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昨日的春天等待你》 序 台版 转自 轻之国度 轻之国度录入组 图源:肥皂 扫图:撸管娘 录入:阿梵修 校对:kid 修图:不会修图的kid 当我绞尽脑汁依旧束手无策,逐渐不耐烦思考的时候,偶然抬头,发现天空清澈到令人惊讶的程度。 老鹰盘旋上空,啼叫著俯视大地。其身影旁是宛如一滴流淌而下的牛奶般,安静高挂在清晨天际的月亮。 我深深吸了口新鲜空气,向精疲力尽的头脑输送氧气。 潮湿感穿过鼻孔。早已闻惯的海潮咸味中,混著少许梅花香。 十七岁的春天。 将视线移回前方,再度迈出脚步。 我在浪潮声中沿著堤防前进。其实要回家的话走这边是在绕远路,但我需要边走边思考的时间。 昨晚某件事就是一切的开始,对我而言同时是结束。 坦白说,我还是无法完全接受现实。我这样做真的对吗?是不是有更正确的选择?即便状况不会改变,我依然反覆回想著昨晚的记忆。越想越觉得,自己好像渐渐沉进了名为后悔的泥沼中。 我努力整理杂乱的思绪,想说至少归纳出个雏形。当注意到的时候,已经回到了家门前。 我默默走进门,回到房间。 因为没有力气做任何事,所以我就随便躺在床上,只不断重复将流露出的懊恼转为叹气的行为。 没多久,强烈的睡魔袭来。现在想想,我从昨晚开始就完全没睡。 当我闭上眼睛,这几天和明里在一起的记忆,如同走马灯般闪过。 明里的笑脸、害羞的表情、哭泣的模样,依序浮现在脑海。 我度过了一段得天独厚的时光。只要明里待在我身边,我就觉得幸福。 正因如此。 无论做出什么选择,我一定要让明里── 然后,我的意识遭到睡魔俘虏。 第一章 四月一日 下午三点 小型渡船随著风浪摇晃。我大约两年没搭过船了。 我从靠窗座位随意环顾船内。记得座位大概有一百个,但乘客五只手指就数得过来。 船壁上的时钟正好指著下午三点,离开东京已经六个多小时了。 支著下巴靠在窗框,我轻轻叹了口气。 我离家出走了。而且是老套到不行的理由。 即便不愿回想,但那段讨人厌的记忆仍会擅自在脑内重播。 的确我也有不对的地方。跷了春假讲座在书店打发时间是我不好,站著看书时被老爸亲自逮到,也不该找「没有啦,我在念物理……因为我看的是科幻小说嘛」这种藉口。 只不过,我觉得接下来大致上是老爸的错。 「明明缴钱了」和「你就是这样功课才会落后」和「你以为是谁在养你」和「你这个笨蛋」等等……老爸刚到家就开始对我说教,但有一半是单纯的痛骂。 我承认跷课是我不对,但不顾对讲座没兴趣的我的意愿,擅自预约的人是老爸。更何况,就算他说什么「养我」,当初就是因为他问我要不要来东京,我们才会像这样住在一起。 有点不讲理吧?即便这样的想法逐渐增强,我还是乖乖低著头听他训话。但老爸无意中说出的一句话,让我再也无法忍受。 「带你回东京搞不好是错的。」 我就像被钝器击中了头部。 大概呆了两、三秒……不,搞不好更长的时间后,我跑进自己的房间。我对老爸的声音置若罔闻,收拾了最基本的行李塞进旅行包,隔天一起床就跑出家门。我咬了咬牙。 「……臭老爸。」 咒骂般吐出的言词,在船内玻璃窗上凝聚出些许雾气。 继续回忆过去也没有意义。我眺望著海面放空。 窗外海面在午后阳光下闪灿著白光。今天风浪有点强,船摇晃得幅度颇大。 可能是因为想起了不高兴的事,我有点晕船,想去吹吹风,于是从座位上站起来,走向位于船前方的甲板。 一到外面,强风将连帽上衣的帽子吹得啪啪作响。虽然初春的风还有些冷,但忧郁的心情好像随著风被吹走了一样,多少觉得比较轻松了。 露天甲板上没有人。我走向船头,握住甲板扶手。视线移往船前进的方向时,已经可以看见此行的目的地,也就是一座小小离岛。 那是我时隔两年不见的另一个故乡。 袖岛。 抵达袖岛港后,我背起装著行李的旅行包走下船。 在我走出港口之际,正巧看见对向人行道上某个眼熟的身影。 那名有著黑色短发,身上散发某种狂野气质的高个子男人是保科彰人。虽然头发比两年前稍微长了一点,但我没认错。 我还在袖岛的时候,彰人就已经在岛内赫赫有名。他以独特的投球手感,引领弱小的袖岛高中棒球社闯进甲子园,从此一战成名。当时岛内的男生都崇拜彰人,我也不例外。 彰人大我三岁……所以应该二十岁了。他现在在做什么呢? 虽然时间很短,但我和彰人见过面。正当我打算简单打个招呼时,他已经走进渡船售票处了。 错过时机了。 「……算了。」 下次有机会再好好打个招呼吧。我将视线从渡船售票处移开,朝此行的目的地,也就是奶奶家前进。 我穿过旅行社大楼和旅馆密集的港口周边区域,前往内陆,爬上住宅林立的狭窄坡道。 我的出生地是东京,但在袖岛居住的时间更长;虽然学籍目前设在东京的高中,可是国中小都在袖岛念。所以说到故乡,比起东京我更容易联想到袖岛。 这么想的话,这次离家出走搞不好也可以说是回老家。虽然就算换个说法,状况也没变就是了。 说到没变。 袖岛的街道几乎和两年前一模一样。周围都是老旧的民宅,一栋新房子都没看见。这么一成不变的状况,让我的厌烦感盖过了原本怀念的心情。 大概爬了十分钟的坡,我在两层楼的木造住宅前停下脚步。 门上挂著「船见」的门牌。这就是我家。 打开关不严的拉门,当我说出「我回来了」之后,奶奶就从客厅出来了。 奶奶刻著深深皱纹的脸绽开笑容。 「欢迎回来,奏江。」 即便已经过了米寿,奶奶也没有驼背,其站姿让人无法感受到与年纪相符的老态。看见奶奶的模样和两年前相同,我放心了。 「啊啊,好久不见,奶奶。」 总之先上二楼放行李。 我走进自己的房间。里面和记忆中几乎一样,不管是床、书橱或是书桌,都维持两年前的模样。只不过,好像有定期打扫所以没有灰尘。床上已经铺了春天用的被褥,是奶奶准备的吧。 我把旅行包放在地板上,走出房间。 接著下楼梯,去放置了爷爷佛坛的房间报告我回来了,最后才走进客厅。 我盘腿坐在坐垫上,朝坐在对面的奶奶开口。 「就像早上电话里说的那样,我想在这里待一段时间。」 「和你爸爸吵架了吗?」 「嗯……嗯?我连这件事都说了吗?」 「你打过电话后,你爸爸也马上跟我联络了喔。说是你可能会来,如果来了就拜托我照顾。」 「啊,这样啊……」 「你的行动都被看穿了呢。」 嘻嘻嘻。奶奶发出魔女般的笑声。该说是无情还是讨厌呢?我心情复杂。 「……我选错离家出走的地方了呢。」 「明明没有其他地方可以去还嘴硬。反正你放春假也闲著没事吧?待在袖岛不正好吗?最近有大渔祭喔。」 「我不喜欢那种人多吵闹的气氛,所以不去。」 「我还在想,像你这样的个性居然能够好好住在东京呢。」 「祭典的吵闹和东京的吵闹本质上不一样。」 我伸手去拿矮桌上放的橘子并剥皮。 正当我将果肉放进嘴里时,听见嘎啦一声,玄关传来拉门打开的动静。 「我回来了……啊。」 走进客厅的是妹妹惠梨。 两年不见的惠梨稍微有点像大人了。我记得她已经十四岁了,发型已经从老土的双马尾辫换成了侧边低马尾。但最吸引我的地方是水手服。两年前还在背小学生书包的惠梨,现在已经是国中生了吗?我感慨很深。 「唷,惠梨。好久不见啦,社团活动刚结束吗?」 听见我的话,惠梨半眯起眼。 「你为什么在这里?」 「还真是冷酷的招呼啊。你没听奶奶说吗?」 「我知道你要回来,我问的是你为什么回来?」 她的态度咄咄逼人,很明显并不欢迎我。 这也没办法。惠梨当初直到最后都坚持反对我去东京,我在彼此气氛紧张之下离开了袖岛,而且这两年完全没跟她联络。 「别那样瞪我啦。都这么久没见了,一起吃吃橘子嘛。」 「喂,橘子不是你的吧。」 我的胸口像是被针刺到般痛了一下。「喂」吗……虽然不是第一次被这么叫,但两年前她基本上都喊「哥哥」,所以有点受伤。 「回答我的问题。为什么回来袖岛?」 「没为什么。我离家出走了,只是暂时寄宿在这里。」 「暂时?」 「大概一个礼拜左右,吧。今天是四月一日,所以住到八日。」 「哼。所以呢,你为什么离家出走?和那个人吵架了吗?」 我的视线从依旧站著的惠梨身上移开,转向正面,看见奶奶摇了摇头。 既然奶奶没说,那就是她自己猜到的吗?直觉真准。反正我也没有敷衍带过的理由,所以就承认了。 「呃,大概就是那样。你懂的。」 「所以那时候才阻止你啊。跟那种人走什么的,很奇怪好吧。」 「说不定就是那样呢。我在反省了。」 「对吧?和那个人一起住什么的,果然从一开始就不──」 「惠梨。」 奶奶打岔。 「不要称呼你爸爸为那个人。」 听见奶奶的严厉责备,惠梨嘟著嘴低下头。 「因为,没办法把那种人当成爸爸嘛……」 我了解惠梨的心情。 过去的船见家一家四口住在东京。家庭成员是我、惠梨、老爸和妈。但在我六岁,惠梨才三岁的时候,双亲离婚了,原因是妈出轨。 我不清楚详细的情况。只不过,妈完全对家人丧失了爱情这点恐怕不会错,所以监护权被交给了老爸。 至于老爸想不想要监护权这个问题,我觉得还是别深入考虑比较好。就事论事的话,当时老爸做出了自己留在东京,把我和惠梨寄放在袖岛奶奶家的决定。之后接近十年,老爸都对我们不闻不问。 惠梨原本就叫老爸为「那个人」。对几乎没有和老爸生活记忆的惠梨而言,老爸就跟陌生人没两样吧。 只不过──对我而言不是,应该说这种状况只维持到了国中。我在老爸三年前提议「想不想念东京的高中?」时同意了,并在国中毕业后前往东京……呃,不过主要原因当然不是因为对老爸有什么父子情,而是对袖岛的生活感到厌烦。 「惠梨,总之先坐下。」 听见奶奶温柔的声音,惠梨乖乖坐在奶奶身边。 「我去泡热茶,你们互相报告一下近况。可以吗?」 惠梨默默点头,奶奶发出「嘿唷」一声站起来,走向厨房。 惠梨垂著脑袋默不作声。因为她是奶奶一手带大的孩子,被奶奶斥责对她来说肯定是不小的打击吧。 对惠梨来说,能够称为家人的就只有奶奶,大概还有我吧。这可能就是她当初拚命阻止我离开的原因。一这么想,就突然觉得惠梨很可怜。 「欸,别那么沮丧啦。」 「这都是因为你吧……真让人火大。」 「不过啊,惠梨你也已经是国中生了呢。有参加社团吗?」 「有没有都无所谓吧。喂,你这两年为什么不跟我联络?」 「那是因为……有点尴尬啦。当初你这么反对我去东京,所以我不知道怎么跟你联络。」 「真没出息。」 她一句话就打败我了。 「正常来说,就算觉得尴尬也至少会报告近况吧?真令人难以相信。这已经算不上礼貌问题而是没有常识了吧?」 「怎么啦,你寂寞了吗?」 「哈?」 惠梨看著我的眼神尖锐起来。 「怎么可能啊。你是白痴吗?你从以前开始就这样,老是说些不经大脑的话让人觉得反感,这点完全没改。在东京也是边缘人对吧?」 「啊?」 我生气了。因为她说中了。 「没跟你联络的确是我的错啦。但你还不是一样,明明知道我的联络方式,但也一次都没跟我联络过。」 「为什么一定是我要跟你联络?应该是离开本地的人要联络才对吧?喂,你真的很没神经。」 「这和没神经没有关系吧?话说差不多别再叫我喂了喔。你是叛逆期吗?明明不久之前还在叫我哥哥,不对不是哥哥,是葛格吧?」 「哈!?那都几年前的事了?好恶。而且叛逆期的是你吧。都几岁了还搞什么离家出走,不觉得丢脸吗?」 「吵、吵死了!我有不得已的理由!」 「反正就是跷了学校的课被发现之类的事吧!」 「我跷的是讲座!」 「你们两个给我适可而止!」 端著茶壶和茶杯回到客厅的奶奶大发雷霆。 「惠梨!不要嘲笑你哥哥!」 「但……但是……」 「奏江也一样!你是哥哥,不要一直和妹妹斗嘴!」 「……我知道了。」 我站起身。 「你去哪里?」 「去冷静一下。」 我头也不回地离开了家。 「完了……」 我一边走在家门外的下坡路,一边哀叹。 没想到回老家不到一个小时就吵架……太蠢了我。惠梨说的一点都没错,明明老实承认就好,但我却一不小心就生气并且开口反驳了。 我确实在东京的高中里是边缘人。不对,不只高中,在袖岛国中那时也一样。原本就因为不擅交际没什么朋友,国二时又因为袒护被欺负的同学,所以落到被全班无视及说坏话的下场,而当我袒护的同学也开始找我麻烦时,我因此有些无法相信人。 只不过,那场悲剧也让我上了一课。 封闭的环境会让人心胸狭窄。这便是国中时期的我挣扎著得到的真理。 为了离开袖岛,我同意老爸的提议跟他前往东京。想说如果是有著多样性、聚集了各式各样人种的东京……而且是我出生的故乡,应该能够接纳我。 这份期待很快就落空了。 起初是因为有在离岛长大的经历而多少受到注目,但真的是一开始而已。与生倶来的笨拙,以及至今为止生长环境的不同,导致我和同学们聊不太起来,渐渐被排挤在外。就在我的成绩连续不及格后,甚至有喊我乡下人的声音出现。 一件好事都没有。 即便如此我仍旧忍耐著。因为我相信只要忍耐,总有一天会出现认可我的人。但挫折感依旧不断累积,终于在昨晚到达临界点。 ──带你回东京搞不好是错的。 老爸说出这句话瞬间,听起来就像是在嘲笑我「不适合」东京一样。 所以我坐立不安地逃到了袖岛的奶奶家。 现在则是从奶奶家逃了出来。 「好想回去啊……」 不是回袖岛也不是回东京,而是回到打从心底想回去的地方。我也不知道是哪里。或许是寒冷早晨时的被窝吧。 无论如何,我现在暂时不想回家。反正天色还早,先到处逛逛吧。 我闷闷不乐地走在沿海道路上,与猛烈的海风正面相遇,发尾拂过后颈,海岸的潮味扑鼻而来。 和大多数离岛相同,袖岛一年四季的风都很强。这是因为岛屿周围除了海洋外,没有任何可以减弱风力的东西。所以,精力充沛的风就这样穿行在整座岛上。 我迎著风沿著海边走,然后看见一个娇小的女孩子,正坐在大概到肚脐那么高的堤防上。她面朝海洋,随意晃著脚,一直凝视著日本本土的方向。 单薄的毛衣,素色的长裤,亮棕色的鲍伯发型,从侧脸可以看出肌肤是健康的小麦色。 我知道那个亮棕色是游泳池氯气造成的褪色,我也知道,那身小麦色肌肤是天生而非日晒造成的。 毕竟她是岛内名人保科彰人的妹妹,同时也是我的青梅竹马,保科明里。 「明──?」 正当我想出声招呼时,又犹豫了。 因为我看见泪水从明里的眼角流下来。 那是自然到令人惊讶的落泪。明里不但没有伸手去擦,甚至连眼皮都没有眨一下。 我烦恼著这个时候和她搭话好吗?但又觉得不能当成没看见直接走掉,所以还是走近明里身边,小心翼翼地试著喊她。 「明里……?」 明里以我怀疑她的眼泪会不会跟著砸过来的速度立刻回头。 「奏、奏江?」 明里似乎打从心底感到惊讶般站了起来。 「为、为什么你会在这……啊、哇!」 可能是因为突然起身一时无法平衡,明里整个人即将往海面倒去。 「危险!」 身体反射性行动了。我扑过去抱住就在眼前的大腿,防止明里往后倒。明里的体温透过长裤传到我的脸颊。 确认她站好后,我立刻放手退开。 连我都没想过自己居然会做出这么大胆的行为。尽管是为了帮忙,应该不会让她觉得不舒服吧? 就在我自己开始尴尬的时候,明里跳下堤防,拍了拍屁股上的沙子。 「抱歉抱歉,太突然了,吓我一跳。」 「没事啦,我也不应该突然叫你。对了,没事吧?」 「嗯,多亏有你我才没有掉进海里,谢谢。」 明里露出微笑。似乎并不介意大腿曾经跟我亲密接触。我放心的同时,也在意起另一件事。 「明里,你刚刚该不会……在哭吧?」 「欸?啊……我最近有点花粉过敏,偶尔就会像这样没事也流眼泪喔。虽然不算什么大事,但有点困扰呢。啊哈哈……」 这么回答我的明里,用力且粗鲁地擦著眼角。 看不出来是花粉过敏。她会哭是因为别的理由──例如发生了什么讨厌的事吧。只不过就算真的是那样,要我时隔两年一见面就问这种事情,实在有点不好意思。 「……你没事就好。话说回来,好久不见了呢。」 「嗯,好久不见,国中毕业典礼后第一次见吧。你回老家?」 「是啊。预定在袖岛待一个礼拜左右。」 「这样啊。那么,时间很充裕呢。」 对啊。我一边随口附和,一边看向明里的脚。 「明里,你还有在游泳吗?」 「游泳?算是有继续吧……怎么了吗?」 「总觉得,你大腿摸起来有在运动的感觉。」 明里露出有些吃惊的表情,接著突然笑出来。 「啊哈哈!你在说什么啊。奏江,你这两年变得有点恶了吗?」 「欸!?我、我刚刚说的话很恶吗?不的确很奇怪没错啦……抱歉,你就当成没听到吧。」 「来不及了。以后我就叫你大腿服务员啰。」 「饶了我吧。」 我们面向内陆坐在堤防上,开始闲聊。 明里是我的青梅竹马,也是初恋对象。并没有什么喜欢的契机,就是察觉到时已经喜欢了那一种。 但我的初恋在国中时期就结束了,起因是明里跟班上女生聊天时说的一句话。 『我和奏江只是青梅竹马,我们之间没有恋爱感情。』 幸好是在告白前听到,不然真的告白就尴尬了──我努力这么安慰自己。 之后我和明里的关系就停留在青梅竹马,没有任何进展,并在我高中前往东京后开始疏远。 这很常见。虽然青梅竹马这种关系很常有,但到了高中依旧很要好的例子也不多吧。我觉得这样就好。能像这样偶尔巧遇一起回忆过去的话,就不应该期盼更进一步的发展。 「话又说回来,奏江你没怎么变我就放心了。本来还想说,你去东京的话搞不好会染头发还是穿耳洞什么的。」 我忍不住笑了。 「你到底对东京有怎样的印象啊?」 「但是,东京有很多会打扮的人对吧?像是模特儿一样可爱的女孩子之类的。」 「和袖岛比起来的话,确实是呢。」 「对吧?所以说,奏江你,是不是也交女朋友了啊?」 明里仰头,由下往上地看著我这么问。 虽然有打肿脸充胖子的想法,但如果谎话被识破的话,肯定会被鄙视吧,所以我老实回答。 「没有啊。很遗憾,我过得是和谈恋爱无缘的学校生活。」 「说得也是,我就是这么想的。」 「很没礼貌喔。」 啊哈哈。明里笑得很开心。 即便称不上报仇,我也开口了。 「明里你还不是一样完全没变嘛。」 「欸,是吗?」 「发型和国中那时一样啊?远远看见马上就知道是你啰。」 「……是吗?」 我变了很多喔。明里彷佛自言自语般这么说,然后低下头。 既然她这么说,那应该就是有什么地方变了吧。我再次凝视明里。 ……是那个吧。因为已经过了两年,身材多少有点像是大人了。但感觉明里想说的不是这件事,就算真的是好了,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反应。 就在我的视线移向明里的脸时,终于发现她与国中时期不同的地方。 那处不同细微到称不上变化,就是她眼睛下方隐约有著黑眼圈。是因为睡不著吧? 正当我盯著明里的黑眼圈看的时候,她转过头。 我们视线交会。 如果是两年前的我,会马上移开目光吧。现在的我应该也是,但我没有那么做。因为我看见,明里眼里积蓄著阴天般的暗色,这让我非常在意。 结果,反而是明里先移开视线。 「……你一直看我会不好意思。」 「欸,啊,抱歉。」 我慌忙转向前方。她这么一说我也不好意思起来了。 我用眼角余光偷看明里。虽然无法确认表情,但可以看见她耳朵泛红。 没过多久,明里就「唷」的一声站起来转向我。她双手背在腰后,微微朝我的方向倾身。 「吶,奏江。」 「嗯?」 「你已经决定要念哪所大学了对吧?」 「对啊,东京都内的i大。」 我念的高中是大学附属高中,只要不留级,可以保证直升大学。 「说得也是……我只是想确认一下。那么,我差不多该回家了。」 「好喔,那再见。」 明里微微一笑,然后离开了。 我坐在堤防上伸了个懒腰。好久没和人说这么多话了,感觉真不错。 但是,明里眼底酝酿的灰暗,一直令我耿耿于怀。 手机时钟显示著下午五点。 要是和惠梨见面感觉还有点尴尬。因此,我觉得应该继续打发时间。 我把手机塞进裤子口袋,站起身。 好了,要去哪呢?就在我一边进行简单的伸展运动一边烦恼去处时,目光被附近民宅院子里盛开的红梅吸引了。 这么说起来,今年还没赏过樱花。今天是四月一日,樱花也差不多盛开了吧。 这座岛能看见樱花的地方,大概只有袖岛神社境内了。 机会难得,乾脆去赏花吧。我这么想著,朝神社出发。 我一边享受著舒服的春日空气,一边前进。正当我通过香菸贩卖处时,一位骑著脚踏车的警察迎面而来。那位警察注意到我后,就在我身边剎车。 那是一位有著椭圆形的脸,大概介于三十五到四十岁间的男性警察。他是袖岛的驻岛警察。 「我还在想好像看过这张脸,原来是你啊船见。好久不见啦。」 警察先生笑起来有点孩子气。这个人也和两年前一样一点都没变。 警察先生是我还在念小学的时候,就从本土调来的警察。因为个性幽默,岛上从小孩子到老人都喜欢他。 「好久不见。」 「回老家啊?学生有春假真好。」 「请问警察没有吗?」 「没有没有。一直在工作都开始烦了。真的很忙。」 虽然嘴上这么说,但明明还有时间和我闲聊呢。正当我在心里这么挖苦时,就听警察先生说「刚刚才完成一件工作呢」。 「发生了什么意外吗?」 「没那么严重啦。神社有老人家吵架了,我去劝架。」 「请问神社人很多吗?」 「不少喔。因为袖岛老人会正在那里聚会。」 真的假的。完全不想去了。 「现在在打槌球所以很热闹喔。船见你也过去一起玩吧?」 「才不要咧……为什么春假要和老人家一起玩槌球?太惨了吧。」 「真是无情。」 「没有年轻人的活动吗?如果不办的话,这个岛会逐渐因为人口外流而进入少子化喔。」 「哦?你会用那种难懂的词汇了呢,不愧是住在东京的人。」 哇哈哈。警察先生笑了。我总觉得被他当作小孩子看待了因此不太开心。 「那么,我就先走了。」 我转过身,朝与神社相反的方向走。 不能将宝贵的春假浪费在这种地方。 和警察先生告别后,我在岛内漫无目的地散步。 我不想遇到老人会成员或过去的同学,所以选了人迹罕至的路走。 回过神时,我正走在老旧住宅集中的小路上。这附近几乎都是荒废的村落,没有岛民会接近这里。 袖岛的矿业在半个世纪前非常兴盛,岛内人口好像是现在的几倍不止。当开采的锡矿资源枯竭后,多数岛民就移居本土,所以才会留下这样的无人住宅。 小时候大人都用「很危险」、「有幽灵出没」等话来禁止我们进入这里,我一直都老实地遵从吩咐,这次是头一次来。 越往里面走,一眼便能看出的废弃房屋就越来越多。杂草恣意生长,别说生活感了,根本完全感觉不到有人。我一面担心袖岛的人口外流,一面感受到静谧空气带来的舒适。 是因为每天都过著与人交际的生活吗?这份安静奇妙地让我觉得心平气和。虽然太阳快下山了,但我依旧沿著小径继续往前走。 穿过一条格外狭窄的小路,我来到一处开阔的场所。 那是一座被弃置的小公园。 生锈的秋千,贴著「禁止使用」通告的立体攀登架,杂草丛生的沙坑……无论哪样都营造出早已为拆除做好了准备般的悲哀感。 与那些遭到废弃的游乐设施形成对照的是,一树盛开的美丽樱花。 「哇,好漂亮……」 就像被盛开到甚至令人眩目的樱花吸引般,我走了过去。 越接近樱花树,就越能感觉其彷佛吸收了这一带所有生机般的旺盛生命力,树根处宛如积雪般覆盖著一层花瓣。 一阵强风吹来,樱花在晚霞中如雪片般飞舞。粉色花瓣占据我全部的视线,强烈的樱花香刺激著鼻孔。 彷佛是好几年份的春天被浓缩在这里了一样。 没想到还有这种好地方。 「──嗯?」 树后面好像有东西。我绕过去后发现那是一座陈旧的祠。屋顶大概一公尺高,下面是双开的格子木门。门开了一半,我蹲下来往里面望去,发现一颗橄榄球大小的石头。 应该是供奉对象的石头上,有一道纵向的巨大裂痕。当我盯著石头看的时候,不知为什么就被细长裂痕里的黑暗吸引了。 我没想太多,慢慢把手伸向裂痕。就在此时,刺耳的高亢音乐闯进耳朵。我心跳加速,反射性缩回手。 那是傍晚六点整的报时钟声,绿袖子。 我环顾四周,想看看音乐来自哪里,然后发现公园角落的电线杆上就有喇叭。如果喇叭在这么近的地方,听起来很大声也是正常的。 我从以前到现在都不喜欢绿袖子的哀伤旋律。好像强制让人觉得感伤一样,有些喘不过气。 冷静过后,我再度朝祠里的石头伸出手。虽然被音乐吓了一跳,但对石头的兴趣丝毫未减。 我一边听著旋律,一边伸出手── 指尖碰到了石头。 那个瞬间,有种静电摩擦般的触感。 我的意识就此中断。 间章(一) 回想起来,我和奏江青梅竹马超过十年了。 契机早就忘了。我们的姓氏「船见」和「保科」,按五十音顺序来排的话大多是一前一后,所以见面的机会很多,注意到的时候已经常常一起聊天了。而且因为袖岛的学生少,不像本土那边的学校会重新分班,这说不定也是我们要好的原因之一。 和奏江聊天很愉快。就读袖岛小学前都住在东京的奏江,知道很多我不知道的事情。例如东京的人走路很快,到处都有便利商店等等。每次听奏江说话,我都非常兴致勃勃。 博学,好聊的男生。我对奏江的这种印象,在小学二年级时发生了改变。 当时的我个性怕生且阴沉。不对,不是当时,现在还是一样。但那个时候的我,几乎不知道该怎么和别人好好相处,所以才会发生那样的事。 当我在午休时间吃完营养午餐,随意翻著课本时,班上男生突然用手指著我这么说。 「你为什么那么黑啊?」 我无法回嘴。因为天生黑皮肤对当时的我而言是最大的自卑点,所以难堪到不知道怎么办。直截了当的说就是,我大受打击。 那个男生或许是从我的反应获得了快感,接著就向我展现出明确的恶意。 「你是不是没有好好洗澡啊?」 我脸上发烫。由于那个男生声量不小,周围的同学不约而同将视线聚焦在我身上。教室里到处都是窃笑声,其中还有「好脏」、「好臭」之类的声音。虽然有几个女生开口制止,但有更多的人随之起舞。 我既不甘心又觉得丢脸,但果然还是没办法回嘴,只能咬著嘴唇低下头。即便如此,毫无同情心的话语依旧一点一滴渗入胸口,转为泪水夺眶而出。 就在悲伤即将满出临界点时,我的手腕突然被人抓住了。 「走吧。」 是奏江。我没想到他会在这种时候跟我说话,所以吓了一跳。 「走啦。」 奏江生气地催促,于是我反射性站起身,就这样被他拉著离开教室。他完全不在意同学们的嘲笑声,快步带著我来到走廊。我现在依然记得,手腕被他握到发疼的感觉。 我们在屋外的楼梯平台停下脚步,奏江终于放开我的手。 「到这里就没事了吧。」 他刚说完这句话,我压抑的情感就决堤了,当场哇的一声大哭出来。 听见他狼狈地问「你为什么要哭啦」,我哽咽著说出想法。 「我的身体很脏。」 「别管那些家伙说的话啦。」 「但是大家都说我,又脏又臭。」 「你不脏也不臭啊。」 「骗人!」 我大声地说。奏江因此稍微退缩,但很快又摇头。 「我才没有骗……」 「绝对有!反正你也觉得我很脏!」 我当场蹲下来,抱著头缩成一团。 我一边哭一边强烈后悔。因为就算是当时的我也知道,奏江并没有说谎。即便如此依旧迁怒他的原因是,我找不到他对这样的我如此温柔的理由,我无法坦率地接受他的好意。 罪恶感逐渐膨胀。无论有什么样的理由,我都不该对帮助自己的奏江这么说。 就在我痛哭到眼泪乾涸,一边自我厌恶一边抬起头时,发现奏江还在身边。我们视线相遇,他看起来很不安地凝视著我。 「没、没事吧?明里。」 「……嗯。」 「我不太会说话……但是打起精神啊。」 「……嗯。」 我只能无力地附和。 因为我无精打采的样子,奏江好像更加不知所措了。他一边发出「那个」、「所以说」、「这个」等等的声音,一边组织言语。 没多久,他彷佛灵光一闪般,清楚地对我说。 「明里,手伸出来一下。」 「……?」 我不知道他的意思,但依旧按照他的话伸出右手。 奏江握住我的手,似乎犹豫了片刻后,居然张嘴含住了我的手。 「呀!?」 我惊讶地把手缩回来。 听见我疑惑地问为什么要做这种事,奏江用格外认真的表情说。 「明里,你不脏也不臭喔。」 然后,他似乎有点不好意思似地补上一句。 「……可以直接放进嘴巴里,怎么会脏呢。」 我呆了一会儿,忍不住笑了。 奏江满头雾水地看著我,但我笑到停不下来。 虽然有含在嘴里怕化了这种表达方式,但我没想到他会为了证明不脏,直接把我的手放进嘴里! 我笑到流泪,难过的心情就此消散。等笑累了才有所察觉。 我,喜欢上奏江了。 第二章 四月五日 下午六点 我最先感觉到的是传进耳中的绿袖子报时钟声。 旋律停止后,我的脑袋瞬间充满疑问与不安。 ──发生什么事了? 虽然打从出生以来,我不曾体验过所谓的失神,但恐怕现在的状态就相近于从失神中恢复过来。意识的连续性突然中断,下个瞬间,与失神前截然不同的景色映入视野。 如果要具体表达现状,那就是明明直到刚才为止我还站在废弃村落公园──那里的樱花树下,现在却背海坐在袖岛的堤防上。 驻岛警察先生就在眼前,他将脚踏车停在旁边,满脸担心地看著我。 「喂,你没事吧?说话啊。」 警察先生向我搭话。 「……警察先生?」 「喔,噢。我就是。」 看起来有些困惑的警察先生露出苦笑。 警察先生本身没有任何问题。问题出在,他为什么会、又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在我面前的? 「那个,请问你在做什么?」 「做什么?我刚刚还在跟船见你说话吧。」 「刚刚?你说的刚刚……大概是多久以前?」 「……你真的没事吗?我们大概五分钟前就开始说话了喔。不记得了吗?」 五分钟前。我没有和他已经说了五分钟话的记忆。 我环顾周围。这里确实是袖岛的堤防。不是废弃村落也不是公园,连一片樱花花瓣都看不见。只不过,天空和先前的记忆一样,浸染著晚霞色。 现在几点?为了确认时间,我将右手伸进口袋里摸索,但没有找到手机。是忘在家里没带出来吗?正当我这么想的同时,察觉到了手机就握在左手里。 我想看时间,但又因为新浮现的疑问而停下动作。 我是什么时候拿出手机的? 话又说回来……不只手机,还有衣服,现在穿的衣服也和之前不一样了。明明我今天一直穿著连帽上衣,现在身上却是运动服。虽然这是我的衣服没错,但我不记得有换过衣服。还是说,其实我一开始穿的就是运动服,但以为自己穿的是连帽上衣?有这种事吗? 「喂喂你又来了,不要突然安静啦。」 听见警察先生的话,我倏地抬起头。 「不、不好意思,我有点在意衣服和时间……」 「衣服?我不知道你衣服怎么了,不过现在是六点,你没听到刚才的报时钟声吗?」 「欸?啊,是喔。说得也是……」 随口回答后,依旧无法理解现况。我将手机塞进裤子口袋。 我确实听见了绿袖子的报时钟声。但我在废弃村落时也听见了……嗯?意思是,时间从我在废弃村落时就停滞了吗?也就是,我从废弃村落瞬间移动到这个堤防……不,怎么可能。假设是那样好了,但警察先生说过大概五分钟前就在跟我说话。所以……这是怎么回事? 不管怎么思考,我都无法从现状整理出自己能够理解的说明。 「船见,身体不舒服的话我送你回家吧。还是说带你去诊所比较好?」 「不,不用这样啦……我可以自己回家。」 「是吗?那就好……怎么说呢,不要太钻牛角尖喔。虽然这件事令人难受,但你并没有错。好,那我也要走了。」 「啊……?」 警察先生跨上停在一边的脚踏车。就在我以为他要离开时,他突然想到什么似地看著我说「啊,最后还有一句话」。 「夜游要适可而止喔。」 警察先生留下这句话就走了。 令人难受的事什么的,夜游什么的……那是什么意思?听不懂。 话说回来,警察先生会这么关心,应该是因为我的状态看起来很糟吧。就算他那样认为也不奇怪,或者该说就是他看到的那样没错。最近生活一团糟,又因为无法消化现状导致视线有点摇摇晃晃。就像是遇到了恶劣的整人游戏一样。 该不会真的是整人游戏吧?今天是四月一日愚人节,有人配合我时隔两年的回老家行程,策划了整件事想让我沦为笑柄……会不会是这样? 我挥散荒谬的妄想。想太多,开始累了。反正太阳也下山了,回家吧。 回到家时太阳已经完全西沉,天色正在逐渐变暗。 打开玄关门时,我和穿著制服从客厅出来的惠梨视线相遇,并因为立刻想起和她吵架这件事而觉得尴尬。 应该要装作若无其事,还是先道歉再说呢?正当我这么烦恼时,惠梨先开口了。 「回来得真晚。好了,快点进来。」 「啊、好。」 她的态度很普通,看上去不像在生气。原本以为惠梨是很会记仇的类型,看来是我想太多了。 但是身为哥哥,果然还是道歉比较好吧。 我脱下鞋子踏上走廊,叫住往盥洗室方向走的惠梨。 「啊……惠梨。」 「嗯?什么?」 「那个,抱歉啊,跟你说了些幼稚的话。」 「哈?你在说什么?」 「就是,我出门前不是和你吵架了吗……」 惠梨露出诧异的表情,然后好像什么事都没发生过般低声嘀咕。 「那个已经无所谓了啦。我也有点不对。」 