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寻找回忆的侦探们》 第一章 书写温暖字迹的男人 台版 转自 深夜读书会 1 实相浩二郎望向窗外,才发现事务所的招牌灯没关,他离开电脑,逃也似起身关上。 浮现在白底压克力板上的「回忆侦探社」几个字顿时失去色彩。 他抬头看时钟,现在是凌晨五点。距离和委托人约好九点领取报告书,还有四个小时的缓冲时间。三小时完成报告,再把校正工作交给八点起床的妻子,接下来整理完照片等资料,说不定还能悠闲喝上一杯咖啡。当然,前提是须将三十分钟前入侵的瞌睡虫一扫而空。 浩二郎不擅敲键盘。五年前辞去京都府警的刑警一职,除非必要,他尽量不碰电脑。他爱用粗字钢笔,字迹不算漂亮,但清楚好读,风评不错。自从踏入这行,他渐渐地学会独自完成报告书编辑,但他也到这时才认识数位资讯的简便性。考虑到效率,浩二郎深深体悟,坚持用自豪的钢笔字写原稿只会拖累进度,于是逐渐改用键盘。 浩二郎起身关灯,走到外面呼吸新鲜空气。清晨的薄雾缭绕在眼前的京都御苑四周,路边还有一对散步的老夫妇。时序迈入七月,但拂在脸庞的微风并未带着令人烦躁的热气。 无论写过几次「回忆侦探报告书」,浩二郎仍觉得这门差事劳心费神。委托人寻找回忆,而非人或物品。调查内容是否获得认可,报告书写得好不好是关键,委托人的主观判断决定一切。 侦探委托备忘录上明载,若报告书不得认可,委托人只需缴付成本开销。利用别人的回忆换成金钱一事,常让浩二郎感到愧疚。浩二郎最初并未打算将搜寻回忆当成工作,更别提一门生意。独子逝世后,浩二郎将所有精力放在办案,忽略耽溺酒精的妻子,家庭步步崩坏。 毕竟,失去一个读高一的儿子,打击非同小可。他的儿子在冬天的琵琶湖溺死。 滋贺县警的搜查课在他儿子用暑假打工买来的全新电脑中,发现一篇疑似遗书的诗,研判他自杀。虽然平时几乎不在家,但浩二郎笃定儿子不会自我了断;更别说身为母亲的三千代,她完全无法接受儿子自杀的事实。浩二郎不相信滋贺县警提出的结论,独自进行调查。然而,警方不允许他恣意妄为,与上司发生过无数冲突后,浩二郎提出辞呈。 现在他有空了。查明儿子的真相,或陪妻子治疗,他都可以自由进行,再也不必受到任何制约。 三千代的病情若继续恶化,可能会从酒精性肝炎变成肝硬化,接着也许会迎来死亡——浩二郎怜惜不已出现幻视、幻听,人格也开始崩坏的妻子。妻子总盯着与儿子相关的事物,比如妈妈手册、相本、小学时期的联络簿与教科书,整天反复听儿子喜欢的cd。无法接受浩志死去的心情,将她囚禁在过去。 她一头栽进回忆,否定当下生活。 过了一阵子,她沉溺酒精,说服自己打从一开始就没有这个孩子,钉死浩志的房门。她不断与回忆对抗,最后遍体鳞伤。 浩二郎尽可能一直陪在她身边。 为了解决浩志的事件,支持妻子,浩二郎下定决心,接下来要为她空出大把时间。 2 某日,浩二郎遭遇一件事,了解回忆对人生的意义。 一如往常,他带着妻子到k大医院。在看诊结束前,他想晒晒初秋阳光。医院的玄关到大路间,设置大片奢侈的广场空间。他找张长椅坐下,既可享受日光浴,又看得到妻子出来,十分合适。 他找张长椅,正要坐下时,忽然听见一道叫声:「喂,你给我站住。」 他转头看,空无一人。 三十公尺远处,一头棕发,穿宽松t恤的年轻人朝这里跑来。一位初老妇人则蹲在年轻人后面。 他猜是街头行抢。浩二郎的身体自然反射,他不朝年轻人的正面,而冲向偏左侧的位置,撞击对方的肩膀。年轻人闪避不及,失去平衡跌倒。 年轻人的脸险些撞到地面,但浩二郎抓住他的手臂,转身用自己的身体保护对方的头部。逮捕术的原则就是极力避免对方受伤。虽然数个月前已辞去刑警,但体技深深烙印在浩二郎的身体中。唯一让他觉得不习惯之处,就是即使擒住对方手臂,确保人身安全,却没有逮捕他的权力。 「可恶!我还她就是了嘛。放开我啦,大叔。」听到年轻人大吼,实相的脑中掠过送交警察的麻烦手续,不自觉松开力道。 年轻人甩开手臂,啧了几声就当场逃跑。 浩二郎苦笑着,拾起被抢匪丢在地上的提包,亲手交给步履蹒跚的妇人。 「太太,你没受伤吧?」 「真不好意思,谢谢,多亏帮忙。要是弄丢这东西,我……」妇人不停点头道谢。接着,她从提包中掏出看起来很有历史的皮革制钱包。她爱惜地摩娑几下,又收进提包。 「我猜他大概来不及抽走里面的东西,不过保险起见还是确认一下比较好。」 老练的匪徒通常会迅速抽走钞票。这些老手不会像那名年轻人,紧抓着包包逃跑。 「钱不要紧,我出门没带太多钱。钱包还在就行了。」 「这东西对你来说一定很重要。」浩二郎脱口时,发现自己多嘴了。这句话隐含着另一个意思:如此破旧、斑驳的钱包有什么价值? 「这是我儿子用他第一份薪水买给我的。修修补补,用了二十年了。」老妇人似乎看穿浩二郎的心思。 「用惯的东西最好了。」 「是啊,得好好谢谢你。」 「不用,这份心意就够了。」 「不,要是弄丢钱包,我会失去活着的动力。真的很谢谢你,感激不尽。」 不管浩二郎怎么拒绝,妇人丝毫不退让。不得已,浩二郎提议请她在院内的西雅图咖啡店喝杯饮料,才得到妇人首肯。 3 浩二郎前往妻子的诊间,告诉认识的女护理师自己的去向,再度回到咖啡店。他和妇人没有共同的话题。既然在医院相遇,很自然地就聊到关于生病的事情。 「看我的样子就知道,我身体健壮得很,主要是太太身体不好。你呢?」浩二郎问妇人。 「腰痛和腱鞘炎,还有类风湿性关节炎。不过,我现在可不能倒下。」 妇人散发出想吐露心事的氛围。浩二郎想,离妻子结束问诊、批价还有一个小时,相逢有缘,他决定听妇人吐苦水。 「真是辛苦你了。」 「哪里。刚才我提到的那个儿子,他长年卧病不起,已经二十年了。」 「二十年?」浩二郎忍不住覆诵。 听说就算是慢性疾病,至少半年就会被迫转院或出院。姑且不论高龄者的疗养状况,从妇人外观年龄推算,她儿子应该是壮年。那名青年若不是非常严重的疑难杂症,就是罹患身体无法自由活动的重病。 「他发生事故时撞到头,无法恢复意识。」 她儿子因为事故的后遗症,现在只能眨眼和活动右手的手指。 「原来如此。」 「为了居家照顾儿子,我们改建房子,但我丈夫改建完没多久,就骤逝了。前阵子才办了十二周年忌日的法会。」 由于医院互踢皮球,她儿子转了好几家医院,最后他们选择居家照护,重新翻修家中。妇人的腰痛和腱鞘炎应该来自于长年照护累积的伤害。她人生不顺遂,始于一桩意外。家里打造成适合居家照护的环境后,丈夫却因为蛛网膜下腔出血去世。当年年仅四十八岁。 这是儿子用第一份薪水买的钱包,再怎么破旧,她依旧珍惜。浩二郎完全可以体会她的心情。 「这个钱包……」妇人双手伸进提包捧出钱包,接着继续说。「他用第一份薪水买给我的。他那时在印刷工厂实习的薪水大概只有七万圆左右,扣掉滋贺租屋吃饭的费用,手头仅有四万圆。」 儿子从剩下的薪水购买要价两万圆的钱包送给母亲。她至今无法忘怀许久未回家的儿子骄傲地将钱包递给她的表情。妇人从未看过如此高级的皮革钱包,她非常在意价钱,循着包装纸的印刷字往该店探查。一周后,儿子遭逢事故。他骑着速克达从滋贺回老家京都,在国道遭到砂石车追撞。 「警察说没死已经是奇迹。幸好,他活下来了。」 浩二郎不是没看过意外事故后从濒死状态起死回生的案例,但他并未遇过有人埋首二十年照护病人,还笑眯眯地说,幸好他活下来了。 「不过……我儿子的 病情最近不乐观。」妇人喃喃细语。 「这么辛苦的时候还遇到这么不幸的事。」实相叹息。 「一看到钱包,我就会想起他念小学时受过伤,升上中学后离家出走,读高中时和我先生大吵一架。好的回忆不多,尽是操心事。我心想,虽然辛苦,但也都熬过来了。要是弄丢钱包,儿子好像会离我越来越远……我一直很珍惜它。」 妇人回忆儿子生病前的点滴,撑过辛苦的照护时期。老旧的钱包象征健康时期的儿子,也是祈祷儿子康复的寄托。不难想象妇人历经多艰苦的操劳。但看到儿子的钱包,她就能得到慰藉,努力活下去。 ——回忆。 浩二郎回顾过去四十五年的人生,几件回忆至今深深烙印脑海。每当他站在人生的分歧点,都会想起这些,反省,然后得到疗愈。他辞去刑警一职后,这股心情特别强烈。当时他坐困愁城,掠过脑中竟是九年前病死、生前也是刑警的父亲。 浩二郎的老家在京都北郊外,现由哥哥建一居住。哥哥改建老家庭院,开一间叫「无心馆」的剑道馆。这处称为洛北地区,浩二郎小时候一家人住在此。家紧邻山脚,若走入深山,可见小溪潺流,是捕捞香鱼或山女鱼的绝佳游憩场所。 七岁的浩二郎冒险精神旺盛,与人比试胆量,闯入告诫傍晚时分不准进入的山林。不懂得黑暗恐怖,少年浩二郎失去方向,在森林里迷路。两天后,他被当地的消防队救出。这两天,他肚子饿就喝溪水,虽然疲累,但健康无碍。他担心父亲大发雷霆。当父亲赶去医院时,浩二郎躲在棉被里,痛哭流涕地道歉。 平安无事就好。 父亲隔着棉被紧抱浩二郎。此后,浩二郎不曾夜晚入山。 浩二郎还有另一个同等重要的往事。某日,父亲逮捕过的杀人犯来到家中。那人出狱后最想见到的人是浩二郎父亲。父亲还特地迎接他回家。中学生的浩二郎认为父亲把杀人犯带回家,对家人的生活造成威胁,这是非常鲁莽的行为。老实说,他觉得杀人魔很可怕,而且瞧不起有前科的人。这份心情反应在他的行为。五十岁左右的男性礼貌地打招呼,但浩二郎视若无睹。 瞬间,父亲揪住浩二郎的胸口,甩他一个巴掌。一下而已,但他至今记得那份疼痛。谅解犯错者的心,给我变成那样的人!父亲说完话,缓缓松开紧揪胸口的手。 浩二郎听母亲说,因为卧病在床的母亲受不了病痛的折磨,苦苦哀求他杀死自己,那人才吞泪用枕头闷死母亲。男人害怕而选择逃亡,躲避追捕。父亲抓到他那天,一回到家,就直说工作很累,不停地挥舞竹刀到深夜。然而,仅管了解事情原委,浩二郎仍无法理解自己被打的原因,憎恨着父亲。 脸颊的痛与隔着棉被的温暖拥抱,反复出现在他脑海。某刻,他豁然开朗。 那是对弱者的慈悲。 一边是反省自己失败而哭泣的儿子,一边是亲手杀死不希望她死的母亲并在监狱服完刑的犯人,两者共通点是精神软弱。原来父亲教导自己,这种人需要关怀。 若父亲还活着,看到由于浩志之死而身心俱病的妻子,会说什么呢?看到怀疑儿子死因不单纯,为了调查真相,不惜脱离组织的刑警,又会说什么呢?思及至此,浩二郎脑中掠过父亲的拥抱。 一起受苦,不也是慈悲吗? 浩二郎提出辞呈后,心境反而海阔天空。 妇人道别时不停点头道谢。 人们认为藏在物品背后的的回忆,重要性远大于本身价值。有时,活过的足迹就是生存的意义。浩二郎从妇人身上体悟这个道理。 浩二郎做为刑警,成天看到人心黑暗面,如今心灵仿佛被洗涤一番。妇人极度珍惜色泽斑驳的钱包,以及回忆儿子健康时受到鼓舞的模样,让浩二郎开始觉得帮忙别人寻找与回忆相关的人、事、物,是很有意义的事。 他与妻子两人将时间花在帮助有困难的人,并且经思考后行动。当志工也无妨,只要帮到别人,这对无法将浩志之死视为回忆的妻子是很好的精神复健。他抱着这样的心情,从事回忆侦探这份工作。 他在自家挂上看板,立刻引来当地媒体采访,委托量大增。主要案件大多是帮忙战后世代寻找遗失物。然而,免费调查反而让人起疑——媒体上开始出现这样的意见;另一方面,委托人有愿意支付一笔远高于必要开销的侦探费。因此,浩二郎决定将收费标准订为必要开销加上报告制作费,成为真正的「回忆侦探」。 因为续住在原本的家会阻碍妻子复原,他们买下一栋屋子正式开业,当作住家和事务所。前屋主是税务代理士。 浩二郎深切体悟,回忆是一把双面刃。可以使人禁锢在内心世界,就像自己的妻子;也可以成为人活下去的动力,就像珍惜钱包的妇人。 人生无非就是回忆的累积。不管好或不好,都是活过的证明。喜怒哀乐全藏在回忆中,充满人性,而深入挖掘就是回忆侦探的工作。 若真心想与他人的回忆打交道,就须以慈悲待人。他仿佛听到死去的父亲这么说。 透过回忆侦探这份工作,浩二郎相信,总有一天自己与妻子都能接受浩志之死,并一起取出存放在事务所三楼的儿子遗物,将之化为回忆。 4 自己对咖啡的接受度越来越高了。刚才喝过长时间保温的黑咖啡,却无法赶走睡意。现磨现煮的咖啡香味更能有效驱赶瞌睡虫。浩二郎心里如此想着,眼睛盯着咖啡机时,玄关传来摩托车的引擎及熄火声。 得救了。 那是行政兼调查员一之濑由美。三十四岁,离过一次婚,九岁女孩的母亲。她是骑着75的重机骑士。 由美原是护理师,浩二郎与她在妻子看病的医院中认识。她善于照顾人,据说在院内当到护理长。然而,她后来与利用职权骚扰女护理师的医师冲突不断,最后辞去医院职务。事务所成立之初,浩二郎只是请她来帮忙,但委托量快速增加,由美逐渐变成事务所不可或缺的存在。 「你又熬夜了,我就知道。」 腋下夹着安全帽走进事务所,由美操着温言软语的京都腔。从外表完全看不出是她位75的重机骑士。 「老样子,思绪一片模糊,没由美的咖啡就是提不起劲。」 「好的好的,我来泡。」由美回话,把安全帽放在自己座位下面,走进更衣室,准备把一身红白相间的骑士装换下。她换上鲑鱼粉的衬衫,配上棕色裙子,看起来紧实挺拔,宛如高f的模特儿。 「不可以老是熬夜啦。要不要去做一次健康检查。」 「不用了,身体强健是我的卖点,若去健康检查,不就坏了我的招牌了吗?」 「我看你是不敢吧。」 由美在厨房清洗餐具,熟练地把咖啡豆放进磨豆机,按下开关。 当咖啡香飘散在事务所中,浩二郎又提起劲继续与报告奋斗。 「还要再花点心思。」浩二郎看着电脑萤幕低喃。 报告书已经写完了,但为了琢磨贴近委托人心情的字眼,须一字一句推敲。虽然按照报告书的体裁来说,照着时间轴把调查过程写下即可。但浩二郎偏好推测委托人的心情,思考对方对回忆的期待,尽量写出符合期待的内容。 比如说,好不容易找到想见的人,对方却已去世;或对方想不起委托人是谁,这些状况都很常见。无法重逢的失落感,须用别的幸福感来填补。例如,强调对方的人生过得很好,一生都过得很幸福。 浩二郎不说谎,但有时光事实就够令人伤心。如何不捏造事实而让真相自然浮现,这考验侦探的本事。回忆侦探和调查杀人命案或外遇事件的征信业者,本质上完全不同。 「由真谁顾?」浩二郎盯着指着六点的时钟,问端来泡好咖啡的由美。由真是由美的独生女。 「现在放暑假啦,送去我妈那了。」 「暑假啊,没有小孩都忘记还有这东西。」 「小时候都希望早点放长假,身为母亲反而希望学校赶快开学。」 每年暑假,由美都将女儿寄放娘家。她老家在京都市郊外大原的山中,自然环境丰富,气温较低,对小孩来说极为舒适。 「三千代姐应该还没那么快下来,我帮你校正。」 由美称浩二郎妻子三千代姐,她在医 院时就如此唤她。 「也好,这样早点做完。她八点后才会下来,雄高大概也拍完戏才来,佳菜的上班时间也还没到。」 本乡雄高三十二岁,他是透过浩二郎哥哥介绍来的打工青年,立志当演员。他也是浩二郎哥哥剑道馆门下的弟子。最大愿望是当上时代剧演员,进来工作前已经和浩二郎说好,只要太秦1那边有工作,以拍戏为优先。他最大的烦恼就是年纪不轻了。听他描述,鹿儿岛乡下的双亲唠叨不停,不是快点成家,就是回老家帮忙务农。 话说回来,假设雄高现在回老家,最伤脑筋的人应该是浩二郎。他不在的话,跑外务的人就剩浩二郎,他到时势必推掉三成以上的委托。最好的状况是雄高继续当临时演员,同时帮忙回忆侦探社。 另一位员工橘佳菜子是个二十七岁,个子娇小的女性,身材纤细,外表给人柔弱的印象。体弱多病的她高中毕业后,每份工作都待不久,有些甚至没几天就辞职。她很愿意工作,也很努力,但身体不配合。浩二郎知道,她的身体这么差,是因为她在十七岁时遭遇的事件。十年前,浩二郎负责办一起杀人命案,佳菜子正好是被害者。 佳菜子遭一名陌生男子纠缠,她的双亲向当地伏见警察局报案。然而虽然那名男子会打电话、写信给佳菜子,甚至曾戴棒球帽加太阳眼镜尾随,但没具体犯行,警方没采取行动——不,应该说该辖区负责人并未主动采取行动。 但橘家接到莫名电话与没贴邮票的信次数却增加,显见那名男人的情绪越来越激动,一家人都相当害怕。之后,双亲数次登门警察局,每次都提出证据,希望警察至少查出男子身份。但双亲期望落空,悲剧突然降临。 从大型商店街转进狭小巷弄后,眼前是处造酒厂林立的住宅区,佳菜子的家就在这里。 当时是星期六早上,佳菜子参加完书法社从学校回家,准备好下午要到补习班。那时她正等着上同间补习班的朋友来。自从怪人缠上,她都先和朋友约在自己家碰面,再一起搭公车。 已经过了约定时间,朋友还没现身,担心不已的佳菜子决定到商店街的派出所看状况。她不经意地往派出所瞄一眼,朋友正和警察说话。一问之下,原来朋友在商店街时被可疑的男子抓住手臂,事后急忙跑到派出所报案。 男子戴着棒球帽和太阳眼镜,和纠缠佳菜子的男子特征一致。没想到那人不只针对自己,连朋友也不放过。佳菜子大受影响,打消上课念头。请假后,两人回家,见到难以置信的景象。 当浩二郎匆忙赶到现场时,佳菜子的父亲倒在玄关,背部插了一把菜刀。母亲在客厅被人笔直一刀划过颈项,倒在血海中。 佳菜子描述状况时,口吻仿佛在说别人家的事,浩二郎见状便明白她创伤极深。他听哥哥说,假使用日本刀等锐利刀器快速给予对方致命一击,当事者可能会在什么也没察觉的状况下死去。佳菜子的情况类似,一瞬间目睹双亲惨死的冲击过大,情感不及反应。 浩二郎推测正确。之后,佳菜子因为过度呼吸症,接受精神科治疗,住院一年半。佳菜子出院,起因于某名男子跳楼自杀。那人在遗书中细述杀害她双亲的始末。 浩二郎向上司反应,光凭一纸电脑打的文章,实在很难让人信服。但遗书甚至描述未公开的现场情报,这视为关键的证据。 佳菜子今年年初突然说她想来「回忆侦探社」上班。再次相会时,她已经变成成熟的大人。她在那件事后过着什么样的人生?浩二郎除了在面试询问她部分经历外,一无所知。 5 「你这份报告是佳菜第一次接手的案件吧。」由美探头看电脑一眼。 「嗯,但线索只有一个——看起来很温暖的字迹。佳菜学过书法,第一眼就注意到字迹特征。她这次表现很好。」 佳菜子是否已经走出过去的创伤?表面无法得知,但透过参与案件,浩二郎从她的眼神中看见一股力量。佳菜子非常认真地体会委托人的心情。因此,这次名为「书写温暖字迹的男人」的案件才能圆满解决。再也没有比体会他人心情更劳神费心,浩二郎这么认为。至少佳菜子的内心已有多余空间让别人进驻。正因如此,浩二郎希望写出让委托人满意的报告书,增添佳菜子的自信。 事务所处理这宗案件时,并未劳师动众。 梅雨结束时,当时的委托人来到回忆侦探社。那是五十岁前后的女性,撑着半透明塑胶伞,望着在玄关附近的雄高打招呼。但她声音太小,雄高并未察觉,反而是佳菜子注意到妇人而起身接待。 「听说你们专门帮人调查回忆?」 这次坐在深处的浩二郎也听到妇人说话了。他吩咐佳菜子带客人到会客区。 他先让妇人坐下,而在佳菜子端咖啡来时,他也要她一同入座。佳菜子进公司半年来,浩二郎确实不放心让她接手委托,但这次是让佳菜子积极参与的好机会。 「和回忆有关,什么案件我们都可以受理。我是负责人实相浩二郎。」递过名片后,浩二郎坐在沙发上。「这位是我们的调查员,橘。」浩二郎这么一介绍,佳菜子有些慌张,急忙起身点头。 「我叫ㄩㄝˋ ㄓˋ ㄐ1ㄥ ㄗ·。越过的越,智慧的智,越智;京都的京,孩子的子,京子……只要和回忆相关就行吗?」越智侧头低喃。 她大概快五十岁。五官工整,脸颊还有弹性。但灰色洋装配上黑色针织衫,单调的色系让她显老三四岁。 「请问是调查人、事、物,其中哪一种呢?」浩二郎问。 「人。我想找一位素未谋面的人。我想见他,向他致谢。」 「没问题,越智女士,请你放心,这正是我们的工作。」 越智似乎稍微放松下来,不再紧张。她对佳菜子露出微笑。佳菜子也替她高兴似地面露笑意。 浩二郎开始说明,费用包含成本开销,加上调查员一天一万五千圆的津贴。此外,依委托不同而定,估价将以五万圆起跳。假使委托人不满意报告书,侦探社仅收取成本费用。每当浩二郎说明收费标准,总不自觉地竖直背脊。 「我明白了。」越智感受到浩二郎认真的态度,正色回答。 浩二郎仔细观察对方的反应,摸索委托人性格。基本上,他须分辨是不是恶作剧或来暗询价格,至少别成为犯罪的帮凶;一方面,也当作报告书的参考。 「请您告诉我详细的情形。」 浩二郎将桌面的小型录音笔开关调到on。 6 越智独居在冈崎公园附近,今年四十七岁。她与在建设公司上班的丈夫因故离婚,两个儿子也各自独立。离婚时,她分到一间透天厝,平时在超市当计时人员,自力更生。两个儿子每月补贴她一些生活费,生活不算富裕,但不余匮乏。但一个人生活实在太寂寞,两年前,她养了一只小猫。她说,当时她看到超市「寻找·转让」留言板上贴着一张猫咪照片,第一眼就被深深吸引。 「这是我们家的sujata。」越智把照片放在桌上。 这只猫咪身体大部分黑色,只有鼻子旁圆圆一撮白毛,眼珠睁得又圆又大。颜色看起来就像将奶精倒入咖啡,所以取名为sujata。2 「好可爱噢。」佳菜子发出高中生般的惊叹。 「很可爱吧。它真的给了我很多抚慰。」 「它走丢了吗?」 浩二郎注意到越智哀神的眼神以及过去式的口吻。 「它来我家的时候才六个月大。我最初只想把它养在家里,但一岁大时,我想说它晒晒太阳也好,将它带到院子。这真是错误决定。」 尝过外面空气的sujata,常耍赖要在院子玩,不愿在家中玩耍。 半年后,猫不小心从院子穿过缘廊,直接冲到大马路上,被车撞死。 「都是我的错。」越智低头,眼泪滴在照片上。 越智泣不成声,用毛巾按住眼角。浩二郎不难想象她有多么疼惜sujata。他突地想起丧子的失落,不禁胸口一闷。 越智轻按着眼角,拿出一条坠饰。坠子是只小玻璃瓶,模样如早期流行装星沙的瓶子。浩二郎接过坠饰,窥看瓶身。瓶内装着略脏的小鸟羽毛,及半透明、类似稻壳的碎片,实在称不上美观。 「这是?」 「你一定觉得这东西不好看。