈看到结尾也不明不白,但我在所读未半的时候就能够看破真相。在她的讲述之下,我兴许能找出犯人。 祈,很是抱歉地摇摇头。 「我要是先说了就好。我知道凶手是谁。因为我在死前看到了他的脸」 2、 自从祈在周四死去之后,她的意识就一直处在朦胧之中。一副活生生的肉体渐渐重塑成幽灵之躯——虽然她已身死,用这种说法也很显怪异,但明明是个转生的过程却似乎有种经历了漫长时间的感觉。 而她意识鲜明起来的时候,是周五的深夜。 记起了在被刺一瞬间所看到的犯人长相的祈,只顾在街上探寻着。因为她是幽灵,所以不仅不会肚子饿,也用不着休息。而墙壁更是不成阻拦。尽管侵害了陌生人的隐私让她于心有愧,但也是无可奈何的。 持续不眠不休地探索到最后,祈成功找出了刺杀自己的人。他是一个独居在这附近公寓里的男人,在偷看过他的驾照后,便得知他名叫须川康平。年龄三十四。从他挂在壁橱中的制服的名牌上来看,他是位工作于东京都中心区某办公大楼的保安员。 虽然祈心想自己不会认错,但她看到的决定性证据还是他手机上正播放的被刺杀女性的视频。 须川所看的视频中,也有祈的出现。 在这之后,祈侵入到了警察的搜查会议之中。偷听了警察们的谈话,根据每一起案件中受害者的伤口所设想的凶器的形状是共通的,可以判断诸起案件全是同一人所为。而刀具若是行凶过一次,就会因卷刃而杀伤力下降,那么犯人要么是将其打磨后再利用,要么就是手上持有复数把的凶器。犯人大概会为了确实致目标于死地而使用手熟的刀具吧。 虽然警方对案件有了如此程度的掌握,但别说是须川被列在嫌疑范围中了,甚至连他这个人的存在也仍未出现在他们的视野之中。几起案件的经过全是只用刀具刺后逃窜的,而且案发现场也没设置监控摄像头所以目前几乎未有任何线索。 而与此同时,受恐惧笼罩的居民们也寄来大量不切关键的情报,警方为了甄别这些还需消磨许多精力。 * 祈看到过他手机中所拍下的女性尸体的视频。并且自己的尸体也出现在了其中。诉说这些时,他的语气从头到尾都平淡得此事全不是真的一样。 「既然已经知道犯人的身份了,那也省下了推理思考的功夫」 「抱歉呀抢走了你大展身手的机会」 听我留着心保持语气轻巧地说完,祈微微歪头打趣道,又接着说「不过」。 「我即使知道犯人是谁,也没有将这告知给警方的手段。也不清楚理人君要怎么和警察解释才说得通」 一语中的。如果在告知警察须川的手机中存有受害者的视频时,被问到「为什么你会知道?」那就无从如实说明了。 「不过我是就算搬出『偶然望到须川在看那种视频』这样有些牵强的理由,也要告诉警方这条线索的……警方应该也不想放过任何一条有力线索才是,所以他们或许会去到须川那……」 祈抬着眼对上我的眼睛。很快,我就得出了结论。 「我知道了。我会试着去和警方谈谈的」 「谢谢」 祈安心地松了口气,而我接着道「不过,在那之前」。 「我想去亲眼见见须川」 祈将须川误认为过路杀人狂是不无可能的。须川的人生也有可能会因为我向警察的指控而被搅乱得一发不可收拾。因此,我要先见见他本人,若可以的话就和他聊聊,看看他是个怎样的人。我如此说明后,祈便微笑着点头同意了。 「真有理人的风范」 「是吗」我回她一句并站起。 我将为出席葬礼而穿的一身黑色衣服换成牛仔裤和较薄的派克服,来到一楼。 向问我「不吃午饭吗?」的母亲回道「不了」。我没有食欲,也因为一想起昨天听到的话便不太想和父亲对上眼。临走前丢下一句「我不会到人烟稀少的地方去的」便出了家门。 我们向须川所住的公寓而去。我没有蹲守在外头等候须川的出现,而是打算假装走错房间去见他一面。 在这短短两个月之间就出现了三名死者,警方为了缉拿犯人早有了很大的动作。沿途之上,总会有警察和巡逻车频繁进入视野。而我如果被他们怀疑就麻烦了,况且周围还有行人经过,我便闭上嘴走着,一边注视祈的背影。在那如标尺校准过般笔直的背上,是她的垂直披落的栗色头发。 一想到自己小学一年级之前曾毫不顾忌地去触碰过这头长发,我便意识到此刻她的身体是透明的。虽然不定睛凝视就看不太出来,但还是可以透过她的身体微微看到前方的景物。我提起速度,与她并肩走着。虽然祈的眼睛投来「嗯?」的疑惑,但我假装没有看见。 过了片刻,祈停下了。我们离开家门尚未经过五分钟。而一栋有着巧克力色墙壁的三层公寓就出现在了我们面前。在这附近,也有好几栋与此相似的建筑物。从那阳台的数量来看,每层有四个房间。 「在这边」 「这么近吗?」 若是周围没有别人,我或许就会发出更大的声音了。祈点头,伸出左手的食指。 「那栋公寓二楼的右边,就是须川的房间」 在祈所指的阳台上,衣物箱和瓦楞纸箱胡乱地堆积成山。晾衣杆上,则有三个掰歪的金属衣架,零零散散间隔吊着。我不禁皱起眉头。 「他房间里也是那个样子吗?」 「嗯。他是那种理人不会待见的人呢」 祈那快要翘起的嘴角僵住了。 「须川——!」 受这声音牵动,我的眼睛转向祈视线的前方。在公寓的入口处,走出了一名男子。 虽然从他的保安一职我推断出他拥有着强壮的体格,不过他的个子并不高。要算的话他的体型应归到小而胖的一边,天气明明不怎么冷,他却裹上了一件赤红色的夹克。实在会让人将他那样子与达摩(译注:日本传统玩具,其形状圆滚滚且颜色多为红色)联想到一块。 祈的嘴型仍僵着,后退了几步。也听不见她脚踩柏油路面的声音,我就像是在看一段由她出演的默剧似的。 「没事吧?」 「嗯。他刺杀我的那时穿的也是那夹克,所以有些被吓到了」 「我跟在他后面观望一下,姐姐你不要硬撑」 「我没事的哦」 祈的微笑就像刚刚那阵僵直是假的似的,我便不再多说什么,跟在了须川的后头。 我紧盯着那件红夹克。 须川去的方向是购物中心。他两手空空。走的速度并不快。而在他臀部的口袋上,能够看到钱包所露出的一端。 我加快速度,缩短与须川的距离。 「要怎么办?」 「先假装向他问路试试——不好意思」 刚向他搭话,须川就极不快地转过头。而我则尽可能地让自己笑得亲切。 「我想去一个叫生田宿的公交站,您知道怎么走吗?」 平时不乘坐公交车的人对于公交站名是很生疏的。就连我自己,被问到了也有答不上来的时候。而工作地点就在东京市中心的须川也是一个样吧。若是被问到公交站怎么走,那他就只能在手机的地图app上寻找答案了。 假如他的手机保存有受害者们的视频,那么他应该会有所反应。 须川不说一句话,毫不客气地将视线在我身上来回扫了个遍。他就如刚刚起床似的,睡眼惺忪。裤子上左右两边绷得紧紧的两个口袋则鼓起了完全相同的形状。 接着,我的视线被吸引到了须川右手腕的位置。 「你看什么看?」 他将自己的事放置不管,向我发难。 「我在想,你也没有戴手表啊。我也不太习惯戴上那玩意儿」 我将自己的视线固定在他夹克的右袖口的事一笑带过,而须川则是皱起了脸。 「我?你,是个男的吗?」 不用看也能知道,祈正在苦笑。 我习惯了别人常把我的性别搞错。不论是被同级生以「若男」来取笑我,还是大人们把「将来可要出落成相貌出众的大美人哦」这种不现实的期待寄予我,全是常有的事情了。 以后,我打算蓄点胡子。 「我是男生。这不重要,公交站在——」 「我赶时间」 他打断我的话,快速迈步走离。 即使我向他喊道「您不告诉我吗」,他也是头也不回地丢下一句「你怎么不去问问其他人?」 看着须川那浑圆的背影远去之时,我说道。 「他得知我是男生后,态度就变冷淡了。这就不能再说『他不是过路杀人狂』了」 「只是和他说了几句话而已,也用不着说成这样吧」 祈的眉头让人觉得她不曾被须川刺杀过似的深深锁起。即使成了幽灵,她的这种地方也完全没有改变。我似乎感觉到了自己心脏的猛跳。 「你的嘴巴怎么翘成那样子?」 祈一转口吻,担忧地说道。她那如玻璃球般的瞳孔,笔直看向我的嘴。 「我是在想,姐姐不管变成什么样都还是姐姐的样子,就想笑了」 虽然祈不太服气地想争辩些什么,不过我抢先开了口。 「已经够了。我们去向警察揭发吧」 3、 两个小时后。我和祈出了多摩警察局。天空高远而澄净,这与祈脸上拙劣的微笑两是对照。 「警察先生可能不太相信吧」 我只能同意这一点。 须川走远后,我便立刻动身前往距离最近的派出所,在向巡警交代了我和祈的关系后,又说了下面这些话。 ——我曾在离家不远的公园里,看到有个胖胖的男人在看自己的手机。我不小心偷看到他手机的屏幕,而上面播放的竟然是祈姐姐左胸被刺的视频。我跟在他的后面,就找到了他所住公寓的地址。请您尽快逮捕他。 我所说的事听来实在太过巧合,说的时候也断断续续,而且还四处游移目光。因此巡警虽以一脸可疑的神色听着,但还是先把我带到了多摩警察局。 在多摩警察局的接待室中,看起来在兼职当儿童节目主持人的和蔼可亲的女警官和戴着眼镜的男警官正在等候着。女警官接二连三地问我到公园的时间、那个男人的衣着,还有手机的种类等问题。而应答的我,却说不出一句话来。即使有祈从旁不停出主意,却也不怎么管用。 最后女警官应了句「明白了,感谢你提供线索」并弯起嘴角,但在她的眼中却没有丝毫笑意。 「即使是理人君,在警察面前撒谎也会紧张呢。还有些像小孩子的地方,我可算是放心了。」 「我可比起姐姐你所想象的还要更像个小孩子哟」 不觉之间回了嘴,祈微撅起嘴。 「能像这样冷静看待自己,就不像小孩子了」 真的没有这回事。我将视线落到水泥路上,同时祈朝天叹气。 「看那个样子,警察或许不会立刻就去盘问须川。也有可能因为收到的目击情报太多,而使这个线索被搁置到一边」 「生方理人君」 有人在后边喊我的名字。回过头,那位刚坐在接待室里戴眼镜的警官就站在那儿。虽然他被女警官称作「灵」,但他在警察局里递来的名片上写的却是「葛原炼太郎」。简化到只留有一个「レ」音(译注:日语中「炼」字音读为「レン」,此处「灵」音读为「レイ」)相同,真是个怪怪的绰号。 「什么事?」 「嗯……那个嘛……」 葛原先生嗫嚅着走近。刚刚没有仔细看他的脸,不过看得出他的年龄与我的班主任相仿——大概在三十岁左右吧。 「我对你刚才说的话很好奇。接下来我要去见见须川」 我和葛原先生并行着,前往须川的公寓。出警察局的时候,我从没设想过会变成现在这样。一边走着一边在脑中尽可能地整理如今的状况,葛原先生开了口。 「我想确认一下,生方君你是亲眼看到了视频对吧。而不是从谁那里听说来的」 「没错。再说我能从谁那儿打听啊」 「也对。话说刚刚在局子里谈话的时候,你往旁边瞟了好几眼吧。你看到了什么?」 那是我时不时将视线转到给我出主意的祈身上。 「也没见到什么。只是镇静不下来而已」 「是吗。真遗憾」 「遗憾?」 「我自己这边的事儿啦」 虽然不是很懂,但我在被试探得更深之前道出了疑问。 「既然你说『很好奇』,那意思就是你相信我所说的话了吧。为什么?」 「大人相信了你说的话,这点理由不就足够了吗」 「但是那位女警官却没有将我的话当真。只有葛原先生相信是很不寻常的。而且警察基本上是以两人一组为单位行动的,单独行动这一点也很异常」 「你真不像个小孩子啊」 「你看,警察先生不也这么说了嘛」 葛原先生还在旁边,我不去理会满脸笑容的祈。 「别聊我了,究竟为什么?」 「这个,我明说吧。理由有二」 葛原先生竖起了右手的中指和食指。 「其一。生方君你不是说了四条小姐被刺中的地方是左胸嘛。这条情报尚未向大众发表过,如果不是凶手那是不可能知道这一细节的。而因为你是个小学生,我觉得你不可能会是凶手,所以可以推出你所说的话有一定的可信性」 我是从祈的口中得知被刺的地方在左胸的,当然我不会将这说出来。 「您没有考虑过祈姐姐的妈妈告诉我的情况吗」 「我们已经让四条女士缄口此事,而且我看她也不像是口无遮拦的人。毕竟自己的独生女遭人如此迫害她也未失掉理智,并且还能回答所问之事啊」 他说明得条理分明。还能察觉到我视线的怪异,说不定他是个精明能干的人。 「他挺了解妈妈的为人的」 祈低声说道,且自豪地挺起了胸膛。 「理由之一我是知道了。另一个呢?」 「是直觉哟」 是个未曾预料过的词汇,我停住脚步。 「因为你看起来很真诚。我不认为你会说出那种谎话。也因为你长着一张女孩子气的面容,还绞尽勇气来找警察帮忙」 「这跟脸没……关系吧」 注意到自己的语气少了成熟稳重,我中途挤出笑脸。全因这一天的时间里继须川之后我的外貌又再次被他人说道,才会一不小心失去了常态。许是我的反应超出了她的预想,葛原先生一脸惊讶。 「归根结底,我觉得勇气的有无和性别并无关系」 「这……确实。不好意思。不过总之,我相信你。虽说这份直觉曾有过偏差,但也帮我解决过大案子。而且她笑话我想法天马行空,所以我坚持己见独自行动了起来」 他很敏锐,同时思想也很飞跃。 「是位好警察呢」 祈绽开嘴角。 而我则尽量藏起「竟然也有这样的警察啊」的惊讶。 我们回到了须川所住的公寓。能望到在二楼的右端须川房间窗户中有人影。我敛起呼吸。 「看来他已经回来了」 「是呢。之后交给我,小孩子就回去吧。如果有什么蹊跷,我会详细告诉你」 我乖乖回答「是」,葛原先生便将我留下进入了公寓。祈看着葛原先生所消失的入口说道。 「希望能有个好消息」 「我们去看看吧」 虽然祈说「就交给葛原先生处理啦」来阻止我,但我没听,只往公寓走去。在入口前候了段时间再进去,爬上二楼后,我从楼梯间悄悄向走廊窥探。 葛原先生在走廊的最深处,正在与打开了门的须川谈话。他们放低了声音我这边什么也听不见。须川将葛原先生招进屋里。我尽量压低脚步声走到房门前去,把耳朵按到门上。脉搏声在门上弹回耳膜。而乘在其中传回来的,还有葛原先生和须川那不大清楚的说话声。他们似乎是站在门关上说话的。 「这么说您对案件没有多大了解是吧」 「最近很忙啊。没想到竟然会身负嫌疑啊。因为没有人会来我这做客,一时间还以为是怎么了呢」 「没有人来拜访您吗」 「我没朋友嘛」 对这爽朗异常的话,葛原先生则以「是这样啊」客套地应对下来。 「总之我们是有收到过这样的证言,为防万一请让我看看你的手机」 「可以哟」 从这动静来看,须川是将葛原先生领进了屋。他们的对话也听不清了。祈神情不安地看着房门。 「为什么他底气十足?是不是在手机上设了密码让他人看不到视频呢?如果被葛原先生问到,他会怎么做?」 「不知道」我摇头道,祈穿过房门,进了屋。而我则继续将耳朵贴在门上等候。不久后回来的祈,两手揪着自己的裙子。 「情况如何?」 「虽然须川拿出的手机和我见到的是同个机型,但手机主页上排列的应用却完全不一样」 「这么说」 「须川有两部手机。现在给葛原先生看的是没有存视频的那一部」 裙上,褶皱更深。 「已经没有待在这里的意义了呢」 我小声说着,向楼梯走去、祈虽沉默地跟上来,但半道还是停住转向须川的房间。我抬头望天。刚刚仍一片蓝青色的天空,此刻却被铅色的云塞满。「走吧」,我催促道。而祈一面强忍不甘,却也跟了上来。 「须川对葛原先生说了些什么?」 「——没什么,特别的」 祈从我身上移走视线,答道。 当天晚上。造访了我家的葛原先生把我叫到门外谈话。 他告诉我,虽然他让鉴定部调查了须川的手机,但其中并没有如我所说的视频数据。也没有其他特别的可疑之处。只能认定是我看错了。 「谁都会有眼花的时候。下次要多注意哦」 虽然葛原先生的嘴角是翘起的,但他那在眼镜后面的双眼却变得与那位女警官相同。事已至此,即使说出「须川可能有两部手机」他大概也听不进去。我表达歉意后,谈话就结束了。 刚想着葛原先生会快步离去,他却出乎意料地回过头。这一次为了不让他察觉到祈,我特意将视线固定在葛愿先生的背上,而我们也因此而对上了视线。 「怎么了?」 「没什么」 葛原先生耷拉下肩,这一次是真的离开了。 「或许很难让警察再相信理人君的话了」 祈像自言自语似的嘟哝,我没有看她,点了点头。 4、 「祈姐姐,你脸上总带着笑容好恶心」 在我的口中爆出现在的自己无法想像的语句的时期,还是在小学一年级。这谈不上什么理由或是契机,单纯的是出于冲动。 听到我的话,祈迟疑一会儿,不过她立马就转而笑着,频频点头。 「理人君也到叛逆期了呀。感觉好开心」 虽然那时的我不理解叛逆期的意义,但我很清楚自己被她当做小孩子来对待了。自那以后,我便不听母亲的喝止,每天不停地拿细竹竿、茶色头、雪女之类贫乏的词汇来骂她。而每每这个时候,祈却只是点头、微笑,而她配上在那个年纪里开始穿上的初中校服,看起来是那么的成熟。 第三天,我就不再说她的坏话了。 再过几天,祈向我问「叛逆期结束了?」。我则回答道「重复这种孩子气的事情算不上什么能耐」,「真不像个小孩子呢」她稍稍皱眉微笑。 * 放学后的教室。 似看非看地将视线放在旁边座位上出手捉弄女生的男生那边时,脑中则久违想起了叛逆时期的事情。 这大概是因为昨晚见到的祈的背影仍然深深烙印在我的脑中吧。 葛原先生离开后,我向双亲说明「警察问了我祈姐姐的事情」便回到了房间。 「还特地跑过来跟我汇报呢。想必葛原先生对我很生气吧」 「怎么可能。打一个电话就可以解决的事情,人家也特意上门来谈了。会把你叫到门口聊,是因为他顾虑到你不愿意让家长知道。他不是坏人啦」 祈断言的语气之坚定,让人不觉得她是在帮几个小时前才刚认识的人说话。那双比平时要更加澄澈的眼瞳,紧紧地吸住了我的目光。 而祈并没有意识到我的视线,微微低下头。 「谢谢你今天能帮我。可我不能再给理人君增添更多的麻烦事了,我得试着自己想出抓须川的办法。现在警方提高了警戒程度,而且他们也听取了你那段直白的指控。近段时间里须川是不会立刻有所行动的。没关系,我的时间足够」 她的后半段话,更像是在说服自己。我的嘴唇紧抿成线,祈微笑道「这些都得归功于理人君哟」,便转了身。 那笔直的背膀,在我看来却像是勉强撑起来的。 虽然朋友来和我说了说话,但我无心去记自己回答了什么就离开了学校。 气温比昨天要高,高得让人忘了这个时候已是十一月份。即使双亲还在工作,我也没有心思去托儿所,走在回家的路上我思考着。 只能与我说话并且不能触碰到其他任何东西的祈就是如何绞尽脑汁地思考,也应该是无计可施的。而且,我也已经失去了来自于警方的信赖。对她来说是真的无路可投了。 若站在第三者的视角来看,我,一个年仅十岁的儿童已经做得足够好了。已经达成了最好的结局,假如按照俗套的sf小说的套路,将时间重新拨回到我和化作幽灵的祈相遇的时间点,我也一样会拿出相同的结果来吧。 可是,这样就满足了吗?难道没有其他我该做的事情了吗? 在我刨心自问的期间,我到了家。刚进了门,我全身——尤其是面部的肌肉便失去了气力。 听祈昨晚说话的语气,她应该不会那么快回到这里。我纠结着思绪踏上楼梯,打开房门一瞬间,脖子上便感受到了寒气。与此同时,我的思想和动作也全都定住。 因为,祈就坐在床上。 「你回来啦」 祈挥动左手,带起衣袖飘飘。几乎同一时刻,我用两手掩起了面。 「怎么了,理人君?」 「我以为你不在,吓到了」 「被吓到了会有这样的反应啊。我之前完全不知道」 我慢慢松了手,望向祈。他微笑了,不过与平时不同的是,那其中笑意更加深。那比起「微笑」更像是「笑」。 在碰到什么难事的时候,祈就会这样笑。 我置下书包,坐到祈身边。两人之间明明之间隔一拳,可我却感受不到她的任何温热,也嗅不到她的一丝味道。 「昨天开始,我就在找有没有其他的幽灵存在。我想,既然是比我更早成为幽灵的人,或许能教教我这时该怎么办,我试着以通灵的朋友说过的『有寒气』的地方为中心到处找了找。但我先去找的那个人看不到我,之后就没抱多大期待了」 她的口吻一向很镇静平稳使得我难懂其意,但就十六岁的少女而言,祈的音色算是高的,就如女童的声音。而若以现在的说话方式,我则是很容易就能理解。 「和我想的一样,不管是去到哪儿都见不到幽灵。我又去了最有可能有所发现的向丘乐园旧址看看,可也还是不行」 她提到的向丘乐园,是这附近游乐园的名字。它冠的是与之距离最相近的车站的名字。虽然在我懂事的时候起就早已闭园了,但祈还是会时不时地去那儿。 那里的游乐设施被撤走,园区也被铁栏杆包围,没有人能进去。不过里面却长有大量的樱花树,在几乎无人来访的春季里,花儿盛开满园。我和祈,每年都会去观赏那番景象。也曾有好几年的四月三日里,她在那些樱花树下为我庆生。 我们或是互聊感想,或是拿着往年的照片来比较,还把樱花开得最美的地方命名为「老地方」。 ——这里,一直都是老样子呢。就像时间在这里停下了脚步似的。 风中飘然的淡红色花瓣在青葱茂盛的野草之上舞落。祈在那光景之前半闭起眼睛的时候,还在今年春天。而那距今只隔了半年时间。 我猛地摇头,说道。 「就算变成了幽灵,也不能保证一定可以看到其他的幽灵啊。而且,变成幽灵的人也没多少才对。不然,可靠的目击情报也该多出更多来的」 「理人君真是厉害。分析得好冷静」 祈笑得很大声。 「最后,我去见了妈妈。毕竟我们是血脉相连的至亲,说不定她能看到我呢,之前我觉得让她看见女儿成了幽灵心里会不好受就没去接近妈妈,但不能这么说吧。 不过,还是不行。即使我就站在她的眼前,即使我呼唤她的名字,妈妈也完全察觉不到我。我不想再来麻烦理人君,就只能老老实实地寻找其他看得见我的人——妈妈哭了」 最后一句话实在太没头没尾,我没有立即反应到她说的意思。 祈,笑着继续说。 「妈妈她,一直趴在床上哭。即使偶尔起来了,也只是用空洞的眼孔望着某处,过一会儿,又趴回去哭,一整晚都是这样反反复复。我真的被吓到了。明明她以前经常把『要是哭鼻子可就输了啊。虽然我不知道对手是谁,但总之就是输了』挂在嘴边。可这的确没有办法,毕竟遭人杀害的是自己的独生女。尽管她说过『祈没有打工的必要』,可那多半是在强逼着自己。她也好像知道我想去上大学」 曾有一天的傍晚,我在路上碰到过真美女士。我看到她从购物中心的方向走来,应该是下班回家吧。她那染着暮色的脸憔悴异常,茜色的眼睛中空空如也。而在我想和她打个招呼却犹豫开不了口的时候,她从我跟前走过,那个样子与平时的她判若两人,我以为,她那天是太累了。 难道说那就是她平时的状态而只是没有在我面前表现出来吗? 「别看我这样我也是有好好关心妈妈的。可我甚至不知道妈妈她交到了男朋友」 「男朋友是指恋人吗?」 祈的表情没变,点点头。 「我昨天整个晚上都守在妈妈的身边所以不会搞错的。是一个嘴唇上方留着胡子看起来很温柔的人,说『我早该接受小祈』。他看起来年纪比妈妈小了很多,要他接受一下子多出来的高中生女儿还是会抗拒的吧」 真美女士 男朋友 在我不能顺利地关联祈这两个词汇的时候,祈就像是忘记了我还在身边般自言自语起来。 「如果我能再懂事一点,就可以对妈妈说用不着管我,你去收获自己的幸福吧」 祈仿佛是被自己所说的话击溃了一般,垂下了头。她的瞳孔荫蔽在长长睫毛之下,其中的琥珀色更浓了一分。而我却只能束手旁观。 祈像是平复了心绪似的抬起头,缓缓展露微笑。在这种时候,她的脸上却还是有熟悉的微笑。眼底腾起的热意生出疼痛。 「抱歉,突然把这种沉重的话强推硬就给你。虽然会让你再撒几次谎,但还是请你向妈妈传达『祈姐姐早就知道你交到男朋友了。还说,赶紧再婚不就好了嘛』。至于须川,我自己一个人再想想对策」 祈站起来。而我迅速追出的手也理所当然地穿过了祈,徒留住空气。 指甲咬入掌心。 祈甚至没有察觉到这只我伸出的手,往门走去。 「等等」 乘着从床上站起的势头,我喊道。我直直地仰视祈回望的眼眸。 「须川那边,我会想办法对付的」 「可是我不想再给理人——」 「我从来都没有想过祈姐姐的事是麻烦,以后也不会这么想」 祈的嘴巴像是金鱼渴求空气般掀动。 如若合上眼,感觉祈就会在这片刻间消失不见,我便睁着眼奔驰起思绪。拼死地思考,自己该做什么,不该做什么。祈在胸前,无力地交叉起双手。 不久,我缓缓舒出一口气。 「我想到逮捕须川的方法了」 5、 门铃的响声在深陷黄昏之中的公寓中躁动个不停。 「……来了」 门背后的应答声,传递出赤裸裸的不快。 「我是昨日来拜访过的葛原」 「哈啊……?」 房门刚刚被打开些许,葛原先生紧跟着就将右脚强行挤进了门缝。开门的男人——须川也发出了抗议。 「连着两天都跑过来是有何贵干啊。今天我上的是早班,还得尽早回去睡觉啊」 「请让我进房间搜查一下」 「凭什么。我的手机里不是没有你说的视频在吗,交给你们的手机不也还给——」 「因为我们之后考虑到你可能拥有两台相同的手机」 须川那顿住的说话声,清晰地传了过来。 「顺利让葛原先生行动起来了呢」 祈放松了肩上的力量。我也不作声地点头,继续在楼梯间偷偷望向须川的房间。 * 「我想到逮捕须川的方法了。我给葛原先生打个电话,告诉他说,变成了幽灵的祈姐姐和我说『须川持有两台手机』」 「这种话一般不会有人信吧」 「正常来说是的。但我认为,葛原先生是希望有幽灵存在的人」 在多摩警察局里,葛原先生敏锐地洞察到我那时不时转向祈的视线,之后还询问我看到了什么。然而在得到我的否定回答后,却觉得很遗憾。说不定,是因为他打心底里希望我能看到这个世界上不可能存在的东西——幽灵,才会觉得「遗憾」呢。 我也还有其他可说的根据。 昨晚,他在离开之际回过了头,一定是因为他想见到我正在看着幽灵的样子。他会向我提问须川存下的视频是不是从谁那儿得知的,我认为他可能也是想要得到幽灵这一答案。而那位女警官所称呼她的绰号「灵」,也可能是由来于「幽灵」或者「心灵」。 除了他之外的警察多半不相信幽灵,但这个被嘲笑为思维天马乱飞的葛原先生是会相信的。 听了我的说明,祈也还是疑惑地呜哝着「嗯——」。 「理人君的想法就算是对的,『希望有幽灵存在』和『相信有幽灵存在』间也是有着一道大鸿沟的。我觉得到最后他也不会信任你说的话,事已至此,即便再说『从幽灵口中得知』了手机有两台也不会有什么说服力」 「的确。所以,只要我知道须川向葛原先生说了什么就行了」 「诶?」 「昨天,须川拿手机给葛原先生看的时候,他有说过些什么吧。那一定是我听到后会留下不好记忆的话。所以在我问到他说了什么时,姐姐才会别开目光」 和彼时相似,她移开视线,却又急忙转了回来。 「你告诉我。要是和葛原先生说『这些都是从祈姐姐的幽灵口中听说的』,他再怎么不信任我也没法无视我了」 祈的嘴唇几度开合,最后也放弃了。须川对葛原先生说的是。 ——警察先生你会到我这儿来,一定是因为那个女孩皮的小孩儿跟你说了些什么吧。从哪里冒出来的呢,那小鬼。老老实实穿条裙子待在家里不好么。 为了尽快忘掉须川的这句话,我立刻向葛原先生打了电话没有耽搁片刻。 葛原先生到底还是没有无条件地相信幽灵的存在。但是在他听到须川的裙子言论是「祈姐姐和我说的」后,便时断时续地回应道「我们确实有必要讨论一下他持有两部手机的可能性」。 * 「请让我调查一下,你是否持有两部手机」 在我的位置上,看不到房间里的须川。不过却可以听到他那受惧于葛原先生压迫的心悸之声。 「多亏了理人君,现在情况良好」 虽然祈的面部表情舒缓了下来,但眼前还仍然不清楚能否得到我所希望的结果。 「忽然不请自来,这样那样地要求我我也不会配合。如果非要搜查就拿搜查令——」 「很快就会结束的」 葛原先生不容分说强行挤进屋中。房门被合上。我和祈并排肩膀,跑向须川的房间。在门那头,有争吵声传来。虽不能听得很清楚,但应该是葛原先生发现了第二部手机。紧接着,响起了什么东西的倒地声。我僵住,与此同时祈穿过了门。 很快,她回来了。 「须川跳窗跑了」 「葛原先生呢?」 「好像是被撞开后头部受了伤。虽然他还有意识,但没法立刻站起来」 意料外的事态。 为了不让祈看到我的表情,我迅速背过脸冲了出去。飞出公寓,搜寻须川的去向。 不一会儿,我就发现了球状的背影。