我相当惊讶。那个一生气就没人劝得动的惠梨居然老实道歉了,事到如今我才实际感受到名为两年岁月的重量。 就在我偷偷为了妹妹的成长而感动时,惠梨不耐烦地说。 「我说你,不准备没关系吗?」 「啊,好好好。准备,准备。要准备什么?」 「……你在说什么?再来要守灵不是吗?」 「守灵?谁过世了吗?」 惠梨的表情凝固了。正当我这么想,她接下来看向我的眼神满是责怪。 「喂,你认真的吗?」 虽然因为她还是继续喊我「喂」而有点沮丧,但我还是老实询问。 「因为我真的不知道啊……该不会是跟我交好的人吧?」 惠梨犹豫片刻,小声说。 「……是彰人先生喔。保科彰人先生。你为什么不记得了?」 我花了点时间将保科彰人这个名字,和「过世」这个词连结在一起。 「等、等等等等。开玩笑的吧?我今天在港口看见彰人了欸。」 「哈?」 「啊,该不会是那个吧?因为今天是愚人节所以想骗我?这种玩笑一点都不好笑,别开这样的玩笑比较好喔。」 「……你在说什么?」 惠梨用我从来没见过的认真表情这么说。 她似乎真的很担心我似地开口。 「彰人先生四天前就过世了,今天是四月五日。」 ──那么,我去整理一下头发。 惠梨这么说完,一边用眼角余光看我一边走进盥洗室。 我呆站在走廊。 彰人死了,而且是在四天前……难以置信。这样的话,我今天下船时看见的彰人是什么?认错人了吗?还是说那其实是幽灵?怎么可能。 惠梨还说了其他奇怪的话。今天是四月五日?我不觉得自己会因为春假就将日子记错四天。今天是四月一日星期日,这种事只要看手机马上就知道了。 我从口袋拿出手机解锁。 萤幕上显示的日期一如惠梨所言,是四月五日。 「……骗人的吧。」 我跑进客厅,看过所有显示今天日期的东西。 电视、报纸、电子座钟……全都告诉我今天是四月五日。 我无法相信,这绝对有问题,如果是整人游戏也搞得太复杂了吧。 我走出客厅寻找奶奶。 打开和室纸隔门时就发现奶奶了,她正在衣橱里找著什么。 「奶奶,有空吗?」 听见我的声音,奶奶回过头。 「哦,奏江。你回来啦。守灵的时候就穿这件──」 「今天是几号?」 我在奶奶说完之前打岔。 「怎么突然这么问?」 「告诉我就对了。」 「我想想啊,今天是星期四对吧?四月五日星期四。」 「真的?没错吗?」 「如果我还没老人痴呆的话就没错喔。就算要我以死去爷爷的名义发誓也可以。」 既然都能以爷爷的名义发誓了,可见奶奶没有骗我。 这么说……今天果然是四月五日吗? 即便想否认,但我找不到足以反驳的证据。惠梨和奶奶都说今天是四月五日,所以奇怪的人是我吗? 「到底怎么回事……」 奇怪的事情接二连三发生。 回过神来已经从废弃村落移动到堤防、彰人的死、日期的偏差……比起整人游戏,更像是做了个失去一致性的噩梦一样。 就在我苦恼的时候,奶奶从衣橱里拉出一件黑色的衣服递给我。 「来,换上这件。」 奶奶说学生守灵时应该穿制服,但离家出走中的我怎么可能随身带著制服,所以就先借用老爸就读袖岛高中时的旧制服。那是旧式的立领学生制服,虽然不甘心但尺寸刚刚好。 守灵似乎在袖岛的社区活动中心举行,我和奶奶还有惠梨一起前往。 春日夜晚的凉爽空气,正适合整理脑内乱七八糟的情报。 经过深思熟虑,我理解的事情有两件。 首先,今天确实不是四月一日而是四月五日,毕竟所有表示日期的东西全都这么告诉我,惠梨和奶奶也回答今天是四月五日,所以我只能这么相信。 再来,我没有四月一日下午六点,到四月五日下午六点的记忆。如果不谈日期和时间,也可以说没有从触碰到废弃村落祠里的石头那瞬间开始,直到在堤防和警察先生聊天这段时间的记忆。因为这两个时间点都伴随著绿袖子的报时钟声,所以可以断定时间是下午六点。 意识空白四天。 要说原因的话,我首先想到的是脑部异常,健忘症或者少年痴呆之类的。从现实层面来说,这是最有可能的吧。十七岁就有记忆障碍,放在创作里面是很常见的设定,可是一旦扯上自己,不仅不好笑还很恐怖。老实说,我不想认为自己生病了。 其他能够想到的原因是,祠里的石头。 在我触碰到那个的瞬间,自己所在的场所和时间就跳跃了。搞不好就是因为触摸了神体,所以遭到报应也说不定。老实说,比起生病,因为遭报应更不现实所以感觉还比较轻松。 但是……无论是生病还是报应,这空白四天里的我怎么样了呢? 这种事只要问就能知道。我跑到走在前方的惠梨身边,和她并行。 「惠梨,有空吗?」 「……什么事?」 「虽然是奇怪的问题但我还是想知道,我最近有在家里吗?」 哈?惠梨提高了声音。 「这是什么问题。你在不在、自己不知道吗?」 「也不是不知道,就是那个啦,那个。我想知道你是怎么看的?」 惠梨惊讶地盯著我。 我知道自己说了奇怪的话。但如果突然说「我没有这四天的记忆」,反而会害她担心,所以只能随便找个藉口了。 惠梨的视线从我身上移开,转回前方,然后开口。 「很常出门,也曾经整晚不回家……」 也曾经整晚不回家,意思就是大多时候都有回家。看来只是没有记忆,生活还是很正常的样子。但如果是这样,就有了许多值得在意的部分。 「我去哪了?不回家的意思是,在哪里过夜了吗?」 「……东京的水,是不是混了什么对脑袋有害的东西啊。」 「哈?你突然在说什么?」 惠梨转向我。 「你最近一直很奇怪,一般不会问这种问题吧?我真的认为你去一趟医院比较好。」 「没有这么严重啦……」 「很严重。你绝对很奇怪。」 我不去看一脸严肃的惠梨,开始找藉口。 糟糕。结果还是害她担心了。 乾脆全部告诉她算了,告诉她我回过神来就已经过了四天。但感觉说了这件事就真的会被带去医院,也会害奶奶担心。 ……还是说,我真的该去医院啊? 「你们两个,再来要安静啰。」 正当我烦恼怎么回答惠梨时,奶奶的声音传来。 我们来到做为守灵会场的社区活动中心附近了,那是间有剑道场那么大的平房。总是冷冷清清的门前,已经有身穿丧服的大人们在排队。 惠梨似乎还想说话,但我们加入队伍后就无法交谈了。 我们在柜台登记后进入活动中心。一走入宽敞的房间,我的视线立刻捕捉到穿著袖岛高中制服的明里。 虽然我知道明里升学的学校是袖岛高中,但这是第一次看见她穿高中制服。她看起来比起在堤防巧遇时更加文雅。 明里正在和身穿丧服的大人说话,感觉不方便和她攀谈。所以我和惠梨以及奶奶,依序坐在了排列好的折叠椅子上。 我的视线转向祭坛。 画框当中的脸确实是彰人,这让我对彰人的死亡有了更加真实的认知。 彰人对我有恩。 当小学三年级的我被像小混混的国中生缠上而害怕时,正好路过的彰人救了我。虽然当时的彰人无论是年纪或体格都输给那个国中生,但他却能以毫不胆怯的态度与之争辩并赶走了对方。我到现在都还记得当时与彰人的对话。 「看见胆小的家伙就让人火大。你又没有做错什么,堂堂正正的面对他啊。」 「可是,如果他是坏人搞不好会揍我……」 「那种时候就用石头丢他,然后全力逃跑就好啦。」 即便当时因为彰人这种大胆的回答而感到惊讶,但后来,他的话对我起到了精神寄托般的作用。 真的觉得不妙的时候丢出石头然后逃跑就好。一旦这么想,就稍微觉得没那么可怕了。当然,这并不是什么值得夸奖的事,实际上我一次都没用过,但我确实因为彰人有了胆量。 虽然不知道彰人是怎么看我的。 即便如此,我也不希望彰人死掉。 诵经、拈香结束后,丧主,也就是彰人的母亲站在祭坛前致词。 彰人的母亲远远看过去一脸憔悴。头发失去光泽,目光空洞,感觉随时都会昏倒,明里站在旁边陪著她。 致词后,守灵也就告一段落了。出席者纷纷起身走向出口,我也站了起来。 出席者似乎会得到家属回礼,我和惠梨以及奶奶加入柜台前的队伍。 排队等待时,有两位出席者一边说话一边排在了我们后面。 「没有守灵宴席?」 「这也没办法啊。保科家的经济支柱只有保科太太一个人,生活拮据。而且听说了吗?她儿子的死因是急性酒精中毒欸。」 「啊啊,我知道。验尸报告是昨天出来的吧……」 急性酒精中毒。也就是酒喝太多吧? 这么说起来,健康课有教过。急性酒精中毒的死亡案例,好像有很多是因为呕吐物堵住气管导致的窒息死亡。如果足以被称为袖岛之星的彰人,临终时居然是那种状态,实在令人难以接受。 队伍前进,轮到我们了。 负责交递回礼的人是明里和她母亲。 我行了正式的礼,接过明里给的回礼纸袋。 然后,明里看著我的打扮低声说。 「袖岛高中的制服……」 「你说这个?这是我爸的旧制服,脖子周围很紧所以总觉得不舒服。」 「那样啊。但是,很适合你喔……非常适合。」 这么强调的明里眼中突然涌出泪水。 可能害她想起彰人了。我慌张地从口袋拿出手帕递过去。幸好奶奶有叫我带。 「那个,难过的话随时都可以跟我说。只要你愿意,我可以陪你聊聊……」 我对只能说出这种话的自己感到厌烦,但用手帕压著眼角的明里点了点头。因为后面还有其他人在排队,我就此离开了活动中心。 外面的 空气很冷,夜空十分清晰,感觉冬天似乎还没远离。 「回家吧。」 奶奶这么说,于是我们朝回家的方向前进。 就在此时,背后传来小跑的脚步声,我回头一看,是明里。 「怎么了?手帕不用今天还我啦。」 「不是。那个……我有事情要告诉你。」 「有事情要告诉我?」 「嗯。四月一日到今天,这四天里发生的事情……不对,应该说是会发生的事情,才对吧?」 我有一瞬间听不懂明里在说什么。 但当理解「四天里」这三个字的意思后,我几乎是跳起来靠向明里。 「你知道吗!?」 明里整个人一抖,并发出「呀」的小声尖叫。看见她那害怕的模样,我冷静下来,并且感到了罪恶感。 「啊,对、对不起。我有点心急……」 「没关系……我没事。但是,在这里没办法全部说清楚……」 明里慢慢靠近我耳边,用像是悄悄话的声音说。 「明天傍晚五点来废弃村落的公园。奏江想知道的事,我都会告诉你。」 明里重新拉开距离,并用一句「那么明天见啰」和我告别,小跑著回活动中心了。 我呆呆地目送她的背影,听见惠梨用诧异的声音问。 「怎么回事?」 「……我也,不太清楚。」 我用惠梨听不见的声量补上「现在还不清楚」这句话。 隔天。早上起床首先要确认的是,放在枕头旁的手机。 我立刻拿起手机,看向时间日期。 四月六日,早上八点。 我将脸埋进枕头。日期还是跳了四天。意思就是,很遗憾这并不是梦。 昨晚守灵回家后,我很快洗完澡刷完牙回到房间,没有跟惠梨或奶奶询问这空白四天里发生的事。一方面是不想害她们担心,而另一方面,是因为我对明里所说的那句话产生了信赖与疑问。 ──奏江想知道的事,我都会告诉你。 如果明里能够说明发生在我身上这复杂又奇怪的现象,那实在是感激不尽。 只不过,我不晓得明里知道这件事情的原因。除此之外,明里指定会合的地点是废弃村落公园,那里是我四月一日和明里道别后才发现的地方。也就是说,明里应该不晓得我知道那个地方。 「……搞不懂。」 头开始痛了。是因为昨天一直处于混乱状态吧?说不定脑袋也有肌肉酸痛之类的症状。 我决定睡个回笼觉让脑袋稍微休息。 睡醒时已经中午了,我和奶奶吃了午餐。 惠梨似乎和朋友一起去本土玩了。我稍微松了口气。惠梨从昨晚开始就格外担心我,原本还因为要是见面了她说不定会继续追问而感到不安。不过说起来,害她担心确实是我的错。 午餐结束后,奶奶找我帮忙。 「我想整理阁楼。因为有不少重的东西,所以需要男生帮忙。」 距离和明里约定的时间还很充裕,所以我同意了。 我用奶奶拿来的梯子爬进阁楼。亮著电灯泡的小空间内,堆满了又多又杂的纸箱,每一个看起来都很重。我按照奶奶的指示搬下她想要的东西。 正当背后开始出汗时,我不小心弄倒一个纸箱,参考书撒在阁楼里的地板上。 「这些是老爸的吗?」 全都是和it相关的参考书,应该是在东京当程式设计师的老爸的东西没错。里面夹杂了几本手写笔记,大概是老爸学生时期的东西。 我随意拿起一本打开。一丝不苟的字密密麻麻地写满了纸面,感觉读起来眼睛会很痛。就在我想把笔记放回纸箱时,看见了一个用红笔圈起来的句子,上面记载著对某个专业术语的解说。 【回滚】 当电脑的数据更新等等发生障碍之际,取消现在的处理,回复到障碍发生以前的状态。 「回滚……」 我试著念了出来。听起来很酷。但如果不是以it产业为志愿,大概一辈子都没有用到这个术语的机会吧。 我阖上笔记,将它放回纸箱里。 下午五点前。 我走在废弃村落里面。因为帮奶奶的忙比预料中花了更多的时间,所以感觉会迟到。 我穿过容易迷路,偶尔还会被地面坑洞绊住脚的小路前进。就在五点刚过不久,我看见了小路的出口。行走速度渐渐慢下来,走进了公园里面。 樱花花瓣飘落飞舞的画面中,穿著袖岛高中制服的女孩子正站在樱花树下。她彷佛在沐浴一般,眯著眼凝视天空。 明明知道那个女孩子就是保科明里,我却没有出声喊她。 因为在这种令人屏息的幻想般景色中,我看她看呆了。 所以,当明里发现我并和我视线交会的时候,我心生动摇。 「来了就叫我啦。」 明里似乎有点困扰地笑著说。 「啊、啊啊。抱歉,不小心看──」 看呆了……我差点将这句话脱口而出。当然不能说这种装模作样的话吧。 「看?」 明里可爱地歪头询问,催促我把话说完。 实话太难为情了不能说,现在该怎么敷衍过去。看、看…… 「看橘子很好吃的样子,吃了就迟到了……」 是会让人感到傻眼的愚蠢台词。 「……是吗?不过没关系喔,时间也差不多。」 明里温柔微笑著。但她的笑脸看起来有种觉得可惜的感觉,说不定她期待我说出「看呆了」这句话……不,肯定是我想太多。 总之先坐吧。明里这么提议,于是我弯腰坐在樱花树根上,明里也按著裙襬坐在我身边。因为是双方大腿几乎会碰到的距离,我有点慌。 为了恢复平常的样子,我大声咳嗽然后迅速进入正题。 「所以,明里你说的『我想知道的事』到底是指什么?」 「嗯,要从哪里开始说起呢……反过来说,你想从哪开始问?」 「从、从哪开始问?这样的话……」 想问的事情很多,但她这么问我反而一时讲不出来。 空白的四天、明里选择这里见面的理由、还有…… 「你为什么穿制服?」 「啊哈哈。第一个想问的是这件事啊。这么在意吗?」 明里展示般捏起制服两肩的布料。 「才、才不是啦。那个,就是那个,我想说从小问题开始解答……」 我的心神被打乱了。 我知道理由。因为今天的明里特别像大人。该说是行为举止有女人味吗?反正当她做出什么行动时,我的胸口就有种被轻抚过的感觉。 明里似乎感到有趣般笑了笑,然后心情很好地开口。 「我会穿著制服,是因为葬礼刚结束。和昨晚的守灵不一样,今天过去本土了喔。回到家已经没时间换衣服,所以直接穿制服过来。」 「啊啊,这样啊……」 这种事只要冷静思考就能够推测出来。因为一般来说,守灵隔天就会举行告别式。 稍微想想再发言吧。我默默告诫自己,然后丢出下个问题。 「我了解你穿制服的理由了。那么,你为什么会觉得我知道这里?」 「因为这是奏江你告诉我的喔。」 「我?怎么可能,我不记得有说过。」 「也是呢。不过,你接下来就会告诉我喔。」 「……什么意思?」 因为听不懂而提问后,明里满脸认真地反问。 「奏江,你知道时间跳跃吧?」 听见那个突如其来的名词,我一时反应不过来。 「时间跳跃就是,那个……前往未来或回到过去?」 「对。」 「那个时间跳跃怎么了吗?」 明里凝视著我,清楚地说。 「奏江,你进行时间跳跃了。」 「……欸?」 我没有马上理解,无论是谁都会和我一样吧。反正没有被说「你进行时间跳跃了」就能表示「原来如此是这样啊」的人。 但是,明里看起来不像在开玩笑。而且我也不觉得她在家人的葬礼后,和我约在这种安静的公园是为了说谎。 「我懂你难以置信的心情喔,因为我当初也一样,但希望你听我说。」 因为我当初也一样?明里这么说我就更搞不懂了。 不过……反正我现在想要情报,那就先听明里怎么说吧。 「……总之你说看看。」 听见我这么说,明里认真的表情稍微放松了。 「虽然是相当复杂的事,但我会努力说明。」 「好,拜托你了。」 「那么,先从确认开始吧。奏江,你正为了没有从四月一日下午六点,到四月五日下午六点之间的记忆而困扰吧?」 「就、就是那样!」 为什么你会知道?虽然我想这么问,但明里似乎打算继续说下去,所以我决定将问题留到最后。 「你没有这段期间的记忆是因为,你的意识从一日的下午六点,跳到了五日的下午六点。」 「我的……意识?」 「没错。不是像哆啦a梦那样搭时光机前往未来,而是只有你的意识,跳到了四天后的你身上这种感觉……好像是这样喔。」 我觉得头有点痛。好像是这样喔,这句话是怎样?可信度突然降低了欸。 「你说的这些是听谁说的吗?」 「嗯,就像我刚才说过的──不对,这个之后再说,现在先按照顺序说明。」 虽然相当笼统……但既然明里都这么说了,就这样吧。 「我目前说的是你的现况对吧。我再来要说的,是你身上会发生的事。这很重要,仔细听喔。」 我点头。 「听好啰?你接下来会一边回溯,一边体验这空白的四天。」 「什么意思?」 「简单来说,往后一天就会回到两天前,以此类推,一直回溯到四月一日的下午六点。像这样,逐渐补上空白的时间。」 「……对不起,我的理解有点追不上……」 「口头说明好难啊……你等我一下喔。」 明里捡起掉在附近的细树枝,用它在地面写下『一日下午六点』,然后画了个箭头往下,接著在箭头前方写下『四日下午六点』。 明里用树枝指著箭头说。 「这段『一日下午六点』到『五日下午六点』的时间,就是空白的四天。」 「因为我时间跳跃了,所以才没有这四天的记忆……是这样吗?」 没错。明里点头。 她这次在『五日下午六点』旁画了个往右的箭头,写下『六日下午六点』,然后拿出手机确认时间。 「三十分钟后……也就是『六日下午六点』一到,你就会时间跳跃到『四日下午六点』。」 这么说著的明里,在『六日下午六点』画了往下的箭头,并写下『四日下午六点』。 『五日下午六点』,往后一天是『六日下午六点』。 『六日下午六点』,回到两天前是『四日下午六点』。 这就是明里所谓的「往后一天就会回到两天前」吧。 我可能开始抓到规律了。 明里继续说。 「然后,如果『四日下午六点』又过了一天,到了『五日下午六点』的话──」 「就会时间跳跃到『三日下午六点』……了吗?」 「没错没错。你开始理解了呢。」 明里继续往下书写。 重复往后一天就会回到两天前的顺序,按照规律逐一列举──写到『一日下午六点』并画下通往『二日下午六点』的箭头后,她停了下来。 「这样空白的四天就都补上了。」 明里把树枝放在地上,再次抬头望向我。 「这个现象称为『回滚』。」 「……回滚。」 我大概了解事情的经过了,但越听越觉得难以相信,疑问的数量也增加了。 「我有很多问题想问……为什么是下午六点?话又说回来,为什么我会被卷进这种麻烦的现象里?」 「我不清楚详细的情况……但可能是因为触摸了祠里的石头,你是这么告诉我的。至于下午六点,只是因为你触摸石头的时间是下午六点,我想时间本身并没有特殊意义。」 「祠……」 完全忘记那个的存在了。 我站起身,往樱花树后的祠里张望。 龟裂的石头还在。和之前的记忆一样,没有任何改变。 「但是我不懂……只是碰了石头就发生这种现象正常吗?就算发生好了,回溯时间什么的听起来……有种各方面没有取得平衡的感觉。」 「……这不是听你说的,而是我自己的推测。」 我回过头,明里已经走到了身边。 「小学上袖岛历史课的时候,不是去过神社吗?」 「啊……好像有吧。」 那是小四还小五的时候吧。全班去神社听神官先生说话这件事我有印象,还记得神社的地板特别冷。 「那个时候有听说,袖岛曾经是修行者接受考验的岛……没错吧?」 「我完全不记得……你该不会想说现在的状况是给我的考验?」 「或许是也不一定……」 明里一说完,我就觉得这件事很荒谬。 「我到底为什么一定得接受这种考验啊?莫名其妙。再说了……我一直很在意这件事,为什么明里你这么了解?不管是回滚,还是我碰了祠里石头,你怎么全都知道?」 因为疑问不断涌现,我的语气不自觉粗鲁了起来。 明里用同情般的视线看著这样的我。 「这都是奏江你告诉我的喔。」 「我?」 「虽然对现在的你而言是未来,但我在这里说的话,全部都是你告诉我的喔。」 一字一句,仔细回忆后的说话方式。 我按住眉心,慢慢吐气。 「给我点时间想一下……」 如果是大人,会在这种时候抽菸吧。 我反覆咀嚼并慢慢消化明里的话。 「回滚」。 我知道这个单字,那是在奶奶家阁楼发现的笔记上记载的专业术语。虽然和本来的意思有所不同,但若是针对「时间回溯」现象命名的话,意外很合适。 明里说她说的那些话都是我告诉她的。既然如此,那个回滚的称呼方式,也是我取的吧。 虽然尚未完全厘清的事还很多,但多亏整理过脑袋,记忆库有了多余的空间。 「抱歉。老实说无论是时间跳跃,或是我告诉过你这件事,我都还有点无法理解。不过,我不认为你在说谎,所以我会努力试著相信你。」 「谢谢你这么说。」 明里露出微笑。看见她温柔的表情,我松了口气。 「……可是啊,还真是在讨厌的时间点卷进了麻烦的事情里呢。我在回老家的期间,而你也因为彰人的葬礼忙得很……」 就在我说到这里时,脑袋里突然有什么衔接上了的感觉。 回滚。 彰人死亡。 然后,回溯时间── 「……那个,明里,彰人是什么时候过世的?」 「四月二日的半夜十二点,到凌晨两点之间。」 彷佛早就准备好在等我问一样,明里毫不犹豫地说。 四月二日的半夜十二点到凌晨两点之间。 明里说过,我接下来要补上的空白四天,是从一日的下午六点,到四日的下午六点。和彰人死亡的日期有重叠。 也就是……如果,明里说的是真的。 「那我就可以,阻止彰人死掉不是吗……?」 「……对啊。」 明里倏地低头,然后表情紧绷地再次和我视线交会。 「奏江,我希望你……救哥哥。」 明里说得很清楚。 我不知所措。我对回滚和时间回溯还处于半信半疑……应该说怀疑占了八成。就算明里拜托我救彰人,我在这种状态下也无法立刻答应。 但我同样无法拒绝。先不论回滚的真假,我不想推开身在彰人刚过世不久阴影中的明里,而且她的表情非常认真。 所以我这么回答。 「……我知道了。我会试著尽力而为。」 明里用力点头。 「死亡推测时间就是我刚才说的,四月二日半夜十二点到凌晨两点之间,死因是急性酒精中毒,遗体是在香菸贩卖处后方空地发现的。」 「香菸贩卖处……是那里啊。」 袖岛只有一个香菸贩卖处。那是间在狭窄的小巷内营业,隐居一样的小店。这样一来就知道场所了。 「彰人为什么会在那种地方?」 「警察推测会不会是去空地那边上厕所,因为附近好像有类似的痕迹……」 明里艰难地说明。是我问了不太合适的问题。 但如果回滚是真的,要救彰人应该不会很难,只要那天不让他喝酒就行了,更何况我还知道他的死亡场所和时间。 现在想想,我还没报答小学时受彰人帮助的恩情。 如果真的能够回到过去……如果只有我能做到的话,我想救彰人。 「奏江,时间差不多了喔。」 明里看著自己的手机这么说,我也像她一样确认时间。 五点五十七分。如果明里的话没错,回滚再过三分钟就会发生。 「那个,我的意识下次会跳到四月四日下午六点对吧。」 「嗯。大概。」 「居然是大概吗?」 「我说过很多次了,这段说明全都是你告诉我的,所以没有证据。」 「啊啊……这样喔。」 既然明里都这么说了,我也无法追问。 「……但是,回滚一定会发生喔。至少以前的我看起来是那样。」明里感慨地说。 就在此时,一阵风吹来。 樱花像是无数的蝴蝶般纷飞,粉色花瓣在橙黄色的晚霞衬托下非常醒目。 这里的樱花真的很漂亮。就在我专心凝视樱花的时候,听见了呜咽般的声音,于是我看向身边。 明里用手摀著脸,肩膀颤抖。啜泣声从指缝间流露出来。不是呜咽般的声音,而是货真价实的呜咽。明里在哭,而且那明显不是花粉过敏的哭法。 「明、明里?你没事吧?身体不舒服吗?」 「……呜、不,不是……我、我……」 「你、你突然怎么了啊……」 就在我因为不知道她哭的理由而感到混乱时,傍晚六点的绿袖子开始播放了。 哀伤的旋律加速了我的不安。 「……奏江……」 明里抬起脸,那双依旧扑簌簌掉著泪水的眼睛,直直看著我。然后,她用一种压抑呜咽、硬是挤出来般的破碎声音说。 「我将一切、交给你了。所以……过去的我就、拜托你了──」 间章(二) 和奏江在一起的小学时期,无论哪一幕的记忆都非常鲜活,每当回忆起来,都会让我有种翻阅精采故事书的感觉。 例如,我们小学三年级的那一天,虽然七月了但天气很凉爽。 我和平常一样跟奏江一起放学,然后坐在堤防上打发时间。例如在神社发现了流浪猫、班上某同学带了游戏机来教室、图书室借的书的感想等等。那样漫无目的的闲聊,会一直持续到夕阳西斜。 我记得,那天的奏江格外热情。 「我之前被国中生缠上了,是明里你哥哥救了我喔。」 「欸,是喔?」 「嗯。明里你哥哥超帅。吵架厉害,棒球也打得很好。真令人崇拜。」 「是喔……」 哥哥经常刁难我所以我不喜欢他,但听了奏江的话并不会觉得讨厌,反而坦率地以这样的哥哥为荣。 「我也好想像彰人一样,有什么擅长的事情喔。」 「……我觉得奏江现在就很好。」 「欸,是吗?我也想在运动之类的方面发挥才能啊。」 奏江喃喃自语「有没有什么呢」没多久,就转向我说。 「明里你真好,有游泳这项特技。」 「说不上是特技啦……」 「不过之前是班上第一对吧?这样就很厉害了。」 「是这样吗?」 我的确擅长游泳,但因为会露出天生的黑皮肤,所以不是很喜欢。 但奏江的称赞让我很开心,所以我觉得可以试著更努力一点。 暑假到了,我下定决心报名了在小学游泳池举办的游泳培训班。练习比想像中严格,但时间扎实地缩短了。 暑假最后一天,老师跟我提议「要不要试著去本土的游泳学校上课」,老师打包票说「保科你有这方面的才华」,而且还说请跟家长商量看看。 我对去游泳学校上课有所憧憬,能在宽敞且乾净的泳池里尽情游泳肯定会很舒服。但应该不行吧。我不抱希望。因为这时的我,已经知道家里经济拮据了。 自从爸爸在我五岁时因故过世,妈妈就一个人抚养我和哥哥。她早上在超市当收银员,晚上则在小吃店酿酒。在我更小的时候,真的觉得妈妈是不需要睡觉的人。妈妈每天都耗费大半的时间在劳动,即便是现在的我,也不太清楚妈妈到底几点睡。 我不想加重妈妈的负担,所以我决定不告诉她游泳学校的事,但是…… 「明里有游泳的天分,请务必让她上游泳学校。」 亲师会谈的时候,老师这么跟妈妈说了。 我妈妈很温柔,而且有点好说话,所以她答应了。 因此,我得以去游泳学校上课。想拒绝的话还是可以拒绝的。例如说「游泳很累所以不想游」,或者「我一个人去本土会怕」等等的话,就能不加重家里的负担。 我之所以没有拒绝,可能是因为就算有些勉强,我还是想去游泳学校。 开始在游泳学校上课后,为了不白费学费和船的交通费,我拚命练习。在升上小学六年级的时候,我已经擅长游泳到在市大会获得冠军的程度。 我在学校朝会时受到表扬,也受到同学们的注目,朋友因此增加。在以运动神经好坏评价人的国小时期,我在班上很受欢迎,已经没有同学会欺负我了。 如果连害妈妈加重经济负担的罪恶感都拋到脑后的话,我每天都很幸福,因为大家都称赞我。但最让我高兴的是奏江那句「明里,你超厉害」。光凭这句话,我就觉得自己可以更努力。 「不过啊,我本来就知道明里有游泳天分。」 放学回家路上,奏江得意地这么说。 「是吗?」 「对啊。果然我有看人的眼光呢。」 「欸,好厉害。」 「你说的不是真心话吧。」 啊哈哈。我笑了。 先不提厉不厉害,我很感谢奏江。因为如果那天奏江没有称赞我,我就不会正式开始游泳。 「谢谢你,奏江。」 「干么突然谢我?」 「因为你有好好看著我,所以我很开心。」 听见我再度道谢,奏江红著脸咕哝「又不是什么大事」。 这样的时间如果能够一直持续下去就好了。我这么想。 第三章 四月四日 下午六点 ──意识转换了。 我倏地抬起头,视野中映出大量人潮。同时还闻到又甜又辣,各种东西混在一起的味道,也听见不绝于耳的脚步声,以及远处传来的绿袖子报时钟声。 刚刚还在眼前的明里不见了。跟之前从废弃村落移动到堤防那时一样,一切在瞬间转换。虽然听过明里说明有做好心理准备,但我依旧感到惊讶。 「真的假的……」 在我愕然的同时,明里刚才哭泣的样子,如同残影般留在了脑海中。 明里究竟为什么难过呢?是因为想起了彰人的死吗?还是因为我无意识中说了什么没神经的话吗?或者有其他理由…… 虽然不放心,但我现在该面对的是当下而非过去吧。如果明里说得没错,现在应该是四月四日下午六点。 正当我打算拿手机确认时间,眼前突然出现一个男人。 那是一位满脸通红的中年男性。真的是突然出现,不是从旁边冲过来,也不是从背后窜出来,而是从下面冒出来的感觉。简直就像坐在离我很近的地方,然后突然站起来一样。 「喂,你发什么呆啊?」 男人有双吊眼,额头浮著青筋。好像在生气……这人谁啊?我根本不认识。 「那个……请问有什么事吗?」 「啊!?」 男人怒吼的同时,酒臭味传了过来。这家伙是个醉汉吧? 「你是在挑衅我吗?浑蛋。居然敢小看我。」 男人靠了过来,我慌忙拉开距离。 「请、请等一下!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男人以口齿不清的含糊谩骂回应我。这样不行,无法沟通。 到底为什么事情会变成这样?我正因为明里哭了感到著急,意识就突然跳到人潮之中,还被不认识的男人缠上。状况变化实在太过剧烈,感觉快陷入混乱了。 总之先想想怎么摆脱这个状况吧。 对方恐怕醉得不轻,用尽全力逃跑的话应该能甩开吧。只不过,没搞清楚前因后果就离开总让我觉得良心不安,但对方并没有冷静下来好好谈的意思……反而好像随时都会扑过来揍我。没时间从容思考了。 没办法,逃走吧──正当我退了一步,我和男人之间挤进一位金发的年轻女性。 「好了好了!stop!请问发生什么事了呢?」 她似乎很习以为常地用「好啦好啦冷静一下嘛」、「大家都在看喔」、「总之先喝点水吧」等话哄著对方。就在我不禁对她居然能这么流畅的安抚人感到佩服时,她瞄了我一眼。 「这里交给我,你回去吧。」 「欸,但是……」 「都说了交给我。就当成是帮我忙的回礼吧。」 继续留下来好像反而会帮倒忙。虽然我不愿意把麻烦推给陌生人,但既然原本就打算要逃,那就恭敬不如从命吧。 「我明白了。非常感谢。」 我微微点头,快步离开现场。 随著在人潮中前进,我知道了这里特别热闹的原因。 这里是袖岛神社境内。可以从参拜道路两侧林立的摊贩,以及汹涌的人潮这两点推测出,今天是袖岛一年一度的庆典大渔祭吧。但是,我不懂自己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毕竟我不喜欢这种人多吵杂的活动,应该不会来才对。 而且,那位金发女性又是谁呢?感觉有点眼熟……我只顾著注意那个醉汉,没能好好确认那位女性的脸。还有她说「就当成是帮我忙的回礼吧」,我帮了她什么忙吗? 一堆搞不懂的事让我觉得很烦。就像前一位员工没有进行交接,就把复杂的工作全部丢给接班的我一样,又因为是自己的事所以也不能丢著不管…… 总之,先确认时间吧。 我一边走一边将手伸进裤子的右口袋,不意外地,或者可以说理所当然地找到了手机。看来不管哪段时间的我都习惯把手机放在这里。 我看了今天的日期和时间。 四月四日,下午六点零五分。 正好回到了四月六日的两天前。明里的话是真的。 「回滚……」 我以自己都意外的速度冷静地接受了现实。不过也可能是因为连续遇到措手不及的状况,所以脑袋已经麻痹了。至少比陷入混乱来得好。 我收起手机回家。 回到家首先要做的就是,收集情报。 我走进客厅,正好发现靠在矮桌上勤奋念书的惠梨,于是向她搭话。 「惠梨,有点事想问你。」 惠梨瞥了我一眼,视线就重新回到笔记本上。 「只有一点的话就问吧。」 「谢啦。那我不客气了,你认为我今天去了哪里?」 惠梨抬起头,难以理解地看著我。 「什么意思?猜谜?」 「直觉回答就好。」 「……大渔祭吧?」 「答对了。真厉害。那么,你知道我为什么会去大渔祭吗?」 「好像要去某个摊子帮忙吧。你就是这么说的……」 原来如此。我去某个摊子帮忙了吗?既然如此,帮我解围的金发女性,应该和那个摊子有关吧。虽然不知道为什么会落到去帮忙的境地,但我大概了解自己出现在大渔祭的理由了。 