老实说,我也觉得不好看。正因如此,我才想向判断它很重要的人道谢。」小瓶子原来装着sujata一岁五个月时在院子抓麻雀失败,仅勉强抓到的鸟羽,以及它死后脱落的小猫爪。 她不经意将这条挂着瓶子的坠饰弄丢在嵯峨的名胜——清凉寺境内。 「我从少女时期就很迷《源氏物语》。到这把年纪,我还是很崇拜光源氏。我通常选人潮稀少的梅雨季节到清凉寺,在他的坟前吊唁,然后静静望着那里的正殿或庭院,悠闲度过整天。回家前,还一定要去清凉寺境内的店家吃烤麻糬。」 寺庙的前身是《源氏物语》主人公光源氏原型源融的山庄「栖霞观」。越智补充着,里面有一座宝箧印塔,盖在清幽静谧之处,那就是融的坟墓;此外,烤麻糬是把小块麻糬串在竹签上,撒上黄豆粉,经过火烤,沾着甜白味噌酱吃的京都名产。越智会伫立在印塔前片刻,遥想历史上真实存在,作为光源氏原型的融究竟过着什么生活。 「但我连最重要的坠饰弄丢都没发觉。」越智回想起当时的心情,悔恨地说。 「越智女士,你从家出发后,搭什么交通工具到清凉寺?」 「公车和岚电。」 岚电正式名称是京福电铁岚山本线。路程连结京都市市中心的四条大宫到嵯峨野的岚山,整趟车程约二十多分钟。 「公车二十分钟,岚电二十分钟,总共大概四十分钟通勤时间。」 她推测捡到坠饰的人不曾见过她,也不认识她。那人似乎和委托人完全没交集。 浩二郎接下来询问越智,关于坠饰最后物归原主的来龙去脉。 「我一回到家,立刻发现脖子的坠饰不见了,我以为掉在公车里,赶紧联络京都市交通局,报告搭乘时间和公车,请他们帮我查一查,但依然没下落,我又联络京福电铁,但……我一听到他们的回答,立刻昏了过去。」 根据越智对sujata的爱,浩二郎相信,她说「昏过去」绝不夸张。 她将爱猫之死归咎于自身,下定决心不让它离开自己身边,所以才将猫咪当作玩具的鸟羽及脱落的爪子一起装进坠饰,随时带在身边。对越智来说,失去这条坠饰等同经历第二次的丧失宠物症候群。 「既然没有掉在交通工具上,或许掉在寺庙境内。」 越智回想走到融坟前的行动,一路边走边找。若小玻璃瓶不小心被人踩到,必定粉碎无疑,羽毛和爪子大概再也找不回来了。六、七月虽非樱花或枫叶季,但是学生毕业旅行的旺季。天龙寺、二尊院、大觉寺及落柿舍等一带古寺名胜林立,往来人潮络绎不绝。而且,今年的梅雨量不幸偏多。 「平时走过这带会觉得雨水打在竹林间,别有一番雅致。但那天听雨水打在雨衣上,真奇怪,我怎么听都像是sujata的脚步声。」 越智走火入魔似地沿路回溯着关于sujata的回忆。 「但最后没找到。」 「我拼命找了整整四天,几乎趴在地上找,但我放弃了。不,其实我内心一直没放弃,不过找不到就是找不到,无可奈何。」 越智精疲力尽,她步履蹒跚地走往岚山车站,湿淋淋的身体因为梅雨低温,不禁微微颤抖。她抬头看到车站前咖啡店的灯光,不知怎么地特别温暖。 「我很少进咖啡店。我讨厌烟味,而且有些过敏。」 「完全禁烟的咖啡店真的不多。」佳菜子低语。 「即使如此,越智女士仍走进咖啡店吗?」浩二郎追问。 「我想喝点热咖啡。」 当时,她看到咖啡店留言板「遗失物品」处写着「小玻璃瓶坠饰」。于清凉寺境内捡到。应该很重要,特地送来此处——留言板还贴着一张纸条。 越智连咖啡都忘了点,直接问老板。 「我当时根本失去理智,一直指着坠子,说那是我的东西、那是我的东西。老板不断安抚我,倒水给我喝,要我深呼吸。」 越智很珍惜地把坠饰拿在手上。坠饰完全无法刺激人的物欲,想必咖啡店的主人绝不会以为有人假冒失主。 「老板应该二话不说就还给你了。」 「是的。」好不容易找回,越智高兴到快流下眼泪。这份心情自然而然变成感谢帮忙送来的热心人士。 「你想找出这位热心人士,当面向他道谢。」浩二郎为求慎重地确认。调查目的须明确,写报告书时才不至于偏离主轴。越智不只委托找人,还要见到当事人致谢,否则无法满足她。 「我询问过咖啡店老板,还有附近邻居……」咖啡店老板说他是新客人。那人戴着布质帽,帽沿压地低低。此外,大热天还带着棉质手套,令人印象很深刻。老板告诉越智,他向老板要了贴留言板用的纸条,还花很久时间写好,久到老板怀疑他是不是身体不适。 「这就是贴在留言板上的纸条。」越智从钱包中取出纸条,小心翼翼摊开。纸条约一本文库本大小。 「好厉害!」佳菜子赞叹。 「无可挑剔的好字。」连浩二郎也不住赞叹。 大概是用钢笔写下,那是字迹极粗又工整的楷书。不算高手,但运笔间有独特韵味。分开看每一个字,欠缺平衡,线条不匀称。但整体来看,又具稳若盘石的安定性,给人一种安心感。十分不可思议的文字。纸条几乎没留白,字迹把纸面填满。 「自成一派,很美。」佳菜子盯着纸条的字。 「佳菜有学书法,你觉得他自成一派吗?」 「书法中也有创意派,不能一概而论。」 「他花了很久才完成,这点你怎么看?」 浩二郎心想,说不定对方出于幼稚的动机,故意用创意书法的方式留言。 「花很久时间应该是因为他运笔速度非常慢。你看他的字,『收』和『挑』的部分有同等墨水量。」佳菜子补充,即使用原子笔写字,运笔速度也会影响墨水量,其中最明显的地方就是收和挑。 「经你这么一说,『收』的部分比较肥厚可以理解,可是连挑的地方也一样。」 「这表示他每一笔划都力道过多。运笔过程还有些颤抖。刚学书法的人大多会这样。」 「原来如此,所以应该不是创意书法。」 「真不愧是侦探们呢。」听到两人的对话,越智轻轻摇头表示佩服。 「这条坠饰太宝贵了,我须先还您,不过请让我们用数位相机拍下来。另外,这张纸条可否借我们影印一下呢?」 「当然,还要请你们多费心。不当面道谢,我就浑身不对劲。」 「越智女士,我们会尽全力,尽速为您解决。」 浩二郎递过估价表,并且送越智到玄关。 「线索是……文字。」浩二郎低语着,想象写出如此文字的男人究竟什么模样,期待新的邂逅到来。 7 ——翌日。 照惯例,浩二郎应先决定主要负责的调查员,之后他会视情况支援。但这次他决定和佳菜子共同调查。佳菜子说自己还没自信独自在街上走动。 两人一起结伴,立刻动身前往设置留言板的咖啡店。 考虑尽可能重现委托人当时的行程,浩二郎决定搭京福电铁前往岚山车站。由于市区内停车场少,除非交通不方便、行李太多或为了载人等情况,浩二郎非必要不会选择开车。找停车位很浪费时间,更别提这次目的地是观光地区。 搭乘岚电行走在市区街道,感受和早期的「市电」相仿。浩二郎读中学时,在京都主干道上都可看见路面电车。他觉得岚电稳定的震动声和市电很像,不同的是市电行走车道,岚电行走铁轨,风景相异。 沿路见到住宅、店家、寺院的后院,电车仿佛将两边景色缝起般前进,往窗外伸手便能碰到树篱。不一会,电车就抵达岚山车站。这里拥有大量观光客前来造访,但车站小巧,格外充满魅力。来访的年轻女性不禁发出「好可爱哦」的赞美。 不巧,雨从清晨起一直下不停。 佳菜子跟在浩二郎后头,她穿着深蓝套装,不知情的旁人或许会误认为她是错过征才活动的学生。很快地,他们找到越智说的咖啡店,它位于从车站往北走没几步路的位置。以观光地区的餐饮店来说,座落位置无可挑剔。浩二郎选在早上十点拜访,因为他算准这时间早餐供应刚好告一个段落,又还不到准备午餐时刻。 浩二郎走进店里,心想自己猜测得不错。四张桌子,只有三名客人,八个吧台座位空无一人。他们两人坐在吧台旁,点了热咖啡。浩二郎判断,与老板隔着吧台前并列的虹吸壶,并趁泡咖啡时交谈是最好的搭话距离。 「老板,我听我朋友说,有人捡到一条坠饰送到你这里来吧?」浩二郎望着刚磨好咖啡粉,正要倒进虹吸壶的男性。对方并未否认老板的称呼,浩二郎想自己没认错人。 「是啊,吓了我一大跳。」老板回溯着记忆,很快回答。「他下午四点多突然走进店里。就像我跟几个常客说的,这世界还是很有希望。」 「那一定是很昂贵的物品。」浩二郎佯装不知详情。面对从事服务业的人,浩二郎尽量不显露侦探身份。特别是和委托人接触过的对象,侦探更要小心谨慎。 「我看倒不至于昂贵,只是一条系着小玻璃瓶的项链。」 「不过后来失主有现身吗?」 「我还真没想到有人来认领。毕竟不是掉在我们店里,一般来说应该会送到寺庙或派出所。瓶子里装着鸟羽毛和像屑屑一样的东西。」 寄放至第五日时,老板本打算将坠饰送去派出所或清凉寺的寺务所。没想到越智那天刚好走进这家咖啡店。 「为什么那个人觉得这条坠饰很宝贵啊?」 「你说捡到的人?呃,不好意思,当时我压根不觉得有人来认领。」 「说也奇怪,那人居然特地送来这。他是什么人?老板有看到他的长相吗?」 「这我不太清楚。他没脱帽,又戴着有色眼镜。」 那人一进店就坐在窗边的位置,拿起立在凸窗旁的书翻阅。 「《都名所图会》是一本古书,有点类似江户时期的观光手册,我拿来摆在窗边营造气氛用的。不过,我端水过去,准备点餐时,他很快放下书,随口点杯热牛奶。我们家是靠卖好喝咖啡起家的,他或许觉得没点咖啡有些不好意思,所以立刻说出坠饰的事。」 沸腾的热水发出声响。穿过杯上壶的细管制出褐色液体,香浓香气传到浩二郎的嗅觉内。老板算好时间移开酒精灯,让火苗离开烧杯。这时,咖啡缓缓流下。 「大概是惜物世代的人吧。」浩二郎用老板听得到的音量喃喃自语。 「他说话含糊不清,很难懂。外表六十多岁,但说话像七十岁。」 那人仪态还算不错,但步步留心。老板描述着拾主的身体特征。浩二郎对佳菜子使眼色,看还有没有要问别的。佳菜子开口:「请问,那位先生写了张纸条贴在留言板对吧?」浩二郎明白她想试着从书法角度切入。 「他一个字一个字慢慢写,像把笔藏在手掌心似,我还以为他身体不舒服。」 「一个字一个字地写吗?」 「没错。啊,还有,他用自己带的笔写。」老板将温好的咖啡杯置于托盘,慢慢地把咖啡倒杯中,再端到两人面前。浩二郎觉得这里的咖啡味道比事务所淡,但很好喝,让他对咖啡有新的认识——原来咖啡不只用来提神。 浩二郎喜欢喝黑咖啡,而佳菜子喜欢牛奶较多、加糖的拿铁。 两人各自享用完喜欢的咖啡口味后离开店。 雨势越来越大。两人走在单行道上,穿过湿漉黑亮的马路,终于看见清凉寺大门。烟雨朦胧的寺院已经很有情调,加上拍打在雨伞上的雨滴声,气氛格外浪漫。 「实相大哥,我还是觉得那些字不像钢笔写的,太粗了。」佳菜子难得提高声量,她跟在浩二郎身后,面对着他湿透的夹克。 「你说纸条上的字?但也不像用原子笔写的。」 「所以我才说那些字不管劲道或运笔都很有特色。」 「若自成一派,写成那样已经很厉害了。我对书法外行,不过总觉得他的字有一股难以言喻的魅力。大概是辛勤练习的成果。好想知道他是什么样的人。」 清凉寺位于京都西边,属于净土宗,素有嵯峨的释迦堂之称,是当地民众熟悉的寺庙。穿过高耸的仁王门,视野变得辽阔,一眼望尽远处的本堂,而且境内宽阔,和一路走来的小径各异其趣。 广场上塑胶伞朵朵开。仔细看,原来是毕业旅行的学生们。天空阴暗,但学生身影对浩二郎来说依旧刺眼,他总忍不住将他们看作浩志。 浩二郎快步穿过学生人群,不朝本殿正面,左转朝多宝塔前进。 据越智描述,融的坟墓位于多宝塔西边尽头。 穿过嵯峨天皇、皇后陵墓旁的鸟居,即可看见被雨淋湿的印塔。对《源氏物语》没特别感受的浩二郎,进到这里并未引发他的思古之情;但越智认为这里的氛围让她一头栽进物语的世界。 浩二郎付了两人份的门票,进入本殿。 参拜释迦如来立像以及十大弟子并非此行目的,但当浩二郎看到安置正面的佛龛,窥见里头据说是摹拟释迦牟尼三十七岁时的立像时,不由得倒吸一口气。苦行过后,佛陀的脸颊和手指枯瘦,不如常见的佛像那般丰腴,表情依然给人急欲救济众生的渴望。 浩二郎的三十七岁又过得如何?儿子和妻子皆安康,心中没有任何恐惧。他当时浑身傲气,认为只要靠自己的力量,人生没有办不到的事。浩二郎甩甩头,穿过本殿后的渡廊朝方丈房走。方丈房中的庭院是枯山水样式。他回想年轻时曾和妻子在这里约会。两人相偕到龙安寺的庭园,印象中那段时间很无聊,真是少年不识愁滋味。 「实相大哥,你还好吧,刚才就怪怪的。」 「没事,我被这片景色迷住了。还有这场雨,下得真美。」 浩二郎指着被雨滴拍打、微微摇曳的群木,像要掩饰自己沉浸空想的窘样似地说:「假使这里办茶会,应该会留下芳名录,但不是每个人都会签名就是了。」 「如果这里有像直指庵《回忆录》之类的东西就好了。」佳菜子凝视着湿漉漉的树林,突然想起什么似地说。 「回忆录?」浩二郎反问。 佳菜子说,同样位于嵯峨野的直指庵中,有一本名为回忆录的小册子,每个人都可以在里面写下人生烦恼,非常受到女性欢迎。媒体报导后更是众所皆知。 「就是这个、佳菜,很可能有。走,我们去看看。」 两人从回廊走进方丈房,看到一张面对庭院的长几案。 几案上有一本重复被翻阅,书页膨膨的小册子。 「啊、实相大哥!你看这个。」 浩二郎注视佳菜子摊开给他看的小册子。「这是……」浩二郎噤住。上面的字迹散发一股暖意。 「微微歪斜的粗字体,看起来认真真挚,而且温暖。能写出这种字的人,世界上大概找不到第二个。」 他赶紧翻阅小册子,希望找到住址和姓名。他在不同日期的页面上又看见他的字迹。 「从其他人的日期推断,他应该连续两天到这里。」 ——第一天。『旅途中病倒,isaru之人也消沉。生命可贵。』 ——第二天。『omiya满载。热泪盈眶。除了感谢,还是感谢。』 佳菜子将这两行字记在记事本。 「好,总算获得新线索了。」浩二郎露出笑容,接下来就是回忆侦探发挥本领了。 8 浩二郎与佳菜子下午一点后离开清凉寺。 「住在京都那么久,还不知道清凉寺有庭园,而且那么宽阔。」 为了调查周边寺院,他们走小路。 「要把这么多寺庙全看过一遍,一定很累人。」 浩二郎说话时,同时将佳菜子抄写下来,书写温暖字迹男人的字句输入手机。输入完后,浩二郎传给所有职员,请他们有线索随时回报。浩二郎体验过警察上而下的领导模式,他不是很喜欢,所以鼓励职员不要只顾自己案子,要积极交换情报。大家互相关心别人的案子,就不会把它当作个人案件,而是当成侦探社全体的工作。因此,浩二郎养成习惯,不管多小情报都分享给大家。比起单打独斗,不如集结连同妻子等五名员工,倾团队之力调查每个案件。 「他为什么将坠饰寄放在咖啡店呢?」浩二郎收起手机自语。 「他不知道寺务所在哪?」 「或没赶上关门时间。清凉寺四点就关了。」 「越智女士说很冷的时候,刚好见到咖啡店灯光,或许那个人当时也觉得冷。」 「他随口点了热牛奶,他也许不爱喝咖啡。」 趁雨势减 缓,两人很快抵达下一个调查点,落柿舍。 落柿舍是江户时代俳人松尾芭蕉弟子向井去来的别馆。去来在这间草庵开设俳句道场。想学俳句的人,不问身份都能来学习。为了保留这份精神,管理单位针对观光客设置写有「请投下您的精心杰作」的竹制投句箱,获选佳作就会印在落柿舍的导览手册。 浩二郎联络事务局,告知正在寻人,并询问最近这周是否出现类似该字迹的投稿。但这段时间的投稿大多是毕业旅行学生,没有年长者。 两人快步访查落柿舍、祇王寺、泷口寺、天龙寺,结果一无所获。两人无计可施地踏上归途。他们沿着马路往南到车站前的咖啡店时,岚山车站的左前方座落着一栋医院。 「大概四百公尺。」浩二郎在同时看见车站和医院处驻足。 「什么意思?」佳菜子也停下脚步,将伞靠向浩二郎。 「他不是写自己在旅途中病倒吗?」 浩二郎在脑中刻划戴着帽子、眼镜,棉质手套的六、七十岁男人走路的画面。 「小册子上面这么写没错。」 「也就是说,他从某处到京都,却在这里生病了。以此为前提,就不难理解为何他连续两天到清凉寺散步。不然就是他很喜欢这座寺庙。」 「还是说,就地理位置而言,清凉寺比较容易参访。」 「假使他住进医院呢?」浩二郎盯着医院大楼的标志。 「那间医院到清凉寺来回大概三公里,虽然有点远,但还是可以散步。」 「好。」浩二郎拿起手机打给由美,问她有没有认识医院的员工。 「有一个叫中井志保的专任护理师,我和她同期进医院。我私下帮你问。」由美开朗地回答。 「你问她最近有没有一个六七十岁,从其他县市来的男性。特征是声音混浊,这个季节却戴棉质手套,外出戴帽子,有色眼镜。还有,他的字迹很特别。我桌上有印一张他写过的留言,请你看着那张纸跟中井小姐描述特征。我现在就在医院附近,要是你能替我牵线,我可以直接见面。涉及个人资料可能有些困难,不过还是拜托你了。」 「了解,我待会回复。」 浩二郎挂断电话十分钟左右,由美回电。浩二郎推测得不错。 「名字和住址因为保密义务问不出来,不过确实有个特征跟你描述很像的人三周前被救护车送进医院。他是脑梗塞,幸好处理迅速,没有大碍。」 这名男子第二次发生脑梗塞,所以右半身还有些许麻痹没退,延长住院五天。 「现在他人呢?」 「前天出院了。」 「慢一步啊。不过问到这么详细的情报已经很不简单了,谢啦。」 「哪里。还有一个情报,不知可否帮上忙。」由美顿了顿说。「他的行李几乎都是书。」 「爱书人?」 「都线装书,中井说,好像是江户时代的学堂课本。」 「线装古书啊。」 浩二郎挂上电话,原路掉头折返,驻足咖啡店前。 「实相大哥,怎么了?」天空再次飘雨,佳菜子皱起眉头,从后头追上。 「原来如此,他会走进咖啡店是因为这个。」 浩二郎指着摆在店内凸窗的书。虽然大白天,但阴雨绵绵,天色昏暗,店内灯光打在线装古书更增添质感。那人经过时已是傍晚,凸窗流泻的灯光必然突显出书的存在。 「佳菜,让我看他在小册子留下的内容。」 『omiya满载。热泪盈眶。除了感谢,还是感谢。』 浩二郎觉得『omiya』这个字不单纯。这里的omiya应该是指土产(omiyage),但放在这句子里,感觉有另一种特殊意义。警察会用omiyairi(お宫入り)形容案情陷入五里雾,但和感谢完全无关。他猜想,omiya应该是这名男子平时常用的字。说不定和职业有关。 「会不会这是从事书籍相关工作,或是研究者之间的专门术语?」 「我查查业界术语。」 「也好。那么,佳菜,你现在到图书馆。」 「好。」 「还有『isaru之人也消沉』麻烦也查查,说不定找得出他是哪里人。」 「是。」 「一个人没问题吗?」 「没问题。」佳菜子爽朗回答。 9 几日后的下午,浩二郎和佳菜子走出停在金泽车站的雷鸟号列车。 这里的天气和京都截然不同,晴空万里。怕热的浩二郎走出车站东口,马上汗流浃背。他脱掉西装外套,白衬衫湿黏在背上。 佳菜子在图书馆查阅业界术语字典等资料,发现「omiya」似乎是流传在二手书店业者间的用语。二手书店业者在二手书拍卖市场收书时,举办书市的当地业者会给外地来的业者特别礼遇。假使双方同额标到一本书,当地业者通常会把那本书礼让给外地业者,当作土产,也就是omiya;另外,「isaru之人」在金泽是「狂妄之人」的意思。 接着,她调查京都六月时举办的二手书市场,发现嵯峨野刚好举办书市,也确定有金泽业者参加。其中有人在拍卖途中昏倒,被救护车送去医院。佳菜子询问二手书公会的负责人,得到一个名字——金泽百万文库的立石润造。 载着两人的计程车沿着犀川行驶,停在一间环绕蓊郁树林的神社前。司机说这里就是犀川神社。 站在神社前往外看,一眼就见到金泽百万文库。那位书写温暖字迹的主人,将任谁看到都以为是垃圾,装着猫爪和麻雀羽毛的小玻璃瓶坠饰送到咖啡店。那名男人就叫立石润造。终于和他见面了,浩二郎有些兴奋。这种兴奋感,和当刑警发现凶手潜伏地点时,即将攻入的前一刻相似,但类型不同。 浩二郎以前不管接手什么案件,原动力只有一个,那就是对凶手的愤怒。他愤怒得发抖,一心一意替被害者雪恨、出一口气,那是一种复仇,恨不得立刻抓到凶手。 但当回忆侦探不同。他内心没有丝毫愤怒,而是一味地对人性感兴趣。有点像与睽违已久的友人重逢般雀跃,时而心跳加速。不管体验几次都不会腻。这份工作鼓舞着他一而再,再而三地追求这种感觉。 每朝二手书店走近一步,浩二郎的殷切期待就多一分。佳菜子也是如此,看起来很紧张。店面的招牌很老旧,但店铺印象崭新。落地铝门落轻轻滑开。书架塞满书本,一股像进到仓库的独特霉味扑鼻而来。店家整体散发出怀旧氛围。 「立石先生,请问立石润造先生在吗?」浩二郎走到被左右书架包夹的店中央,朝店内大喊。 「哪位?我就是立石。」里面传出一道含糊不清的声音,手持眼镜的白发男性走出。他的体态不甚美观,身躯微胖,右脚微微拖行。 「你好,我是从京都来的。」浩二郎递出名片。 「回忆侦探社?」立石戴上眼镜反复审视名片,对浩二郎以及一旁的佳菜子露出戒备。大多数人一听到侦探的称号都会露出狐疑表情。3浩二郎想,趁机让佳菜子体验一下也好。接下来,浩二郎简单对立石说明,自家的侦探社和一般调查客户公司的信用或外遇事件征信业者性质完全不同。 「京都还真是什么千奇百怪的工作都有。」立石仍半信半疑地盯着浩二郎。他的眼神非常锐利,不是在看对方的职业,而是人品。 「容我须先从造访立石先生的理由说明。」浩二郎拿出留言版的纸条影本递给立石。 「这、这是……」立石瞪大眼镜后的双眼。 「写这张纸条的人,应该就是立石先生?」 「当然是我写的,有什么问题吗?」 「立石先生的善意深深感动了我的委托人。」 浩二郎确定写这段字的人是立石后,说出委托人的姓名及原委。 「真不敢相信,你们居然靠着这点线索就找到这来?」 「这样的字并非是每个人都写得出来。我、越智女士,甚至是医院的护理师都觉得你的字有特别的魅力。就这层意义来说,这条线索非同小可。」 「不过是随意涂涂写写而已。」 「这是人品。」 「听到你这么赞美,我就觉得我的努力没有白费。到里头说吧。」 浩二郎被立石带进书店。深处有一间办公室,堆满无数纸箱。纸箱侧面写着全集、古地图等文字,里面全是书。 其一个正在拆箱的年轻人向浩 二郎一行人点头。 「这是我的孙子。」 立石和妻子、儿子、媳妇一起经营这间店。再往后面走就是立石住家。他对着里面喊:有客人。一句话交代后,长年待在身边的妻子就将附扶手的椅子和茶送来。 「我三年前因为脑梗塞昏倒过一次。命捡回来,但右半身麻痹了。」 