入口边,有辆未上锁的自行车。其所有者大概在不久后就会回来所以想要图个方便吧。我在心中合十双手致以歉意并跨上坐垫,尽全力蹬开踏板。 须川是保安。有着远胜过我的腕力。并且在体格上,他敦实我娇嫩。正面对冲我讨不着任何便宜。 不过,假如我处在后方,再有飞速的自行车相助的话。 在后头追上来的祈在叫喊着些什么,但我无暇回顾。须川所落逃的路是二股车道边上的人行道。 我挺身超过在我侧方的两辆车。本来他应该是听不到混杂在车辆行驶声中的自行车声的。但须川还是察觉到了动静吧,他回头望来,看见了我。止不住慌乱换气的他脸部随着狰狞了起来。即使我的心脏因为紊乱的呼吸而开始绞痛,我也在踏板上再加了一把力。须川的身体在我视野中的占比随之逐渐增大。无视炽热的心脏和发痛的膝盖,踩得更加迅猛的我,全力撞上了须川。 在冲击之下,我连人带车都倾倒在地。须川也在猛冲的势头下身形前倾,整张脸摔在了水泥地上。他虽想即刻起身,但右脚踝上受的扭伤使他在原地蹲下。 撑住了地板想站起的我,也感觉到右掌处盘踞着火烧的痛。视线落下,手上龟裂状的擦伤口正有血流汩汩。 「理人君,危险啊!」 奔来的祈声音很尖厉。但见到我掌上的惨状,便想用两手将其握起。可那双手穿过了我,相碰出了声音。惊恐的祈很心酸似的握住两手。这合而为一的手就与我的右手重合了起来。 这,就足够支撑我站起。 须川爬到路旁,靠着墙抬头看我。明明他已经被逼入了窘境,那双眼却依旧惺忪。我压下混乱的呼吸,俯视须川。 「你就是过路杀人狂吧,去和警察一一交代清楚」 须川对此嗤之以鼻,四肢摊放在地。 「我居然会被这种小孩给抓了。虽然我不知道你什么来头,可我还真是运气差」 「杀人在先,你还有脸说出这种话」 须川的嘴努成「へ」(译注:日文平假名之一)字形不再说话。就像个怄气的孩子。 祈的生命,就是被这种人夺走的吗。因为这个与拼命踩动踏板完全不同的理由,我的心脏又绞紧地疼。祈会疼得更厉害吧。可是、 「看来,就是我的运气太差了」 祈只是轻轻叹气。向朝上看她的我微笑。 「我没事的,理人君。更要紧的是,将凶手绳之以法」 与脸上微笑相反,她的声音中带着颤抖。怎么可能「没事」? 「理人?」 横插在行车道的人行道上飞来一个声音。我转过头,真美女士就站在那儿。即便在这夕阳之中,也能看到她消瘦憔悴的脸色。 「妈妈」 祈呆呆地说。 「你在这里干什么?」 不同于那脸色,真美女士的语气一如平常。在我不知作何表情之时,一句呢喃碰触到我的耳膜。 「不想死」 望着祈。她的脸上依然浮露微笑。只是那双倒映有真美女士的眼瞳,微微震动了。 「这种时间还在干什么呢,理人君?要是碰上过路杀人狂可就糟了哟?」 真美女士说道。只对我说道。祈的表情挣扎得很复杂,吐出的言语宛若滚烫的热块。 「我还不想死啊」 我知道的,心中答应道。 不见任何征兆,也未犯下任何过错,人生便草草结束。岂是靠一句「运气太差」就能斩尽了心中恨?而也只有我的这一认定是干脆明了的。 「呜呜——」 须川按着右脚踝呜吟出声。他一副额头渗出油汗的模样,俯视瞪着我。对他,我没有什么该说的。 可祈不同。 「但是,我,还是会……原……原谅……你……」 藕断丝连的句子,极深极深地刺进我的胸中。不知何时,祈的两手像是为了祈祷些什么似的紧紧握在胸前。 那是为了原谅须川吗?是为了直视自己那无法以「运气太差」来一语断愁的真实心情吗?还是为了别的什么? 祈之外,我再看不到其他。 当祈的这个姿态映入眼中时,我便会浮想到灿然闪耀的星星。那是最最耀眼,永远绽放出苍青白光的、只有我才能看到的星星。 不,错了。 我所想到的,不过只企及了祈的一鳞半爪。真正的祈,比我所想的更加耀眼,是远居于那无尽遥远天边的星星。 我这才意识到自己手腕流着血的右手正朝祈伸出。 「怎么了,理人?那边的人怎么了?理人你也受伤了?」 真美女士的声音让我回过神,猛地收回手。 祈,也将两手解开。不过她转瞬又重新握起,坚定的眼直视须川。祈的存在感,或说是压迫力随着逐节攀高。即使我定睛看,祈的身体也已不再透明了。飘飘的长发、浅蓝开襟毛衫、纤细的双腿,这些无可触摸的部分竟然都奇迹般地全可以清晰见到。 「即使如此,我也原谅——」 「难以置信」 须川这一唐突的话打断了祈。那睡意未消的双眼睁大得与之前迥乎不同。 「真是难以置信啊。居然还有这种事。可这是现实吧。是吗是吗,这么回事啊」 「你在说什么」 须川甚至不向发问的我转头看一眼。在他视线前面的是……祈?不会吧。 「你看得到吗?」 就算我再问了一遍,须川也没有看向我。他踉跄站起,可眼中却没有聚起焦点。祈不知所措地后退。 「要是没有你,我就不会被这小鬼逼到这个绝境。你就来好好和我说清楚到底怎么回事儿吧」 须川自言自语,拖起扭伤的腿往祈冲去。当然,须川的身体穿透了祈。 须川冲入行车道。而在那里,正有辆鸣着喇叭的—— 6、 两周后。 在祈所住的公寓之前,正停着一辆搬家卡车。载齐行李,只待开动。 「我每天都会发邮件的」 妈妈注视着真美女士,泪眼汪汪。 「我又不是往国外跑,用不着哭成这样啦。咱这距离不还是想见就见嘛」 晃动起黑色短发的真美女士笑得很精神,可她所化的妆容比祈生前的时候要浓得多。从消瘦的脸颊来看,就能知道这个妆容是在刻意隐藏自己脸上的气色。 我是在上个星期听说到真美女士打算搬家的。搬去的地址,就在东京的押上。我对这地方的了解只限于这个地区正有一个名为东京天空树的电波塔正在建造,而那里就是秋山先生的老家。 所谓的秋山先生,是现在站在真美女士身旁留有唇上须的男人。 虽然只是刚刚才向我介绍的,但妈妈则是早就认识他了。看来被蒙在鼓里的只有我和祈而已。 虽然有些迟了,但我要将祈托付给我的话传达给他们。 「祈姐姐其实早就知道秋山先生的事了哟」 三位大人的眼睛,齐齐瞪大。 「祈姐姐还说过『妈妈赶紧再婚不就好了』。所以啊,您要和秋山先生过得幸福哟。姐姐也应该会在天国为此祈祷的」 「祈」 她自语,立在原地一动也不动。妈妈俯下眼,秋山先生也痛苦地皱起脸。 「……这样啊。她早知道了啊,这孩子」 真美女士似乎是在强行逼迫自己撑起脸上的肌肉,浮现出了一个称得上是大笑的灿烂笑容。 「谢谢你告诉我,理人。也对。是祈的话,就会为我的幸福祈祷吧。因为我是带着『无论什么时候都会为他人的幸福而祈祷』的希冀为她取名字并养育了她。那我,不论如何都要幸福才行。不可以再哭鼻子了」 最后那一句,仿佛是在说服自己。我也笑着点头。此刻,这便已经倾注了我的全力。 因为祈虽会为真美女士的幸福而祈祷,可她并不在什么天国。 因为此后,她永远都无法成佛(译注:与中文里的超度同义,即为解开对人世的执念、放开对此世的羁绊,前往彼生)。 * 须川被卡车撞了之后,周边就掀起了骚动。 葛原先生踉踉跄跄地赶过来。他被须川推开时头部受击,应该是害了轻微的脑震荡。 但他仍然操着可靠的语气,说「之后就交给我」。通过须川持有两部手机这一事实,让他已经彻底相信了幽灵的存在。而关于我会在这里的理由,他大概是自发解释成了「是听从了幽灵的指示吧。真是有了段不好的回忆啊」,他向着跑过来的真美女士则说明道「理人君是因为祈小姐的事情不愿待在家中,才会在外面转悠,碰巧出现在了事故现场」。 如祈所说,他不是坏人。 在之后的调查中,从现场的手机里发现了有受害者们出现的视频。 并在须川夹克服的袖口处也检测出了祈的血迹,须川终于被确定为过路杀人案的凶手了。 随着调查的深入,这才查清了祈对于须川而言是个特别的存在。 警方认为,须川过去单方面向女性求爱而被狠狠拒绝之后,就出于泄愤的原因把与之相似的女性杀死。在这些受害者中,不论是气质上还是外貌上,祈都与拒绝须川的女性格外地相似。因此他对祈有了异样的执着,在他的手机上仍保存有几个月前偷拍的大量祈的照片和视频。 案发那天,须川在林子里碰见了祈。他是将行凶的刀常常带在身上呢,还是在当天偶然放在身上的呢,这点就无从得知。但总之,与目标人物撞了个正着的须川抓住这个机会杀害了祈——案件凶手已死无法有个确凿的定论,不过警方还是拿出了结论。 祈真的「运气太差了」。 祈是一定有看过新闻的,也知道自己对于须川而言是很特别的吧。可我没有办法去确认这一点。 须川被车撞后,其周围就被卷入了喧骚之中。 「全因为我……」 祈瞪大眼,惊叹一声,又忽地把脸转向我。 「既然犯人已经死了,那我就可以成佛了。真的太好了。谢谢你」 即便她苍白着脸且说得很快,我也不可能会相信。 「须川的死不是姐姐的错,而是我的责任」 「理人君再孩子气些吧。你才10岁啊」 「不是。我」 语塞喉鲠之时,祈微笑了。 那是为了不让挂在眼中的水滴零落下来的微笑。 在我找不到什么该说的时候,祈动身跑出。我所呼喊的一声「等等」终究还是没有追上那消失在墙中的栗色发尖,我们便生生隔开了。 须川对祈有着令人毛骨悚然的执念。因此在祈所拥有的如压迫感般的东西高涨之时,他才能够看得见她吧。也因此,才有了这个结局。 祈真的真的「运气太差了」。 * 带着假笑送别了真美女士和秋山先生后。 我一人,在自己的床上坐下,眼看着旁边没有任何人。 在脑中浮现起来的,全是祈的事。 将须川的死都归咎于自己的祈是没有可能成佛离世的。也不存在能使他成佛的办法了。因为她是个无论何时都会为他人幸福祈祷的人。她撒下「能成佛」的谎言,就是她不再想出现在我面前的证明。她将孤单一人永永远远彷徨于此世。 指尖深深咬住床,直能让床单撕裂。 会在须川的夹克服上检测出祈的血迹一事,我其实早在警方进行调查之前就知道了。 在成了幽灵的祈第一次出现在我眼前的那一天。 在向须川询问公交站的位置时,我就已经发现了。虽然那血迹仅有些许,但我还是发现了其附着在夹克右边袖口处。 那件夹克是他在刺杀祈时所穿上的衣服。那么就是祈的血迹吧。既然须川生活的房间与阳台都是一片乱糟糟的景象,那么他会看落这一处也不足为奇。 在那一个时点,我就掌握了须川是凶手的铁证。 而须川之所以没有被逮捕,只是因为他的犯罪手法过于简单又有许多幸运因素的加持。但是随着第二、第三位受害者的接连出现,警方堵上了颜面倾力进行搜查。这个连残留的血迹都没有注意到的须川会被捕也只不过是个时间问题而已。 如果我把自己的发现告诉警察,那么这个时间就会大幅度缩短。可我之所以没有这么做,能用一句话来说明。 「我想在须川被捕前多争取一些时间」 所以我才会在和警察指控的时候,刻意支支吾吾的。这样,他们就会判定我的证言可信度极低。虽然不向警察揭发是最好的,但在祈的面前我不能这么做。 让我没想到的是,葛原先生却是完全相信了我说的每一句话。 葛原先生不仅思维灵活,而且很是敏锐。如果让他见了走在回家路上的须川,或许他会发现夹克上所沾的血迹。可我却又不可以拒绝他与我同行。如果须川待在屋里,那么夹克服被看见的概率也会低下来,所以我只能一边祈祷须川到了家,一边尽可能走得慢一些,或是中途停下脚步。 当我在须川的房间的窗户之中看到人影,那一刻我不知有多么地心安。 还有须川持有两部手机这一点,我在最初就察觉到了。因为他牛仔裤的左右两个口袋都有相同形状的鼓涨。他双手无物,钱包又是置在后口袋的,我就有理由确信这两个口袋所装的都是手机。 不管须川怎么杜撰事实,他总应该能机灵到把没存有受害者们视频的手机交出来。依此发展,须川就可以从警察的调查线上脱离。 之后我只需要以最为戏剧性的方式将那铁证向警方揭发即可。 但是因为在讲述真美女士彻夜痛哭时的祈所带有的极其不自然的微笑,即刻抓捕须川一事就成了眉头之火。可突然和警察说「我发现他夹克上沾着血迹」是很不正常的,而且那天天气很热也不会有人信须川那时穿着夹克。思来想去,脑中闪过的计策还是利用葛原先生。 这些若是被祈知道了,她肯定会生我的气吧。她一定会来逼问我,「为什么你要拖延时间?」。 「这原因,还需要我说出口吗」 我看着祈曾坐过的位置答道。 「我想让祈姐姐喜欢我。这样一来姐姐就不要成佛,可以一直陪在我的身旁」 成了幽灵的祈出现后,在我得知要是凶手归案祈就会成佛离去之时。从听闻她的死讯直到她的葬礼结束之际,那过去不曾怀有一丝一毫的情感突然在我的心中呼啸而起,我也终于理解了自己对祈所怀有的心意。 足以概括我在四岁时,在星空之下对祈的感情的词汇,自始至终都只有一个。而我,不过是害怕去承认罢了。 当我明白了这一点,眼泪就险些不知缘由地夺眶涌出,那时我在眼睑之上注入的力量甚至足以在眉间拧出深深的皱纹。 我不想让祈成佛离去。但也不可以纵容罪犯逍遥法外。那么,我就只能扮演少年侦探行动起来。这样一来,祈就会喜欢我,永远和我在一起——除此之外我别无选择。所以我才极力寻求线索、编造借口去与须川见面。 我甚至觉得自己挺孩子气的。可尽管如此,我心中也充满了「想和祈在一起」的理想与希望,还有那明确的情感——但这些都只到我发现须川夹克袖口处的血迹时便中止了。 这一个事实化作小小的火种在我的心头徐徐蔓延,在我见证了祈那即使成了幽灵也未有改变的模样后,这团火焰便开始爆燃了。 我一定要让祈喜欢我,警方在不久之后就会找上须川,我必须抢先行动,为了让她喜欢上我,除了利用血迹之外别无他法,可若是再有其他受害者出现该怎么办,瞒骗了祈之后还能有好结果吗,为了不让受害者再出现必须尽快将铁证告知给警方——逻辑冲突、反复矛盾,此般种种理智和情感在我的心上缠作乱麻,我甚而不知道自己想做的是什么。感觉就像是些无论如何掺混在一起也无从融为同一种颜色的诸多画具依次倾倒至自己心中一般。 我不知道,假如自己被这些画具胡涂乱抹,脸上的表情会变成什么样子。 多半有好多次都险些失控了吧。 祈的葬礼结束的第二天,回到家时卸下了矜持的力气的我,表情就不正常了。而我不愿让房间里的祈看见,就佯装惊讶以双手掩住面。 那个时候,我甚至能对祈坦白我的所有想法。但在无可交融的画具之中构成了最为浓烈的色彩的,是名为「希望祈能喜欢我」的心意。到头来我还是没能将其颠覆。 尽管在我的计策之下,葛原先生强行进入了须川的家,但是光凭这一点我不知道能不能得到我所期盼的,「祈会喜欢我」的结果,那个时候我着急得回不了祈的话。 须川破窗而逃的时候,我深知自己大放光彩的时刻到了,脸上也不由自主浮现出了笑容,为了不让祈看见,我急忙背过了脸。 啊啊,我可真像个小孩子,就应该向说我「不像个小孩」的祈道声歉啊。 那般纷纷乱的色彩,在此刻只归合为一。我任由其胡乱涂抹,两眶涌起泪水。在眼泪掉落之前,牢牢关上双睑。 离开之际,祈是带着微笑的,那我又怎会有哭泣的资格。 当然,又怎会有被她喜欢的资格。 可尽管这样,我也会找到祈。我们一定会再见面。到那时,我就把我曾做过的和不曾做过的事全都告诉她。祈,一定不会原谅我的吧。可就是如此,我也要说出口。 我喜欢你,祈姐姐。 第二章 16岁与13岁 1、 「生方同学,方便的话我们一起回家吗?」 刚穿过校门,就有人这样向我搭话。转过头,便能看见一位束起一头漂亮三股辫,光看就有好好学生印象的女孩站在那儿。她是和我同在一年四班的女生。 一和她对上视线,她便将自己微带湿润的眼睛别了开。像这样边看着人边说话已经是很久之前的事了,想着,我道出疑问。 「为什么?」 女孩口中流出「诶?」的不解之声。 「你问我,为什么……因为我们在同一个时间点放学回家……」 「别看我这个样子,我走路是很快的。就算我们一起走了,对石——石田同学也没有好处」 吐出「石」字后,我拖拉了几秒,那是因为我在纠结眼前女孩究竟是叫石田还是叫石川。毕竟我们才刚刚被分到同一个班上,这也无可奈何……啊不对,马上就要进入暑假了,初中也快上了三个月了吗。 再过一会儿,距离那一天就有三年了。 仰望骄阳当立的天空。那与云朵之白形成对比的激烈之青蔓延得没有尽头。 就在这片天空之下的某一处。 「生方同学,说得对」 在我正要把脸转向带有颤抖的嘟囔声那边时,石田同学却早已跑走。夏季的白色水手服眼看着一点点变小。而就像与她轮换登场似的,一边说着「真不懂珍惜」「不敢相信」一边有两个男生出现在了我的面前。他们也是石田同学的同级生,但我没法立刻道出他们的名字。 「别让这难得的好感打了水漂哟,生方。反正你就个回家部的,和她一块儿走不好吗」 「根本什么都没有做就莫名能受人喜爱,够奢侈啊」 即使他们这么说我,我也只能摇头。 「你们搞错了。我只和她打过招呼罢了」 「『生方同学虽然待人接物都很冷漠,但在他的心中藏着一团火。这一点很吸引我』她是这么说的哦」 「我不是那样的人哟」 「是真是假又有什么关系。一年级学生里排名第一的美人都这么想了,难道不是光荣一件吗」 「结果你却完全不领人家的情。要让看上了她的前辈知道了,那可得遭殃咯」 我在哪里读到过的来着?忘了。但我记得初一的男生相比于同个年级的女生会成长得更慢些。而且他们似乎分有从小学生时期开始就不曾变过地吵吵着「女生什么的很恶心」和能像没事人一样说出「我就喜欢那女孩」的两种极端。但这些都该看个人观念差别,毕竟应该还有叫嚷着「男生都很恶心」的女生存在。若是照这来判断,眼前二人就属于后者了。 「原来石田同学这么有人气啊」 我应声后,二人叹道「喂喂」「不是吧」并一齐凑近脸来。 「她叫石川啊」 「生方还是要有受人欢迎的自知比较好哦」 「班上还是有你注意到她们心意的话就会很开心的女孩子的哟」 向两个聒噪的男生随便敷衍了几句,我就回到了家。今天我的父母也在忙着工作。打开房门,闭塞的空气便缠住我的身体。不过不必打开空调。书包置到桌上,再从衣柜里拿出更替衣物。 放学后立刻换好衣服,然后出门寻找祈。这是我在三年间,风雨不变的每日惯例。虽然我几乎不再和朋友在一起玩了,但也好在父母多数时候都要忙工作所以没有人发现这事。 头脑中冷静的一部分断定,这个惯例是无用的。 祈不但可以穿透墙壁,也不会有所疲劳,更无须睡眠。我不可能在没有任何线索的情况下找到这样的她。而且我甚至不知道她到底还在不在这附近。而祈要是有心,别说是坐上飞机去国外了,就是乘上火箭飞往宇宙也不无可能。 在深知这点的情况下,我仍然每天都坚持执行这一惯例。 将更替的衣服放在床上。若是平时,这之后就该将手放在制服的扣子上面了。但今天,我在脖颈上感受到了寒气,瞬间我定在原地。视线固定,我甚至忘了眨眼。 在床上坐得笔直的,是四条祈。 她的模样,和三年前全然没有不同。长及膝下的黑色荷叶裙,从浅蓝开襟毛衫中可以看到的朴实无华的白色衬衫。及腰长发是栗色,色若琥珀的瞳孔宛如一颗晶莹玻璃珠。 「好久不见」 对僵直的我,祈微笑说道。是那个透露出「我觉得好有趣了抱歉啊」、稍显客气、淡淡的微笑。 就是祈。 三年之间苦苦追寻的人突然——不,真的经过了三年吗?虽然穿在身上的制服就是时间流动过的证明,但我却有种只度过了两、三天的错觉。自己打算要说些什么,但嘴唇却只知颤抖。 祈微笑着说。 「你长大了呢。理人君。已经是个再说你『不像个小孩子』就会很失礼的小大人了呢」 对比三年之前,我的个子确实长高了。但在班上我的身高仍然是排在最后面的,而且我也没进入变声期。并且上一周,我在上学路上还被一个满身酒味的大叔调侃道『怎么有个女生穿着男生的制服』。而眼前站起了身的祈会俯视我并说「不过,我还是姐姐啦」也是当然的。 仰视祈。身高着实缩小了。我注意到这点后,唇上的抖动竟平定了下来。只不过脑中还是乱糟糟的一片,结果,能说出口的却是「你为什么回来了」的质问。祈极轻微地皱起眉头。 「还是那样冷静啊,理人君。看这个反应,你是知道我不能成佛的吧」 后半句是对的,我便点点头,而祈也回以点头。 「果然理人君可以靠得住。如果再任由这样发展下去,就会有杀人案发生。我希望你能提前阻止」 身穿秋季衣物却没有留下一滴汗水的祈,指了指遥控器。因气温之外的原因而开始身体发热的我,照着按下了空调的开关。 如三年前一样,我们在床上坐下后,祈开始讲述。 * 听祈说,她在这三年之间大都是在电影院中度过的。在生前她没有什么时间也没有什么钱,但自她从这枷锁中解放出来后就没有理由不选择这么做了。虽然心中带着些许的愧疚,不过她每一天都会为了观看人气作品、热议作品而进出影院。 这自然是挺尽兴的,不过对祈而言,最有趣的还是书本。听到这里真的让我好怀念。 她摸不着物品,就只好在人家看书的时候站在一边偷看。可是想要找到一个正在读自己所看中的书的人谈何容易。自然而然,祈一面在心中顾虑着个人隐私,一面开始跟踪来过书店的人。接着也发现了好几位与自己口味相投的书迷。 播磨同学就是这其中的一人。 他和我一样,是向丘初中一年四班的男生,祈是在一年前开始跟在他身后的。那个时候他是经常读书的,但最近却很少了。 因为自打上了初中不久,他就开始被人欺凌。 本来,从小学时期起播磨同学就没有几个朋友,祈也时不时会目击到他被人捉弄的现场。可是他成了初中生后,情况就没得比了。他的父母管教严厉,这让他不仅不能向他们说出被欺凌的事实,也不能休学。这些因素,越发将播磨同学逼入绝境。 即使祈什么也做不到却也无法眼看着这些而置之不理。她总会为了去看看播磨同学的状况而潜入他的房中。他每天晚上都会写下日记,但上面的笔迹却随着日子的增加愈发歪曲。 到了昨日的夜里,他终究用那歪歪扭扭的字迹写出了这样的日记。 很快就要到暑假了。到时候那三人就会一整天都来纠缠我。光是想象一下就忍受不下去。我只能去死。可死前不做点什么好不甘心。 我要拉上那混账给我垫背。 最好当然是把所有人都给杀了,但这实在是办不到就只针对那个烂人算了。不仅可以百分百杀掉那混蛋,而且我最恨的正好也是那混球。等我看准了时机,就往那家伙的脖子砍上去。一刀解决不了也没事。钻过那蠢货挥动起来的右手后,我再往那大腿上刺去,那傻子就会倒地,我骑上去再补个几刀。 那玩意儿死透了之后,我也会刺穿自己的喉咙死掉。 那些对欺凌行为视而不见的呆子们肯定会被吓死。 就定在我五天之后的生日上把那家伙杀了。在我出生于世的日子里,我将会杀了那个混账,之后我也会死去。 播磨同学双眼圆睁,其中充起了血。这决不是为了开个玩笑或是泄泄苦闷而写的文字。 * 空调起效的时候,祈的讲述也结束了。 在她的嘴中始终未出现「妈妈」一词。听完她所说的话,我最先想到的是这个。她明明不可能不在意失去了自己之后的真美女士。 「祈姐姐,真美女士——」 「你们在同一个班上,当然是认识播磨同学的吧」 像是急着要打消我的话似的,祈说话的声音更大了些。 「姑且是认识」,我将话题从真美女士身上转开。 播磨同学的个子虽然比我高,但也只是个第三矮的小只又手无缚鸡之力的男生。他在教室里的座位,就在我前面一位。他一双半睁未闭的眼睛给人的印象说好听些是温顺,说难听些就是怯懦。我知道的也就只有这些。 「就算我知道播磨同学企图杀人,但不知道最关键的『那个混账』指的是谁,他没把名字写在日记里我就实在是不清楚。即使知道,也做不到什么。迷茫了一晚上,我认为只能再来依靠理人君了。你能帮帮我吗?」 祈在胸前紧紧握起双手,前倾身体。我们之间的距离缩短得那眼瞳中足以倒映出我的表情。可即使如此,我也感受不到祈的气息。 「我当然会帮你」 「谢谢」 祈放开手上的力气。 这不是值得被道谢的事。 是我对三年前的赎罪。 我过去对祈的所作所为,绝对是无法销去的。但是我也要在完成了祈的请求后,将一切都和他说清, 对,一切。 包括因为我而无法成佛的事,和。 「你怎么了」 看着一言不发的我,祈问道。我摇摇头,作出笑容给她。 「我只是在想好久都没有和祈姐姐在一起做些什么了。不过你不用担心啦,播磨同学是不会杀掉谁,也不会自杀的」 2、 我没怎么和同级生交流过,但是在我的印象之中,向丘初中一年级四班是个氛围不上不下的平凡班级。班上虽没有锐意向上的凝聚力,但也不至于存在什么相互敌视的仇家。即使播磨同学多少有被其他同学捉弄过,也应该还算不上遭受了他人的欺凌吧。只要过上个几天,他一定会消掉气的。而祈姐姐怕是小题大做了。 听完我的说明,祈左右频频摇头。及腰的长发也随着摆起得很高。 「我在观察播磨同学的时候看出来了,理人君在必要的时间以外都不呆在教室里,上课时也总是心不在焉的。就因为你这个样子,才会没有注意到他们的欺凌行为」 即便她言之凿凿我也对此是半信半疑,不过我在学校所过的生活正是和祈指摘的一样,我无从反驳。 第二天。我随意糊弄了一下来关心我「今天怎么了?」的母亲之后,就提早了二十分钟出发去看看播磨同学的情况。 据祈所说,播磨同学在日记中提到的「那三个人」分别就是广田同学、本乡同学和渥美同学。 广田同学隶属田径部,好像是某种竞技运动的代表运动员替补。 本乡同学拥有着高中生级别的体格,正在练着某种格斗技。 渥美同学的母亲是女演员或是有着别的某种职业,她本人就像是位千金大小姐一样。 连我自己都惊讶于「某种」真是用得太多了。再算上石川同学的姓,我实在是没法否认自己疏于了解班级情报这一点。 不过,此刻最重要的是,我对这条上学路的看法却是截然不同了。 祈正走在我的身边。她的那件开襟毛衫留在了我的房间里。她将衬衫的两袖挽起半截,并把荷叶裙在腰间折叠起来让裙子的高度停留在膝边。明明作为幽灵是感受不到酷暑和严寒的,但她还是和我讲「要是在大夏天里穿成那个肿样理人君也会觉得闷热的吧」。 在旁边走着的,是一些与我相同的初中生以及似乎是去上班的白领们。因此我和祈说不了话,两人只是并肩地走。我一边听着蝉鸣声,一边悄悄地看向祈的白手腕。比我记忆之中的还要细瘦。祈明明只是待在了我的身边而已,可在我的眼中,不论是那从早晨开始辉照大地的太阳,也不论是那长得茂盛的草木,又或是那无情漠然的水泥墙,它们的色彩全都比昨日要更加鲜明。我的双眼甚至能够清晰捕捉到水泥路上腾起的热浪。 此刻我终于明白,时至昨日的自己一直都生活在色彩凋零的世界之中。 到了学校。我一边将沉下了脸的祈放在余光边,一边在走廊上行走,打开教室前门,就看见了那片光景。教室的后方,在一片将课桌椅杂乱地扫开而空出的空间里。 本乡同学的右腕正锁在播磨同学的脖子上。 播磨同学的脸窒息得通红,半闭的眼中渗出泪水。而静静地看着这些的本乡同学所带的不含任何感情的眼神就像是从爬虫类生物或鱼类的眼睛之中流出来的一般。 「本乡选手的喉锁完美闭合!不知他能否在身负重伤的情况下豪夺胜利呢!」 在一旁如广播员一样进行现场解说的是广田同学。从他那如柴的体型中发出的声音竟意外地大且具有穿透力。本乡同学的手臂绞在播磨同学的脖子上,而缠有绷带的右拳则在空中灵巧地上下挥动。 渥美同学一边嘴上高兴道「播磨看起来好痛苦」「再这样下去得死掉吧」,一边手拿起手机拍下照片。若只看那忽左忽右动弹的小巧躯体,她就像只仓鼠一般使人心生怜爱。 播磨同学眼看向教室前方,在喉咙里挤出一句「放手」。 本乡同学仍冰冷地蔑视着,旁观的广田同学、渥美同学的脸上全是笑。 其他的学生们头也不回,像是没有因此惊起一丝情感似的呆在自己的圈子里继续聊天。 这不平衡的三方却是奇妙地取得了均衡,在教室之中和睦而融洽。 教室的前方响起了一声「啊」。我看过去,正好和一位男生对上眼。 「难得见你来这么早啊,生方」 因这极其稀松平常的语调,播磨同学他们连同祈,都只看向我。我不回答,把视线转回到教室后面。 「我以为生方早上起不来呢」 那位男生用一种格外明快的语气接着说道。我仍不向他答话,渥美同学向我这边看来。那双眼皮的两眸随着张大。 「你怎么会来,生方」 「明天也会在这个时间来吗?」 点头肯定后,渥美同学毫不掩饰地啧了舌。给人以强烈的千金小姐印象的她原来会有这种出人意料的反应啊。她皱起脸,双眼凶巴巴地瞪过来。看这样子我是被他讨厌了。