由于直接问会被怀疑,所以改用猜谜形式来问果然是对的。这样一来就可以顺利获得答案了。 「全对。虽然只有两个问题就是了。总之,谢谢你回答。」 道谢后离开客厅时,我听见了惠梨小声嘀咕著「好奇怪」的声音。 我坐在房间椅子上,从书桌抽屉随便拿出一本笔记本和笔,把笔记本摊在桌上,开始在纸面写字。 我试著在笔记本上重现明里解释回滚时,画在地上的辅助图。 经过祭典会场发生的纠纷,我有点忘了明里的话,所以才像这样复习。 往后一天就会回到两天前,依此类推,然后补上日期和箭头。就在画出『一日下午六点』到『二日下午六点』的箭头后,我放下笔。 好,这样就完成了。没问题,我已经理解了。 「……啊,这么说起来。」 就在我注视自己画的图时,曾有的某个疑问重新浮现。 记得是要去替彰人守灵的路上吧。那个时候我问过身边的惠梨。 『一日下午六点』到『五日下午六点』的空白时间里,我怎么过── 我只有意识进行了时间跳跃,身体则处在正常时间里。也就是说,现在的我实际上已经体验过这四天了,只是因为回滚而没有记忆。 为了寻找线索,我拿起手机随意点开备忘录功能,却发现了不记得输入过的文字。 ?四月二日 下午六点三十分 在香菸贩卖处后方空地发现彰人的遗体 打急救电话 ?彰人的死亡推测时间 四月二日的半夜十二点到凌晨两点左右 ?四月一日 晚上九点左右 彰人进入居酒屋「飞鸟」 半夜十二点左右喝得烂醉离开 「这是什么?」 彰人的死亡细节……吧?明里告诉过我的内容就写在上面。除此之外,还有我不知道的情报。 我凝视著手机萤幕,大概在重看第二次的时候察觉到一件事。 「──啊!」 对了,这个备忘录,是『一日下午六点』到『四日下午六点』之间的我,在我还没体验过的时间里输入的吧。未来──从日期来说是过去的我,给现在的我留下了情报。如果是这样,就能说明为什么手机里会有我不知道的情报了。 但这样一来,我就开始在意备忘录的正确与否了。先不论明里告诉我的,剩下的情报对不对呢? 例如第一项「在香菸贩卖处后方空地发现彰人的遗体 打急救电话」。虽然明里说过彰人的遗体是在香菸贩卖处后方空地被人发现的,但我不知道发现后打急救电话的人是谁。而既然我的手机里有这个讯息,意思是我是第一个发现的人吗? 如果是我,手机应该会有通话纪录。 我立刻打开通话纪录。 这是四月一日下午六点以后的通话纪录。星期一──四月二日的下午六点三十分,有打给一一九的纪录,吻合备忘录记载的遗体发现时间。 看来手机的备忘录没错。只不过,我很在意和明里的通话次数居然这么多,「昨天」特别多。昨天是……四月三日吗?是因为有约吧? 总之,这样就省下调查彰人死亡细节的功夫了。 现在只剩下,我在那段空白时间里是怎么过的了吗?但是…… 「反正问就对了。」 问惠梨或奶奶的话,马上就能弄清楚才对。 思考告一段落,楼下正好传来惠梨喊我「吃饭!」的声音。原来已经到了晚餐时间。 我从椅子上站起来的时候,感觉左边口袋有些异样,好像放了什么东西。 把手伸进口袋,从里面拿出一张摺起来的千元纸钞。 大概是为了在大渔祭买东西吧。我把拿出来的千元纸钞放进钱包后下楼。 「奶奶,有空吗?」 晚餐后,我问正在厨房洗碗的奶奶。 奶奶没停下手边工作,头也不回地问我什么事。 「你记得我回到袖岛后,每天是怎么过的吗?」 我一开始想找的是惠梨,但如果每次都问她奇怪的问题很容易被怀疑,所以我决定来问奶奶。 奶奶和惠梨不同,生性宽容的她应该不会立刻怀疑并担心我吧?我是这么评估的,但奶奶发出惊讶的一声「哈?」然后回头看我。 「你问怎么过的?还真是个不容易回答的问题呢。」 奶奶说得没错,这个问法有点太笼统了。那就限定日期吧。 「也是啦。那么,四月一日。我回来的那天是什么感觉?」 「就算你这么说……我记得,你和惠梨吵架了对吧?」 这我知道。我想知道的是,下午六点以后的事。 「之后呢?吵架出去之后。」 「又问奇怪的问题。那是你自己的事吧。」 「欸,说是这么说啦……我只是想确认一下,奶奶知情到什么程度这样。」 「我只知道你们吵架。你那天出去以后就没回来不是吗?」 「没回来?」 「你电话里说要在朋友家过夜了吧?为什么这么说的本人却不记得了呢?」 电话……四月一日的晚上,确实有打给奶奶家的通话纪录。就是那个来电名称为「家」的纪录。因为老爸家没有家用电话,所以我通讯录上的号码没改,依旧是奶奶家的电话。 但是……在朋友家过夜? 我在袖岛没有交情好到可以借住的朋友,当然东京也没有,甚至可以说几乎没有朋友。虽然和明里感情要好,但很难想像自己会借住在女孩子家。 那么,我在哪过夜了? 「结果你住谁家?惠梨也很好奇呢。」 奶奶这么问我。话又说回来,别说奶奶就连惠梨都不知道吗? 「那个啊……改天再告诉你。」 「改天?你该不会住在什么不可告人的朋友家吧?」 「没有啦,不是那样……我觉得不是。」 「好像没什么自信呢。你该不会被卷进什么麻烦里了吧?如果是那样的话要说喔,就算不跟我,也要跟爸爸商量……」 「啊,嗯。我知道啦。真的,改天再告诉你。先走了。」 就在我因为对话似乎往复杂的方向前进而离开厨房时,听见奶奶在后面说「热水好了,你先去洗吧」,于是我就直接往浴室走了。 心里的疑问如同积雨云般扩散开来。 洗完澡,我回到房间。 四月一日的晚上,我去哪了──我在洗澡时想过这个问题,但毫无头绪。我从来不曾在朋友家过夜,可是这次却在离家出走时外宿……恐怕是有什么重要的理由,我才没回奶奶家吧。 四月一日也是彰人死掉的日子。搞不好我外宿这件事,和彰人死掉有什么关联性……? 不对,想太多了吧。但还是要调查清楚我到底在谁家过夜,我不想抱著疑问迎来彰人死掉的四月一日。 虽说还不确定接下来是不是真的会回溯时间到四月一日……但现在只能以相信「会回去」为前提展开行动。明天就到处探听一下吧。 就在我准备上床睡觉时,看见了放在桌上的笔记本。 我顺手翻阅笔记本,刚好翻到画了回滚时间序列的那一页。我凝视著图,突然感到疑问。 「这么说起来,回滚什么时候会结束啊……」 等我回到『二日下午六点』的时候,就算是补上所有的空白了,但之后…… 算了,现在不想也早晚会知道,今天就赶紧睡吧。可能是惠梨说的帮忙摆摊这件事让我特别疲惫,即便没有帮忙的记忆,但身体全都记得。 我把笔记本放进书柜,钻进被窝。然后很快睡著── 手机震动声吵醒了我。 我揉著睡眼惺忪的眼睛拿起手机,等双眼聚焦在萤幕上,发现来电显示写著「保科明里」。 「明里……?」 我接通电话。 「喂?」 『啊,奏江?对不起,在这种时间打过来,你已经睡了吧?』 「是啊,我睡了……现在几点?」 『一点喔。凌晨一点。』 难怪这么想睡。我忍住涌上来的哈欠询问。 「怎么现在打给我?有什么事吗?」 『没有什么事啦,那个……』 明里的声量突然转低,虽然我把手机贴近耳朵,但还是听不见。 「抱歉,我听不太清楚……」 『那个……待会,可以见面吗?』 「待会?你说待会……现在是半夜吧?」 『嗯……』 幼犬叫声般微弱的附和声传来。 我认识的明里不会在这种时候打电话给我,更别说想和我见面了。所以她现在这么说,搞不好是因为发生了什么。 我很担心明里,所以二话不说答应下来。 「好,见面吧。要约在哪?」 『可以吗?那,约在中央公园,二十分钟后。』 中央公园。那是位在内陆的小公园。在袖岛提到公园,通常指的是中央公园而不是废弃村落里的公园。 「了解。那,待会见。」 『嗯。待会见。』 我挂断电话。 我起床,把睡衣换成连帽上衣。虽然走过去中央公园不用十分钟,但还是早点出门吧。 为了不吵醒惠梨和奶奶,我蹑手蹑脚穿过走廊,安静地打开后门。 冷风抚过脸颊,充满睡意的脑袋立刻清醒了。 为了保暖,我一路小跑到中央公园。因为岛内有很多突然的上下坡,所以除非有非常紧急的事情,否则移动方式都是徒步。而且我的脚踏车在去东京的时候扔掉了,除非跟惠梨借,不然只能靠脚走。 哒、哒、哒。帆布鞋触地的声响听起来格外明显。这个季节的袖岛,晚上真的非常安静。就算是东京不曾间断的汽车排气音,在晚上的袖岛也会突然终止。不过偶尔还是会有飙车的不良少年就是了。 就在我这么想的时候,公园到了。 明里还没来。我看向被街灯照亮的公园时钟,比约好的时间早了快十分钟。 我坐在长椅上,小跑发热的体温逐渐被凉飕飕的感觉夺走。 「……好冷。」 我的身体发抖。要是穿厚一点出来就好了。 等待的时间容易让人有不好的想像。 我就这么先过来公园了,说不定应该去明里家接她才对。虽然这里是乡下,但夜路还是很危险,搞不好有变态。而且因为天色暗,也看不清楚路况。由于没有和女孩子在晚上见面的经验,所以我考虑不周了。 现在打电话让她等我过去接说不定会比较好。就在我这么想著从口袋拿出手机时,发现了站在公园出入口的人影。那是明里。 我立刻站起来,呼喊她的名字。听见声音的明里跑了过来。 「抱歉,等很久了?」 「没有,刚到而已。」 街灯照亮了明里的模样。她穿著舒适且厚重的对襟毛衣,双手紧紧抓著衣襬。 在晚上和明里见面的感觉很新鲜,我有点兴奋。 「对不起,这种时候还叫你出来。」 「没差啦。比起这个──」 发生什么事了?就在我想这么问的瞬间,在废弃村落樱花树下看到的明里的哭泣模样,冷不防和眼前的明里重叠。 在绿袖子响起,樱花飞舞的画面中,明里呜咽著哭泣。 由于在意那个眼泪的理由,我询问明里。 「明里,你那个时候为什么哭了?」 「欸……?你说的是什么时候?」 明里惊讶地盯著我问。 「你忘了吗?在我即将回滚前──」 话说到一半我突然察觉。 明里在樱花树下哭,是四月六日的事情。现在,也就是这个时间点的明里当然不知情。 「啊,不、不好意思。忘了我刚刚说的。我对回滚还有点消化不良……」 「这样啊……的确很复杂呢。」 「真的。如果没有你的说明,我现在肯定一片混乱。」 「我?说明?」明里询问。 「是啊。昨天……不对,那个,四月六日吗?那天我们在废弃村落公园说的。」 「欸……是喔。」 明里表情微妙地附和我。 对没有说明回滚记忆的这个时间的明里而言,我的话听起来确实很奇怪吧。我懂她的心情。 「对了,这种时间想见面是发生什么事情了吗?」 「也不是发生什么事了……那个,我有点睡不著。」 「……为什么?」 听见我询问,明里低下头,握紧的拳头贴上胸口。 「总觉得,闭上眼睛的话,重要的人就会离开,就会讨厌我……全都是这种不好的想像,所以很难过。」 虽然是抽象化的烦恼,但看见明里紧张的表情后,我无法追问下去。 我不太了解明里所谓的「重要的人」,恐怕是因为彰人的死让她神经过敏了吧。 即便不了解详情,但如果是烦恼到睡不著,甚至到了深夜把我叫出来的程度,身为明里的青梅竹马应该义不容辞替她分忧。 「我知道了。那么,跟我聊聊吧。」 我笑著说。见状,明里放心般绽出笑容。 「……谢谢你,奏江。」 「不用谢啦。偶尔这样也不错。」 我立刻随便找了个话题。 「明里,你今天都做了什么?」 「今天……没特别做什么喔。不过妈妈因为哥哥接了很多电话。」 「电话?」 「好像是,大学附属医院的医生?打来告知哥哥的状况。」 「哦……大学附属医院啊。」 既然彰人已经过世了,送去医院就不可能是为了治疗吧。那么只剩下一个可能……也就是验尸。 我因为脑内栩栩如生的想像而咬住嘴唇。 为了不让气氛继续沉闷下去,我开始找其他话题。就在此时,冷风飕飕吹过,我搓了搓上臂。 「这里有点冷欸……换个地方吧?」 如果是东京的话,到处都有家庭式餐厅和速食店,但袖岛没有这种店。会营业到很晚的只有居酒屋和小吃店。但是,未成年的我们会被拒绝吧。 正当我想著有没有什么地方可以去时,明里开口了。 「……我知道一个虽然没有空调,但是有屋顶可以挡风的地方喔。」 「是喔,哪里?」 明里淡然的回答。 「袖岛高中。」 我们翻过校门,穿过万籁倶寂的操场中央。 我小声地对半点都没有打算潜藏,大摇大摆走在前面的明里说。 「那、那个,这样不太好吧?」 「没关系。巡逻的人十点就回家了,不用担心会被发现。」 「真的假的啊。真靠不住……不对,我不是在担心会不会被发现啦。我们这种行为,从法律上来说不太……」 明里停下脚步回过头,微微仰头看我。 「那么,去别的地方吗……?」 呜。希望她别用那种眼神看我。 「好啦好啦……就这里吧。反正也不影响别人。」 闻言,明里绽开笑容。 「那么走吧。」 明里往右转,朝校舍前进。 没办法,跟她走吧。 我们穿过操场,沿著校舍走。 大概走了半圈,明里停在某扇嵌著雾面玻璃的窗户前。就在我在想她要做什么的时候,她突然抓住窗户喀哒喀哒地摇了起来。 「你干么?」 「欸?开锁啊。」 「这样就打得开?」 「你不知道吗?」 怎么可能知道啊。我摇头。见状,明里发出「啊」的一声。 「对喔。这个时间的你还不知道呢……」 我脑里瞬间浮现疑问,但很快就理解了。 听起来,明里是在我还没体验过的时间里告诉我这件事的吧。既然这样,现在的我不知道也不奇怪。 明里满脸歉意地说「抱歉,是我没注意到」,然后解释。 「这个窗户用的是月牙锁,但锁歪掉了只能锁上一半。所以,如果像这样一边摇晃一边往横向用力的话……」 窗户开了。明里得意地看向我。 「对吧?」 「哈哈,你对这里很熟呢。」 「我已经在这里念两年书了喔。」 明里爬进窗户。虽然这种像是闯空门一样的行为,让我觉得自己像在做什么亏心事,但我还是跟著她爬进去。 里面是女生厕所。即便没有人我也觉得不好意思,连忙往外跑到走廊。 「哇……真有那种气氛。」 安静的走廊里,即便是很小的声音也能听得非常清楚。 多亏月光让我们不用完全摸黑,但周围依旧相当暗。当视线沿著走廊往里看,紧急呼叫铃的红灯奇异地飘浮在半空。 就算是我这种胆子大到敢独自在废弃村落散步的人,现在也很怕,但另一方面又觉得兴奋。这可是我第一次在晚上闯入学校。 沿著走廊走了几步后,我察觉某件事。 「啊,糟了,没脱鞋。」 当我忙著想脱掉鞋子的时候,慢了一些才从女厕出来的明里说。 「我们学校本来就不用脱鞋,没关系喔。」 「啊,这样喔。我第一次来袖岛高中所以不知道。」 「我想也是。我带路吧。」 我跟著明里,她的步伐轻快,看上去一点都不害怕。 「你不怕吗?」 我走过去与明里并肩,她边走边回答。 「没有昨天怕。而且,有奏江你在我就不怕。」 「这、这样啊。」 我不知道该怎么反应,希望她别说这种听起来像在暗示什么的话。 只不过,没有昨天怕这句话是什么意思?我一时想不出有比晚上的学校更恐怖的状况。 「奏江,你怕吗?」 「我?怎么可能。完全不怕啦,只是有点脚软而已。」 「那样就是很怕喔?啊,这里是图书室。」 明里停下脚步,指向一扇双开门。就算她告诉我那是图书室,也因为看不见里面所以没什么感觉。 「要进去看看吗?」 「进得去吗?」 明里握住门把拉动,但门动也不动。 「锁住了。」 「当然的吧。」 我苦笑。明里似乎觉得不好意思般笑著搔了搔脸颊。 我们走过图书室,爬上楼梯。 「话说回来,奏江你很爱书对吧。现在还是常常看书吗?」 「最近没怎么看欸……在忙学校的功课。」 「是喔,功课很重吗?」 「有种竭尽全力也只跟得上进度的感觉,今年差点就留级了呢。」 「真的?好意外,你国中的成绩很好呢。」 「在袖岛算是吧。」 抵达二楼,我跟著明里往走廊前进。 「我也觉得自己在袖岛国中时的成绩很优秀啦。但一到了东京根本不算什么,感觉不断被人群淹没,老实说,快喘不过气了。」 我一抱怨完就觉得后悔。这种话谁听了都不会开心吧。 「不好意思,话题变沉重了呢。」 「不会,没关系喔。你各方面也很辛苦呢……啊,就是这里。」 明里停在某间教室前,门上方有一块写著「二年级」的金属板。 「我上个月还在这里上课。」 明里开心地指著教室这么说。 我往里面张望,面积很大但桌椅数量不多,大概三十个座位吧。 「要进去看看吗?」 「这里也上锁了吧。」 「门上的窗户开著喔。」 「……这间学校的安全防护措施不怎么严欸。」 明里抬脚踩上窗框借力站上去,接著打开门上的窗户想滑进教室。但就在此时,她发出了一声「好痛」。 「你没事吧?」 明里回到走廊,摩娑著自己的腰说。 「抱歉……应该痊愈了才对,但偶尔还是会痛。」 「痊愈?你受过伤吗?」 「啊……嗯,对啊。但已经没事了,用不著在意。」 「是吗……?」 明里脸色忧郁地点头。 她好像不愿意提起这件事,因此我换了个话题。 「那我先进去吧,你等我从里面开门。」 「谢啰。」 我重复明里刚才的动作抬脚踩上窗框,从门上的窗户进入教室。 教室里感觉比在走廊上看到的更加宽敞。桌子排列整齐,充满木头和打蜡的味道。月光从窗户洒落,使整间教室亮著微微的蓝光。 打开门锁后,明里道过谢走了进来。然后她环顾教室,坐在了窗边的位置。 「这是我的座位。」 奏江你也坐嘛。明里这么说著示意我坐在她前面。虽然我多少觉得不好意思,但还是因为机会难得而坐下。 「想起以前了呢。」 「对啊。好像回到国中了呢。」 「回到小学更好。」 「是吗……嗯,说不定真的是呢。」 现在想想,我的国中时期根本没有值得回忆的地方。被班上同学排挤、找碴,还被受过我帮助的同学背叛……真惨啊。但即便如此,我也觉得和明里在一起的时间很有意义。 「如果能够变回小学生,你想做什么?」 明里单手撑著下巴问。 「做什么啊……以东大为目标专心念书吧。」 「欸?那种事太无聊了吧。」 「明里你呢?」 「我?嗯……」 明里双手抱胸沉思。我一边想这是需要深入思考的问题吗?一边等她回答。然后明里灵光一闪般说。 「想去远足!」 我忍不住笑了。想这么久结果是远足吗? 「远足的话,随时都可以去吧。」 「小学的时候更想去喔,因为经常遇到下雨就取消。」 「啊──的确是。只会在远足当天下雨呢。」 这难道就是所谓的莫非定律吗?听见明里这么自言自语,我随意地回答她感觉好像是这样没错。 「对了奏江,你记得小五那次远足吗?」 「小五的话……明里你满身泥巴的那次?」 「对对对。」 真令人怀念。我翻出过去的记忆。 记得当时是去本土的某座小山爬山。全班都因为这次时隔许久的远足而开心,但明里的开心只维持到一脚踩进泥坑里摔倒,全身沾满泥巴之前。当时明里那沮丧的表情,我直到现在仍记忆犹新。 「那个时候除了我,你也满身都是泥巴了呢。你为什么会跌倒?」 听见明里这么说,我这才想起来。 她说得没错。明里跌倒后,我也摔进了水洼里。 「我是因为……被石头绊倒了。」 「真的吗?」 明里怀疑地看著我。 其实我是故意的。因为我觉得被大家笑的明里很可怜,不忍心继续看下去,所以就把自己弄得和她一样。我想分走聚集在明里身上的好奇目光,就算不多也没关系,结果就是两个人落到同样的下场。 不过实话实说有点肉麻,所以我随意敷衍过去。 「都那么久以前的事了,我不太记得了。」 「是喔……好吧。啊,说到远足──」 我们有段时间都沉湎在怀念过去。 深夜的教室里,和曾经单恋过的女孩子独处。在这种情况下,就算因为紧张而失去冷静也完全不奇怪。而我现在能够专心和明里聊天,是因为我觉得和明里聊天很开心。 当黑板上方的时钟指向凌晨三点时,我忍不住打了个大大的哈欠。 「想睡了?」 「没有……还好啦。」 由于想和明里多聊聊所以我说谎了,其实很困。 在因为聊天中断而陷入道别气氛前,我寻找话题。 「啊,对了。我有事想问你。」 「有事想问我?」 我丢出今天傍晚产生的疑问。 「彰人过世那天,我们在堤防道别后,你知道我怎么了吗?」 我话刚说完,明里就好像被我打了个措手不及般瞪大眼睛。 那是彷佛感到震惊般的反应。虽然她有微微张开嘴巴,但除了吐气外,没有说出任何话。 「明里?」 听见我不安的声音,明里浮现一眼就能看出来的假笑。 「抱、抱歉抱歉。你问的是四月一日对吧?」 「是啊。奶奶说我告诉她在朋友家过夜了,但我想不出自己有会让我在家里过夜的朋友,所以想说你搞不好知道什么。」 「那个……我们只有在堤防偶遇而已,晚上的事我不太清楚……」 「这样啊……我知道了。」 没有收获吗? 连明里都不知道的话还可以问谁?惠梨和奶奶好像也不知道……正当我烦恼的时候,听见旁边传来小声惊呼。 我转过头,明里用手摀住了嘴巴。这个动作挡住她大半张脸,所以看不太清楚她的表情。 「怎么了?」 听见我的询问,明里战战兢兢地转过来,好像发现什么重大失误般皱著眉头。 沉默一会儿后,明里放下手,浮现了放松下来的微笑。 「抱歉,没事。只是有点担心家里的门有没有锁而已。」 「是喔……这是常有的事呢。」 确实是常有的事,但明里好像反应过度了…… 我向她确认。 「真的没事吗?」 「嗯。仔细想过后确定锁好了。」 明里咧嘴露出毫无顾虑的笑容。虽然我有点担心她态度的转变,但又觉得应该真的没事,可能是我想太多。 那么,明里这么说著从座位上站起来。 「已经很晚了,差不多该回去了吧。」 「……也是。」 即便觉得依依不舍,我也站起来。 我先让明里离开教室,自己留在里面重新把门锁上,然后像进来的时候那样,从窗户翻出去。 「学校导览结束了吗?」 来到走廊后我这么问,而明里点头。 「没有特别的看点,而且其他教室也锁著吧……啊,不过,最后有一个想介绍给你的地方。」 跟我来吧。明里走在前方带路。 我们爬上楼梯,通过三楼,来到通往屋顶的楼梯平台。那里除了角落里堆放著学生用的课桌,就只有一扇通往屋顶的门。 「你想跟我介绍这里?」 「怎么会。是这扇门的外面喔。」 明里从旁边的课桌里面,取出了两根铁丝。大概是将发夹还是什么硬折成想要的形状吧。我不懂明里想做什么,所以只是旁观,然后看见她把两根铁丝插进门上的挂锁钥匙孔中转了起来。 没花几秒钟,挂锁就开了。 「好了。」 「好什么好啊。你什么时候学会这种技能的?」 「高中想独处的时候,我常常来这里。然后就想说,只是挂锁的话可能打得开,最后还真的在反覆失败之中学会了。」 「还真是白白浪费行动力的行为呢。」 「这叫做开拓精神喔。」 冷风随著明里打开的门刮过身体。 我们踏入屋顶。 我屏住呼吸。 洁白耀眼的满月照亮了澄澈的夜空。往下望去,海面浮著星星点点的渔火,再往远处眺望,就可以看见朦胧的本土灯光。 彷佛一幅无法尽收眼底的画卷正展现在眼前。 「好好看……真漂亮。」 「嗯……我也是第一次晚上来,比想像中更漂亮呢。」 明里一边仰望夜空,一边摇摇晃晃地往屋顶边缘走。虽然边缘有设置预防掉下去的栏杆,但高度大概只到腰,我觉得很不安。而且因为屋顶没有遮蔽物,所以风非常强。 明里伸手握住栏杆,将身体往前倾。 「很危险喔。」 「没事喔。你也过来。」 我在明里开口之前就走过去了。 我与明里并肩站在一起。然后,视线意外地被栏杆外的景色吸引。虽然很漂亮,但往下俯瞰时身体会因为高度而蜷缩。夜色将地面涂抹成全黑。 「难道你怕高?」 「才、才不是咧。我只是觉得有点冷啦。」 「是喔……」 明里怀疑地看著我,接著突然浮现想到什么恶作剧般的挑衅笑容,一言不发地将肩膀紧紧贴到我身上。 我心神动摇了一瞬间,但尽力维持站在原地的动作。明里身上飘过来的洗发精香味让我鼻子发痒。 「这里是我全袖岛最喜欢的地方。」 明里在我耳边悄悄话似地说。 「白天也很漂亮喔。海洋和岛屿都一览无遗,甚至可以瞭望到本土。」 「欸……真好呢。」 「对吧?啊,你看,是北斗七星。」 明里用手指凌空描摹那个「7」字型。 「很清晰呢。」 「东京不太看得见星星吗?」 「不是那样啦。东京的星空也有属于它的美。」 「真的吗?」 「是啊。而且啊,夜景也很漂亮喔,就像是地上的星空一样。」 「这样啊……听起来很棒呢。」 明里稍微低下视线,然后将手伸往海对面的本土方向,自言自语似地说。 「好想去东京啊。」 「那就来吧。」 「可以去吗?」 「可以啊。」 我继续说。 「如果不行的话,我带你去。」 这句话顺口到我自己都惊讶的程度。 明里目瞪口呆地看著我。 就像是求婚一样呢。我事不关己地想著。等慢了几拍意识到这哪是什么事不关己,就是我自己亲口说的话之后,我脸上发烧。 「不是,我刚刚说的那些话,没什么特别的意思……」 名为羞耻和后悔的感情在脑袋里不断堆叠打转。 就在我羞耻到想死,甚至想从这里跳下去的时候。 明里突然紧紧抱了过来。 因为过于唐突,我只能全身僵硬地接住她。 明里把脸埋在我肩膀,双手绕到背后环抱住我。甜甜的香味,以及柔软的触感让我有种脑袋发麻的感觉。我僵在原地,连呼吸都忘了。 思考完全停滞,甚至没有感到混乱。 肩膀突然感受到吐息的温度,那是明里在说话。 「──不要讨厌我喔。」 如同被双亲拋弃的孩子般孱弱的声音。 我不懂明里想传达什么,也不知道她话里真正的意思。 但是,我能肯定回答她。 「当然不会。」 我伸出因为紧张和动摇而发抖的手环住明里,因为心里有种必须要这么做的义务感。 我们维持了这样的姿势数秒,或者数分钟的时间后,明里慢慢地放开我。 明里隐约泛红的脸庞近在眼前,倒映著月光的湿润双眸微微发亮。 「回去吧。」 明里平静地说。 送明里回家的路上,我们进行著平常的交谈,好像之前在屋顶的拥抱是假的一样。就像刚才在教室里闲聊那样,提起过去的回忆,然后针对此事一笑置之或感到惊讶。自然而然到我都开始觉得屋顶那件事,搞不好是作梦的程度。 但是,就算这样,我依旧开始思索起明里做出那种行动的理由。 那个行为是出于某种好感这点能够肯定。只不过,我无法确定那份好感的定义。对明里而言,拥抱可能是告白的方式,也可能只是表示「高兴」的情感表现。由于无法判断是哪一种,所以我不知道自己要回馈多少给她。 「吶,奏江。」 「什、什么?」 突然听见自己的名字,我声音猛然拔高。 「今天谢啰。幸亏有你,感觉能够好好睡一觉了。」 「是喔……那就好。有什么困扰的话随时都可以跟我说。」 「嗯,我会的。」 明里对我微笑。只是这样,幸福感就一点一滴地在我胸口扩散开来。 我不太了解明里的想法,但无论她对我是哪一种好感,我都很开心。既然这样,现在就沉浸在这份开心中,别去想那些困难的事可能比较好。 可以看见明里家的公寓了,作梦般的时间即将结束。 「明天也见面吗?」 对明里的不放心,以及想和她说话的愿望各占一半,我这么询问。 但是明里遗憾似地皱眉。 「抱歉。我明天要准备守灵所以有点忙。」 「守灵……?啊,对喔。」 守灵的日期是明天,也就是四月四日晚上。我因为时间回溯所以体验过了,但对明里而言是尚未发生的事。 「抱歉喔。最近白天都会因为葬礼手续之类的事手忙脚乱……因为我必须和妈妈两个人处理所有事情。」 「不用道歉啦。毕竟是无可奈何的事情。」 「嗯……」 明里没什么精神似地低下头。 要是没跟她提到明天就好了,我开始后悔。为了鼓励明里,我尽量用开朗的声音说。 「放心吧。我会回到过去防止彰人死亡,这样一来,一切就会恢复原样了。」 「……说得也是。」 「绝对会顺利的,只要不让彰人喝酒就好了嘛。」 「……嗯。」 明里看起来不但没有打起精神的样子,反而还更沮丧似地垂下了视线。 明明是想鼓励她,但搞不好害她更难过了。我因此感到著急。现在想想,明里的亲生哥哥几天前刚过世。 不应该轻易提起和彰人相关的话题吗……正当我这么后悔的时候。 「奏江,你觉得哥哥怎么样?现在还崇拜他吗?」 依旧低著头的明里这么问。我虽然有点意外她要继续和彰人有关的话题,但依旧开口回答。 「怎么说啊……以前崇拜过,但现在怎么样不好说。至少不讨厌喔。小学被不良少年缠上的时候他帮过我,所以算是恩人吧。」 「这样啊……这么说起来,你以前就说过这件事呢。」 「还有,我觉得他是个笨拙的人。」 「笨拙?」 明里好奇似地重复。 「记得是小三的时候吧,彰人在杂货店和我说过话喔。他问我『你和明里感情很好对吧』,然后拜托我一件事。」 「什么事?」 「我只会打棒球,所以你就代替我对明里好吧。他这么说。」 明里倏地停下脚步,转身看向我。 「你说的是真的吗?」 我也停下脚步回答。 「是啊。他还说过,明里经常跌倒所以要多注意一点。他有好好把明里你的事情放在心上的样子喔。」 我记得很清楚。彰人从小学开始就进了袖岛国中棒球社,或者替大人的业余棒球队伍代打,将棒球天分发挥得淋漓尽致。那样的彰人说有事拜托我的时候,我真的很意外。 「不过啊,大哥就是这样啦。就算在意弟妹,也不太能坦率相处的样子。我也老是和惠梨吵架。说起来我这次一回来就和她吵了。」 哈哈。我自嘲地笑了。 然后我发现,明里的表情相当严肃。 「哥哥,对我……?」 她的声音在颤抖,整个人的样子有些奇怪。 就在我准备问她怎么了的时候,明里突然往公寓的方向飞奔。 「喂、喂!明里!」 我慌忙追过去。 总算在公寓前追上了,我抓住明里的手腕,拉著她转过来。 「你怎么了啊?突然──」 我屏息。 明里在掉眼泪。 「对不起……对不起……」 我因为不安而放开了明里的手。 明里就像要甩开我的视线般继续往前跑,一路跑上公寓楼梯,跑进家里。 我一时愣在原地。 从后门进入家里后,我安静地爬上楼梯,回到房间连衣服都不换直接倒在床上。 我把棉被一路拉到头顶盖住全身。明明应该很想睡,但因为明里哭泣的模样烙印在脑中,导致辗转反侧难以入睡。 我察觉到明里哭的理由了,是因为我提起了彰人吧。 这很容易联想。知道已故的哥哥温柔的一面后,身为妹妹的明里因此哭出来也不奇怪。她会突然跑掉,是因为不想让我看到眼泪吧。 所以,我并没有伤了明里……我是这么想的。 「失败了呢……」 果然不该提起彰人。就算继续这个话题的人是明里,我也必须反省。今天已经很晚了,明天再打电话跟明里道歉吧。 当想法有了个雏形,睡魔便突然袭来。我闭上眼睛熟睡过去。 隔天。 我酣睡到了中午,起床和奶奶跟惠梨吃完午餐就又回到房间。时钟显示下午一点,日期是四月五日。 我坐在床上,从裤子口袋拿出手机。 就像昨晚决定那样,我打了电话给明里。 两声、三声,在电话铃响第四声的时候,明里接了。 『喂?你好?』 「我是船见,你现在方便吗?」 『那个……嗯,不过因为要准备守灵所以有点忙,没办法讲很久。』 「不用很久。」 我停顿了一下才继续说。 「昨晚很抱歉。那个,我说话没顾及你的心情。」 『不会,你用不著道歉喔。我才要说对不起……一想起哥哥就有点难过。』 明里会哭果然是因为我提到了彰人。 「现在还好吗?」 『睡了一晚有好转了。不过……』 「不过?」 手机传来微微的吞咽声。 『偶尔,可能会觉得有点心累……』 我不知道该怎么回应。 明里深深的悲伤就像通过手机流了过来。表面上的鼓励只会有暂时性的效果。 应该要跟她说什么……正当我这么迷惘时,明里就像想强行掩饰沉痛般快速说道。 『抱歉,我得回去了。差不多要挂啰。』 「等、等一下。」 我立刻叫住她。我根本没想好叫住她之后要说什么,只是觉得不能放著无精打采的明里不管。 犹豫片刻,我尽量清楚地说。 「不要太烦恼喔。总会有办法的,我会利用回滚让你不需要伤心,所以……总之,包在我身上。」 最后说出来的台词声势浩大,内容却模棱两可,但这是我能说出的鼓励极限了,我想让明里打起精神。 我不知道这个想法有没有传递过去。不过,我似乎听见明里轻轻笑了一声。 『……谢谢你,奏江。』 明里向我告别后挂断电话。 我直接倒向床铺。 先不论她到底有没有笑,但明里可能真的有稍微打起精神了。不过,这也只是暂时而已吧。明里仍然处在深深的悲伤之中。 我想将她救出来。 既然如此,接下来该怎么做连想都不用想。 ──回到过去,拯救彰人。 只要能够阻止明里悲伤的源头,也就是彰人的死亡,明里肯定能够恢复原本的样子。不对,她甚至不需要因为死别而伤心。 我突然觉得胸口好像燃起了一簇火苗,这份情感大概就是所谓的使命感吧。利用回滚拯救彰人的使命感驱使我行动。 「……绝对会救给你看。」 我下床。 为了拯救彰人──还有明里,我反覆思索自己该做的事。 「对了,得调查那件事才行……」 彰人死去的四月一日晚上,我在哪里?在做什么?因为发生很多事,我都忘了查清楚。 但是该怎么查?我已经问过明里和奶奶了。虽然还没问惠梨,但从奶奶的话听起来,她也什么都不知道吧。 其他可能会知道的人……我完全想不出来。毕竟在下的人际关系过于局限。 「……总之,边走边想吧。」 我走向玄关。就在穿好鞋子准备出门时,奶奶的声音传来。 「你要去哪里?」 「稍微散个步。」 