经过持续复健,现在总算恢复到勉强行走的地步。 「不过,写字功力一直无法恢复。」 立石为了阅读江户时期的书物,学习读古文,也爱上可以随意挥洒,自成一派的书法风格。对他来说,无法随心所欲的写字是莫大痛苦。他以前会把宣传珍本的广告文,或印在赤本的宣传标语写在纸上,贴在店里,营造出卖新书的书店所没有的氛围。赤本如同江户时期的绘草纸等,都是给小孩看的廉价书,内容大概是「桃太郎」这类家喻户晓的童话。 「不过,您现在居然写出这么好的字。」 「这和我过去写法完全不同。我现在手指无法伸直,只能使用笔杆改良过的钢笔,用手指夹着写。写一个字比平常人多花三倍——不,甚至四倍的时间。」 浩二郎回想起咖啡店老板说他花很多时间写留言。 「可是立石先生,正因为你花那么多时间,这些字迹才透露出立石先生诚实和善解人意的本性。该怎么说,我觉得这些字反映出您终于再提笔写字的喜悦。」 「我病倒前性情非常顽固,很少听别人说话。如今总算能设身处地多为人着想。」立石说自己大病初愈后,深刻了解家人和朋友多么可贵。他回想自己在京都病倒时,深深感受到当地同业帮的热心,不禁泪洒病床。 「幸好没有大碍。」佳菜子说。她听由美说过,脑梗塞很容易夺人性命。 「真的谢天谢地。不过身体稍微康复,我的工作瘾又犯了。素有文化财宝库之称的清凉寺、源融之墓就在医院附近,我一想到便坐立难安。」 「为什么您觉得那条坠饰很重要呢?」 「因为里面的东西太寒酸了。」 「寒酸?」 「凡夫如我,第一个反应就是如此。但反过来想,正因为拥有无法用金钱衡量的价值,才有人特地装进坠饰的瓶子里。当一个东西无法用金钱计算价值,它就可以用人的心灵去衡量。这世上没有比人心更重要的东西了。有时,甚至比性命还重要。」 「这世界上没有比人心更重要的东西……甚至是性命。」浩二郎不由得覆诵。 浩二郎很感佩。正因为立石在鬼门关前走一遭,因此说得出这么有份量的话。珍惜有金钱价值的东西没什么了不起。但若寒酸的物品就不同。正因为寒酸,表示对物主来说,精神价值越大。装着猫爪和鸟羽的坠饰没有任何金钱价值,但有别种价值。浩二郎现在能体会为什么立石会想归还物主。但若是如此,为什么他要送到咖啡店,不如直接送到寺务所,物归原主的机率不是更高? 「您为什么将坠饰寄放在那间咖啡店?」 「我的腿不行,没把握在寺庙关门前走到寺务所,当时离关门时间又快到了,我想干脆先回医院,明天再送去派出所。」 没想到,他经过咖啡店前面时,从窗户看到那本《都名所图会》。 「那时刚参观过文化财。《都名所图会》里面也有介绍嵯峨释迦堂,就是现在的清凉寺。我心想说不定是珍本就立刻冲进去。」 结果是到处都有的通行本。这时,他看到店内有留言板。心想这条坠饰不是什么贵重物品,交给派出所也不一定归还物主。 「这倒是,派出所会替你保管物品,但物主主动询问才有机会物归原主。」 「物主若认为这东西很重要,一定会再来清凉寺周边搜寻,而我明天就要出院了,最后决定把这个任务交给留言板和咖啡店老板。」 「听咖啡店的老板说,假使五天内没人认领,他打算送去清凉寺或派出所。」 「我想他会这么做的。」立石露出满足的笑容。 「原来如此,这样整件事就说得通了。对了,越智女士希望当面和立石先生致谢。您觉得如何?」 「这只是小事一桩,不足挂齿。」立石果决拒绝了。 这是浩二郎预料中的答案。他很清楚,这件事对立石而言并非特别举动,没理由接受道谢,而且不管别人怎么劝说,他大概都不会改变心意。 10 「校正完成啰,要帮你印出来吗?」听到由美沉稳的声音,浩二郎睁开眼睛。 「我睡着了?」 「我看你睡得熟,没叫醒你。」 「现在几点?」浩二郎盯着手表,快九点了。原来我趴在桌上睡了快三小时,虽说哪里都能吃、能睡是身为一个刑警不可或缺的资质—— 「赶快印出来、装订!」 浩二郎现在知道,咖啡对他已经没有提神的作用了。环顾事务所,雄高和佳菜子已经来上班。浩二郎额头上还印有表带的印痕,引得众人大笑。 他的妻子三千代还没下楼。难道是安眠药药效太强了吗? 浩二郎到洗脸台盥洗时,越智来到事务所。 「你好,今天是不是能拿到报告书?」 「是的,没错,请稍坐。」佳菜子端出咖啡,和越智闲聊来争取时间。没多久,报告书装订完成了。浩二郎来到会客区,轻轻点头:「这就是报告书,请您过目。」他将报告书递给老妇人。 「无法见上对方一面吧。」读完报告书,越智抬起头。 「他的个性应该是这样。不过,每年中元节,下鸭神社会举办『纳凉古书祭』。」 「我知道,在糺之森举行。」 「是的,立石先生会到那里拜访摆摊的同业,报告病情复原的状况。」 「我去那里就能遇见他?不过,我不认得他的长相。」 由于立石先生拒绝拍照,所以没有照片提供她认人。 「不用担心。古书祭设置求书区,二手书公会的会员会轮流排班,协助顾客找书。我们跟公会的人说好了,您只要在十四号中午以前,跟那里的人说你想找描绘嵯峨野、清凉寺的《都名所图会》,他们就会请立足先生过来介绍。」 「就是咖啡店那本《都名所图会》吧?」 「没错。请问,我们的报告书您还满意吗?」 「谢谢你们,sujata一定也会很高兴。」越智亮了亮胸前的坠饰,微笑道。 「下个月十四号,就请您去见那位书写温暖字迹的男子。」 浩二郎想象着立石用手指夹笔,全神贯注地一笔一划写字的模样,同时回味他的话:有时,人心甚至比性命还重要。 越智离开后,全体员工一同举杯无酒精啤酒干杯。浩二郎的事务所有一个惯例,不管多小的案件,只要向委托人提交完报告书,所有员工就要一同干杯。但事务所内部规定员工滴酒不沾,这是为了让三千代脱离酒精成瘾症,全体员工也愿意配合。 「三千代姐,身体是不是不舒服?」由美盯着时钟。 过十点半了。不管什么理由,她也太散漫了,浩二郎心想,从后门旁的楼梯爬上二楼。二楼的楼梯平台有一扇门,门后有一间客厅,再往深处有一间和室。夫妇俩就睡在那间和室。浩二郎隔着和室拉门叫她,但没回应。安眠药的药效应该不致持续到早上。浩二郎心中一阵不安,打开拉门,三坪大房间地上摊着两套没有收好的被褥,不见三千代人影。 浩二郎快步至三楼置放儿子遗物的四坪房间,也不见三千代。他思考,唯一可能就是三千代从后门出去了。浩二郎想起昨晚非常闷热,当他决定熬夜工作时,三千代曾对他说好想消消暑。 消暑这个字很容易让人联想到啤酒。 糟。只要她想要,随便找一台贩卖机,酒要喝多少有多少。 浩二郎赶紧下楼,从后门走出去。东侧是京都御所,没有酒馆,也没有酒类的贩卖机,往西走就是过去浩二郎工作地——京都府警本部。他推测三千代应会避开府警,选择往南或往北。 南边丸太町通附近的便利商店有卖酒,但从那里看得到府警本部的建筑。剩下的可能性就是学生时常逗留,充满自由气氛金出川一带了。沿着室町通持续往北,可抵达横贯市区东西的大路——今出川通。 抵达大路前,他看见几台自动贩卖机,但全都卖清凉饮料。 「老公。」再越过一个十字路口就要抵达今出川通 时,他听到背后传来呼唤。实相一回头,原来是身形瘦削的妻子。 「三千代,你跑去哪儿了?」 「我想买这个给大家吃。」三千代举起和菓子老铺的手提纸袋。 「羊羹?」 「夏季的和菓子。我刚买了高级一点的茶,出店时刚好看见你经过。」 「……」 「不是要干杯吗。这是佳菜子第一次经手的案子,我想买些点心鼓励她,但种类太多,考虑好久。」 「没事,只是我去房间看你不在。」 「别这样,我早就不喝酒了。现在有吃药,完全没想喝的欲望。」 医院开的药让她一喝到酒,即使只有微量,也会引起类似宿醉的头痛和呕吐感。过去她有段时间不吃药也没发酒瘾,但四月学校新学期开始时,她看到一群穿着全新制服的高中生,登时想起浩志,心慌意乱的三千代忍不住开了一罐啤酒喝。 她喝得不多,但碰到一滴酒,成瘾症又会复发。就这样,五年以上的忍耐全化为乌有。过去的同事目睹她在超商拿着超商的罐装啤酒哭泣。浩二郎得到消息,赶紧到现场,妻子将只喝了一口的啤酒倒在路上。他了解她的痛苦多深。三千代不是真的想喝酒,仅想找个东西填补她的空虚。之后,她主动向医生提出要求,希望医生再开一次戒酒药。浩二郎很小心谨慎,注意妻子有无再犯,但还是有像这次去金泽出差时,不小心疏漏的时候。 「你真的没喝?」 「你以为你还在当刑警啊,别怀疑,相信我。」三千代将纸袋提得更高,露出微笑。「而且啊,哪有人吃和菓子配酒的。」 浩二郎总算放心,他帮三千代提纸袋:「大家一定会很开心。」转身往回走。 全社员嗜甜如命。由美和雄高喜欢吃巧克力配日本酒。浩二郎原本只爱喝苏格兰威士忌,三千代生病之后,他借这个机会把酒给戒了。 11 煎茶及和菓子让大家开心极了。加入大量吉野葛的葛馒头最受欢迎。清凉感与微甜的味道和高级宇治茶的风味很搭。睡眠不足而紧绷的脑神经仿佛一条条松开。正享受放松感,浩二郎忽然看到玄关有人影游移。 「请进。」浩二郎大声喊,并走到柜台。 门打开了,一位七十多岁身材矮小的女性站在外面。 「不好意思,请问一下,你们这里会帮忙寻找以前见过面的人吗?」她腼腆问道。 「请进,先进来再说。」浩二郎引导她到会客区,吩咐准备茶水。剩一个的葛馒头刚好可以拿来招待。 由美端着茶水,行走姿态端庄优雅。浩二郎感受到由美沉默的视线,邀她一同入席。他听雄高说由美曾跟他抱怨,这阵子浩二郎几乎只和佳菜子说话。过去长时间在男性职场打滚的浩二郎不熟悉与女性相处。雄高提醒他,不要引起女人的嫉妒心,很可怕的。 委托人叫岛崎智代,七十五岁,来自三重县鸟羽市。 「您特地从三重县跑来。」 由于媒体报导,不时出现远道而来的委托人。但七十五岁高龄的女性长途跋涉过来,浩二郎还是第一次碰到。 「我以前在报纸看过一则报导,知道这么一个地方。我当时心里有一些念头,想说把它剪下来放着。」 「应该是三年前吧,报纸刊登过我们的消息。」 那是一则刊登在三重县县民版的小消息。浩二郎想,她居然留到现在,真是有心。 「是这样的,我先生今年春天去世了,我也很希望自己尽快回到他身边……」女子眼角下垂,表情柔和,说这句话时没有沉重的感觉,不过声音有气无力。 「婆婆,请您振作。」 「活到这把年纪,还能从年轻人口中听到这么贴心的话。」智代低头,泫然欲泣。 她似乎很容易被触动。与丈夫的离别,一定让她很难受。 「岛崎女士,请问您有小孩吗?」 「一个独生子,可是他和我先生不合……说来真丢脸。」 昭和二十七年,二十岁的智代与经营伊势乌龙面店、大她十岁的先生结婚。隔年他们生了一个男孩。约莫二十年前,她先生与三十五岁的儿子断绝关系。 「说来真丢人,当年我儿子和有夫之妇私奔。」 她丈夫最讨厌行事不光明磊落的人,非常不满儿子逃跑、隐匿行踪的态度。他照着儿子寄信的地址,写下一封断绝父子关系的书信寄回,自此儿子音讯全无。 「我先生去世的时候,我发信给他,可是……他完全没有回应。」 「您想找的人,是您的儿子吗?」 「不,我放弃他了。」智代闭上眼,摇摇头。「别提这事了。我啊,因为长期照顾先生,自己身体也是每况愈下。」 「哪里,您的气色很好,硬朗得很。」浩二郎鼓励她。 「人家说夫妻相处久了会越来越像,我和我先生一样,都有心肌梗塞的老毛病,随时可能回到佛祖身边。我死之前,无论如何都想和那个人道谢,不然我会心有罣碍,没办法开开心心渡过三途河。」 她身子微微前倾,不自觉地护着自己的心脏。 「您想找一个人。」浩二郎和平常一样,按下录音笔的开关。 「是的,我想找人。但那是很久远的事了。」 「以前的事也无妨。这是我们回忆侦探最擅长的事,请您不用顾虑,尽管说。」 「从现在回算,大概是六十二年前的事情了。」 「六十二年前,正是战后最动荡不安的时刻。」 「我当时十四岁。大阪遭大规模空袭,眼见所及一片焦黑。要是真的烧个精光就算了,偏偏一眼看去都是破破烂烂的建筑残骸,没人敢靠近一步。」 智代的眼睛来回看着浩二郎和由美,但映在她眼珠里的影像,似乎不是他们二人,而是六十二年前大阪的光景。 12 昭和七年,智代出生大阪府泉大津市松之滨,她是一金属工匠的长女。当时,满州事变4已爆发,一连串的动荡随之展开,她儿时约十三年在战争中度过。说她日夜与战争为伍也不为过。 她念国民学校初等科时,从未有尽情玩乐的经验。她总背着弟弟伫立在空地上,羡慕地望着一群小男生玩战争游戏。当时学校多一项教学指导,称为「正常步」,严格训练走路方式。从手臂摆动、手肘位置,到走路的精神与情绪都严格规定。 简单地说,智代从未体验自由。 她唯一乐趣就是,运用帮忙带小孩三天的酬劳买糖果并且听「看图说故事」(纸芝居)。当时看图说故事的收费就是小朋友们各自在摊子买一份自己喜欢的小零嘴。最便宜的就是糖球,有钱人家的小孩才会买夹糖浆的仙贝或膨糖。买糖球的小孩只能站在后面,买膨糖的小孩则可坐在最前排大快朵颐。仅管,其实根本没有座位,大家都是抱膝屈坐在空地上。 她常不服输地想,最后一排也好,反正背上弟弟不知何时会哭。然后,尽情放任自己沉醉在故事里。 「我最喜欢《少女椿》,但没一次从头到尾听完。」 看图说故事几乎都会在同一个时间、地点表演,但演出内容不一定。一旦男孩子大喊「我要听鬼故事」、「我要听战争故事」、「怪盗故事」,气焰高张地向说书人提出要求,原本智代期待的《少女椿》的续集便落空,改成上演别的故事了。智代总听不到续集。更别提她顾小孩的报酬要存上三天才能看一次看图说故事。然而,她还是会等,因为这是她第一次尝到沉浸在浪漫故事的喜悦。 她相信,无论眼下多辛苦,一定有人在某处等着她。她当时就是靠着如此幻梦,忍耐熬过现状。她会将学校配给的牛奶糖分给弟弟,自己舔着便宜的糖球,听说书人说故事,滋养心灵。 「我当时觉得,世界上没有比牛奶糖更好吃的东西了。记得那时老师还会特别吩咐我们不准边走边吃,那是非常珍贵的东西。当时的人,对甜食有很大的渴望。」智代盯着眼前的葛馒头。由美委婉地请她享用,智代很享受地把葛馒头送进嘴中。 她活在一个父母和学校都教导女人走路时须跟在男人后三步的时代。她须听大人的话,成为一名温顺的女性,除此之外没有别的生存方式。 昭和十六年,智代九岁那年的十二月八日,她在早上七点听到大本营陆海军部发布消息。 「日本和美军英军在西太平洋开战了。」浩二郎常听死 去的父亲提到开战时的事情。他的父亲比智代小五岁,当时还是四岁的小孩子,但已经感受得到大人们异常兴奋的心情。而九岁的智代亲耳听到这则消息的发布。浩二郎有些激动,他没想到可以近距离听到经历日本踏出败战第一步的人描述当日。 「战争结束时,我人在老家。前一年,我念完国民学校的初等科,进女子高中就读。但我们家里经济状况不好,我放弃就学,跑去堺的缝纫工场上班。后来那里也被烧毁。我们家在泉大津周边还剩下几块田地,我此后的任务就是在田地种番薯,再拿去梅田的黑市交换米和盐。父亲和哥哥都战死了,母亲说,我须保护这个家的田地和刚满七岁的弟弟。」 智代拉着手推车,走上大半天到梅田。她身穿国民服,把短发往后盘,塞进毛线帽里。因为传闻若被人认出是女性,她会遭到粗暴对待,再被卖去当妓女。 「不仅如此,还要注意在街上闲晃的美兵。当时我们身上都会带着一瓶药,被吩咐若遭人侮辱,要立刻吞下。」 她携带的药物是氰化物。 实际上,浩二郎曾经负责过战争时期女性携带氰化物的相关案件。那名女性的孙子偷走氰化物,暗示他要自杀并离家出走。幸好药物保存状态不良,与空气中的二氧化碳结合后失去毒性。那个孙子最后捡回一条命。浩二郎记得,自己盯着那瓶装着无毒氰化钾的瓶子沉思许久,难以置信战争的影响居然透过一个小瓶子残留至今。 「对一个十四岁的女孩子来说,这工作实在太粗重,我现在的小孩一定做不来。」 听到由美的感想,浩二郎深感同意。虽说是时代的无奈,但这些人饱尝了自己也难以忍受的辛酸,努力存活下来。思及至此,浩二郎不禁肃然起敬。 「八纮一宇、胜前无欲,当时这些标语确实鼓舞了我。胜前无欲这句标语,是在我十岁的时候,由一个大我两岁,年仅十二岁的女孩想出来的。一想到同世代女孩都这么努力,我即便不是军国少女,还是感到热血沸腾。」 连小孩都咬紧牙关撑过来,那些口口声声说败战后,要以死向天皇陛下谢罪的大人们,有多少人真的切腹自杀?至少智代并未听说身边有人这么做。 13 昭和二十一年春。 智代拉着手推车走在安治川的河堤。她穿着兄长的国民服,头戴毛线帽,远远看就像一名个子娇小的少年。她裤摆穿着绑腿,又套上军靴,但太大双鞋子磨着脚,每踏出一步就疼。 车上载着运往梅田的货物。六个大麻布袋装着番薯和青葱。回程就会换成少许的米和调味料。去程回程的重量都不让她感到辛苦,痛苦的是单程要走七小时以上。早上四点出发,中午前抵达梅田附近。若不休息直接回家,可以在日落前回到泉大津。 那天,智代一如往常地在市场交换物品,结束后买了一块廉价西式点心——薄薄一层面粉烤过后,在上面涂酱料——她大口吃下肚后,赶紧赶回家。由于空袭,河边不见遮阳树木。历经太阳无情照射,气温异常酷热,丝毫没有春天气息。 河堤干涸,尘埃扬起。她看见远处卡其色的块状物如烟霭般摇晃而来。形体逐渐越来越清晰,智代认出是载着美军的吉普车。 那是进驻军。 智代非常害怕。她修正手推车轨道,想拉到路旁的草丛,并且躲起来。但一瞬间,她踩在草堆上的脚步一滑。她赶紧使劲站稳,鞋子磨脚处传来剧烈疼痛。 美兵正大吼着什么,还露出狞笑。 吉普车与手推车交会那一刻起,智代丧失了记忆。 她闻到河水的味道与青草蒸腾的气味,自己张开眼睛时,一对蓝眼珠就在眼前。智代撇过脸,双脚乱踢,但体格壮硕的美兵动也不动。她知道自己正仰躺在草丛上,像岩石一般的美兵骑坐在自己身上,她毫无抵抗的可能。 她的衣服扣子弹开,露出胸部的瞬间,一股不想被人瞧见的羞耻油然而生,但远不及被美兵侮辱的恐惧感。「救命!」平常军训课练习木刀时,一向羞于大喊的智代发出尖叫。下一刻,她激烈咳嗽,河水味从口腔传到鼻腔。 「死洋鬼子!」她仿佛听到日文。 「搞什么。」原本骑坐在智代身上的美兵忽然离开。他按着自己的头和肩膀。与美兵对峙的,是一名穿着开领上衣与短裤的少年。少年手上握着一根长型棒状物。 智代因为强烈的恐惧与紧张感而意识模糊,她再度定神一看,眼前出现日本少年面露担心的精悍脸庞。他个子虽小,但比最初看到的印象还来得成熟,脸上没有黑市中大人常有的疲惫神情。 「没事了,那些家伙逃走了。」 「……」智代喉咙发不出声音。她的身体不停地颤抖,一方因为刚才的受辱而羞耻,一方面又因眼前男子目睹整个过程而无地自容。她急忙摸索胸口,想从口袋中拿出装着氰化物的小瓶,但手上却传来熟悉的麻布触感。原来装番薯的麻布袋正盖在她胸前。 她衣物湿透,春天的阳光不至于让她感到寒冷,但嘴唇不断颤抖。 「别担心,你没受伤。你很厉害,面对红毛碧眼的洋鬼子还毫不畏惧地拼命反抗。」 「我、我有反抗?」终于发得出声音了,但她口中仍残留苦涩滋味。压抑着恶心想吐的感觉,智代说话声沙哑得像个老太婆,连自己都认不出来。 「对啊,你不要有奇怪的想法,不然就枉费我拔刀相助了。」他的眼睛带着笑意。 「来,慢慢起身,喝口水。」 少年的手放到自己背后的瞬间,智代的心脏剧烈跳动,一度以为对方会听见。她坐草丛旁,从对方手上接过水壶。这时,智代总算听到安治川的水声,周遭风景也逐渐清晰。 少年找到两颗从智代国民服掉落的钮扣,然后递给她。智代面向河川,用麻布袋盖住身体,迅速拿出随身携带的针线修补。而少年快步走上河堤,把倾倒斜坡中间的手推车扶正,拉回路上。 智代初次感受到父亲以外的男性体贴。她父亲是一位擅长修复的工匠,不宠小孩,平时也不会把关心表现出来。但从早到晚工作的他,晚上喝烧酒时嘴中哼着民谣、泉州音头的声音,流露出他性格中的体贴和温柔。他父亲认为为儿子做竹马、竹蜻蜓是爱的表现。但他不给智代玩具,而用唱歌表现对她的疼爱。 「你要去哪里?」少年问。 「回泉大津的家。」智代起身回答。 她发现脚下有红色斑点,一路延伸到长着杂草的堤边。 「是美兵的血,我本来想打他的肩膀,结果好像打到头了。」 「他受伤了吗?」 「恐怕是。」他望着另一个美兵过来扶着伤者上吉普车。 「那不就糟了,都是我害的。」日本人打伤进驻军,mp(宪兵)绝不会坐视不管。 「不关你的事,是我技术不好。趁mp还没来前你赶快离开,否则你得天黑才到得了家,天色昏暗赶路更危险。」 智代被催促,走到手推车旁。 「不知道该怎么谢你。」她脑中只浮现这句戏剧般的台词。 「我是日本男儿,这是应该做的事,你跟我道谢,我反而觉得伤脑筋。」 他露出白色牙齿,并递过刚捡起的毛线帽给她。 这时,智代看见他右手手背到手腕浮肿一大片,似乎很痛。 「我还要到河原办事,你快走吧。」 他忽地在手推车后面推了一把,让智代顺利前进。 14 「我活到现在,都是托那人的福。」智代拿出装着氰化物的小瓶子,放在桌上。 瓶子看起来与装着猫爪、羽毛的瓶子完全不同,带着冰冷感。仅是内容物不同,就予人这么大差异,人的感觉真不可思议。浩二郎想,或许这就是人性。 「岛崎女士,你有什么线索吗?」 六十二年岁月足以风化一切。记忆也会越来越薄弱。再加上谈论当时状况的人越来越少,自然格外仰赖线索。 「我拉着车往前走没多久,身后传来载着mp的摩托车和吉普车声。我忐忑不安,把拉车扔在原地,把米藏在草丛,拼命往回跑。」 她回到事发现场时,一个人也没有,美兵的血迹已经变成黑色。 「我在现场捡到沾满尘土的东西。」智代手上拿着一只护身符袋。 这只比群青色还深的深蓝护身符袋绑着 第二章 折纸鹤的女人 1 实相浩二郎扶着虚弱的岛崎智代坐上本乡雄高的厢型车,送她到离事务所最近的医院「饭津家诊所」。由美的友人饭津家尽管突然接到通知,仍愿为智代保留病床。 「身子这么虚弱,居然还从三重一路坐电车摇摇晃晃过来。」饭津家医师一边替病床上的智代把脉一边说。 「医生,我这是老毛病了。」智代低声道,坚称自己没事。 「岛崎女士,您现在心脏不能承受太大刺激,还是多休息一下。」饭津家医师唰地拉上隔帘,掀起智代上衣,用听诊器按住胸口。对方虽然是高龄者,但医师不忘对女性病患该有的细心。 