明明我都不记得有和她打过招呼。 「今早就到这」 渥美同学一句话,本乡同学便把手从播磨同学的脖子上松开。播磨同学四肢着地止不住地咳嗽。而本乡同学看也不看他,眼睛直瞪着我回到了自己靠窗的座位上。 我一边感受到本乡同学的视线,一边着手将桌椅重新整齐。站起了身的播磨同学嘶哑声音向我说。 「好了,不用你碰。我自己摆回去」 「可毕竟这里面还有我的座位嘛」 在班上我的身高明明是排在最末尾的而班主任却并未考虑到这一点,就将我的位置定在了倒数第三排。 「理人酱好帅啊」 广田同学刻意吹起了口哨,渥美同学则是又啧舌一次。不过在她乍然现出笑脸后,便跑到女生的圈子里,聊道「你们昨天看了那个吗?」。被搭话的女生们就以「啊啊」和「嗯」这样不清不楚的话和假笑来应对她的到来。 那边的本乡同学依然瞪视着我。他那迸发出的敌意就如同掷出的尖利岩石一般裸露逼人。或许播磨同学在日记中写到的「视而不见的家伙们」就遭受过如此对待。 随着时间的推移,我对播磨同学正在受人欺凌一事的确信逐渐加深。 播磨同学总会自言自语,即使在上课时间,他也会因某些契机而扬起一声「好」或「呜哇——」。每到这个时候广田同学就会用响彻教室的声音指出道「播磨说了些什么耶」,再转而向老师报告道「他好像有话想说哟」。 到小测试时,本乡同学便会理所当然似的去偷看播磨同学写下的答案并对其嗤之以鼻。 只有渥美同学保持安分,在休息时间里,若是没有被广田同学他们搭话,她就会呆在自己的座位上,并不见她来统领众人。 而播磨同学在被广田同学捉弄时,他便会和被锁喉时一样,用那双没精打采的眼睛像在寻求帮助似的环视整个教室。可是,大家的视线不是固定在黑板上,就是锁定在笔记本上,这些同学露骨地,或是说若无事发生似的对他们不予理睬。 甚至是连上课的教师也像若无其事般继续自己的讲课。他们明明不可能看不懂播磨同学的处境。但说来,这些教师大概也不愿被我说三道四吧。 第四节课开始了。一直站在我左后方视线所不及的位置上的祈探头将脸凑近过来。 「是欺凌吧?」 我微微点头,佯作抄写板书的样子在笔记本上写下。 <什么时候开始成这个样子的?> 「不知道。我也不是总在关注的。从那个样子看来,估计是在许久之前就在没人见得到的地方捉弄他、对他行使暴力了吧。而没有察觉到这些的理人君也着实被吓了一跳吧?」 我只得点头。只是,也确实有不能将广田同学与欺凌串联在一起的事件。 那是在升入初中后的几天,广田同学便向我发出了这样的质问。 「我听说生方同学你和三年前的过路杀人案有过牵连?跟我说说那是怎么样的案件吧」。 虽不知能不能说我与其有所关系,但也不至于对他遮遮掩掩。我将整个案件除掉了祈化作幽灵和我协力逮捕凶手的部分向他讲完后,广田同学频频点头,末了,便浮现出满脸笑容频繁将手放在我的肩上。 「不好受吧,理人酱」 不知为何,他对我的称呼中有了个「酱」字。又不是什么能逗人笑的称呼。不过在那之后广田同学也多次带着笑脸来找我说话。这许是他个人的鼓励方式吧。虽然有些怪,但他不像是个恶人。 现在我也觉得当时的判断并没有错。但是,如今播磨同学正在遭人欺凌也是个不争的事实。我重新抖擞精神,在笔记本上这样写道。 <我思考一下,如何才能阻止播磨同学> 若能停下这次凌弱行为自是最好的,但距离他实行复仇的日子仅仅只剩三天。即使跑去和老师商量也不大可能让他们行动起来,况且我也找不到有哪位成年人会替我斟酌对策。而且我还碍于不能与其他人说「是幽灵偷看了他写的日记」之类的话,便不得不假装成对播磨同学正有杀人的企图和自杀的准备一事不知情的样子了。 眼前的状况虽是百般难解,但因为今早的那件事,我想播磨同学已经对我敞开了些许心扉。我如果可以再与他缩短一些距离,或许就能让他放弃自杀的念头。即使事情无法发展得这么顺利,在我与他增进关系的期间兴许就可以知道对方——播磨的杀人目标是谁了。 看过以上简洁地概括在笔记本上的内容后,祈说道。 「目前为止,我们还完全不清楚谁才是被杀目标呢」 没错。播磨同学的日记中所能获得的有关被杀目标的情报就仅有「可以百分百杀死」和「最恨的家伙」两条。而其中的后者明显出自他的主观情感,难以成为切入点。 我应当着重注意的,是前者。 考虑到写下「可以百分百杀死」的播磨同学那小而瘦弱的体型,最可能的对象便是渥美同学了。她和播磨同学一样,体格较小。可再考虑到正在练着某种格斗技的本乡同学如今是负着伤的。而广田同学也是,虽在训练田径项目但却是骨瘦如柴,乍一看,他似乎并不具备多少腕力。现在这一时点上,还无法将其中的某一人确定为被杀对象。 不过根据播磨同学在日记中写下的「那些视而不见的呆子们肯定会被吓死」一句来看,这个目标就在那三人之中的可能性足有九成。 「你怎么了,理人君?」 自动铅笔停在空中,祈探头看向我动也不动的脸。我不想让她生出多余的担忧,便写下<只是思考了一会儿而已>。 午休时分。走出厕所,祈便飞舞起及腰长发奔到我这。 「播磨同学被带到三楼的厕所里去了!」 我们的教室位处教学楼的二层。我在祈的带领下,快步攀上楼梯。 说是广田同学一伙把播磨同学带进了三楼角落的厕所里了。这个厕所处在音乐室面前,平时没有什么人会来使用它。我穿行在走廊上,便能见到一个看起来很软弱的男生展直了双臂堵住了我的去路。 「别再往前了。不然你也会被针对的」 估计他是被广田同学一伙下令在这儿望风了。祈握紧了拳头。 「说的对,理人君也有可能会置身险境的。我们先找老师——」 「再危险也无妨」 男生惊叹一声「诶」,我将他推开,再次前进。虽然我有察觉到身后的祈似乎想要说些什么,但还是优先打开了男厕的门。随之便有一股强劲的芳香剂的气味直冲我的鼻腔。我口上喊道「播磨同学在吗?」一边往里走。 在这个仅有一座洗面台、一座小便器和两间隔间的狭小厕所中。用于换气的窗户紧闭,而热气便被闷在了这里头。可以看到,制服的裙角快速地飞入隔间之中。 在墙边,播磨正被本乡同学以倒剪双臂(译注:一种用双手穿过对方腋下并将手掌扣在对方后脖颈处的拘束法)的招式控制住,广田同学则正手抓在他的腰带上。 「你们在干什么?」 我说完,广田同学却是一副嬉皮笑脸的表情。 「今天够磨人的啊,理人酱」 「回答我的问题」 广田同学做作地摊下肩,给了本乡同学一个眼神。本乡同学就念着,放开了扣在播磨同学身上的手。 「你可以走了哟」 播磨同学战战兢兢地来到我的身旁。我轻推他的背,一起出了厕所。 在之后的不足一秒钟的时间里,关合的门上不停响起冲击声。其连着广田同学的笑声一齐传来。虽然播磨同学的两肩被这惊吓得跳起,但很快便露出了一个无力的笑容。 「谢谢你又来救了我」 「不必道谢」 一边走在走廊上我一边回答。我们两人就这样一言不发。 不过在下了楼梯后,来到教室门前之时,播磨同学俯着那半睁的双眼开口了。 「放学后,我打算从屋顶跳下去。你要是有心阻止能来一趟吗?」 3、 「播磨同学可能盘算的是拉上理人君一起跳楼。你别去吧」 站在桌子前的祈以一股快要向我飞冲过来的气势这样说道。我很清楚,在这种说话方式之下,单单听她的声音只会以为她幼气得不像个十六岁的人。从刚刚开始,祈便一直这样说话。因为午休时间里周围有人所以我们没有说成话,但现在第五节课已经开始,我在笔记本上书写着回答她。 <天台之所以会对学生们开放,是因为那里设的围栏很高。别说是靠自己一个人能怎样,如果想再强行拉上另外一个人从顶部跳下去那更是难上加难> <放学后往往会有很多学生去到屋顶,旁边也有人在看着的> <况且播磨同学所策划的杀人之后再自绝计划的执行时间是三天后。用于行凶的是匕首。今天他什么也不会做的> 祈一一看过我分项列出的内容后,说道。 「既然这样,那为什么播磨同学会和你说他要跳楼呢?」 <我认为他本意是有话想和我说。就算是为了阻止他杀人也理应过去一趟> 祈虽将嘴努成了一个大顶角的等腰三角形,不过最后还是点头接受了。 我本以为她会说「为了播磨同学的安危你就去吧」再推着我背走。 放学前的班会课一结束,播磨同学便火速离开了教室。此前我一直是做好了广田同学他们若是上前去刁难他便出手阻止的准备的,但他们并没去理会他。我就迅速跟上播磨同学。 来到屋顶,便能看见播磨同学正面向靠操场一侧的围栏站着。这里没有遮阳檐,此时阳光洒遍了楼顶的每一个角落。照在脖子上刺得发疼。一边注意到左边即使置身在这样的环境中也仍在嬉闹的三位女生,一边来到播磨同学跟前。 「谢谢你能来」 「广田同学他们倒是不拦你呢」 「今天本乡要去医院检查右手。听说他骨折的右手有些小症状发作了,在这点上我挺同情他的。广田和渥美则要参加社团活动」 原来如此, 「照你所说的我过来了。希望你别轻生」 「好的。你说说,是什么契机才让我被他们缠上的?」 他将我的话轻易带过,非常突然地提出了这个质问。我虽想回答他的问题,但也只能说声「我不知道」并摇摇自己的头。 「播磨同学呢,你有什么头绪吗?」 「我记得是我自己身上有什么问题」 「这样的话,你说的大概就是对的吧。招来欺凌的契机并不一定有多么惊天动地。只是被欺凌的一方会耿耿于怀」 自知这样的话根本不算是安慰。而播磨同学果然只短短地说了一句「这样吗」再接着道。 「今天生方同学连着两天都来帮了我。可,为什么在此之前却什么也没做呢?」 「你可能不会相信,我之前都没有注意到你的遭遇」 虽然播磨同学听完便露出了厌烦的表情,但我只能如实坦白。 「我对班级很是凉薄,直到今天早上那个时候我都没有想象过你在遭受着这样的折磨。很抱歉。今后,我想抱着为此赎过的态度帮助你度过难关」 播磨同学俯着眼不出声了。旁边三位女生的嬉笑显得比方才更加吵闹。 「你的想法我明白了。谢谢你能来」 播磨同学一口气说完这段话,没等我的回应便走向了楼道。边走着,他的口中开始犯起了嘀嘀咕咕。 看那样子他已经理解了我的心意。我抬头看向祈。 「要是这可以让播磨同学生出一丝迷茫就好了」 「最好是呢」 祈注视着他离开的楼道,这么说道。 午休时他们带着播磨同学所进的厕所就位于这段通向天台的楼道旁边。走下楼梯正在我打算回教学楼时,却见到渥美同学待在走廊上。她像是复刻今早的那张脸一般,皱起面部双眼恶狠狠地瞪我。 「渥美同学,我听说你要参加社团活动的」 「我见播磨同学经过就翘掉过来了」 她一边语气粗暴地说着,一边看音乐室。里面传来男女生的歌声。 「你是合唱部的啊」 「妈妈曾对我说『将来我想和你一起唱』,强行安排我进的合唱部。我还以为这是全班人都知道的事情。生方你真是对周围的一切都漠不关心」 这么说,渥美同学的母亲并非演员而是歌手。在她的口吻听来,她的母亲应该是位很有名气的吧。 「明明你过去是那样无视周围的一切,难以想象你现在会突然出手来干涉播磨的事。你们刚刚也一起在天台呆过吧。聊了些什么?」 「你们欺凌他的话题」 我在「欺凌」一词上加重了语气,渥美同学眼中流淌的怒意便更盛了。 「那只是在一起开开小玩笑而已小题大做」 「播磨同学本人可不这么认为,而且我也不这么想」 「多嘴。滚回家去」 把我拦下的明明是她,而渥美同学却像在驱赶虫豸似的挥动起左手。默不作声地走过渥美同学的右手边,我穿行在走廊上。 「我们真的只是在闹着玩。你别搞错了」 身后飞来渥美同学的话。我不停住脚步,转头直视她的眼睛。 「如果播磨同学所遭受的事在你身上发生过哪怕一次,你也就说不出这种话了」 「嘿诶,原来你说话时可以看着人的眼睛啊。一直以来都看不懂你的眼睛在看着什么地方,还以为你有交流障碍呢」 没等渥美同学话音落下,我转回了头,祈便对我说。 「没想到理人君居然会说出这种话。明明已经在午休的时候在厕所里阻止过他们,自己还有可能落为他们欺凌的对象呢」 「心有觉悟我才会这么说的」 我也不能说没有那种和众人一样对此视而不见的想法。 只是,在我的心里,不愿看到祈在挽救不了播磨同学时的表情的想法更为迫切。 那一天的夜里。 在脖颈上感到了寒气的我,从床上起身。去观察播磨同学状况的祈回来了。而这情况如何只要看看她黯然的神情就可以猜想得到。 「播磨同学那杀人再自绝的想法并未动摇吧」 祈点头,瞳中没有倒映出我,像是失力倒下似的坐到床上。即便有这样大的冲击落下,也听不到这张床被压出半点声响。 她说播磨同学今天的日记,只以如下一行字作结。 ——计划不变。 「即便我说了助他度过难关他也不生半分犹豫吗。我再次体会到播磨同学是发自内心地憎恨这个人了」 「可惜这一点不能成为找出被杀对象的提示」 「不过,既然他心怀如此根深蒂固的怨恨,那么我就可以确定这个目标就在广田同学一伙之中了。本来我以为这只有九成的可能,但现在是百分百确信了,倒也算是往前进了一步。今天他之所以会把我叫到屋顶去,是想确认我究竟是敌是友。而因为我给出了他所期望的答案,所以他就判断自己可以坚持到执行日子的到来之时吧。那,我们去书店吧」 「嘿?」 一声疑惑,其音色高亢得不止像是童女嗓更似幼女声。虽然我有心给他来个突然袭击,但也没有料到会让她如此吃惊。 「书铺。书房。书肆。书店。去哪都行,总之就是卖书的地方哟。相信不用我做这种说明你也明白的,一起去逛逛吧」 「为什么……我们去做什么……」 「去买姐姐你相中的书啊。一直以来都看不了吧」 「说什么瞎话呢。现在必须先阻止播磨同学才行……可不是为这个分心的时候……」 祈抿起嘴唇,不过她的眼睛就和站在玩具售卖处前时的小孩一样慌忙动着。 「道理是这么个道理,但今天即使再怎么冥思苦想也不会有什么收获了。而且在日记里写下了『计划不变』的播磨同学也不可能提前行动。那还不如让我们把时间更有效地利用起来呢」 呜咕,一声轻微的喉音响起。 我和祈来到了位于向丘车站前的书店。置书架前,祈欢欣雀跃地东走西逛。嘴巴微张,那眼中似乎要流出欢呼声来一般。如此消了片刻,他镇静下来有了伸手指向一本薄书的样子时,我便将手机上早已准备好的文字展示给她。 <选本厚些的也没关系哟。为了熬夜我已经提前睡过觉了> 眼看之间祈变得笑意盈盈,不像是位年长者。 祈所选的书,是在一年前仅靠一书就激起话题讨论,但却卖得并不怎么好的恋爱小说。买下书回到家,我们便在床上落座。 往前探的时候肯定会挡住视线的,这么说着,祈用放在开襟毛衫中的橡皮筋将头发收作一束。如栗色尾巴般的长发所邻着的便是白皙脖颈。我限制着自己的眼睛不看向那边,并将书倾斜到右边的祈也能方便阅读的位置。在定好了如果读完翻开的书页就向我说一声的规则后,我们的共读就开始了。 我之前不知道的是,祈的阅读速度很慢。他读书时就像是在将每个文字都一一疼爱、用心宠爱、仔细品味过一遍似的。所以也不允许我慢慢翻页,叫人心急难耐。 不过,看着那面向书本,时而因喜悦而笑意萦绕的嘴角,时而因悲伤而紧紧纠起的双眉,时而像见到美梦般面露痴醉的侧脸,什么样的焦躁感全都消却了。 这个时候,就是没有她的出声要求,只要她的眼睛有些许动作,我便能知道她已经读完了一面。 第二天,在我仍旧沉浸于昨夜的余韵之中的时候,时针不停前进着,第五节的体育课开始。虽然目前为止广田同学他们并未对播磨同学做过什么,但不容我有所大意。 今天的体育课要在体育馆中打篮球。首先每两人组成一组,在不走步——手持篮球踏出三步或以上视为犯规——的前提下传球给彼此并在球场上行进,最后投篮。任课的馆林老师还说这项练习将持续几个星期。 祈坐在建造在馆中前方位置的舞台上,直直垂下纤细的双腿,眼看向我这边。 台前,是本乡同学手抱膝盖坐在地上。他的右手仍然缠着绷带。不过在这一节课开始之前,广田同学便有说过「今天开始就可以回归道场了」。 「好,大家自由组队」 馆林老师的声音响彻馆内。正在我想开口和播磨同学搭话时,却有只手从旁伸来抓紧我的肩。这是一个纤弱怯懦相的男生的手。缝在他体操服胸口处的名牌上写着「南」。我和他几乎没有说过话。 「我们一组吧,生方」 我踌躇着没有立刻回应他时,却察觉到他的眼睛不住地瞟向本乡同学那边。是被强令来拖住我的吗。 无视掉他我打算去和播磨同学说话,而他却快要哭出来似的向我苦苦哀求道「求求你啦」。他的视线固定在我身上。与其说他是在注视着我,他更像是只为了不将播磨同学纳入自己的视界中才看着我的。 我只能回答「好吧」。 一年四班中有十八位男生。因为本乡同学有伤在身只在一边休养所以就剩下十七位男生了。而馆林老师却丝毫也没有注意到这个情况,在一旁看着正在组队的我们。 自然,多出来的便是播磨同学。 他无所适从地左顾右盼,却没有一个学生愿意和他对上眼。即使我竭力让自己的眼睛与他对上,他的视线也只是在我这边扫过而不稍做停留。 「怎么了。没有人和播磨组队吗」 馆林老师惊讶到将他健壮的身子后仰,播磨同学也随之红着脸低下头。此时广田同学却举起了右手。 「我来把播磨一起带上吧,老师」 「这么个大热天,没问题吗」 体育馆的门虽是大开的,但几乎没有一丝穿堂风吹过而闷热难忍。 「我在田径部锻炼过当然没问题」 广田同学的回答掷地有声,播磨同学嘴中那似是抗议的句子却是微不成声。而在馆林老师接下来气势盖人的一句「很可靠啊,广田!」之下,这些全被翻了篇。 在运动方面我并不拿手。在初春时举行的体能测试上我也只得过一个稍及中层的成绩。 可即使在这样的我看来,播磨同学的运动能力也是毁灭性的差。 从广田同学手上传来的球他大都接不到,而由他传回的球则不经地板反弹一次就到不了广田同学的手上。投篮时球也会飞往不可能的方向去。 最致命的问题出在他那缓慢的奔跑速度上。在起点到终点短短的十五米间,他与广田同学的距离却是能一点点地拉开。 无论放在谁的眼中,这一对都是失败的组合。且归根结底,让一群连球也不能好好抓住的学生们做这样的练习又有什么意义。受着这样的煎熬,播磨同学撑过了两个来回,馆林老师对他激励道。 「还能更快的吧,播磨。让我们看看你的真本事」 播磨同学的汗水粘黏住体操服,吃力点头。可光凭这些是不可能快得起来的。第三个来回,他的速度俞见下降,而跑在前面的广田同学则早就停在了终点之前。 「还能再加把劲的」 馆林老师出声为他鼓劲,但他甚至没察觉到广田同学正背着他暗暗嘲笑。 我看往坐在舞台上的祈。他俯着的脸虽被栗色的头发遮住,但此刻她脸上的表情一定和我的相同。 到了第四个来回。轮到播磨·广田组合上场。一边是吁吁喘气,湿润着无精打采的双眼的播磨同学,另一边则是憋着笑的广田同学。那一边不知何时开始盘起了腿的本乡同学眺望播磨同学,脸上则写满了无趣。 「就看这一圈的表现咯,播磨!」 赶在馆林老师说完之前,我举起了手。 「那就请你教教我们怎么样才能跑得更快吧,老师」 馆林老师满脸不解。估计这是因为我是第一次在体育课上讲话的缘故吧。 「体力体格都因人而异,只靠别人在旁边喊一句跑快点是快不起来的。请你把提高速度的办法交给我们。我自己的奔跑速度也不快请您务必传授予我」 「如果真的有这样的办法那大家就用不着努力,人人都能去参加奥运会咯」 「既然如此,就让速度差不多的同学们组队。我想只要以之前体测时的五十米跑成绩来做参考依据那就不是难事」 「你啊」 馆林老师欲言又止。他察觉到了在场多数同学都无声地站在我这一边吧。转而呼吸急促地说。 「现在没那么多时间去调查那种方法,今天就算了。我们练点别的」 体育课一结束,馆林老师便快步离开了体育馆。其他的学生们也远远望着我一边往外走。 播磨同学虽眼睛看着地面,但却嘻嘻一笑。 「你帮了我。谢谢」 这么说完他往外走去,即便是现在他的脚步也是轻快到要跳起来似的。正当我心想他的心扉已对我敞开之时,后头的本乡同学向我走近过来弯下身子,在我的耳边小声道。 「别蹬鼻子上脸哟」 这声音低而沉。见我僵在原地,接着又对我啧舌,便出了体育馆。 「搞了这么一出,我也就会沦为他们的欺凌对象了」 确认了周围只剩下祈后我这么说道。祈平静地注视我的脸。 「但,看这样子你并不是很怕呢」 「没有的事,会变成这样我觉得是无可奈何的」 「理人君竟然会把话说到这个地步」 她看着我独独这样说了一句。 而这一次,往我走近的是广田同学。 「从昨天开始就飘起来了嘛,理人酱。虽然这次的本乡是挺有意思的我无所谓,但劝你还是及时收手哦」 「惹糟本乡同学的心情就那么有意思?」 「这理人酱就体会不到咯」 广田同学很是刻意地耸起肩,背向了我。 回到房中,我把刚才起就在脑中构思的事向祈说出来。 「被杀目标不是广田同学。今天他们所表现出来的运动能力的鸿沟,不是在一朝一夕所能有的。若播磨同学的目标是这样的人的话他是不会笃定能『百分百杀死』他的」 「确实有道理,但在我们无法锁定目标的情况下,片面武断总是不好的吧」 「我清楚那个目标是谁。所以,从今天起——」 打断了我说话的,是手机的来电铃声。电话是妈妈打来的。最近一段时间,我们多是用line(译注:类似微信的app)联系彼此的,难得见她会打电话过来。按下接听,还没有等我应答「喂」,妈妈的声音就先传了出来。 <真美姐从楼梯上摔下来了> 祈似乎也听见了声音,倒吸一口凉气。而我尽可能地沉住气回问。 「伤势怎么样?」 <她说撞到了头,不过还有意识。但因为是那边的line上来的消息,所以我也不是很清楚具体情况怎样了。虽有些唐突,但妈妈我很担心想去探望她。晚饭你就随便吃一些。反正今晚爸爸也是在外面吃吧> 「这倒不用操心,只是有秋山先生在她身边你不用过去也没什么大事吧」 <妈妈和她有一阵子没见着面了,想去看看她> 我想是妈妈关心而乱了,但她们直到三年前真美女士搬家时几乎每一天都会来往串门,拦不住他的吧。 「我明白了。你现在在哪?要是需要带些什么东西我会帮你送过去的」 「我正要动身去车站。也不需要什么东西」 「好,路上小心」,说完我便挂了电话,对祈说。 「趁现在往向丘车站跑去的话还是可以追得上妈妈的。要不要跟在她身后去看看真美女士的状况?」 祈沉默。不知为何祈并不乐意谈起真美女士。即便我并不刻意提起, 「若是担心去看看她会更好些哟」 见到她两手的指头在唇前慌忙乱动的样子,我也只好这样说。 「可是,我还拜托了理人君阻止播磨同学……」 「播磨同学在两天后才会杀人,今晚不会有事的」 「——谢谢你」 祈穿墙离开。明明此前她走的都是正门。 先换好了衣服,我想核实刚刚还没和祈说完的事,便调出了班级花名册。在找到本乡同学的全名为「本乡忠志」后,就用手机对其进行了搜索。 而所得到的结果与我设想的「回归道场」之类的信息并无太多出入。再进一步搜索后,我便百分之百确信了。 播磨同学所选定的目标,是渥美同学。 吃过饭再洗过澡,我回到自己屋中。刚刚浸过水的身体沐浴在空调的冷风中非常舒适。此时时针刚走过八点。 还有两天。播磨同学若是能悬崖勒马自是最好,但为了应对他死路走到黑的情况,我也有必要思考思考如何才能保护好渥美同学。 被她讨厌的我要贴身保护她是不现实的。而播磨同学又是否将在两天之后动手袭击她呢,有关这一点也需要我去试探一下。为了问出这个答案我必须得让他再多向我敞开些心扉。这个过程想必也有可能让他放下自杀的念头吧。 我试着在手机上输入「欺凌 救助」「欺凌 拉近距离」等我所能想得到的词条进行搜索。但找不到有参考价值的网站。 而在这些价值不高的信息中唯独吸引了我的注意的,是一则对欺凌事件发表了评论的新闻报道。 少年a得意洋洋地把欺凌同学的视频发布在了sns(译注:社交网络软件)后引得诸多网友声讨。经一部分被扭曲的正义感所驱使的网友之手,不仅是a的学校信息,甚至还有他的照片、本名和父母的职业全都曝光在了公众的视野之中。无奈之下a一家只得搬家——在去年,似乎有发生过这样的大事件。这个事件曾引发过广泛讨论,但我则丝毫不知。 <个人的隐私权被他人侵害到这种程度,实属是网络欺凌,a同学是其中的受害者。但因为a同学的退学,在现实中被欺凌的一方才会成功被救助。那么,使欺凌中的加害者无法再出现在校园之中也不失为解决欺凌事件的一种现实手段> 在最后,这一篇报道以此作了总结。而这篇记者的实名报道,引来了一众教育评论家和曾教师行业从业者们如「将欺凌的加害者逼出学校不能算是根除了欺凌难局」这样的指名抨击。但我,则对该记者的观点深表赞同。也同时感到暗暗惊讶。 要问为何那是因为报道中所署的名是生方真人,他是我的父亲。 自祈的送别式的前一夜以来,我与他便再也没有说过太多话了。 我猛摇头,在桌子上摊开笔记本。现在比起父亲来更该考虑的是播磨同学的事。有什么可以与他更加亲近的手段吗,右手一边转着自动铅笔,我一边陷入沉思。 起初在我的脑中浮现不出任何头绪。但在我眼盯着右手的时候,豁然想起了某个细节。我便加速思考。而自动铅笔的旋转速度也随之快了起来。 若我的推理正确—— 「叮咚」,一声充满精神的门铃音响起,打断了我的思绪。虽然我思考了好一会儿,但现在妈妈回来也实属太早。而父亲是可以自己用钥匙进门的。我来到一楼,通过门铃电话确认访客是谁。门外的是播磨同学。即便是透过门铃电话的画质看,也能清晰看出他的脸色很坏。 「怎么了?」 我借助门铃电话问话后,播磨像是在强行提起嘴角似的笑了。 <抱歉这么晚来打扰你。我有些话想对你说,希望你跟我来一趟> 积起了厚重云层的天空虽到现在也仍是一副坠坠欲雨的样子,但从白天起这气温便几乎不见降低。 播磨同学带我来的地方,是向丘乐园旧址旁的公园。可以看到,从公园之中往山丘顶部曼延出一条长又宽的台阶。在此刻正煞风景的这个台阶,在向丘乐园仍有营业的过去曾受过繁花点缀,也因此被人们称为「繁花大长阶」。 它自我懂事时候起便已经是那个样子了。虽然有人提出过对其进行二次开发的计划,但听说这个计划并无多么具体的推进。 ——这里,已经不会再改变了吧。就像时间在这里驻足不前了。 脑中回想到祈赏樱时所说的话语,播磨同学则出声道「谢谢你陪我过来」。从怀念中回过神,我环顾四周。 是一个只有陈旧长椅的小公园。紧邻的府中街道上车辆不分昼夜地川流着。座落在这近旁的『哆啦a梦』作者的美术馆从白天时起就大排长龙。 不过因为这个公园只有一条通路可以进入,在这只能听得到蝉鸣也见不到其他的任何人。 播磨同学低着头,断续说道。 「然后,就是,我想说」 「我都知道」 我止住他的话。 「你想杀的人是我吧」 4、 两人在运动能力上既然已有如此巨大的鸿沟横亘在眼前,我不觉得他能「百分百杀死」他,所以广田同学也非播磨同学所盯上的目标。 本乡同学又怎么算呢。虽说播磨同学在体型上劣他甚远,并且他本人还是某种格斗技的练家子,而偏偏此时他右手负了伤。播磨同学即使在平时扳不动他一根手指,在这个时期会判定「百分百能杀死」他也不足为奇。 只是本乡同学明明还没到拆绷带的时候却也传出了他可以回归道场的消息。以此为引我对本乡同学的全名进行了搜索后,点击进入了一个泰拳大赛网站。 本乡同学所投身的「某种格斗技」就是泰拳。再对这项格斗技简单调查,得知泰拳中多会在刺拳与直拳之后连上踢击,因此若不能用拳便无法使出多么有效果的攻击。不过,听说也有人会根据手部伤势的康复程度来开始恢复训练。这就足以让人相信未拆绷带的本乡同学可以回归到训练之中。 他也不会认为自己「百分百能杀死」一名双腿状态完美的泰拳手吧。这样一来就抹去了本乡同学被列为目标的可能性了。 由此我确定播磨同学的目标是渥美同学。在吃过晚饭洗过澡的那一段时间里,我是这样想的。 但,在我转笔的过程中,我才发现了盲点。 那就是在昨天的放学时间里,渥美同学在音乐室前如驱赶虫豸似的所挥动起来的是她的左手。 渥美同学惯用的是左手。而饱受他们欺凌的播磨同学应是深知这一点的。 且播磨同学曾在日记中提到过「挥动的右手」。明明在预先的假想之中对方是个左撇子,他却没有顺着这个框架写下去。 因此,渥美同学也不是被杀目标。