「今天要去保科太太家守灵,傍晚要回来喔。」 我答应奶奶后出门了。 单纯走路的话只是在浪费时间,所以我打算预先去现场查看。 所谓现场就是彰人喝酒的居酒屋,以及发现彰人遗体的香菸贩卖处后方空地。虽然早就掌握到这两个地方,但为了保险起见,还是直接过去看看比较好。 我往港口的方向前进……终于到了居酒屋「飞鸟」。 出入口处的拉门上挂著「固定休息日」的木牌。 虽然是休息日,但店员可能会因为进货还是其他原因在店里。如果有人在的话,想稍微问一下关于彰人的事。我边这么想,边试著拉开门,但门锁上了。真遗憾,果然没有人在。 根据出入口旁的看板,固定休息日只有星期四的样子,正常营业时间是下午五点。 没办法,改天再来吧。 我接著往据说是发现彰人遗体的香菸贩卖处后方空地前进。 徒步大概十五分钟就到了。 空地前方摆著应该是供品的两束花和三罐果汁,这里就是彰人过世的地方没错。但是,过去曾在袖岛远近驰名的彰人,得到的供品居然这么少。 空地内杂草丛生。我试著往草丛深处看,发现一个人躺过般的痕迹。 不对,不是躺过般。实际上,那就是彰人当初躺的地方吧。 彰人在这里因为急性酒精中毒倒下,然后死亡。一想像彰人心脏停止,失去血色的模样,我的身体就有点发抖。 我思索著自己是不是也要献上什么供品比较好,但又很快得出没必要的结论。 献上供品就像认定彰人已经死亡一样,感觉很不吉利。现在应该优先收集四月一日的情报。 我离开空地。 之后我大概在岛内徘徊了一个小时,因为只是走路所以没有任何收获。 既然没有跟任何人攀谈,会是这样的结果实属正常。但这也没办法,因为就算突然随便抓住一个人问「你知道我四月一日在干么吗?」也只会被当成疯子吧。所以我一边随便走动,一边摸索问人以外的方法,但到后来也因为累了而放弃。 该怎么办啊。我坐在堤防上眺望海洋,天空已经被染成了朱色。 「今天是五日所以……我想想,再回滚三次就会到一日的下午六点了吗?」 从时间上来算的话,还有两天,距离彰人死亡的四月一日的宝贵两天。这段时间能不能用来做些有意义的事情呢。 正当我呆呆眺望著逐渐沉下水平线的夕阳时,突然灵光一闪。 「……啊。」 我想到一个和阻止彰人死亡没有半点关系的好主意。 为什么现在才想到啊,有个最能有效活用回滚的方法不是吗? 一旦回溯时间,就能将未来的情报带到过去。也就是说,我现在处于某种可以预知未来的状态。 既然如此,可以做什么呢? ──搞不好可以赚钱。 如果陷入能够回溯时间的状况,应该多数人都会跟我有同样的想法才对。 赚钱的方法有很多。例如……赛马、股票或赛艇这种,赌博性高的方式。 选哪个好呢。虽然刚才举的例子好像都可以赚大钱,但我根本不知道怎么买。有没有就算是我也能利用,而且还可以赚大钱的方法…… ──彩券。 如果是彩券,我买过所以有经验。 一旦利用回滚,彩券应该会中奖。趁现在记住中奖号码,等回滚到过去,就用记下来的号码去买彩券,成功的话就能赚大钱。 ……欸?这个,肯定会中的吧? 我吞口口水,心跳加速。 我试著用手机查询彩券的种类。贩卖期间和开奖日越近越好,毕竟就算知道中奖号码,要是贩卖期间和没有在回滚期间内就没有意义了。 ──好,就这个吧。 我选的是自由选择一组五位数数字对奖的彩券。中奖号码今天已经公告了,只要在三天前买,刚好来得及今天开奖。 头奖奖金大约三百万。如果中奖,那是以学生来说可以玩好几年的金额。 我立刻查看中奖号码,只要记住这组五位数的中奖数字,顺利的话就能变成小富翁。 我对三百万开始有了实际的感觉,雀跃不已地准备记住中奖号码──但是。 「……这样真的好吗?」 沸腾的罪恶感蜂拥而至。 我现在想做的事,从道德层面来说是不正当的行为吧。 顺利的话确实能够赚大钱。但在彰人生死交关的状况下,将回滚用在私欲上这样对吗?感觉似乎不太对。 嗯,但这只是心情上的问题吧。回滚也不是我希望才引发的现象啊…… 我偷瞄中奖号码,但因罪恶感碍事,所以总是记不太住。 正在我纠结著要选道德还是烦恼的时候,背后突然传来「喂」的一声。 明明不是在做什么亏心事,但我吓了一大跳,差点把手机掉进海里。 回过头,后面的人是驻岛警察先生。 「你过度反应啰。在看成人影片吗?」 警察先生踢下脚架停好脚踏车,走到我身边。我将身体转了半圈,改为面向内陆并把脚放下。 「吓我一跳。突然叫我有什么事吗?」 「哈哈哈,不好意思,我没打算吓你啦。想说稍微聊聊。」 我差点砸嘴。运气不好指的就是这种情况吧。 「不用值勤吗?」 「辅导岛民也是勤务的一部分。你还没忘记那件事吗?」 「那件事?」 「你被本土来的刑警纠缠逼问了对吧?像是被怀疑一样,那可不是什么愉快的回忆。我身为旁观者是这么觉得啦。」 「……?那个,请问你在说什么?」 「你问我在说什么……我在说船见你发现彰人遗体那天的事情喔。」 我发现彰人遗体那天……记得手机备忘录写的是四月二日。对我而言是未来才会发生的事,所以不记得也理所当然。 只不过,为了避免麻烦,在警察先生面前还是装成知道比较好吧。 「说、说得也是。因为是令人震惊的变故,所以有点忘记了。」 听见我含糊的回答,警察先生惊讶地皱起眉头,但很快就认同似地点头。 「对你来说很难过吧。无论是刑警调查,还是彰人过世,毕竟那天发生了很多事……」 警察先生缅怀似地轻轻叹气。 「对了,你知道彰人的死因吗?」 「是急性酒精中毒,对吧?」 「对对对。船见你也注意别喝酒喝过头喔。这种时期喝了酒在外面睡觉的话,一般都会死的。」 「我本来就不喝酒……我还未成年。」 我一边回应,一边若无其事地看向拿在左手的手机。接近下午六点了。差不多该结束话题,做好回滚的准备才行。 「啊,还有那个。船见,要和彰人的妹妹见面至少选在白天啦。上次我就当成没看见,不要这么晚了还在外面闲晃喔。」 啊。和明里见面的时候被看见了吗? 「啊──昨晚是有原因才会……」 「什么啊,你们昨晚也见面了吗?越来越不像话了呢。」 「昨晚也?」 「星期日晚上,你也和彰人的妹妹见面了对吧?」 我有一瞬间以为自己听错了。 「你说的星期日晚上,是四月一日的星期日?」 「对啊。大概晚上十一点左右吧?巡逻的时候看见你们在一起。」 这个说法很奇怪,一日晚上我应该没有和明里见过面。明里说过,我们只有在堤防巧遇而已。 「请问真的是我和明里吗?」 「我是没有证据啦……怎么,不是你们吗?」 不对。如果警察先生的目击情报正确,那就表示明里说谎了,但应该不可能。所以是警察先生认错人了……我明明这么想,却说不出来。 四月一日晚上我做了什么──我昨晚这么问的时候,明里的行为举止就表现出了动摇,但也无法以此断定明里是在骗我…… 警察先生和明里的说词,哪个才是真的? 正当我烦恼的时候,绿袖子开始播放,不知不觉时间就到了。糟糕,回滚要发生了。 现在是四月五日下午六点,所以我接下来会跳到两天前──也就是四月三日的下午六点。 「你不要突然不说话啦。怎么了?」 我听见了警察先生的话。但是没有时间── 间章(三) 从袖岛小学毕业的同时,我退掉了游泳学校的课,加入袖岛国中游泳社。 因为几乎所有社团成员都知道,我国小时期的游泳成绩,所以我很快就习惯社团活动了。顾问和学长姊们对我有所期待,同届的同学则用尊敬的眼神看我。 我的社团活动时间相当充实。但因为每天都练习到很晚,所以放学后和奏江独处的时间变少了,之所以没有完全消失,是因为奏江会在图书室等我练习结束。 我总是第一个把泳衣换回制服,去图书馆找等我的奏江,然后一起放学。我们通常会直接回家,但偶尔也会顺便去杂货店买东西吃。 那天,我们坐在杂货店前的长椅上喝cheerio,猛烈的夕阳余晖照在我的右脸。 「为什么碳酸饮料用瓶子装就会让人觉得好喝呢?」 喝哈密瓜口味的cheerio喝到一半,我这么嘀咕著。 「你不知道吗?溶解在果汁里的玻璃成分会刺激味觉喔。」 「欸,这样啊。那么,会这么好喝是因为玻璃的味道啰。」 「不是,我骗你的。」 「欸……啊,是骗我的啊。」 咕嘟。我又喝了一口饮料。见状,奏江脸上的表情转为无聊。 「明里,你完全不会生气呢。」 「是吗?」 「是啊。被骗了所以你要生气啊。话说,你最近生气是什么时候?」 我陷入思考,但没有找到生气的记忆。现在想想,确实有不少事发后才反省当时应该要生气的场合。但如果是我的话,大部分会在生气前先感到难过。 「我可能完全不会生气吧。因为我不擅长生气……」 「你这样会被小看喔。现在是一年级所以没关系,但如果升上二年级就会有学弟妹了。」 奏江像是想到什么好点子般对我说。 「试著生气看看吧。」 「对你吗?不要。」 「就当成练习嘛。快点。」 奏江转身面对我。 虽然完全不感兴趣,但我还是努力提高嗓门。 「喂……喂!」 奏江笑了一声。 「算是及格吧。」 「及格什么啊。真是的……」 我因为做了不习惯的事而脸颊发烫,但是并不讨厌。奏江笑了的话,我也会觉得开心。 这样有一搭没一搭的闲聊,对我而言是一页重要的回忆。 时光飞逝,国中的班级环境也逐渐发生变化。 首先,班上分为擅长运动或能言善道的同学,以及与之相反的两边。这两个团体间有著非常深的隔阂,无论是下课时间聊天,或是中午一起吃便当,大多都会在同个团体内完成。 虽然我只有游泳这项优点,但依旧一点点地被接纳进「开朗团体」中。下课时间常常被班上女生围住,实在不太找得到机会和在另一个团体里的奏江说话,所以觉得有些著急。 不过,社团活动结束后我们还是和以前一样一起放学。虽然我没有因此满足,但也没有为了改变现状而努力。 所以,说不定就是这样。 奏江才会落到那种境地。 大概就是从这个时候开始,我们之间的关系发生了裂痕。 国中二年级的秋天。我走进教室时,看见黑板上写著奏江的坏话。中间写著「船见」两个大字,四周围绕著「笨蛋」、「好烦」、「去死」等等字眼…… 「这是什么……」 因为不懂这是什么意思,我就这么呆站在黑板前。然后,慢我几步的奏江也走进教室,他默默动手擦掉黑板上的涂鸦,就在我慌慌张张地想要帮忙时,奏江用冷漠的口吻对我说。 「没关系,我自己来就好。」 我大受打击。现在想想,那可能是奏江第一次拒绝我。 当天我就知道奏江被不良少年盯上这件事了,朋友告诉我那是因为奏江袒护了被欺负的同学。真像他会做的事啊。我这么想。 从黑板被涂鸦那天开始,麻烦就没有间断过。奏江的课本和室内拖鞋总是不翼而飞,同学们随著不良少年起舞而无视他。奏江起初会生气,但接下来就变成了默默承受,彷佛完全放弃了什么一样。 我只能当一个旁观者。因为如果介入制止,下次就会成为被找麻烦的目标,奏江的现状证明了这点。而且,我也不希望不小心伤到奏江的自尊心。 因为一个人什么都做不到,所以我曾经偷偷向老师打小报告。老师只回答「知道了,会试著想办法」,但最后什么都没有改变。 我觉得只能假装看不见的自己非常可耻。为了减轻罪恶感,我在社团活动结束后和奏江独处时,尽量表现出开朗的样子。我希望奏江会觉得开心,就算时间不多也没关系。 在事态没有好转的情况下,冬天来临了。袖岛国中游泳社冬天也有社团活动,每个星期一要去本土的游泳池进行练习,其他时间就在学校进行基础训练和柔软体操。那天的训练是跑步,社团活动结束时天色已经变暗了。 我去图书室接在等我的奏江,然后一起放学。虽然很累,但为了奏江我努力说了很多话。 「然后啊,我之前看的漫画很有趣喔。」 「嗯。」 「背景好像是科幻的样子,讲的是主角旅行的故事,但结局吓了我一跳呢。」 「……」 「看了后记才知道,作者是用高中时期画的漫画为基础画的喔。好厉害啊。而且作者好像是女生──」 「那个啊,明里。」 奏江停下脚步。 「嗯?」 我也停下脚步看向身边,奏江用担心般的声音说。 「你最近是不是在逞强啊?」 胸口传来痛楚。 为什么要这么说呢?我看起来像在逞强吗?我拚命抑制想反问的情绪,装作若无其事的回答。 「没有逞强喔。」 「……是喔。抱歉。」 回家吧。奏江这么说著再度往前走。 我小跑著追上那道看起来寂寞的背影。虽然我立刻就追上他了,但感觉心的距离已经遥不可及。 几个月后,我们升上国三的春天。 「明里,你和船见在交往吗?」 午休时间吃便当时,围在我桌边的其中一个女生这么问。 「才、才没有在交往!」 我反射性否定后才觉得糟糕。因为我不希望奏江听到刚才的话,于是偷瞄了奏江的座位一眼,发现他不在便随意环顾四周,确定他也不在教室内后,终于松了口气。 「但是啊,你每天都和船见一起回家对吧?」 「是那样没错,但我们没有在交往。」 「不是,没交往的话就不会每天一起回家吧?你好奇心真旺盛呢。那种人哪里好了?」 她笑咪咪地说。 当时的我知道笑容分为很多种。开心的笑,放心的笑,表示没有敌意的笑……而她露出的是把别人当成笨蛋的那种笑容。 「所以呢,实际上是怎样?已经kiss了吗?更进一步的事也做了吗?」 更进一步的事……想像令我脸孔发烫。我不是完全没想过这方面的事,但只要想到我和奏江的关系被人污蔑,就觉得特别火大。 为了早点结束这个话题,我强硬地断言。 「都说了,我和奏江只是青梅竹马,我们之间没有恋爱感情。」 就在我这么说的瞬间,后方传来室内拖鞋鞋底擦过地板的声音。 我回过头,奏江就站在那里。 我震惊到发不出声音。他是什么时候回到教室的?应该没听见我的话吧? 奏江尴尬地用手搔搔脸颊,然后清楚地说。 「对对对,我们只是青梅竹马,你们不要有奇怪的误会。」 说完这些,奏江就回座位了。 和我说话的女生咕哝著「真无聊」,对这个话题失去兴趣并吃起了午餐。我也再次拿起筷子,但是无论吃什么都味如嚼蜡。 课程结束,社团活动也结束后,放学时间到了。 我和奏江跟平常一样谈笑著走回家。但那天的谈笑内容空洞,只是为了不要陷入沉默而说话罢了,奏江大概也察觉这点了。 我一直很焦虑。 ──得快点解开午休那时的误会才行。 我犹豫的理由是,解开误会等于和奏江告白。因为承认有恋爱感情的话,就会变成告白。 如果被拒绝怎么办?只是这么想我就觉得胸口要被撕裂了。那样一来,我们肯定无法回到以前的关系。但就算不解开误会,我也不喜欢现在这种尴尬的气氛。 为什么事情会变成这样呢? 如果时间可以倒流,回到小学时期就好了──正当我这么想,听见了奏江叫我的声音。 「明里。」 因为奏江的声音带著严肃,所以我做好了准备。 「什、什么?」 「我啊,有事必须告诉你。」 我的心跳扑通作响。奏江想说的会是什么事呢?是关于午休的事吧?一这么想,我就有些期待。如果他说出「我希望你收回那时说的话」──那我肯定会欣喜若狂地同意。 但是,奏江说的话完全在我意料之外。 「老实说,我打算去东京,国中毕业就去。」 我的脑袋陷入一片空白。 东京,是日本的首都吧──我一时抱持著那种离题的感想。现在想想,只不过是在逃避现实而已。 在我发呆的时候,奏江继续说。 「不久之前,在东京的老爸问我要不要过去住。我以前就对东京的生活有兴趣,所以答应他了。说是这么说,但还没确定啦,而且我也没决定念哪间高中……」 奏江看著我,好像在问「你觉得怎么样?」 如果我现在说「不要去」的话,奏江就会留在袖岛吧。他大概会留下来,因为他很温柔所以肯定会的。 我不想和奏江分别,想一直在一起。想两个人一起喝碳酸饮料,聊些没营养的话题直到太阳下山。但如果只是因为这样的理由,就改变奏江的未来,肯定是不对的。 所以我装出笑容。 「我支持你去东京喔。」 「……真的?」 「当然。你那么聪明就应该去东京。我觉得比起留在袖岛,去东京比较好。」 「……懂了。我会加油念书。」 奏江有点抱歉似地对我微笑。 我又连珠炮似地说了诸如「可以去啦」、「没问题的」、「如果有我能做的事要说喔我会帮忙」之类积极打气的话。因为如果不说话,眼泪就要夺眶而出了。 傍晚六点。绿袖子的报时钟声彷佛在同情我一般,悲伤地响起。 第四章 四月三日 下午六点 没有时间了──正当我这么想,回滚已经发生了。 刚才还在跟我说话的警察先生不见了,印入眼帘的是,玩溜滑梯以及在沙坑里堆沙玩的小孩子们。这里是公园。不是废弃村落的那个公园,而是以前和明里晚上有约时的中央公园。我正坐在这里的长椅上。 背后依然播放著绿袖子的旋律,但和回滚前不同的是,现在的音乐比较大声,是因为从堤防移动到了中央公园的关系吧。 这是第三次的回滚。如果预测正确,今天是四月三日星期二,现在是下午六点。 即便时间跳跃了,但警察先生的话依旧留在了我的耳膜中。 『星期日晚上,你也和彰人的妹妹见面了对吧?』 星期日,四月一日的晚上。直接询问明里时,她回答我们只有白天在堤防巧遇而已。所以,警察先生的话有矛盾。 只是警察先生认错人了吗?还是明里说错了呢…… 虽然是不容忽视的问题,但现在应该优先确认状况。 这里的确是公园,那就先确认时间── 「说真的,他到底在干么啊……」 听见声音,我立刻注意到坐在旁边的女性。 她身材苗条,大概二十岁左右。长发染成金色,戴著耳环,手上握著牵绳,绳子前方坐著一只柴犬。应该是遛狗的时候稍作休息吧。 我记得这个人,她是大渔祭那时帮我摆脱醉汉的人。但是,在她帮忙的时候我也这么想过,感觉好像更之前就认识她了。 是谁啊……我目不转睛盯著她的侧脸观察,终于在记忆中找到名字。 「速濑小姐?」 「嗯?什么事?」 女性转过头和我对上视线。果然没错。 速濑咲。她是彰人高中时期的女朋友,也是棒球社的经理。因为染了头发所以一时没认出来。但是,速濑小姐和我会有什么话说?我们应该没有接触过。 「……什么事?有什么想问的吗?」 速瀬小姐皱眉。 「啊,没有,不好意思。没事。」 「干么突然退缩啊,有什么在意的事情就直说啊。」 速濑小姐豪爽地说。既然她在大渔祭帮过我,应该是个好人吧。虽然外表看起来有点不良少女的感觉。 要说些不让人怀疑的话也很麻烦,所以我开门见山地问。 「请问我们刚刚在聊什么?」 「哈?什么啊。你自己问的却没有在听吗?在聊彰人。」 在聊彰人?回忆过去之类的吗?她说是我自己问的这点也令人在意。 但更让人在意的是谈话内容,所以我继续问。 「请问我们聊的是彰人的哪方面呢?」 我话说到一半,速濑小姐就开始面无表情,眼神也锐利了起来。 「一定要再说一次?」 那是会让人感到其安静怒气的声调。我被速濑小姐的魄力压制,反射性道歉。 「不、不好意思。不用了……」 听见我道歉,速濑小姐的表情忽然放松下来,无力般将身体靠在椅背上。 「因为并不是什么愉快的对话,所以老实说,我不想再讲第二次。」 她这样说我就更在意了。 之前的大渔祭那时也是,我总是在某种活动中迎接回滚。真希望是一个人待在更安静的地方,或者写个备注也好啊。我决定下次就要这么做。 就在我偷偷反省的时候,速濑小姐伸伸懒腰。 「好了,已经够了吧?那么按照约好的,明天就请船见同学帮忙啰。」 「帮忙?」 听见我的疑问,速濑小姐平静点头。 「刚才约好了对吧?」 ……约好什么? 看见我满脸疑问,速濑小姐表情有些不安地开始说明。 「就是摆摊啦。我老家是酒坊,大渔祭时都会摆摊对吧?今年也是这么打算,不过现在因为人手不足有点困扰,然后船见同学你就说要帮忙……所以我们才会像现在这样聊天。」 摆摊……帮忙……哈哈。连起来了。以前回滚的时候惠梨说的「帮忙摆摊」指的就是这件事吗?原来如此。 所以,我为什么会说要帮忙? 我不觉得自己在被卷入这么复杂的现象的时候,还会自找麻烦。 「请问是我自己说要帮忙的吗?」 「嗯,你刚刚就是这么说的……」 速濑小姐惊讶地看著我。 看起来不像说谎,那就真的是我主动说要帮忙的吧。但是在彰人生死交关的状况下,还去帮忙摆摊什么的真的没关系吗……? 感觉不太好……不过,如果我已经答应帮忙,那我大概知道自己和速濑小姐在公园聊什么了。既然如此。 「我的确这么说了呢,当然会帮忙喔。」 「也是啦。哎呀,吓我一跳还以为你忘了呢。啊哈哈。」 速濑小姐把我的背拍得砰砰作响,会痛所以希望她住手。 就在我苦笑的时候,旁边的柴犬汪了一声。可能是迫不及待了吧。它站起来摇尾巴。 速濑小姐站起身转向我。 「那么,明天穿一件弄脏也没关系的衣服在神社集合喔。时间是早上六点。」 那么早吗?我差点将这句话脱口而出。果然还是拒绝比较好吧…… 和速濑小姐道别回家后,我坐在房间的床上。 时间是下午六点三十分,四月三日的下午六点三十分。 我现在必须思考的是,关于彰人死掉的四月一日晚上的事。 警察先生说「看到我和明里见面」,明里说「白天在堤防道别后就没见过面」。 这两句话相互矛盾,不是警察先生就是明里搞错了。 我觉得是警察先生认错人,但并不代表明里的话就有可信度。现在的状况是,我不知道该相信谁的说词。 为了解决这个疑问,有必要确认明里说的话是否属实。 只不过该怎么确认?要是直接问同样的问题,明里的回答恐怕不会变。既然这样就试著套她的话吧?若无其事地将话题带到四月一日晚上,如果明里的说词始终一致的话,就可以断定是警察先生认错人了。 虽然不想这样,但这可能是最和平的解决方式了。好,就这么做吧。 在我决定今后方针的同时,放在口袋的手机震动了,来电显示是明里。 来得正好。我接起电话。 「喂?你好?」 『啊,奏江。抱歉喔,我忙到没时间接电话。有事吗?』 「欸,什么?」 『你问我什么……你不是大概一个小时前打了电话给我吗?』 「我……?」 没有打电话的记忆。一个小时前……大概五点半的时候吗?四月三日下午六点以前是我还没体验过的时间,所以不记得也不奇怪。 六点前的我会因为什么事打给明里呢?这方面还是和以前一样衔接不上,但只有这次进展比较顺利。 「刚好有话想跟你说,现在有空吗?」 『和我说?当然可以啊。什么事?』 「那个……」 糟了。先不提若无其事地打听四月一日这件事,我根本没想过话题。 『奏江?』 「啊、啊啊,抱歉,那个……」 说什么都可以,总之得将对话继续下去。 「──要不要赏花?」 『欸?赏花?』 我懂手机另一端的明里有多困惑,因为我也动摇了。为什么我会将这种话脱口而出啊?彰人才过世就邀明里赏花,该说是太无忧无虑了吗?总之不够谨慎。 「抱、抱歉。刚才是我说溜嘴,你就当成没听到吧。」 我打算收回刚才的话,明里却冷静地说。 『……没关系,赏花不错啊。』 「欸,是吗?」 吓我一跳。因为邀得很突然,还以为会被婉拒。 既然是我主动提议的,现在也很难说不然算了吧。 「那……走吧?但要什么时候?我明天有事……」 我明天早上六点开始要去帮忙速濑小姐摆摊,虽然不知道什么时候结束,但大部分的摊都会摆到晚上,速濑小姐家大概也一样吧。这样的话…… 「明里你方便的话,今晚怎么样?」 『好啊。赏夜樱呢,好期待。』 「你有想要几点吗?我都可以。」 『嗯……那,八点。』 「好。那时间到了我去你家接你。」 『嗯。我等你喔。』 通话结束。 虽然是意料之外的展开,但闲聊可能是个好机会,而且我也很期待赏夜樱。 因为期待和少许的紧张导致情绪高涨,当我从床上站起来时,手机脱手掉到地上。 「啊……」 我弯腰准备去捡,手机因为掉到地板的冲击使萤幕亮起,显示出主画面。 我捡起手机,并想起了某件事。 我点开备忘录。 上面输入了三项与彰人死亡相关的详细情报。 ?四月二日 下午六点三十分 在香菸贩卖处后方空地发现彰人的遗体 打急救电话 ?彰人的死亡推测时间 四月二日的半夜十二点到凌晨两点左右 ?四月一日 九点左右 彰人进入居酒屋「飞鸟」 半夜十二点左右喝得烂醉离开 现在已经有备忘录了。意思是,我输入这个情报是在今天,也就是四月三日的下午六点以前吗? 我是什么时候留下备忘录的呢?如果忘记输入会怎么样呢? 就在我因为突然涌出的疑问感到烦恼时,楼下传来奶奶喊我的声音。大概是要吃晚餐了吧。 我把手机塞进口袋,走向客厅。 备忘录的事,现在就先留在脑海的一角吧。 我吃过晚餐就出门了。虽然外面会冷,但有了上次在晚上的公园发抖的经验,我穿了发热衣,所以并不觉得冷。 我告诉奶奶和惠梨接下来要去赏花,以及明天要去帮忙摆摊的事情。因为我几乎不曾在晚上出门和朋友见面,她们都吓了一跳。虽然惠梨问我要和谁赏花,但因为说出事实感觉有点不好意思,所以我随便敷衍过去了。 不用走多久的夜路,就能看见明里家公寓了。我有点犹豫要不要按电铃,但最后还是打给明里说自己到了。 不到一分钟,明里就背著托特包从玄关走出来,小跑著下楼。 「晚安,奏江。」 明里神色喜悦,她笑得彷佛昨晚在公寓前哭得那么惨是骗人的一样。 ……不,这也是当然的吧。闯入夜晚的学校这件事对明里来说是明天,也就是未来才会发生的事。现在的明里还不知道屋顶上的拥抱,也不知道自己会在公寓前边哭边向我道歉。 所以我以平常心回应明里的问候,并注意不要提起彰人。 「啊啊,晚安。抱歉,突然约你出来。」 「没关系,我刚好也想赏花。」 这样啊。我这么回应脸上带笑的明里。她大概是顾虑到我才这么说的吧。 今天是四月三日,距离彰人过世不到两天。对明里而言,恐怕是还觉得寂寞悲伤的时期。即便如此依旧答应来赏花,可能是为了掩饰沉重的心情也说不定。 既然这样,我也不该顾虑太多,像平常一样和明里相处就好。 「好。那么走吧。」 我们开始往神社前进。 明里轻快地走在街灯不多的夜路上。 「你带了什么?」 我指著明里的托特包问。 「我想赏花需要便当,还有野餐垫和毛毯。」 便当……惨了,说要赏花但我什么都没带。我们约定的时间是晚上八点,算是有点晚了,我以为明里肯定已经吃过晚餐了。 「对不起!我也应该带点什么才对,顺便去超市一趟吧?」 「不会,没关系喔。我做得有点多,一起吃吧。」 我深深感受到明里的温柔。事到如今我还是想感叹自己有一个好青梅竹马。 「谢谢。带便当很辛苦吧?」 「只是捏了饭团而已,不要太期待喔。」 「不,我很期待。毕竟是头一次吃明里你亲手做的料理。」 「要说亲手做的料理什么的……太夸张了啦。」 明里害羞似地低下头。 我们很快就抵达神社。原本以为不会有人,但人意外地还不少。中年的大人们聚集在樱花树下喝酒喧哗。 「……人满多的呢。」 明里有点遗憾似地嘀咕。 「因为明天是大渔祭,所以有前夜祭吧。」 「对喔,这么说起来明天是大渔祭呢……那就没办法了。」 我犹豫半晌,对似乎有些扫兴的明里提议。 「要去废弃村落的公园看看吗?」 「废弃村落……就是那个有引发回滚的祠的地方?」 「对对对。你去过吧?」 「没有,我只听你说过,还没去过……」 「欸?但是你跟我说明回滚的时候──」 啊,这对明里来说是未来的事,我又犯了同样的错误。脑袋真的很乱。 「──抱歉,我懂了。既然你还没去过,那我带你去吧。」 我转身往废弃村落的方向迈步,明里则一脸困惑地跟了上来。 我一边走一边在心里抱怨回滚的复杂。明明早晚要跟明里说明回滚的规律,我这样真的没问题吗? ……说明。 这么说起来,明里是什么时候听我解释的呢? 既然明里现阶段已经知道了,那就表示我应该是在四月三日下午六点前跟她说的。 确认一下吧。 「对了,明里。」 「嗯?」 「我是什么时候跟你说明回滚的?」 我一边走一边偷看明里的表情,而她一副不在意的样子回答。 「那个喔,前天晚上啊。」 前天。今天是四月三日,前天就是……四月一日吗? 四月一日? 这样很奇怪。一日晚上我应该没有和明里见过面,毕竟是她亲口说「那天只有和奏江在堤防巧遇」。明里记错日期了吗?而且她是怎么听我说…… 对喔,是那样啊。 没必要见面啊,如果只是说明的话可以打电话,我记得四月一日有和明里的通话纪录。 我偷偷从口袋拿出手机,点开四月一日的通话纪录。 四月一日晚上九点有连续两通打给明里的纪录。如果是透过这通电话说明,那就说得通了。 但……真的是这样吗? 我看了九点那通电话的详细说明。如果是为了说明回滚而打的电话,至少需要几分钟的时间……但这两个纪录一个没接通,一个只通了三秒钟。 再怎么样也不可能用三秒的时间解释完回滚。 手机里并没有简讯的寄件备份。既然这样,就没有除了直接见面说明以外的选择了。 虽然不是没有用家里的电话打,或者拜托谁传话的可能……不过,直接问眼前的明里更快。 我收起手机询问。 「我是在四月一日面对面跟你说明回滚的吗?」 「嗯,对啊。」 明里立刻回答了。 我有点头晕。 明里的确回答「对啊」了,这句话和她以前说过的话明显相互矛盾。 「……这样啊。」 我硬是挤出声音,但视野却因为不安而晃动。 明里为什么说谎……不对,明天的明里为什么要说谎?我不懂她说谎的理由,骗了我可以怎样? 明里有事瞒著我──? 「哇。」 思绪被屁股突然传来的疼痛打断。 因为天色暗没注意路况,我一脚踩进水沟里跌了个四脚朝天。 不对,我是冒失鬼吗?这种认真思考的时候到底在干么啊。 「奏、奏江,你没事吧?站得起来吗?」 「啊啊,没事。」 我对明里笑了笑立刻站起来。虽然屁股还有点痛,但很快就不会痛了吧,反正也没受伤。 我拍了拍裤子上的沙土,打算继续往前走时,听见明里说「等等」而停下脚步。 「没弄乾净喔。」 明里蹲在我身边,伸手拍起了我的裤子,就像奶奶会做的事。即便我因为无地自容而说「没差啦」想躲开,明里却抓住我的裤子说「站好」所以逃不掉。 跌倒被看见就算了,还让人家帮忙善后……我因为实在太丢脸而背后冒汗。 「好了,这样就可以了。」 明里站起身,对我露出笑容。 「谢、谢谢。」 道过谢,我们再度往废弃村落前进。 走著走著,我握拳的指甲刺进掌心。 ──啊啊,可恶。 真不想怀疑明里。 晚上的学校已经很有恐怖气氛了,但晚上的废弃村落显然更胜一筹。 路灯没亮,四周被黑暗包围。远处传来的猫叫声,以及偶尔有小动物从脚边窜过的感觉,都加重了恐惧感。 我们就在这种环境下,边用手机的手电筒照路边往前走。坦白说非常可怕,连在晚上的学校都无所畏惧的明里,似乎也感到胆怯般紧紧抓著我的手。 「奏、奏江,真的是走这边吗?」 「大概吧……」 因为实在太暗所以我无法确定。只不过,如果是对的,应该马上就会到了。 我们继续往前走,很快看见小路的出口。 大概就是那里。我们加速前进走出小路。 宾果。前方是被弃置的公园,里面那棵彷佛能够照亮黑暗的美丽樱花依旧盛开。 粉色花瓣随风飞舞,藉由手机照明在夜空中不断闪烁。 「哇……」 明里小声发出感叹。她很快放开我的手,如同被诱惑般走过去。激动的情绪似乎盖过了恐惧。 「好漂亮……居然在这种地方……」 「对吧?我也是前几天才发现的,很漂亮吧。」 我将依旧开著手电筒功能的手机放在攀登架旁,让光打在樱花树上,周围稍微亮了起来。 「如果是这里的话,就没人会来了吧,可以悠闲地赏花。」 「嗯……你说得对……」 明里心不在焉地回答。她似乎沉醉在眼前的美景里了,暂时别打扰吧。 我绕到樱花树后,往祠中张望。和以前一样,里面有颗表面龟裂的石头。正当我想说再碰一次说不定会发生什么改变而伸出手时,又想到如果事态恶化也很困扰所以还是算了吧。 如果有带什么供品过来就好了。就在我这么想著,准备回明里身边时,我停下了脚步。 明里如同想抓住飘落的樱花瓣一般,将右手举到了和视线相同的高度。没多久,她将掌心朝上的右手移到嘴边,吹飞掌心上的花瓣,然后温柔微笑。 好漂亮啊。我这么想。漂亮中还带了点可爱,现在的明里有种只可远观的魅力,所以我只是呆呆地看著她。 明里很快注意到我。 「……奏江?怎么了吗?」 「啊、啊啊,抱歉。」 我回过神,然后继续说。 「──一不小心就,」 看呆了──我差点把后半句话说溜嘴。 「一不小心就?」 明里歪著头,彷佛可以看见她头上浮著问号。与此同时,我发现这个场面似曾相识,以前也发生过同样的对话。 记得当时我慌慌张张地掩饰过去了,说了些吃橘子之类的话,然后明里就看似无意地浮现了感到可惜的表情。 这次也要掩饰吗? 要说谎吗? ……不,这次就试著稍微鼓起勇气吧。就在这里,将明里曾经在屋顶投注到我身上的好感,用话语聊表心意吧。 「一不小心就──看呆了。」 我乾脆地说。 但是。 「说得也是!这棵樱花非常漂亮,我也吓了一跳呢。」 明里双眼发亮。她误认为我说的是樱花了。 我扑了个空,但如果现在放弃那就和上次没两样了。所以我下定决心,又踏出了一步。 「不对,不是那个意思。」 「欸?」 明里愣住了。 「我说的不是樱花。」 就算我加上这个解释,明里还是一副不知道我在说什么的表情。但她很快就满脸通红,大概是慢了几拍终于理解我的意思,然后她微微缩起肩膀,开始玩起自己的浏海。 