饭津家医师据说已过花甲之年。身形消瘦,但仙风道骨的体型和白袍下的牛仔裤十分搭配。若将他的白衣换成晚礼服,梳油头,配上鹅蛋脸,会让人联想到德古拉伯爵。 「我知道自己心脏不好,不过已经习惯了,休息一天就好了。」 「不行不行,还是暂时住院。」饭津家不等智代说完,直接结论。 「这、这怎么可以。」 「您若就这么走出去,我这医生可脱不了责任。放心,我不会把你给吃了。先住个三、四天看看状况,岛崎女士。」 「是啊,岛崎女士,若您想通知谁一声,尽管说,交给我们来就好。」浩二郎站在隔帘外,插进饭津家和智代间的对话。 「我没有可以通知的人。」智代的声音越来越细。 她脑中恐怕浮现她那不可靠的儿子。浩二郎想,但没说出口。 「岛崎女士,住院的物品都交给我准备吧,毕竟我当过护理师。」陪在智代身边,由美说道。 交给由美的话,或许她能逐渐软化智代的态度,让她愿意接受治疗。浩二郎有时会从由美身上感受到慈爱的本质。他没有问她离婚的原因,但在浩二郎眼中,由美无论作为妻子或母亲,都是无可挑剔的女性。 浩二郎决定暂时先将智代交给由美后,转身离开病房。 「我儿子正在使用问诊室。」饭津家没多久从病房走出来,他领着在走廊翻看行事历、思考往后行程的浩二郎,一起前往会客区。诊所问诊室后就是住家,一打开门,就看得到会客区。 往沙发一坐,浩二郎看见房间正面柱上挂着木制时钟,再过几分钟就两点了。 「早上的门诊还没结束?」 「我儿子卯足全力学习啊,不止看病,还包括学着认识街坊邻居。」 饭津家和同样身为医师的儿子一同经营诊所。他儿子是位内科医生,在外面学习到最新医疗知识后回家帮忙。饭津家打算慢慢将这间诊所交给他,虽然一些老病人还是习惯让饭津家看病。 「原来如此,不是看病,而是看病人。」 「没错,不是看患部,而是看患者。」饭津家正色道。 「医生,岛崎女士的病情如何?」 「要等照完x光才能确定,不过她有奇脉。所谓的奇脉,就是吸气时脉膊反而减弱。我听她的胸音有明显的心包摩擦音,可能罹患心包膜炎。」 「心包膜炎很难治疗吗?」 「病人自称心肌梗塞,从这点来判断,大概是心肌梗塞后症候群之一。至于引发病症的原因,究竟是以前急性心肌梗塞引起的发炎,还是类风湿性关节炎或结核菌引起的感染,目前无法判断。不过,她心律不整,血压过低的情况很严重,需要进一步的精密检查。」 「大概要住院多久?」 「这个嘛,最快也要两周,现在她最需要安静休养。」 「两周吗?」 两周内完成智代的委托几乎是不可能的任务。因为横亘在浩二郎面前的是六十二年岁月这道巨大的墙。 「可以确定她心肌受损很严重,我们这里的治疗程度也有限。」饭津家拨了拨头发,闭上眼睛,神情不甚乐观。 「岛崎女士拜访我们侦探社,请我们帮忙找一位她无论如何都想当面道谢的人。她唯一的遗憾,就是没能好好向对方致谢。」 「看来她抱着相当大的觉悟。真是有情有义。最近的电视、报纸上已经看不到这种人了,让人敬佩。不过,正因为她心愿未了,所以才有办法努力撑到现在,你说是吧,实相先生。」 浩二郎完全理解饭津家的意思。有时人若没有遗憾,就会失去活着的目标。特别像智代这样的情况。烙印在她记忆、内心深处的遗憾,很可能是她灵魂的安居之处,也是她抵抗病魔的武器。 浩二郎亟欲解决问题,又犹豫到底该不该找出智代的恩人,两种情绪不停交错。 「医生,要是岛崎女士一了心愿,她的健康会出现变化吗?」 「不知道,千万不要高估医学的力量。跟你说一个秘密。很多人都不知道,电视剧常出现的余命宣告,不过是种统计学。容我用一种方式比喻,那只是一种铸模。」 「铸模?」 「医生宣告病人还有三年可活,他的家人就会开始在脑中倒数吧?如此一来,就算家人不告知病人病情,日复一日,大家以心传心,病人也会慢慢知道自己来日不多。病人躺在床上,满脑子思考的一定是自己会变得如何,所以轻易从别人的神情或周遭气氛察觉这些讯息,这时他的感受会变得非常敏锐。」 「您的意思是,病人无意识配合医生的余命宣告?」 「我是这么认为。医生、护理师、家人、前来医院探望的好友,大家都在脑中打造同一把余命量尺。不过我这话要是被医学会的人听到,一定会被当傻子。」饭津家笑了笑,但眼神依旧锐利。 「你是说,祈祷反而造成反效果?」 浩二郎想,家人祈求病人痊愈是人之常情,但脑中若时常意识到余命量尺,或许祈祷会改成:至少让他活完这段余命吧…… 「这些话假如造成你的困扰,实在很抱歉,不要放在心上。毕竟我算是医学界的异端。总之,对岛崎女士而言,心愿未了到底是她活下去的动力,或是纯粹因为她挂念太深,引发压力,很难说得准。」 饭津家特地说出这番话,似乎别有用意。 浩二郎想,最好牢记他的话,尤其这次的委托对象是高龄者。这个观念一定会影响制作报告书的人看事情的角度。我们不能捏造事实,但事实可以同时有很多观点。随着角度不同,必定产生不同的盲点。既然从事回忆相关的工作,就须克服这种二律背反的困境,否则无法前进。 「浩二郎大哥。」由美来到会客区。 「安置下来了吗?」浩二郎轻轻一瞥智代的病房方向。 「睡着了。她刚才把这东西交给我,我不知道怎么处理。」 浩二郎从由美手上接过类似薪水袋的宽口信封。 信封上印着三重银行的商标,里面放着存折和印章。 「可以看她的存折吗?」 「已经得到她的允许了。」 听到由美这么说,浩二郎缓缓翻开存折。「余额八百三十万啊。」 「她说这是她所有的财产。」由美低语。 「这就是她觉悟,不是吗?拖着那样的病体,还带着财产的存折,实相先生,岛崎女士是认真的。」饭津家又拨了拨头发。 「浩二郎大哥,请让我负责这个案子。」由美的眼神透露出平时少见的坚定。 「这个案子相当难处理。」 「我可以立刻看着护身符吗?」 「好,看可以挖掘什么情报。我这边找找看有没有人熟悉梅田这带的黑市。对了,案子的名称由你命名。」 「真的吗。好,我知道了。」 浩二郎和由美拜托饭津家,若智代发生变化,随时联络他们,接着赶回事务所。 2 在事务所,一位体态优雅的绅士坐在会客区的沙发上,雄高正在接待他。 「我们的负责人,实相先生回来了。」雄高迅速起身,向绅士介绍浩二郎。 浩二郎向绅士打招呼,互相递完名片后,他坐在雄高旁边。绅士的名片上写着「田村工务店 田村尚」,住址在东京都足立区。 「哎,劳烦您大老远跑这么一趟。」 「哪里,现在到哪都近。我东北出身的,对于新干线缩短各地距离的感受特别深。」田村露出微笑说。「我来前应该先打通电话。我这次来京都观光,想说顺道来看看。我这人总想到哪做到哪,我太太老抱怨我思虑不周。」 田村肌肉发达,脖子到肩线的厚实线条,让浩二郎回想起一位前同事,那人是柔道高手。田村体 态优雅的气质来自于他厚实胸膛,而且腹部并不凸出。仔细一看,他的身体非常紧实。 「您也是爱妻一族的吧?」 「我们是老夫老妻了。我提早两年退休,五十八岁就退隐了。自从把公司交给儿子,空出不少时间,我老伴成天吵着要我带她出去玩。」 田村诉说着自己的心境。他大可留在工地现场帮忙,不过为了让三十岁的儿子独当一面,他判断自己完全抽身是最好的选择。 「我儿子在大学学建筑工程,不过他的实战经验不够,技术和长年跟在我身边的专务或老师傅们相比还差得远。还没补足这段技术落差前,他不够格胜任老板。我若继续留在现场,只会妨碍那些专务锻练他,不是吗?」 想让专务毫无顾忌地锻炼儿子,父母永远是最大的阻碍。 儿子——若浩志还活着,我也会成为如此严格的父亲吗?浩二郎忍不住想。他印象中的浩志仍停留在高中生。 「我也经历过学徒时期,很苦,很严格,但也因此才有现在的我。我要委托的事情也和这段经历有关。」 「当时吃过不少苦吧。」浩二郎边点头边说。 「没错,不过已经很久远以前了。那是东京奥运隔年,昭和四十年的事情,你们肯替我调查吗?」 「那是西元一九六五年,所以是四十三年前的事。我们刚接下一个六十二年前的案子,田村先生的案子还晚了二十年,不算久远,请不用担心。」 浩二郎脑中还徘徊着智代的事情,不禁说话浮躁。其实搜索回忆的人事物,困难度并非以年数论断。 「每个案子的状况不同,有可能无法满足您的期待,不过我们全力以赴。请先让我们听听您的故事吧。」浩二郎一本正经地说。 「昭和二十五年二月,我出生在岩手县一个叫石鸟谷的小镇。我们家三男四女,我排行三男。石鸟谷这个地方自古以来就是有名的酒镇,您听过南部杜氏吗?」 「我在京都伏见的酒馆听过,听说杜氏从南部地方来。」 「大部分杜氏都经营农业。我们家也有田地,不是很大。长男继承后,次男和三男就外出打拼,其实骨子里是要我们分担家计。」 「四十三年前的小孩还要分担家计啊……」 四十三年确实相当漫长。那时,浩二郎已经出生,当时三岁。但在他模糊的记忆中,从没有捱饿过的印象。但在那个时代,确实有家庭为了确保小孩的伙食费,不得不逼年纪较大的孩子工作。如田村所述,他为了分担家计上东京打拼的前一年,东京举办奥运。不只是浩二郎深感世代隔阂,坐在一旁的雄高也惊叹不已。 「之后将近十年,大批年轻人从乡村涌入东京。大我三岁的哥哥很早就坐上集体就职的夜间列车。当时我想,自己中学一毕业,理所当然地也要坐那班列车去东京。」大概回忆起当时的情景,田村咬紧牙根,表情宛如少年。 「我的知识告诉我,集体就职实施于昭和三十年到五十年,但我不知道背后还隐含着农家生计的问题。」 「集体就职不是大家想得那么简单。以我同学来说,他们根本不管工作内容,有得吃有得住就行了。」 终战二十年后的日本,进入高度经济成长的时代,各种体现新时代的建设与活动如新干线、奥运等如雨后春笋般冒出来。拜新建设需求之赐,都市的劳动资源供应不足,因此企业须寻求更多便宜的劳工。这和现代社会如出一辙。 不,就城乡差距来看,当时的落差或许远比现在更为剧烈。 「求职条件呢,通常都可以达标吗?」雄高开口道。 「怎么可能。这些劳动力多半撑不到半年,最多一年就逃之夭夭,对企业来说,最好雇用多点人力,越多越好,就好像一次买成堆苹果,不可能一一回应每颗苹果的要求。」田村说,工作环境越恶劣的工厂,留下来的人越少,所以企业一开始都会超额录取。 「你们都很年轻,或许没听过。昭和三十九年,一位叫井泽八郎的歌手唱了一首歌叫〈啊,上野车站〉。当时我在收音机听到这首歌,马上就哭了,毕竟当时才十五岁啊。」 3 ? ? ? ? 作词=关口义明 作曲=荒井英一 望着月台时钟 想起妈妈笑容 上野是我们灵魂之站 店里工作艰苦 胸怀远大梦想 ? ? ? ? 田村最喜欢第三句歌词。 他说,上野车站月台昏暗,圆形时钟怎么看也不像母亲的脸,但一听到首歌,听到妈妈两个字,内心总涌起无限眷恋,不住哽咽。想甩开这样的情绪,唯有跟着大声唱出「胸怀远大梦想」。 中学一毕业,田村就进入号称宿舍完备、能就读高中夜校的木材加工公司。 他抵达上野车站时,已经是早上八点多。长时间坐在硬梆梆的椅子上摇来摇去,屁股和腰都痛得要命。接着,他片刻不得休息,立刻排队朝人力中介指的方向前进。月台挤满和自己同世代的少男少女,大家一个挨一个地鱼贯穿过验票口。车站内挤满了各个公司员工以及公务员,他们高举写着公司或机构名称的纸板。很快地,田村找到「pk木材工业」看板,那是他将要去工作的公司。 那张看板前面已经聚集了约莫五十人。 田村看到人数,自离开石鸟谷后刻意遗忘的担忧再度涌现。他的担忧来自于,可就读高中夜校这件事会不会只是幌子?根据人力中介的说明,他们的学费将由公司负担。他实在很难想象哪间公司肯负担这么多人的学费? 待田村被带到宿舍,将简单的行囊放在房间后,他终于确定自己的预感正确。 两个人住二点多坪的房间,铺上被褥后,根本没读书空间,门内侧贴着一张纸写道:「无论任何理由,严守八点门禁,九点熄灯。」他听国中老师说,高中夜校下午五点半开始上课,每堂课四十五分钟,共四堂。换言之,再加上下课时间,最快也要九点才能离开学校。 田村不至于不经世事到期待门限的「无论任何理由」之中,不包含去高中夜校上课。他早已从出社会工作的哥哥听说过关于都市生活的现实与无情。 「我鼓起勇气直接找他们谈判,说:『这和当初说的不一样。』我这人最大的毛病就是想到什么就说什么。」田村面露苦笑。 「这并不是什么坏事,但常带来一些麻烦。」浩二郎感触很深。 乡下来的年轻人被他们称作「金蛋」。因为他们是听话的劳动力,对雇主来说是非常宝贵的资源。但这也代表说出「这和当初说的不一样」这句话的少年田村,一定会被当成麻烦人物。 「用现在的话说,他们根本不鸟你。我们工作内容是制作新建材和合板,不但很耗费体力,接着剂的味道又很臭,而且还有被热压机夹到的风险。」 工作流程是先将薄板经过热处理软化,接着涂上接着剂,放上热压机。但饱含水分的薄板很重,必须两个人一组,左右同时抬上机器。如果默契配合不好,不仅薄板的四个角无法对齐,一不小心失手,手指还可能被热压机夹到。 「跟我搭挡的是长我一岁的学长,根本不听我的指挥,毫无默契可言,时常做出不良品,最后由我承担责任。」 田村月薪六千圆,扣除林林总总的开销,每个月手头还剩三千圆。为了家里的妹妹们,他会寄其中一千五百圆回家,剩下一千五百圆才是自己的。 「但每个月都要被扣五百块,当作不良品的罚金。」 除此之外,带给田村很大打击的还有气喘。 「这是宿疾吗?」浩二郎问,因为田村的体格很难让人联想到体弱多病的少年。 「岩手每个村子都绿意丰富,空气新鲜。相对地,东京车子越来越多,整座城市都被废气笼罩。加上合板工厂里充满细小木屑,工作时木屑扬起,头上脸上因为流汗黏的到处都是。那段时间我应该吸了不少。」 为了不让气喘发作,他只好用毛巾代替口罩,缠在口鼻上继续工作。田村说毛巾能抵挡一定程度的尘埃,但不方便说话,孤立感变得更严重。 「学校去不成,工厂里又交不到知心好友。即使如此,我仍默默忍耐一个半月。某天傍晚,发生了那件事。那天,我烧到三十九度多,但仍勉强在工厂工作,好不容易忍耐一天就要结束 时,一位学长命令我把合板搬到起重机上。压过之后的合板比薄板更重,我当时全身无力,一个人怎么可能搬得了。」 即使如此,他仍搬了十几片。但一个人容易拿不稳,加上发烧平衡感失调,搬到一半,他不小心把合板掉到地上。 「大家看到我这样,全都在嘲笑我。」田村眼睛充血,紧咬下唇。 「真是太过分了。」雄高语带愤怒,感同身受地说。 浩二郎听雄高提起,他小时候在九州曾遭到霸凌。他听过许多受霸凌者都会立志习武,而且通常会学得比一般人更好。他心想雄高学剑道,应该也是基于这个原因。 「我没有流泪,但在心里偷哭,那时只觉得,我真是受够了。」 「之后呢,发生什么事了?」浩二郎不自觉握紧拳头。 4 田村紧揪住学长的胸口,把他撂倒在地上,骑坐在他身上。正当自己举起拳头时,田村的上司从背后抓住他手臂。对自己臂力颇有自信的田村,面对年近四十的上司毫不畏惧。但那位上司以前是名军人,轻轻松松地把田村扔到远远的地上。 田村屁股着地,四面八方又传来嘲笑声,满面羞愧的他飞奔出工厂。穿着工作裤跑步的田村,为了躲避路人目光,往南边跑。他跑累就用走的,当四周霓虹灯初亮,他走到尽头,发现眼前风景似曾相识。 眼前是上野车站附近。 现在不是暑假,穿着一件汗衫的少年在街头徘徊,他说不定会被抓去做少年辅导。田村弯着腰走,想找一个藏身之处。总之,他现在不想回宿舍,也不想再看到公司的人。既然和上司撕破脸,回去一定得受罚。田村有些自暴自弃,不愿再想后果。 他躲避穿西装通勤的上班族,钻进小巷弄。绵延不绝的巷弄拥有不可思议的魅力,每往内踏入一步,感觉日常生活、常识、自己的立场都被一一甩开。 ——颓废。 他想起过去中学老师总是严格遏止颓废的风纪。或许这就是颓废,让充满好奇心的少年想踮起脚尖一窥究竟。他被土里土气的乡下城镇所缺乏的魅惑气氛吸引,在一间挂著称不上好看的木制看板店前停下脚步。 「爵士乐咖啡店 journey guitar」5 一块用深绿色油漆随意涂过的实木上,这几个深红色文字被一道白框圈起。假如电灯泡的光没打在上面,它应该会完全淹没在黑暗之中。 白框格子门的玻璃处,挂着一张塑胶板,上面写咖啡六十圆。对日薪两百四十圆的田村来说,六十圆是一笔不小的花费。但店内流泄出的音乐,使他心情高昂。 他把手伸进作业裤的口袋,只摸到一个五块钱铜板。这是他原来打算买明信片寄给故乡母亲的钱。只有五块钱什么也做不了。即使如此,对店内情况好奇不已的田村迟迟无法离开店门口。 「嗳,你对爵士乐有兴趣?」 他吓一跳回头,一名穿着淡桃红色洋装的女性站在稍远处。猛一看深红口红和她的年纪很不搭,但仔细观察似乎也还好,只是她脸上还带着稚气。 「爵士乐?这就叫爵士乐啊?」田村带着故乡口音呢喃。 「你也是东北人?」女性瞪大眼睛跑到他身边。 「『你也』的意思是,大姐姐也是?」 「啊……不、不是,不是。」她急忙否定,拉着田村的手臂,打开咖啡店的门。 「里面烟味弥漫,我这才想起脖子挂着毛巾,赶紧捂住口鼻。那家店面宽不大,但纵深倒很长。」 田村形容他当时的感受。大姐姐肌肤的柔软触感、初次听到的爵士乐、咖啡和烟臭味全部杂揉在一块,形成一种独特的氛围。 「再加上五点过后,店里的咖啡时间结束。」 「于是就变身成酒馆,对吧?」说到爵士乐,浩二郎觉得波本威士忌可能比咖啡搭。 「五点前,点一杯六十圆的咖啡可以泡上一个小时。但变成酒馆的时候,价钱就是咖啡十倍起跳。店内昏暗,我们坐在最里面一桌,稍微让我放松一些,但接着我开始担心钱的问题。」 田村老实对她吐露,自己身上没带钱。但她毫不在意,恣意点了咖啡和赤玉红酒。 「强势。」 「对,这种强势的感觉让我渐渐感到害怕。从她稚嫩、清爽的外表,看不出她会这么做。当时我还小,不懂女人,我甚至幻想她会不会敲我竹杠,让我欠下大笔债务,连最后我们家那点田地都被她抢走。」 「您的委托就是与她有关。」 「没错。我虽然对我太太说,她是我的恩人,但或许算是我的初恋吧?虽然是只见过一次面的女性。」 「你和她之后再也没见过面了吗?」 「半小时,我们只同桌半小时,这或许有点夸张,但那半小时彻底改变我的人生。」 「一点也不夸张,田村先生。」 浩二郎认为,与影响自己人生观的贵人见面,完全靠「缘分」。而且那样的邂逅与见面时间长短或次数完全无关。只要能产生共鸣,那怕只有一刹那,就已足够。人生就是会发生这样的事情。 田村同意浩二郎的观点,他点点头,享用浩二郎妻子三千代端来的煎茶。接着,他继续说:「当我逐渐习惯烟味、音乐后,总算敢正眼看她。店内光线昏暗,她的白皙脸庞逐渐浮现,很漂亮,看得我小鹿乱撞。」 田村害臊地说,现在回想起来,他终于了解原因。因为她显现出一种在他的故乡或职场的女性所没有的美艳。 「面对年纪比我大的女性,我根本不知道该说什么,只好和其他客人一样,听着爵士乐。」田村说,过了三首歌,她才开口,声音非常清脆。 「她坦承,自己也是四年前从仙台搭就职列车来到东京。她很喜欢读书,很想去学校上课,所以在一间肯让她去高中夜校上课的料亭当服务生。那间料亭除了比较忙的日子,都允许她去学校上课。」 此后三年,她认真到学校上课,就在剩一年就要毕业的春天,仙台的父亲因为脑溢血倒下。性命保住了,但从此躺在床上,治疗和照护的费用、人手都需要她帮忙。 即使她退学,从早到晚都在工作,以料亭服务生的薪水来说,顶多只能寄五千块回去,她必须转往薪水更高的行业。在料亭客人介绍下,她决定在银座的酒店工作。下定决心的当天,她碰巧遇到田村。 「她说,她因为江利智惠美的歌喜欢上爵士乐。而且那天是她第一次喝红酒。她当时十九岁,那晚或许是她下定决心与自己青春岁月告别的日子,她心里应该相当不安。」 田村猜想她当时或许想借由喜爱的爵士乐,舒缓自己寂寞又不安的心情。 「她说,她看到我穿着白汗衫呆立在爵士乐咖啡店前的样子,让她想起故乡的弟弟。」除此之外,她再也没有提到关于自己的事。 「连名字也没说吗?」情报太少了,浩二郎心想。 「关于她自身的事情,就只说了这么多。」 「这样啊。田村先生觉得她有恩于您,为什么呢?」浩二郎把按下录音键的录音笔挪到田村旁边。 「你读哪间学校?」她转向田村。只喝一口红酒,她却满脸通红。白皙的皮肤更衬托出她的红颜。 「照约定,应该要让我去上高中夜校的……」 「被骗了吧,很常有的事。」 「而且,我已经不能回公司——」 「因为你和里面的人吵架,跑出来了?」 「你怎么知道?」 「你的背上沾着泥土,而且没有人穿着汗衫来爵士乐咖啡店喝咖啡的,又不是战争刚结束。你的裤子都是木屑,应该是木工的学徒,不是什么公司,你想说的应该是没办法回去见木工师傅了吧。」 「大姐姐头脑真好。」田村告诉她,他自四月起在木材加工公司工作,因为向公司争取去高中夜校上课,结果遭到孤立。 「把工资存下来,靠自己的力量念高中。先进去念再说,门禁的事再想办法不就得了。我想学校老师一定可以通融。所以,你现在立刻回去,然后跪在地上道歉。」 「跪在地上道歉?我才不要!」 「听我说,你回去这么做,留在公司继续工作,然后把高中读完,一定可以找到你想做的工作,我保证,相信我。」她的眼神十分认真。 她的表情严肃到田村无法反驳。 「好、好啦,我知道了,大姐姐。」他喝了 人生第一口咖啡,觉得好苦。 紧张的情绪稍微放松,田村起身小便。回到座位时,她已经不见了。桌上只留下一只他从未见过的纸鹤。 「这就是当时的纸鹤。」田村放在浩二郎等人前的纸鹤,形状确实长得和一般不同。 喙、尾巴、羽毛和一般的纸鹤一样,但背部成四角形凹槽,可以放小东西。 「以超过四十年的东西而言,这纸鹤保存得真好。」 「是的,我很小心保管。她当时把一张折成小张的百块钞票放进凹槽。」 她已经付完自己的红酒钱,并替田村留下咖啡钱。 「我听她的话,回到公司后立刻下跪,求他们不要解雇我。薪水扣掉寄回家的部分,剩下的我全拿去缴一个月一千三百圆的学费。高中夜校毕业后,我换到建设公司工作。二十岁的时候,我正式成为木工学徒,一步步朝建筑师迈进。」 