如此一来我便丧失了对目标的掌握,但播磨同学企图杀掉某个人是万分确定的。是不是我自己将大前提弄错了。所谓的被杀害人是否并不在广田同学一伙人之中呢。 于是,我开始探讨起了这个目标另有其人的可能性。说回来,我之前认为被杀对象必然在那三个人之中的可能性有九成。可相对的,另外还有一成的可能性遗漏在除他们之外的其他某个人物身上。 而这个人,是我。 根据播磨同学的日记推测,对欺凌「视而不见的呆子们」必不是他的针对目标。而我与这些「熟视无睹的呆子」有别,或许是被他划入到「毫不关心的人」的范畴中去了。若如此假设,我便留有了被他杀害的可能性。何况我这比播磨同学更弱小的体格也完全符合了「百分百能杀死」的条件。 他固然是对广田同学三人心怀憎恨,只是出于自身的畏惧而不敢对他们动手,接着这股郁愤的矛头便转向了甚至连欺凌一事都没有注意到的我身上——我虽为了不让祈生出多余的担忧而没有对她提起这个可能,但这并非不会发生的事情。 不过因为昨夜祈所看来的日记中写下的是「计划不变」,所以我曾一度舍弃了这个可能项。 原因是作为非加害者的我向他表态要助他度过难关了,他理应对杀人一事有所踌躇才是。尔后他的杀心却毫不动摇,那么目标在广田同学一伙人中的可能性就攀升至十成。 话虽如此,这和以广田同学他们为对象推理时不同,并非是经过推翻掉「百分百能杀死」这一条件而达成的结论。还值得我再重头考虑一次。 但不消片刻,我脑中就浮现出了有关播磨同学的杀人动机的假说。 在我们升入初中后的一阵子,广田同学毫不客气地向我打听祈受害的案件,最后还给我套上了「理人酱」的称谓,又作出了满面笑容。虽然我将此解释成他个人独特的加油鼓劲方式,但说不定那其实是在捉弄我呢。我当时脑中思量的全是祈的事情,并未注意到这一点。广田同学见我没有回以有趣的反应,便转而开始去鱼肉播磨同学了。后来本乡同学和渥美同学搭上了这趟顺风车直至今日——总之,虽是间接的,但欺凌事件的导火索就是我。 他写在日记之中,我未曾重视过的「最恨」的描述就由来于此。 昨天,在天台上播磨同学之所以会唐突向我发问道欺凌的起因是什么,就因为他要确认我是否知道自己在欺凌事件中的立场。而在没有得到他所期望的答案之后,就早早结束了对话不做片刻滞留。随后心中的杀意逐步膨胀,在日记中就有了「计划不变」一句。 固然,我是将「目标是我」视为正确结论再反复堆叠起种种假设才得以完成论证的,但此过程逻辑自洽。 * 蝉鸣与播磨同学的粗暴的呼吸声交杂在一起。这便说明我的推论完全正确。只是,他动手杀人的日子本该是在两天之后却提前到了这一刻。 「为什么。你会知道我想杀了你?」 播磨同学的表情露怯且变形。他从没有想到过连自己正企图杀人一事都会让人知晓,这也是理所当然会有的反应。 「我是在和你交流的过程中推理出来的」 「明明直至昨天为止我们都没有过像样的对话也办得到?」 「我观察入微」 说完,播磨同学嘟哝一句「算了,既然猜中了就权当是这样吧」,然后又露出了一个没底气的笑脸。 「那我就不瞒你了。广田一伙人原本相中的欺凌目标就是你。就因为你活像个穿上了男子竖领制服的女生,太出风头。我可高兴啦。只要有你在,我就不可能会遭受欺凌」 播磨同学的眼角下垂的眼睛漆黑如洞穴的入口,丝毫不与「高兴」一词相符。 「可哪知道你不管被他们怎么整都不会有反应,广田他们很快就腻了,转过来开始欺负起我了。从那开始,我每一天都饱尝煎熬。我的父母都说『被人欺凌是件可耻之事』,老师和同学们也不曾向我伸出援手。每天我都会在日记里,写下自己的死法还有喷你的坏话。只有这样才可以让心里的苦闷得以宣泄。 可从昨天开始,你就突然出手庇护我。我以为这样一来你就能够转移走他们的怒意,真正取代我成为受罪羊。体育课下课的时候,我甚至都没忍住笑了出来唷。抱歉」 播磨同学深深鞠躬继续道。 「然而今天放学之后,我才醒悟过来,你绝对不会被他们欺凌。就怪渥美」 「怎么回事?」 「你果然没注意到呢。她喜欢你啊」 在我理解清楚他的意思之前,播磨同学小声笑了。 「这都没发现,可真是有你的风格。班上几乎每一个人都知道。尽管渥美本人还在藏着掖着」 在我和石川同学说完话后,跑来向我搭话的男生们所指的女生,就是她吗。 渥美同学对我没有好态度的原因,是害羞,还是她对我这木头人的焦躁呢。心中没有答案,只是,果然并不只有初一的男生才会觉得异性都很「恶心」。上课的时候,只有渥美同学不会在大庭广众之下羞辱播磨同学,或许就是因为不愿让我看到她不好的一面。但, 「我和渥美同学几乎没有说过话。她没理由喜欢我」 「看脸的。听说她虽从小就被艺人们围着转,但却从未有见过你这样长着一双很适合用睫毛膏的漂亮眼睛的人」 我只好回以「这样啊」。 「今天的体育课后,本乡发了很大的火。还吵着要和我那次一样带你到厕所里砸烂你的肚子,扒下你的裤子给你留下丑照。可是,渥美拦住了她。本乡虽然心有不满,但因为他喜欢渥美就无奈忍了下来。 本乡为了打消渥美对你的幻想,一直都想整整你。然而他又被叮嘱了『不可以对生方出手』之后,他就将本要使在你身上的手段经过好几倍的放大,毫无人性地倾泻到我的身上。还说明天、后天、大后天都会像这样不断折磨我。广田同学看着本乡发狂的样子是觉得很有趣,但我可撑不下去了。我原本是打算在自己生日时拉你一起上路的,不过我等不及了」 播磨同学的头缓缓抬起。不知何时起,他的手中握住了一把折叠刀,刀身在这个蒸得人憋闷的夜晚颤抖起来。 「让我杀了你吧,生方同学。全是你的错。是你不好。你要负起责任来。要是你在被广田他们捉弄的时候,表现得更不情愿一些就万事大吉了」 播磨同学从口中将这些荒唐的怨恨诉出,他的双眼才第一次对上我的眼睛。那半垂的两眼此刻正汹涌波动着。不论是在被锁喉的时候,还是上课被人捉弄被人看去了答案的时候,又或是体育课上找人组队的时候,播磨同学所流露出的都是这个眼神。 一双被学生和教师躲开,遭人视而不见的眼睛。 自从祈离开了我的那天起,我便不再经常与人对上眼睛。所以我不清楚总是被人无视的播磨同学心中究竟积存下了多么庞大的情绪。也根本不了解,在被蓄意谋杀自己的人以这样的眼神钉住时,我心中的情感。 「我说我有办法停下这场欺凌,你信吗?」 听完,播磨同学摇摇头。 「怎么可能有办法」 「不过值得试一试。这个办法,就是往sns上传你遭受他们欺凌的视频」 播磨同学那波澜起伏的双眸镇静了。手上的颤动还有提起而欲朝我刺来的匕首也停住了。 「就在前一段时间,有个高中生把自己欺凌别人的视频上传到了sns上面,之后引来网友们一边倒的声讨。而我想做的就是将这个现象再现。虽有些对不起你,但还请你在一个条件适当的地方,让他们整你一下。然后我在不被他们发现的情况下拍好视频,之后假装路过欺凌现场让他们尽早停手。最后,我会把视频——」 「关于那个高中生的事,我也知道」 播磨同学有所顾虑地打断了我。 「那个施暴的高中生,不仅是无法在学校中立足,而且他本人的照片和名字也被所有人知道了对吧。要是把广田他们逼到那种境地,他们会来拼个鱼死网破……」 「是我没说明清楚。我不会把视频上传到sns上面。只是拿着去向我的父亲报告而已」 我向播磨同学说明清楚报道了我所提到的高中生欺凌事件的记者便是我的父亲。 「我的父亲似乎也是个对欺凌问题有所关心的人。我将拍好的视频给他看后他就会阻止我将其发布到sns,他之后必定会动身进行采访。这样一来,校方也无法再坐视不管。还有你的家人也能明白事态的严重性」 「可是……生方同学会被他们报复……」 「如果他们要和我拼到底,我的父亲就会将此写入报道中,我不会有事的」 我并不是很确信这张底牌是否靠谱,但还是向他如是断言了。 「如今你谁人也无法依靠。能拿来利用的武器就全拿起来搏一搏吧。一直以来扛过了所有苦难的你有这个权利」 我直直地注视播磨同学的眼。他的手无力垂下,手中脱落的匕首掉下倒在地面并未消耗多长时间。 「录像,尽可能快些」 「当然」 这一声回应, 「理人君!」 与只有我才可听见的声音重叠在一起。飞舞及腰的长发,祈向公园中跑来。尽管心里十分清楚幽灵不会积攒劳累,但看到她不喘一口气的样子,她的速度还是快得让人觉得不可思议的程度。 「发现你没在房间里我就到处找你——看来是解决了呢」 祈交互看向我和播磨同学,微笑。 是与平时相比更显客气,好似仅需风拂过便会消失的、淡淡的微笑。 因为播磨同学家中管教严苛,若是被父母发现他在这个时间段仍然在外未归就很麻烦了。我们说好之后再在line上商量相互配合的细节后便分开了。 在府中街的人行道上,我与祈并肩走着回家。络绎驶过的车辆的头灯将这个夜晚切裂作橙色。 闷热依旧,甚至缠在身上的空气似乎都有了重量。 「比我预料的回来得早呢。见到真美女士了吗?」 「我没看她」 停下脚步。在我问她理由之前,祈接着说道。 「我期望妈妈能收获幸福。可一到确认的时候,我就好害怕。虽然在医院门前悠悠晃了很久,但我没靠近她,最后就那样回来了」 「为什么会害怕?因为真美女士可能并不幸福吗?」 祈用「嗯……」这个让人读不懂意思的句子回答了我,很快便似要瞒混我般笑了。 「就算我不在也有秋山先生在啊。当然会幸福的吧。说不定他们已经有了宝宝,或者中了个大彩票。也说不定去了个大公司上班,变成了一位职场女强人。不管怎么样,妈妈肯定很幸福啦」 脸上「笑」着而非「微笑」的祈仿佛是要将真美女士如今所有的状况浮想出来似的。我则深深理解了她。 祈所害怕看到的,是真美女士在失去了自己之后所发生的变化。 在我上幼儿园的时候。 「小祈好温柔呢」 妈妈曾经这样由衷地向祈感激过。不过我不记得那是因为什么。 「因为我的妈妈怀着『不论在什么时候都会为他人的幸福祈愿』的希望而给我取下了这个名字的啊」 祈挺起胸膛向妈妈回答的声音,还在传进我的耳内之时,我的心中就已油然生出了足以让我拔直了腰板的自豪感,而也只有这个印象仍留存至现在。 于祈而言,真美女士既是母亲,也同时是自己的人格塑造者。她会害怕看到母亲的近况也无可厚非。 只要将来的某一天,祈能去看看真美女士的样子就好。 为此,有些话必须由我来说。走着,我将那些话说出口。 「祈姐姐,你其实早就知道播磨同学想杀的人是我,对吧」 空气的重量也增加了。祈干脆地点头。 「什么时候发现的?」 「只是没有意识到,我在最开始的时候就感到有些违和了吧。而这原因是播磨同学的自言自语」 播磨同学总会自己和自己说话。上课时候也禁不住会发出声音,然后被广田同学捉弄。在天台上与我说完话,也是自顾自嘀嘀咕咕着离开的。 我不认为,这样的人在写日记时不会在日记中倾吐自己对杀害目标的怨恨。这样说明完,我继续道。 「我在潜意识中这么想的时候,向播磨同学问过日记中所写的内容。他说写的全是对我的坏话。而多次见过他写下的日记的祈姐姐不可能不知道这些话。所以刚刚,你才会慌里慌张地跑进公园吧。在我被他叫到楼顶时会想拦下我,也是因为播磨同学可能会对我不利」 「真聪明啊,理人君」 「也不尽然。比如姐姐要将这些瞒着不让我知道的理由我就完全想不通了」 「我想让你明白如果太漠视周遭的一切,自己和他人都会遭遇不幸的」 我停下。 祈也停住。 「三年前的那天以后,偶尔,我会在稍远的地方偷偷看着理人君的样子。自和我分别之后,你就没有再与人深交过了吧。不仅在身边没有任何一个称得上是朋友的人,也注意不到有女孩子正喜欢着你。甚至还看不见近在自己眼前的欺凌行为。而就在我为你着急的时候,碰巧发现播磨同学正企图杀掉理人君,虽然很危险但我认为这会是个好机会」 祈的眼瞳注视着我,吸收了夜之青蓝后,其中的深邃层层增加。 「在不告诉理人君你自己就是目标的情况下,请求你出手阻止播磨同学杀人的话。理人君就一定会行动起来,然后你应该会与播磨同学和其他班上的同学们说话交流。这样,你就会认识到自己对周围有多么漠不关心。之后,只要在适当的时机向你澄清事实,你应该就会有所转变了。这个时候我们再一起考虑阻止播磨同学的方法也不迟。 然而,看到理人君不顾自己会遭受欺凌的危险仍然挺身而出。我真的好吃惊。你是个比我所想象的,更加心怀温热的孩子。完全不需要我来多管闲事呢」 「一切都是为了祈姐姐,所以才有些感性行事了」 身穿西装的男性双眼带着诧异从旁经过。他在对我一副仰头望向虚空,只如自言自语的样子感到怪异吧。其他人乘的大概是与刚刚的男子同一趟的电车,此时有许多西装模样的男人陆续向这边走来。当他们从我旁边走过时,无不以相似的眼神看向我。 但是,三年来日夜期盼的时刻终于到来。我在认识到这一点的瞬间,不光是行走而来的路人们,还是接连驶来的车辆也从我的意识中淡出。缠身的空气也没有了触感。 「祈姐姐,你是将须川的死怪在了自己的头上才无法成佛的吧。不对哟。这其实是我的责任」 然后,我把自己做过的事情向她全盘托出。因为我不想让祈成佛离开,就将自己发现过须川夹克上沾着血迹的事隐瞒不言,在向警察提供证言时也刻意采用断断续续的说话方式,还有其他的全部真相。虽然在中间几次险些顿止但待我说到最后,祈点头。 「我猜就是这样」 「诶?」 看到我不禁发出声来,祈微笑。 「因为我足足有三年的时间来思考啊。在对许多细节进行复盘的过程中便发觉事有蹊跷,然后隐约就想通了」 这么说你也很清楚须川的死与自己毫无关系吧,想要这么对她说,不过还是我止住了自己。从她的视角来看这更不会是我的责任。这便是四条祈。 胸中高鸣着,同时心脏又被勒紧。 「既然有了思考时间,那么你也很清楚我不想让祈姐姐成佛的理由吧」 「这个,我在最初就明白了哟」 这一次我声音也发不出一丝。说着「对不起」的祈眼角垂下得很低。 「理人君真正对我抱有的是何种心意,我其实在很早很早以前就已经心知肚明了。不过就算我深谙这一点,为了逮捕须川我也决定要来借助你的力量。我们的所作所为并没有多大区别。所以即便我成不了佛,理人君也完全无需介怀。然而理人君却桎梏在我的事情之中,与周围人隔起了一道厚障壁。我认为自己必须为此弥补些什么」 祈迈步,念着「嗯——」一边向夜空伸出一双白皙的手腕。 「纵然几经波折,不过播磨同学收手回头,理人君也开始关注周围的人与事了。这么一来,我的任务就完成了呢。理人君要好好享受校园生活,把我——」 「忘不了啊」 我抢先打断她的话。祈再一次驻足。 「我喜欢祈姐姐。现在是,未来也是。祈姐姐不可能会喜欢上我也好,我没有任何受你青睐的资格也罢。这些我心里都明白。可即使如此,我也希望和你永远在一起」 我所隐藏在胸中的话语,竟出乎意料地从口中滑出。天空青。火焰热。地球圆。嘴中道出的心意,与这些现象同等自然。 祈的脸颊染上朱红,即便是在这夜晚之中也可分明看清。 「理人君的心意确实让我很开心哟。但,我们不能在一起」 「为什么?」 「就算我们真在一起了,理人君离世之后,你想想我会怎么样?」 心念之语难以凝聚成形。 祈抬头望向天空。那里塞满了厚厚的云,见不到月亮,望不到星星。 「我虽然不清楚那是几年之后还是几十年之后,但理人君一定会老去。也说不准你最终就会像我这样成为幽灵。到那个时候,我就会真正沦为无依无靠之人了。与理人君在一起的时间越是延长,这段时光所留给我的寂寞就越会加重」 我虽看不到祈仰望天空的脸庞,但那一定已不再赤红。 自己能看见他人却无法被他人看到,自己能向别人搭话却无法被别人搭话的日子。这段时间必然是附有仅是用眼观瞧便会被吞噬掉的、令人透不过气来的黑暗色彩的。可即便在这样的日子之中,祈也会不断放出耀眼光芒吧。不过在这黑暗中独此一颗的星星所发出的光辉越强烈,所滋生的寂寞就越深。 有东西落在了额头上。以指拭下。是雨。倒映着夜景的大颗雨珠,一颗接一颗落下。其数量转眼间逐渐增加。全身上下转瞬被淋湿,雨声如白噪音般抓挠在我的耳畔。 雨粒无一淋至祈身上。单单穿过,落在水泥路面拍得四散飞溅。长发的栗色、毛衫的浅蓝、荷叶裙的黑吸不入一滴水,全然没有改变其上的浓度。 气温本该是下降了的,但空气缠身的感触复苏过来。汗水从身上大量发出,我就快要在这当场颓萎倒下。 但正因如此。 「抱歉,下雨了呢。理人君快回家吧——」 「和我在一起的话,说不定祈姐姐就能成佛」 我用撕破雨声的声音打断了仍在望着夜空的祈。 隔了几秒祈徐徐将脸面向我。 「这三年间,总是不能自由自在地看书吧。如果我在你身边,你想怎么看就怎么看。同时我也想和姐姐一起读书」 祈那随着书页一起百般变化的侧脸浮现在脑中仅一瞬之间,身体便奇异地变得轻松,言语也都可以串联成珠了。 「电影也是,那些已经不再上映的作品你也可以看得到。我们再一块去哪儿玩玩吧。而在其他不想做特别之事的日子里,坐在一起谈天说地吧。或许像这样度过了快乐时光之后,就会忘掉须川。即便不能彻彻底底地忘记,我也会让你体验到一段在我死去之后你能觉得『这样的日子也挺开心』的,足以让你成佛的时间」 与刚才有所不同,胸中已无隐秘着任何言语,却仍有诸多的话止不住地出口。 祈凝望我,如定格画面。来的似乎只是阵雨。空中的雨粒急剧减少。云层分开。受到从那间隙中射下的月光照耀,她瞳中的琥珀色稍许明亮了。我感受着心脏上疼痛的脉搏,回望祈。 「认真度过学校生活」 出乎意料,祈开了口。 「尊重彼此的个人隐私。关心除我之外的其他人。还有,在未来的某一天喜欢上他人,和这个人一起收获幸福」 随着祈的话语的推进,我的眼睛与嘴都惊讶得缓缓张大。 「如果能遵守这些条件,就请让我呆在理人君的身边」 「我遵守」 听到我秒答,祈微笑了。 「看你自信洋溢的,能好好做到吗?」 「就最后一条我没啥自信」 「我倒是觉得这是最简单的一条哟」 祈说得像在调侃我,然而她错了。 我再也不会让她沦落只身一人。 * 之后,播磨同学的事进展得很顺利。 与我策想的如出一辙,父亲看过我拍下的视频后便行动了起来。他向学校申请进行采访。校方也才明白这已发酵成了很严重的事态,随后着手于亡羊补牢,给广田同学施加上「劝诫教育」的名头让他们休学回家,接着我们便进入了暑假时期,播磨同学受到的欺凌便就此终止了。 播磨同学不知几次对我反复道谢。 教师们将自己一直以来坐视不管的事实搁置在一旁,反过头来对学生们加以谆谆教诲,不过我认为他们也属于受害者的一方。 促使学校介入的契机,是我的父亲。当其他同学们从播磨同学口中听闻了这件事后,便总有学生不时跑来哭着向我哀求道「希望你听我解释」。 而在广田他们度过劝诫教育,结束了休学期之后,广田同学再没有在田径部取得过理想的成绩,没一阵子就退了部。本乡同学给一度痊愈过的右拳再一次缠上绷带,经常不来上学,即使偶尔到了学校也不会和广田同学对上一眼。 渥美同学则没有再回到学校来,转学到其他地方去了。 我并不同情广田同学一伙人。因为他们不仅是对播磨同学,而且对其他人也没有表过一丝歉意。 但,祈和我不同。 她在我房中的寝床与我并着坐下,当聊到广田同学一伙人时。 「广田同学他们对播磨同学所做的事是不可原谅的。但,我希望他们都能幸福」 「可明明他们甚至没向播磨同学道过一声歉啊?」 「我当然是希望他们可以好好面对自己犯下的过错。不过,两件事应该分而别论」 我虽并不完全认同祈的话,但因那为祈祷而握起双手的身姿,我的胸腔之中急速膨起了热意。 假如祈还拥有血肉之躯,我就能触碰到这双手。 但是这颗高尚到会为广田同学一伙人的幸福而祈祷的,唯独我才能看得见的星星,纵使我如何伸手以求也无可企及。 「怎么了,理人君?」 「没什么啦」 如果不让自己的视线逃开到窗外,我便无力如此回答。 第三章 16岁与16岁 1、 出了新百合丘的电影院,便有清凉秋风迎面拂过了。我将手机盖在左耳上面。一边假装讲电话一边和祈交换眼神,然后,我们一齐把电影的感想同时说了出来。 「好失望」「超感人」 前一句是我,后一句是祈。 刚刚演职员表在滚动的时候,祈就抽嗒嗒地哭上了,所以我早预料到她会这么说。在对于书与电影的感想上,我们是畅所欲言毫不在乎分歧的。 方才我们看的,是这个秋季最有讨论度的本土电影。它讲的是遇到诸多挫折又经历聚散离合的男女主角度过了重重劫难终于修成正果的,有着一个完美无缺的大团圆结局的爱情故事。 这部电影的剧情确实很符合当时「97%的观众都哭了」的宣传语,但出演了男主角对手戏的女主角演员所呈现出来的演技实在太出色,我完全无法代入感情。 祈的感想则不同了。 「为什么觉得失望?不是被相互考虑的两人那纯粹的情感给惹哭了好几次嘛。而且最开始的场景还成了一个精妙的伏笔——」 每当说到自己喜爱的事物之时,祈的音量就会变得比平时更大,语速也会加快。还会伴有手舞足蹈的肢体动作,开襟衫的袖子随之一起一落,被飘飘然舞动得就像和服袖子一般。她劈头盖脸的热烈辩讲着,我的嘴角也自然绽开了。 去年的这个时候,我还需要仰望这张脸。 从祈回到我身边的那日算起,已经过了三年。我成为了一名高中生。在祈这位既优秀又不用交学费还能实现无限制教学的家庭教师的帮助之下,我很顺利地考取了和她相同的登户高中。我家到学校的距离只需徒步便能到达。 中考结束后我们就回到了之前的日子,有时一块去看电影,有时在一起看看书。这样度过就足够了,我们很少会专程往什么地方跑。 自然,在别的地方无法随心所欲地谈话聊天是一重理由,但,祈只能靠脱掉毛衫卷起底下衬衫的袖子或是缩短裙长来穿出花样,若想改变发型也仅限于能用一个橡皮圈而已,更重要的原因还是在她自嘲道「不能配合场景的变化打扮得时尚些呢」的时候笑中藏着苦涩。我们最远也只到过向丘乐园旧址,在那儿赏赏樱花。 那时候的记忆在我脑中复苏过来。 * 和化为幽灵的祈来到这向丘乐园旧址,这已是第三回了。虽听说有人曾提出过在此处大规模的公寓建成计划但至今也没有丝毫动工的迹象,铁栏杆围起的对面,仍是一片零星分布着野草、横躺着枯枝,满目破旧的地界。 在那土地之上,则是撒落下淡红色花瓣的株株樱树。 这铁栏对祈是不成阻拦的,但她还是站在我们二人所觅得的老位置上与我一起赏着樱。想起来每年总是一样的,不过今年却有了些小小的变化。 祈的站姿像是在诉说她正「介意」着某件事一般,背部、手臂与双腿都挺得很直。今年我的身高追上了她,所以我们的手几乎悬在同一个高度上。只是,祈的手比我的大了一圈。那肤如凝脂玉指修细,可她的个子实在高挑,手上就显得充盈着力量感了。 握起这双手,祈开始祈祷。 她忽尔抬起眼,我们相合了视线。祈很快平静地将脸转向樱花,让双手环到背后。 她第一次以这样的姿势站着。 我屏住气息,后退半步。 祈组起的两手搭放在了栗色头发上面。右手贴到左手下面。左掌半闭着。 就仿佛她握住了什么东西似的,在我这样想到时,我的右手已经变成了双手牵起的其中一端了。从拇指开始往以后的三根手指接连注入力量,犹豫了一小会儿后我再往小指上加入力量。 她的手在肉眼中印得很清晰,却传不来一丝感触。 今年我们来这已是错过了时节,相比起来,显然是往年的樱花开得更加绮丽。但祈似乎还是因其而看入迷了,并未注意到我手的动作。 悄悄放开右手,空中漫天飞舞的花瓣早已在地面落定。 * 在新百合丘站乘上小田急线,至向丘乐园站走下车。来到车站边的书店里,买下人气推理作家的新作。这是一本发售日期屡被延后,让我和祈一直翘首欺盼至今的书。 到现在祈读书依旧是很慢的,不过我心中的不耐烦早已荡然无存了。她的视线走到书页的边角之前,我会安心观赏她的侧脸。她本人并不知道,自己的面部表情总是会变换得目不暇接。 手中拿着新书,少许快步走上回家的路。 「既然公布了发售日期,读者总会希望官方能准时开售的不是吗。即使作品本身真的非常有——趣,官方也该做到对读者们诚实才是」 祈的言语间空出了一段不自然的间隙,是因为她见到了那边的购物中心吧。生命中的最后一天里,她想在那儿接回真美女士却又没能去成的地方。我佯装做没有听出来,而祈之后也似乎没有什么变化般继续说着话。 但,她脑中所想的,一定是将在下个周日为自己举办的七周年忌。 每天晚上十点一到,祈就会准时和我道声「晚安。明天见哟」,然后离开我的房间。听她自己说,她无法入眠,所以在晚上会偶尔眺望夜空,偶尔合上眼发着呆打发时间。我虽想和她说既然夜晚过得这样无趣就来呆在我旁边也没有关系的,但我们之间还有「尊重彼此的个人隐私」的约定存在。所以每一天,我都是在房中一边细数着时间的流逝等待早晨六点的那一刻祈来到房间之中向我道「早安」一边不知不觉地入睡。 但今天——七周年忌的朝晨,时间过了八点也没有见祈出现。 开窗。扑面的风中酝酿有丝丝冷气,其中的寒凉比起我们去看电影那天吹来的更浓三分。 「早上好」 祈穿门进来了。她用手梳着头发,脸上的微笑比平时更加恬静。 「发呆着发呆着就不小心迟到了。抱歉呢」 她的七周年忌是下午一点开始的,这小小的迟到并不碍事。但,我仍留在房中为的是祈的出现。若不让这句话好好出口,新的一天就没法运转了。 「早上好」 五个小时之后。 「我和小祈几乎每一天都会见面,以前还想过自己要是也有这么个女儿就好了。大家能像现在这样聚集在一起,她应该会很开心的」 面对十几个人,母亲朗声说道。她的身材是娇小的,但在这种时候身影反而会显得非常高大。 四条祈追思会。这虽不是正式名称但以此为主旨的集会会在每年十一月份的第一个周日,在这个地方——妖怪林的旧地皮举行。须川死亡后没过一阵,这边苍苍郁郁的一片草木就被采伐了个干净。 我虽想着,既然这是市所有的地皮随便拿去有效利用起来不就行啦,但或许是碍于这块土地上的命案,到现在它仍被废弃在此。 我是在三年前才开始参加这个集会的。如果那一年的七月,我和祈没有重逢的话,应该是到现在也不会来出席这个集会的吧。 听祈说「因为大家在追悼我啊」,所以她每年都会到这来。今年,她也以参加者中谁也不会听见的声音「老师,很高兴您能到场」「纱织,你变漂亮了呢」地向与会的众人搭话闲聊着。 每年人们露出的笑容总是不合主旨的,但这些到今年也就结束了。将第七周年划为句点,这是最后的一届集会了。葬礼举行的那一天来了很多与仪者,所以祈深受周边的人们的追思是无需怀疑的。 即便如此,时间也已经走过了六年。是时候散了。与年俱减的参加者的数量便默默地说明了这一事实。 母亲致完词后,人们各自供上自己带来的花,合起双掌祭奠过后,便自然地散会去了。但也有几个人没转身就走,而是在这场上留下。 「真美姐真的是把小祈当成了心头肉啊。在祈出事的那一天里她也是非常劳累的,不过在电话里千叮咛万嘱咐道『不可以去妖怪林那条路』『祈说不定会往那边跑』时的声音却仍然是那么坚定可靠」 「毕竟她在很明显的超负荷工作中,也依旧笑着说道『为了宝贝女儿一切都可以捱过去』的嘛」 母亲与另一位和真美女士年纪相仿的女性聚在一起,用手帕揩着眼泪。那起事件已经过了六年,在她们口中说起时却有种恍如隔日的感觉。 其他也有每年都必定会来参加的,祈的朋友们留下来。还有去外地上大学的人,仅仅是为了赴这次会而特意回到家乡来。祈说「想再多看他们几眼」,我便不去阻拦她自己先行回家了。 与妖怪林拉开了充分的距离看不到祈的身影后,我向母亲说道。 「真美女士今年也没来呢」 「这轮不到我们在背后指指点点。因为真美姐本人觉得不来才更好」 母亲与真美女士的最后一面,是在三年前真美女士从楼梯上摔下母亲去探望她的时候见的。听说躺在病房里的真美女士除了因头部受击,气色难免有些差以外,整个人还是挺精神的。她还自嘲「要是让祈知道了可得把她魂给吓飞了吧」。 ——我,不论如何都要幸福才行。不可以再哭鼻子了。 真美女士仍没有忘记自己在搬家时所说过的话。时至如今也没有参加过一次祈的追思会。 <虽然我很感谢大家能自发地举办这样的追思会,但我不能出席参加。我要是到了那边一定会哭出来的。