「啊,那个……这、这样啊。」 「对、对啊。」 这简直是……超出想像的不好意思,搞不好有点坦白过度了。 我苦恼著接下来要说什么,明里也视线游移不发一语。 沉默之中,冷风突然拂过后颈,我抖了一下。 「总,总之坐吧。一直站著也不是办法。」 「说、说得也是。坐吧。」 明里从托特包里拿出野餐垫,铺在樱花树下。 我们脱下鞋子坐在垫子上,因为面积不是很大,所以我的膝盖和明里的大腿微妙地碰在一起。 「那,要吃饭团吗?」 「好啊,来吃吧。」 老实说,我大概两个小时前才吃过晚餐所以肚子不饿,但我当然不会说这种白目的话。 明里从包包里拿出便当盒,放在膝盖上打开,里面放著十颗三角饭团。 「你干劲十足呢。」 「啊哈哈……好久没捏饭团了,有点停不下来。」 「那我开动啰。」 我伸手拿了一颗饭团。形状捏得很漂亮,还有些微温。我咬了一口,看见里面包著鲑鱼,因为是喜欢的馅料所以有些开心。 「嗯,好吃。」 「真的吗?太好了。多吃一点喔。」 我一心一意地吃饭团,为了不浪费明里的好意,默默地咀嚼著。而明里就笑咪咪地看著我吃。 「你不吃吗?」 「要喔。那么,我开动了。」 明里拿著饭团轻轻咬了一口,细嚼慢咽。她吃完一个的时候,我已经伸手去拿第三个了。 「总觉得,想起小学那时的营养午餐了。」 明里嘴里含著饭团,口齿不清地附和我。 「你从小学那时开始,吃饭就吃得很慢呢,总是班上最后一个吃完的。」 明里吞下嘴里的食物。 「因为那时候的我很矮啊。老实说吃得很累喔。」 「那是因为明明不用勉强但你都会吃完啊,每次都含著眼泪大口大口塞得满满的,总觉得有点担心。」 「因为不吃完很浪费啊,而且我有吐过一次。」 「有吗……」 「那个时候,只有你帮我打扫所以我记得。」 「……是喔。」 我们一边聊著过去一边吃饭,大概三十分钟就把饭团全吃完了。我摸了摸发胀的腰。 「呼,吃得好饱。吃了很多呢。」 「对啊。要喝茶吗?」 「好啊,我要。」 明里将保温瓶里的茶倒进杯子,热气随著她的动作袅袅升起。 我道谢,接过明里递出的杯子。就在此时,我们的手稍微碰到了彼此。 「奏江,你的手好冷喔。」 「是吗?很平常吧。」 喝完茶,我把杯子还给明里,而她把手伸向我。 「手借我一下。」 「怎么了?要替我看手相吗?」 我半开玩笑地伸出右手,明里用她的双手包覆住我的手,拉到了自己面前,柔软的触感以及亲昵的动作让我心跳加速。 「果然有点冷。」 「因、因为我的心是温暖的。」 「原来如此。」 明明是随口乱说,却被认同了。 我不想挣脱,但无论如何都冷静不下来,视线也不知道该放哪里而左右游移,脸倒是比手先热了起来。 我从以前就注意到了,这几天的明里怎么这么积极?现在是,在袖岛高中屋顶那时也是。难道在我不知道的时候,我们之间发生过什么会急速缩短距离的事情吗?如果是,那是在什么时候发生的?如果是今天,也就是四月三日的下午六点以前,那就是四月三日当天吗?或者是二日吗?还是一日呢── 「奏江,你记得小学二年级的时候帮过我吗?」 我被明里的问题拉回现实。 「欸?小学二年级?」 「嗯。我因为皮肤黑被欺负,然后被你带出教室那一次。」 「有发生过那种事吗……」 「那个时候啊,奏江,你为了安慰我,把我的手放进嘴里了喔。」 隐约的记忆突然清晰地浮现在脑中,羞耻心和后悔慢了几拍也跟著涌出来。 「呜哇,我想起来了。那个,因为超级丢脸所以我想忘掉……」 「欸,为什么?我很开心喔。」 「不是啦……谁会突然把别人的手含进嘴里啊……就算是小二也不应该做这种事吧……」 「是吗?」 明里目不转睛地盯著我的手,脸越靠越近,然后张大了嘴巴。 我的心跳飞快。难道她要和我做同样的事?正当我这么想的时候,明里发出「哈──」的一声,往我的手呼了口热气,湿润的温暖温柔地包覆住我的右手。 「暖起来了吗?」 明里开玩笑似地眯起眼。 「……全身都暖洋洋的。」 「嘻嘻,那就好。」 我想叹气。 令人满足的时间。因为太舒服,我差点就忘了。 忘了明里可能有事瞒著我。 乾脆完全忘记的话,就能打从心底享受这段幸福的时间了吧?但我不能这么做。为了防止彰人死亡,我希望尽量排除不确定因素。人命关天的现在,不能够含糊带过。 「奏江?怎么了吗?」 就在我思索的时候,明里看似担心地发问。 她望向我的眼睛非常纯真,一如冬日的天空般澄净。 彻底烦恼过后,我下定决心询问。 「明里,如果害你不高兴的话我先道歉……」 「嗯?」 「你是不是有事瞒著我?」 明里皱眉。 「……有事瞒著你?」 「对。例如……四月一日晚上发生了什么,之类的。」 我彷佛听到明里心脏缩紧的声音──因为她的手如实传达了主人现在的心情。 明里因为悲伤而面带愁容的同时,她慢慢放开我的手。随著这个动作,我感觉从右手到心脏都曝晒在户外的冷风中。 「……那是因为,」 明里发出细如蚊蚋的声音,但没有继续说下去。 我打算等到她愿意说为止。 大概过了一分钟,明里艰难地开口。 「那是因为,我不能说。」 我怀疑自己听错了。 「不能说……你在开玩笑吗?」 这不就跟承认自己有事瞒著我没两样吗? 「这样我就更在意了。你有不能跟我说的事吗?」 「那是因为……」 「说吧。难道你不相信我吗?」 「不、不是的!」 明里强调似地说道。 「就算我不说,你也迟早会知道,只是没必要在这里说而已。所以……」 明里的脸因为悲痛而皱了起来。 「所以你不要这么说……」 明里的声音在发抖,一句话说得断断续续。 彷佛踹开被拋弃的幼犬般,令人不开心的感觉从我胸口扩散开来。 「……我知道了。那个,抱歉问你奇怪的问题。」 虽然是必要的问题,但应该有更好的询问方式。 明里低著头,微微摇头。 「我才要跟你说对不起。」 「……不用啦。」 我拿起放在樱花树干上的手机确认时间。已经十点了,是未成年在外头闲晃会被抓去辅导的时间。 「差不多该回去了。」 明里沮丧地垂著脑袋,依依不舍地点头。 回程路上我们几乎没有交谈,即便有也是几句平平无奇的对话,将明里送回家之后,我已经忘了我们说过什么。 回到家后我立刻去洗澡。 我整个人泡在浴缸里,让热水漫过肩膀,大口吐气。 好累。如果没有怀疑明里,这次赏花肯定会是一段愉快的时光,我现在的心情也不至于这么沮丧。无论多么仔细清洗身体,都觉得胸口缠绕著一股刷不乾净的罪恶感。 但至少有所收获。 明里有事瞒著我,但没有恶意,她是有原因才选择沉默的吧,虽然不知道原因是什么…… 反正我不打算怀疑明里了,因为就算追问,也不会获得伤害她以外的结果。 彰人死掉的四月一日晚上,我可能做了什么搞不好别深入思考比较好的事。虽然无法盲信明里那句「迟早会知道」,但我有种如果继续执著下去,除了会让我们之间产生摩擦外,不会有多少收获的感觉。 我从浴缸里站起来。 明天和速濑小姐约好了要帮忙摆摊,早上六点就得到神社。 那今天还是早点睡吧。 隔天。 四月四日星期三,早上五点半。 我忍住困意,往和速濑小姐约好的神社前进。外面天色暗得还能看到星星,但东方的天空已经隐约能感觉到阳光。 我在约好的六点前就到达神社了,那里已经有不少人在准备,像是工作人员的人穿著短外套,匆匆忙忙地到处走动。 我在神社入口呆站时,听见有人喊了一声「喂──」,我转往声音传来的方向,看见了速濑小姐,她附近已经聚集了几个大人。 我跑过去。 「早安,船见同学。这么早不好意思喔。」 「没关系……那个,」 我迅速环顾速濑小姐身边的大人一圈,大概二十到四十岁左右的男女,总共四个人。 「他们也是帮手。」 「啊,原来是这样。」 人手不少,这样真的还需要我吗……就在我开始怀疑自己过来的意义时,速濑小姐催促大家自我介绍。我先照办,其他人也接著自我介绍。 「那么,大家先帮忙搭帐篷吧。来,这个给你们。」 我戴上速濑小姐发的工地手套,跟著她走。我们一路走进神社境内的仓库,把帐篷骨架搬到指定的地方。 我们就这样在仓库和摆摊准备处来来回回,不到一个小时就搭好了三个有著白色三角棚顶的简单帐篷,然后再从停在附近的车里搬来桌子、炊具、看板等等备用品,在七点半左右就做好所有准备工作了。 我在摊位前自言自语。 「规模不小啊……」 并非一听到摆摊就会联想到的那种小摊子,而是有祭典执行总部的规模。 速濑小姐大概听见我的话了,她走过来。 「我家一直都这样喔。你不知道吗?」 「因为我不怎么参加祭典……」 「欸,好浪费啊,那从明年开始参加吧。今天要加油喔。」 速濑小姐拍了拍我的肩膀,我开始郁闷起来。 速濑小姐集合包括我在内的帮手们,分配调理或接待的工作。我是场内,负责补充材料、包装料理等等,简单来说就是打杂。 本来就是宝贵的春假,再加上还有拯救彰人这个重责大任,我真的适合在这里摆摊吗…… 人潮在早上九点左右开始增加,我们忙了起来。而到了接近中午的时候,神社境内已经是人山人海。 因为袖岛的大渔祭在本土颇具知名度,所以有很多来自岛外的游客。祭典的压轴节目是在早上举办的船渡御,也就是如同七福神搭乘的宝船般豪华的船,在袖岛近海巡游,然后祈祷海上安全和渔获丰收这样的活动。虽然我不知道好在哪里,但对游客来说很少见吧。 比起活动,我现在更想从帮忙摆摊这件事解脱出来。最晚想下午六点回到家,不然又会像之前一样,在麻烦的状况下迎接回滚。 「啊。」 说到麻烦的状况我想起来了。 回滚前的今天六点,我被一个醉汉缠上了,是速濑小姐帮了我的忙。 那个时候的我为什么会被人找碴呢?再来就会知道了吧,毕竟我想不出自己会做什么惹火陌生人的事…… 「……嗯?」 新的疑问涌现。 如果回滚发生的下午六点前,我已经离开大渔祭会场的话,会怎么样?如果我不在会场,自然就不会被醉汉缠上,那么……四日下午六点以后的未来就会改变。用科幻小说的专业术语来说,就是会发生时间悖论。 引发时间悖论没关系吗?印象中漫画或动画总是随便使用时光机改变过去,但在虚构世界中没事的现象,不见得放在现实中就会没事。 不对,既然我本来就打算改变「彰人死掉」这个过去,事到如今还担心什么时间悖论啊。 不试不知道,试著下午六点前离开祭典会场吧。 而时间到之前就先加油帮忙摆摊吧。 下午五点半,我已经铁腿了。 好累……虽然中途休息过几次,但还是很累。虽然不知道有没有薪水,但我觉得这已经是能够领钱程度的劳动了。 时间也接近六点了,我差不多可以回去了吧……我这么想著寻找速濑小姐的身影,突然脸颊被什么热热的东西碰了一下。 「辛苦了。这个给你,是慰劳品喔。」 原来是速濑小姐用热罐装咖啡碰了我脸颊。 我接过罐装咖啡并道谢。 「非常感谢……还有就是那个,不好意思,我差不多该回去了……」 「啊啊,可以喔,我正想跟你说呢。不过回去前先喝喝咖啡吧,我想送个谢礼。」 谢礼。会是什么呢? 我怀著期待绕到摊位后面,坐在地上拉开铁罐拉环喝咖啡,刚刚好的甜味沁入疲惫的身体里。 大概喝了一半,速濑小姐发出「嘿唷」一声坐在我身边。 「船见同学,你完全没出错而且人又精明,真的帮了大忙喔。高中毕业后要不要来我家上班?」 「啊……欸,我会考虑。」 「绝对不会来的那种回答,不过我也是在开玩笑啦。」 速濑小姐从口袋拿出菸,以点火器取代打火机点燃,一口接一口地抽起菸来。 「哈──今年也好忙啊。反正营业额都要捐给神社,用不著那么生意兴隆啦……啊,我可以抽菸吗?」 「啊,可以,没关系。」 速濑小姐将烟留在肺部,说了声那就好。 交谈中断,我们之间陷入沉默。 我一边喝罐装咖啡,一边用眼角余光瞄隔壁。速瀬小姐正一边抽菸一边发呆。虽然这么说有点没礼貌,但她不说话的时候是个美人,可以理解她高中时期为什么会是彰人的女朋友。更何况她还是棒球社经理,从某个角度来说,她可能是彰人最亲近的人。 正当我这么想的时候,速濑小姐转头看过来。 「今天谢谢你代替彰人来。」 「不会……欸,彰人?」 「我没说过吗?原本要来帮忙的是彰人喔。但是他死了,所以人手才不够。」 「原来是这样啊……」 怎么说呢,我心情复杂。 「两位感情很好呢。」 「最近完全不好喔,和高中那时比起来。」 「请问高中时期的彰人,是怎样的人呢?」 我试著询问。 「那当然很帅啰。他可是袖岛高中的新星,大家都崇拜他。」 「啊啊……说得也是。」 那是连国中时期被班上排挤的我都知道的事。 「你想问的是私底下?这个嘛,他就典型的大男人主义啦。自尊心很高又好胜,但也比谁都努力。」 「是喔……」 「直到肩膀受伤以前。」 「……欸?」 我惊讶地看著速濑小姐。 「你这什么像是头一次听说的反应。」 「不是,我真的刚知道……」 「说什么怪话,明明是你昨天自己说的。」 大概又是我还没体验过的时间带发生的事。 「请问彰人肩膀为什么会受伤?」 听见我的询问,速濑小姐把抽完的菸蒂按进随身菸灰缸中。 「这点我已经说明过了吧。我昨天就说过,我讨厌说第二次。」 速濑小姐站起身,从钱包里拿出千元钞票递给我。 「虽然是微不足道的谢礼,收下吧。」 「啊,非常感谢。」 接近半天的劳动报酬是一千啊……我忍住想叹气的心情,把纸钞摺起来放进口袋。 「今天真的很谢谢你喔,帮了大忙。可以的话明年也拜托啰。」 速濑小姐这么说完就回摊位上了。 如果明年也不支付薪水的话绝对不要。先不提这个,我更在意彰人了。 我第一次听说彰人肩膀受伤了。什么时候受伤的?是我离开袖岛之后吧。 对身为投手在球场上活跃的彰人而言,肩膀受伤岂止是不良影响。 只不过,速濑小姐那个说法。 『直到肩膀受伤以前。』 听起来就像是,受伤后就变了一样…… 我维持著坐姿思索,然后突然想到要确认时间,拿出手机一看,距离六点已经剩下五分钟了。 糟了,得快点离开祭典会场。 我在站起来的同时一口气喝完罐里剩下的咖啡,将罐子丢进附近垃圾桶后,边注意别撞到人,边往神社境内出入口跑。 看见出入口了。很好,马上就可以离开会场──正当我这么想时,听见有人提到「彰人」两个字。 明知必须快点离开,但我还是停下脚步,因为我实在太在意了。 回过头,烤肉摊位前方的队伍里排著两个年轻男性,好像就是他们在聊彰人。 距离回滚发生还有一点时间。我悄悄排在后面,偷听他们说话。 「──彰人还欠我钱没还呢。」 「你也是喔……他也没还我啊,而且那家伙好像也在居酒屋赊了很多帐。」 「真假?到底多缺钱啊。」 「而且啊,彰人似乎跟像是本土的黑道混在一起的样子欸,所以才来勒索我们?」 「呜哇,他根本已经是小混混了吧。」 彰人借钱?还有黑道? 怎么可能,彰人才不会做这种坏事──虽然我这么想,却没有离开现场。因为我想不出他们的话和彰人肩膀受伤这件事有什么关系。 正当我想著再多听一点的时候,绿袖子的报时钟声响了。 惨了,时间到了。 就在我想说至少往人比较少的地方移动而后退时,踩到了排在后面的人的脚,连累对方往后跌倒,两个人都摔了一跤。 我慌忙站起来,打算道歉。 「不、不好意──」 我的呼吸瞬间停滞。 我认识这张脸,那是张一眼就能看出喝了酒的红脸。 第二次回滚后,找我吵架的醉汉──就是眼前的男人。 男人一屁股坐在地上喊著「痛死了」,然后抬头瞪我。不妙,这样下去会吵起来,得快点道歉── 间章(四) 国中二年级的秋日,奏江告诉我他要去东京的那天。 和奏江道别后,我踩著沉重的脚步回到家。 我用钥匙打开门,走进玄关。哥哥在社团活动,妈妈在小吃店上班,这个时间家里总是只有我一个人。我往光线昏暗的走廊前进,安静的家里只听得见木质地板嘎吱作响的声音。 我把书包放在客厅,摇摇晃晃地走进盥洗室。 洗手台镜子里映出的脸就像石头一样苍白且僵硬,眉间浮著浅浅的皱纹。外面的天色昏暗真是太好了,我不想让奏江看到这样的脸。 「哈哈……」 因为自己的脸实在可笑,我忍不住笑了出来。一边笑,抑制不住的泪水就从眼睛滚滚而下,笑声逐渐变成呜咽。我蹲在盥洗室,难过到无法自制。 哭了一会儿,我回到房间,倒在床上,连换掉制服的力气都没有。 「……东京吗?」 我拿出手机搜寻「东京 高中生 一个人生活」。 生活费一个月至少要好几万,搬家要好几十万,再加上入学金和学费……光是计算这些就头痛了起来。我没办法去东京。 国中毕业后,可能再也见不到奏江了。一这么想,以为已经流乾的眼泪再度落下。 我该怎么办才好。 即便烦恼,时间依旧飞逝。 我和奏江升上国三,我们的关系依旧停在社团活动后一起回家,没有前进也没有后退。只不过等春天结束,夏天过半,我从游泳社退社后,和奏江在一起的时间就比以前更长了。 我总想著延长这段有限的国中生活。 该怎么做,才能有更多的时间和奏江在一起呢? 最快的方式当然是让奏江放弃去东京。但我已经说了会支持他,事到如今也无法说「别去了」这种话。更何况不是家人也不是恋人的我,没有资格开口干涉奏江的未来。 在我闷闷不乐时,奏江已经做好了安排。 「我决定要念的高中了。」 放学回家路上,奏江这么说。 「你听过i大学吧?我想考它的附属高中。虽然偏差值有点高,但如果及格的话就可以藉由内部升学直升i大。」 附属高中,内部升学。我知道这两个词汇,但就算听到也因为不习惯而一时无法捕捉意思,所以就左耳进右耳出。跟旁观者没两样的我,只能说出「好厉害喔」「要加油喔」等话。 回到家后,我试著查了奏江要考的高中。他嘴里「有点高」的偏差值,实际上相当高。但最让我惊讶的是,以我家的经济能力绝对负担不起的高昂学费。 「我无法去东京」的实际感受,如同从左右两边压迫而来的墙壁般,击溃了我的意识。 我嘴上说支持奏江去东京,心里却想著完全相反的事情。就在这样的日子里,我怀著满肚子烦恼迎来了国三的秋天。 风开始变冷的时候,某个意外发生了。 哥哥的肩膀受伤了。 我不知道详细情况。那天我回家时,妈妈和哥哥难得都在家。哥哥脸色苍白,妈妈表情悲痛。 好像是肩膀发炎。妈妈之后这么告诉我。 「这次必须做手术……彰人可能再也无法打棒球了。他受了很大的刺激,所以不要跟他提到肩膀的事情喔。」 我点头。就算妈妈不说,我也不会提起那种敏感的话题,而且哥哥还警告过我「绝对不准告诉任何人我肩膀受伤了」。 当时的我满脑都是奏江的事,老实说,根本没有多余的心力担心哥哥。 只不过某个晚上,我在房里写作业,听见哥哥从隔壁传来的声音时,让我有了少许动摇。 「可恶、可恶……!为什么啊,我明明那么努力。为什么……可恶……我明明只剩下棒球了……连爸爸都夸过我的……呜呜……为什么……」 我非常难过。 棒球肯定是哥哥的根基吧。现在想想,哥哥从以前就一心专注在棒球上。国小国中高中不用说,爸爸过世前,他们每天都在公寓前玩传接球。 我一直都不喜欢哥哥。因为他总是刁难我,很会使唤人,稍微有点不开心就乱迁怒,所以我无论是物理上或心理上都尽量和哥哥保持距离。但是,只有现在我很同情他。 从那天开始,哥哥就慢慢的,但踏踏实实地脱离了正轨。 从结果来说,我没能阻止奏江前往东京。奏江考上了i大学的附属高中,已经决定春天一到就要去和在东京的爸爸一起生活了。 而我则觉得既然奏江不在,那么念哪里的学校都无所谓,所以就选了最近且不用花钱的袖岛高中。无论是高中入学考试的时候,还是放榜的时候,我都无动于衷。 然后,国中毕业典礼来临了。 能够和奏江一起放学的最后一天。 「你不去欢送会好吗?同学们和游泳社的学弟妹有邀请你吧?」 毕业典礼结束后,走在回家路上,奏江这么问。 「我不太喜欢那种人多吵闹的活动……而且,我想和你说话。」 「我们几乎每天都一起回家了吧?」 「虽然是那样没错啦。」 「……那么,今天就我们两个自己办欢送会吧。」 因为这样,我们顺便去了好几个月没去的杂货店。去到那里才知道,有卖我一直喜欢喝的瓶装cheerio的自动贩卖机,在几天前被撤掉了,换了一台全新的。我感觉到了某种难以言喻的寂寞。 再也品尝不到玻璃的味道了吗? 「……明里,你没事吧?」 「欸?」 就在我想反问的时候才察觉到,自己的眼泪不知不觉掉了下来,声音也带上了鼻音。 「抱、抱歉。大概是从毕业典礼一直忍到现在所以忍不住了……吧……」 我最近泪腺特别发达,发生一点小事就会哭,只要哭了就停不太下来。 「对不起、对不起……」 啊啊,鼻水也流出来了。 「这个给你用。」 奏江递出袖珍面纸。 我感激地接过,坐在杂货店前的长椅上擦脸,奏江就一直坐在旁边等我哭完。这个气氛比起欢送会更像是守灵。 午后的恬静时光平稳流逝。 天很蓝,风有点冷,远处传来的浪潮声温柔地抚过耳膜。 ──不要走。 结果,我直到最后都没能说出这句话。 第五章 四月二日 下午六点 「不好意思!」 虽然我慌忙道歉,但为时已晚,回滚已经发生了。 被我带倒的红脸中年男性不见了,我从大渔祭会场转移到了其他地方。 我环顾四周。很眼熟的房间──应该说,这是我的房间。我正站在窗边,可以听见窗外的绿袖子报时钟声。 我的手在思考之前先动了。我从右边口袋拿出手机,确认日期时间。 四月二日星期一,下午六点。 手机萤幕这么显示。 我无力地坐在床上,按住眉间。 「不行吗……」 结果,不管是离开祭典会场,还是向被我撞到的中年男性道歉,哪一项都没做到。再来会怎样我已经体验过所以知道,在事态发展成吵架前,速濑小姐就会介入帮忙。 过去和未来,衔接上了。 我应该更有警觉性一点。如果不要偷听,赶快离开会场的话,应该什么问题都不会发生才对,会变成这样都是因为我大意了。 或者该说,搞不好时间悖论什么的根本不存在。 意思就是过去无法改变,一切都是命中注定。就算我想改变过去,也避不开事先决定好的结果。如果真的是这样,我就不可能防止彰人死掉。 「……哪有这种事。」 为了抑止悲观思考,我握紧拳头。 我不懂时间还是命运什么的困难道理,但既然回滚的时间与彰人的死亡时间有所重叠,就无法说是偶然。如果这是必然,那肯定有什么意义。只是时间倒流但什么都无法改变这种事,太不讲理了。 我可以阻止彰人死掉。我只能这么相信并付诸行动。 ……只不过,我现在惦记著祭典会场里那两个人说的话。 彰人借钱,和像是黑道的人混在一起什么的,虽然很难相信,但那两个人看起来也不像是在开玩笑……实际上到底怎么样? 「……想也没用。」 不管是谎言还是真相,解救彰人这件事都不会变,是真是假等救了人直接问就好。 就在我站起来准备过去拉上窗帘时,肚子丢脸地叫了一声。 「总觉得特别饿……」 一意识到这件事,肚子就饿得更厉害了。为什么会这么饿啊? 虽然觉得奇怪,但我还是想先拉上窗帘并开灯,就在此时有人敲门。 我回应后门开了,惠梨走进来。 「怎么了?」 「那个……差不多该吃饭了,我只是来叫你而已。」 「啊啊,是喔,不好意思特地让你跑一趟。」 我站起来,但惠梨依旧站在原地没有离开。 「还有什么事吗?」 听见我询问,惠梨客气地看著我,怯生生地问。 「……那个,你不生气了吗?」 「生气?为什么?」 「因为你和我吵架出门后就没回来……就算回来了也一直待在房间里,所以我想说你是不是还在生气……」 吵架,出门……啊!她说的是四月一日我回岛的时候吗? 总觉得可以看出时间序列了。我在脑中整理情报。 四月一日,我一回到奶奶家就和惠梨吵架并出门,当天晚上没回家,而是借住在谁家。 四月二日有回奶奶家,但直到惠梨现在过来查看为止,都待在房间里。 大概是这种感觉吧? 「吶、吶……你果然还在生气?」 惠梨战战兢兢地问。 「没有,我没有生气啦。一回来就跟你吵架是我不对。」 听见我这么说,惠梨松了口气般,肩膀不再紧绷。 「那就好。我说完了。」 「啊,先等一下。」 我叫住准备离开房间的惠梨。 「我想问一下,你知道我昨天在谁家过夜吗?」 惠梨讶异地皱起眉头。 「我不知道。」 「……我想也是。」 不好意思问你奇怪的问题。听我这么说完,惠梨就离开房间了。 就在我走出房间准备前往客厅时,突然察觉某种异样感。 是什么呢?感觉好像忘了什么重要的事。 我又一次拿出手机确认现在的日期和时间。 四月二日,星期一,下午六点二十分…… 「──啊!」 我整个人弹起来般冲出房间,跳著下楼梯,一路冲过走廊,跑进玄关穿鞋子。 「怎么了?」 我简短告知从客厅探出头询问的惠梨。 「抱歉!借一下你的脚踏车!」 没等她回答我就出门了。 我骑上惠梨的脚踏车。因为知道她平常不会上锁,所以我全力踩著踏板,往香菸贩卖处后方空地前进。 四月二日傍晚,我在空地发现彰人的遗体并打了急救电话。之前看过的手机备忘录上就是这么写,因为事情太多所以忘了。 我记得彰人的死亡推测时间是昨天半夜。虽然已经完全来不及了,但一想像他就这么被丢在野地里,我实在轻松不起来。 我骑著脚踏车,大概十分钟就到了香菸贩卖处后方空地。 空地长著和人一样高的茂盛杂草,一眼看去没有异状,但当我停好脚踏车走进空地时,就看见草丛深处一块又黑又大的阴影。 我拨开杂草。 那块阴影,就是趴卧在地的彰人。 「彰人……」 叫名字也没有回应,彰人就像被丢掉的假人般一动也不动。他皮肤惨白,丝毫感觉不到生机。总觉得无法直视这样的他,所以我把目光从遗体上移开。 我拿出手机,打一一九叫救护车,并按照专线人员的指示告知情况。 通话结束后,我直接打开手机备忘录。 没有关于彰人死亡的情报。是因为还没输入,而不是删掉了吧。 所以我写下备忘录,向过去的自己告知现状。 『四月二日 下午六点三十分 在香菸贩卖处后方空地发现彰人的遗体 打急救电话』 几分钟后,救护人员抵达空地,接下来的时间就像快转了一般。 他们向我确认状况后,开始检查彰人的脉搏、呼吸、瞳孔等情况。没多久,其中一名救护人员对我说。 「请问您认识这位先生吗?」 「是的,算认识……」 「……非常遗憾,他已经过世了。警察需要调查现场,还请您不要离开这里。」 公事公办地告知后,那名救护人员就和警察联络了。 不到五分钟,派出所的警察就骑著轻型机车来到空地。他比较年长,应该是我熟悉的那位警察先生的上司,我记得警察先生说过上司的职位是巡查部长。 巡查部长叫我等一下,接著跑到遗体边。 没多久,我熟悉的警察先生也骑著脚踏车到场。总是挂著平易近人笑容的警察先生,此时的表情非常一丝不苟。 警察先生和上司简单交谈后对我说。 「没想到是在这种情况下再次和你见面……」 警察先生满脸不愉快地继续说。 「待在这里会引人注目,先跟我回派出所吧?我有话问你。」 警察先生推著脚踏车往派出所走,我也像他一样推著停在旁边的惠梨的脚踏车,跟在警察先生身后。 大概十分钟就到派出所了。 警察先生开门走进去,他向我示意所内角落的椅子,我坐了上去。 「那么,我有些事情要问你,别觉得我是坏人喔。」 警察先生坐在旋转椅上,详细询问我发现彰人遗体时的状况。 我老实回答每个问题,只有当警察先生问到经过空地前的理由时,我回答「是偶然经过」骗了他。因为我觉得要是实话实说,告诉他我因为回溯时间所以知道遗体的位置,肯定会引发混乱。 警察先生侦讯完毕,要我留下联络方式、住址、现在就读的高中等私人情报。 「请问这样就结束了吗?」 「没有。晚一点会有本土的刑警过来,我想那个时候你会再被问一次,下次可能要花更多时间。」 「这样的话,请问我可以先跟家里联络吗?」 「可以啊,一定要跟家里联络。」 我打电话回家。 接电话的人是奶奶。我说明了事情经过,并告诉她会晚回家。虽然奶奶很担心,但听见我说「我肚子很饿所以晚餐要多煮一点喔」后,好像放心下来答应了。 我刚挂断电话,一名身穿西装的中年男性就走进了派出所,警察先生站起来向他敬礼。这个人就是刑警吧。他大概比我高一颗头,高高瘦瘦的,一眼看过去会让人有种不太健康的印象,只有眼睛格外地亮。 「你好,你就是第一发现者?」 我点头,刑警先生简单自我介绍后,随意地坐在椅子上,问我警察先生问过的问题。虽然他的语气和警察先生一样平易近人,但总有种威迫感,害我很紧张。 询问和回答反覆交替,接著我因为刑警先生的某个问题而语塞。 「可以问问你为什么会从空地前经过吗?」 因为不能提到回滚,所以我和回答警察先生一样说了谎。 「总觉得想去那附近,遗体是偶然发现的。」 「但是,遗体在草丛中对吧?你骑著脚踏车,居然能够察觉呢。」 「那是因为,呃……我骑得慢。」 「哼。」 刑警先生的眼神突然锐利起来。 「对了,船见同学你和保科先生认识吧。船见同学,你觉得保科先生是怎么样的人?」 「怎么样……就挺值得尊敬的。」 「那你现在的态度倒是很淡然呢。」 「没那回事。」 「你真的什么都不知道,只是经过空地,偶然发现保科先生的吗?」 又黑又亮的眼睛俯视著我。 我感觉背后流下冷汗,但还是控制住不安肯定回答。 「……是的。」 我们之间暂时陷入沉默。 率先打破沉默的是刑警先生。 「我知道了。那么接下来──」 刑警先生如同什么事都没有发生般继续提问。 侦讯结束后,刑警先生向我说明今后的事。例如可能会有警察过去家里,我可能会需要去本土的警察署等等。我形式上应付他,有一半都当成了耳边风。 离开派出所时已经晚上九点了。 明明肚子很饿,但因为彰人的遗体烙印在脑海中,所以我回到家看见晚餐时毫无食欲。虽然奶奶和惠梨都没有提起彰人,但可以从表情和声音感觉出她们在担心我。 因为不想说话,我很快洗完澡回房闭门不出。一想到最近不是出门就是关在房里,我忍不住苦笑。 我躺在床上,熟悉的天花板淡淡浮现了明里的脸。 明里应该已经接到彰人的讣报了,说不定正因为震惊而心神动摇。虽然担心,但现在还是别打扰她比较好,毕竟她需要接受现实的时间。 我打了个哈欠。虽然时间还有点早但差不多该睡了吧。正当我这么想的时候,手机响了。 来电显示是老爸。 离家出走的记忆闪现在脑中,我犹豫著要不要接,但无视的话后续好像会很麻烦,所以还是接了。 「喂?」 『奏江吗?听说你被卷入案件了,真的吗?』 老爸开门见山地问。应该是奶奶告诉他彰人那件事了吧。 「你太小题大作了啦,只是接受一下侦讯而已。而且那也不是案件,是意外。」 『那,遗体真的是你发现的吗……』 老爸以厌烦的语气说。 『人死了就这么丢在外面,袖岛的治安也变差了呢。』 我有点火大。虽然我也不觉得治安有多好,还总说这里是乡下,但听见别人贬低自己的故乡就是会觉得火大。 「和治安没关系吧。我这次就是倒楣罢了。」 『可能吧……』 「东京的人比袖岛更多,那不就更危险了吗?」 『……说得也是,你说得没错。』 我有点吃惊。 真稀奇。老爸居然直率地认同我的话,是因为还在介意对我训话的事吗……就在我这么想的时候,听见老爸语气强硬的说「一码归一码」。 『你快点回东京。』 我感到疲惫。结果是因为这个啊。 「……我知道啦,春假结束前会回去。」 『那是当然的吧。对了,你有好好写春假作业吧?』 不高兴的情绪流进胸口。 我没带春假作业来袖岛,因为想忘记功课的事所以没放进包包。作业等回东京再赶吧,如果有必要晚点交也没关系吧。我是这么想的,但当然不能这么跟老爸说。 「有啦。你不用管。」 『居然叫我不用管,你啊──』 有种即将被训话的预感,于是我挂断电话,希望这是正确的判断。 春假结束的话,我就得回东京了。这样一来,每天被功课追著跑的日子又要重新开始了吧。新的班级,更难的课业。一想像那样的未来,我的胃就开始绞痛。 为了遏止忧郁的心情,我把脸埋进枕头。 四月三日早上十点。我起床拉开窗帘。 今天也是晴朗的一天。现在想想,这几天都是晴天。虽然是会想稍微出远门爬山的好天气,但从现况来说不可能,我现在必须考虑四月一日的事。 我在八个小时后──过了下午六点,就会回到彰人死亡的四月一日了。 从某个角度来说,再来的八个小时就是我仅剩的时间,我想在这段时间内做好万全准备。 话又说回来,我已经掌握死亡推测时间、遗体的场所,以及彰人死前的动向。如果说我还需要做什么的话……对了,要把彰人的死亡详情写下来。不是为了记得,而是为了告诉四月三日之后的我。 我点开手机的备忘录功能,在昨天输入的内容旁边补充两个情报。 ?彰人的死亡推测时间 四月二日的半夜十二点到凌晨两点左右 ?四月一日 晚上九点左右 彰人进入居酒屋「飞鸟」 半夜十二点左右喝得烂醉离开 这样就好了。虽然不知道是不是完全和之前看过的内容一样,但应该没什么问题才对。 正当我要关闭备忘录的时候,某件事闪过脑海。 「对了,还没去过居酒屋……」 记得是四月四日的时候吧,我打算去居酒屋询问彰人的事情,但当天是固定休息日所以进不去。 在回滚发生前先去确认一下比较好吧,不然我也无法确认手机里关于居酒屋的情报是否正确。 