将公司交给儿子,事业告一段落,他回首自己的人生,发现「爵士乐咖啡店 journey guitar」的邂逅是他人生的分歧点。 「扣掉咖啡钱六十圆,我还欠她四十圆。我最大的心愿就是能当面向她道谢,并归还这四十圆。」田村深深点头。 「我了解,这个案子我们接下了。」 「谢谢你,太好了。」 看到田村松了一口气,浩二郎觉得,她对那名女性的感情是真的。 「根据征信业法规,待会要请你签合约。对了,这只纸鹤可以打开吗?」 「请。为了找出线索,我也曾打开过,里头有一段手写的诗。还有,这种纸以当时来说品质不差。」 浩二郎缓缓展开纸鹤,将它还原成边长十五公分的正方形纸,并看看上面的文章。「原来如此,这是一首诗。」 5 「案名就取作『折纸鹤的女人』。不过昭和四十年,怎么感觉好像不是很久以前的事。」浩二郎在傍晚的案例报告会议中,对所有工作人员说出自己的感想。 「因为那个时候浩二郎大哥已经出生了,对我们这些还没出生的人来说,还是觉得年代久远。」由美像是替所有人发言似地说。 「原来如此,或许。」浩二郎苦笑。 「我觉得很有真实感。」声音浑厚的雄高,表情认真地发言。 「真实感?」浩二郎抚着下巴问道。 「嗯,像职场霸凌也是啊,现在还是有。还有比如说不上进的人可以去念大学但顾着玩,真正想念书的人却为了家人的生计放弃升学。我觉得这种不合理的事一直都存在,和年代无关。」 「很像雄高的解读方式。」虽然浩二郎不了解演员、演艺界的生态,但一想到雄高直肠子的性格,多少也能想象雄高有多难生存。喜爱时代剧的浩二郎衷心希望雄高保持这样的个性,然后在演艺界大放异彩,继续把时代剧的精神传承下去。 「线索是昭和四十年五月二十五日星期二,一名女性来到上野车站附近的『爵士乐咖啡店 journey guitar』折了一只纸鹤。」 「谁知道这只纸鹤的折法?」雄高将浩二郎展开的纸鹤复原,并伸出长长的手臂,把纸鹤放在桌子正中间。由美拿起纸鹤端详一会,传给一旁的橘佳菜子。 「可能折纸教本上面会有,感觉好难。」从佳菜子手上接过纸鹤的三千代说。 「我试着摊开还原好几次,步骤确实很麻烦。用一般的折法没办法那么漂亮。」雄高回应三千代。 「而且她是在田村先生去上厕所这段时间内折好的。把店内拥挤的情况考虑进去,田村先生上完厕所回到座位大概也要五、六分钟吧。」 女性在这段时间折好纸鹤,放入百元钞票,接着到柜台付完红酒钱,离开店内。 「算一算,她大概只花三分钟就折好了?」雄高皱着粗眉,仿佛在说这怎么可能。 「说不定她折习惯了。」 「就跟无聊时转笔一样。她可能只是顺手折一折而已。只是一个癖好。」由美试着转笔,但转不好,便停下。 「还有这首诗。」浩二郎把纸鹤展开,还原成一张纸,再传给大家看。 □□川的 清流映颜 青年之声 朗朗高昂 放眼世界 胸怀大志 啊啊 星云之光在此 「看起来后面还有,不过被裁掉了。开头的两字无法判读,若能知道,就可以推断出这首诗在吟咏何方。」 如由美所说,若能知道诗人指涉的风景,就能作为调查的线索。 「会不会是抄写自谁的诗作?」雄高开口。 「她的写法不太像用抄的。抄的话,应该会把原来的诗句摆在旁边对照吧。」 铅笔字迹由女性执笔,写得很整齐。 「那个。」佳菜子仍跟往常一样,说话很小声。 「提到文字,还是要请教佳菜。你发现什么了吗?」浩二郎询问佳菜子。 「太硬了。」 「太硬?很有趣的意见。」 「就诗而言,感觉不到情感的起伏,虽然可以读懂她的文意。」 「还称不上是诗人。」由美开玩笑地说。 「不是写得不好,只是不太能打动人心。而且——」 「而且什么,你尽管说。」 「感觉不像女生写的。」 浩二郎心想,这首诗的确感觉不出田村先生形容的艳丽感。 「确实比较像男生写的。」 「所以我在想,这会不会是校歌。」佳菜子眼神闪亮地说。 「对呢!『啊啊星云之光』,听起来就是校歌才有的句子。听佳菜子这么一说,除了校歌之外还真想不到其他可能。」由美点头。 由美的反应有些夸张,她大概故意找机会称赞佳菜子。浩二郎认为由美正用自己的方式,帮佳菜子增加她的成就感,肯定她存在的意义,缓和她的精神创伤,帮助复健。 「只要调查校歌,就可以找出学校。」雄高兴奋地说。「不过为什么要用铅笔写下校歌呢?看起来不像振笔疾书,也不像抄录。再说,特地写下学校的校歌也太……」 「这种纸的触感,和我上次买回来的和菓子店包装纸很像。」三千代缓缓开口。 「我看看……表面光滑,里面粗糙,真的有点像。」 「对吧,一定是某家店的包装纸。」三千代露出开心的微笑。 她的表情比过去丰富许多。顺利的话,或许今年就可以不用定期回诊了。 「我去找人仔细分析一下吧,虽然过了四十年,但一直维持在折成纸鹤的状态,说不定能找出什么线索。」 浩二郎委托京都科学搜查研究所的前研究人员,茶川大助。茶川现在担任大阪某工业大学的讲师,教授指纹辨识的安全系统等课程。浩二郎相信凭他以前在第一线办案所培养的鉴定力,至今应该宝刀未老。 「雄高负责调查校歌。目前也只有这条线索了。」 「我知道了,我先从校歌歌词中有东京的某条河川做开头找起。」 「开头是什么川,京都来说就是加茂川之类的。」 「不过,这位女性读夜校。如果锁定昭和四十年的东京都,以及在她可能通勤范围内的高中夜校,数量说不定比想象少。」 「由美真聪明。还有,她在一家可以让服务生包吃包住的料亭工作,而且下午五点多来到上野周边,只要寻找这个范围内的高中夜校,会比找整个东京快。以上野车站为中心,慢慢扩大调查范围是最有效率的找法。」 6 隔日,雄高一进事务所,立刻打电话给东京都的教育委员会,询问昭和四十年的高中夜校。对方调阅资料似乎花费不少时间,最后雄高总算拿到一张一百二十一间学校的一览表。据说目前这些学校少了将近一半,后来转型为日间学校。雄高以上野车站为中心点,由近到远,一间一间打电话给学校,念出那段诗句,询问是否为该校校歌。即使对方回答不是,他也会询问对方对这段歌词有没有印象,尽可能挖掘线索。 中途,佳菜子和三千代也来帮忙。但中午后,他们仍然没找到符合的学校。 浩二郎一边关心大伙的进度,一边联络茶川,向他提出分析纸张的要求。根据保密义务,浩二郎无法提供委托人的详细情况,但给了他最低限度的情报:可能是昭和四十年,某家店使用的包装纸。茶川一开始听到纸张年代久远,似乎意愿不高,不过最后仍答应傍晚和浩二郎约在他常去的居酒屋见面。 浩二郎想象一名少女搭着集体就职列车 来到都会区的心情。她为了帮忙父母分担家计外出赚钱,又因为父亲生病,放弃把高中夜校念完,这三年她究竟怎么度过—— 江利智惠美的歌似乎带给她勇气,使她奋发向上。 江利智惠美好像也是为了家计,从小学就在美军基地唱歌。或许她在听〈田纳西圆舞曲〉时,想象自己的身世就和江利智惠美一样。但是爵士乐和古典音乐不一样。古典音乐是上流文化,而爵士乐是大众文化,不,甚至被划分在小众音乐。年轻女性应该会对进出爵士乐咖啡店感到排斥。才离乡三年,她已经学会怎么抗拒社会贴给她的标签。即使如此,换跑道做陪酒小姐的她,内心想必十分不安。 硬喝不会喝的红酒、折纸鹤、手写的校歌、退学。 浩二郎感受到她的觉悟。心想,那份觉悟到底是当一个夜街女郎活下去的觉悟,抑或逃离宿命的觉悟? 她是为了家人?或是为了自己?若是前者,她就会踏入酒店一途,若是后者,她大概会抛下一切,流浪到其他城市——这样的思考会不会太跳跃了?她教导少年田村学习的重要性后便不告而别,这个举动似乎不太自然。 搞不懂。浩二郎想请人泡杯浓烈黑咖啡。他看向由美的桌子,但她不在座位。 「由美去西阵的『k缝制』了。她那边似乎也还没有好消息。」 「k缝制」专门生产神社护身符,从图案设计到缝制一手包办,据说市占率高达九成。为了请他们鉴定岛崎智代交付的那名少年护身符,由美一大早就出发了。 墙的时钟显示再过几分钟就是下午一点。 「大家先去吃午饭。」浩二郎催促众人午休。 回忆侦探社的员工常常热衷工作到忘记午休,忘我地埋头苦干。 下午四点,关于高中夜校的调查结束,最后还是没有找到与纸鹤上诗句相符的校歌。 由美那边也挥棒落空。对方核对早期的样本,但不管从材质或缝制来看,他们确定这只护身符不是由「k缝制」制造。对方推测,这很可能出自于极少数区域限定的手工制作护身符。更别提塞在里面那张纸上的文字,他们也没见过。 穿过高槻车站的复合式商业设施,人烟逐渐稀少。浩二郎脚步沉重地走在狭小的巷弄中。时间一点一滴流逝,虽然他已有心理准备线索不好找,可是没想到连蛛丝马迹也没有。 现在只能依靠茶川的鉴定力了。茶川常去的那家店,浩二郎去过两次。那家居酒屋只卖关东煮,章鱼堪称一绝。浩二郎心想,吃了好吃的章鱼,脑中说不定会浮现什么好点子。他打起精神,穿过门帘,推开拉门。 「喔,浩二郎。」茶川举手示意,他面前摆了几乎饮尽的大啤酒杯。 吧台座位的尽头有一个日式包厢,茶川正盘腿坐在矮桌前。茶川喝到连自豪的光头都潮红,看来心情大好。他六十二岁,每次见面都精神抖擞。 「好久不见,有三个月了吧。」浩二郎脱鞋,走进包厢的矮桌前坐下。 「上次见面是科搜研校友会的时候。」 「上次校友会的时候,多谢你的帮忙。」 京都科搜研的校友会每两年召开一次。上一次,茶川初次以校友身份出席,顺便邀请浩二郎一同参加,趁机帮忙他宣传回忆侦探社。 「你谢过很多次了啦,不用客气。」茶川又点了两大杯啤酒。两人举起酒杯干杯。 「如我在电话中所说,有一张保存超过四十年的包装纸,不知道可不可以从中找出一些线索。」 「来,先吃章鱼嘛,那个晚点说。」茶川劝菜。 「开动了。」浩二郎盘腿坐,把盘中的章鱼串送入口中。 「超过四十年的话,不太容易。」 「还是请你先帮我看看,保存状态非常好。」浩二郎从提包拿出装在透明塑胶袋中的纸鹤,递给茶川。 「原来如此,这只纸鹤确实长得特别,背上还真的可以放小东西。长方形的纸张裁成正方形,再折成这只纸鹤,这人手工很细。」 茶川拿起塑胶袋透过日光灯观察纸鹤,确实很像现任科搜研的人员正在鉴定鉴识官从案发现场采集回来的证据。 「这个人很可能两三分钟内折完这只纸鹤。」 「没有重折的痕迹,折痕精准,若非平常熟练,不可能办得到。」 「茶川先生,它并非命案现场留下的证物,可以拿出来看没关系。」 「是啊是啊,哈哈,我还当你是刑警呢。」茶川搔搔头,大声笑开。 他把纸鹤完全摊开后,笑容消失,取出随身携带的放大镜。 「浩二郎,你看这张被裁切过后的纸,纤维的部分已经看不太清楚了,不过这里面藏了一条大线索。这是某个图案的一部份。」茶川为了掩饰兴奋,特别压低音量。 7 「图案?」浩二郎探出身子问。 「虽然这图案变得和我的头发一样稀疏。」每次醉意一来,就变得口齿伶俐的茶川开玩笑道。但以茶川的情况来说,已经不是稀疏,应该是光滑吧。浩二郎把这句话吞下,露出苦笑。 「这张被裁切下来的纸上印着某个主图。图案下面有一串弯弯曲曲延伸下来的东西,我猜应该是藤蔓之类的吧?你看。」 浩二郎接过放大镜和将纸鹤展开来的纸片,注视茶川指出的部分。颜色褪掉很多,但确实很像藤蔓类的植物,上面还有类似藤蔓叶子的图形。「大概是图案逐渐模糊,再加上折痕的关系,所以你们才没注意到。当然,可能因为你们太在意上面的文字了。」 浩二郎为了掩饰难为情,把手伸向啤酒杯,但伸到一半停下来。他已经好几年滴酒不沾,连应酬也不例外,从未带着酒臭味回家过。 「对了,你太太还没复原吗。刚才干杯的时候你也只抿了口泡沫。抱歉,给我吧。」茶川把啤酒杯拉到自己面前。 「不好意思,我应该一开始就拒绝……」 「别在意,你爱老婆的形象在科搜研有名得很,特别受女性好评哦。话说回来,你太太不是好很多了吗?」 「对,她复原比我想象中还要好。」说不定浩二郎比三千代更难压抑想喝酒的欲望。他怀疑三千代偷喝,可能只是自己的投射。 「小朋友的事,还是没有进展吗?」 茶川亲昵地称浩志「小朋友」。浩二郎没来由地很喜欢他说这个字的语调,充满田园风。茶川出长于祇园的烟花柳巷,家中代代经营一间什货老店,专门贩售舞妓、艺妓的用品,现在由姐姐、姐夫两人继承。 出生于这种家庭,却从事警察相关,而且是科搜研这种毫无风趣可言的工作,亲戚们都不约而同地认为,茶川实属家族异类。茶川笑说,但大家并不因此讨厌他,反而时常围着他发问,好奇工作内容。茶川家的家风或许仍保存着古都的优雅以及包容的气质。 「我现在没办法处理我儿子的案件。」 「我知道,生意太好了。别着急,等新的证物出现,我一定尽全力帮你。」 「谢谢你,我一定要替我儿子报仇。」 「毕竟,如果小朋友不是自杀,就代表嫌犯至今还逍遥法外。」茶川举起浩二郎的啤酒杯,一饮而尽。 茶川答应浩二郎回去仔细调查这个图案,大概两三天就可以通知结果。浩二郎留下还没喝够的茶川,自个儿走出店内。湿漉漉的热气打在他脸颊上,已经九点多了,却一点凉意都没有。 小朋友吗。他并没忘记这件事。但茶川的这番话,让他重新发觉,原来自己内心有一部份并不想继续调查浩志的案件。 若浩二郎重新调查浩志的案件,一定会影响三千代的精神状况,这是他最害怕的事。不管自杀或他杀,浩志都已经不在人世,这不会改变。浩志的肉身虽已不存在,但三千代在心中为他留下一个位置,若这时再去搅动,说不定会动摇她逐渐安定的精神。 我需要坚强的心灵 遭遇困难,宁大勿小 遭遇艰难,宁深勿浅 浩志在电脑中留下这段老成的文章。 负责此案的警官解释,这是他在吐露内心的脆弱。当时浩志就读的高中,有一名学生遭到暴力霸凌。警官透露,浩志和那名受暴的学生是亲交,他十分懊恼自己不能阻止这件事发生。 他正义感太强了。滋贺县警的刑警对三千代这么说。 遭受暴行的少年虽然退学了,但现在还活着。假使那名少年因为遭受 暴行而死亡,浩志或许或会认为自己该负些责任,但不至于赔上性命。可是,浩志一个人来到琵琶湖畔却是事实,而且没有任何强制被压入水中的迹象。浩志就这样在一片没有急深的水域溺死了。儿子的游泳技巧好不好,浩二郎一无所知。但他应该具备普通高中生的游泳能力,至少可以轻松横越五十公尺的游泳池。因为他曾听三千代描述过,浩志在游泳比赛中的英姿。 首先,浩志被发现时的模样就很可疑。他上半身脱光,下半身穿着裤子。警方认为,在寒冬时节投身入湖本身与自杀无异。 我儿子绝不会自杀。浩二郎强调。 但浩志身上没有外伤,也没有第三者的目击证言。他一个人在天寒地冻的时候来到湖边,有何目的?面对警官的质问,浩二郎哑口无言。 回想起当时的不甘心,浩二郎的胃又犯疼。总之,现在必须集中精神在田村的委托上,只要锁定目标,之后交给雄高处理就可以了。后面还有岛崎智代的案件等着呢。他快步冲上高槻车站的阶梯,站在月台上,全身冒汗。浩二郎找一台自动贩卖机,买一罐茶,接着一口气喝光。 8 两天后下午,一名前高中夜校的老师,对于折纸鹤的女性在纸上写下的歌词有了回应。考虑到接电话以外的职员也可能知道相关线索,雄高把歌词传真给每一间学校。而且教员常有人事异动,所以未必限定上野车站周边的学校。 不巧雄高不在事务所,浩二郎接起电话,电话中传来一位妇人的沉稳嗓音。 「这首歌真令人怀念。」简单打过招呼后,对方自称是前教员,叫做麻野利江,她感慨万千地说出对这首歌词的感想。 「所以真是校歌没错?」浩二郎有些兴奋。 「这是押上高中夜校的校歌,不过那间学校已经废校了。」 「押上高中夜校离上野车站很近吗?」浩二郎坦承自己对东京的地理不熟,问道。 「歌词开头有一条漏了两个字的河川,那是隅田川。穿过隅田川上的言问桥可以到浅草,再往前直走就能抵达上野。」麻野说,这勉强算是步行可达范围。 原来是「隅田川」啊。浩二郎在心中补齐歌词开头的两个字。 「麻野女士,您过去曾在押上高中夜校教课吗?」 「没错。那是我第一间任教的学校,共教三年。第二年就是昭和四十年时,学校决定要创作校歌。」 「校歌是在昭和四十年创作的?」 与田村遇到那位女性的时间点相符。 「对全时制高中来说,有校歌是很理所当然的事,但夜校就不一样了,不是每间学校都有校歌。当时学校决定我们也来做一首校歌,歌词就向全校学生征文,招募对象不限学年,每个学生都可以投稿。」 学校原本拜托教国文的麻野写歌词,但她提议让学生投稿。 「因为学生大多没自信,我希望透过诗作,激发他们对自己的期望及荣誉感。」 四月开始征文,五月底截稿,共募集到三十二首诗。麻野回忆,当时全校学生不过七十人,感觉得出学生们十分重视这件事。 「大家平时工作很忙,能来上课已经十分难得了。我觉得大家都好认真。」 麻野说,她现在仍保存那三十二首诗。这三十二首诗象征她参与创作校歌,见证学校历史的喜悦,以及学生们投注的热情,她说什么也不会丢弃。 「最后,我们采用了某位女学生的诗。」 「就是我们传真过去的那首诗吧。」 「是的。很遗憾,那位学生五月就退学了,我们还来不及告诉她获选的事情。」 「您说她五月退学,」浩二郎有些激动。「您知道她的名字吗?」 「知道,她叫石桥笙子。」 「她当时在哪里工作?」 「我记得是隅田川边的一家纸箱工厂。」 「纸箱工厂吗?不是在餐饮业,料亭之类的地方上班?」 「不是,笙子长得像橡皮球一样圆滚滚,她自我介绍的时候说:『我在纸箱工厂工作,但不要把我看做橡皮球。』6逗得大家哄堂大笑,她是在南国长大的开朗女孩。」 「南国?」 「她是小仓出身,现在住在北九州市。」 麻野至今仍会和她互寄贺年卡。 「如果可以的话,请告诉我她退学的原因?」 对方是折纸鹤女性的机率越来越渺茫。即使如此,浩二郎仍不放弃地寻找连结。 「她母亲生病了。她是单亲家庭,妈妈复健,没办法下田工作,她还得照顾妹妹。」 浩二郎佩服地说:您还记得真清楚。原来她在每首诗的后面写下每个学生特征。自己掀开谜底的麻野在电话那头高雅地笑着。 「还有其他也在五月退学的学生吗?」 「这个嘛,其实五月共二十多位学生退学,他们大部分都没有投稿……」 「没有投稿就表示您没有记下他们的特征。」 「印象很模糊,毕竟已经是四十三年前的事了。不看记录还能记得的学生,大概只有像笙子这些还有在连络的而已。有读到毕业的学生,就会在毕业纪念册或文集留下资料。」 浩二郎在不违反保密义务的程度内,告知委托人他正在找一名女性,麻烦麻野代为联系石桥笙子,或者由回忆侦探社直接打给她也可以。 折纸鹤的女性可能没对田村说实话,直接确认是最好的方式。 「我知道了,我会替你们问笙子,然后再连络你们。」 浩二郎再三道谢,放下话筒。 约莫一个小时过去,雄高结束拍戏,进公司上班。会操竹竿撑船的雄高常被调派到伏见港遗迹,拍摄摆渡船的场景。当然,他饰演无名船夫,也没有台词。但只要接到通知,他总是毫无怨言,抓起竹竿。 「感觉离线索又更靠近了一步。」雄高听完浩二郎描述麻野在电话提供的情报后,说出他的感想。 「至少追踪到四十三年前创作校歌歌词的女生。歌词抄在纸上,再折成纸鹤,她和那张纸之间应该有某个连结点,我们算是往前迈出一步了。」 说到这里,电话响了。是茶川打来的。 「发现一件有趣的事情了。」 「什么事?」浩二郎按捺激动的心情询问。 「为了让图案浮现地更明显,我拿去扫描影印,结果发现这张纸对热有反应。」茶川说话总没头没脑,浩二郎回想起以前茶川在搜查会议上,常劈头就说出莫名其妙的话。 「什么意思?」 「我就拿去分析,结果检验出氯化钴和阿拉伯胶。」 「可以说白话一点吗。」 「火烤字啦。」 「火烤字,你是说用橘子汁写在纸上,然后用火将字烤出来?」 「小学生程度用橘子汁就够了,这张纸还蕴含其他巧思,虽然经过四十三年,劣化很严重,不过我还是判读出上面的文字,厉害吧。」 「看你要吃章鱼还是鸡蛋都没问题,我请客!」7 「去啤酒花园好了,啤酒喝到饱。」 「好,那你判读的文字内容是什么?」 「我立刻传真过去,收到再打给我,打大学那支,直拨的。」 浩二郎挂断电话,走到传真机前等。没多久,传真送过来了。浩二郎回电给茶川,「山边落洒北时雨,山边落洒北时雨。前途茫茫犹未定。」他先把传真内容念一次,接着继续说:「这是什么,好像也不是短歌。」 「我也不知道,所以我跑去问大姐。」 他指的是自己大姐,继承祇园店铺的女性。她比茶川长四岁,年届六十六,是教长呗三味线的老师,听说对俳句、和歌、能、狂言都有涉猎。另外,茶川还有一位大他一岁的二姐,家中共三位兄弟姐妹。 「有什么发现吗?」 「大姐真厉害,浩二郎你不觉得吗?」一向很敬重大姐的茶川自豪地说。 「当然当然,可是你还没回答我。」 「歹势歹势,这是谣曲8,听说是某部能乐的开头。」 「原来是能乐。」 「浩二郎不也是京都人吗?偶尔也得接触这些高尚的古典艺术才行。」 「你说的是。」 「多少也会有帮助。我以前去过能乐堂。不过很遗憾没看过能乐,也不是很懂。」 茶川担任科搜研分析官的时候,曾经大展身手破解一桩现任能乐师在能乐堂舞台上伪装自杀的案件。他时常在酒席中提起这件事。 「那段文字的出处是?」 「大姐说,这是出自谣 曲《定家》的开头片段。」 「你说的『定家』是人名,镰仓时代的歌人,藤原定家吗?」 「哦,你懂得不少嘛。这出剧开头是几个正在行脚的僧侣,在京都的千本遇到时雨9。」茶川慢慢道出大姐告诉他的故事概要。 僧侣躲雨时,一位乡下姑娘出现,告诉他们这里是藤原定家建造的凉亭,并带领僧侣们参观与定家相恋的式子内亲王的坟墓。姑娘告诉僧侣们,定家和内亲王的恋爱故事,并说内亲王死后仍思念定家,她对定家的执着化为葛藤,缠绕在坟墓上,语毕便消失无踪。 「其实那个姑娘就是内亲王,她对僧侣发出求救,又回到坟墓,很悲惨。再来就是能乐常有的桥段,僧侣为她诵经祷念,内亲王的幽灵从坟墓中出现,诉说自己过去回忆,接着又回到原来的归处。整出剧的故事大概是这样,和这次纸鹤的案件最有关联的地方就是剧中出现的葛藤。如此一来,藤蔓类图案的谜题就解开了,那是定家葛,真有这种植物哦。」 「真的?」 「我没说谎也没绑过光头的头发10。话说回来,我本来就没有绑过头发。那张纸右上角有一个图案。」 「右上角。」浩二郎想,右边并不是裁切。若有图案,自己应该会发现才对。 