不可以让祈看到我那一副难看模样,我会自己一个人在家里追悼的> 在一周年忌的时候,真美女士在电话里似乎是这样和母亲交代的。 我不清楚祈对此如何看待。只是她仍是一如既往地回避提及真美女士的话题。 只要未来的某一天里,祈可以去看看现如今真美女士的样子就好了。但或许,祈若是不成佛这一天就不会到来吧。无论真美女士过得如何,只要她给出的影响仍停留在不会让祈割舍下对此世的执念的程度,祈或许便会一直「害怕」下去。 而我所能做到的,就只有为她营造一段足以忘却须川的快乐时光而已。 「你这么关心真美阿姨吗」 父亲向我投来观察似的眼神。我吐槽道「别拿像是在试探采访对象般的眼神看自己儿子哟」,接着刻意扮出一副鬼脸。 「我当然关心啊。毕竟小时候受过她那么多的关照」 「也归功于我和妈妈都不怎么在家嘛」 「这不是适合用『归功』的事吧」 「的确。写报道时我会注意一下的」 我与父亲的关系已经缓和到能像这样相互打趣的程度了。这是自从三年前,我亲眼看到他向受人霸凌的播磨同学进行采访的身姿时开始的。他到现在也仍会在嘴上提到「祈这个孩子太好了」,但我并不会像之前那样对此反感了。 因为,祈在见到小孩摔倒哭泣的样子时自己的眼角也会跟着湿润起来,在读完设有悲情结局的小说之后也会陷入一阵子怅然若失的状态中。所以也不难理解父亲所想表达的意思了。 父亲是在以他自己的方式——母亲也是——直到三年前的那一天都在担心着我。毕竟那个时候,我每天一回到家不久便会出门到附近失神彷徨,也难怪他们会对此忧虑挂心。自己还天真地以为没有被他们发现,但又怎么可能呢。 次日放学。我身处在音乐教室。 初一时期的霸凌事件暂告段落后,我便加入了吹奏乐部。所选的乐器是萨克斯。进入高中之后我也坚持在练着。 我会选择吹奏乐部,是因为祈特别喜欢一部被影视化过的以吹奏乐部为舞台来展开故事的青春小说。而会选上萨克斯则仅仅因为顾问老师的一句「萨克斯声部目前人手不足」。这事我自然是没有和祈说过的。 祈曾说「我就不在这儿让理人君分心了」,之后便几乎没有再来过吹奏乐部。不过这样倒也能体验到一种别样的乐趣,这个时期里,我正为了应对迫近眼前的地方音乐节而忙碌于练习之中。 每年的这个时期,我所居住的川崎市多摩区都会开办一个音乐节。这个包含有古典乐与吹奏乐等多种风格的音乐会将在市民会馆举行。 登户高校吹奏乐部则每年都会参与这个盛会。我们学校的吹奏乐部有着非常高的水准,即便是放到全日本的吹奏乐大赛上面,也往往能获得出征县级比赛的资格。音乐节上的团体演奏自是小有名气的,吹出的乐曲对于校园内外的人们来说曲高和寡。 而且在今年,担任音乐节顾问的龟井洋先生也会作为特别讲师,直接来点拨我们。他不仅是一位小号演奏家,而且在作曲界也是个享有盛名的大家。他那让人惊异于不像是六十岁老人所作出来的灵动乐曲经常会流唱在戏剧与广告节目之中。 龟井先生在本地开有一间音乐教室,我们的顾问宫崎老师年年都会去请他出马来教导我们,但龟井先生每次都会理所当然似的推脱掉。可今年却似乎是先生那边主动发出了「我来指导你们练习吧」的提议。 虽不明白其中理由,但「特别讲师·龟井洋」这一名衔所带来的宣传效果是巨大的,本年度的音乐节上汇聚齐了各路音乐杂志的编辑人、各方评论家,甚至还请到了职业的演奏者们。在这当头劈来的压力之下,我也为练习而提起了十二分的精神。 正式的表演将在下下个周日举行。留给我们的练习时间仅剩两周。在本次的演出中有一个压台节目,那便是改编自管弦乐名曲的『展览会之画』了。部员总计七十人左右,此刻大家正拧成一股绳向成功冲刺——到这里,我本意是想要这么说的,但即便是说得恭维一些部里的练习氛围也还是来到了连日以来的最低点。 于是在今天。 「你再说一遍?」 扬声问话的人是甲斐前辈,她抱起了自己的胳膊。声音可怕得若是不保持这个姿势下一秒似乎就会冲上去把朝日奈同学揪起来一般。她抡眉竖目,再加上在女生之中非常出挑的身高使得她足具魄力。 而朝日奈同学那在薄框眼镜之后的双眼锐气逼人,挑衅似的抬头瞪住了前辈。 「我要辞任音乐节的独奏者一职。理由是,我学艺不精」 2、 她绝对是笑过的,只是我印象之中她笑得并不多。对我来说,朝日奈萌音就是不苟言笑的女孩。 就比如说,在有人开玩笑的时候。若其内容本身不算太无趣,我就会跟着大家对此笑上一笑。周围都是一片欢声笑语时,我自己也禁不住会融入这个氛围里去。这就有种如同和祈一块在笑的怀念感。 朝日奈同学却不一样。他即使是身处在大家欢笑声的环绕之中也经常是不让自己的面部肌肉随环境的改变而动弹一分的。甚至能让人在其中感受到「但凡不是自己觉得有趣的东西就绝不笑出来」的信念。 她留着极短发,声音也很低完全不像女子高中生那般清越,似乎还有些男生认为她是难以接近的。 而正相反,她的身边总会环绕着许多女性朋友。我和她并不同班所以了解的不是很清楚,但至少她在音乐室的时候周边总有人在。她的练习是一丝不苟的,吹奏出的音乐如珠圆玉润,自然就会有人聚拢到她的身边。 尽管同学们对她的第一印象多少是差了些,但她所怀揣着的对音乐的真挚之心使得她瑕不掩瑜,吸引众人向她靠近。因此,我对她被指定做音乐节上的小号独奏表演者一事实是很赞同的。 照惯例来说,音乐节上独奏表演的重担该是由二年级学生来挑起的,因而朝日奈同学的上位也引来了一部分的反对声音,但她有龟井先生为她力排众议。 「『展览会之画』是专门安排在小号独奏环节的曲子,这是整个表演的点睛一曲。非技艺精湛者无可胜任。不过朝日奈是一定能行的。毕竟她可是我的门下徒啊」 朝日奈同学自小就开始接受龟井先生的指点了。她作为龟井先生的爱徒备受音乐界人士们的注目,她的实力是有权威认定的。因此一众二年级学生也就忍气吞声而不再公开反抗了。 可是反观朝日奈同学这边的演奏,那却是犹如换了一个人般状况奇惨。她指法生涩又频频犯错,演奏音声拖泥带水。而且,这个现象随着正式表演日期的接近而逐渐恶化。 朝日奈同学也应该是对此聊有自觉的吧。不单是她演奏的本事,还有她的气色也与日俱劣,她的眼眶下方一直被阴云占据着。显然,晚上没有摄取充足的睡眠。恶因重重叠加,她呈现出来的演奏也越发的差,部里的氛围也跟着越变越糟……吹奏乐部就陷入描绘出了这副古怪画象的负面螺旋之中了。 尽管如此,我也从没想过她会放弃这次机会。 * 朝日奈同学前脚还死死主张着「辞任」离开了音乐室,后脚龟井先生与宫崎老师便进来了。在他们听说了事由后龟井先生虽现出了惊讶的表情,但他很快就转而笑了。镌刻在他脸上的所有皱纹也同时被牵动着陷入得更深,这是个很慈祥的笑容。老先生在夸赞别人或是指正他人犯下的小错误时都是这样慈眉善目的,语气一般也很是平稳。 可是一等到他出声说话的时候,却会有异样的紧张感迸发出来。 「在之前,我和朝日奈同学便就『辞任独奏者』一事进行过商讨了。应该是我一直以来的反对态度把她给逼急了才这样的。责任在我没有和她谈拢。今天就暂且让她冷静冷静吧」 不应该只有我,其他各位同学也会有不安和焦虑。但在龟井先生的一番话之下,大家的心思都被强制集中到演奏练习中了。 练习结束时分,窗外染上一层薄薄的暮色。老师们出去后,音乐室里的空气便如反作用似的骤然松缓下来。甲斐前辈长叹一息。 「我本来还对朝日奈同学抱有过期待,这太让人失望了」 二年级的其他女生也附和道。 「那个流言,果然是真的吧」 「那人看起来一本正经的,亏他干得出来啊」 甲斐前辈摇头。 「先不说那些流言蜚语,光是辜负众望这一点就很令人遗憾了」 她们的语气简直就是冷嘲热讽的模范样本。别的一年级生们则不自然地将目光从前辈那边移开,开始埋头收拾起乐器。 前辈们提及的是「朝日奈萌音和龟井先生发生过关系」的流言。 龟井先生作为音乐业界的大家,在诸多方面都倍有面子。盯上了这一点的朝日奈同学便用身体诱惑了龟井先生。因此才会被举荐为音乐节上的独奏表演人。如若在这个舞台上朝日奈同学顺利展露了锋芒,就可以一举成名。此时,也正如她所策划的那样,龟井先生为她做了「爱徒将会登台独奏」的宣传,今年的音乐节也收获了一届地方活动所不该有的关注度。但,后来她实在是愧疚难当,从而使自己的演奏本事逐步变糟——这似乎就是流言的来龙去脉了。 讲真这实在是个漏洞百出的流言蜚语了。 首先,面对自己从她小学时期开始就一手培养长大的孩子,一个年寻花甲的老人家真有可能沉迷于她的姿色之中吗。其次,退百步而言,若他们真发生过关系,那么她一个已经做出了如鸟兽乱伦之事的人事后怎么可能有感到愧疚的良心。或许当前辈们在龟井先生背后嚼着闲言碎语的时点起,就并未把这流言当真了吧。 那天晚上。在床上并排坐下,我陈述完自己对部中现状和流言的看法后,祈说道。 「朝日奈同学……是吧?她要是介意那个流言才想辞任独奏者的话,应该出手帮她一把比较好吧?」 「即使这样说,我什么也办不到。方且不论她出声求助的时候,我和她并不是很熟不好对她多说些什么」 「你真心这么想的?」 「有什么真不真心,全是客观事实罢了」 「是不是呢?」 「一副故弄玄虚的语气呢。更重要的是,你想继续看昨天的书吧」 将放在桌上的书拿到手中。这之前买的推理作家的新作早已经看完。手中的是昨天刚买回来的青春小说。 「虽然不算『更重要的』但我想看」 祈微笑,用橡皮筋将头发扎作一束。我一打开书,祈转瞬就沉浸到书里的世界去了,与往常一样,我注视起这张侧脸。 今晚,朝日奈同学的侧脸往往复复在脑中闪过。 次日午休。 「生方同学,不知能否耽搁你一会儿」 「我们想和你聊聊」 买到咖喱面包刚刚走出小卖部,便被草野同学和本田同学搭上了话。这两个人也同样隶属于吹奏乐部,常常会和朝日奈同学呆在一起。 「能边吃边聊的话我无所谓」 轻举起手中的咖喱面包,二人同声说没关系。之后用line和在教室等我的朋友们交代清楚情况,我便跟着草野同学二人走出了教学楼。在中庭的空长椅上,三人并排着落了座。右边是草野同学,左边则是本田同学,二人将我夹在了中间。这还是第一次和祈以外的女生坐在这张长椅上。 祈表情舒缓,在我的身后来回走动晃荡。 草野同学摆弄着眼镜,本田同学则只顾慌乱地抚弄自己的两根三股辫,久久不开口。我确实没有怎么见过他们二人与男生说话的模样。 「有话想聊,指的是朝日奈同学的事吗?」 我开口问完,二人相互用眼神交流了片刻。旋即草野同学就切入了正题。 「没错。我们理解前辈们为何想放出那个流言。因为原来顺利的情况下一定会由甲斐前辈出任独奏者,但今年却有龟井先生强行举荐萌音上场才导致前辈落选。可萌音绝不是流言中所描述的那样卑鄙的人」 「我也是这样认为的」 我对她力图辟谣的话发表了同意后,本田同学接着道。 「萌音在被确定为独奏者的时候,真的非常高兴,说自己是『凭实力被选上』的。还说『要靠实力让前辈们心服口服』对外面的流言蜚语也是毫不在意的」 「可偏偏,她现在的状态却是越来越奇怪了」 「我们从初中时期开始和她一起玩乐器,但从来都没有见她吹成那个样子」 「只能认为她是有什么难言之隐了。要是再听到甲斐前辈『明明非常期待她的表现』那样的讥讽,或许她的精神真会撑不住的吧」 「可是尽管我们两个怎么问她,她也只是用『退位让贤』这种子虚乌有的说辞来拒我们于千里之外」 「所以我们希望能借助到生方同学的力量」 「将萌音身陷低谷的原因连根拔起,让她愿意上场表演」 一旦开了口,草野同学与本田同学便像是在互相争夺台词一般滔滔不绝说了起来。拜他们所说的话,我清楚她们是怎么为朝日奈同学考虑的了, 「为什么要选我?明明我和朝日奈同学几乎没有接触过?」 「因为萌音她,常常会说生方同学『这么倾心尽力投身练习的人真是凤毛麟角』」 「比起与她相处得很近的我们莽莽撞撞地揪着她痛处不放,或许她更容易向自己欣赏的人倾倒苦水呢」 我虽无心太过热衷于吹奏乐,但既然是这样的请求。 「我会试着和朝日奈同学谈谈的」 能感知到身后的祈正连连点头。 草野同学和本田同学,都是朝日奈同学自幼儿园时期起的老相识了。 孩童时期的朝日奈同学总会屡屡没来由地惊声尖叫。而这叫唤的理由尽是一些如「虫子往身上撞上来了」「太阳照到眼里了」这样听过后回头就会忘掉的事情。因此她被人在背地里叫做「癔病女」,搞得草野同学二人也不得不怀疑这个称号是否如实。 后来伴随着成长期的度过朝日奈同学也不再一惊一乍,塑造出了一股安定沉稳的气质。然而她如今放弃了独奏的机会,或许是因为自身的癔病又复发了。所以二人希望我与她接触时要慎重一些——她们二人补充了如是情况。 「还是希望你们把这种话说在前头啊」 「要是先说了这些或许你就不会听后面的话了吧」 「不过,现在你已经答应我们咯」 看来这两个人并不只是那种不擅长于和男生讲话的女生。 但,我本来就没有拒绝的打算。 放学后。班会课结束,我与草野同学和本田同学,还有祈,一起前往朝日奈同学所在的班级。虽然她的教室就正对在我们楼上一层的位置,不过碍于所属班级有别,不可轻易涉足其它班级这条不成文的规矩自小学和初中阶段起就没有变过。 这个时间段里尚且有众多学生留在教室里。朝日奈同学的座位处在窗边的正中段。她今天的脸色也很差。 「萌音」 草野同学出声呼唤她,朝日奈同学看向了这边。下一个瞬间,她全身便狠狠地怔直了。 「何事?」 朝日奈同学很微妙地从我们这里移开了视线。声音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低。似乎我不太受她欢迎。草野同学愧疚地向我瞄了几眼一边答道。 「生方同学说,想找你聊聊」 「独奏表演的事,我是绝对不会妥协的」 这一番突如其来的拒绝,让草野同学的嘴唇瞬间就凝结住了。本田同学也说不出任何话。 朝日奈同学以机械声继续道。 「本人因学艺不精而辞任独奏者。我意已决,谁来也不可能说得动我。让甲斐前辈代替我上场就好」 「可是,真这样下去流言就……」 本田同学蠕动着嘴唇,朝日奈同学却并不给好脸色。 「他们爱嚼舌更就随他们嚼去」 周围的同学们都很明显在侧耳关注着这边的动态,但朝日奈同学却全然没有介意他们的存在。草野同学和本田同学求助似的抬头望向我。我便将自己从午休考虑到现在的话说出口。 「朝日奈同学的演奏水准足以让龟井先生选定你为独奏者,是不可能差的。是不是最近你碰上了什么无法专心练习演奏的难事了。如果是的话希望你能告诉我。我们可以一起思考解决办法。我期望在音乐节上听到你那优秀的小号独奏曲」 朝日奈同学认为我非常热衷于萨克斯。也就是她觉得我有一腔热忱挥洒在吹奏乐上了。只要我把话题往这个方向上引,应该就可以撕开沟通的口子。 「我不觉得,生方同学有喜欢音乐到如此程度」 朝日奈同学白眼道。草野同学与本田同学则一齐急忙出声抗议。 「经常说生方同学倾尽心力投身练习的人不就是你吗」 「若是不喜欢音乐怎么会着手练习呢」 「生方同学的动力不是源于对音乐的钟爱,而是源自某个人」 我努力不被人注意到并悄悄倒吸了一口凉气。仅让眼球转动去观察祈的表情,只见她正微微蹙眉微笑。我赶紧让视线转回。 「明明自己对音乐提不起兴趣,却可以为了某个人而花费这等心血,着实是一件可歌可赞的事。我非常欣赏这一点,但也就仅止于此。再见」 朝日奈同学说完,便转身拿包离开了教室。 「不好意思,生方同学」 「没想到她说话会那么冲」 草野同学两人一个劲地向我道歉,我只能回以「啊啊」「嗯」之类不知实际意义的应答。 「今晚,朝日奈同学会独自接受我的训练。到时候我会和她好好聊聊,劝她回到独奏表演的练习中来的。没有必要选出新任独奏者,所以今天由我来暂代她的位置陪大家练习」 走进音乐室的龟井先生如此宣布道。我和草野同学两人面面相觑。固执己见成那个样子的朝日奈同学真有可能被劝动吗? 周围几乎每一个二年级学生都是一副要将心中愤慨全部爆发出来的表情。如果说话人不是德高望重的龟井先生的话,他们一定会出言抗议的。在他们之中,只有甲斐前辈满面春风地举起了手。 「谢谢老师。请您帮我向朝日奈同学传达一定要让音乐节大获成功啊」 她竟能以这样的笑容,说出这种话。龟井先生则好似不知道其中隐情般,朗声回答「我会替你转告她」。 直到练习结束,音乐室里的气氛都有如一沼泥潭。 而说到我的状况,即使没有这重窒息的氛围也会一直出错。之后找了个借口婉拒掉朋友们「一起回家」的邀请,我和祈就一块放学了。无心直接回家的我,来到了多磨川河边。见周围没了人影,祈开口道。 「今天的理人君在练习时间里三心二意的呢。原因是,朝日奈同学吧」 「姐姐明察秋毫啊」 朝日奈同学还是第一个识破我拿起萨克斯理由的人。我想试着和她稍微多聊一聊。我也不觉得她辞任的真实理由就是「学艺不精」云云。 但是,她都抗拒到那种程度了。别说是和她交流了,肯定是连面也不愿和我见的。草野同学他们也如「或许只能放弃了」叹息过。已经没有什么我能做到的事了。 这时的天空早入了暗,夜风送来冬季来临的前兆,但在路上还是屡屡可以与或散步或慢跑的人们擦身而过。到了这个时间段总该是没几个人影的才是,但唯独这片河岸上人气很足。 其中,便有一个与朝日奈同学相像的背影。身穿登户高校的制服再加上极短发,那么大概率就是她了。她坐在河边空地的长椅上。经路灯照射后的背影,特别引人注目。 「去和她说说话吧?」 我摇头否定祈的想法。而就在祈想再度开口时。 「我也想——啊!」 一道绝不算大但是尖锐的叫声刺入了我的鼓膜。 我一时间竟没有辨识出这是朝日奈同学的声音。 我与祈交换视线,往那片空地走去。逐步与朝日奈同学缩短距离。 在我眼看着她的时间里,朝日奈同学的颤抖越来越剧烈。因短发而露出的脖颈上正冒着鸡皮疙瘩。正在我犹豫而不知该不该和她说话时,又有一道细细的声音开始摇晃起我的鼓膜。 「为的不是我……完全不是我……」 「我不要我不要我不要我不要……」 朝日奈同学抽抽搭搭地哭,啜吸起鼻涕,如害热病时反反复复的胡言妄语。 她应该也不愿让自己此刻的表情被人看见吧。转身回头,我便快步走开了。与朝日奈同学充分取得一段距离后,我看向祈。她正微笑着。 「我果然,还是想让朝日奈同学有机会上场独奏。为此,还需要搞清楚她为什么会想退出。祈姐姐能来助我一臂之力么」 「那当然」 3、 「想必,你做这种事情很轻车熟路了吧?」 回到房中,祈眯细了眼说道。 「哪种事?」 「就是没有我求你的情况下,你也会自发地像个大侦探一样帮助人们啊」 初二时候,听取迷茫在雨中的孩子的描述得出线索,寻找到去向不明的小猫。刚刚升入高中那会儿,曾逻辑清晰地说服安定一位显然是碰上了我我欺诈(译注:一般利用电话形式,受害者往往是独守家中的老人,诈骗分子经常在电话的开头急促地说「我,我」,故此得名)想利用atm机转账却听不进他人劝说的老婆婆——祈在讲述这些我都没有记忆的事情时,语速快于平时,音量也提高到了最大。 「还有其他好多类似的例子哟。想来一定是你在好好遵守『关心除我之外的其他人』的约定吧」 「这些暂且不聊,我们先说说朝日奈同学的事吧」 我向着书桌放下包,祈点头,走出房间。到我换衣服的时候便自然成了这个样子。父亲一如既往忙于工作,母亲则去赴了朋友的酒会而留我单独在家里,所以此刻我们才可以越过房门以正常的音量说事。 「我刚才说过,有件事需要你来帮帮我。今晚,这之后你去偷偷看看龟井先生和朝日奈同学的训练情况。方才我们见到的朝日奈同学虽然痛苦得无以复加,但从先生的口吻听来,他们的训练应该从没有停止过」 「有必要吗?」 即使中间隔着一道门,我也知道此刻祈的目光犀利了起来。虽然可以自由进出任何地方,但她个人并不喜欢这么做。自从开始与我一起生活后,她应该就几乎没有再进入过其他人的家中了。我深知这一点,继续道。 「我想确认朝日奈同学和龟井先生间的流言蜚语是否为实。只要了解了他们训练时的情形,就自然能得出答案了吧」 「理人君不是没信过那流言吗?」 「为防万一嘛」 她没有回复。而在我思索着下一句话该如何继续时,祈说道。 「澄清谣言也是为了朝日奈同学好,我会帮忙的」 「——谢谢」 祈没有察觉到,我回话之前有一小段不自然的空白时间。 龟井先生开办的教室位于向丘乐园站南向出口走起两分钟路程处的大厦的第五层。他好像是把那一层整个租借下来设计成了一个音乐工作室。基于这条我所收集到的信息,祈便出去了。 而她回来时已是夜里九点半之后了。她进入房间便无声地加快步子,到床上坐下。在我出声问她之前,祈就开口。 「朝日奈同学那个样子真的好可怜」 以这句话为首,祈讲述起了自己的所见所闻。 * 等候室之中,龟井先生与学生们的合影照,还有学生们从留学地送来的信整行整行地排列着。却没有摆出先生获得的一座奖杯或是一枚奖牌。 等候室的深处,便是练习室。朝日奈同学的练习于下午八点开始。在那八叠(译注:面积单位,一叠约为1.62平方米)大小完全隔音的空间中的人,只有龟井先生和朝日奈同学。 龟井先生只一味地让朝日奈同学重复基础性的练习。可是如今的朝日奈同学即使是低序的音阶也吹奏不好。她的脸色与演奏在祈的眼见之间逐渐恶化,惹得龟井先生越来越高频率地指错道「我们从头来过吧」「再吹一次」。 等她终于再也没法好好吹下去时,时间已经走过了一个小时。 「今天就练到这儿吧。到最后也没有把状态调整回来呢。不过,基础一定要打扎——」 「为什么不说音乐节的事」 还没等龟井先生说完,朝日奈同学抢先逼问他。先生身子一颤,笑了。 「我收了你的学费自然得用心把你教好。那么」 龟井先生顿了一下,看了眼挂在墙上的圆形钟表。 「既然练习时间结束了,你就陪我聊一些比较私人的话题吧。请告诉我,你想辞任独奏的真正理由」 龟井先生的表情和语气是那么的温和,但祈却似乎感到室内的温度反而下降了一般。朝日奈同学,目不侧视地答道。 「因为我学艺不精」 「不可能。即使拿你与我历代的弟子对比你的才华与实力都能跻身前列。放到那个吹奏乐部之中更得叫他们望尘莫及。我早已这么和你说过,你自己也该是最清楚的。虽然外面正在流传着你我的奇怪谣言,但你绝不是会因这种无实证的谣言而不知权衡轻重的人。这么一想,你想要辞任的理由也就只剩下一个了。你作为我的爱徒而备受瞩目,承受了你这个年纪不应该受到的压力。我明白你的焦虑。毕竟还有风险随身」 祈不明白他那略带自嘲味道的「风险」一词指的是什么,只好静静观望。 「这一届的音乐节,是你在公众视野中初展本领的舞台。如果你成功斩头露角,你便会集万众期待于一身。我为了给你保驾护航,还特地去非专门学校担任了特别讲师。希望你,一定要摆脱掉这些压力」 「我已经讲过很多遍了,这只是退位让贤。与压力不压力的没有关系」 「既然你如此坚持,就当做是这样吧。不过,请你完成这次独奏。倘若无论如何也要退任,那我只好将你逐出师门」 「这两码事怎么能扯上关系」 「当然有关系。宛如从地方音乐节的平台上夹着尾巴落逃般的演奏者,在未来的音乐生涯中也成不了气候。更不可能捱过我的专业指导。逐你出师门也是为了不耽误你」 手握小号的朝日奈同学直直盯着龟井先生。 「看来你还有意愿留在我门下。那就请你在明天最多后天回归备战。甲斐同学也说了『一定要让这次的音乐节大获成功』」 朝日奈同学站起来。 「甲斐前辈吗?你没有说错吗?她确实是这么说的吗?」 龟井先生有些被朝日奈同学的气势吓退,但还是点了点头。 「她是这么说的。不过大概是在挖苦你吧」 「说出去的话泼出去的水。她想让音乐节有个好结果是吧」 见朝日奈同学气势汹汹,龟井先生只无奈地抽搐脸部肌肉。 * 一席话终了,祈垂着头,深深叹气。宛若玻璃球的眼瞳一动也不动,只盯瞧着荷叶裙上的黑色。但在我开口和他搭话之前,她猛地抬起头。 「龟井先生所说的风险,是什么意思?」 「我对先生进行了调查之后,便出现了这个词」 抛开多余的担心,开始向她说明。 龟井先生的门下徒中,有活跃在海外的小号演奏者,有为动画、游戏等提供乐曲的作曲家也有许多功成名就的大音乐家。 另一方面,也有不少消沉不振的音乐家。 有的人再也拿不起打小就喜爱的小号来吹奏,有的人就算到音乐大学深造最终也落得个退学的下场,还有人即便有幸受到职业乐团青睐,到头来也走上了与音乐无缘的道路。甚至有人神经衰弱,最终不幸殒命。 龟井先生会彻彻底底地将那些青涩未稔的门下徒锻炼成器。而有些人就没有熬过这一阶段,被逼入绝境,厌恶起了音乐。 倘若能被龟井洋相中,那就有一举功成的可能性。但,也十分有得到一个一蹶不振的人生结局的风险。老先生具备出色的指导能力,所以只要稍稍入他的法眼便恰好合适了——网上还有发表如此观点的帖子。 祈眯起了眼。 「先生他,是明白自己正在摧残弟子们的吧。可是,他却不对自己教育方式做出丝毫的改变吗?」 「他或许是有自觉的,但也没有一点罪恶感吧。毕竟有很多成功的例子在前」 我回想起在手机上看到的龟井先生的照片。先生在有关自己教出的学生们的访谈中出镜时,脸上挂着的笑容与指导我们的时候是一模一样的。 祈,却像是与被摧残过的当事者们感同身受了似的频频摇头。 「不管培养出了多少名成功者,也不能抹灭有人因他身陷不幸的事实。我希望能让先生认识到错误的一面」 「像那种人,不论你说什么话他都不会听进去吧」 「只要好好聊聊他会理解的」 「祈姐姐太心善了。应该多着眼于现实——」 我意识到自己正在说着父亲的那一套,话语顿停住了。祈的双眸张大了,虽仅有些许,但确实张大了。我们落入沉默。这是在以前,从未在我们二人之间出现过的沉默。在两人着眼消除掉这股不自然之前,我留心保持着如平常时的语气说道。 「可是就算把道理全摆在龟井先生面前,要想让他在音乐节之前明白这一道理是很困难的,眼下必须先考虑朝日奈同学的事」 「确实啊」 祈也如无事发生般点头。 「既然在他们两人的一对一课程上龟井先生也断言了那是谣言,那么朝日奈同学和先生之间就没有不正当的关系。理人君想确认的就是这个事实吧?」 「是的。谢谢你」 我点头,然后尽快转移话题。 「朝日奈同学连着确认了好几次甲斐前辈是不是说过『让音乐节大获成功』对吧。即便这是句讥讽之语,她也对前辈会说出这种话而感到难以置信」 「为什么会这样?」 「我也不清楚」 因为我只想转开话题,所以便以「可能并没有什么深层含义」结束掉这个话题。 祈则像在对每一个用词都精挑细选似的编织言语。 「正如龟井先生所说,或许朝日奈同学真的是因为『自己同样会被摧残殆尽』的压力而想要退场的。她虽对此矢口否认,但我们也想不出其他别的原因了。看她挺不愿意被逐出师门的样子。我觉得她最后应该会上场独奏吧。要是变成这种局面,就算不上是从根本上解决问题了」 「我们最初的目标就是让她回归到音乐节的独奏位置上,就暂且先朝这个方向努力吧。等这个目标达成了再去考虑之后的事情。不过,假如朝日奈同学是因为别的理由才辞任独奏者」 声音自然地冷硬了起来。 「我无计可施」 浅睡之中,脖颈处感觉到了寒气。最开始时,这股寒气曾让我浑身抖了个激灵。不过,如今这寒气则使我倍感舒适。在彻底习惯了之后,也多会注意不到它。在我模模糊糊地思考时,一道声音入耳。语气平稳而难以分辨,但就十六岁的人而言这声音是很高的。 「早安」 飞也似的起身。祈有些被吓到,但立马微笑。 「今天起床真快呢,理人君」 假装叠着被子,一边「嗯」点头回应。 昨天夜里,快要从嘴中说出来的父亲的那套说辞,如一沼淤泥粘滞在心底。那以后我们的对话一如往常,到晚上十点,祈临走前也同样向我道了「晚安。明天见」。 可是,明天真的能再见吗。还能听得到她对我说早安吗。在床上,这些问题萦绕在我的脑海中,忐忑令我久久难入眠。 所以今日的「早安」让我飞也似的弹起了身。 这一天的时间像开弓射出的飞箭,一眨眼就来到了放学时分。我和祈一起去音乐室。 