记得居酒屋「飞鸟」的开店时间是下午五点,距离下午六点还很充裕,来得及。 不用著急,现在就先为了四月一日慢慢准备吧。 下午四点半。确认过时间,我把手机收进口袋。 我将手放在居酒屋「飞鸟」的门把上,横向使力,门随著喀啦喀啦的声音被我拉开。虽然距离开店时间还有半个小时,但果然里面已经有店员在准备了。 我走进店内。里面有吧台座位,以及五张桌子,空间不大但很乾净。 没过多久,厨房传来「来啦来啦」的回应,穿著甚平的中年男性出现在眼前。我以「不好意思」为开场白,对看起来像是店长的男性说。 「有点事情想请问……」 「问事情?本店五点就要开门了。」 「不会占用太多时间。拜托了。」 听见我的恳求,对方回答「那就没关系」,似乎愿意听我说话。 我立刻丢出准备好的问题。 「是关于保科彰人先生的事情。」 我话说到一半,店长的脸色就变得很可怕。 「……你认识彰人?」 他的声调下降,我因为这突然的转变感到困惑。 「是、是的……」 店长注视著我的脸观察片刻,小声自言自语。 「……没看过你。」 说完后,店长就转向一边。 「彰人的事我被警察问了个彻底,已经说到腻了。不好意思,你走吧。」 我慌忙叫住准备回厨房的店长。 「请、请等一下,就算不多──」 话还没说完,店长的身影就消失在眼前了。 那是什么态度。一提到彰人的名字,他的心情就突然变差了。 说不定是在哀悼彰人吧,所以才会对我这种想深入调查的行为感到火大之类的。 既然这样我就更不能离开了,因为我也在哀悼彰人。 我先出去,在附近等到五点就立刻走进去。 「噢,欢迎光──怎么又是你,好烦啊。」 站在吧台的店长一看到我就浮现厌烦的表情。 我当成没听见,直接走到吧台座位,坐在店长前的椅子上。 「我这次是客人。请给我乌龙茶。」 幸好钱包有带在身上,再来就要看我能够坚持到什么程度…… 「……我不会跟你聊彰人喔。」 店长边这么说,边往大啤酒杯里倒乌龙茶,然后咚一声放在我面前。 我拿起大啤酒杯,一口气喝下去,没有品尝味道直接灌进胃里。我会这么做当然不是因为口渴。 我把喝空的杯子放在目瞪口呆的店长眼前。 「……请给我乌龙茶。」 听见我要再来一杯的话,店长皱起眉头。他一边惊讶地打量我,一边往大啤酒杯里倒乌龙茶,再次放在我面前。 我重复刚才的动作。但真的有点累,我用了第一杯两倍以上的时间才喝完第二杯,然后放下大啤酒杯。 「请、请给我乌龙茶……」 「好啦好啦,不要硬撑啦。」 店长搔搔头叹气。 「所以呢,你想问什么?」 他愿意让步了吗?逞强喝完的努力终于有了意义。 为了不让胃里的东西倒流,我吞了口口水才开口问。 「请问四月一日晚上,彰人有来这里吗?」 「有啊,来了喔。一个人从晚上九点左右开始,一直喝到十二点。虽然我只是隐约记得他来的时间,但离开的时间不会错,因为我家十二点关店,所以在关店前把他赶出去了。」 店长沉著脸继续说。 「只不过,没想到会发生那种事……」 总觉得能够理解他不想提到彰人的理由了,恐怕是有罪恶感吧。 问了个不太好的问题呢。既然知道彰人在店里的时间了,那就早点离开吧。 「……我知道了。非常感谢您。」 我看向菜单,乌龙茶含税三百。还挺贵……我这么想著站到收银台前,从钱包拿出六百递过去。 「三百就好了,你也没打算喝两杯吧。」 「可是──」 虽然我推辞了,但店长只收了一杯的钱。真是个好人。因为我手头也不是很宽裕,所以就恭敬不如从命了。 「感谢您。」 「不用啦,才三百而已。彰人在我这里可是赊了几十倍不止的帐。」 「欸?」 我整个人一僵。 彰人赊帐? 「来,找你的零钱。那再见啰。」 「不、不好意思,请问彰人赊帐是真的吗?」 「啊?对啊。虽然我不想说死者的坏话啦,但那家伙根本不付钱啊。一日晚上也是,叫他付钱不是推托就是闪躲,继续追问反而会恼羞成怒跟我翻脸,所以根本拿他没辙。」 「彰人他……?」 我大吃一惊。彰人居然会做这种事。 如果赊帐是事实,那在大渔祭听到的,和好像黑道的人混在一起的传言也是真的吗? 「噢,欢迎光临。」 店长越过我肩膀跟后面打招呼。我回过头,发现有其他客人来了。 我向店长道谢,离开居酒屋。 太阳逐渐往西方落下,再一个小时就会天黑了吧。 距离回滚还有三十分钟。 拯救彰人的情报几乎都到齐了,一旦回到四月一日下午六点,该做什么也早就决定好了。 我要做的事很单纯,就是在居酒屋「飞鸟」前面,埋伏等候大概晚上九点会来店里的彰人,告诉他不要喝酒。只是这样而已,我不觉得会失败。 但我有一个疑问。那就是彰人──关于彰人的本性这件事。 自尊心很高又好胜,但对人很厚道,这就是我对彰人的印象。但如果只听居酒屋店长的话,现实的彰人和我的印象差距悬殊。 我在意的不只这点,还有大渔祭时速濑小姐说的「直到肩膀受伤以前」这句话,同样是一个谜。 为什么彰人的肩膀会受伤?肩膀受伤以后,变成怎么样了呢? 一旦在意了就停不下来,必须确认事实才行。 我原本想说得赶紧和速濑小姐联络,但又想到比起速濑小姐,身为妹妹的明里应该更清楚才对,所以我打了电话给明里。 ……但是没人接。 可能是在准备葬礼或帮妈妈的忙所以没空接电话。 如果是这样,那就只能找别人──也就是速濑小姐了。 但我不知道速濑小姐的电话号码,距离回滚也只剩三十分钟。虽然知道速濑小姐老家的地址,但现在过去也不知道来不来得及,那就打电话过去…… ……不对,先等一下。 我回顾以前回滚时发生的事。这个时间速濑小姐大概不在家里,因为她遛狗遛到一半,和我在中央公园说话。 从这里到中央公园用跑的大概十分钟。 虽然主动跟著命运走让我不太愉快,但这都是为了找到速濑小姐。因此我往公园前进。 十分钟左右就能看见中央公园了。 我看见公园前有一道牵著柴犬的女性背影。没错,是速濑小姐。 「速濑小姐!」 我跑到速濑小姐面前停下脚步,气喘吁吁地开口询问。 「那个……有点……有事情想请问……」 「嗯、嗯。可以是可以……你没事吧?」 她吓了一跳。这也没办法,如果突然被喘个不停的陌生男人搭讪,不管是谁都会吓一跳。 我稍微喘过气后开口。 「我想请问关于彰人的事。」 「彰人?」 「是的。彰人肩膀受伤之后怎么了,之类的。」 速濑小姐的脸颊微微抽搐。 「抱歉,我不知道你是谁,但我不怎么想回忆彰人,你去找别人吧。」 「欸,怎么……」 速濑小姐背对我,准备继续遛狗。 没时间找别人了,回滚就要发生了。 我绕到速濑小姐前方,直接向她鞠躬。 「拜托。不用说太多也没关系。」 「我说不要就是不要。」 她的反应很冷淡。只拜托不行吗?有什么可以和她交涉的条件,有什么……对了。 「你正在因为摆摊人手不足而困扰吧?」 速濑小姐惊讶地瞪大眼睛。 「你怎么知道?」 「听说的。如果告诉我彰人的事情,我就帮忙摆摊。就算是打杂也没关系,可以从早……工作到傍晚。」 速濑小姐怀疑地看著我,考虑片刻后开口。 「你的名字和年龄?」 「我姓船见。船见奏江,十七岁。」 「你和彰人是什么关系?」 「彰人他……过去曾对我有恩。」 有恩啊。速濑小姐一边这么喃喃,一边评价似地看著我,不知道通过了什么样的标准,最后她点头同意了。 「你真的会帮我?」 「是的。」 「会很忙哦?也不会支付薪水。」 「没关系。」 「很好。那就拜托你吧。」 总之先坐吧。速濑小姐这么说。看样子总算愿意和我说了。我道过谢,迅速走向公园长椅。 我们并肩坐在长椅上,我迅速进入正题。 「那么,请问彰人肩膀是什么时候受伤的呢?」 速濑小姐慢慢地说。 「高三的九月份左右吧,夏季甲子园结束,比赛告一段落的时候。」 彰人高三……那就是我国三的时候。当时的我为了考上东京的高中忙著念书,根本没有多余心力关心周遭的人。 「彰人在练习中突然按著肩膀蹲下,所以我们直接送他去诊所。然后隔天,我们就被告知彰人的肩膀出了毛病。原因是使用过度,但似乎是会断送棒球生涯的严重发炎……这件事在棒球社引起了骚动。」 「这么严重吗?」 「嗯,大家都非常震惊。但是,最受打击的当然是彰人。他为了成为职业选手每天练习,也有好好做伸展运动喔。当时已经提出了职业棒球志愿书,一直跟我说想加入哪个球队,所以我想他是真的很难受。然后……大概,至今为止拚命努力的反作用力出现了吧。」 速濑小姐脸色沉了下来。 「一开始是让人看了就心疼的茫然,等到冬天就性情大变了。他原本就是容易冲动的个性,之后变得更不讲理了。只要听见有人说自己的坏话,就问也不问直接动手痛揍说话的人……因为这样,大家都很怕彰人,甚至不愿意提起他的名字。」 我越听越觉得郁闷。 彰人从我还是小学生的时候,就比任何人都还要热爱棒球。因此,足以断送棒球生涯的刺激一定很恐怖吧,可以理解他的心情。 我用力握住膝盖,询问速濑小姐。 「……听说彰人和本土某些不太好的人结伴而行,请问是真的吗?」 「啊啊……我也听过这件事。虽然不知道真假,但如果是真的我也不会觉得奇怪呢。因为他好像四处跟高中同学们借钱。」 「是这样吗?」 速濑小姐叹气。 「他到底在干么啊?做了这么多傻事,结果却死了……」 速濑小姐的声音里流露出后悔。 我什么都没说……不对,可能就是因为什么都没说吧,所以速濑小姐才会如同忏悔一般,滔滔不绝地继续说。 「我从还是小学生的时候,就很崇拜彰人喔。他加入儿童会的棒球倶乐部时,我明明不是经理,却会特别准备运动饮料或切片柠檬送去想吸引他的注意。每次他参加什么大会,我也一定会到场。升上高中后就下定决心和他告白,也成功交往了……明明是这样。」 速濑小姐按住额头。 「彰人肩膀刚受伤,不能打棒球的时候,我不知道该怎么和他相处。因为他一点都不像是我认识的彰人,让我觉得很害怕……所以我和大家一样和他保持著距离。」 我只能默默听著。 虽然回滚的时间快到了,但我无论如何也没办法打断速濑小姐的忏悔。 「但是我啊,还是无法完全对彰人弃而不顾。因为看见曾经崇拜的人灰心丧志,会让人很难过啊……所以之前我鼓起勇气试著邀他帮忙摆摊,他虽然满脸不情愿却答应了。我很高兴喔。如果这样就说他能够重新做人实在太夸张了,但我想总会有办法的吧……然后他就死了,还真省事呢。」 不过啊。速濑小姐接著说。 「我并不能断言彰人在那种状态下还能够好转,所以从某个角度来说,这样的结局可能是好的吧。在他铸下大错之前,就退出这个世界。」 「没有那种事喔。」 我反射性否定了。无论彰人再怎么胡闹,也不能说他死了正好。 速濑小姐瞪著我,然后很快将视线移回前方。 「……你说得对。我说这种话确实不够谨慎。但是……因为彰人有很多不好的传言。就像我刚刚说的,借钱不还、和本土的坏人混在一起之类的,还有──」 「他对妹妹明里施暴。」 「……欸?」 我差点没捕捉到那句话。 我在脑中重播了速濑小姐刚才的话。明明听得懂,但脑袋拒绝理解。 「他对明里──」 施暴是真的吗? 就在我想这么问的瞬间,绿袖子的报时钟声响起,混杂著噪音的旋律激起我的不安。 彰人对明里施暴……怎么会,开玩笑的吧?我不想相信。 那只是谣言而已,肯定是这样。 ……但是。 如果谣言是真的,那我── 间章(五) 进入袖岛高中就读后,我度过了一段死气沉沉的日子。虽然有在老师和学长姊们的邀请下加入游泳社,但几乎只是因为惯性而继续下去而已,并没有留下像是国中时期的醒目纪录,也完全对学业不感兴趣,经常在课堂上发呆而引起老师的注意。 没有奏江的学校生活非常空虚,我每天都被从心里那个巨大空洞吹上来的冷风折磨。如果能够见到奏江……不对,如果奏江有打电话或传讯息给我的话,就算无法填补心里的洞,但冷风可能会因此停下。 不过,奏江不曾和我联络。 一开始我想说他要忙著适应陌生环境,所以没有特别在意。但一个月过去了,两个月也过去了依旧音讯全无,这让我很不安,不止一次想打电话过去,但无论经过多久,我都无法主动和他联络。 『我们只是青梅竹马,你们不要有奇怪的误会。』 奏江在国中时期说的那句话,即便不是对我说的,却一直如同蛇般盘踞在我的胸口。每当我想和奏江联络时,它都会猛然抬头,露出獠牙。一旦被咬,毒素就会一点点地渗透全身,让我无法动弹。 所以我终究什么都做不到。 在不安与放弃之间往返的日子里,只有简讯的草稿,以及叹气的次数逐渐增加。 然后,我在高一的夏天遇到了转机。 那天晚上,我总想去外面跑步,就只是想飞快地跑步。可能是为了排解寂寞和空虚,也可能单纯是那天的社团活动休息,体力有剩也不一定。理由的话要多少都可以编出来,总之我跑了。 一个小时跑了岛上半圈的结果就是,全身汗湿,气喘吁吁。我坐在堤防上,海面吹过来的夜风,冷却了跑步而发热的身体。 本土的灯光如同萤火虫般,在海的对面摇曳。 那个时候,我冲动地想。 ──我也想去对面。 如同灵魂被点燃一般,我的胸口逐渐发热,热到受不了。 我坐立不安地跑回家,开始摸索前往东京的方法。 隔天放学后,我在教室开门见山地询问班导。 「请问我要怎么做,才能考上东京都内的i大学呢?」 只有这个方法了。 奏江念的是附属高中,可以确定会直升其大学。如果我毕业后和奏江考上同一所大学,那我们应该就能继续在一起了。我是这么想才来请教老师的。 我也知道自己的想法很单纯。但我无法压抑这份冲动,也觉得不应该压抑。因为我有种如果现在什么都不做,就再也无法见到奏江的感觉。 「坦白说,以你现在的成绩相当困难喔。首先是成绩的问题,再来就是费用。你和妈妈商量过了吗?」 老师的反应在我意料之中,但我不愿意让步。 「我之后会和她商量。」 「保科同学,我这么说可能很失礼……但是不能无视经济方面的不稳定喔。如果你想认真念书,考虑近一点的国立大学比较──」 「我就要i大学。」 我斩钉截铁地打断对方。 老师苦恼片刻后,用认真的声音回答我。 「……好。既然你都这么说了,我会帮忙。」 先说了句「只是帮忙而已喔」的开场白,老师告诉我考大学的必要事项,我反覆咀嚼老师说的话,在脑中总结自己需要做的事。 要做的事很简单。 念书、社团活动、打工。就这三项。 念书当然不用说。老师告诉我说不定能争取推荐入学的名额,所以除了成绩外也要兼顾社团活动。如果推荐成功就可以用奖学金支付学费,但因为要自备入学金和独立的费用,所以我判断需要打工。 虽然前往大学的路途严峻,但定下好毕业前的计画后,我涌现希望。 我向老师道谢,前往社团活动。 如果在社团活动留下好成绩,就有利于推荐。幸好我有持续游泳,就算进入袖岛高中后只是因为惯性而继续,但接下来必须努力才行。 社团活动结束后回到家时,哥哥就在客厅。他坐在沙发,把脚跨在桌上看电视。虽然觉得这样的行为很没礼貌,但因为和自己无关所以我什么都没说。正当我立刻通过客厅,准备进入盥洗室的时候,他喊了一声「喂」。 「去买可乐。」 哥哥头也不抬地说。 哥哥从以前开始就很会使唤人,肩膀受伤后就更变本加厉了。以前是「去拿遥控器」或「去开热水」的程度,最近则是「去准备饭」或「去烫衣服」之类……把我当成仆人一样使唤。 我同情他肩膀受伤。但除此之外,我打从心底看不起现在的哥哥。高中毕业后不去找工作也不升学只顾著玩,好几次出门后就不回家,更何况还经常跟妈妈伸手要钱,半点都没有值得尊敬的要素。 「喂,听见没有?」 哥哥焦躁的视线移向我。 一直以来我都是闷闷不乐地照办。但我已经决定,接下来在家的时间都要为了前往东京而念书,如果哥哥叫我做什么就照办,根本是在浪费时间,所以今后必须好好拒绝他才行。 我小心不触怒哥哥的敏感神经,慎重开口。 「我再来要写作业了,不能去。」 我的话刚说完,哥哥就瞪大眼睛,抓过桌面上的遥控器。 然后,毫不犹豫地把遥控器砸向我。 「呀!」 遥控器随著「砰!」一声撞在墙壁上,电池盖弹飞在半空中。 「你不要因为游泳游得好,就自以为了不起喔。」 哥哥接著拿起了玻璃杯,我反射性用双手抱住头。 「我、我知道了……我去买……」 我逃跑似地冲出客厅,直接穿著制服离开家。 我全身发抖。没想到只是拒绝听从使唤而已,哥哥就用东西丢我。他是第一次这么做,我现在非常害怕那个自己曾经瞧不起的哥哥。 怕到想哭的我,走向了自动贩卖机。 隔天早上,我和妈妈商量「想念东京都内的大学」这件事。 我知道家里的经济处于收支常常只能维持平衡的状况,所以在妈妈担心费用之前,我就先告诉她学费可以用奖学金支付,我也会自己打工赚取独立的费用。妈妈赞成我的想法,并介绍我高时薪的旅馆工读。妈妈一脸难过地跟我道歉,说对不起没办法帮你什么忙,但这些对现在的我而言已经足够了。 决定大学志愿后,我就有和奏江联络的契机了。我雀跃地写了给奏江的简讯,但最后依旧只存成草稿没有传送出去。我后来想,高一就说「我打算和你读同一所大学」实在有点沉重,而且太突然了。所以我决定等到大多数高中生都决定未来规划的时期──也就是高三的春天,再告诉奏江这个消息。 我就这样走上了前往东京的路程。 接下来的一年又几个月,是我出生以来最为严酷的一段日子。 从高一的夏天结束,秋意渐浓的时候开始。反正当时的我只有疲累的记忆。 念书、社团活动、打工。在哪一项都不能懈怠的状况下,最直接的影响就是睡眠时间锐减。因此我大半的上课时间都昏昏欲睡,尤以吃完午餐后的下午第一节为最,老师教了什么几乎都没听进去。因为实在太困,就算想抄黑板上的笔记也没办法好好写出来。 但为了不被扣分而影响成绩,无论多想睡我都拚命忍了下来。 学校课程结束后,我总算从睡魔手里解脱,但并不代表接下来就能够轻松了。 再来是社团活动。 游泳社的活动本身和国中时期差不多。夏天利用校内的游泳池,夏天以外的季节则是基础训练,偶尔会在星期一远征本土的游泳池。 但是,练习远比国中那时辛苦。顾问非常严格,每次不是让我们游到耗尽体力,就是跑到没有力气,每当社团活动结束时,我早已筋疲力尽。 即便如此,社团活动结束后还得去打工。我从彷佛乾掉抹布一样的身体里挤出力气和精神,挂著笑容在旅馆大厅当接待员。我经常因为身处陌生环境的不安,以及困意与疲劳都到达顶点而犯错。除了会被负责带我的阿姨教训,还会被奥客痛骂。每当这种时候我就静静地在厕所流眼泪。 打工完,我累到站著就能睡著。 但我的一天还没结束。因为要准备大学考试的话,我必须自修。所以我回到家就急忙吃饭洗澡,至少要看两个小时的参考书才能睡觉。毕竟就算恭维著说,袖岛高中也不是学力偏差值高的学校,所以必须自学。 两小时过后,我挤出最后的力气,钻进被窝睡死过去。 平日去上课,假日则去打工或社团活动,每天都重复著这样的生活。但我无法就此习惯,每天都充满新的痛苦。 这样的生活一直持续著。 我连悲伤或叹息的时间都没有。身心倶疲。 当时的我从来没想过,日子还会变得比现在更难过。 某天我作了梦。我去袖岛高中上课的时候,看见奏江在教室里……这样的梦。 「嗨,明里。」 我非常惊讶,立刻跑到奏江身边。 「为、为什么你会在袖岛!?」 「因为我就读的高中废校了,所以我被转进袖岛高中。」 「这、这样啊……」 我浑身无力,软弱地蹲了下来。 「所以明里,你不用继续努力了喔。我们一起悠闲地生活吧。」 奏江这么说著,向我伸出手。 「嗯……」 我拉住奏江的手站起来。 然后我们去屋顶吃便当。我高兴得说了很多话,奏江则笑著听我说。 「明里。」 奏江突然叫了我的名字,一直看著我的脸,然后慢慢靠了过来。 我心跳加速地僵在原地,奏江伸手碰了碰我的脸颊。 「你脸上有饭粒。」 「什、什么啦,直接跟我说啊。」 啊哈哈。我笑了。笑著笑著,眼泪就掉了下来。 全都是梦。总有必须醒来面对现实的时候。即便如此,我也不想否定现在的时间。因为我想尽可能地和奏江在一起。 「不要哭啦,明里。」 我无法停下眼泪。 「──学姊,保科学姊。」 有人摇晃我的身体。 睁开眼睛,学妹有点为难地看著我。 「袖岛到了喔。得下船了。」 「……嗯。」 我道谢后站起来。在本土的游泳池游泳后搭船,很容易因为摇得很舒服而睡著。 下了渡船,我在港口用力伸懒腰,闻到了春天的味道。 我升上高二了。 就算多了一个年级,繁忙的日子依旧不变。 每天都被念书、社团活动、打工三件事轮流压迫。但是我知道自己有往前进,成绩稳定成长,存款顺利增加,社团也有好消息。 老师告诉我说不定可以获得i大学的体育保送。体育保送和一般推荐入学不同,那是只有在规定的社团活动取得优秀成绩的学生,才能报考的考试方法,而我只要参加高中校际比赛,就能提出申请。 体育保送的优点是,竞争率比推荐入学低,以及大幅减免学费这两点。对经济拮据的我来说,是很有魅力的制度。因此我拨出一些念书时间,转而投注社团活动。要参加每年夏天举办的高中校际比赛,就必须在地方预赛上获胜,我还有两次机会。虽然这条路会让我的生活比之前更艰辛,但我无法放弃体育保送。 我勤奋练习,累到身体消瘦,终于缩短了自由式的时间,但原本就不足的睡眠时间也随之减少。 理由不只是因为社团活动。 是因为哥哥。 哥哥最近大概每三天就会带朋友回家。妈妈不在家的深夜,他领著两三个朋友在房里喝酒聚会到早上。下流的笑声和半开玩笑的鬼吼鬼叫,以及毫不客气的脚步声都吵得我受不了。单薄墙壁另一端的动静,大到就算用被子蒙住全身也依旧震动著我的耳膜。 在这种本来就忙到充满压力的日子里,想睡的时候却睡不著,对我而言无疑是与拷问同等的酷刑。 深夜睡不著的著急与焦躁,简直要把我逼疯。 「搞什么啊……」 我缩在被窝中,尽量想一些高兴的事。 去东京见到奏江后,想一起去水族馆或游乐园之类的地方玩。只要我们能够在一起,去哪里都没关系。我有很多话想跟奏江说。 奏江有没有加入社团呢?交了什么样的朋友呢?有没有……女朋友呢? 如果奏江交了女朋友怎么办?如果他忘了我,和比我更可爱的女孩子交往的话……我不要。 对了。联络。跟奏江联络,确认一下他有没有交女朋友吧。可是如果,他真的交了女朋友……啊啊,真是的。为什么我的想法总是这么悲观啊。 我放弃思考,专心入睡。 时光飞逝,高中校际预赛的六月已近在眼前。 那天我因为社团活动和打工身心倶疲地回到家时,已经晚上十一点了。去洗澡之前,我拉开书桌抽屉,翻开里面的存摺。 钱存得很顺利。今天是发薪日,一旦记帐,存摺上就会有一百万的存款纪录。虽然这样很像守财奴,但一看到存摺就会觉得要加油。 再几个月应该就能存到目标金额了,正当我在脑中计算的时候,房门突然打开。 「哇。」 我吓一跳,存摺也因此掉到地上。 走进房间的人是哥哥。 「明里,我朋友要来,你去买个下酒菜。」 连门都不敲就进来别人的房间,还以为有什么事结果是催我去跑腿。我想尖叫。他到底把别人当成什么啊? 但一想到他可能会像以前一样拿东西丢过来,我就怕到不敢反驳。我用力咬著嘴唇,捡起存摺放回抽屉,拿起钱包,用沉默表示反抗才出了家门。 「你快一点。」 忍耐就要到极限了。 我买了哥哥指定的下酒菜回到家,他也不道谢,抢过袋子就回房间了。 那天深夜,当我自习结束打算上床睡觉时,哥哥的朋友们就像专程算准时间来了。他们开始和平常一样喝酒聚会,妨碍我的睡眠。 但是,今天不只这样。 「彰人,你有妹妹对吧?我记得叫做明里?」 因为墙壁很薄,我听见哥哥的朋友之一这么说。 「有啊,然后呢?」 「之前我瞄过几眼,还满可爱的欸。她就在隔壁房间吧?」 我的心脏有种被冰冷舌头舔过的感觉,身体反射性一僵。 「邀她过来看看?」 「不错喔。彰人,叫她来嘛。四个人一起喝啊。」 「才不要,很麻烦。」 「欸──那就让她自己过来吧。喂!明里妹妹!你醒著吗?」 我听见隔壁房传来的哈哈大笑声,哥哥也在笑。 我用被子包住哆嗦的身体。如果哥哥他们进来我的房间怎么办?光是想像,我就怕到想哭。 我从来没有这么恨过房门不能锁。 结果,那天我整晚没睡。虽然什么事都没发生,但心情真的很糟。 我的忍耐已经到了极限。 哥哥的朋友们回去后,我直接去找在客厅的哥哥谈判。 「那个,我有话想跟你说。」 「啊?干么?等我睡醒再说。」 哥哥漫不经心地边打哈欠边往房间走,那个傲慢的态度实在让我忍无可忍。 「你差不多一点!」 听见我大叫,哥哥惊讶地回过头。 「叫我跑腿、晚上吵闹……拜托你,不要再这样了,我真的很烦。」 哥哥的脸颊抽搐了一下。 「只是有点吵而已,你说得太夸张了。戴耳塞就好了吧,别说得自己好像有多了不起一样。」 我脑中有什么东西断裂了。 我把累积到现在的厌恶与怨恨一股脑拋了出去。 「我不想被不工作的人这么说。你要拿肩膀受伤这件事当藉口到什么时候?」 哥哥突然瞪大眼睛,满脸涨红。 「你刚才说啥!」 咚的一声,他用重到会让人以为胸骨是不是折断了的力道推了我一把,我往后倒,腰部就在此时狠狠撞上桌角。 「啊、咕……」 极度的痛楚传来。我就这么倒在地上无法动弹,全身冒汗,只能僵直著身体忍耐剧痛。哥哥「啧」了声就出门了。不久后,妈妈回来了。 「明里!你怎么了!?」 妈妈发出惨叫,丢开包包跑到我身边。 之后,我被送到袖岛的诊所,接著转诊本土的医院。 诊断结果是,疑似腰椎横突骨折。 好像是腰椎两侧其中一块突出的骨头可能有裂痕的样子。我站在镜子前观察腰部,上面有著像是碾碎的蓝莓般的瘀青。医生说没有必要手术,也不会有后遗症,只要绑护腰带安静休养就会痊愈。因此也没有花什么钱,住院一天就能出院了。 问题出在必须安静休养。 打工得等三个礼拜。 而游泳要等两个月后。也就是说,我必须放弃高二的高中校际比赛。 我在房间里如同尸体般躺著。失去高中校际比赛其中一个机会的绝望,让我静静地哭湿了枕头。其实我真的很想嚎啕大哭,但只要一啜泣或呜咽,腰部就会传来像是被大钉子刺中般的痛楚。所以我只能憋住情绪,慢慢消化悲伤。 如果有不知前因后果的人看见我,看起来就像是在发呆吧。但我心里从早到晚都在尖叫。 ──我明明那么努力!明明减少念书和打工的时间转而投入社团活动了! ──为什么我这么倒楣?我的努力到底算什么? 参加高中校际比赛的机会只剩一次。光是想到这点,我的胃就痛了起来。 只有妈妈会担心沉浸在悲伤中的我。在我痛到连走都不能走,待在家里睡觉的期间,是妈妈请假片刻不离地照顾我。 「明里,那个时候发生了什么事?」 妈妈坐在床边,不安地问我。 我烦恼著要不要说实话。如果说出事实,妈妈肯定会更加操心。加重她的负担会让我难过,所以无论是念书、社团活动或打工,我都自食其力。但我觉得这次不能继续默不作声,所以我向她坦白。 「哥哥推我……所以我才会跌倒撞到腰。」 妈妈浮现了悲痛的表情。 「是吗……果然是这样呢……我知道了。对不起,明明有我在还让你遇到这种事……」 「没关系,不是妈妈的错喔。你不用道歉。」 「这种事不能有第二次,我会叫彰人注意。」 妈妈强而有力的说。真可靠。我当时是这么想的。 那天晚上,我躺在房间的时候,听见客厅传来妈妈的声音,而且是她很少用的激烈口气。 我因为在意而过去查看情况。小心不加重腰部负担移动下床,来到走廊,然后从稍微打开的门缝往客厅里看。 妈妈正在斥责坐在沙发上的哥哥。 和不习惯生气却努力训话的妈妈相对之下,哥哥满脸厌烦,看起来就像只是在等妈妈说完。 我和哥哥的视线突然对上了。 哥哥的眼神瞬间充满憎恶,我在那道彷佛想杀死我的视线威吓下慌忙逃回房间。 我开始后悔告诉妈妈事实。 我回到游泳社时,袖岛高中已经在赛场上失利,三年级的前辈们也退社了。 剩下的社团成员高兴地迎接我,不是问「伤已经好了吗?」就是说「我们一直在等您回来」。在我自暴自弃的期间,听见社团成员们的慰劳真的感激到想哭。 至今为止,我参加社团活动都是为了自己,和社团成员们没什么交流,所以我当时想说藉由这个机会接近大家。 我回到游泳社后,开始更常与其他人攀谈,积极指导学弟妹,休息时间也会主动和其他人聊天。 大家都对我很亲切,和大家一起笑的时候就能够忘记讨厌的事,那段时间说不定是我升上高中后最开心的时期。 只不过,好景不常。 大概是我受伤回归后两个礼拜左右,我在学校游泳池厕所时,有两个社团成员走了进来。她们似乎没有发现我,以「保科学姊她啊──」起头开始八卦。 「老实说,不知道她在想什么对吧?」 「对呀。在那么重要的时候受伤,现在居然好像什么事都没发生一样露脸欸,真令人难以相信。」 「听说她的伤是彰人先生造成的喔。」 「欸,真的假的?家暴?」 「彰人先生现在好像变坏了喔,听说他到处跟朋友借钱。」 「是喔,真糟糕。说到钱,明里也在打工吧,说要去东京的学校什么的。兄妹俩都缺钱呢。」 「说不定保科学姊也会找我们借钱。」 「哈哈,有可能──」 即便她们离开厕所了,我也暂时因为震惊而站不起来。 我没有生气,只是产生了强烈的自我厌恶。把大家的奉承误认为真心,深信「大家都很敬仰我」的自己真的很可耻。 之后我就有意地避开社员们。现在想想,我当时严重地无法信任他人。如果泳池边有人笑,就会觉得对方是在嘲笑自己而感到不安。就算社员们跟我说话,也无法坦率地相信对方。 久而久之,社员们就逐渐不来找我说话,我被孤立了。 无法信任他人的症状也带到了教室里。以前我一下课就趴在桌上睡觉,很少和班上同学交流。现在话更少了,午休时间也独自去拿午餐。 没有我的容身之处。 勉强能称为容身之处的地方,就只有袖岛高中的屋顶。 当午休时间待在教室里觉得难受时,我就会到屋顶前的楼梯平台打发时间,知道怎么打开通往屋顶的门后,我就常常来屋顶,直到午休结束才回教室。 待在屋顶时,心情会不可思议地平静下来。有种从名为袖岛的巨大水槽中,探出头来呼吸的感觉。 ──好想快点离开这座岛。 下午第一节课的预备铃一响,我再度咕嘟咕嘟地沉进日常之中。 从我的腰受伤那天开始,哥哥的扰人行径就消失无踪了。他不再找朋友来家里,也不再肆意使唤我,但那只是一开始而已。 在我迎接高二的秋天时,哥哥的扰人行径复燃了。或者该说,变本加厉了。深夜吵闹的频率变高,隔天宿醉心情不好就对我破口大骂,或拿东西丢我。更过分的是还会打我的肩膀,踢我的背,完全不在意我腰骨有裂痕。害我受伤后,他反而就像没了什么束缚一样。 我连反抗的力气都没有,只是一味道歉等他出完气。 妈妈只要遇到哥哥就痛斥他,但这样只有反效果。因为哥哥发泄不满的方式,就是对我拳打脚踢。 地狱一样的日子。 即便如此……不管多么痛苦,我还是继续念书社团打工。我好几次都劝自己,再难过也只有高中的时候而已,藉此忘记痛苦。这段地狱般的日子里,只有前往东京和奏江见面是我唯一的希望。 我勉强度过宛如灵魂逐渐削弱的每一天。如果可以直接跳过高中生活前往东京的话,我愿意用几年的寿命来交换。 我一心一意的努力。 无论发生什么都不打算气馁。 但是,今天。 即将升上高三的春假期间。 奏江回到袖岛的四月一日。 我万念倶灰。 今天的打工到早上三点。虽然学校放假的时候我都排整天班,但因为明天是休馆日,所以工作提早结束。 我用钥匙开门走进家里,通过走廊踏进房间后,发现书桌抽屉稍微开著。 明明平常都有好好关上啊。正当我一边这么想,一边准备关上抽屉的时候──手停了下来。 抽屉里没有我的存摺和印章。 「……欸?」 我呆了一会儿。现在想想,那可能是准备面对巨大冲击前的过渡期。 「为、为什么──」 在强烈的震惊驱使下,我拉出整个抽屉寻找存摺。但因为找不到,所以我又找了衣橱、床底,甚至包包里面,我就像被逼到走投无路的强盗般,在房里到处搜索。 但我还是找不到存摺。 怎么办?这样一来我独立的钱就── 我强忍著当场放声大哭的冲动开始思考。 是被偷了吗?但是,房间里没有被乱翻的痕迹,家里的锁也好好的。那么,就是家里的某个人挪用了吧? 除了哥哥不做他想。 我用发抖的手拿出手机,准备打电话给哥哥,但手在拨号前停住了。 如果……如果不是哥哥怎么办?他一定会生气,这次可能不是拳打脚踢就会放过我。一这么想,我就怕得不敢打电话。 就在我不知道该怎么办的时候,一个可能性突然闪过脑海。 ──说不定存摺只是被借走了。 还不能确定是被偷,也有可能是妈妈先挪用了。 我列出合适的解释说服自己。如果不这样做,感觉会心跳过快到吐出来。总之我想逃避现实。 在这种状态下根本没办法念书,也静不下心来,所以我跑出家门。 为了摆脱不安,我不顾一切地往前跑。 体力不到三十分钟就用完了,我坐在堤防上。 我一边调整呼吸,一边凝视海的对面。 只能模糊看见的本土,似乎远在天边。 ──我说不定无法去东京了。 一这么想,眼泪就夺眶而出。 就在此时。 奏江出现在我的眼前。 