「哎呀,没发现就算了,用不着沮丧,不是你们眼睛有问题。」 浩二郎早已习惯茶川的毒舌,他更在意纸上的图案。 「那是月亮,但画得太大了,不特别注意反而认不出来。我也看不出来,只觉得那块地方脏脏的,用x光照之后才发现它的圆边。」 「在葛藤和月亮的图案上,烤出谣曲《定家》的文字,真的很讲究。结果那张纸到底原来做什么用的?」 「目前还不知道。不过既然原理是利用热源烤字,我猜会不会是盖在热菜上的东西,就好像吃高级法国料理时,上菜时不都会用一个圆顶型的金属盖覆在料理上吗?」 「喔,你说保温盖。」 「什么嘛,原来你是美食家啊,这样你应该懂吧。这张纸盖在料理上,一来防尘,二来遇热时还会慢慢浮现文字,然后逐渐消失。这是餐厅的巧思。而且还用葛藤和月亮的图案。」茶川停下来喘口气。「在谣曲《定家》这出剧中,葛藤是很重要的道具。剧中有句话这么说:『昔日,松风萝月长促膝,翠帐红闺共枕眠。』」 「不太懂。」 「萝月就是透过葛藤看到的月亮,是诗歌用语。」 「和葛藤、月亮的图案相符。」 「既然设计图案的人讲究到这个地步,我猜会不会和他们的店号有关。」 「你的意思是,那家店的店号可能是松风或萝月?」 「剩下就交给你们几个大侦探了。啤酒喝到饱,麻烦啰。」 茶川还没听完浩二郎说「包在我身上」,就挂断电话。浩二郎一想起已过花甲之年依旧心浮气躁的茶川的脸,不由得露出微笑。 9 雄高在上野车站下车,第一个前往的地方,就是浩二郎说立于车站前的〈啊,上野车站〉歌碑。 歌碑的后面有一个纪念浮雕吸引了他的目光。那座浮雕刻着集体就职的一行人刚到站的模样。带头的人拿着一支不知是旗还是幡的东西,后面跟着一群少年少女,脸上不见彷徨。甚至还带点期待。歌碑下有一张作为纪念雕刻范本的原始照片。看到这张照片,雄高更能确定他们内心中充满激昂。 因为各种理由离开故乡、年约十五岁的这群人,看起来比现在的少年更成熟。大概因为即将成为一家经济支柱伴随而来的骄傲吧。不,他们不得不这么相信,否则无法斩断对故乡的思念。 雄高二十二岁离开九州,怀抱着成为时代剧演员的梦想来到京都车站。当时,他的心境与这些人不同。两者若要说共同点,大概就是「梦想」。但雄高的梦想是追求自我,没有为家庭、兄弟姐妹攒钱的制约,也没有那种压力。 这些少年少女必须面对的现实状况比雄高严苛多了。照片中这些人,多少人有幸能追梦,并顺利完成梦想呢?田村因为折纸鹤女性的一番话,没有走错路。但这些集体职者或许就没那么幸运,不是每个人能遇到那样的贵人。 雄高思及至此,完全理解田村为何即使经过四十三年的岁月,从未放弃想对那名女性致谢的念头。 片场的工作人员曾当面嘲笑甘于当临演的雄高,说他演艺生涯早就完蛋了。雄高半夜想起这件事,还会气得咬牙切齿。他剑道本领高超,打架也有自信不会输,但他仍咬紧牙根,挤出笑容争取工作,即使他讨厌这样的自己。这是雄高人生最低潮的时候。不过,自从他在浩二郎底下工作,慢慢了解连侦探社这些人生的大前辈们也有一言难尽的苦恼,而且大家都默默把苦往肚里吞。从他们身上,他学习到宝贵一课,那就是忍耐。 一定有某些角色,需要超过三十岁的人来演。一定有某些角色,需要经年累月的磨练才揣摩得来。这类的角色演久了,终究能演出自己的味道。所以,不管是演配角也好,船夫也好,浮尸也好,他都会乐意接受。 雄高取出手机。浩二郎交代他,找到歌碑就打电话回来。 「我现在就在歌碑前面。」雄高告诉浩二郎他看到纪念雕刻的感想。 「这样啊,果然还是要现场看,在网路上根本看不出他们的表情。现在最要紧的就是先找到journey guitar,不过可以的话顺便找一下附近的老牌酒馆、香烟店、乐器行,说不定他们和journey guitar有生意上的往来。」 「我知道了。」 「还有,找看看有没有店名包含松风、萝月的料亭。上野周边找不到的话,就去查昭和四十年代、一九五零年代的电话簿。当地图书馆没有收藏的话,直接去国会图书馆应该找得到。等一下我就要去小仓了。」 「去和石桥笙子见面吧?」 「嗯,对方爽快答应了。如果从她身上问出新的线索,我会立刻联络你。」 「拜托你了。」雄高挂断电话后,决定照着田村的描述,寻找journey guitar的位置。不过,田村说过,他自己也试着找过很多次,无奈附近的街景早已沧海桑田,总无功而返。浩二郎并非要雄高找出那间店,而是希望他能感受上野周边的距离感以及街道的氛围。 雄高从上野车站,与上野公园反方向的出口离开,走在栉比鳞次的百货公司侧面。大白天,在冷清的巷弄中,可看见几间酒馆的招牌。雄高钻进每一条巷弄,走进营业中的店里探听,但几乎所有酒馆都历经更迭,甚至找不到一家从昭和时期营业至今的店。他心想,难道真的没有像浩二郎说的老店吗?正当他走进不知第几条巷弄时,一间酒馆出现在他眼前。 「不好意思,有一件事想请教您。」他站在店门口喊,一位五十岁前后的女性现身。他递名片给她,同时问道:「我在找一间很久以前开这附近的爵士乐咖啡店。」 「你是侦探啊,好酷。」女性盯著名片。 「表面上说是侦探,但不是调查事件的那种,而是帮忙客人寻找记忆中的人事物。」 她似乎对雄高的说明充耳不闻,用像凝望着冷硬派推理小说主角的眼神看着他。 「爵士乐咖啡店啊,十年前还有几间。」 「贵店在这里开很久了吗?」 「大概是这附近最老的店。」 「我在找一间叫journey guitar的店。」 「好像有听过,不太确定。」她含糊地说。 「您有没有认识谁熟悉这附近的老店,比方说您的父亲或母亲?」 雄高想既然对方开酒馆,应该会对爵士乐咖啡店、料亭这些卖酒的店有印象,他不想轻易放弃。 「我父亲也许知道。」 「请问他什么时候回来?」 「他住院了,闪到腰。真是的,也不想想自己都七十六岁了,身体那么虚弱,还想搬箱子,这次伤得挺严重的。」 「斗胆请教,有人托我们打听昭和四十年左右的事情,能否帮我问问令尊,我可以和他说几句话吗?」雄高弯折挺拔的身躯,拜托对方。 「干侦探这行也不容易,我帮你问看看,怎么联络?」 雄高在另一张名片后面写上自己的手机号码递给她。「请打这支电话,明天傍晚之 前我都会待在东京。必要时我可以直接去医院拜访他。」 「你长得这么俊俏,挺适合当演员的不是吗?」她笑呵呵地说。 雄高道谢,离开酒馆,往国立国会图书馆的方向前进。 10 浩二郎从小仓车站转乘鹿儿岛本线,在九州工大站下车时,已经是下午三点半多。 他和对方约四点在车站前的咖啡店「p&l」碰面。浩二郎告诉对方,自己会拿一本京都旅游书坐在咖啡店里。快四点时,一名中年女性一面对着店内张望一面走进来,但体型不似麻野说的像颗橡皮球,正好相反,身形非常苗条。 大概不是她。浩二郎把视线移到咖啡杯上,翻开熟悉的旅游书没多久,察觉身边有人的气息。 「你是实相先生吧。」 果然是石桥笙子。「石桥小姐吗?」浩二郎问。 「我现在姓山内。」 「这样啊,石桥是你的旧姓。」 但麻野明明说这几年他们还有互寄贺年卡。 「其实我离过一次婚又再婚,但这件事我并没有特别告诉老师。那段期间我还跑回娘家住了一阵子。对了,我想起一件事,老师以前姓古园,明明是新到任的老师,大家却给她取了一个『古老师』的绰号,我们反而比较习惯她这个姓哦。」 「原来如此,明明是新任,却叫古老师。」 「很没礼貌吧。」笙子噗哧一笑。 「麻野、不,古老师说她办过征校歌歌词的活动,最后采用山内小姐的诗。」浩二郎这么问,是为了让笙子回想起在夜校上课的那段记忆。 「我回到九州后,隔年才从老师口中听到这个消息,吓了一跳。」 「听说令堂抱病。」 「我们家是单亲家庭,生活全仰赖母亲。不过她长年做复健,身体复原得不错,今年八十岁了。」 「这真是太好了。请你看一下这个。」浩二郎将留下的诗句影本拿给笙子。 「这就是你电话中提到,写在纸鹤上的诗句?」 「这上面的字,是你写的吗?」 「这不是我的字。」笙子视线离开文字后,低头否定。 看到笙子视线移动的方式,浩二郎直觉她有些话没说尽。 「那么,你对这些文字有印象吗?」 「……没有。」 「山内小姐,我今天不是来做犯罪搜查。如同我之前跟你说过,有一位从高中夜校毕业的男性,由衷地想对某位女性道谢,而这段文字很可能是出自她之手。这名委托人在社会经历高度经济成长期,生活绝非富足的环境下努力打拼过来,他一生的心愿就是查出这名女性的下落。山内小姐,不,石桥笙子小姐,你应该能体会才是。」 「我很了解,感同身受。」 「那可否请你告诉我实情。」浩二郎尽量避免自己的语气流于诘问,轻柔地说话。 低头的笙子开口了:「……我猜,这应该是……」 「这应该是什么呢?」浩二郎催促她往下说。 「我想应该是这首诗的原作者亲手写的。」笙子说完,一口气把水杯的水喝光。 「原作者……」浩二郎低声喃喃。 石桥笙子当时住在纸箱公司的宿舍,她从前辈室友的某位女性朋友那里得到一批教科书。据说那位女性朋友将仅有的薪水都拿去买书,是位非常用功,爱读书的人。笙子当时根本不晓得自己不久会因为母亲生病紧急还乡。在那名女性退学后的五月中旬,她爽快地接收对方的书籍和笔记本。 「这首诗就收录在她的笔记本中。我没有恶意,只是抱着交作业的心情……」 「结果这首诗被采用了。」 「我压根没想到结果。我为了母亲的事已经一个头两个大,根本忘了这件事。」 笙子听说,学姐的女性朋友是个身材苗条的漂亮女生,被挖进银座的酒店。 就是她,折纸鹤的女性。当点和点连成线的瞬间,浩二郎的心情不禁振奋起来。 「那位女性的名字是?」浩二郎语气冷静地问。 「我不记得了。我擅自把这首诗用自己的名义提交出去,没想到会被选为校歌歌词,心里很内疚。」 「所以不自觉地想忘掉这件事吧?」年过五十的笙子像十五岁少女般低了一下头。 「你知道你学姐的名字和住址吗?」 「我要回家找一下才知道。」 「麻烦你帮我联络那位学姐,问她知不知道她那位朋友的名字和住址好吗?」 「我会帮你问看看。」笙子爽快答应。 浩二郎告诉笙子自己的手机号码,结完账后离开店内。走到外面,浩二郎抬头仔细看这家店的招牌「p&l」,当他知道是“point and line”的缩写后,不禁露出微笑。 点与线。松本清张纪念馆刚好也在小仓城。11 下午六点,浩二郎在小仓车站买完当地的土产「鸡饭」和茶之后,在月台上排队等列车进站。正当前往东京的新干线要抵达时,他的手机响了。 「实相先生,我是山内。」电话传来笙子爽朗的声音。 「我知道,请说。」 「好的,她叫田部井弘惠。田地的田,部分的部,井水的井,弓字旁一个ㄙ的弘,恩惠的惠,弘惠小姐。」 山内说,自从弘惠被挖掘到银座后,学姐就再也没有她的消息了。关于料亭的名字,学姐一时想不起来,过一会才又打来说好像叫「鹤屋」,所以才那么晚回电,向浩二郎道歉。 「哪里,我代替委托人向您道谢,谢谢你。」浩二郎对着前端像只鸭嘴兽的新干线列车鞠躬,一旁的小孩不停窃笑。浩二郎走进列车,把便当放在座位上后,直接走去车厢间的通道。他要打电话告诉雄高,那位女性的名字叫田部井弘惠,她工作的料亭店号叫「鹤屋」。 11 「太好了,我去图书馆查那个年代的电话簿,找不到店名是松风或萝月的店。原来是鹤屋啊,也对,既然和纸鹤有关,应该早点察觉。纸鹤上面的凹槽说不定也和那家店有关系。」雄高在上野的商务旅馆与浩二郎通电话。 「对啊,两分多钟就能折出那样的纸鹤,应该要经过大量练习吧。搞不好每份餐点都要附一只。」 「我想她应该很熟练,才折那么快。」 「田部井弘惠这个名字,还有鹤屋,麻烦你循着这两个线索继续找。」 「对了实相大哥,我搞不好有机会和一个很有意思的人物见面哦。」雄高告诉浩二郎有一位酒馆老板熟知上野车站一带早期的变迁。 「他因为腰扭伤正在住院,我请他女儿替我转达我的来意,现在正等着他回复。」 「以前的酒馆和香烟店相当于邻里的情报中心。既然对方是病人,你和对方应对时,要多顾虑到病人的心情。以后也是,你看我们委托人的年龄层就知道,往后你在调查回忆时,跑医院大概是家常便饭,你可以趁机多学习学习。」 「我会努力。」雄高仔细回想自己跑医院经验,大抵都是因为感冒、轻伤来看病,还没有住过院。 病人的心情啊。雄高很难想象那是什么样的心情。但他认为,不管未来继续当回忆侦探,或靠演戏维生,学会替对方着想,总是百利而无一害。 他内心期盼,希望酒馆老板肯答应和自己见面。 雄高手机的来电答铃响起。时钟指着八点。他有跑步习惯,平时都六点起床。大概昨晚在不熟悉的地方跑步,太过疲累,所以今早睡过头。 「侦探先生,早安啊。」急忙接起的雄高听到酒馆女性传来精神抖擞的声音。 「早、早安。」 「怎么,刚睡醒啊。我爸说他答应帮忙。」 「太感谢了,请问是哪间医院?」 「御徒町的s医院,三楼的三一二病房,我父亲叫砂原谦。和上原谦的谦同字,这点他很自豪呢。侦探先生那么年轻大概不认识上原谦吧。我也是看到『熟年夫妇旅行』的广告12才认识他。我爸说他下午还要做电疗什么的,早上比较有空。你见到他帮我跟他说,店里忙得要死,快付不出住院费,叫他赶快回来,拜托啰,帅哥侦探。」 梦想成为演员的男人不可能不认识上原谦。正当雄高想插话说「他知道」的时候,回过神来对方早把电话挂断了。 有时剧本的舞台提示会写「说话像机关枪一样」,雄高想,就是这种感觉吧。 没想到砂原谦是位帅气的老爷爷。稀疏白发整齐地三七分,鼻梁挺拔 ,白皙的脸庞还真有几分神似上原谦。他身材矮小,但手臂肌肉隆起,看不出七十六岁了。 「喔,你终于来啦。没想到能见到真正的侦探,毕竟这种机会不多。」 「说是侦探,其实……」 「我知道,我不会说出去啦,不妨碍你进行秘密调查。」砂原走出四人病房,叫雄高一起去谈话室。雄高听从他的指示,来到日照良好且约十坪大的房间,往窗边的两人桌坐下。老爷爷屁股微抬高,但看起来腰已经没那么疼了。 「腰伤似乎好多了。」雄高道。 「是啊,现在能走来这已经很不简单了,一开始连翻身都不行。好啦,你说,你要问昭和四十年代的事情吧?」砂原把脸凑近,低声说。 「您听过一间叫journey guitar的爵士乐咖啡店吗?」 「当然知道,他是我的大主顾,跟我买了很多便宜的酒。昭和三十年代中期开始营业,四十二年左右收起来。」 田村记得没错。 「现在那里……」 「在车站附近,变成住商混合大楼喽。那附近原本还挺有情调的,没拆掉该多好。改建成公寓、大楼后,风景都变调了。」 「有人想找一位只在journey guitar见过一次面的女性。」 「只见过一次面?」 「只有同桌二、三十分钟而已。」 「真是潇洒的人。你看看现在的人讲手机,废话一堆。你看像〈请问芳名〉故事里面的那种感觉多好。〈请问芳名〉,小兄弟大概不晓得吧。」 「菊田一夫老师的作品,在nhk电台播放的广播连续剧,剧中氏家真知子和后宫春树两人不断擦身而过,据说当时播放此剧的时段,澡堂内空无一人,人气之高,至今仍为人津津乐道……」 「小兄弟,你懂真多,不愧是侦探。」 「我们的委托人不是为了找寻悲恋的情人,而要寻找重要的回忆,那位女性对他来说很重要。」 「这是好事啊。」 「请问您知道这一带有叫鹤屋的料亭吗?」 「叫鹤屋的有好几间啊。」 「好几间?」 「对啊,据我所知就有三间,目前剩一间还在营业。」 三分之一的机率,越来越接近目标了。 「等一下,鹤屋后面好像还有其他的字,不光叫鹤屋而已。」 「像京都有一家和菓子老铺叫鹤屋吉信。」 「对对,就像这样,叫鹤屋什么的。」 「该不会是鹤屋松风,或是鹤屋萝月?」 「喔,就是萝月,鹤屋萝月。我记得汉字很难写,错不了,就是它啦,侦探先生。」 「鹤屋萝月。」雄高感慨万千地覆诵。 「不过现在已经收起来了。」 「您知道它的位置吗?」 「当然知道啊。」 雄高询问地点,并记录下来。 「对了,您女儿要我转达,店里忙翻了,叫您赶快回去,住院费快付不出来了。」 「这女人还是一样口无遮拦,连这种事都跟侦探先生说。这根本是泄露个资嘛,你可不要对别人说。」砂原开心地笑道。 雄高觉得这对个性直爽、说话毫不隐讳的父女实在很讨人喜欢。 12 鹤屋萝月现在变成一家超市。雄高到法务局台东出张所调阅法人登记的资料,料亭的登记名称写着株式会社鹤屋萝月,负责人的姓氏和超市的董事长同样都姓深水。 雄高为了访问深水,决定直接拜访「shoppy hukami」超市。 他向柜台小姐提出想见老板深水的要求,对方要他从后门进去。穿过后门一条通往后院的路,看得见一间疑似办公室的房间。房间没有门,大概是为了防止冷气外漏,门口用透明塑胶布做隔间,里面大约有五张办公桌。 「抱歉打扰了。」雄高一面打招呼,钻过透明塑胶布。 「哪位?我们没引进新客户的打算。」离入口最近的男性没起身,只转头对他说。 雄高递过名片,慎重说明自己并非推销员,而是特地从京都前来拜访董事长深水,并请他转达,此时他们正在找一个人,须和深水见面,有事情请教他。 年轻男性是采购部门的负责人,他把雄高的请求转达给坐在里面的专务。专务年纪不大,在雄高眼中看来和浩二郎差不多,都四十五岁上下。 「特地从京都过来啊。」看到侦探两个字的专务,说话时透露出狐疑眼神。 「请让我见深水董事长一面。」雄高再度弯腰拜托。 「社长他很忙,你这么冒冒失失地跑来,我也很伤脑筋啊。他现在在店里和银行的人谈事情,我帮你问问吧。」 「谢谢你,拜托了。」雄高再次鞠躬。 没多久专务回来传话。社长说,可以给雄高五分钟的时间。 四十分钟后,深水社长在办公室现身。他一看到雄高便说,进去里面的会客室坐。 雄高打过招呼后,开始说明回忆侦探社的工作,并把委托概要说给深水听。深水带着黑框眼镜,看起来八十岁上下,感觉是位和蔼的老爷爷。 「昭和四十年前后,刚好是我从我父亲那儿继承鹤屋没多久的事。那个时候的我啊,成天埋头苦干。」 「这个纸鹤,是你们店里面使用的东西吗?」 「这是用来放上等金平糖,给客人清除口气用的。」 他说,来这里当女服务生第一个要学的,就是折这种背部可当容器的纸鹤。店里忙的时候,一个晚上宴会可能有超过八十名以上的客人,每位服务生都须学会在一两分钟内折好一只漂亮的纸鹤。 「我们拿到的纸鹤是用一张印着葛藤和月亮的纸折成。那张纸遇热会浮现谣曲《定家》里的诗句。」 「没想到你还知道那是《定家》的诗句。鹤屋这个屋号在日本全国各地就有好几家,当时登录商标时,我父亲就决定在后面加上《定家》里面出现的萝月两字。我父亲平时喜欢听谣曲,特别喜欢《定家》。他觉得一个人爱得太过执着、想不开的那种愚昧,实在太人性、太可爱了。」 雄高听浩二郎说过,即使僧侣已经替式子内亲王超渡,但她对定家的爱恋依然不减。社长应是在说她吧。 「不过,那张纸不是拿来折纸鹤用的,是用来盖在炖煮料理的盘子上。」 他们通常会送一道平时菜单没有的料理,目的是为给客人惊喜。而这张纸,就是用来盖住料理用的。 「我父亲觉得用料理的热气让文字浮现的设计很有意思,他就是这么一个童心未泯的人。不过到我这代,店就收起来了……」 「您记得有一位女服务生叫田部井弘惠吗?」 「田部井弘惠,知道啊。」 「真的吗?」听到深水毫不犹豫地回答,雄高反而吓一跳。 他问这问题前,铁定以为社长不可能还记得一名小小的服务生。 「她在我们家工作时,我不认得她。她到银座的酒店工作两年左右,她主动联络我,叫我到银座一家叫『朝雾』的店喝酒。」 「银座的朝雾……」 「她在那边应该相当受欢迎,好像还做到大班的职位。那时我才第一次和田部井,噢,她的花名叫小惠,跟小惠见面。之后,我也常找朋友一起去朝雾。」 「她现在人在哪?」 「医院。」 雄高想起浩二郎说过,考量到顾客的年龄层,必定时常碰见住院的人。 「生什么病?」 「好像是肝脏不好。她为了开一家自己的店,很努力地打拼。我开这间超市十周年,也就是二十年前吧,她在有乐町开了一间酒吧叫『惠』。」 深水叹气,她酒量本来就不好,应该是硬撑过来。 「五、六年前,她把那家店顶让给别人,不做了。去年她打给我,说住进k医院,我去医院看她,不过也就这么一次。我看她时,她劈头把我赶回去。我完全搞不清楚状况,心想,既然如此,一开始就不要联络我了。」 「把您赶回去?」 「她的态度非常冷淡。我也吓了一跳啊,从没看过她这样。」 很难想象长年做服务业的弘惠会对前来探病的客人摆出这种态度。 到底发生什么事情了? 「她该不会不想让您看到她的病容﹖」 「她虽然没化妆,可是天生丽质,我觉得她还是很漂亮。唉,女人心难捉摸。」 13 「请让我多住一晚。」下午五点,雄高回到旅馆向浩二郎致电报告调查内容。 「当然,无论如何都要见到 第三章 说谎的男人 1 「喂,请问是回忆侦探社吗?那个……」 星期一早晨,橘佳菜子接起的电话传来一名年轻男性的声音,他说到一半便停下。 「您好,这里是回忆侦探社,请问有什么事吗?」 佳菜子听到电话那头传来轻微地叹息。 「……请你们帮我一下好吗?」 「帮忙寻找回忆吗?」 「不,我是说现在。」 「什么意思?」佳菜子不懂对方的意思。 坐在后面接电话的一之濑由美看了看佳菜子。现在事务所只有两个人上班。 「这里真不友善。」对方语带讽刺。 「我刚才不是说……」佳菜子再次询问状况。 「我坐轮椅进不去。」 「咦?」佳菜子拿着话筒往玄关一看,大门玻璃下半部有人影晃动。「不好意思,我没注意到,我要挂断了。」 佳菜子急忙冲向玄关,由美从后面小跑步跟上来。佳菜子打开大门。 一名长相稚嫩的男性坐在轮椅上,拿着手机。 「你们这里没有无障碍空间。」青年看着由美。 「这里大楼比较老旧,抱歉。」由美绕到轮椅后面,轻松地让轮椅越过门槛,进到事务所里面。 「谢谢。」青年宽心地笑了笑。由美把会客区一个沙发移开,将轮椅推到桌子旁。「我在找人,你们应该有帮忙找人,可以听我说吧?」 佳菜子将茶放在桌上时,他唐突地开口。和饭津家医师通话到一半的由美回到后面的座位上,青年顺势对佳菜子问话。 「这、这个,请等一下,可以录音吗?」 「我没差。」 「请先告诉我你的名字和住址。」 佳菜子才说完这句话,由美就对她说智代的状况不太稳定,要去饭津家诊所一趟,问她可以处理吗?