今天朝日奈同学会来吗。走廊上人多眼杂我与祈小声地说话,而此时,有人在背后拍了拍我的肩。是甲斐前辈。我与她只在打招呼时有过交流,所以我没能立刻出声。 「你过来一下」 前辈只这么说了一声就走了。从她那步伐上看来是深信我会跟上去的。虽没将我生拉硬拽走,但我还是没有出声跟了上去。 甲斐前辈所带我来的地方,是理科室。前辈以「反正只要没人是哪儿都无所谓吧」作开场白后,切入了正题。 「突然向你搭茬惊到你了吧,生方同学。我倒是很早之前就对你有着浓厚兴趣了。毕竟长得这么像女孩子的男生,我也是头一次见」 「我穿着校服的时候,已经不会再被别人认错性别了」 「额……抱歉。生气了?」 「没有」 她的声音明明是不会被前辈听见的,但祈却仍然特意贴近我的耳畔说道「摆出这副表情来一点说服力都没有」。我便做出和颜悦色的笑脸。 「既然您有意和我接触,随时来找我说话就是了」 「可是你长得比我还可爱老难以接近了啊。头发超级干燥清爽,等长出一头长发我肯定是比不过你的」 「那为什么,现在要把我叫到这里来?」 我维持着笑容催促她,甲斐前辈便抱起胳膊看着我。前辈的身高较高,此刻她双眼正色,以居高临下的架势看着我。 「听说一年级的到处在传,草野同学他们拜托了你去劝服朝日奈同学回心转意。此事当真?」 「当真」 「那么。果然是该和你说说比较好。今天午休,朝日奈同学突然跑到我这里来。不跟我打一声招呼,就和我说了这些话。 『你想让音乐节获得成功是吧。那就请你代替我的位置登台独奏。再去和龟井先生说你的实力更强,好让她彻底死心』」 我忍住不与祈面面相觑。 「前辈您怎么回她的?」 「我肯定拒绝了她啊。明明是她更能胜任这个位置,为什么偏要扯出这种一戳即破的谎话来呢?」 甲斐前辈对朝日奈同学被选中而上台独奏这一决定,是心服口服的吗?话说先前前辈确实是在对朝日奈同学的评价中说过「原本期待过她的表现」「大失所望」之类的话。而在听到其他二年级生言及朝日奈同学与龟井先生的流言蜚语之时也是以一句「先不论这些」没有跟着她们一起嚼烂舌根。 甲斐前辈是真心期待着朝日奈同学大展本领的。那些如冷嘲热讽的言语,实则是真的只有字面意思吧。 「朝日奈同学技艺高超,她吹奏出的音色有一种独有她才能表演出来的风韵。所以她才是应该独挑大任之人,但不管我怎么对她说,朝日奈同学都是一个劲地拒绝。于是我就意识到。这孩子将来会被龟井先生毁掉的可能性或许成了压在她头上的一颗巨石。因此我就对她说『你若是感到了压力的话我会帮你。一起加油好吗』。然而朝日奈同学却是这样回答我的。 『我没有感觉到压力。但在音乐节上我绝对会失败』」 绝对会失败。在心中暗暗重复。 甲斐前辈接下来的叹息中夹有一丝烦躁。 「之后我问为什么说得这么肯定,她却突然噤住了声,最后满脸赤红地和我说『因为我和龟井先生间的流言是真的』。那绝对是谎话吧。她为了能卸掉这个重任而不惜毁坏自己的声誉,这背后一定有某种难言之隐。后来我不断向她强调『独奏者是你』,她最终才姑且作罢不再和我多说什么了,但我不认为她会就此回归练习。现在表演的日子将近,请你尽早让她走回正轨。假如有什么需要我的地方,我一定会不遗余力地帮忙的」 我只能回一声「谢谢你」。 到现在这个阶段,我已无计可施。 随后我和甲斐前辈去了音乐室。今天朝日奈同学也没来练习。这连日以来独奏者的缺席,导致大家心中的焦虑与不满再也无法掩藏,可龟井先生却保证道「朝日奈同学明天就会回来」。 之后我连连犯了比昨天更多的错误之后结束了练习。一边保持着不与草野同学二人对上眼,一边独自离开学校。然后与昨天相同,和祈一块在多摩川河岸边走着。 祈看的是河面的方向。这个时候的河面看起来只像是个乌黑的长形块状物。她将视线定在那个方向,说道。 「朝日奈同学其实根本不在乎被龟井先生逐出师门吧。也不清楚她为什么可以说出『绝对会失败』这种话」 「无论怎么去思考全是无用功。我——不,不止是我,现在谁也无法帮到她了」 祈提起速度走到我前边转过身,对我展开两手挡住我的去路。毛衫上的浅蓝在路灯的照耀下更加光亮。 「是理人君主动提出要解开朝日奈同学不愿登台独奏的谜题的。不要轻言放弃。我也会和你一起想办法的」 「再怎么想都是徒劳。不过我知道朝日奈同学辞任独奏者的理由就是了」 「这丧气话真不像理人君会——」 嗯?仿佛是要发出疑问一般,祈歪起了脑袋。 「刚刚,你说你『知道她辞任独奏者的理由』了?」 「是。在昨天我就弄明白了」 「为什么你不跟我说!?」 祈言语激动。 「如果理由确实如此,那就真的是无计可施了。不过,我想为朝日奈同学贡献出一份绵薄之力。我有件事想拜托姐姐。这之后——」 「晚上好」 我出声搭话,朝日奈同学则是猛地一个回头。 今天,朝日奈同学还是来到河岸边空地的长椅上一人独坐着。她要是不在这里可得到处去找了,这样一来省下了不少的功夫。如果和别人说她就在这儿从昨天石化到现在的话一定会惹得人深信不疑的,毕竟她所在的位置和坐着的姿势与昨天的都别无二致。 但那被路灯照亮的脸色却是比昨天好得不在一个次元。 朝日奈同学眼镜之下的眼神充满警戒。 「什么事?」 「与音乐节的独奏相关的事」 若向她征求同意我一定会被拒绝的,所以我便径自在她的右边落了座。朝日奈同学的双目更加警惕,但我不去理会顾自说起了事。 「昨日,朝日奈同学你在这里说过『其实是想登台独奏』的吧」 「跑来偷听人说话,你人真是恶劣」 「抱歉。那是我不小心听到的」 「无所谓。反正是你听错了。我没说过那种话」 「说过。如果你心中有登台的渴望,那还是不要轻易放弃这个机会比较好。因为谁也不知道自己的人生会在何时在何地结束。纵使度过的是平平无奇的日子,也有可能会在某一刻突然就被人掐断掉」 虽然嘴上说的是公众普遍认同的寻常道理。但我脑海中出现的全都是祈。 明明只是前去接真美女士回家而已,却遭人刺杀身亡的祈。见到真美女士的那一刻,沉语道「我还不想死」的祈。不再敢去见失去了自己之后,现如今的真美女士的祈。 「言语之间充满了真情实感呢。你身边有这样的……啊啊」 看样子朝日奈同学也知晓祈的事。虽然微弱,但她双眸之中的警戒削弱了一分。 「生方同学会热衷于音乐,为的就是那个人?」 此时她不在附近我便点头肯定。轻声说道,是的。朝日奈同学伏低了眼。我从旁望着那双眼睛。 「不仅仅是草野同学与本田同学,还有甲斐前辈都在为你担心。他们恳切希望你回归到独奏位上」 「我要是办得到我也愿意回去啊。可是不行。在音乐节上我绝对会失败。理由我没法和你说,但就这样识相退位才是为了大家好」 「理由不是『没法说』,而是『说了也没有人会信』才对吧?」 朝日奈同学的视线缓缓转向我。眼神中满是要问我想说些什么的试探。 我面向人行道,用眼神向站在远处的祈发了个信号。 待会儿我要去见朝日奈同学。请姐姐在一个相距稍远的地方等一下。在我给你信号之后再靠近我们——这些,就是我所「拜托」给祈的事。祈闭上了一度张大的嘴后,只说道「为了朝日奈同学还是抓紧时间行动比较好」,就没再问我其中的意图了。 确认祈正往我们这边走近了后,我将目光转回到朝日奈同学那边。一边感知着来到近旁的正陷入困惑的祈,我开口道。 4、 「这么说可能离谱了点,我小时候就有个『暴脾气』的外号。在别人眼里,我会毫无征兆地突然大叫,还会突然开始失声大哭起来」 「真是离谱,看到现在生方同学的样子根本就没法相信那种事」 「彼此彼此。朝日奈同学不也被人叫成了『癔病女』吗」 朝日奈同学脸上表情稍显不快,但我没去理会继续讲道。 「孩童时期的我有时会在没人的地方扬声惨叫,也经常没理由地害怕,嘴上还会跑出一些让人摸不着头脑的话来。就和昨天,朝日奈同学在这里的情况一模一样」 「你什么意思?」 「就是说我和朝日奈同学有过相同的经历。只不过,我升上初中那会儿就再也看不到它们所以平静下来了」 停顿了一会儿,我告诉她我的结论。 「朝日奈同学与我不同,现如今也依然可以看见幽灵,自从你被选作独奏表演者了之后就被它给彻底纠缠上了吧?因此你才想放弃登台的机会」 从刚刚开始祈的表情就似乎一直在说着「真亏你能瞎编出这么古怪的故事」般充满惊讶,当然,我从没有被人安上过『暴脾气』的外号。只是我不能向朝日奈同学说出推断出她看得见幽灵的真实根据,才无奈搬出这种不靠谱的故事。朝日奈同学那个「癔病女」的外号,加上她一个人单独呆着时会不停说些莫名其妙的话都不过是间接证据罢了。 最直接的证据来自于祈。 昨天,在三班的教室之中,我第一次和朝日奈同学说话的时候。 在朝日奈同学看向我这边的一瞬间,朝日奈同学怔住了,随后又微妙地移开视线。那时我以为那是她不欢迎我到来的表现,但其实她是把视线转到了祈那个方向。 真正让我着眼于这个可能性顺着往下推断的起因,则是之后在河岸边所发生的事了。 当我与祈向她靠近时,朝日奈同学全身的颤抖越来越大,脖颈处生出了鸡皮疙瘩。因此我猜,会不会是因为身为幽灵的祈距离她近了,她感受到了那股寒气才有了这种反应呢。至今为止,祈都几乎没有出现在吹奏乐部过。所以结果只是祈自己不知道,实则朝日奈同学是感知得到祈的存在的。 假如人只有一段平平凡凡的生活经历,那一定是不会考虑到这种不着边际的可能性的。但是我与祈一同生活了整整三年。 祈从没见过除自己以外的幽灵。即便她这一次也没有看见,但仍无法冲淡朝日奈同学被幽灵纠缠的可能性。为了验证这一假设,我特意让祈去看看朝日奈同学与龟井先生的练习情况。想确认的,就是在一个完全隔音的空间里,朝日奈同学感知到旁边有幽灵出没时所有的反应。 经祈提供的佐证,朝日奈同学的演奏与脸色都不断恶化。这样,我的结论就几乎不会有错了。 并且此时朝日奈同学的状态再度给我的推测附上了一层保证。 她那适才还是红润的脸色现在却苍白得令人心疼,浑身上下都害起了微起微落的颤抖。 或许纠缠朝日奈同学的幽灵在她有辞任的意愿之后就达成目的了吧,此时它估计是不在我们附近的。所以虽然朝日奈同学刚刚短暂地取回了冷静,而在祈接近以后又立马成了这个样子。 祈看到眼前朝日奈同学的变化,陷入了一阵子的困惑中,但很快反应过来。 「这样啊。理人君利用了我。也是。这样来得更简单快速」 见祈似乎想强作笑脸但最后愣是没能牵动起面部一丝肌肉的样子,我只好在心中合十双手向她致歉。如果将我的真实目的向她和盘托出,那么她很有可能会说「不愿做会让朝日奈同学害怕的事」从而拒绝配合。我只能对她说谎。 「……生方同学,真的,见过,幽灵?」 朝日奈同学断断续续向我发问,她的双眼让我联想到仅是靠近半步就会飞奔逃开的小猫。我回望她,徐徐点头。 「千真万确。所以希望你和我商量商量。原因,就是幽灵吧」 朝日奈同学沉默了一会儿,挤尽力气出声道来。 「自小时候起,我的灵感就非常强。虽然在我眼中那些灵异的东西看得很朦胧,但经常会出现周围明明什么人也没有却就是能感觉到有某道视线盯住了自己,还有声音会传进我耳朵里来的情况。每到这种时候我会因为害怕而惊叫起来。可谁也不相信有幽灵作祟。我父母也是以『想引人注目』来解释我的行为。所以随着我为自己的一惊一乍捏造了一些不疼不痒的理由以后,背地里大家就都开始叫我『癔病女』了。我好讨厌这个外号……就开始变得不管碰上什么都坚持住绝不发出声音来……渐渐习惯之后,即使感知到幽灵也装成一副什么也不知道的样子……」 朝日奈同学的双眼中,涌起一层泪膜。 「可偏偏在我被选为独奏表演者后,我感觉到一股前所未有强烈的幽灵气息。一些像是『别登台独奏』『不去才是为你好』的零碎语段也开始传进了我的耳中。我实在没办法在这种情况下专心进行演奏练习啊。到了正式表演的时候我肯定会失败。然而这件事又不能向任何人提起。最后只能主张自己『学艺不精』以便辞掉独奏任务来换取安宁。 在我发誓说『绝对不会登台独奏』之后,幽灵也就没有气息了。我才稍稍安心……可一和生方同学说话,又……」 虽然很对不起眼前蜷缩起自己颤抖身体的朝日奈同学,不过导致「又」的原因出自祈,要享个安乐也并不困难。 「我认为纠缠你的幽灵,是受了龟井先生摧残后自杀而死的人所幻化而成的。它在你被选为独奏者后才出现在你身边就是很好的证明。因为它自己在人生的最后时刻走得万念俱灰,所以不愿意看到你获得成功」 「那它该去纠缠龟井先生啊」 「它想去纠缠也做不到吧。这世上几乎没有几个人能见到幽灵。虽然在幽灵的情感爆发时它们的身影会随着变得清晰,龟井先生也有看得清楚的可能就是了」 「你很了解幽灵的生态呢」 「这些是从小时候的经历推断出来的」 回忆起须川的事,不禁说得太多了。 祈抚摩胸口。 「虽然由我来说不太合适,但一切的原因居然都出自幽灵。这样问题就解决了吧」 不是的,姐姐。这样一来,不管什么手段都解不开这个局面了。 悄悄往祈那边看去。与我四目相对的祈稍稍思考了一会儿便像是注意到了这个事实似的,两手掩住嘴。我轻轻点头,再向朝日奈同学那边低下头。 「即使知道你此刻受到了幽灵的纠缠,我也什么都解决不了。我既不会除灵(译注:指祛除掉依附在人或物上的,招来灾事的恶灵的灵能力或仪式)也不能让它成佛西去,更不知道有谁能做到这些事」 我的推理固然正确,但也不会因此而让事情有个顺理成章的好结果,它会一直跟着朝日奈同学。在我明白罪魁祸首便是幽灵之时,就预见了这个结局。 所以,我曾在心中祈愿着她是因受不住压力而辞任的。那样就可以得到周围人的开导,她也就有回归的可能了。 但,事与愿违。已经走入死局。 我力所能及的,也就只有帮忙说服其他部员道朝日奈同学之后一定会登上除了音乐节之外的演奏舞台这等事情而已。 「确实。这个幽灵,以后会一直纠缠——」 朝日奈同学的肩头猛地跳了一下。脸色跨过苍白,逐渐白得像是一张纸。 「恶寒感更强了……幽灵变多了……?来纠缠我的有两个……?」 看来是本就跟着朝日奈同学的幽灵回来了。 朝日奈同学的样子就像一个视力很差的人眺望向远处的样子,她蹙着眉头眯细眼缝。这不是一个戴眼镜的人时常会有的眼神。 「虽然我看得不是很清晰,但是我面前就有一个男人。是很久之前就跟着我的那位。刚刚靠近过来的是新来的……?」 朝日奈同学面部扭曲,双手堵起了耳朵。 「别来了……求求你——我想把握这次机会……我想和大家一起登台演奏……」 「我不知道你有过多少痛苦的回忆。但是将自己的恨意发泄在朝日奈同学身上是荒谬至极的」 虽见不到对方的身影,也听不见对方的声音,但我起身挡在了朝日奈同学前面。幽灵自然不会因我的徒劳而收手。回过头看去,朝日奈同学那堵在双耳上的手更加用力了。 「放过我……你根本就没在为我好,你考虑的都是你自己……!」 「请你别再来了。如果你真的是在为朝日奈同学着想,消失才是——」 「等等」 打断了我说话的人是祈。 「问问朝日奈同学幽灵说了些什么,幽灵真正的意思是什么」 「为什么?」 「或许是我们曲解了他的意思」 无暇确认祈的意图。我摇晃朝日奈同学的肩让她镇静下来,问出祈所想知道的问题。朝日奈同学双目含泪地点头,侧耳细听了一阵,末了,开口道。 「他大概是,这样说的……『别上台独奏了。这是为你好』好像还说『像我这样』之类的……其他我没有听清楚」 「他应该是在说『不希望你沦落到像我这样的下场』」 祈正用她通透的眼瞳凝视我,我以眼神催促她继续说。 「刚刚幽灵一直都没来到朝日奈同学身边不是么?这让我很在意啊。如果他真是对龟井先生有很深的怨念而来纠缠朝日奈同学的话,那应该是不会留给她任何喘息的机会,直接折磨她让她堕入一蹶不振的深渊里去才解恨吧?然而他在朝日奈同学决心辞任的时候起,就开始与她保持距离。后来他去而复返的时机是理人君想让朝日奈同学回归的时候。也就是说幽灵不期望她落到他自己这个不幸的下场——是真的在为了朝日奈同学着想,才会出现在她身边的」 可他明明让朝日奈同学如此担惊受怕啊?我想出言否定祈的观点,但他们与我和祈不同,朝日奈同学并不能清晰地看见幽灵,也不能与他流畅地交流。足有她扭曲了原意的可能。 我把祈的意思用自己的话传达给她,朝日奈同学却像一个赌气不听劝的孩子似的摇头。 「怎么可能!我受了他多少——」 朝日奈同学往空中指去的手,不动了。他瞪视着——自己所指向的前方过了片刻,无力说道。 「他好像在点头……真的……?」 接着朝日奈同学又跟着应了几句话,最后以「可能有些细节对不上」为开端,说道。 「这位幽灵,过去以地方演奏会的独奏表演为契机,斩获了公众的关注。之后接踵而至的就是龟井先生严苛至极的训练。因为这个训练,他变得再也拿不起小号吹奏,最终殒命。他担心我最终会重蹈覆辙,落至与他相同的凄惨境地——基本对得上吗?」 她最末尾说的一句话,是对幽灵的发问。间了一拍,朝日奈同学点头道「太好了」。祈也说「解开误会了」并且安下了心。但是, 「幽灵不希望朝日奈同学登台啊。现在的状况完全就没有好转」 「去和龟井先生谈谈,请他改变训练方式就——」 在祈说完话之前,朝日奈同学就如变了个人似的飒爽地站了起来。 「跟我来,幽灵先生。方便的话,生方同学也一起来。」 朝日奈同学带我们来到了龟井先生的音乐教室。先生正好在等候今天要来上课的学生们,但朝日奈同学却开门见山地直言道。 「我被幽灵纠缠住了」 以这句话为始,她操着较低的声音不给人一丝插嘴的空隙地将自己受幽灵裹挟而打算辞任独奏位置的过程,还有这位幽灵是遭受了龟井先生的摧残才会选择自杀的过去全都说了出来。 「老师您虽然看不见,但幽灵就确确实实地在这间屋子里面。只要你能诚恳向他道个歉他就会消失,或许就不会再停留在我的身边了。好好检讨一下你自己的所作所为。完毕」 龟井先生惊讶得张大了嘴。她的话也同样让我大跌眼镜。我没怎么见到过她笑时的样子,潜意识里就给朝日奈同学打上了处事冷静的标签。 只有祈将双手握在胸前,满怀期待地注视龟井先生。 龟井先生似从震惊之中回过了神来狠狠摇起头,摆出与教导我们时如出一辙的笑脸。 「朝日奈的玩笑话讲得还是不够熟练啊。这可一点都不好笑」 「我要是证明了这不是玩笑话,你会道歉吗」 朝日奈同学毫不退让。龟井先生缓缓地环视整间等候室,摊摊肩膀。 「为什么,要道歉?忍受不住我所给出的训练又半途而废的人,量他们也没多高的才华。何况大有好多接受了我的点拨才获名得利,想感谢我都来不及的人呢。请你别再扯些了无意义的谎话,回到我们的独奏练习中来。这会儿留给我们的时间已经不多了」 「幽灵有两位」 朝日奈同学无视龟井先生的话。 「其中一位我只能感觉到气息,而另外一位我则能模糊地见到身形。他是位男性。老师刚才说过的话,好像真的触怒到了他。他现在正以一副极其夸张的姿势要揍向你」 虽然我可以将那模样很鲜明地想象出来,但龟井先生只说着「牛皮还越吹越大了」笑得肩头一颤一颤。 「老师你自然是见不到的,可在我的眼里,她的轮廓是越发清晰了。他是个高个子,头发为淡茶色的男性。想必他的父母中有一位是外国人吧。你知道他是哪一位吗?」 「调查得真够仔细的。我确实有个这样长相,且早早绝命的学生。我也非常同情他,但我的训练是完全正确的」 「名字呢?」 「名字」 龟井先生好似是在说着某个不知名国度的语言般,用更加缓慢的速度环视整间屋子之后,又开口说。 「名字我一时想不起来了。毕竟我手下教导出了不少学生」 朝日奈同学沉默片刻,突然说道。 「这样啊,也好」 朝日奈同学告诉正以双眼向她寻求说明的我道「幽灵停手了」,然后又向一个什么也没有的空间说「回来吧」。这一系列的举动终于还是引得龟井先生有些发瘆了,但她那样子不含丝毫歉意。 「这么一来你也明白了吧。龟井老师根本不值得你出手。他完全不着手改变自己的指导方式。更是恃绩循旧」 祈将手握于胸前。 朝日奈同学低声,淡淡地继续说。 「很高兴你能为我担心。但是龟井先生未来也会遵循自己的那一套做法。这世上大概也只有我才能看见你,而我完全帮不上你的忙。不过,我会用与他完全不同的做法来传播音乐的乐趣。致力创办一个能救助那些被龟井老师摧残殆尽之人的音乐教室」 说到这里,朝日奈同学微笑了。 这并不是我第一次见到朝日奈同学的笑容了。但却是第一次见到,这种,像是在向什么发出挑战的,英气凛然的笑容。 也是第一次,我无法从其他人的微笑上移开自己的视线。 「抱歉,之前光让你看到我的丢人模样了,之后都交给我吧。与其这样满脸疲惫,还是说你快要成佛了吗?总之先休息会儿——知道了。我会叫的。谢谢你,近松先生」 朝日奈同学那嘴角笑容凛然,她徐徐抬起头。就那么微笑了顷刻后,脸上的笑意一扫而空,转而用尖锐的目光看向祈那一边。 「还有一个幽灵在这。我能感觉到那气息」 「听到朝日奈同学刚才的一番话后,这一位也应该很快就能成佛了吧」 一边这么说着,我一边给祈使了一个眼色让她离开这里。然而祈的表情却是严肃得可怕,她盯着虚空一动不动。 「一定会成佛的」 不自然地加大自己的音量,祈以盯视虚空的样子穿透墙壁离开了。她的潜意识听从了我的话而使双腿迈开,但表意识则是被别的某样东西吸引住了。她的举止就是这种潜层意识与表层意识彼此分离后的结果。 之后朝日奈同学叹道「气息消失了」,龟井先生便抽搐着脸拍起了手。 「对对,他叫近松。你调查得真详细啊。于是这三脚猫演技结束了吗?接下来就要说『纠缠着自己的幽灵已经成佛了所以要回归独奏练习』了是吗?」 「是,没错」 龟井先生不再拍手。 「我将来的目标就如我刚才所说的那样。为此,我要借助老师的力量。而接下来迈出的第一步,就是上任独奏者」 谈妥了「独奏者将从明天开始回归练习」的事情后,我随朝日奈同学一起离开了音乐教室。听朝日奈同学说,她家就在向丘乐园站的邻站,登户站的附近。中间一段路的方向是相同的,所以我们便一起走着。 我问她道「没事吧?」,朝日奈同学回了一个点头。 「到音乐节表演前尚且还有段时间,我一定会交出一份叫人满意的答卷」 「可是,你的手还在抖哟」 右手,以及左手。好似是冬天早先一步来到朝日奈同学的周围了一般。出于四周漆黑的关系,难以明显看清,但此刻她的脸上苍白无血色。症状比被幽灵纠缠住时还要严重。 朝日奈同学重复着不很顺畅的深呼吸,然后发出一声气若游丝的「好可怕」。 「即使宣布了要回归练习,我也不觉得大家就会因此原谅我。就算原谅了我,假如大家的心都聚不到一块去,也不会有一场优秀演奏的」 「虽然之前都出于无奈,但朝日奈同学是真的把大家都折腾得晕头转向了。要让他们接受你的回归怕是没那么容易」 「直接就揭我伤疤啊」 「即使我出言安慰你,也解决不了问题。与其在这浪费时间,还不如多花些精力去向大家宣扬朝日奈同学的演奏是如何的美妙动听,我会和你一起向大家低头道歉的」 朝日奈同学面朝着前方,止住了脚步。我也停下,注视她的侧脸。 「不光是我,草野同学和本田同学,以及甲斐前辈也全都是站在你这一边的。这样,首先大伙是不会把你排挤出团队去的。之后如果再让他们看到朝日奈同学拼命练习的样子,必定就会有人被感化。虽然被幽灵纠缠是件不幸的事情,但我认为我们也可以因此而经历一次独一无二的音乐节」 哼嗯,她流漏出这既不是自言自语也不是叹息的声音,朝日奈同学缓缓抬起脸看向我。 「我从没想到生方同学对音乐竟然有这样强烈的热情」 朝日奈同学嘴角挂上的,是与面向近松先生时一样的微笑。 我一定只是因为重复两次看到这个笑容,才会对其难以忘怀的吧。 辞别了朝日奈同学后,我便见到了祈。她想必是为了不让朝日奈同学感到害怕而特意吊着距离跟在我们后面的吧。 「辛苦你了,理人君。虽然这样的结局出乎我的意料,但事件能有个完美的解决是最好不过的了」 「是呢」我点头又问。 「近松先生成佛以后,姐姐是被什么东西吸引了注意力吧」 「当时我只是在思考成佛的幽灵会怎么样而已啦」 祈语气格外坚定,说完,又接着道「不说这个了」。 「龟井先生好像没什么自信呢」 「有吗?」 我的说话声似乎大了些。几个路人一脸惊讶地回头看我。我快步走开,而祈在我旁边说道。 「他在和朝日奈同学对峙的时候,不是环视过屋子嘛。他那是在看自己与学生的合照与信件呢。要是不这样的话,他指不定就无言以对了。而他之所以将朝日奈同学辞任独奏者的缘由归结到压力上去也是因为先生自己感受到了『必须让学生成材』的压力了吧」 祈将两手握在胸前。 「我认为龟井先生只是将自己对那些被摧残殆尽的音乐家们所怀有的罪恶感深深隐藏了起来。我还是希望他能够改变。希望他在真正意义上收获幸福」 ——祈姐姐太心善了。 我将父亲的那套话咽下。 祈在胸前合握起双手,浅桃色的唇被牢牢咬住。泛着琥珀色的眼瞳所凝望的,是遥远的彼方。 无不例外地,我从这姿态中再一次联想到只有我才能看见的那颗星星。 但是与以往不同的是,她并不那么耀眼也并不那么遥远。似乎只消我稍稍伸出手来就可以够得着,就可以触碰到。不仅如此,我甚至还能紧紧拥住她。 我竟然能像这样,感受到我和祈仅相隔咫尺之距。 这时,我突然意识到。 到明年的四月份,我十七岁。祈将会永远停留在十六岁。 我将成为年长者。 第四章 16岁与19岁 1、 相反于游刃有余的中考,高考真的是让我尝尽苦头。 我所志愿报考的是东京理工大学情报科学部。许多走在it行业前端的大佬都出身于这所院校。 立下如此志愿的间接原因来自父亲。 初中时期,我曾漫不经心地收集过新闻记者的相关信息。我很明白正是有了过去父亲的采访播磨同学受虐的事件才能被曝光出来,他也才有可能被解救出来。 我注意到,那些由父亲付出时间及精力打磨出来的报道在很多新闻网站上都能够不用花上一分钱读到。于是我便在心中生出了疑问,新闻社是通过什么样的方式谋利的?付出与回报相匹配吗?在我或调查或思考这些问题之时,我的关注点转移到了it行业上去了。 每天重复着结束了学校的课程就转战补习班,窝在自习室中一直到夜深人静的日子。轮轮回回之间好似自己的体力和心力都快要燃烧殆尽了一般,但自己一心希望能被心仪的大学录取的愿望支撑着我,一路熬了过来。直到在网上得知自己榜上有名的那一刻,我已提不起一丝喜悦,只觉得身体里的气力四泄得无影无踪。 原则上大学是得穿私服的。那我岂不是会被人错当成女生,时至如今我才知道这完全是杞人之忧。教授讲师前辈同级生都把我当做男生来相处。最多也就有时候会以「感觉你很适合穿女装啊」「以前你被别人当成女孩子过吧」之类的话来调侃我一下。 回想起来自我高三时候开始,即使让别人看见我的私服装束也几乎不会再有人把我错认成女生了。 进入大学,看着浴后镜前自己的外貌。皮肤虽仍显细嫩,但我的胸膛、肩宽、我身上的每一个特征都无一不在诉说道我是个男生。与之前相比,我面部上的棱角更加分明了。 以这一天为分界,我就没有担心过自己可能会再度招人误会了。 大学的教育方式有别于高中,大学采用的不是被动式教学。不仅学生得靠自己选择讲义,而且老师也不会顾虑底下学生们的吸收情况,只不断地把课程讲解下去。在同一间教室里,上课的学生不见得就一定是同一个年级的人。起初我对这一变化有些头疼,不过适应了之后倒也感觉自己挺适合这种教学方式的。 萨克斯是我从初中时期一路练过来的,如果放任其荒废了那是真的很可惜,因此我还加入了吹奏乐团。在乐团没有活动的日子里,我就去新宿的大书店中打一份工。而我选择在那里兼职的原因,有一点自然是出于对书的喜爱。 不过,更重要的是我可以与萌音在同一个地方工作。 高一的地方音乐节之上,萌音展露了深深打动听众心灵的压轴演奏。那时候不少部员脸上的表情都在不满道「朝日奈萌音任性妄为」,但到正式表演落幕的那一刻他们就冰释前嫌了。 萌音成了音乐界的明日之星,此后她便接受了龟井先生那近如虐待的严苛训练,但她从不对此有所抱怨。在她说「毕竟跟着这位老师更有利于自己通过音乐大学的入学考试嘛。在音乐大学里,一定会有老师愿意支持我。