不是梦。是真实的、如假包换的奏江。 「明里……?」 「奏、奏江?」 我因为这场毫无前兆的再会而心神动摇,差点从堤防摔进海里。是奏江救了我。 我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和奏江聊天。 时隔两年的再会,我不想一见面就提起存摺不见了、哥哥变坏这种沉重的话题。 一和奏江说话,就让我有种乾涸的心被温水渗透的感觉。 这段时间很幸福。当我确认奏江没有女朋友的时候,整个人放心得差点当场瘫坐下来。 「你已经决定要念哪所大学了对吧?」 我这么询问奏江。 「对啊,东京都内的i大。」 意料之中的回答。 ──果然,我必须去东京才行。 既然这样,我就不能龟缩在这里。我和奏江告别后回家。 为了知道存摺的去向,我拿出手机,趁决心还没动摇之前打电话给哥哥。 ……但哥哥没接电话。 我就像被泼了一盆冷水,但没有因此放弃。 我待在客厅等哥哥回家。 晚上九点左右,哥哥终于回来了。 我挤出勇气逼问哥哥。 「吶、吶,你没拿我的存摺吧?」 哥哥瞥了我一眼,从口袋拿出存摺和印章递过来。 果然是哥哥……我没有因此勃然大怒而是放下心来,然后翻开存摺。 我怀疑自己眼睛出了问题。 原本超过一百万的存款余额,只剩下一千两百元。 我脑袋里的血液瞬间被抽乾。 「这是、什么情况……」 我声音发抖地问。哥哥满脸不高兴地说。 「我刮伤了好像是黑道的车得赔,所以借了你的钱。」 我哑口无言,什么话都说不出来。 哥哥毫不在意地继续说。 「没差吧。反正也不知道你到底考不考得上大学。如果你还是想去东京的话,那就开始陪酒怎么样?」 「陪、酒……」 「怎样都无所谓啦。不好意思,我想去喝酒所以借我五千,你钱包里有吧。」 我第一次知道,原来怒气超过某个程度的话,脑袋就会变冷。 我的脑海重播起曾在电视上看过的液态氮实验影片。 一旦握住浸泡过液态氮而结冻的玫瑰,花就会碎成粉末从手里滑落── 我的理性就像那朵玫瑰花一样粉碎了。 「呜啊啊啊啊!」 我尖叫著抓住哥哥。 「为什么!为什么你做得出这种事!?为什么你要妨碍我!?」 「喂,放手!」 「那是我拚命存下来的!我拚命得要死!你什么都不懂!」 「滚开!」 我因为被哥哥强行推开而往后摔,背狠狠撞在地板上。 「咕……」 我痛到说不出话来,而哥哥也对我怒吼。 「你又懂我什么了!我先被抢走了爸爸现在又被抢走了棒球!我明明没做错任何事!既然这样,我也可以抢走别人的东西吧!」 「那种事和我没关系……!失去爸爸的人又不是只有你,我也一样,哪有因为不能打棒球就偷别人的钱的道理……!」 「你这家伙……!」 哥哥举著拳头朝我逼近。 我不寒而栗。哥哥的眼神看起来已经丧失理智了。 就在我想后退的时候,手机传来震动的声音。 我的手机就掉在旁边,应该是摔倒那时从口袋掉出来的吧。 来电显示是奏江。 我想也不想立刻接起电话。 「奏江,救我──」 「喂!谁准你接电话!你这个──」 哥哥抢过我的手机挂断。 「该死,这下麻烦了……」 把手机丢在地上,哥哥指著我说。 「别以为能逃出这座岛。给我闭上嘴乖乖听话。」 哥哥拋下这句话便出门了。 我就像坏掉一样放声大哭。 第六章 四月一日 下午六点 在绿袖子的旋律环绕下,我看见祠里供奉的石头。 我退了一步,抬起视线。 盛开的樱花,日暮迟迟的天空。周围是被弃置的游乐设施,这里是废弃村落的公园。 我从右口袋拿出手机确认时间。萤幕上显示著四月一日星期日,下午六点。 这是我回到故乡袖岛的第一天,同时也是彰人的忌日。 终于回到时隔五天不见的四月一日了。 我知道自己再来该做什么。就只是前往居酒屋「飞鸟」,不让彰人喝酒而已,一点都不难,也不需要著急。 但回滚即将发生前,速瀬小姐在公园里说的话,如鲠在喉般堵住了我的胸口。 『他对明里施暴。』 如果这是事实就难以原谅……但这只是传言。不管再怎么性情大变,我都无法想像过去帮助过我的那个彰人,会对明里施加暴力,我连想都不愿意想。 总之现在应该为了阻止彰人死亡而行动。至于传言的真假,等之后再确认吧。 我往居酒屋「飞鸟」跑过去。彰人晚上九点才会来,所以时间相当充裕。虽然理解这点,我依旧感到著急。 我大概跑二十分钟就抵达目的地了。我在和居酒屋「飞鸟」有段距离的地方监视著出入口。因为要是距离太近,会打扰到其他客人。 然后就只剩等彰人来了。现在是六点半,所以还有两个半小时左右。 我靠在附近的电线杆上开始等。 就在此时,放在裤子口袋里的手机震动了。我拿出手机,来电显示家里所以我接了。 「喂?」 『你现在在哪里?差不多该吃晚餐了,回来吧。』 是奶奶。这么说起来今天和惠梨吵架后,我说「去冷静一下」就出门了。 「抱歉。现在刚好有事……晚点才会回去。」 『有事?晚点大概是几点?』 怎么办?现在不能回去,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回去。既然这样。 「抱歉,还不知道。等我知道什么时候能回去就会跟家里联络,我觉得大概会很晚。」 『应该不是因为和惠梨吵架的关系吧?』 奶奶责问似地说。 「不是,完全是另一件事。」 『……是吗?』 「晚餐不用准备我的份没关系。」 『我知道了,但你要早点回来喔。虽然你们吵架了,但惠梨其实很担心你。』 「……是喔。」 那之后再跟我联络喔。奶奶这么说完就挂电话了。 四月一日的晚上,我在朋友家过夜了──奶奶之前这么跟我说。但以现在的走向来看,我根本不可能去住谁家,也不觉得会演变成那种状况。目前没有任何意外,事情很顺利。 虽然还有些谜团……不过算了。今天一切结束后,就赶紧回奶奶家吧。 我再来要改变未来。 天空逐渐由朱色转换为蓝黑的夜色。 「唔……好冷。」 我搓著肩膀自言自语。 现在已经超过九点了,彰人还是没来。原本想说会不会是看漏了,所以我不久前有偷偷往居酒屋里面张望,但他确实不在里面。 居酒屋「飞鸟」的店长说「九点左右」,所以还没来也不奇怪,只是我觉得有点不安。 彰人现在在哪里?在做什么?如果知道彰人的联络方式就不用这么烦恼了…… 「──啊。」 对了。跟明里问彰人的联络方式不就好了吗?应该早点这么做才对。 我立刻用手机打给明里,响到第三声的时候有人接了。 「喂?明──」 『奏江,救我──』 『喂!谁准你接电话了!你这个──』 电话被挂断了。 「……怎么回事?」 我忐忑不安。 我知道接电话的是人明里,但之后是谁?声音太远了所以没有听得很清楚。 我流下冷汗。 肯定发生什么大事了。如果不是这样,明里不会一接电话就跟我求救。 我又打了一次电话给明里……但没人接。 ──必须去救明里。 我往明里家的公寓跑。虽然不确定她是不是在家,反正如果不在就马上去别的地方找。 我沿著街灯不多的车道全速奔跑,没多久就到了明里家的公寓。我一边喘气,一边按电铃,但里面没反应。我试著用力敲门,里面依旧没反应。 就在我试著转动门把时,门开了。 现在没有时间犹豫,所以我说了声「打扰了」就走进去。 我通过走廊,穿过开著的门来到客厅。 有个女孩子像乌龟般抱著身体蹲坐在客厅中间。那是明里。 「明里!你没事吧!」 我跑到她身边蹲下,就在我轻轻碰到她的背时,明里猛然直起上半身,拍开了我的手。 「不要!别碰我──」 看见是我,明里的表情转为惊讶,然后僵在原地。 接下来,明里的脸慢慢因为悲痛而皱起,她双眼湿润,决堤般痛哭出声。 「呜啊啊啊啊!」 她放声大哭的同时,一头撞进我怀里。 这次换我整个人僵硬了,但我很快就了解自己该做什么。 我慢慢伸出手轻抚明里的背,就像小时候奶奶安抚我一样。 不知过了多久,明里终于不再呜咽,就在她把脸从我胸口移开之际,明里的鼻头和我的衣服连著一条蛛丝般的细线。 我拿起放在桌上的面纸盒递给明里,她默默抽了面纸开始擤鼻涕。 「冷静下来了吗?」 「……嗯嗯。」 听不出来是同意还是否认的模糊鼻音。明里把自己缩成一团,盯著地板看。 到底发生什么事了?如果不是发生了大事,明里不会哭成那样。 我的视线从明里的脸往下移,没发现什么遭到粗暴对待的痕迹,也没找到伤口。 「你有哪里痛吗?」 听见我的询问,明里默默摇头,我继续提问。 「发生什么事了?」 我话刚说完,明里就再度流下眼泪。她皱著脸,泪水由眯起的眼睛溢了出来。 「……钱……嗯呜……被……」 因为她说得断断续续,所以我听不太懂,看来她现在无法好好表达。 「我知道了。不用勉强说出来,没关系,已经没事了……」 我再次像哄小孩子一样轻抚明里的背。 我一边安抚明里,一边抬头看向挂在客厅墙上的时钟。现在十点,恐怕彰人早就进居酒屋「飞鸟」开始喝酒了。虽然不知道他喝醉的程度,但就算打电话过去告诉他「别再喝了」,也不会被当成一回事吧,必须直接过去阻止他。 虽然时间还很充裕,但毕竟人命关天。我担心明里,但现在没办法慢慢安抚她。 「抱歉……明里,我必须去一个地方。」 听见我这么说,明里倏地抬起头,一把抓住我的右手并紧紧抱住。 「不、不要走……」 「没事的,我马上就回来。」 「不要……我不希望你走……」 看见明里满眼泪水恳求的模样,我的胸口彷佛被紧紧勒住般难受。 果然不能丢下她不管。 「我知道了。那我们一起去吧。」 我站起来,明里也慢慢站起来。 我们维持著明里抱住我的手的姿势,开始往外走。 「……要去、哪里?」 「居酒屋。彰人在那里。」 就在我们要走出客厅时,明里停下脚步,拉著我也停下了脚步。 「为什么……要去那里?」 明里湿润的双眼看著我。 「彰人可能会死,所以我要去居酒屋阻止他喝酒。」 「……什么意思?」 「边走边说吧。」 「我希望、你在这里说。」 「但是时间……」 「拜托。」 明里固执地站在原地动也不动,我能从那双湿润双眸看出她的坚持。我说的话对明里而言的确莫名其妙,但她有必要这么坚持吗……? 没时间考虑这么多了。只要跟明里解释,她应该会跟我走才对。 「……事情有点复杂喔。」 明里点头,放开了我的手。 「我时间跳跃了。」 我尽可能详细地跟明里解释回滚。 「能够理解吗?」 明里头痛似地按著脑袋。 「我没办法相信这种事……」 说得也是。我了解她的心情。 现在想想,我当初听明里解释回滚的时候,也没办法马上消化吸收,等实际体验过才不得不信。 该怎么跟生活在正常时间内的明里解释她才会信呢? 像个未来人一样,试著预知未来?可是这几天内只有彰人死掉算是大事。即便我有从电视和手机大概看过这几天的新闻,但只记得部分内容。 现在是十点半,不能继续慢慢来了。 「总之走吧。我们边走边说,不用多久你就会相信的。」 「但是……」 明里低下头,双手抓著衣服下襬,没被我说服。 没办法了。事态紧急,就算有点强迫也必须硬拉她过去。 我把手伸向依旧低著头的明里。 结果明里吓了一跳往后躲,被有点高的门槛绊倒跌坐在地。 「好痛……」 「对、对不起!你没事吧?」 我连忙跑到明里身边,惊慌失措地对疼得厉害的明里道歉。 「真的对不起,我至少应该叫你一声。」 「没事……没关系。」 明里有些难为情似地自己站了起来,好像很痛地揉著腰。 「没事吗?腰还是哪里没问题吧?」 「……腰?」 明里露出诧异的表情。 「你的腰受过伤对吧?我听你说过偶尔会痛。」 明里惊讶地眨眼。 「我什么时候说过?」 「我们溜进袖岛高中的时候。」 「袖岛高中?」 「对啊。你带我去的,从女生厕所闯进学校喔。那里的锁只要摇动窗框就会开了对吧?因为月牙锁歪了还是什么的。」 「你、你为什么会知道?这件事应该只有少部分的女生知道……」 「未来的明里告诉我的喔。」 听见我这么说,明里沉思似地低下头。她的神情依旧带著怀疑,但我感觉到她稍微相信了。 我觉得现在的她可能会相信关于彰人的事而开口。 「听我说,明里。」 明里抬起头。 「就像我刚才说的,我已经体验过几天后的未来了,所以能够预知接下来会发生的事。」 明里犹豫片刻才点头。 「今天的深夜……也就是半夜十二点到凌晨两点之间,彰人会因为急性酒精中毒过世。为了防止他死掉,我必须过去居酒屋。」 「为了防止哥哥死掉……」 「没错。」 明里似乎终于能够理解彰人可能会死这件事了,她的表情惊疑不定,好像想说什么般张了张嘴,但完全没说出话来。 「抱歉,但我们没有时间慢慢来了。你要跟我去吗?」 听见我的催促,明里挤出了微弱的声音。 「嗯、嗯……我要、一起去……」 「好。那快走吧。」 我们走出客厅,并离开公寓。 我们在凉飕飕的夜空下赶路前往居酒屋。我在前面带路,明里紧跟在后,我们默默地走著夜路。 很快,我这几天订下的目标就要实现了。 只要到了居酒屋,就算硬来也要阻止彰人喝酒。如果他强烈抵抗,或者马上出现急性酒精中毒症状的话,就叫救护车吧。总之只要到达居酒屋,就能阻止彰人死掉。 现在想想,这几天真是混乱。虽然依旧有许多不明确的地方……但也没必要想那么多吧。既然彰人能够获救,那── 后面的明里突然拉住我的手。 我停下脚步回过头。因为我们正好站在街灯下,可以看清明里的脸。 我屏息。 明里稍微低著头,眼泪不断滚落。 「果然、不行……」 她用力抓著我的手,指甲隔著衣服陷进了我的皮肤。那是从她纤细手腕难以联想的力气。 「对不起,奏江……我已经不行了……」 「怎、怎么了?不行是什么意思?」 我不懂她拉住我的原因,更不懂她流泪的理由,这让我脑袋一片混乱。 明里抬起头,一边哭,一边恳求似地说。 「不……不救哥哥不行吗……?」 我有一瞬间难以理解她的意思。 我想都没想过明里会说出这种话。 「那……」 因为太惊讶,我一时无法好好说话。感觉脑袋在摇晃,双脚著地的触感也变得不真实起来。 「那当然是……不行的吧……」 「但是……」 明里低下头,空著的另一只手紧紧抓住自己的衣服,就像在耍赖的孩子一样。 「你怎么了啊,明里?我们现在要去救的人是彰人哦?是你的亲哥哥……」 「就算这样还是不行……我不想救他……连看都不想看到他……」 「不救他的话,彰人就会死哦?」 「但是…………不要…………」 明里依然低著头,但用力摇头。 她的姿态孱弱,彷佛在害怕什么一样。因为怕得受不了,所以向我求助。但我不知道明里在怕什么。从见到明里开始,她说的都是些发泄情绪的话,所以我完全无从了解。 「你为什么不想救彰人?」 「因为……他很过分……」 「很过分?」 「哥哥他,对我拳打脚踢……」 「欸──」 我立刻脸色发白,希望是自己听错了。 「真的……是这样吗?」 「嗯……」 明里点头,开始结结巴巴地告诉我实情。 频繁地被东西丢,被拽头发,腰骨有裂痕,每天都被使唤去跑腿,拚命打工存下来的钱被偷走,还被建议去陪酒…… 随著明里的叙述,我察觉了自己对彰人的怒火高张,以及对明里的深深怜悯。这两种巨大的感情交织在一起,像是剪刀划过一样撕裂了我的胸口。 那是让人想塞住耳朵的悲痛哭喊。 除了愤怒与怜悯外,还有一种随著明里的话逐渐膨胀的情感。 那就是后悔。为什么我会丢下明里离开袖岛?为什么没有早点注意到?为什么从来不曾和她联络?我在心中激动地质问自己。 如果我一直都陪在明里身边的话── 「──所以,拜托了,奏江……」 明里最后用硬挤出来的声音诉说。 「可以不要……去救哥哥吗……?」 我没有回答。 事到如今,我陷入了迷惘。 究竟该不该去救彰人。 应该救──我最初是这么想的,但彰人对明里做了这么多过分的事情。做了这么多,光听就觉得不舒服的事。更何况身为彰人妹妹,身为我重要青梅竹马的明里本人,希望彰人死掉。 但是……如果彰人活著,说不定总有一天能够重新做人,说不定能把钱还给明里。但他要是死了,一切就结束了,不管是变好还是变坏的可能性全都不会有了。如果我明知这点却对彰人见死不救,真的对吗? 我不知道。 彰人的生命和明里的愿望,我应该选哪个? 天秤不倾向任何一边。 我陷入苦恼,一心一意的苦恼──突然,过去的某段记忆苏醒了。 那是小五的远足。曾和明里在晚上的教室里聊起的,没什么大不了的回忆。 因为实在不忍心看跌倒后满身是泥的明里被嘲笑,所以我也故意跌倒,和明里一样满身泥巴。 朋友满身是泥的话,自己也满身是泥,这就是友情。我当时是这么想的。 现在呢? 现在的我也有和明里一样,会满身是泥的觉悟吗? 我暗自点头。 「……好。」 我微微呼出口气,做出选择。 「我不救彰人。」 话刚说完,明里就放开了我的手,彷佛要昏倒般摇摇欲坠,我连忙扶住明里的肩膀撑住她。 「你没事吧?」 「对不起……那个,我没力气了……」 她的脸色很不好,看起来像是疲惫到站都站不住了的样子。 「……我送你回家。」 我扶著明里往回走。 和彰人所在的居酒屋相反的方向。 我们一路上都没有交谈。因为我,不对,明里肯定也是,我们都需要做出重大决断后的休息时间。 抵达明里家的公寓后,我们开门走进去。 明里似乎还是无法一个人走路。就在我想著该让她去哪里睡,并踏进走廊时,明里立刻指向左手边的房间,我按照指示扶著她进去。 我按下房间墙上的电灯开关。那是个大概五张榻榻米大小的朴素房间,总觉得有股甜甜的香味。 这里是明里的房间吧。我是第一次进来。门对面有张木制的床,视线往右移就能看见吊在墙上的袖岛高中制服。 我的目光瞄过以漫画为中心收纳的书架,塑胶制的衣柜,然后停留在一张旧书桌上。桌上堆著小山般高的参考书,每一本都夹著大量的便利贴。 「别一直看……」 明里注意到我在观察房间了。我立刻道歉,扶著她躺在床上,然后替她把被子拉到脖子盖好。 「今天就先睡吧。剩下的等你明天冷静后再说。」 「嗯……」 在旁边陪到她睡著应该比较好吧。我把电灯转成小夜灯状态,坐在地板上,背靠著床。 然后,明里碰了碰我的背。 我转过头,明里朝我伸出手,怯生生地说。 「希望你握住我的手。」 虽然有点惊讶,但我立刻答应。 「好,我知道了。」 我把身体转向床,握住明里的手,而她也马上回握。 明里的手纤细又柔软,体温像小孩子一样高,有种只要用力就会弄坏的脆弱感。 时间在我们握著手的时候缓慢流逝。明里闭著眼睛,而我也困了,所以我维持握著明里的手的姿势趴在床边。虽然地板有点冷,但就这样待到早上吧── 就在此时,我突然想起还没跟家里联络。我完全忘记自己跟奶奶说过「等我知道什么时候能回去就会跟家里联络」这句话了。 「不好意思,明里,我打个电话。」 我站起来,放开了明里的手。 「要、要打给谁?」 明里撑起上半身,满脸著急地问。 「只是要跟家里联络而已。」 「这、这样啊……那你要快点回来喔。」 「好。」 我走出房间,拿出手机。已经十一点了,奶奶会生气吧。我一边这么想著一边打电话回家。 和我想的一样,奶奶很生气。听见我报上名字之后,奶奶就唠叨了很长一段时间。因为觉得实在没完没了,所以我单方面告诉她「今天会在朋友家过夜就不回去了」后,就直接挂断电话。 下个瞬间,我突然全身无力,连忙靠在墙上。 ──啊啊。 冰释的疑问宛如融化的雪水般流过我全身毛孔。 这样一来,过去和未来就衔接上了。 恐怕几个小时后彰人就会因为急性酒精中毒而死。然后我明天早上会回家,傍晚时发现彰人的遗体并且打急救电话。 我现在知道明里不愿意提起四月一日的理由了,因为她无法对想救彰人的我说出「我们一起见死不救了」这种话。 一切都是命中注定,我无法改变过去。 ──不对,是没有改变过去。 我突然注意到明里房间的门稍微开了,她从门缝往外看,与我视线相对。 「怎么了?」 「你一直没回来……所以觉得有点不安。」 「抱歉,刚才讲完了。我告诉家里今天会外宿。」 「外宿……这样啊,说得也是。」 明里似乎在回味我说的话。因为光线昏暗,所以看不太清楚她的表情。 我们回到房间,重复刚才双手交握的动作。就在此时,我的鼻子突然发痒,打了个喷嚏,然后搓了搓自己的身体。 「会冷吗?」 「有点。可以开暖气吗?」 「可以是可以……不过。」 明里移动身体,空出一半的床。 「要上来吗……?」 「欸,不用啦,这样太……可、可以吗?」 「嗯,可以喔。是奏江你的话……」 明里拍了拍空出来的位置。 拒绝也不太好,所以我战战兢兢地滑进了床上空出来的位置。被窝里来自明里身上的余温,让我越来越紧张。 「你的背有盖到吗?再过来一点啦。」 「啊、啊啊。」 我按照明里的话,往中间的方向蠕动。 明里的脸近在眼前,是能够看清楚她每根睫毛的距离。明里水汪汪的大眼睛,眨也不眨地看著我。 「吶,奏江。」 「嗯?」 「我高中毕业后,想和你念同一所大学喔。因为我想一直待在你身边,就像现在这样……」 「……你是因为这样才存钱的吗?」 「嗯……」 明里看似不好意思地点头。 「是吗……对不起,害你这么辛苦,都怪我没有发现你的心情。」 「没关系。已经没事了。」 明里温柔微笑。 「今天的事,是我们两个人的秘密喔。」 明里这么说著伸出右手小拇指。 「约好了喔。」 「……好。」 我和明里打勾勾。 打完勾后,明里笑得很开心,发出了幼猫撒娇般的声音。 「奏江。」 「什么?」 「谢谢你。」 明里眨了眨眼。我看见珍珠般的眼泪,由她的眼角滑落。 「你哪里都别去喔。」 明里整个人靠了过来,我们之间几乎是零距离,她将额头枕在我的胸口。 我看著明里就在我的脸正下方的发顶,突然在某种脊椎发麻般的奇妙冲动驱使下,慢慢移动右手,摸了摸明里的头。 「嗯……」 我感觉到明里的身体瞬间僵硬,但很快就接受我了,因此我继续温柔地抚摸她,如同用手确认明里的头型一般。 最后,明里终于似乎很舒服地,发出平稳的呼吸声睡著了。 我停下动作,闭上眼睛,想早点睡著。 我想忘掉一切,只沉浸在这段幸福的时间里。 ……但我睡不著。 我听见了心中的叫声,另一个我高声述说著。 ──这样真的好吗? 间章(六) 今天是天国和地狱同时造访的日子,幸好先来的是地狱。 存款被哥哥偷走的时候,我真的觉得是世界末日。眼前发黑,出生以来第一次尝到真正的绝望和挫折感,除了哭什么都做不到。 但是,奏江来救我了。 老实说,我还是没有消化所谓的回滚现象,但这对我而言并不重要。 重要的是,奏江选择了我而不是哥哥。 这一点让我比什么都开心。 谢谢你,奏江。谢谢你愿意答应我的请求,谢谢你愿意和我约好。我真的非常高兴。 已经有几年没被摸头了呢?奏江的手还满大的呢。很舒服。真希望他可以一直这样抚摸我,真希望现在的时间可以永远持续下去。 这就是所谓的恍如置身梦境一般吧。 我真的很幸福。 ──只不过。 我大概忘不了,这是对哥哥见死不救才得来的幸福。 终章 我听见了明里睡著后的平稳呼吸声。 但我睡不著,原因有好几个。 不习惯的床,枕在我胸口的明里,最主要的当然是因为彰人会死。 我只要闭上眼,脑海中就会浮现躺在空地的彰人遗体。 令人毛骨悚然的苍白皮肤,昔日站在甲子园投手丘上的影子早已荡然无存。 那就是,把我从不良少年手中救出来,给予我勇气的彰人的结局。 那就是,率领袖岛高中的弱小棒球社前往甲子园后,肩膀受伤的彰人的结局。 那就是,偷了明里存款,对明里施暴,让明里难过的彰人的结局。 我已经不知道什么才是对的了。 明里不会后悔吧? 她在接下来的日子里不会后悔吧? 我因为回滚,所以有未来五天──也就是直到四月六日星期五下午六点的记忆。 这段期间,明里有表现过后悔吗? 我开始回忆。 在废弃村落赏花,幸福的星期二。 在晚上闯入学校,刺激的星期三。 替彰人守灵,混乱的星期四。 以及,在樱花树下听明里说明回滚的星期五── 『我希望你救哥哥。』 未来的明里这么跟我说了。 这是她的真心话吗?还是场面话? 我不知道。但明里再来说交给我了。 在回滚即将发生前,明里确实说『交给你了』。 明里可能在迷惘,她可能开始不知道自己的选择是否正确。 所以才交给了我。 她把一切寄托在我的选择上。 既然这样──我就必须自己做决定吧。 我慢慢撑起上半身。 视线一往下移动,就可以看见明里像是孩子般的安稳睡脸。 「……对不起,明里。」 我尽量不发出声音悄悄下床时,正好瞄到床边的闹钟,现在凌晨一点。 移开视线后,我蹑手蹑脚地往门口走。 我将手放上门把,回过头看了明里最后一次才离开房间。 我在玄关穿好鞋子后出门。 然后以彰人应该会在的空地为目标,全力奔跑。 「对不起,明里……对不起……!」 我边跑边道歉,就算知道这样没有意义但就是无法不这么做。 ──对不起,明里。 我果然无法见死不救。 彰人的确很坏,我真的无法原谅他让明里这么难过,我打从心底憎恨他。但是,但他还是不能死。我做不到明知彰人未来的下场,却无动于衷。 如果我一开始对救彰人这件事毫不犹豫的话,就可以遵守和明里的约定。我真的很笨。就是因为我既优柔寡断,又窝囊没胆,才会做出这样的选择,才会造成这样的结果。 真的对不起。 但是……现在让我救彰人吧。 就让我做个没人死掉,有著幸福快乐结局的美梦吧。 我抵达空地。 我拨开杂草往里面走,很快就发现横躺在地的彰人。 「彰人!」 他的脸色很差,我知道这是生命之火即将熄灭的徵兆。 我跑过去检查他的呼吸。虽然非常微弱,但确实还有气。 我立刻拨打一一九,将状况告知专线人员。这样一来,岛内消防署应该马上就会派救护人员过来才对,我只要等人来就好。 疲劳突然涌现。我跪倒在地,用手撑著地面,专心呼吸。因为空气很冷所以喉咙发痛。 就在呼吸终于顺畅的时候,我无意中看向彰人。 他原本微微起伏的胸口现在一动也不动。 我把手伸到他嘴边。 没有呼吸。 「骗人的吧……!」 我摇晃彰人的身体。 「喂!起来!不要擅自死掉!」 没有反应。 我把彰人翻成仰躺,对他使用上健康课时学到的心脏按摩。虽然不知道方式正不正确,但总之一心一意地按压他的心脏。 「你给我活下来向明里道歉!好好重新做人!如果你现在死了,我就揍你!」 我边骂边继续按摩他的心脏,救护车很快到场,两名救护人员下车,一位代替我继续心脏按摩,另一位开口询问。 「您是照顾他的人吗?」 虽然不是,但解释起来很麻烦所以就当成是吧。 「对。彰人……他大概两个小时前还在喝酒,呼吸是几分钟前停止的。」 救护人员稍微想了想后,看著我点头。 「我明白了。想跟您请问一下详细情况,可以请您一起上车吗?」 「没问题。」 我跟著彰人坐上救护车往港口前进。因为岛内的诊所晚上无法接诊,所以救护车直接开进救护艇上,渡海前往本土的医院。袖岛到达本土需要二十分钟,从港口到医院还要二十分钟。 这段期间,彰人因为救护人员的急救处理而恢复了呼吸。虽然没有意识,但总算保住了小命。 到达本土的医院后,彰人被送进急诊室。我跟医院的人重复了对救护人员说过的内容。这样一来,我的任务就结束了。 我坐在大厅沙发上,仰头看著天花板。 这次,我改变了过去。 我阻止了彰人的死亡。 「好累……」 我闭上眼,眼睛深处发疼,好像是因为疲劳过度。但我现在没时间慢慢休息,还有事情没做。 必须和明里联络。 因为她可能还在睡,所以我不是打电话而是传简讯。 我从简讯app里找到「保科明里」点开,却因为不知道该怎么告诉她我去救彰人这个事实,所以手指就这么停在半空无从下手。 我重复写了删,写了又删的过程一两个小时。 最后才以「早上见面后再说」的主旨将简讯传送出去,因为我不觉得现在的心情能用文字传达。 我在医院的家属等待室小睡到了早上六点。 回程不能搭救护车或救护艇,所以我到超商的atm用手机领钱,搭计程车到港口。这对学生而言是一笔不小的开销,但因为走到港口需要一个小时,而我没有力气走那么远。 到了港口,我下车。 由袖岛来本土的船正好抵达,搭乘处走出了络绎不绝的人潮,我看见明里的妈妈就在其中。大概是接到医院通知了吧。 明里的妈妈没有注意到我,直接坐进停在路边的计程车里了,远远看上去似乎非常焦急的样子。 我不知道明里的妈妈怎么看最近的彰人。但如果听见自己的儿子被送进医院,身为母亲肯定无法冷静吧。 我走向售票处。 我搭上渡船前往袖岛。 我边坐下边看手机。 现在六点半。 明里没有回讯息。是还在睡吗?或者是已读不回呢……不管是哪个,到了袖岛就直接去明里家拜访吧。虽然不知道该用什么脸面对明里,但我必须好好面对失约这件事。 在我做著心理准备的时候,袖岛到了。 我走下渡船,直接前往明里家的公寓。我在早晨的冷空气中快步向前,大概十分钟左右就到了。 我站在挂著「保科」门牌的门前。 做好觉悟后,我按下电铃。 大概等了一分钟,里面传来走动声,然后门慢慢打开了。 明里的脸从门缝露出来。她的头发睡乱了,浏海塌了,眼里没有光。只是一个晚上没见而已,她看起来却有种蜗居多年的感觉。 害明里变成这样的人肯定是我。一想到这点,强烈的自责就涌了上来。 「明里,我……」 「去救他了呢。」 明里随意地说。 「我听妈妈说,哥哥被送进医院了,马上就想到是你。」 「……那个,真的对不起。」 「没关系,不用道歉。你并没有做错事吧?」 「但是,我没遵守和你的约定。」 「约定。」 呵呵。明里自嘲似地笑了。 「奇怪的人是我喔,我就是个笨蛋。说什么一起对哥哥见死不救吧。有点,难以想像对吧?我啊,很讨厌自己的无情喔……」 明里依旧笑著,但泪水突然滚滚而下。 「明里……!」 我担心地靠了过去,但明里却用力关门并且上锁。 「……对不起……我现在、想一个人独处……」 就算隔著门也听得出的鼻音。 我贴到门上对明里说。 「就算我这么说,你可能也不相信……但是未来的你──」 后悔对彰人见死不救了。 这句话到了喉咙却说不出口,最后还是吞了回去。即便对现在的明里说这些,也没有什么说服力,更无法带来什么鼓励。再说了,我其实也不清楚她究竟有没有后悔。 正当我组织言语的时候,门后传来啜泣声。 「拜托你……回去吧……」 我用力咬住嘴唇,觉得眼前这扇门宛如厚重的墙壁。 「……我知道了。但我还会再来,我绝对要负起失约的责任。」 没回应。 「……那改天见。」 我无可奈何地踏上归途。 回到家后,我马上洗了个热水澡,让热水浸透连指尖都发冷的身体。洗了头又洗了澡,等整个人由内而外暖起来才离开浴室。 换上新衣服走出更衣室时,在客厅看见了穿著睡衣的惠梨。她一边看新闻,一边啃吐司。好像是在我冲澡的时候起来的。 「早安,惠梨。」 「……嗯。」 爱理不理的反应。她看也不看我。 这个时间的惠梨是怎么看我的呢?从我的记忆来看,今天,也就是四月二日下午六点的时候,感觉她还很在意和我吵架这件事,那么现在的惠梨内心应该也还没忘记吧。 既然之前是惠梨主动开口,这次就由我先道歉吧。 「昨天抱歉啊,我说了那么幼稚的话。」 惠梨咬了口吐司。 咀嚼后吞下,她的视线依旧停在电视上,但开口说道。 「没关系,我也有点说过头了。」 「这样啊。」 虽然态度冷淡,不过我有感觉到她的歉意。 我随意坐在坐垫上,一手撑著矮桌,若无其事地开启话题。 「如果我说高中不念了要回袖岛,你觉得怎么样?」 惠梨手上的吐司滑落,没抹奶油的那一面掉到了盘子上。 她惊讶地转头看我。 「你、你不念了吗?」 「现在有八成的机率。」 「……是因为我说话很难听?」 惠梨的表情很严肃,我笑了出来。 「不是啦,放心吧。」 是更加私人的理由──为了负起失约的责任。 在彰人出院后有可能继续伤害明里的前提下,我不可能离开,所以我要退学留在袖岛。就算会牺牲一些人生,但我想让明里打起精神。 「这样啊……」 惠梨依旧不安地看著我,然后回答我的问题。 「那个人会生气吧……不过我觉得奶奶会开心。」 「你呢?」 「我……不太确定。不过……如果你可以代替我每天打扫浴室的话,留下来比较好,大概吧。」 「我是负责洗浴室的吗?」 「直到两年前为止都是你在洗吧。」 这么说也是。好像还常常因为偷懒惹惠梨生气。 「不错啊。如果只是洗浴室就能留在家里的话。」 「……你真的不念高中了吗?」 「大概吧。」 「发生什么事了?」 「很多事喔。」 没必要告诉惠梨。 我结束这个话题站起来。 就在我打算回房间,背对惠梨的时候。 「哥、哥哥!」 我惊讶地回头。 打从我回袖岛开始,惠梨一直就叫我「喂」,但她刚刚确实叫我「哥哥」了……已经两年没听见的称呼。 「那个,有什么烦恼的话就说出来。我觉得一个人承受的话不太好……」 惠梨维持著坐姿面向我,用认真的表情说。 真是个温柔的好孩子。我的心情比较没那么沉重了。 「谢谢。不过,这是我必须自己解决的问题。」 抱歉喔。我向她道歉后离开客厅。 我在床上翻来覆去。 虽然昨晚几乎没睡,但现在也没有特别困。