今天浩二郎陪三千代到k大医院回诊,雄高昨晚通宵拍戏,会晚点到。由美那么慎重地问她,是因为她们昨天两人刚聊到,事务所附近似乎有一个男人行踪可疑。 佳菜子看了看那名青年的脸,判断没有危险,开朗地说:「慢走。」 目送由美离开后,佳菜子继续询问对方的名字和住址。 「板波孝,木板的板,波浪的波,孝顺的孝。我住在枚方。」板波说出详细住址,并说明他目前独居并求职中。 「这样啊。」佳菜子语气中带着为难,她觉得没有工作的人居然还会花钱找人,听起来不太对劲。 「钱的事情你不用担心。我去年发生事故所以脚受伤,变成这副模样,之前有存一笔钱。我们家也会固定寄钱给我。」 「啊、对不起。」佳菜子很不好意思,担心钱的事居然对方被看穿。 「没关系,这没什么。只不过,若是收费超过十万圆,我也很伤脑筋。」 「我想应该不会超出你的预算。你想找什么人?」 「好像是初恋的对象。」 「好像?」佳菜子睁大眼睛。难道是替别人找。 「还是得重头说起,不然你也是鸭子听雷。」板波露出雪白牙齿笑着。「我的朋友叫木下友子,是女生。」 「女性朋友吗?」 「哦,难道你是那种不相信男女有纯友谊的人?」 「不,这种事……」 「别人怎么想我管不着,但我和友子不可能是恋爱关系。」板波挥挥手否定。 「所以说,板波先生要找木下小姐的初恋对象?」 「就是这样。不行吗?」 「他们什么时候认识?」佳菜子无视板波的嘲弄地继续询问。板波大概认为佳菜子只是年轻丫头,不把她当回事。佳菜子看出他的想法,故意摆出严肃的表情和毅然的态度。 「我和友子两年前打工认识。」 「不是你,是木下小姐和她初恋男性。」佳菜子说话时,特别留心自己是否维持同样的表情。 「哦,你说他啊。友子说,当时她读中学一年级,所以我想是十年前的事了。」 「十年……」十年前,有一段佳菜子不愿回想的过去。 「友子这人也太钻牛角尖了,不知道是不是身边没有出现像样一点的男人,十年这么久,一般人早忘光了。那家伙太执着了。」 「我不觉得十年很久。」 佳菜子想忘也忘不了。一不小心,那可怕的画面就会自动浮现。她痛恨人类的记忆机制,为什么不可以十年重新设定一次? 「你可以理解友子的心情啊,看不出来你这么老派。」 「……」 「怎么,你脸色不太好看。」 「不、没、没事。木下小姐现在二十二、二十三岁吧。」 她知道自己虽然脸发烫,但手脚冰冰冷冷。只要回想起十年前的事,即使在夏天,她也会从指尖开始发冷。佳菜子紧握双手,脚趾像要抠住地板般用力折起,不让体温下降。 「她和我差六岁,所以是二十三。」 「她在哪里和那名男性认识。」 「友子离家出走的时候,在京都遇到他,他对友子很好。」 「京都?」 「没错。」板波道出友子告诉他的故事。 木下友子的家位于滋贺县大津市,家庭成员有父母和姐姐共四人。由于父母感情不好,姐妹俩没有一天不想早点离家。但姐姐高中毕业便交到男朋友,早她一步离开。那年冬天,友子再也忍不下去,逃离这个家。 「十三岁的女生也不可能做什么离经叛道的事情,只能跑去京都找姐姐。」 「京都的哪里?」 「伏见。」 「伏见!」佳菜子倒抽一口气。 「怎么,干么那么大声。」 「不好意思。」 「你是不是身体不舒服,嘴唇发白。」 「不、不是,没事。」 「没事就好,要不要我改天再来?」 「没、没事。友子小姐去京都找姐姐时,遇到那个男生吧?」 「友子的姐姐在伏见一家卖杂货的量贩店工作。她男朋友是送货的司机,住在附近一间公寓,不过那里没有多余空间给友子住。再加上友子已经中学一年级,这个年纪的女生,寄住在别人家总是不太方便。」 友子察觉姐姐不喜欢自己留下,只住了一晚就离开了。 「她骗姐姐说她要回家。」 「一个十三岁的女生?」 「她无处可去,没办法,只好去那个御香、什么的那附近……」 「御香宫。」 「对、对,她到御香宫附近散步,走着走着肚子饿了,就在宫内找了张长椅坐。这时那个男生出现了。」 年轻男性坐在离友子稍远处,取出素描簿。友子发现那人的视线一直往自己这里看,回瞪他一眼。但男生不以为意,默默地摇动铅笔。 「不知该说她好强还是泼辣,友子不开心地说了他几句。」 「对陌生男生?」 「她说她要收模特儿费,真是乱来对吧?」 「太危险了。」 「结果那名男性从包包中拿出便利商店的肉包给她。」 「当作模特儿费?」 「就这样。」 「木下小姐一定很生气。」 「没办法,她肚子饿扁了嘛。」 对饿到两眼发昏的友子而言,稍微冷掉的肉包或许比钱还珍贵。 「她说她本来从不相信身边的人,但当时觉得那颗肉包特别好吃。友子那家伙,真是败给她了,呆瓜。」 有人在你想要的时候给你想要的东西,那种喜悦非常强烈。佳菜子非常了解,她与刑警浩二郎相遇时就是如此。 十年前,某个冬天的星期六。佳菜子早上到书法社练完字从学校回到家,等朋友过来,准备下午两人一起去补习。因为一名戴棒球帽、墨镜的年轻男性从暑假开始就一直频繁地接触佳菜子,害她去哪里都不敢一个人,幸好有几个好朋友愿意轮流陪她行动。 但那天过了约定的时间,朋友依然没有出现。忐忑不安的佳菜子来到离家最近的商店街寻找朋友人影。商店街里有一间派出所,她至少敢一个人走到那里。 那里就是她的命运分歧点。 佳菜子在派出所看见朋友。那时她离家大约有七、八分钟。朋友因为被一个陌生人抓住手臂,立刻跑去派出所报案,正接受警方侦讯。佳菜子在现场陪朋友做完侦讯。这时她离家已经超过四十分钟了。 ,眼睛瞪着天花板。四周太暗,看不清楚,但她知道有人躺在玄关。当然,她知道除了父亲外没有其他可能,但她鼓不起勇气确认。 她朋友放声尖叫,然后嚎啕大哭,当场呕吐。 佳菜子回过神来时,人已经在警察局。她根本记不得发生什么事了。 一个一个轮流进来问话的警察,每个看起来严肃又恐怖。嘴巴上说的话都很温柔,但眼神非常严厉。虽然没有受到不舒服的对待,但心中充满不安。 双亲遭人杀害,在精神上遭到强烈打击,加上看到凄惨命案现场的恐惧,佳菜子当时的心灵非常脆弱,对任何风吹草动都很敏感。 在单调至极的警察局房间,她听到外面传来叫唤下属的呼喊声、脚步声、门开开关关的声音,这些声响听在佳菜子耳里都非常粗暴。每道声响都让她的身体蜷缩地更小。 但浩二郎不一样。 他一来,就替她弄一杯热牛奶。精准地说,应该是打算弄一杯给她。他买了牛奶和蜂蜜在警察局里的茶水室弄热,但调得太甜,所以另一位女警替佳菜子重弄一杯。佳菜子喝牛奶的时候发现,虽然才十二月,但这天特别寒冷。这时她惊觉自己不只心冷,连身体也冻僵了。 浩二郎也拿着一杯牛奶在旁边,陪她慢慢地把牛奶喝完。当然,光这样并无法治愈她失去双亲的悲痛和恐惧。不过,至少自暴自弃的想法消失了。浩二郎的体贴,佳菜子确实感受到了。 她不想要温柔的话语,而是包容自己的宽厚之心。热牛奶做太甜失败了,但浩二郎的心意依旧温暖佳菜子。对友子来说,肉包或许就相当于佳菜子的牛奶。她不认为因为肉包而被左右心情的友子是个愚笨的女人。 「所以,木下小姐才会对他念念不忘。」 「之后,他安排友子在市区的旅馆住两天,好像叫tower hotel,然后要她心情平复后就回家。」 「两人后来就分开了吗?」 「他替她安排好旅馆房间就离开了,两人再也没见过面。两人只有精神上的交流。」 「她还未成年,所以我不是那个意思。我想问没有其他关于那个人的线索了吗?比如说他说过他念什么学校或几岁之类的?」 「知道这些的话还用得着麻烦你们吗?线索就只有这个。」板波将对折两次的图画纸递给佳菜子。上面用铅笔描绘了一名少女,头发及肩,带点波浪。一双微微上扬的大眼。薄嘴微翘,不宽。看到她眼睛下面有一颗痣时,佳菜子吓了一跳。虽然不同边,但自己的脸颊也有一颗痣。 「你也有一颗痣。」大概注意到佳菜子的视线停留在图上的痣,板波对佳菜子说。 佳菜子不予理会,继续盯着图画纸。她很想找出一些线索。 高领毛衣画到胸部附近变得模糊不清,最右下方有一个不知签名或符号的图案。很像音乐符号,但好像又不太一样。在「折纸鹤的女人」这个案件中,涂在纸上的火烤字成为重要线索。佳菜子拿起图画纸透光凝视,寻找有无不寻常之处,但一无所获。 「线索只有这些?」佳菜子确认。 「举手投降了吗?我还以为交给专业人士会有什么新发现。」 「我先跟你借这张图。」佳菜子咬唇。她很想说,虽然自己经验虽然还不够,可是回忆侦探社里面还有很多比我更优秀的人。但光凭这点线索,她也不确定能否找到那名男性,因此顿时哑口无言。 「正本我要还给友子,你去影印一张倒没关系。」 「好,我要怎么联络你。」 「打我手机,跟你说号码。」 板波说出手机号码,佳菜子记下。 「好了,我要回去,帮我推一下轮椅。」 「好。」佳菜子把画着友子的图画纸拿去影印后还给板波,并绕到他身后,将煞车松开,缓缓地将轮椅推到外面。 2 浩二郎将车子停在侦探社后面的车库。让拿着慰劳大家食物的三千代下车,再慢慢把车停好。三千代先走进家中。而浩二郎绕到事务所的玄关时,正好看到由美在人行道上。 「由美,辛苦了,智代女士的状况如何?」浩二郎猜她刚从饭津家回来。 「可能会转到k大医院。」由美愁眉苦脸说。 「不乐观吗?」 「饭津家医师说,最好先连络她儿子过来,但她现在又不能受到太大刺激。」 「很少看到饭津家医师这么伤脑筋。」 当机立断是饭津家的信条。由此可知,智代的病情真的不乐观。 「不知道该怎么办。」 「没关系,今天我们就可以见到理查杉山的女儿了。」 「早上确认过了,晚上七点和杉山沙也香见面。」 「她叫沙也香是吧,好,我知道了。放轻松点,我回来的时候顺道买了泡芙,稍微休息一下。」 「k大附近的『othello』吗?那里的泡芙超好吃的,我好喜欢。」 露出天真笑容的由美手搭在事务所的大门,但是打不开。 「咦?锁住了。佳菜不在吗?」 「今天雄高要拍戏。佳菜是不是去买东西了。」 「可是刚才有委托人。」 「委托人?」浩二郎取出车钥匙圈,找出事务所的钥匙解开门锁,并喃喃道:「那她跑哪了?」 一进到事务所,只见会客区的沙发位置大搬风。 「委托人坐轮椅来的。」由美说明。 「所以才移动了沙发。」浩二郎环视事务所内部。 「因为对方坐轮椅,所以佳菜帮他推出门吗?」 「确实很有可能,比让事务所唱空城,然后跑去买东西的机率大多了。」 佳菜子温柔贴心,缺点就是太过纤细。虽然做侦探这行,纤细是必要的,但相对地容易受伤,一不小心就会累积过大的压力。在「书写温暖字迹的男人」案子中,浩二郎发现一件事。佳菜子自从这个案件后,对回忆侦探这份工作的热情产生很大变化。 她曾经因为恐惧,失去对人的信赖,并且试着用自己的方式努力修复,但成效不彰。但她现在似乎找到新的方法,那就是借由搜寻他人的回忆,接触人情的幽微,缝补自己内心的裂口。但想要缝补伤口,须先用针刺穿心脏这块布料。有时,痛感太过强烈。浩二郎希望她别着急,一点一点地慢慢缝补就好。 ——自己果然还是太心急了吗? 「由美见过那位委托人吗?」 「我帮他推上玄关的。因为我们没有无障碍空间,也跟他说抱歉了。」 「这真是不好意思,还是得找个时间重新装修,现在已经进入讲求设计的时代了。」浩二郎看往佳菜子的座位,发现一张少女素描影印。他拿起来,从笔触判断,应该出自很会画画的人之手。 模特儿大概是小学或中学生,猛一看很像佳菜子。脸蛋细长,眼睛很大,若清秀的气质再掌握得好一点,就更像佳菜子了。浩二郎在警察学校上过课,人的脸只要经过类型化后,其实样式并不多。那堂课要练习从目击者的描述,用分割的图片拼贴出歹徒的肖像。 「由美,这张图是?」 「我也不知道。也许是坐轮椅的青年拿来的,不然就是佳菜的朋友画的。」 「画得很像。」浩二郎把画摆在由美眼前。 「你觉得像不像佳菜小时候?」 「原来如此,小时候啊。」浩二郎又看了看那张影本。 「可是,痣的位置颠倒。我记得那名青年说要找人,说不定这张画就是线索。」 「靠这张图找人吗。」浩二郎直觉这个案件难度很高。 但既然是线索,就一定要从中挖掘出一些情报。浩二郎仔细端详这幅画,发现原稿应该是铅笔画,所以影印之后太淡的线条印不太出来。 浩二郎的目光停留在少女肖像右下方的一个记号。 「这个……」虽然很模糊,但他印象中看过这个记号。他凝神细想,一个念头袭上心头,但怎么可能! 「浩二郎大哥,怎么了?」由美大概发现他神色大变。 「由美,佳菜有危险了!」 「怎么回事?」 「我看过这个记号。」浩二郎把影本的图转向由美。 「很像是模仿画高音谱记号画失败……」 道的讯息,因此成为定案的关键。 「她的母亲遭人刺杀,脸上被人用她母亲的鲜血画上这个记号。」 「太过分了!真的太过分了!」由美捂住自己的嘴。 「虽然不知道这幅画是谁的,但这个记号和佳菜有关的话,事情就不妙了。」浩二郎冲出门外。他沿着乌丸通往北跑到今出川通,这一带他全看过了,就是找不到他们两个。没办法,他只好转身往南跑,同时拿出手机。他打电话联络曾与他一起调查橘家惨案的一位刑警学弟永松。这位学弟和他一样,强烈反对高层草率决定凶手自杀的说法。 浩二郎向他确认,那名告白自己曾在十年前杀害橘氏夫妇的自杀男子在遗书中画的记号形状。接着他急忙赶回事务所,慎重起见用手机照下记号,再传给永松。 「学长,没错,就是这个记号。你在哪里找到的?」 浩二郎告诉他,这由一名坐着轮椅的男生拿来。收下这东西的人就是遇害的橘氏夫妇独生女。 「你说什么!」永松大叫的声音连一旁的由美也听得见。 「我再打给你。我需要你的帮忙,拜托了。」 「我知道了,坐轮椅的男人和橘……」 「佳菜子。我把照片传给你。有什么消息我会通知你,你那边也是,假如有发现什么。」 「当然,小心驶得万年船。」说完,永松挂断电话。 「她手机没人接。对了,佳菜应该有录音。」由美等浩二郎挂断电话后说。 「马上放来听。」 「这东西是十年前画的啊。」 听完这名叫板波的青年和佳菜子的对话后,浩二郎低喃。 假使板波说的都是真的,那么画这幅画的人并不是委托人。浩二郎稍微感到放心。接着,他立刻向永松报告,坐轮椅的男生名叫板波孝,二十九岁,以及他本人提供的住址和手机号码。 「板波这个男生看起来怎么样?」浩二郎问由美,同时用事务所的电话打板波的手机,但对方似乎没开机。只要证明他有犯罪嫌疑,警察就可以调查手机发出的微弱讯号。但目前还没办法。浩二郎着急佳菜子怎么还不赶快回来,不断往玄关张望,然后挂断电话。 「娃娃脸,看起来不像坏人,不过……」 「不过怎么样,你觉得有什么不对劲吗?」 「感觉上,他好像不太熟悉轮椅。」由美说,坐轮椅的人通常要花一周的时间,才会放心地把身体交给轮椅。但她帮板波推的时候,感觉他的身体没有放松,有阻力。 「换句话说他使用轮椅还不到一周吗?」 「这只是我的感觉。」 「不,假使你的见解正确,那就表示他在说谎。」浩二郎惴惴不安。他还在当刑警时,大家最害怕的就是他的预感。 由美再度拨打佳菜子的手机,她看着浩二郎摇摇头,同时浩二郎的手机响起。 「学长,板波给的住址是假的。」 「什么!」浩二郎一拳往桌上捶下。 「我现在立刻过去你那边。」 「永松,顺便带鉴识科的人来,全体紧急动员!」 「我会和上面的人讨论一下。」 浩二郎讶异做事一向迅速果决的永松居然这么回答。但他很快地了解自己的立场。他不再是他的上司,也不是刑警了。「这关系到我们家员工的性命,拜托你了,永松。」浩二郎激动恳切地说完这句话后挂断电话。 绝对饶不了他。要是他敢碰佳菜子一根寒毛,我就—— 「浩二郎大哥!」由美叫唤着。 「由美,紧急事件,取消和杉山沙也香的约。」浩二郎凝视铅笔画中少女的脸庞,并在心中无数次喃喃道——我一定会去救你。 3 佳菜子从没想过推轮椅这么困难。 即使近年来社会重视无障碍空间的意识高涨,市内街道的高低落差问题也逐渐受到关注,许多地方依然没改善。因此,遇到比较大的高低落差时,不管是轮椅使用者或辅助者多少都要有些心理准备。 若碰上一些小隙缝,较小的前轮就会不听使唤。甚至角度一不对,车轮会转九十度,陷入缝隙中。假使车轮突然卡住,轮椅上的人很可能就直接往前跌。 虽然板波不重,不过佳菜子瘦弱纤细,就算板波真的跌落,她也没办法把他抱起来。想到这点,佳菜子更用力推着轮椅,从事务所到车只有几十公尺,却要休息好几次。 「你现在终于知道无障碍空间都只是口号了吧?」板波看着气喘吁吁的佳菜子。 「真的,我之前都没注意,一些小落差或是乱停的脚踏车,竟会造成这么大的阻碍。这座城市离友善还很遥远。」 「友善城市?根本没有这种东西。」 佳菜子注意到板波不屑的语气,他听起来带点自暴自弃。这不像是会帮忙女性朋友找初恋男友的浪漫主义者会说的话。 「车子是哪一台?」抵达板波说的二十四小时投币式停车场后,佳菜子问。 「深蓝色的轿车。」板波指着停在最深处的轿车。 到目前为止,佳菜子还能清楚记得发生什么事。当她专心握住轿车方向盘,开了三十分钟左右,心情终于冷静下来。 「我现在舒服多了,接下来我自己开就好。」 板波要上车时,突然对她说身体不舒服,一副很痛苦的模样,佳菜子急忙载着他前往他指定的医院。惊吓过度的佳菜子照着板波报的路线开。 「没事吧?」 「嗯,这附近的路不好讲。」 「可是,要是像刚才一样又……」 「那是发作,突发性地,大概是事故的后遗症。人的神经就是这么麻烦,有些事情你可以控制,有些没办法。不过,一旦平息下来就不太会连续发作,不用担心啦。可是还是要去给主治医师看看。不好意思,这么麻烦你。」 「哪里,我不觉得麻烦。」但佳菜子内心有点不安。 佳菜子从京都市区往南开,穿过高速公路的高架桥来到京阪奈公路。她听说这一带是新兴住宅区,街道的变化日新月异。她完全不熟这附近。她根本不知道自己身在何处,心里才越来越慌。 「不用担心,看完病我再送你回去。」 「不,我没有担心。」 「你这人还真老实,感情全都表现在语气上。」 「不好意思。」 「干么道歉,说你老实是称赞的意思。」 「可是,专业侦探不应该这样吧?」 「就侦探来说,或许不太适合。你先停在前面的路肩。」 佳菜子转动方向盘,停好车。她从驾驶座下车,滑开拉式车门,正打算把轮椅扛出来时,被板波制止了。佳菜子看着他直接从后座越过椅背,移动到驾驶座。 「你都空出驾驶座的位置了,这样比较快。」 「……」 「怎么啦?」 「不、没什么。」 「所以我说你太老实了。你是不是吓一跳,想说我的脚不是受伤,怎么还能动。」 「我只是有一点惊讶。」 「我就说神经系统这东西真的很难搞。痛的时候动不了,不痛的时候又能动了。快点上车,冷气都跑光了。」 佳菜子坐进车内,把车门关上。 「不好意思,再陪我一下,不要疑神疑鬼。我们说好到医院的,不是吗?」 「嗯。」 「你的手机,借我一下好吗?」 「板波先生的手机呢?」 「没电了。我要打去医院跟医生说我现在要过去了。」 手机里面有完整的个人资讯,佳菜子虽然不想借给陌生人用,但想了想似乎没有其他办法。佳菜子取出从录音起就一直保持关机的手机。 「请等一下。我想打电话回事务所。」 「我马上就还你,快点,借一下,这里不能停那么久。」 佳菜子被对方急躁的口吻压迫,不甘不愿地把电话递给驾驶座上的板波。 「哦,很有少女情怀嘛。」板波盯着手机上的吊饰。佳菜子嘟嘴想:吊饰只有一条,而且是以狗狗为主角的外国动画角色,哪里有少女情怀。 子板起脸孔说。她脑中闪过自己接的第一件案子「书写温暖字迹的男人」那位二手书店老板立石润造说的话:「这世界上没有比人心更重要的东西了。」 「可是,回忆不光只有好的吧?」 「当然,也有不想再回想的……」 「就是说。」板波意有所指地说。 「可是就我们接受委托寻找回忆的经验而言,并没有像板波先生说的那种不愉快回忆。」 「所有事情都有一体两面吧?」 「一体两面?」 「就像光和影。有人希望唤醒回忆,反过来说,一定有人打死都不愿想起某些事。」 打死都不愿想起某些事—— 对佳菜子来说,只有一件事情、一个画面她绝对不愿再想起。 「怎么,你也有打死都不想起的事情吗?」 「……为什么你这么想?」 「我不是说过了,你都写在脸上。那个谁啊,呃、友子吗,木下友子,我在讲她的事情时,你的表情很不自然。十年前,没错,我说到十年前时,你的表情就怪怪的。」 板波为了木下友子的委托来敲回忆侦探社大门,他居然一瞬间想不起友人的名字。板波和友子不熟吗?既然如此,怎么会花钱替她寻找回忆呢?不,从板波刚才的言论,他根本就不重视「回忆」的价值。既然如此,他又为什么要来回忆侦探社呢? 佳菜子从后座盯着板波的背影。 「十年前发生什么事,让我这位新进日本画画家盘上敦为你找出回忆好了。」 盘上敦?不是板波孝吗?难道他用假名! 她听雄高说过,假名通常会与本名互相呼应。他那时为了取艺名想破头。 盘上敦(bangami atsushi)和板波孝(itanami takashi)——假使将板读作ban16,就变成bannami,发音很像。若板波是假名,那木下友子的初恋故事很可能是假的。到底哪些部分是谎话?又为了什么说谎?佳菜子回想起板波,不,是盘上在车内移动时的样子。他当时的脚——左脚已经跨过座位,要把右脚拖过来时,他的右脚直接朝臀部处弯折。他的脚真的受伤了吗?难道连坐轮椅也是假的? 「怎、怎么会这样……」 「不用担心,我又不要你的钱。」盘上笑着。 一阵恐惧顿时袭来,佳菜子缩起身子,喉咙干渴,气管收缩。这时,车子变换车道,速度加快。下一个红灯停下来时,佳菜子觉得自己说不定有机会可以跳出去。 「车门还是要锁好才行,要是从行进中的车子摔出去可会发生事故。」 佳菜子觉得毛骨悚然。难不成他会读心术? 「为什么你要这么做?」她抱着豁出去的心情,从喉咙挤出声音。 「和你最喜欢的回忆有关啊。」 回忆? 但我对盘上敦这个名字一点印象也没有。 难道会和那个最可怕的回忆有关——会吗? 不可能。 凶手已经不在这个世界上了。佳菜子双手紧握。 4 一定要尽快找到她。浩二郎思考下一步该怎么走。回忆侦探社曾引进一个管理系统,每个成员都可以用gps搜寻对方的位置。