而我只要忍耐到那个时候就行了」这句话时,脸上浮现的笑容凛然非凡。 我们一直保持着会一起说话聊天的关系,在高考备战火热化之前,两人就慢慢开始用名来亲昵地称呼彼此了。 萌音如愿进入第一志愿的音乐大学深造,我们见面的机会也将随之减少。对待这个问题,我们决定「至少找个相同的地方打工吧」,便一起来到两人上下学都会经过的新宿书店接受了面试。 受试前我们讲好「届时不管谁被成功录用了,都得留下在这工作」的小约定,到后来也用不着了。 像今天这样,我与萌音重班的时候,我们就会到新宿车站乘上小田急线一起回家。 即便离我家最近的车站是向丘乐园站,我也会为了多陪陪萌音而在前一个登户站下车。起先我们就是否在登户站下车有过一番争论,但是现在我在登户站下车已是非常稀松平常的事了。 萌音她成为了大学生后,就把薄框眼镜换成红框眼镜。化上妆,留起了长发。她的形象与高中时期相比起来是大不相同了。 只是她给人会笑但笑得很少的印象还是如以前那样强烈。 我和萌音聊天,只会向彼此报告一下学校生活与乐团的近况,或是吐槽吐槽自己工作时碰见的棘手顾客。很少会见到我们一同大声欢笑或聊得热火朝天。但是我们都感觉得出双方对事物的理解与看法或说是波长一类的东西非常吻合。当我听她说高一时热映的恋爱电影里面「女主演的演技比男主演的好太多了」的时候(译注:之前第三章里翻译出错了,此女主演技并不刻意而是精彩出色的),我真的吃了一惊。两人相处的时间,渐渐变长。 进入大学时过七月。夏季早已去无踪影,秋意甚是浓厚的现在。若是到了夜晚,气温便会急转直下甩开舒适凉爽感,能叫寒气侵人肤骨。 强风掠身。缩起脖颈。我意识到。 这一段时间以来,我和祈没有并肩一起走过了。 不管吹起怎样的风,她那栗色的头发也好开襟衫的袖口也好荷叶裙的裙角也好都不会随着风有一丝摆动,但毋庸置疑的是,祈就在我的身边。 学校乐团兼职连轴转。而我每天都与高中时一样只有二十四个小时。那么,我与祈在一起的时间就必然会减少。自然就不能和她一起看书,也不能和她一起看电影了。不久之前,我明明还觉得这些都是理所当然的事。明明以为只要等高考结束一切都可以回到之前那个样子。 不,真这样吗?在我转入高考正式备战之前,我和祈在一起的时间是不是就已经减少了? 祈一直守着约定,一到晚上十点钟就必定会从我的房间里出去。而我每次回家的时间又往往会超过这个时间点,自然我们碰面的机会就减少了。 纵使我们有机会见上一面,我也总有课题烦身,常常会折腾得自己回过神来想与她说说话时,人却已经在床上躺下了。 最后一次和祈说话是在什么时候?体感上似乎是没有超过两个星期的。回想那时候的祈,她在床上抱起双膝,说话有些支支吾吾,眼睛则直勾勾地看着地板。她把脸埋到裙子里,我所能看到的只剩下她的眼睛。我问她怎么了,她回道没怎么,我便收住,没再追问她了。 不问好吗。 见我默不作声,萌音担心地抬头望我。我微笑着回望萌音。 经历了高一音乐节的一系列事件之后,她本人并不明说,但她拥有容易感知到幽灵存在的体质。祈说「不想让她害怕」便绝不再靠近萌音了。我与祈在一起的时间减少了,或许与这也有关系。 不过,在以后不远的一段日子里,我和萌音相处的时间也会逐渐减少。若是大学生活真正忙碌起来,我们兼职重班的情况也理应会愈渐减少。萌音也是非常清楚这点的。 因此,我才下意识地回问她刚刚唐突之间说了些什么。萌音则稍许瞪大了双目,似乎马上就要发火般,说。 「我喜欢理人君。希望你与我交往」 2、 给我点时间考虑一下,我说。萌音则「诶」了一声。她此时的表情,就像刑侦电视剧中的某个角色被告知她身边的某个人已被锁定为凶手时那样,瞠目结舌。接下来我们一路无话等到了两人一般都会在此分开的路口时。 「你什么时候给我答复都没关系,在那之前我们彼此要与告白之前一样相处」 萌音操着教师给学生们传达既定通知一般的语气说完,就快步离开了。 回家路上,头脑之中装满了萌音的事。换衣服、吃饭与洗浴的时候我也全都在考虑着萌音的事情,手上的每一件事都给不了我现实感。 她为音乐全力以赴的身姿,不迎合周围人的坚定性格,时而会流露出来似乎在向什么发出挑战的凛然微笑。朝日奈萌音的喜人之处可谓穷举不尽。萌音一定是察觉到了我会这样想。所以,在我口头推脱她之后,她才会显示出那样的反应。 既然如此,我的答复是——浑浑噩噩到这里我的思考停止了。同时,发现自己已经在床上裹起了毛毯。接着,才明白自己也即将中断意识坠入梦中。 我回来时已过夜晚十点,没在房中与祈见面。早晨也赶得匆匆忙忙,所以今天也没有与祈好好说上句话。 翌日周六。很难得,今天没有排满日程。 早早起床,我在附近慢跑了大概三十分钟再回家沐浴,然后回到了房中。 即使在跑步的时间里,我脑中所想的也都是过往与萌音在一起时的点点滴滴。我曾有几次和祈商量过这类事情。祈虽然每次都会和我说「别介意我了,直接和对方交往不就好啦」,但在认识到我的心意有多么忠诚之后,也会给出一些尽量不伤害到对方的拒绝方案。 不过这一次,我提不起与她商量的心思。 祈正坐在我的椅子上读书。从二手店里买回来的笔记本电脑摆在桌上。显示屏上打开的是电子书应用,此时设置已将其设置成过一定时间就会翻页的模式。很多时候我都不在,她的读物便成了这种生硬的屏幕。祈说过「喜欢听纸张翻阅声」,她应该不会就此满足的。而且她不能回顾前面的内容也肯定会有所不便的。但她绝对不会将不满表达到嘴上。 此时,祈挺直背部注视着屏幕。祈来到我房间的时间是每日早晨六点半。我在出去慢跑之前,都会配合这个时间预先打开自动翻页按钮。 我到床上坐下,注视祈的背影。她时而频频颔首,时而以指尖梳理长发,时而两手捂住嘴,每每有一个新的动作她的表情一定会跟着改变。 祈,变小了。 祈的身体从九年前开始就没有发生过一毫米的变化。只有我长了身高,增了体重。她看起来更小定是对比而言的。我当然深谙此理,但是潜意识里仍然会认为她变小了。 现如今,我已经比她高出了许多,岁数也比她大了三岁。 祈并不在意我投来的视线,继续看着书,过了一会儿,她吐出一口长长的叹息。是读完了吧。接着她把视线放在空中,然后向我转过了身。 「那个,理人君」 「怎么了?」 虽然我们已经很久都没有说上话了,但我无需刻意去组织话语。这是当然。 不过是有阵子没见到彼此了而已,我们的关系还没有脆弱到会就此变得生疏。 我虽不敢说自己对祈的心意没有半分动摇。三年前,她为龟井先生的幸福而祈祷实在让我不能接受。我曾觉得她那为人祈祷的身姿,似乎并没有高洁得那样遥远。 在那之后我找到萌音确认,才知道假如自己的弟子在音乐会上没有留下好成绩,龟井先生一定会把责任揽到自己身上并且变得消沉不已。他曾因此有过关闭音乐教室的打算。 祈是正确的。 是我欠考虑了。回头想想。祈还想通了纠缠萌音的幽灵——近松先生的真正意思。 此后我对祈的心意越发强烈。祈在我眼中成了更加耀眼、更为超脱尘世的存在,我绝对不会再认为她身处于我所触手可及的地方了。 祈很通情达理,说「我理解理人君很忙」,便有时会自己一个人到景色美丽的地方走走,有时一个人偷偷潜入影院里打发时间。之前她也来找我说过阵雨经过后天边会架起怎样的彩虹还有新电影的预告片如何如何。 若要叫我列举出萌音的魅力之处,要多少我都可以罗列出来。但是,这与我对祈所怀有的心意却又完全不一样。 「其实呢」 祈好像要说什么话,开始直直地看着我。 「你被人告白了?」 真是个突然袭击。 「你怎么会这么想?」 「感觉你的气场又变得和之前找我商量恋爱烦恼时一样了」 「那时商量的不是恋爱烦恼,而是合适的拒绝方式」 「向你告白的是朝日奈同学吧?」 再一次出乎了我的预料,我一时答不上话。光是看到我这种反应,祈似乎就掌握了告白的原委似的。她得意地抬起下巴说道「是吧」。 「你怎么看出来的?」 「理人君从以前开始就和朝日奈同学关系很好,而且昨天你们打工重班了,那对象不就只能是她咯」 祈站起来,两手撑在床上向我凑近。床单没有被挤出一丝皱痕,而她的袖口轻轻膨起。 「然后呢?你在什么状况下被告白的?她怎么说的?不要害羞和我说说吧」 「是我的错觉吗,好像你比以往都要来兴趣」 「当然了。之前向理人君告白的全都是我不认识的人,而这一次对象是朝日奈同学。她可靠,性子烈。我觉得你们两人非常般配哟」 「这种话从祈姐姐嘴里说出来,我心情好复杂」 「我们不是有『在未来的某一天喜欢上他人,并和这个人一起收获幸福』的约定嘛」 「我也说过,只有这一点我没有做到的自信」 「哎呀?你说过吗?」 祈故意不解地歪起脑袋,我则刻意将叹息声张扬得很大。 「这一次我不打算和你商量」 「为什么?」 「就是因为祈姐姐了解萌音的为人啊。和你商量就对不住她了。我会自行考虑如何拒绝的」 「是理人君会说出来的话呀」 祈微笑,然后毕恭毕敬地坐在床上神情严肃。 「这么快就得出要拒绝对方的结论可不太好哟。你别再介意我,慢慢考虑就好。这是由姐姐提供的建议哟」 即便我的身高与年纪都追过了她,她也仍拿我当作弟弟对待。只是这么近距离一看,我就愈发深刻地体会到祈的时间永远地停留在了十六岁。她的皮肤比十九岁的我更水灵娇嫩,面容也是纯真依旧。她说话沉稳大方,但更多的时候我觉得她的声音与童女越来越相像了。 一边在自己眼中将祈的童年模样与此刻的她重合在一起,我一边答道「我会参考的」。 「刚才姐姐有什么话没说——」 此后的话语消失了。我只能注视着祈。 「怎么了?」 「祈,姐,姐」 言语热切。紧紧闭上眼,再重新望向祈。果然还是刚看到的那样。我吸起气,咽下唾沫,才终于将这一事实告诉她。 「你的身体变透明了」 之前当然也是透明的,不过那只停在不细细凝视就看不出来的程度。而且也只能微微看清她背后被遮住的风景。现在则完全不一样。 长发上的栗色、开襟衫上的浅蓝与她身后的墙壁混起有如融解到一起。 过去须川冲向路中心的前一秒,祈的身体曾变浓过。而眼前这个情况却是头一次出现。 祈的视线落到自己的双手双脚以及自己的身体上,然后深深低下了头。她的脸被头发盖住,纤细的身体开始颤抖。在我想先说些什么来安慰她之前,一声低语便触碰到了我的鼓膜。 「太好了」 在我厘清这话的意思前,祈将头抬起。她的嘴角挂上微笑。 「虽然看起来只有我没有任何改变,但我现在变透明了呀。我想这是因为我快要成佛了。之前,我就开始有或许真能行的感觉了」 成佛。也就意味着,祈即将离我而去。 最近不止我和祈在一起的时间减少了,甚至两人碰面的机会也变少了。然而,祈存在于此是理所应当的。我无法想象失去她后的每一天。 这些,突然之间。 「如果可以我愿意成佛。我,一直都是这么想的」 祈微笑着。此刻的她虽变透明了,但与以往没有一点不同。 「我和理人君一起走过了非常欢乐的时光,你不是说过要让我忘掉须川吗。现在如你所说的,我就要成佛了。再表现得高兴一些呗」 「祈姐姐,你把须川忘了吗?」 这声质问擅自从口中飞出。 「嗯,幸好有理人君陪我。虽然花了不少的时间,不过谢谢你」 我再也不会让她沦落只身一人。若是我在六年前所许下的诺言在此刻成了真,我当然能照她说的表现得喜不自禁。 可是,我察觉到了违和感。这是因为「不想和祈分别」的心情率先开始作祟的缘故吗? 祈不停重复道「可以成佛了」。 「我刚刚没说完的,就是这件事。我在消失之前,想去妈妈那里。我想亲眼看看,妈妈近来过得怎么样」 只要将来的某一天,祈能去看看真美女士的样子就好。这也是我一直以来的愿望。而这个日子,不到祈成佛的时候就不会到来。如今,也只是这一天真的要到来了而已。 「光我一个人还是会不安的,理人君也陪我一块去吧。见到妈妈你就向她搭个话,随便聊一会儿好吗?我在旁边,只要看看妈妈就足够了。像这样,间接和她见一面就足够了」 祈在隐瞒一些事情的时候,会「笑」而不「微笑」。她现在正在微笑着,那么说的应该就是真话了。 我说不出一句「太好了」亦或「我也很高兴」之类祝贺似的话。我注视着祈脸上的微笑目不转睛。祈开玩笑似的说道「被你这样看着搞得我好羞」并呼扇呼扇地摇起左手。 「好。我们去见真美阿姨」 之所以如此回答她,是因为即使我逼问她,她也一定不会向我说出真话。 3、 出现在我眼前的,并非那个与我一同生活的十六岁的祈。她是未遭须川毒手,好好走完了成长路的祈。 所以,我马上就明白了,这里是梦境。 二十五岁的祈,当然要比十六岁的祈成熟许多。她仅仅传递出一股氛围诉说着存在于那里,可不管我如何凝眼望去都不能将她那身姿看得明晰。 仿佛有层迷雾将她笼罩。 我好想看清她二十五岁的模样,不停叫喊着祈姐姐、祈姐姐,同时拼命凝眼定睛。祈的身姿仍是那么暗淡。为了拨开缠绕的迷雾我伸出双手—— * 颠簸中惊醒。一时间没反应过来此刻身处何处。麦克风里重复播放的广播内容也难以传达到我的脑中。反复听辨,才明白这是为电车将要急刹车以便确认安全而致歉的广播。我现在正在小田急线上。 昨天早上,祈虽然说「想马上就到妈妈那边去」,不过我心中的违和感尚未消除便以「我忘记还有课题没有做完,今天去不了」搪塞她。 祈出奇地——可能是第一次——以强硬的口吻坚持道「不抓紧和妈妈见一面我或许就先一步成佛了」。接着我们又商量了一阵子,决定在后天——也就是明天去和真美女士见面。我心中升起的违和感究竟源生何处,为想清楚这个问题。我想多拖延一段时间,但明天毕竟是节假日大学不用上课,我找不到其他合适的借口来拖住她了。 傍晚时分下班,我正在回家途中。 我向来是在新宿乘上快车走的,但今天各车站都停运了。也因为我现在坐上的这列车行驶得慢,允许我在路上仔细琢磨为何我会对祈的请求心觉违和。可不知不觉之间,昨夜未饱的睡意侵袭而来之后我的思绪便中断了。工作时集中不起注意力,书皮也封不好,还差点给顾客找错了零钱。 到时候我们见到了真美女士,祈真的会成佛吗。 从那以后,早晨清醒过来,就再也听不到祈向我道「早安」。夜间十时,也听不到祈和我说「晚安。明天见」了。虽然我最近过的就是这般见不到祈的生活。但是,这个状况将会永远——再之后的事情我想象不下去,大脑开始本能地拒绝这样思考下去。 当务之急是要弄清楚我心中违和感的真实面目。若不这么做,我无法真正安心陪她去见真美女士。 思索着,我到了想丘乐园站。明天祈可能就要消失不见。此时哪怕早个一秒也好我要快些回去陪陪祈。今天本就不该去打工的,可一旦意识到自己见到祈时可能什么也思考不了,我的双腿就如灌铅似的沉重万分。而到了自己家出现在视线可及的范围之内时,步子终究是越不开了。 与我家比邻的房子是一间老旧的木建公寓。那是祈和真美女士一起生活过的公寓。来往居民更迭不定,但只有公寓的样貌与往昔没有丝毫不同。 过去在那间公寓中,祈给我讲过很多故事,和我在一起品尝零食,与我躺在一块享受过两人的午睡时光。盛满回忆的画面在脑中一页页翻过,我倒转方向来到了向丘乐园旧址旁的公园。 六年前,我被播磨同学叫到这里,险些在此被他杀害。 沉入黄昏的公园与彼时一样依旧没有一个人出没。我打算在长椅上小坐片刻,但看到覆盖在上面的一层薄薄的沙子时,我便打消这个念头。站立着,环视整座公园,脑中浮现出祈那时候的样子。 及腰的栗色长发凌空飞舞,祈的气息虽无一丝慌乱但却以那种状态下快得不可思议的速度飞奔到我面前。那道飞影鲜明地印在我的脑内,不经意间嘴角柔和了。 我又回到车站。驻足在熟识的大厦门前。在第五层的窗户上,挂着一块冠有龟井先生名字的音乐教室招牌。 三年前,在萌音的带领下,我和祈来到了这间音乐教室。我一边回忆那时的事,一边仰头往那望去,脑中又有一抹祈的身影复苏了过来。 祈对着拒绝向幽灵谢罪并且坚称自己没有做错的龟井先生,于自己胸前握起了双手。 我的嘴角再度舒缓,啊,我叹息。 为了他人能够变成那个样子——自然而然开始祈祷的祈,怎么可能会忘得了须川。至少,不是短短九年时间就可以释怀的。更何况,最近我已经许久没有陪伴在祈身边了。她尚未饱尝过快乐时光。 祈的身体变得更加透明,大概她是真的快成佛了吧。但事实上她并未忘掉须川。而是向我撒了个谎,想与真美女士见面。 祈要做什么?得不出答案的我信步而行。不知何处的蟋蟀或是别的某种虫子此时正鸣叫个不停。这往常都如仙乐奏鸣的声音,现在听来也不过是阵阵烦心噪耳之音。怅惘彷徨,我来到了这处旧时的因缘地。 九年前,须川冲入这条路,被车碾过。 那个时候飞散的血迹,如今自然是寻不着的。眼前的车辆丝毫不受那往事的牵绊,只平稳地川流而过,路边的女性手牵着在那时或许还没有出生的孩子途经而过。 十岁时的我只顾着让祈喜欢我,殊不知却让须川在这丢掉了性命,祈也因此被束缚于此世。 我从未因须川而自疚过。不过,假如我当时向警察揭发须川袖口上残留有血迹,须川至少就不会被逼到此处。也不会让祈在这里见到偶然路过的真美女士,她的情感也不会高昂起来,须川也不可能会看得见她。 一切的责任都在我身上,祈没有做错任何事。我咬紧了牙,而就在这时。 大脑中那两段我本以为毫无关联的记忆,忽地串联起来。那一刻开始,我的脑海闪现出了一种可能。 下意识觉得这实在匪夷所思。但是记忆深深刻在脑中,每一个段落都在保证着这个猜想的正确性。不会错的。 祈的本意,就是这个。 我必须阻止她,必须。 「我们不要去见真美女士了好不好」 刚进入房间,我说道。这六年间,我回到房中时的第一句话总会是「我回来了」。今天,我本也打算进门就这么说——可等我见到祈的面影,这个想法就消失了。 坐在床上的祈并不感到特别惊讶,只是摇头说一声「不行」。她一定是明白的,我已经弄清了这份违和感的真面目。 我调整好呼吸,说道。 「不去与她见面才是为了祈姐姐好」 「我要见。理人君也跟我一起来」 「那如果我说,不管怎样都不去呢?」 「那我就会永远请求下去」 祈微笑着。她眉头蹙起皱纹,即使她全身透明了也能看得出来。 假如我对她的请求置之不理,祈是束手无策的。但是这样一追一逃对祈而言也绝不是好事。长此以往,她似乎要成佛却无法真正离去的状态就不会结束。 既然如此,我所能做的就是。 几度吞咽唾液之后,「我答应你」。赶在祈向我道「谢谢」前我让视线逃往窗外,横下心。 大学和兼职都别再继续下去了吧。多争取一些时间给祈创造出更多更多快乐的时光来吧。 次日下午。我和祈来到真美女士的公寓之前。我偷偷看过母亲所收下的贺年卡才知道了真美女士真正的居所。 九年前,真美女士说过要搬家到押上居住。我记得押上是秋山先生的老家。时至如今,我仍然只知道押上的土地上屹立着东京天空树而已。 望向公寓对面。高高的建筑物如直直刺向天空般耸立。 真美女士的公寓则是平房样式,两者相形之下极端得很,放在一起就像是一张粗制滥造的合成相片。 亏他们建起来了那样的高大建筑。而且还全都规划到了车站跟前去。 假若把天空树挪到附近,那么那群塔状公寓也只算小巫见大巫。不过我没办法去确认是否如此。 此地并非押上,而是武藏小衫。从向丘乐园站开始乘上小田急线再换乘南武线不消三十分钟就可以到这边的车站。 在我看到贺年卡上的地址之前,隐约就察觉到真美女士并不住在押上。六年前,祈跟在母亲身后,一起去探望了从楼梯上摔落下来然后入住进病院的真美女士。她回来之后,说那边没有相似的地方。 可明明东京天空树就在押上,那是极其显眼的地标性建筑。 那时我没过多去怀疑,况且之后我们之间也鲜有提及真美女士的话题,所以直到昨天为止我一直都遗漏了这个盲点。 据祈所言,真美女士童年时期就生活在武藏小衫。 过去,武藏小衫车站前开过许多工厂。这些工厂迁走之后留下的地皮上,陆陆续续地便有塔状公寓群拔地而起。车站门前的样貌与真美女士孩童时代相比变化非常巨大,不过与车站离得稍远一些的地方,则还留着很多旧建筑。 真美女士所住的公寓,便位列其中。 虽然她和祈一起生活的公寓也同样老旧,但面前这一间犹有甚之。从房子面积与房间数上来判断,这是一厨一卫的屋子。怎么看都是个单身公寓。 从得知她没有住在押上的时候起我便有所预想,现在看来她是真与秋山先生分手了。 因此,妈妈在六年前听说真美女士从楼梯上摔落下来时才会急忙赶去看望她。而之所以没有告诉我实情,应该是因为真美女士事先叮嘱过母亲不要向我表明情况吧。 「如果一直和秋山先生幸福地生活在一起该多好」 祈看着公寓自言自语道,我不知该如何接她的话。 真美女士不在家。我们突然跑来造访结果扑空了也很正常。幸好此时周围没什么人经过,我倚在公寓前的围墙上,等候真美女士的归来。此时姑且是有阳光照着的,但这围墙却比想像中来得冰凉。 一边等着,一边和祈说话。 祈说的,都是以往的回忆。我在幼儿园时期,咬字尚且不是很干净,一个劲地管她叫「希姐姐」。我还会学着祈的样子拿起书给她讲讲故事,最开始时总听不出来我在说什么,可叫人头疼了。那时她与我走在一起时,总会被她的朋友们当成是一对姐妹。 她也不忘说些自己死后的事情。 刚开始没花钱就潜入影院一事让自己实在是愧疚难当,好几次都在电影放映到一半时她就退了出去。还好想重新看一遍六年前我为她买下的小说,可实在不好意思耽搁我的时间。身高被我追过的时候,她还跑到一个没人的地方泪水潸潸地说「他长大了」独自难过。 全部都是过去所发生的事。而我察觉到这一点,便只提起未来的话题。 希望在明年,二人喜欢的作家一定会发售新书。年末时会有一部大电影上映,但我更想看的是同一时期在迷你影院里上线的另外一部电影。以后一定要弥补以前的遗憾到处去走走看看。 祈微笑着蹙起眉。 「我就快要成佛了啦」 我无视她自顾自地把想去的地方一一列举出来,而我这才发现今年我们还没有去过那个每年都会到一次的地方——向丘乐园旧址。我之前只顾埋头经营自己的大学生活,完完全全忽略了这件事。我便向她提起此事,低头致歉道「拖延了七个月我很抱歉」,祈则是扬声笑道「理人君很忙也没办法两头顾嘛」。 明明在隐藏自己要与真美女士见面的真正目的时,都是在微笑的。 「明年,我们一定要去那里看看」 「都说了,我快成佛了啦」 怎么可能成得了佛——这句话千万分想从口中滑出,而此时。 「妈妈」 毫无前兆,祈恍惚出声。我便跟随她的目光看去。一位女性走了过来。 要是祈不叫她,我根本就认不出那人是真美女士。 她的脸色很糟,面黄肌瘦。那曾经与祈相异的短发与其说是留长了,但其实更像是放任不管让其长长了。 饱受生活所累的老婆婆。这个形容虽很失礼,但假如我与她在街上相遇后擦身而过,一定会抱有这样的印象,转头就会把她忘掉。 「真美阿姨……?」 出口的虽是一声疑问,但对方似乎是觉得我在叫她吧。她停下来,尖声问道。 「您是哪位?」 「久疏问候。我是理人」 她听到我的名,表情上没有什么反应,我便把自己的姓与名「生方理人」一并告诉了她。真美女士愕然地叫了一声「诶?」后, 「诶诶!?」 又是惊叫。 「不是吧?你是理人?呜哇——吓了我一跳。竟然长得比我还高。太惊人了。以前明明那么适合穿裙子来着。现在完全成了个大帅哥呢。太好了太好了。想必你妈妈也很欣慰吧」 真美女士的惊呼声响彻四周。她甚至没有想过我此次为何而来吧,毕竟她没有过问我来的目的。我思考着该如何回话,祈说道。 「抱歉,理人君。之前我说只想见妈妈一面是骗人的。我是为了让你将之后我说的这些话传达给妈妈才叫上你一起来的」 我的喉头仿佛遭人扼住了一般,我的气息窒塞,脸上发热。 「请帮我告诉妈妈,妈妈是如何让我死掉的」 尽管我早料到,祈会这样说。 4、 真美女士生活的房间天花板很低,让人觉得这个房间比实际上更狭窄。乍看,房间打点得有条有理,但其实这个房间里面摆放的只有饭桌与衣橱这些能保障人最低生活需求的物品而已。 我只向真美女士表明过「我来是因为有些话想和你聊聊」。真美女士听过后表现得甚是惊讶,不过她说「站着说话不太方便」没有多问就领着我进来了。 我和祈并排恭恭敬敬地跪坐在塌塌米上。悄悄往左邻的祈看去。她那指向真美女士的双眸甚至眨也不眨一下。真美女士当然是察觉不到这视线的,她问道。 「茶、咖啡、果汁,想喝那种?」 「咖啡就行,不用加糖」 「你真的长大了呀,理人」 真美女士微笑着转过身,到与玄关相连的厨房里去了。看到她刚刚那个表情,我深深体会到她们是血浓于水的至亲。放在膝上的手攥成拳。 祈顺好裙子和开襟衫上的褶皱,用手梳整好长发后开口。 「我按顺序说吧。为什么我会注意到『是妈妈让我死掉的』呢。起因在三年之前,那时是我的七周年忌」 祈的口吻严肃了少许。她先前一定做过反复的练习。 「七周年忌上,有人说起过妈妈给我打的电话内容不是吗」 ——真美姐是真的把小祈当成了块心头肉。在祈出事的那一天她也非常劳累,但她在电话里千叮咛万嘱咐道『不可以走妖怪林那条路』『祈说不定就会往那边跑』时的声音却仍然是那么坚定可靠。 「我听到这话的时候还没有发现哪有蹊跷,不过回头细细一想就发现有所不对了。因为妈妈在那天给我打来的电话里面根本就没有提到过一句有关妖怪林的话啊。 在我被杀害的那天里,平日会走的大路因为施工而被封锁了,不得已我才走了妖怪林的那条路。在那之前,我从没思考过妖怪林的危险性。要是妈妈提醒过我得注意安全别往那边靠的话,我是不可能不权衡自身安危的」 与祈相同,我脑中闪现出来的假设也是从此处开始的。 祈说过,她惨遭杀害的那一天里平日走的大路碰巧正处在施工状态是因为「运气不好」。但,说实话。 锅中热水沸腾,真美女士开口说了些什么。似乎是在问候我母亲最近过得怎么样。我将意识放在祈这边,随便拈来几句话回答了她。 祈被我与真美女士间勉强称得上是对话的一问一答打断了一阵,再次开口道。 「那天妈妈没有和我提过妖怪林。然而却有人目击过妈妈在电话里对我反复叮嘱要远离妖怪林的样子。这么一看,我就推测妈妈是与其它人在电话中提到了妖怪林吧。可是妈妈没理由去和别人强调『不可以走妖怪林那条路』『祈说不定会往那边跑』这样的话。所以我只能想到这种可能了。 那个时候妈妈是要在他人面前假装在电话里和我说过这些话。 而要问为什么这么做」 「你不用说了」 听到我的话,真美女士满脸疑惑地看向我。而祈像没听见我说的话似的,双眼直视真美女士。 「她想在那时告诉杀人魔,我很有可能会经过妖怪林」 真美女士没有问我「怎么了?」,她正守着锅中的热水。应该是我糊弄过去了。 祈继续道。 「九年前,向丘乐园那边发生了过路杀人案。在我之前已有两名受害者,她们之中不论哪一位的气质都与我十分相似。 假如过路杀人狂对本地的地理情况有所了解,那时要是又恰好在购物中心的停车场里,要是他听到了妈妈的电话内容,那么他光是听到『祈』这个名字就能掌握到将有位女性『可能会经过没有人经过的妖怪林』的信息。 过路杀人狂受到这条信息吸引,会去到妖怪林。而我则是因为大路施工不得已挑了一条人烟稀少的妖怪林捷径。最终,我和过路杀人狂在妖怪林碰巧遇到了。这种情况下,过路杀人狂就会把气质与之前的受害者们都非常相似的我杀死——妈妈她,是这么想的。 当然,一般是不会有这么巧的事发生的。我觉得,妈妈也并不是由衷地希望这一切成真。估计只是在和我拨完电话之后,出于冲动才又假装回拨了电话来叮嘱的吧。 然而谁曾想诸多偶然真的就一个接一个地发生了,最后就有了妈妈意外中的结局。过路杀人狂——须川是我的跟踪狂自然是让这个概率增大了很多,但在得知了我的死讯的人之中,最震惊的应该是妈妈本人才对」 真美女士的行动纯粹是碰运气而为之,她并未积极地意图将祈置于死地。大概也不能被判处杀人罪。即使本人对真的会有受害者出现的可能性有所预见,也应该会被从轻判作是做出了「有意而为的过失」。时至如今,受害者与凶手都已死亡。警察也早已结案,就算有万分之一的几率警方从头立案侦查,物是人非之后证据依然难以寻得。