是因为冲了澡吗?还是因为放心不下明里呢?恐怕是后者吧。 光是回想在公寓见到的明里,我的胸口就像被针刺一样痛。我开始对自己的选择没信心了。现在就是这样,我正想著是不是不救彰人更好。 后悔化为叹气从嘴里流露出来。 「……这样下去不行。」 我拍拍自己的脸,挥散悲观的想法。 事到如今还犹豫不决地烦恼什么。 失约就失约吧,只要让明里获得幸福就行了。就是这么单纯,没必要想得太难。 今后,我要为了明里全力以赴。 春天的早晨很快就过去,来到下午两点。 我就像死了一样躺在床上。 之后我又去了一次明里家,但她依旧不肯和我说话,只隔著门坚持叫我走,然后就连回应都不回应了。我也试过打电话和传简讯,但她都没回。 应该用更加强硬的手段接近明里吗?例如在明里愿意听我说之前,赖在她家门口不走?或者强行闯进她家之类的?我觉得哪样都不对,而且好像会伤明里更深。但如果什么都不做,放任明里一个人我又觉得不安…… 「该怎么做啊……」 丧气话一不小心就脱口而出。 我看向房间的时钟,现在下午三点。我希望在回滚发生的六点前,多少能修复一些和明里之间的关系。 大概,下次就是最后一次了。 今天下午六点一过,空白的四天就全补上了。再来就会跳回正轨──也就是我听明里说明回滚的四月六日下午六点,然后时间就会开始正常流动才对。我不认为会体验两次同样的时间,所以我的预测应该没错。 但如果不是那样的话。 「……会变成怎样?」 如果时间没有恢复正常。 我首先想到的是,又会回到两天前。如果真的变成那样就太糟了。只有意识没完没了地回溯时间,我可能一辈子都无法离开十七岁了,一这么想就全身发冷。 ……关于这方面的事好像别想太多比较好,就算再怎么讨厌,只要到了六点就会真相大白,自寻烦恼也没有用。 但在不知道会发生什么事的前提下,我更觉得应该和明里好好说话了。 所以……再去明里家一次吧。 事不宜迟。就在我顺势起床的时候,放在枕头旁边的手机短短震动了一下,好像收到了简讯。 看见简讯内容的瞬间,我心跳飞快,喉咙瞬间发乾,全身冒出冷汗。 我用发抖的手打电话给明里,但电话没有通。只有『您拨打的电话已关机,请您稍后再拨』的语音。 我立刻下床走出房间,用往下跳的速度冲下楼梯,跑出家门。 我跨上惠梨的脚踏车,已经没时间跟惠梨借了。我骑上脚踏车,全力往明里家的公寓冲刺。 我有不好的预感。 收到那样的讯息后,我再也无法冷静。 『最喜欢你了。再见。』 我是个无药可救的白痴。 一点都不懂明里的懊恼,悠闲地在房里无所事事……你以为自己是谁啊。嘴里说要负起失约的责任,到头来还不是什么做不到? 「真的太蠢了……!」 我以几乎会踩穿踏板的力气骑著脚踏车,车链随著我的动作叽叽惨叫。 抵达明里家的公寓了。 我丢下脚踏车,冲上公寓楼梯,按下明里家的门铃。等不及回应,就直接伸手转动门把,门没锁。 「打扰了!」 我跑进走廊,进入明里位于左手边的房间。 里面没有人。但和昨晚比起来,我察觉到房间整理得很乾净,原本堆在书桌上的参考书都收进了书架里。 「这是……」 桌上有一张信纸。 我把信纸摊开,上面写著对明里妈妈的感谢,最后则是『对不起』。 已经可以确定了。 「不行……!」 我把信纸放回桌上,边喊著明里的名字边在家里到处找她。一路找过客厅、厨房、浴室甚至阳台,但哪里都没有明里的身影,她不在家。 我坦然面对刻意逃避的想法。 自杀──如果明里要自杀的话,会去哪里? 人会死的地方,能死的地方。想投水自尽的话就是海边,想跳楼的话就是高处,想卧轨的话就是车站月台,想上吊的话……哪里都可以。可恶,没有头绪,我连她在不在岛内都不知道。 先报警比较好吗?但要怎么说?我朋友可能要自杀之类的?这么说警察会理我吗? 我不知道,但总之先试看看吧。 我一边拿出手机滑动,一边全速运转脑袋寻找线索。与明里一起度过的记忆在脑内交错。 忽然有什么一闪而逝。 那彷佛是埋在泥土里的砂金,直觉告诉我不容忽视。我停下手边动作,闭起眼睛,全神贯注地思考。 我挖进记忆深处──明里的声音在我脑中重播。 『这里是我全袖岛最喜欢的地方。』 我睁开眼。 难道是那里?那里的确满足其中一种寻死方式所需的条件。 没时间犹豫了。我立刻跑起来。 我冲出明里家的公寓,扶起脚踏车往袖岛高中前进。 「哈……哈……」 我拚命踩著脚踏车,汗水沿著鬓角滑到下巴。 接近通往学校的上坡路时,我更用力地踩脚踏板。就在那瞬间,踏板啪的一声打滑了,我整个人失去平衡摔在柏油路上。 「好痛……」 我忍痛看向倒在一旁的脚踏车,链条断了。 可恶,只能用跑的了。我把脚踏车丢在原地,冲上坡道。 喉咙痛到像要裂开,心脏剧烈跳动到我觉得吵。但我没有时间也没有资格休息。只要能够阻止明里自杀,就算身体坏掉也无所谓。 终于到了袖岛高中。校门开著,但操场没有人。至于屋顶有没有人……从这里看不见。 我穿过操场,从楼梯口闯进校舍。如果被学校相关人士看见,肯定会被当成可疑分子,但我已经没有时间顾虑这些了。 拜托要在啊。我一边祈祷一边冲上楼梯,来到通往屋顶的楼梯平台。 门上的挂锁掉在地上,旁边还有两根铁丝。 预感转为坚信。就是这里,不会错。 我猛地打开通往屋顶的门。强烈的夕阳直射眼睛,强风吹得身体不断摇晃。 我眯起眼,发现了站在屋顶栏杆外的人影。 她的裙子迎风翻飞,她穿著袖岛高中的制服。 那是明里。 勉强赶上了。但她用背在身后的手握著栏杆,好像随时都会往下跳,要放心还太早了。 我尽量用不会刺激到她的平稳声音呼唤她的名字。 「明里。」 明里惊讶地转过头。 「奏、奏江?你怎么会在这里……」 我调整呼吸后说。 「是未来的明里告诉我的喔。」 「骗人。」 「我没骗你。这里是你全袖岛最喜欢的地方对吧?你晚上特地带我来过喔。」 「……我什么时候带你来过?」 「我想想……四日晚上,从时间上来说是后天吧。」 我一说完,明里就难过地皱起眉头。 「还有那样的未来呢。」 这句话就像当胸给了我一刀。 我吞了口口水。 「明里,你想死吗?」 「嗯。」 「……是因为我没遵守约定吗?」 明里没肯定也不否定,只是微微笑了。 「我已经受不了了喔。」 她用缓慢的声调继续说。 「我啊,是为了和你念同一所大学,才努力到现在喔。每天每天都努力到身心倶疲喔。就算想睡到要倒下了也努力念书,就算累到想吐也努力参加社团活动,就算被骂到哭也努力打工……那段日子就像地狱一样。我已经这么痛苦了,哥哥却一直找我麻烦,只是稍微反抗就被推到腰骨出现裂痕了喔。当努力存下来的钱也被偷走的时候,我真的心灰意冷了。」 即便如此。明里继续说。 「但我还没有想过去死。因为你来了。因为我只要求救,你就会立刻赶到,而且还……愿意答应我的请求。」 明里的痛苦透过声音传达了过来。 我什么都说不出来,只能紧紧握著拳头。 「但你最后失约了,你选择去救哥哥。」 「──你说得没错。」 我谨慎地选择字句后继续说。 「我没遵守和你的约定救了彰人。但是……这不代表我就放弃你了。我不可能讨厌你,不如说──」 「我最难过的呢。」 明里打断我的话……不对,她好像根本没在听,她用平常的语气开口。 「不是钱被偷,也不是你没有遵守约定喔。」 「既然这样,为什么……」 听见我的问题,明里彷佛在忍耐什么似地低下头。 「因为我发现了喔。我啊,是那种为了自己,连有血缘关系的亲生哥哥都可以无动于衷地见死不救,之后还可以和喜欢的男生卿卿我我的烂人。」 「才不是……!」 「我就是喔。」 明里的声音在发抖。 「奏江,你没有错,你很正常,奇怪的是我。所以……我应该去死。」 明里抬起头,她的表情染上了悲伤。 「明里……!」 就在我想冲到她身边的时候。 「不要过来!」 嘶吼似的声音阻止了我的动作。 「吶,奏江,我想问你最后一件事,你为什么不遵守约定?」 回答错误的话,明里就会死。 我的直觉这么肯定,冷汗流到了鬓角。 我用唾液滋润发乾的舌头并组织言语。 「……因为未来的明里这么拜托我了,她拜托我救彰人。如果明里你不后悔对彰人见死不救的话,就不会那样拜托我了吧,也不会告诉我彰人的死亡推测时间、遗体所在地……我的确一度想见死不救,但如果考虑到未来的、接下来的事,就觉得还是应该救彰人。」 明里默默听我说。 「明里,你刚刚说自己是烂人对吧?我再说一次,你才不是。你很善良喔,真的很善良。所以如果你见死不救,之后肯定会后悔。将来……和谁结婚生子后,无论过得多么幸福……也会因为曾经对一个人见死不救而饱受折磨。那样不行。钱和信任没了还可以想办法,但人命无法挽回。所以我……不希望你弄脏自己。」 明里皱眉。 「你嘴里的未来和将来是什么时候?你说来说去都是那种无聊大人在说的话……你只是因为如果我死了会良心不安,才举出这些猜测想阻止我而已不是吗?」 「不是猜测。」 「那么,你拿出我会后悔的证据啊。」 我无话可说。我没有证据。 明里浮现感到失望的冷漠表情。 「看吧,你说的那些终究只是漂亮话喔。因为你也不知道,自己说的到底是不是对的吧?」 明里说得没错。 我已经不知道什么才是对的了。 从昨晚开始一直到现在。 我一直在迷惘。 救彰人是对的吗?我这么做是为了明里吗?我不就只是在伤害明里吗?未来的明里真的后悔了吗?我不就只是因为不想弄脏自己的手才救彰人的吗? 一旦这么想,我的视线就如同被后悔吞没般,逐渐模糊。 只不过。 即便如此,这也是我自己选的路。 不允许半途而废。 「我确实不知道很多事……但是,唯有你不该死这件事我可以断言。只要你放弃自杀,我什么都愿意做。我会退学留在袖岛,也会想办法搞定你被彰人偷走的钱,更绝对会竭尽全力不让你难过。所以,我希望你不要死。」 「够了。反正你也只是嘴上说说。」 明里冷漠的口吻让我感到无所适从。 明里的死志坚定,她已经绝望到那种程度了。 不管我说什么都没用了吧。 亲眼见证明里跳下屋顶,用足以致死的速度撞击地面。这就是失约的我应得的惩罚。 ……怎么能让这种事发生。 我还不能放弃。 我决定赌上自己的一切去救明里。 所以,这是最后的手段。 我慢慢走向明里。 「不要过来!你再过来的话我就……」 「你跳的话,我马上跟著跳。」 「哈!?」 我跨过栏杆,站在明里右边。她眼里写著「只要你乱动我马上就跳」,即便她这么警戒,但我没有因此拉开距离。 我和明里一样,把身体面向屋顶外侧。 往前一步就是天空,脚尖有些悬空。 我往下看,这里当然很高。我全身都被惧高的本能支配,心跳逐渐加速,手里握住的栏杆很快就因为手汗而湿滑。 「仔细想想。」 抬起视线,我眺望著被染成朱色的西方天空组织言语。 「这原本就是我的错喔。如果我没有跟你说明回滚或彰人的事,你现在就不用这么烦恼了。只要我自己去救彰人,或者……对彰人见死不救的话,一切就能完美收场。」 「……你想说什么?」 「我想负责。负起因为我的优柔寡断而伤了你的责任。但是,如果你死了我就做不到了。」 「所以你也要死吗?」 「没错。」 强风吹来,我的浏海被风往上吹,潮水的味道窜入鼻子。身体有点摇晃,我用力握紧栏杆。 「……你是白痴吗?」 这说不定是明里第一次骂我。 「我有自知之明。特别是,我最近一直在自我厌恶。」 「你打算威胁我吗?先告诉你,我是真的想要跳楼,你死不死和我没关系。」 「我知道。如果这样还是没办法阻止你,我也会放弃然后跟著跳。」 「你以为用自己当人质就能阻止我自杀吗?」 「谁知道呢。但是,我只能想得到这种方法,因为我是白痴嘛。」 明里瞪我。 「……虽然你嘴上这么说,但其实没有寻死的觉悟吧?」 「有啊。」 「骗人。你的膝盖在抖喔。」 她提起了讨厌的事。没错,我的膝盖从刚才开始就一直在发抖。 「这是因为……骑脚踏车骑得很累而已啦。」 「你的声音也在抖。」 「因为会冷啊,风很冷啦。」 「冷汗都流到鬓角了。」 「那是热到流汗啦。」 「你不是会冷吗?」 「……好啦,够了!」 我大声地说。 「对啦!我怕得要死啦!」 我承认。 跳下去几乎等于死定了,大概连感受疼痛的时间都没有就会死了。光是想像自己头盖骨猛然撞上地面碎掉的样子我就觉得想吐,一想到自己的死状会有多惨就觉得想哭。 我怕死。 「……但是,我有比死更怕的事。」 我重新握好身后的栏杆。 「我最怕的是……明里你死掉喔。这比自己死掉更让我害怕。在明里死掉的世界里活下去,肯定会痛苦到让我受不了。」 我自嘲,然后继续说。 「有件事没跟你说,其实我是因为离家出走才回袖岛的。老爸发现我跷了春假讲座,所以被他骂了。那个时候听见老爸说『带你来东京说不定是个错误』,我就离家出走了。这种烦恼和你的绝望比起来简直微不足道,但是我啊,就算只是碰上这种小事也会选择逃跑喔,我就是这么没有抗压性。所以……老实说,如果你死了,就算不论责任什么的,我也会从这个世界逃跑,这点已经确定了。」 「……你想说什么?」 「我也是认真的喔。如果你死了,我也绝对会死。」 我不是信口开河。至少,对现在的我而言是这样没错,我对自己的低抗压性有信心。 可是……无论有多痛苦有多难过,我都想认真面对明里。 「……既然这么不希望我死,直接动手阻止不就好了。」 「这样的话,你就会放弃寻死吗?」 「不会。这里不行的话,下次就找个你看不见的地方。」 「……这样啊。」 明里没有改变想法。 那么,我该怎么办? 我该怎么做,才能让明里想活下去? 我绞尽脑汁思考,但什么都想不出来,完全束手无策。 思考的同时,我也往肯定会死的方向考虑了。 就算让明里放弃寻死,但不代表就拯救她了。接下来还会有各种事吧。因为这个世界上难过的事远比快乐的事更多,恶意远比善意更有影响力。我在国中时期庇护受欺负的同学,却反而被其他同学找麻烦就是最好的例子。 这个世界充满了不讲理,明里应该比我更加了解这句话。 一这么想,身体就有种逐渐失去求生欲的感觉。 我向明里确认。 「你真的要跳?」 「嗯,要跳喔。」 明里冷静地立刻回答我。 「……好。」 我轻轻握住明里的右手。 「你……」 「我没有要阻止你。你跳的话,我也跟你跳。」 明里的手因为手汗而发冷。 「我已经说了很多次,我是认真的。」 「啊啊,我知道。」 「你……不后悔吗?」 「说不会是骗人的啦……」 我稍微想了想才说。 「但如果是和你一起死的话,这样也好。」 「……是吗?」 明里回握我的手,纤细冰凉的手指与我的手指交扣。 「我也是喔,如果是和你的话……一起死也没关系。」 我默默点头。 明里也下定决心般点头。 「那么,跳啰。」 「好。」 我缓缓吐出肺里的空气。 强风让全身有种被洗净的感觉,很舒服。我吸了口气,能够闻到些许的海潮咸味与梅花香。 我还是怕死,但情感上已经冷静下来了。大概是因为明里握著我的手吧。有种只要和明里在一起,再怕也能往前走的感觉。如果可以的话,我想把这份勇气活用在自杀以外的地方……但现在就算了吧。 这样一切就会结束了。 不用去想未来的事,总觉得满轻松的。 我慢慢闭上眼睛。 ──我就这么等了一会儿,但什么事都没发生,我的左手依然包覆著明里的小手。 我睁开眼睛看向隔壁。 明里低著头,肩膀小幅度地颤抖。 「明里……?」 回应我的是明里的呜咽声,她好像哭了。 「狡猾……」 明里边哭边说。 「你真的太狡猾了……不行啦……你这么对我,我死不了……」 明里的话一说完,我差点因为全身脱力而瘫软在地。 听见明里嘴里说出的「死不了」这句话,让我整个人都放下心来,紧张如同散开般逐渐消失,同时也带走了全身的力气。 太好了。明里不会死。真的太好了。 「……总之,先回到栏杆里吧。」 明里乖乖地听我的话,呜咽著跨过栏杆。 看见明里双脚落在栏杆内,我也往后转。 就在这个时候。 一阵突如其来的狂风,将我的身体往外推。 「啊。」 汗湿的双手只抓住了空气。 身体往后倾斜,内脏有种轻飘飘的感觉。 ──我整个人往下掉。 感觉一切都像是慢动作。远去的栏杆,扩展开来的天空,风吹过的声音。 随著身体倾斜,死亡的真实感也逐渐加重,但我却奇妙地不觉得恐怖。是因为我原本就抱持著会死的觉悟吗?还是因为我已经实现阻止明里自杀这个目的? 不管答案是什么,我觉得自己就这么死了也无可奈何。 既然该做的事都做了,剩下的就随便吧── 就在我即将放弃的那个时候。 「奏江!」 明里抓住了我的手。 飘浮感消失,右手被用力抓住。明里的力气很大,比昨晚要去居酒屋时拉住我的力气更大。 我就这么被拽进了栏杆内侧,以扑倒明里的姿势摔在了屋顶上。 明里的脸近在眼前。 我在她瞪大的双眸里看见自己的脸那瞬间,对死亡的恐惧终于卷土重来。 如果明里没有抓住我,那现在──想像让我不寒而栗。我的脚和腰都软了,站也站不起来。 「得、得救了。明里,谢──」 正当我想道谢的时候,明里突然一把抱住我。她的心跳随著我们紧贴的身体, 清晰传了过来。 「太好了……你没掉下去……」 参杂著呜咽的声音让我耳朵发热。 我没有从屋顶上掉下去,明里也还活著。明明只是这样,却让我高兴到不知该如何是好。 「吶,奏江……」 明里在我耳边低语。 「你真的……再也不会失约了吗?」 「是啊。绝对不会,我可以发誓。」 「那……我有一个,只要这一个就好,我希望你能遵守这个约定。」 明里拉开和我的距离。 我们各自撑起上半身,面对面而坐。 明里双眼湿润地凝视著我,慢慢用发抖的嘴唇说。 「请让我幸福。」 「当然。」 我用尽全力抱住明里,而她也紧紧回抱。 就在此时,绿袖子的报时钟声响起。已经六点了。 我做好回滚的准备──但无论过了多久,什么事都没有发生。 时间正常地流动。 我活在当下,与明里行走在相同的时间之中。 阻止明里在袖岛高中自杀的隔天。 四月三日。 我在万里无云的午后前往袖岛港。 早春的阳光暖洋洋的很舒服。潜藏在阴凉处的冬日气息,迟早会完全消失吧。 我平稳地度过了十七岁人生第二次的四月三日。 昨天下午六点一到但无事发生后,我就觉得回滚已经结束了。虽然那是个不管结构或触发原因都充满谜团的现象,但可以确定它遵守著每到下午六点就会发生的规律。既然规律已经被打破,自然就会认为它结束了。 虽然我无法断言将来什么都不会发生,但与其为不知何时来临的异常现象提心吊胆,还不如遇到再说,站在这种立场大概对身体比较健康,反正我也想不出什么预防的方法。 我边想边走到袖岛港。 我一走进售票处,就发现穿著针织外套坐在长椅上的明里。 「你来得很早呢。」 听见我这么说,明里转头看过来。 「总觉得冷静不下来……」 明里扭扭捏捏地玩著手指。 从明里身上感觉不到昨天曾在屋顶见过的危险状态,但她的表情依旧有些沉重。 「不要勉强喔。觉得难过的话就马上回来吧。」 「没关系,反正有你在……而且,我早晚都要面对哥哥。」 可能是紧张或害怕,也可能两者兼具吧。明里的声音有点僵硬。 我们接下来要去彰人所在的医院。明里今天早上打电话跟我说「既然他还活著就无法忽视」。她说得有道理,所以我赞成她的提议并打算陪著去。 老实说,我有些抵触让做出这种残暴行为的彰人,和身为受害者的明里见面。但既然是兄妹,至少在明里高中毕业之前,他们不可能不相往来,所以必须做个了断才行。 「放心吧。如果彰人想对你做什么过分的事,我马上会阻止。」 「嗯……谢谢。」 明里放松下来。 我看向售票处内的时钟。快到开船时间了,我过去排队买票。 买完票回到明里身边时,船正好来了,于是我们搭上前往本土的船。 下船后转搭公车,最后抵达彰人所在的医院。 在柜台问到彰人的房间号码后,我们爬上楼梯,在走廊尽头转个弯就到达目的地了。 走到门口停下脚步,我偷偷观察明里。 明里的脸色变得不太好。她咬著下唇,手微微发抖。 察觉我的视线,明里转过头,硬是扬起嘴角。 「啊哈哈……果然有点紧张呢。」 「你可以吗?」 「来都来了,我不会回头喔。」 「……这样啊。」 我用力握住明里的手。她的手因为吃惊而抖了一下,但立刻就回握。 明里深呼吸,轻轻敲门后把门打开。因为不是单人房,所以她才判断没有等待回应的必要吧。 彰人的床位在右边窗户旁。我们牵著手往里面走,然后停在用来隔开床位的医院隔帘前面。 「哥哥,我进来了喔。」 没回应。但可以感觉里面有人。明里拉开隔帘,走进里面,我也跟在她后面。 彰人躺在床上。他果然醒著,手腕上吊著点滴。 「不要随便进来。」 彰人瞪著明里。但发现我的存在后,就有点惊讶似地瞪大眼睛。 「你是……船见吗?」 「是的。」 「我听老妈说是你叫的救护车,多亏你我才能得救。」 「没……我的事无所谓,比起我──」 我朝明里使眼色。见状,明里深吸口气,开口。 「我有话想跟哥哥你说。」 「……怎样?」 彰人的声音立刻沉了下来。 「前天的……不对,至今为止所有的找碴行为。深夜吵闹,使唤人跑腿,偷钱……我希望类似的事情不要再发生了。」 彰人露出不愉快的表情。即便如此,明里仍旧继续说。 「你对我做的事,我都跟奏江说了。」 「……哼,你们在一起了吗?难怪牵著手。别在医院里发情喔。」 彰人挖苦似地嗤笑。 我心底勉强保留下来、彰人以投手身分活跃时的印象,完全崩解了。 彰人不可能忘记自己对明里做了多过分的事,他这种非但不知悔改,还满不在乎口出戏言的态度,彻底惹火了我。 我放开明里的手,走到彰人身边俯视他。 「你真的落魄了呢。」 「啊?」 彰人脸上渐渐浮现愤怒。 「我说,你落魄了。伤害明里这么深,却连一句道歉都没有吗?你不要以为肩膀受伤不能打棒球了,就做什么都没关系。」 「你说什么……」 「给我听好。如果你再对明里做出过分的事,我就不会放过你。我下次绝对不会原谅你。我会立刻赶来,用石头砸你。」 「浑蛋……你是在看不起我吗?」 彰人满眼血丝地揪住了我的领子。但可能是因为急性酒精中毒的影响,或者是因为太久没有接触棒球,他的力气很小,我轻易就甩开了,但他因此失去平衡从床上摔下来。 「咕……」 彰人跪倒在地上呻吟。点滴由于拉扯而脱落,手腕开始渗血。 我并不打算在这里打击他,所以我向他伸手,但彰人拍开了我的手。 「不要碰我。」 彰人维持著跪倒在地的姿势,用指甲在地板上抓出了痕迹。 「所有人都看不起我……一不能打棒球了就变成这样。该死,真的太该死了。是怎样啊……该死……」 彰人抬起头,怨恨地瞪著我。那张脸明明充满憎恶,但我却觉得可怜。 「你懂吗?那种献出人生换来的宝物,被夺走时的心情?」 「……我不懂。但棒球并不是你的一切吧?不要以为所有人都是用棒球在评价你。」 我再度伸出手,但彰人无视我想自己站起来。 就在这个时候,背后传来「我进来啰」的声音。是耳熟的女性嗓音。 声音的主人没等回应就拉开了隔帘。 「抱歉,我回来晚──」 果然是速濑小姐。她右手抱著两罐咖啡,似乎比我们更早来的样子。 「彰人!你没事吧?你从床上掉下来了吗?」 速濑小姐把咖啡放在床上,慌慌张张地拉过彰人的手环住自己肩膀。 「喂,住手。」 「你才大病初愈喔。没关系啦。」 速濑小姐一边协助彰人坐回床上,一边看向我和明里。 「明里,你来了呢。还有……这位是?」 我因为她那种我们初次见面的反应感到惊讶……然后才想起,这个时间我和速濑小姐的确是初次见面。 正当我准备自我介绍的时候,速濑小姐发出一声尖叫。 「哇!彰人,你手在流血。不得了,得叫护理师。」 「这种小事……」 「不不不,得让护理师看看才行。」 速濑小姐协助彰人在床上坐好,按了枕头旁的呼叫铃,然后用责备的眼神看著他。 「你啊,从以前开始就太固执了啦。就是因为这样,大家才会和你保持距离。」 「无所谓吧。」 「有所谓。你要多跟别人商量啊,不然只会让自己越来越痛苦而已。反正你倒下的那天也是在喝闷酒吧?这次是有人叫救护车所以你才没事,如果当时没有人经过的话……」 速濑小姐刚说完就流下眼泪。 彰人露出惊慌失措的样子。 「反正……总会有办法吧。」 「没有办法!」 速瀬小姐大声否定。 彰人退缩了。一副不舒服的样子目光游移,最后才死心一样搔了搔头发。 「……对不起啦。」 他用几乎听不见的声音道歉了。 以床为中心,周围陷入沉默。但护理师很快就因为呼叫铃来到床前,向彰人询问状况,速濑小姐对回答得不情不愿的彰人怒吼「好好说明啦」。 就在我旁观彰人和速濑小姐的相处时,明里轻轻推我一下。 「奏江,我们差不多该回去了。」 「……也是。」 剩下的就交给速濑小姐吧。 我向他们道别,与明里一起离开病房。 开往袖岛港的船很空。因为是平日的白天,所以乘客屈指可数。 我和明里并排坐在中间的位置。 「谢谢你,奏江。」 没有任何前情提要,明里向我道谢。 「谢什么?」 「谢谢你陪我来医院。还有……谢谢你骂哥哥。」 「哦……你不用在意啦。反正我也没有成功让彰人跟你道歉……」 当初订下的目标是做个了断,但我很怀疑这算不算成功。 「就算是这样,我也很高兴喔。只有我一个人的话绝对做不到。」 明里微微扬起嘴角。虽然只是微笑,但明里笑了我也会跟著开心起来。 「你随时都可以找我喔。因为我再来会一直待在袖岛。」 「欸?」 明里愣了一下。 「你不回东京吗?」 「对啊。我要退学留在袖岛……我在屋顶的时候没说过吗?」 明里惊讶似地瞪圆了眼睛。 「你说的是真心话……」 「当然。怎么可能在那种状况下说谎啊。」 「已经办退学手续了吗?」 「还没。准备今天打电话去说。」 恐怕没有这么容易成功吧。老爸就不用说了,老师们也会阻止我吧。但我已经做好坚持主动退学的觉悟了。 「继续念也没关系喔。」 「欸?」 我没想到明里会阻止。 「因为,退学的话会很麻烦吧。如果退学你有什么打算?」 「那个……转进袖岛高中,之类的?」 「高中毕业后呢?」 「没想到这方面……」 「好不容易可以直升大学,退掉太可惜了。你的心意我很高兴,但总觉得对你很抱歉。」 「唔。」 现在想想高中退学这件事可能确实很沉重。先不说我,明里也有所顾虑。但我在屋顶的时候说得那么好听,只有我自己回东京的话会良心不安。 怎么办呢……就在我烦恼的时候,明里温柔地笑了。 「我高中毕业后会去东京,所以你就在东京等我吧。」 「但是……」 「没事的。如果发生了什么讨厌的事,我会跟你联络。」 明里这么说,就像哄小朋友一样温柔地握住我的手。 反而是我被明里关照了,一想到这点我就觉得难为情。但明里说得没错,我搞不好有点过于计画不周了。 距离高中毕业还有一年。只要再忍耐一年,我们就可以在一起了。 这么想著,我用力回握明里的手。 「好。但是,就算没有讨厌的事也可以跟我联络喔。如果发生什么好事,我也会跟你联络。」 「嗯。」 「还有,不要逞强喔。如果靠你自己要去东京很困难,就由我带你去吧。」 「嗯……」 明里开心点头。 我有自己说了类似求婚台词的自觉,但我没觉得不好意思。因为我没有夸大其辞,实际上我就是这么打算,而且这也是我第二次这么说了。 「那么,为了去东京我得努力存钱……」 明里这么呢喃。 「不用担心钱啦。」 「我不会跟你借钱喔。」 「不是我要借你,而是你再来会有。」 「什么意思?」 我若无其事地对满脸疑惑的明里说。 「你对彩券有兴趣吗?」 ──一年之后。 听见哒哒哒的脚步声,我从平稳的睡眠中醒来。 白色天花板闯入视野。这里不是袖岛的奶奶家,也不是老爸的公寓。 这是我们在东京的房间。 我起床,走出卧室前往客厅,路过厨房时发现里面有道披著开襟毛衣的背影。 那道背影身材纤细,有著长到肩胛骨附近的亮棕色头发。 那是十八岁的明里。她正站在小炉子前,往平底锅里倒油。 察觉我的存在,明里回过头微笑。 「早安,奏江。你今天自己起床了呢。」 「是啊。总是让你叫也不好意思。」 我也走进厨房帮忙准备早餐。 我将两人份的饭、茶杯和筷子摆上桌。 没多久,明里就端著装了两份荷包蛋的盘子走过来放好,我们隔著桌子坐在地毯上。 我们异口同声说「我开动了」,然后同时拿起筷子。 我和明里已经同居两个礼拜了。 我一边吃早餐,一边回想回滚结束后的这一年。 各式各样的事情不少,但没有一件比得上明里中奖。 这当然不是偶然,因为我告诉明里在回滚期间背下来的中奖号码了。 明里原本一直说「不觉得这样很狡猾吗?」而犹豫,是我以「又不是用了什么不正当的手段」,以及「你都这么惨了,中个奖也是被允许的吧」,还有「反正钱也不是要拿来玩」等话苦口婆心劝说,她才勉勉强强去买彩券。于是,经济方面的担忧就此解除。 至于大学考试,明里完全是靠自己努力及格的。 她在夏天的地区预赛里一路势如破竹,成功参加高中校际比赛取得体育保送名额,并轻松通过面试,实现心愿考进了i大学。我现在依然记得,她哭著打电话告诉我这件事的声音。 因为种种原因,我们顺利在东京再会并开始同居了。 一帆风顺。不会有比这次更顺的事了吧。 「多谢款待。」 吃完早餐,我把餐具拿到厨房。 回到客厅后,我看见明里停下筷子,一直盯著手机看。 「有什么联络吗?」 「嗯,妈妈传来的。你看。」 明里把手机递到我面前。 萤幕上映出了笑著的彰人和速濑小姐,下方写著「他们好像要结婚了」一句话。 「吓我一跳。」 虽然我嘴上这么说,但其实没多惊讶。 从彰人因为急性酒精中毒倒下那天开始,速濑小姐似乎就很关心彰人的样子。多亏她的努力,彰人虽然还称不上重新做人,但品行有了大幅的改善。他现在一边在速濑小姐家的酒坊工作,一边还钱给明里。 「我也吓了一跳。」 「因为一年就要结婚了嘛。进展很快。」 「不只是因为这个……我对自己吓了一跳。」 明里像是有什么重大发现般看著我说。 「我……老实说还是没有原谅哥哥。但看到这张照片的时候有一瞬间,只有一瞬间觉得,太好了呢。有一点点,替要结婚的哥哥感到开心。」 明里看起来有些困惑。她可能是不知道该怎么面对自己的感情吧?坦率地祝福曾经恨到希望对方去死的人,这样真的没关系吗── 我觉得没关系。 「明里,你可以更开心一点喔。因为那是很棒的事情。」 我露齿而笑。见状,明里也露出似乎跨过了什么障碍般的清爽笑容。 我们吃完早餐,做好前往大学的准备后离开公寓。 外面是万里无云的晴天,我们享受著暖洋洋的春日阳光。 从最近的公车站搭公车,大概二十分钟就会抵达i大学前。 一下公车,眼前突然有樱花花瓣飘过,我的目光下意识追随花瓣而去。但是花瓣随著风动,如同被天空吞掉般消失了。 「奏江,走吧。」 明里朝我伸出手。 「啊啊,走吧。」 我牵起明里的手,踏进大学校园。 不是很宽的道路两旁,种满了樱花树。即便仰头,也只能从漫天的樱花中,零星窥见蓝天。飞舞的花瓣如同雪般不断飘落。这条由正门到教学大楼的人行道,被学生和教授们称为樱花隧道。虽然已经过了盛开的季节,但依旧十分壮观。 明里突然停下脚步。 怎么了?我这么想著转过头,对上明里的视线。 明里浮现彷佛随时会融化般的笑容,眼睛因为泪水而湿润。 「怎么了?」 「没有……就是觉得,好幸福啊。」 我们牵在一起的手逐渐变热。 我强而有力地回答。 「我们会越来越幸福。」 嗯。明里点头。 我们转向前方,再度迈出脚步。 头也不回地,相伴前行。 后记 一旦对某人的好感或憧憬越来越强,就会为了不让对方失望,而不自觉保持距离。这种事经常发生。但在大多数场合中,只要没将这份心意说出来,对方就无从得知,所以如果没有做好被讨厌或受伤的觉悟,就不太容易与他人亲近。只不过,这样是否有些不讲理呢?总有种无论如何都不会获得回报的感觉对吧? 虽然希望对方主动察觉这种想法有些傲慢,但这都是因为,希望自己无法明言或付诸行动的强烈思慕,能够拥有什么意义吧?或者该说是希望获得回报呢? 总觉得在书写本作女主角保科明里的时候,不知不觉就有了上述的想法,所以希望她获得幸福。 以下是谢词。 致责编滨田大人。从企划到改稿的进展困难重重,非常感谢您耐心陪我到最后。虽然我深深有著下次还是会让您如此辛苦的预感,但还请您务必指导鞭策。 致くっか老师。当我因为不常写小说,正想著拋下一切搬到北海道周边静静生活的时候,收到了最初的插画,也因此打消了搬家的主意。非常感谢您这次依旧精采的插画。 致各位读者。我能成功出版第二本书都是托了各位的福。非常感谢。粉丝来信和sns上的留言经常鼓励到我。今后也打算继续写下去,如果还能获得各位关注的话是我的荣幸。 最后,请容我向编辑部、校对、美术设计以及印刷厂的各位致上诚挚的感谢。那么,下次再见。 二○二○年 某日 八目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