虽然「对那一头谁也没有接听的电话反复强调某事」这一点确有可疑之处,但是没人知道电话公司会不会将九年前的通话记录保留至今,我也不觉得目击者还会记得清当时精确的目击时间。 综上,真美女士不会被问罪。她本人,应是深知这一点的。 「妈妈不会受到任何人的审判。正因如此,从我死亡之后的那一天起她就一直痛苦到现在,才会有这样精疲力尽的神色」 顺着祈的话,我注意到真美女士已在饭桌对面坐下。虽然我没听见开水沸腾的声响,但摆在我面前的杯子上面,已经升起了热咖啡的袅袅白气。 真美女士说话了。这次问的似乎是我的近况。我再次随意回了几句话,一边凝视她的脸。 近了一看,她的脸色比我所想的差得好远。她脸上的惨淡愁云也愈加浓厚。是一个会让人联想到一片废墟的面貌。 ——我,无论如何都要幸福。不可以再哭鼻子了。 九年前,真美女士搬家时那有如在说服自己的一番话,根本就是屁话。她只是利用了在世人眼中祈「成长为了无论在什么时候都会为他人的幸福而祈祷的孩子」这一事实编造出借口。只是在自欺欺人,以为自己所犯下的罪孽能被宽恕而已。 在她之后的生活中这种自我洗脑的戏法并未顺利实施。与秋山先生分手也难说与此没有关系。或许,她从楼梯上摔下来也是。一次都没去参加过祈的追思会也是,只是因为她不知道自己该在祈的死亡之地做何表情……! 「理人君,不要露出这样的眼神」 被祈这么一说,我注意到自己投向真美女士的目光。而真美女士也畏缩得往后退了一些。 「你怎么了,理人」 「没怎么」 向她缓缓低头致歉后,我以视线催促祈继续说下去。祈应该还没有说完。 「我被妈妈间接杀害了。这样想来,须川出车祸死掉时的场景也可以做不同的解读」 如我所料,祈再次开口。 「须川被逼上绝境的时候,我看见了妈妈,我心中的情感就变得无可救药的强烈。因此,须川也看见了我,然后他就冲到路中央。之前不仅是我,理人君也是这么认为的。 其实不对。 须川那时听到妈妈叫理人君的声音,想起来妈妈就是那个在购物中心停车场里的人。我猜一定是因为妈妈在电话中重复提到『妖怪林』这个词且说得相当不自然。于是须川明白过来自己是被她诱导了,他想向妈妈质问个清楚才冲进到路中间。须川自始至终都没有看到过我」 「你这样想的依据来自于三年前近松先生的事吧」 真美女士一副怪异的表情听我说完,祈点点头。 三年前,龟井先生的音乐教室里。 据萌音所说,在她眼里即将出手殴打龟井先生的近松先生的身影变得越来越清晰。当时情况就如祈面对须川时一样。 然而,不仅是龟井先生,我到最后也没有看见近松先生。 我不知道这条法则在幽灵这种存在上有多么适用。但是通过近松先生一事可知,「不管让幽灵的情感高昂到什么程度,没有灵感的人就是不能看见幽灵」这一假说是能站得住脚的。这个世界上见过幽灵的人屈指可数,那么这就是很难被证伪的假说了。 近松先生成佛了以后,祈想到了这一点,便一直盯着虚空发呆出神。 「须川最后看向我的眼睛里没有焦点。也是因为他看的不是我,而是他在瞪着站在另一边的妈妈」 须川已死,我无从对证。不过我认为祈的推理是正确的。若是向有如化为了废墟的真美女士逼问,很快就可以知道答案了吧。 对,逼问她。 「好了,我的推理到此结束」 祈「嗯——」地伸直了两臂,身体往后仰去伸了个大大的懒腰。发尖落在塌塌米上铺展开来。那半透明的栗色头发与太阳照射过后榻榻米的颜色混在一起愈来愈难以区分清楚。 「自近松先生那次的事件给了我一些启发以来我一直都在思考,但等到我得出这个结论之时,一恍神时间就过了三年时间。而理人君,好像一下子就理解了一切呢。果然好厉害啊」 真的一直在思考吗?而不是不愿意发觉真相,极力让自己避免陷入这样痛苦的思考之中吗? 祈似要打消我的疑虑般,以说笑的调子耸耸肩。 「虽然拖了好久,但为了经过一番苦斗的姐姐我,请你把刚刚的推理说给——」 「我怎么说得出口」 祈还没有说完,我就摇头拒绝了她。 祈的身体,依旧是透明的。她明白「须川的死可能不是自己的责任」,她或许马上就要成佛了。而让这得到证实的却是「真美女士用一个有意之举而导致了自己意外死亡」的残酷真相。这样一来,祈已经是绝对不会成佛了。 祈一心要从须川的死亡之中解脱出来而没有发现这个状况吗?我不知道她的真实想法。但是,也不能让事情就这么悬而不决,我本是抱着未来即使退学辞职也要为祈营造出更多更多快乐时光的决心来到这里的。 可在这个关键时点上,我的嘴却动弹不得。 「理人君,求求你」 「不行啊。那样祈姐姐太可怜了」 「祈?」 真美女士的声音变大。 「怎么回事,理人?你想说祈的什么事?」 她刚刚才知道对自己下毒手的竟然是最爱的亲生母亲啊,我将这句话往回咽下,真美女士就如同爬行似的来到我跟前。 「打从刚才开始你的样子就很奇怪。是在祈的事件里知道了些什么吗?要是知道就快告诉我」 祈的声音与她嘶哑的声音重叠。 「我不可怜哟。因为我想原谅妈妈才会让你说的」 原谅?真美女士?这个亲手让你命丧黄泉的人? 她从我的表情中看出了疑问吗,祈深深点头。 「因为我想原谅妈妈,所以希望你能和妈妈说。我的推理,我的话。为此,要先让妈妈相信我此刻变成了幽灵并且就在这里」 「但是……该怎么做……」 「只要聊一些只有我和妈妈才知道的话题就行。就像理人君做过相似的事情,让葛原先生相信了这个世界上存在幽灵那样。最后的那一通电话里,妈妈带着哭腔和我说过『对不起,祈』。即使我笑着和她说『用不着道歉啦』,她仍然泪流满面。你和妈妈提下这件事试试看」 这确实是我想知道也无从知晓的事。照她说的我复述了一遍后,真美女士的面部表情便僵住了。 「为什么理人你会知道」 「我听祈姐姐说的,就在刚才」 「你说的什么胡话?」 「你可能不信,姐姐现在就在这个房间里。不过她变成了幽灵」 我将右手指向祈所在的方向。 「九年前,她被须川杀害后不久就成了幽灵。六年前才开始与我生活在一起」 「怎么可能有人信这种鬼话!」 第一次听到真美女士吼得如此大声。 「顶多是在那一天,祈告诉你的对不对」 「那一天,我人在朋友家里。你觉得姐姐会特地打电话和我说这种事吗?在那种哪怕快一分一秒也好要赶紧接到真美阿姨回家的时候?」 「可是……这……啊!」 真美女士尖叫,手指向了祈所在的方向。 「你说祈在那边是吧?那你问问她,为什么她就是不愿意给理人讲面包超人的故事。祈根本没可能在那,你也不可能会知道」 「理由我当然知道,不就是她对面包超人会让别人吃掉自己的脑袋的设定很抵抗吗」 我一边探寻着记忆一边以眼神向她询问,祈像个闹脾气的小孩子似的撇嘴。 「没必要,提这种事儿吧……真是没办法啊」 她不看我,语速稍快地说。 「小时候,我很想变成面包超人。因为我觉得为了别人而献出自己的脑袋是一件超级帅气的事。那时我特别喜欢模仿面包超人,就天天让妈妈来轻轻咬一下我的脑袋。而这要是被理人君知道了那可得丢脸了……所以我不愿意和你讲面包超人的故事……并且叫妈妈对任何人都要保密……」 随着她的声音慢慢变小,她白皙的脸上染上了些许的色彩。明明是在这种特殊时刻,我的脸上也一定变得与她一样了。 将祈的回答转告给真美女士后,她的双眼如同被人按住了一般瞪大得惊人。 「祈不可能和理人说过这种话。这么说,真的?怎么可能……」 「祈姐姐就在这里」 我断言,然后我便将祈刚才的推理尽可能还原地说给了她听。本以为要将所有细节交代清楚得花上不少时间。但当我说到妖怪林之时,真美女士便突然趴俯在榻榻米上,时断时续地开始了坦白。 * 九年前的我,精疲力竭到彻底熬不下去了。 和祈一起生活的日子当然很快乐,那时她已经是个高中生了也不需要我花太多功夫去照顾她的饮食起居。但是啊,单亲妈妈的生活总是会碰到很多磨难。即便付出比一般人更多的劳动量,也不能轻松拥有与一般人相同的生活质量。即便同时揽下数份兼职工作,我也根本就不算单位的正式员工,难说有一天会不会把所有工作都弄丢。 祈的学费也是一重负担。不管是多么便宜的公立高中,教材费、校服费、其它林林总总的费用都是绕不过去的大山。也不可能无节制地去求人把不要的东西全转让给我们。 而且祈还有上大学的打算。虽然到时候还有借奖学金的法子,但又不可能就光靠这些钱来抵消掉她大学期间的所有支出,实在是杯水车薪。况且,所谓的奖学金不就和贷款一样吗。(译注:日本大学设立的奖学金是需要偿还的,总共分为两种,分别是发放型的「给付」以及借贷型的「贷与」,「贷与」型还分为免息和有息两种。日本即便是最便宜的公立大学四年总学费也需要500万日元约合30万元人民币,私立大学四年总学费则需要600~700万日元约合人民币36~42万元)即使大学生毕业出了社会,那种仍然需要劳苦奔波的人也大有人在。我虽有心不让祈踏上相同的路想让她过得更好,但也无力改变什么。 就在我要自暴自弃之时,我和秋山先生相遇了。 起初他只是位来购物中心的顾客。在收银台碰过几次面后我们就聊熟了,之后我们有时也会在店外碰面,后来两人顺风顺水地开始交往。他的年纪比我小很多但为人很有包容力,经常会耐心倾听我向他诉苦。 不过,他就是不愿意和我结婚。 他能接受我,但没有自信做好一位高中生女儿的父亲——他是和我这么说的,他一直坚持着要在祈成人离家之前与我保持当时的关系,根本不做丝毫退让。 我好着急啊。 我好想从当时的困苦生活里解脱出来。也难保未来秋山先生何时会变心。我真的熬不到祈离家踏入社会的时候了。我每日都心力憔悴焦急万分,日子过得越来越痛苦,接着时间就来到了那一天。 那天我已经一连加了好几天的班,人从早晨开始意识就不清不楚了。尽管周边都充斥着明朗快活的空气,我也仍然是处在于濒临崩溃的边缘。 即使如此,只要回到家里就会有祈在等着我。那时我是这样说服自己让自己心安的,可就在这样自我安慰的时候,我看见手牵着手与我同龄的一对甜蜜夫妇在我身边欢笑着经过。那一瞬间,我好像听到自己体内似乎有某样东西支离破碎了,我便不禁这样想啊。 要是祈不存在该多好啊。 话虽说得很重,但我只是心存侥幸而已。假如,杀人狂就在我旁边。是不是,就能把祈。毕竟前两个受害者都是与祈同一个类型的女孩。 在我和祈打完电话之后,我也抑制不住这个丑陋的想法。 反复向谁也没接听的电话里提到「祈」「妖怪林」几个关键词。 当时我其实,只是想发泄一下心中的委屈。原本我应该会在见到祈来接我之后后悔愧疚到想死的地步,然后所有的一切也都该在回家之后走上正轨。 可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 * 单亲妈妈的生活究竟有多么艰难,我对这方面毫无了解。但真美女士一定经历过我这个与双亲生活在一起懵懂不知世事的大学生所不能想象到的困苦。 可那又怎么样。 斥责真美女士的话,不断从心中涌起。这些斥责之语全都尖锐异常,似乎只要与其稍有接触便会被扎得鲜血喷洒满地,只要出口不论是被斥责的一方还是出声厉呵的一方都不可能再保有原本的关系。拦住这些丑陋话语不从我的口中骂出的并非是仍在运转的理性,而仅仅是因为我的喉咙已经抽搐到无可发声了。 祈应该也是与我一样满腔愤懑的。虽然她刚刚说过想原谅母亲,但这又如何做得到。她已经无法成佛了。 「妈妈,对不起,我一直没有注意到你原来这么辛苦」 这意想不到的话。我整个人都转到了祈的方向。纤瘦的身躯仍是半透明的。能看到她身后的墙壁像斑点浮现一般出来。 「我很早之前就察觉到妈妈为了我努力打拼付出了太多太多。但是,我没想到妈妈竟被逼到这样窒息的境地。而且我也没想象过妈妈交到了秋山先生那样的男朋友,我真是个笨女儿。真的,很对不起」 「为什么要道歉?」 明明祈根本没做错任何事,我的语调不禁锋利起来。 「祈姐姐是受害者。不管怎样怒斥,不管怎样破口大骂都情有可原啊。把你想说的话都说出来啊。我会帮你全部传达给她的啊」 「我说过我想原谅妈妈,不然我不会来到这里」 即使到了这个时刻,祈也仍想原谅真美女士——至少从她的言语内容来看是这样的。 「须川的死与我没有关系。在想通这件事后,说实话我真的松了一口气。但如果妈妈还受绊于我那我就成不了佛。所以我想原谅她」 「不要强逼自己」 声音,自然地柔和下来。 「祈姐姐,你在发抖哦。表情也非常僵硬。这个样子真的一点都不像是要原谅将自己置于死地之人的样子」 原谅妈妈,一定不是句假话。但是,她的心正在拒绝原谅她。因此,身体才显示出了拒绝反应。 「既然祈姐姐不能说,那我来说」 祈的薄肩猛地跳起。似乎就像打开了她的开关一样,她全身颤抖得更厉害,牙齿开始咔哒作响。她像是要抱紧自身,连带着将两边松软的柚子一块抱住了。 我注视趴俯在地不停呜咽的真美女士。 「求你……别再说……」 细微而强力的声音打断了我。我的视线回到祈那边。她的颤抖未停。面色惨白,瞳孔如烛火摇曳。尽管如此,祈也在微笑着。 是一个仿佛将面部的每一个部件强行挤按到固定位置上的、笨拙异常的微笑。假如是我之外的某人看到这个表情的话,大概是不会觉得她正在微笑吧。这个微笑与平时的样子太不相同,叫人不忍直视,引得我想背身以对。 本该是这样,但我的目光却偏偏无法从那个微笑上移开。 祈缓缓摇头,尽全力编织起话语。 「其实,我对妈妈也……可是,妈妈有自己……所以……所以,我要把……那时没有对须川说完的话……」 祈奋力驱使起双手,勉勉强强握到胸前。 紧紧地、专注地为了某种东西而祈祷。 「我原谅你,妈妈。希望你能幸福——理人君,请把这话,告诉妈妈」 身体仍颤抖,微笑仍笨拙,说出的话也是,一断一续。我看着她,她想要咬紧薄桃色的唇。但,出于全身都在发着微微颤抖的关系,上下隔开的牙齿不能正常地靠近彼此。那琥珀色的瞳孔,此时就如暴露在了狂风之中的湖面一般。 祈这个样子比以往都难堪许多,但我仍如往常一样想起了那颗星星。 我想起了那比任何星星都闪耀,灿然绽放出泛青的白色光芒的,只有我能见到的星星。 比任何时候,都鲜明于目。 我深深领悟到。 这就是祈所蕴藏起来的真正光辉。高洁而遥远,存在于我无论如何伸手,也都绝对触碰不到的地方。事后我才开始认识到自己的肤浅轻率,真想叫三年前错觉得似乎仅需稍稍伸手就能握住祈的自己睁眼见证一下此时此刻的祈。 这么想着,我把视线落到放在膝部,纹丝不动的右手上。 再看向真美女士。她正以失去了光彩的眼瞳仰视着沉默的我。 接着我以不掺杂一丝感情的机械口吻向她叙述了祈的意思。 而真美女士并不接受。她将长发摇得很杂乱,一口咬定道,祈不可能原谅我,你肯定在说谎。 我反问,难道我有宽恕你的意思吗,她便再次趴俯到榻榻米上。 祈的双手握于胸前,凝望着她。 5、 她随时会成佛离去的相应觉悟我早就做好了,可即便走出了真美女士的家门,祈也依然停留在我的身边。不过,她此时的身体已无限接近于透明。我能非常清楚地看到她身后的景色了。 简直就像和我对祈的心意成了反比似的。 「多亏了理人君帮我,我才能了却遗憾。现在我消失只是时间问题了」 祈的微笑与方才相比轻松得就如换了个人,我意识到我们很快便要永别了。 不想去什么特别的地方,我们很自然地回到家中。 进了房间径直到床上坐下,我们开始聊天,就如刚才在公寓前等候真美女士时一样。也与以往相似,这是独属于我和祈的时间。 只是,我已然说不出未来的事。取而代之的,祈和我描绘起了未来的图景。 「好不容易录取的大学一定要坚持到毕业哦。萨克斯也是,将其作为一辈子的爱好持续练习下去比较好。还有,在未来的某一天喜欢上其他人,然后和那个人一起收获幸福。要好好遵守这个约定。如果你一辈子都喜欢我可是走不远的哟」 她口中的未来,寻不到祈。 ——我要是闹别扭,说我做不到,祈姐姐会留下吗? ——我会的。放心成佛吧。 两句话在同一时刻提到喉头,我只能无意义地答道「顺其自然吧」。我希望祈成佛吗,又或者不希望呢。找不出答案。 但我唯一确定的一点是,我完全无法想象在祈消失后我自己的人生会过成怎么样。 「朝日奈同学非常可靠,我觉得你们两人很般配。你接受也好拒绝也好一定要认真给她个交代哟」 所以,即使祈说到萌音的事我也只是敷衍搪塞了过去,自己想到什么,就说出什么。没吃晚饭没上厕所也没洗澡。如果一直聊下去的话,祈就会像这样永远陪在我身边。明明我拿不出任何根据却依旧如此坚信。 * 出现在我眼前的是二十五岁的祈。 所以我立刻明白这里是梦。 宛如续上了昨日的梦境。 二十五岁的祈身边与昨日一样,还是笼罩着一片迷雾,看不清她的身姿。 但她似乎在为什么而祈祷,两手紧紧地、紧紧地握在胸前。 在看到她这个样子的一瞬间,我牵起全身的力量向她伸手够去。然而事与愿违,我完全触及不到,松下嘴角让手够得更远些,拼死凝住双眼看着她。心中强烈地祈愿我真的能够直视二十五岁的祈所绽放的光辉。 可是,不论我怎么凝眼也看不清她哪怕一些许的轮廓。这是当然的。 二十五岁的祈——自十七岁以后与除我以外的其他人一起生活过的祈,根本就不存在于这个世界上。 如果,这样的祈真的存在。即使那是在梦境之外的世界,我也会像这样—— * 在自己不明意义的呼唤中惊醒。不知何时我睡着了。躺在床上,不记得自己何时成了这个样子。透过窗帘的缝隙看去,外头此时已被夜色填满。 「抱歉,不小心睡着了」 我回想起两人聊得正开心时,祈的身体更透明了。反射性地弹起身子。 谁也不在。 第五章 20岁 祈消失后的五个月。 这期间,我的记忆一直非常模糊。学业乐器工作虽然都在手上兼顾着,但真的只是没有甩手将它们丢掉而已。无论看见什么听到什么,与谁说什么,我的心灵也不会有所触动。总会有那么个瞬间我想和祈说几句话,可每每到这种时候我甚至都不能相信她已经永远地离开了人世。悲极而无泪。这样持续着每一天。 我的父母都很担心,说「我就像回到了小祈刚离世的时候一样」,我无力在他们面前掩饰自己犹如行尸走肉一般的样子。 今天我也与萌音重班,两人到站下车。 祈成佛那一天,我趁着自己意识还算清楚的时候,在line上告诉萌音<希望你能再等等>。因为我知道之后自己很难再考虑恋爱的事。然后我又发送道<之后一段时间我们先不要见面吧>,在这条信息边上出现既读标志后不久,她很快就回了我这条信息。 <我说过『什么时候回复我都行,而在那之前我们要与以往一样相处』。我打算将这话贯彻到底> 从文字上看她似乎生气了,但这就是萌音一直以来的说话风格。遵照这句话,萌音仍如之前祈还在时一般对待我。只有当我和萌音待在一起的时候,我才能短暂地忘掉祈。并且不时会自然翘起嘴角,心中也能重新回味起名为开心快乐的情感。 但是,这跟与祈在一起的时光存在天壤之别。 「再见,记得是明天十一点哟」 在我们熟悉的路口处,萌音开口道别。 「明天十一点?」 我若鹦鹉学舌,而萌音眯细了位于眼镜后方的眼睛。 明天,我们一起去向丘乐园旧址。自从理人君说过「那边有个赏花的好去处」之后,我就对那儿非常向往了。明天十一点,我们在正门见面——这是她的意思。 我虽然记得我们下电车后就聊起了樱花的话题。但是这期间,去年没有和祈一起到过向丘乐园旧址的事,还有我与祈笑着聊起这事的过往夺走了我的思想。 「抱歉。我以为是别的事情」 我坦诚地道了歉,萌音则将双眼眯得更细。我迅速接着说道。 「约好过的,我当然会去」 「既然你想成其他事了,那这约定作废也罢。你再想想,要不要去。若是不想就算了」 「我想去」 「那好,明天十一点见」 话音刚落,萌音转身便走。留长至今的长发,转眼间离远了。 明明还在让人家等候我的回复,我却净说些别有意味的话啊。 次日。我和萌音在向丘乐园旧址,两人默然,沿着铁栏一路走着。 再稍微走一会儿,就到了我与祈觅得的,樱花开得最漂亮的——老地方。自然驻足。萌音也跟着停下,两人在铁栏这边眺望对面的风景。 光是看到那撤去了游乐设施后徒留下的石柱,还有四散可见的即将倒塌的炼瓦围墙,就让人觉得这里和前年一样荒芜。这片只有野草和树木茂盛生长的土地上,樱花瓣在阳光的照耀下纷纷舞落。和薰的风吹过,繁叶微微摇曳。除此之外便没了其他声响。 自我懂事时起这里就没有过变化,宛如是一片被人抛弃的风景。明年后年大概都不会变吧。明明祈早都消失了。 「听说这里要改建成温泉设施」 受萌音的话牵动,我的意识回到现实。 「每当有人提起重新开发的计划就会受挫。我觉得这次也一样会不了了之」 「这次计划是敲定了哟。好像项目计划书都写好了。而且露营场地也在开垦」 我对此毫不知情。不过既然项目落实得如此具体,那或许重新开发已是板上钉钉的事了吧。 我想象不到这里竟然要建起温泉设施。真要建成那种东西吗?这里明明是属于我和祈的赏樱之地啊? 「啊」 萌音小小地惊叫了一声,我问她怎么了,不过一会,她捏住了我衬衫的袖子。 「那地方有个人影。刚刚还没有啊」 萌音勉强竖出食指。指向了距我们差不多十几米远的,属于我和祈的老地方。那里没人。可是,萌音却说看见了。 「幽灵注意到我们了吗?」 我问她,萌音摇头。那我们赶在被发现之前快离开这儿吧,我刚想出声带她走,萌音却悄声说道。 「因为她正在看樱花……是个有一头浅栗色头发的女孩……大概高中生年纪……」 心脏好似停跳了一般。 「长度呢?」 「诶?」 「头发长度。是长?是短?」 不禁说得焦急了些。萌音一副怀疑的神情不过还是回答了我。 「长。而且笔直,还留到了腰部」 「穿着呢?」 「她穿的是袖子蓬松的亮青色开襟衫,搭的是黑色荷叶裙」 等听到脚踏在地面的声响之时,我才发觉自己打了个趔趄。 「理人君?」 「没事……我没事……」 这话显然没有一丝说服力。我此时的脸色应该是苍白得与萌音不相上下的。 不会错的,那人就是祈。 可为什么我看不到她?为什么我的脖颈处感受不到一丝寒气?更重要的是,她不是已经成佛了吗?不过,我确实没有直接看到祈消失的一瞬间。只是她的身体渐渐透明……不对,等等。 明明我的全身都在发热,身体内侧却犹如被冰封的匕首刺中了一般丧失了所有温度。我深吸一口气,问萌音。 「近松先生——高一时纠缠萌音的那位幽灵,是如何成佛的?」 「即使你问我这个」 「他的身体变透明,然后越来越看不清楚了?」 萌音眼中虽满是「为什么问这种问题?」的疑惑,但她摇头否定了我。 「他没有变透明,当时他飘起来离开了。之后怎么样我就不知道了」 果然是这样。我想起在近松先生成佛时萌音确实有过一个将头缓缓抬起的动作,我也估计过有这样的可能。 祈第一次出现在我眼前的时候,她便感慨过地面和床都有一股如同磁石斥力一般的力量排斥着她,让她无法在上面踏足,也不能往高处飘去。 只有在成佛的时候,才能飘到空中。 于是,之后又会怎么样?为了不让自己发出声音,我用手捂住嘴,拼命加速思考。 祈已从须川的死亡中解放出来。她也原谅了真正妨碍她成佛的真美女士。理应成佛才是啊。然而,此刻她却站在那里。身体透明与否,和是否要成佛根本没有关系。她在为真美女士的幸福而祈祷之后变得无限接近于透明也是,并不是因为自己对此世没有了留恋。 身体第一次变透明的时候,祈低着头,头发盖住脸。那时,她说自己快要成佛了一定是骗我的。 而之所以撒谎,是因为她不愿让我知道身体透明的真正原因。 真正原因……是什么?我不得而知。为什么不来与我商量。明明我永远都会把祈摆在第一位。从小时候开始,就从未变过…… 真的是这样吗? 我让右手离开嘴唇,举到眼前。 祈为真美女士的幸福而祈祷时,她比我所想象得到的任何都要更加耀眼。我深深领悟到她处在一个即便我如何伸手也不可能触及到的地方源源不断地绽放着光辉。这些都不会错。 只是,我从没有将这只手伸出过。想也没有想过。 明明在她要原谅须川时伸出过。明明在她担心龟井先生时,自以为伸手就能触摸得到。 明明不停在梦里向从未存在过的二十五岁的祈伸出过。 十九岁时的我,面对十六岁的祈也只是将自已的手放在膝上纹丝不动。 因高一音乐节时的种种,祈变得更耀眼,更圣洁。祈变透明——不,她在我眼中变得愈发透明的契机,便是后来。 我看到祈为了真美女士的幸福而祈祷,无意识之间我认清了祈对自己而言究竟意味着什么。 我能看见祈的无上幸运,也就此迎来了终结。 与幽灵有关的现象,百思也无从得其解。只能将其当做已有的事实去接受——在与化成幽灵的祈初次相见的那一日里我所得出的答案,让我的右手开始剧烈颤抖。 祈早就知道我将会无法看见她。为了向我隐瞒这事,她谎称自己即将成佛。 可是,我想不通她为何无法成佛。也想不通,她此刻为何会在这里。她理应明白我和萌音有可能来到这里的。 「幽灵,还在那里吗?」 「她从刚才开始就没有动过。 她双手绕在后面,抬头赏着樱」 这样啊,我回应了这一声,然后注意到。 「幽灵把两只手绕到了背后?」 「这很重要吗?」 「对我来说,非常重要」 萌音以甚是怀疑的表情又看往祈那边,点头。我继续问她。 「她的右手贴在左手下面,左手掌半闭着吗?」 「理人君,你看得见幽灵吗?」 真若如此该多好。 祈此时的姿势,就和我高一时她与我一块在这赏樱的姿势一模一样。 在那时以前,她从未有过这样的姿势。而现在她根本没有必要站成那个样子却为什么?还有她或许没有考虑到被萌音看见的可能性也是,让人费解不已。 不,不对。 我只是不愿去相信,其实我的心中早就有了答案。 祈,必须来到这里。 祈,必须以那个姿势赏樱。 那时候她假装赏樱赏得出神,不自然地把手组合到身后,是因为她察觉到我的手重合在她的手上。 明明连自己对我去年没陪她来过这里的小心思都藏不住,却瞒住了我最想知道的事情—— 「祈姐姐」 我唤她,迈出步子。枉顾身后飞来萌音的劝阻声往前走,来到我们的老位置上停住。 好想和祈说话。这五个月以来没有一天我不这么想,但从未像此刻一般唇焦口燥。脑中浮现出我们在一起生活时的一幕幕。我未曾改变,我想抓住祈姐姐的手。这个念头,暴力地膨胀起来。 可是,眼前却只有一片空然。 我又一次让祈沦落只身一人。过去明明发过绝不会让她孤独的誓言。这一次她真的因我的过失,永远地。 在那要将自我吞噬干净的黑暗之中,唯独有一颗放着光芒的,泛青的白色星星。 脑中浮现出这个景象,以此为契机,眼中收映的一切都开始急速地褪去色彩。我的视界逐渐回归到与祈再会之前那个色彩凋零的世界。在我不知祈是否存在的土地上,纷然不断的樱花瓣一枚又一枚地飘落积累。 其中有一枚,被装饰上了光泽。 幻梦吗。而镶嵌着光泽的花瓣落个不止。每落下一瓣积累的光泽又会增加一分,最终形成了绽放着樱色光芒的瑰块。与此同时,土壤、野草、树皮、叶子、云彩、天空,全都开始取回自己的鲜丽色彩。 就仿佛,所有的一切都沐浴在星辉之下。 那颗只有我才能看见,曾经我确实伸手想触碰的星星。 不会错的。祈就在这里。 她正面向着我,为我而祈祷。 咬紧浅桃色的唇,在胸前紧紧地紧紧地握住手。 视野中沁出了泪。好不容易鲜明起来的色彩与色彩的分界线此时又变得模糊不明。 祈在为什么而祈祷呢,用不着问也能知道。因为她甚至能为了亲手导致自己死亡的母亲,为了她能幸福而祈祷。 如果祈为我而祈祷,那我所能做的就是。 色彩交融,我似乎与肉眼见不到的祈交错了视线,同时我说出那句话。 「我会幸福的」 星星的璀璨光辉强得我双眼睁不开。我点头,然后转身回到萌音身边。 「幽灵,已经走了。究竟是怎么回事,理人——」 萌音楞住了。应该是因为她见到了从我面颊上流落下来的泪吧。我攥起拳将其拭去,微笑。 我对萌音抱有的感情,当然与对祈的不同。 「很抱歉吓到你了。我必须认真给你个答复」 握起萌音的手。她身体变得僵硬,但没有挥开。我感受着她的温热并牵过她的手,将她带到我与我最重要的人一起觅得的老位置上。 「迟了这么久我很抱歉,现在我想回复你对我的告白。我将,与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