但被搜寻的人必须开手机,而且按下允许搜寻的选项,否则无法找出对方。 一旁的由美不断地重拨佳菜子的手机。 「没人接吗?」浩二郎问由美。 「手机没开。」 「没想到关键时刻这东西却派不上用场。」浩二郎想象佳菜子和自称板波的男生在一起的情况,忍不住咬牙切齿。他想佳菜子的手机一定一开始就被拿走了。 「永松怎么这么久还没回。」浩二郎思考,永松和上司讨论能否发动紧急动员后,应该会打来。而且,怎么没有派鉴识官过来。浩二郎按捺不住联络永松。 「学长,很抱歉。」永松消沉地说。 「怎么回事。」 「他们说,案件已经结案了。」 「上层的人这么说!」 「……」 「他们怎么解释记号?」 「那个……」 「那个记号不可能凭空出现。」 「可是……」 「而且,当时完全没有对外公布这个消息。」 「上层说,说不定有些八卦杂志爆料过。他们认为大白天怎么可能轻易诱拐,又是成年女性。」 「爆料?他们根本没有证据。他们认为没必要一开始就跟十年前的事件连结吗?」 「他们说等一个晚上,人还没有回来再说……对不起,学长,没帮上忙。」 永松也很困扰。将过去以嫌疑犯死亡作结的案件重新翻出来检视,就等于否定当时的调查结果。换句话说,这等于批判当时指挥办案的高层人士。这在上下关系极为严格的社会中意义重大,当过刑警的人都知道。 「当时的凶嫌在短短数十分钟内,夺走两条人命。」 而且用非常残忍的手法。假使佳菜子正和十年前的凶嫌在一起——光想到这点,就让人咬牙切齿。浩二郎气自己。他后悔自己怎么可以让佳菜子在事务所遇上十年前逃过一劫的凶嫌。放任佳菜子从自己的地盘被人带走的屈辱让浩二郎全身颤抖。 「要是到了晚上,橘小姐还没回来,请联络我。」 「我知道了,我会自己想办法。」 「学长,不要太过勉强,也要考虑到大嫂的情况……」 浩二郎一语不发地挂断电话。 「警察不肯行动?」 「gps也没用,就只能寄望附近店家的监视器了。」 浩二郎仔细思考,板波不太可能突然绑架佳菜子。既然他假装是坐轮椅的青年,最有可能的情况是让佳菜子辅助他,再趁机把她带走。他利用佳菜子的善良,把她引诱到自己的车子旁边,甚至想好借口,要佳菜子替他开车。 浩二郎听板波在录音机中说话的声音,似乎可以感受到他这样的企图。 「不习惯操作轮椅的人,要自己坐轮椅来到事务所,表示他停车的地方应该不远。」由美摊开周边的住宅地图,用麦克笔圈起四处停车场的位置。 「东边是京都御所,西边停车场靠近府警本部,他应该不会选那。」如此一来,可能的停车场就剩北边一个,南边两个。 「再远一点的话,就容易引人瞩目。」 「好,就锁定这三个。」 由美将三个停车场附近的店家整理成清单,浩二郎照著名单上的电话号码一家一家打去询问。他问店家有无装设监视器,并说明自己正在寻找一名推着轮椅的女性。但装设监视器的店家,也只愿意配合警方调查,没有一家愿意借他们调阅影像。 打到第七间,终于获得目击者的情报。一名卖线香的香木店女店员印象中有看见一名女性推着轮椅经过。 事务所的位置正好面对贯穿京都市区的大道乌丸通。与此条路平行,往西边隔一条街的道路称作室町通。从这条路往南一百公尺左右有一间投币式的小型停车场。停车场再往前十公尺远,就是香木店。 浩二郎事先问过由美今天佳菜子的服装,他向店员确认后,确定没错。 「他们两人往哪个方向走?」 「室町通是南向的单行道。至于我们的店,前面那间是京都店,后面那间是本店。两间店大概隔一百公尺。」这家以药材行起家的老铺是在室町通一带发迹,由于名气响亮,仅隔一百公尺就开了两间店。 「两间店之间有一座停车场吧?」 「没错,我在京都店看见那位小姐。她往南边走,坐上一台深蓝色轿车往丸太町方向开。」 「深蓝色轿车吗,请等一下,停车场应该在您目击到的店家的南边不是吗?」 既然是往南的单行道,往南的车辆应该不会从店家门前通过。 「我正好从前店回本店,刚好在那名小姐后方。」店员说自己是在京都店目击佳菜子经过,同时在本店前面看见车子通过。「我们这里离红十字会很近,时常看见他们的女员工推着轮椅。可是那位小姐似乎推得很幸苦,我印象很深刻。大概还不习惯。」 再加上坐轮椅的人也不习惯的话,一定更难控制,难怪平常看惯轮椅使用者的女店员对她有印象。 「您确定是深蓝色轿车吗?」 「是的,她推轮椅时一副提心吊胆的样子,开起车来突然变得很敏捷。」 她个性的驾驶方式。 「车牌号码呢。」 「这个没注意。」 当然,浩二郎不至于期待对方连这点都注意到。 「谢谢你,帮了我很大的忙,感谢。」 浩二郎让三千代留在事务所,并要她连络雄高和持续拨打佳菜子的手机,自己则跨上由美的机车。没有重机驾照的浩二郎坐在后座,让由美载。浩二郎要由美推掉与「少女椿的梦想」一案中担任通译的女儿杉山沙也香的约,因为他突然想到,接下来须借助重机的机动力。由美的重机型号是gsx750s「katana」17,外型如其名,非常帅气,由美骑上去时身体须前倾。重机的坐垫并非分开的两个座位,而是一体成形但有高低落差,因此坐在后座的人身体不得不贴近前面的人。 「抓紧我的腰。」由美穿着红黑相间的骑士装,一瞬间露出不好意思的表情。 「好,我们从乌丸通南下!」 他们的目的地是位于第二个红绿灯的餐厅。靠着由美迅速换档以及灵敏的换道,转眼间他们就抵达餐厅。餐厅老板从浩二郎还在当刑警时就认识。这个老板以前在北区一家柏青哥店当店长。当时浩二郎在调查某件杀人案件,偶然揪出一名手段阴险的诈骗师。 所谓的诈骗师,就是对拉霸机的pc电路板动手脚,运用插入晶片等手法,控制机率的变动机制,借不法手段大捞一笔。由于这名诈骗师曾加入危及店家经营的诈骗集团,警方抓到他,店长的喜悦自然难以言喻。此后,他一直很乐意帮忙浩二郎收集情报。这名店长后来存到一笔钱,开了一家梦想已久的创作料理餐厅。 浩二郎根据板波把车停在事务所南边的停车场,以及他随口说出枚方一带地名的态度,猜测他应该朝南前进。同时,他也想起一家位于乌丸通,设有置监视器的餐厅。假设板波的车往南开,应该会被那台监视器照到。 餐厅的老板因为招牌被人恶作剧弄坏过,所以设置一台镜头朝外的小型监视器。浩二郎赶到餐厅找到老板,说明自己正在追踪某台车,直截了当地提出调阅录影带的要求。 「当然没问题。」老板立刻带浩二郎穿过厨房,到旁边的办公室调录影带。 浩二郎抱着祈祷的心情盯着画面。假设板波的车子沿着乌丸通往南,不难推算出车子经过餐厅的时间带。 「就是它!」浩二郎发现深蓝色轿车时大叫。 运气不错,摄影机刚好照到一台短胖型的深蓝色轿车停在红灯前的车阵。 「可以拉近吗?」 「没有这种功能。」 「我要借录影带。」 「实相先生只要开口,我义不容辞啊。」店长开玩笑地说。 「感激不尽。」浩二郎取出录影带,转身和还在店外头等的由美会合。 「有什么需要随时跟我说。」他身后传来店长的声音。 5 两人乘着katana朝位于伏见的研究所前进。他们找前科搜研的茶川大助商量过,对方介绍他们到一间分析仪器厂商的研究所,他的学生在那里当所长。据说那人是分析录影带画面的权威也是平时很少称赞人的茶川,少数肯替他挂保证的人。 他们以法定限速内不可能到达的时间抵达研究所。浩二郎逐渐习惯前倾的姿势,但一路上疑神疑鬼,担心有伪装警车出没,一段路程下来仍相当疲累。若因为超速当场被拦下来,大概就百口莫辩了。不过由美十分熟悉附近,反而骑得光明正大。 浩二郎和由美走进研究所,机器已经待命。似乎与浩二郎同世代,自称小田切的所长接过录影带后插入放映机。录影带的影像出现在电脑萤幕。当那台蓝色轿车一现形,画面就被暂停。「就是这台车吧。」 茶川似乎已告诉他有关深蓝色轿车的讯息。浩二郎点点头。 「我会撷取这台车出现的每一格暂停画面,用影像处理软体去除杂讯。」小田切手指飞快地敲打键盘。萤幕画面变成十六分割,都是蓝色轿车的车影。小田切在键盘敲了几下,原本朦胧的轮廓随着画面闪烁变得鲜明。很快地,车型确定了。三菱ounder3.0l深蓝色,与其说是普通轿车,不如说更接近现在流行的suv车。 他接着锁定驾驶人。那是从副驾驶座的窗户看进去的画面,隐约可看人的侧脸,但看起来和打马赛克没什么两样。陆陆续续去除杂讯后,可看见驾驶人的头发及肩。 「是佳菜。」由美伸长手指,指着萤幕上一个小白点。 「这是?」浩二郎问。 「这是我买来送她的缩缅布发夹,我很确定。果然是佳菜在开车。」 「小田切先生,再来我们想知道……」 「车牌号码是吧。」小田切很快回应。 「没错,看得到吗?」浩二郎盯着只能用键盘操作的萤幕。 「最后一格可以看到变绿灯后车子往前移动的画面。监视器的镜头偏南,幸好是广角,运气好的话应该可以看到。」 「拜托你了。」 小田切将在画面中呈现斜面的车牌放大至全萤幕,开始进行杂讯清除作业。和刚才不同,这回小田切似乎陷入苦战。他眉头深锁,嘴抿紧。 但是,现在只能等待了。 小田切与模糊的车牌画面奋斗了将近三十分钟。 「小田切,进行得如何?」突然,一道声音窜进研究所。 「茶川先生。」由美看着门口。 门口的茶川一脸怒气冲冲,他把帽子从头上取下。 「计程车费待会再跟你算。」 「茶川先生,你也来了啊。」浩二郎也抬起头。 「听到这消息教人怎么工作,事情大条了。不是我说你啊,浩二郎,怎么回事啊,我想说这么重要的小姐交给你,你应该会好好保护她才对啊。」茶川鼻息粗重,可见他有多么担心佳菜子。 「我太大意了。」浩二郎低头。 「这可不是说大意就能交代过去。对了,小田切,目前状况怎么样?」 「老师,好消息是监视器镜头是广角,但修正需一点时间。」小田切敬畏地回答。 「这样啊。对了,浩二郎,画面分析就交给小田切,那先借我看一下,就是那张素描。」茶川走到研究所中央的长桌。浩二郎从由美手中接过素描画的影本拿给茶川。「就是这个记号吗,确实很像案发现场的记号。不过现场的记号是用黏呼呼的血画的,歪七扭八。」 「我直觉就是这个记号没错。」浩二郎望着茶川。 「这个案子因为嫌犯留下遗书后自杀,最后没对记号做更进一步调查就作结了,真是愚蠢。」 「假使就是把佳菜带走,自称板波的男人画下记号,他要不是十年前的嫌犯,不然就是熟知当时事件的人。」 「不过,都已经过了十年,为什么突然又……」 「一定是变态。」由美转头对着茶川说。 「原来如此,大概是跟踪狂那一类。」茶川眨眼点头。 「你是说,那个人这十年来一直跟踪佳菜?」 「所以才叫变态啊,浩二郎大哥。」由美说她当护理师的时候,曾有七年被跟踪狂跟踪。但很奇怪,当中空了三年没有跟踪。「我猜那人是白领菁英,三年被派到国外工作。」由美说。 「所以说,那人回国后又继续跟踪由美?还真执着啊。」 「就是有这种人啊。」 「就是心理有病嘛。咦?」茶川拿出放大镜。 「发现什么了?」浩二郎看茶川。 「这张图有拿去影印过吗?」 「有,我印了一张放在雄高的桌上。」由美回答茶川的问题。 「也就是说,你以这张图为原稿,又印了一张是吧。」 「没错。」 「最初的原稿上沾到了某种东西,然后再透过静电吸附在影印机的玻璃板上。之后,你们以这张图为原稿再复印一张,所以将它放在影印机的玻璃板上,结果玻璃板上的东西又沾到这张图,说起来有点复杂,总之,如果真是这样,或许我们又多了一条线索。」茶川向研究员索取培养皿和羽毛刷,他用羽毛刷在影印纸表面来回拂拭。一会儿,茶川转头看看四周,突地起身,把培养皿的粉末放入一台类似洗碗机的大型仪器。据说那是最新型的粉末分析仪器,茶川把这当自家一样使用起来。 「主要成分是碳酸钙。然后还有磷、铁,还有……」一边看分析结果,茶川的脸色变得红润。「胺基酸。 里面有十八种胺基酸。这粉简直营养满点。」 「胶原蛋白?」 「不愧是由美小姐,对美容与健康的知识很有研究。没错,我猜应该是胶质。」 茶川补充说明,胶质有百分之八十七由胶原蛋白组成,其他还包含百分之十的水分以及钙、磷、铁。而这张沾到的东西,成分除了色胺酸,还包含胺基酸。 「可以说白话文吗?」浩二郎觉得自己正在上化学课,有听没有懂。 「我不知道这张素描什么时候画的。不过上面的粉末是重要的物证,我们可以得知板波的生活环境。这浩二郎应该很清楚。」 「因为那是人体遗留的证据。」 「这些粉末除了刚才说的碳酸钙,还包括富含蛋白质的营养物胶质。这两种成分的组合,只有一种可能,那就是日本画用的颜料。」茶川将培养皿递给年轻的研究员,交代他放进电子显微镜中。「等我一下。」茶川换座位,盯着与显微镜连结的萤幕。然后他充满自信地说:「你看这么漂亮的细微粒子,错不了,是白色的颜料。」 「白色。可是,为什么颜料会有胶质?」浩二郎问。 「胶质颜料。特别是白色颜料,通常由贝壳和胶混合制成。」 「也就是说……假如这张技巧精湛的素描画,是板波自己画的,就表示他是个懂画画的人,而且有日本画的底子,当然身边就有这种白色颜料。」浩二郎激动地说。 「现在的颜料通常会添加氧化钛,但这是天然物,而且纯度相当高。这么天然细致的颜料我是第二次看见。」 「你之前就看过了?」 「是啊,我家的大姐也很会画画,所有道具都要用最上等的。京都府的u市有一间专门卖颜料的店,那里就有卖这种白色颜料,叫『胡粉』。」 「胡粉?」浩二郎高声覆诵陌生的名词。 「胡粉的原料采用一种叫板甫的牡蛎品种。不过现在全日本还维持纯古法制造的店,大概就剩下那家了。」 茶川说明,这种颜料用历经十五年风吹雨打的贝壳为原料,并将上下壳分别捣碎,再加水磨制而成。若不做到这么讲究,画出来的色彩就无法呈现温润的白色。 「日本湿气这么高的地方才做得出这种颜料。」 「板波平时生活环境会有这么稀有的颜料?」 「这就是重点。素描画中的女子长得和佳菜十分相似,但脸型和五官不一样,这是相当高明的技巧。」 「对方是画家?」 「只有专业的画家才会使用这种等级的颜料。」 「打电话到那家店问看看。」浩二郎麻烦由美用她的手机搜寻店家电话。 「车牌解读还需一点时间,不过,你看这个。」浩二郎正要拨打由美刚搜寻到的联络电话时,小田切拿一张放大到a4大小的照片给浩二郎。 「是他,他就是板波。」 照片刚好捕捉到昏暗的后座中,男人的脸往左前方一瞥的瞬间。 「就是这个男的,就是他来事务所。」由美看了一眼大叫。 「本来以为画面太暗可能看不清楚,但至少看得出轮廓。」小田切语气兴奋。 「谢谢你。」浩二郎道谢,转头对由美说。「由美,请把这张照片传给店家。」 浩二郎打电话给颜料店时,照片已经透过电邮传过去了。 「他是从事绘画方面工作的人,请问是你们的客人吗?」 对方已知道他们是回忆侦探社,正在找人。 「啊,是盘上,盘上敦老师。」 「盘上!」浩二郎听过这个姓。 「老师又开始画日本画了吗,真是太好了。他父亲淳三郎老师一定很高兴。」 「是啊,后继有人。」浩二郎随口敷衍几句便挂断电话。 「茶川先生,嫌犯是盘上。」浩二郎对着茶川大喊。 「什么!盘上。」 「对,盘上敦。」 十年前浩二郎调查那宗案件时,曾见过盘上。当时,浩二郎怀疑嫌犯的自杀不单纯,彻底调查他周遭,盘上正好是嫌犯交友名单中的一人。但当时只有询问他关于自杀少年的事情。因为佳菜子双亲遇害的时间,他有不在场证明,不至于颠覆调查结果。 「一开始看到素描画的时候就要发现才对。」 难不成浩二郎内心熊熊燃烧的愤怒之火,已被十年的时间冷却了吗? 「认出车牌号码来了!」此时,小田切的欢呼声响彻研究所。 6 深蓝色的suv停在四方形的水泥建物前。建物周边种植整齐排列的树木。佳菜子的手表指针指着三点半。她已经和这名叫盘上的男子一起行动超过五小时了。 这人知道那宗可怕的事件。他说不定早就知道我是被害者的女儿,才特地来造访。 若真是如此,他的目的为何?佳菜子在脑中飞快地思索。 「到了,辛苦你了。」盘上的关西腔突然消失,他用另一种语调对佳菜子说话。 到底怎么回事,难道连关西腔都是假的?不过,一个人说话的方式会改变听者的解读,他现在的说话方式让佳菜子产生错觉:好好跟他交涉的话,他说不定肯放我走。 佳菜子思考着有没有方法可以从这名陌生男子手中脱逃。下车瞬间趁机脱逃吗?但这里杳无人烟,她也不知道自己身在何处。车子开进小路已有一段时间,对没有地理概念的佳菜子而言,这里简直和迷宫没两样。 用跑的对她绝对不利。更别说她从小就不擅长跑步。 不行,一定马上被抓住。 佳菜子告诉自己,自己不再是当年软弱的高中生,而是遇到任何问题都能找出解决办法的侦探社一员。现在不能轻举妄动,当务之急是确认这里的位置,还有这栋建筑物。 「这里是父亲为我准备的工作室。」 男人的口吻变得很有礼貌,侧脸也很沉稳。 「这原本是染色工厂,面积大概六百坪,而且离马路有一段距离,必须经过好几条错综复杂的小路。所以,若想对外求救……不,我个人觉得,佳菜子小姐应该不至于有这么愚昧的想法。」 听到他叫唤自己名字时,佳菜子不禁毛骨悚然,她提醒自己千万别小看对方的敏锐。佳菜子的眼神和表情变化都逃不过他,而且每每说中佳菜子内心。佳菜子提高警戒,自己须面无表情,否则老被他看出的自己想法,就只能被牵着鼻子走。 盘上下车,从外面拉开后座车门。 盛夏的热风和刺眼的阳光扑打在佳菜子脸颊。 「我要回去了,请问这里是哪里?」佳菜子下车后对盘上说。 「我很不喜欢说谎,不过佳菜子小姐对我来说是必要的存在。我不可能让你回去。」 「就算你需要我,我也要回去。而且我没有道理听你的话。」 她的心脏跳得很快,但一旦开口说话,似乎慢慢平复下来。 「道理吗?关于这点,我们进工作室再慢慢说。」盘上的手放在门上。 「我没有话要和你说。」佳菜子知道,进这扇门后一切都完了,她站稳脚步,转身想离开。「好痛!」佳菜子感觉有人抓住她脖子。盘上紧抓她的颈部,力道十分强劲,佳菜子难以抵抗。「没想到你有这么鲁莽的一面。」 盘上强行把她拉回来,拖进建物内。里面像极老旧的学校礼堂,飘散着类似香木和蜡烛的味道。一股无力感垄罩着她。佳菜子觉得自己很没用,今天若是由美被抓住,至少会回盘上一巴掌吧。 进到里面,盘上才把手从她脖子上抽走。佳菜子抚摸着脖子,观察内部。四周立着许多屏风画当作墙面。在佳菜眼中,这里每一幅画都像是日本画和西画的折衷版,有一种故弄玄虚的味道。因为这些画乍看之下,主题都是外国风景、建筑和人物。 「你应该听过盘上淳三郎这号人物。」 「我知道盘上淳三郎……」 「很不幸,我是他儿子。」盘上微微抽动右脸,一脸厌恶且不屑地道,但并没有粗鄙的感觉。 「既然你是名门之后,为什么又——」佳菜子的话被打断。 「你听过盘上淳三郎,但应该没听过盘上敦?」 「不是这样的,那只是我孤陋寡闻。」佳菜子低头。她根本没有必要道歉,但现在的他似乎具有某种魔力,逼她不得不这么说。 「大家都看不到我,只看到伟大的淳三郎画家。我父亲的画根本就不是艺术,至少和我追求的境界完全不同。但大家那么推崇我父亲,把他的画当作宝。 」盘上强迫佳菜子坐在坚固且有靠背的椅子上。佳菜子眼前有一张榻榻米大小的木桌,上头随意摆着和纸以及素描用的炭笔。「我已经抓到美的精髓了。早在十年前,我差点就完成了,要不是遇到障碍——直白地说,那些碍手碍脚的人妨碍我。」 「十年前。」她又听到盘上说出不舒服的关键词。 「十年前,在京都的伏见。」 「伏见……」 「这和在御香宫画素描那件事完全是两码子。」 「那段故事是骗人的吗?」 「不是骗人,但也非事实。」盘上站起身,盯着佳菜子的脸,他的表情十分沉稳。「虽然现在说这些都无济于事。我亲手将阻碍清除掉了。」盘上在佳菜子脸前挥动自己的右手手掌。 「……阻碍?」 「你应该听出来了。我清除障碍、杀死碍手碍脚的人,也就是佳菜子小姐的父母。」他冷静地说。佳菜子失去思考能力。难道说,从刚刚到现在满嘴胡言的盘上,只有杀害她父母这件事是在说实话吗?她不相信。 「我割断佳菜子小姐的父母喉咙。」 这人到底怎么回事!正常人能面无表情地说出这种话吗?佳菜子摇头,告诉自己不要被骗了。「我的父母怎么会碍到你。」 「但他们确实如此。很遗憾,他们只能死了。」盘上静静地坐在隔壁椅子上。 佳菜子不自觉地撇过头。慢了一拍的怒火和憎恨从内心深处涌上。她想把所知道的最肮脏言语都骂出口,但脑中一片空白。相反地,她的泪腺有反应。当她想起曾经相信永远能与父母围着餐桌同声欢笑的自己时,眼泪流了出来。 「很难过吗?都过了十年了。」 「恶魔!你是恶魔!」 她仅吐出平凡的咒骂。她太无能为力,这股心情令她泪如雨下。 「太遗憾了,追求美的人竟被唤为恶魔。」 「你比恶魔还不如!」她其实想要更激动地咒骂,但声音哽咽在喉头。 「我不觉得我做的事情是善,但他们挡到我了,行大善前,这是必要的小恶。」 「你居然说是小恶!」 「没错,仅止于此。」 「你到底把人命当什么……把我的父母还来!」 「不可能,我不是神。」 「为什么、为什么,我父母到底哪里碍到你了。」 「我只是想追求极致的美。」 「美……」 「我想创造出极致的美,但盘上一族的血液不够格。」盘上拿起红色炭笔,随手在一张和纸上涂起来。「你看过这个记号吗?」 一个漩涡般的记号。佳菜子似曾相识。 「这是一千多年前,中国云南省少数民族使用的象形文字,叫东巴文,你应该有听过。这个记号在东巴文中是血的意思。」 佳菜子竭尽全力理解他说的话。 「这是流传在科学时代之前的文字,你不觉得长得很像某种存在吗?」 我不想听杀人魔承认杀人的借口。我只想知道你为什么杀死我父母。 佳菜子挤出最后一丝力气问道。 「这是双螺旋,dna。」 盘上这么说,佳菜子重新凝视他画的记号。看起来确实像仿照双螺旋所画的,但无法想象这个记号就是dna的意思。 「而且它很像音乐符号,让人感受到蕴藏在血液的基因以及生命的律动。」 「这跟我的父母又有什么关系?」 「我非常尊敬活在文明时代之前的人。他们保有敏锐的感性,而这正是欣赏美不可或缺的要素。相较之下,二十一世纪的人类正在堕落中。当然包括我和我父亲。因此,我须毫无保留地相信自己的感性,清洗盘上一族堕落污秽的血液。我想留下我认为美的东西,为此,我必须找到配得上我的美感材料。」 他正陶醉其中。盘上正陶醉在自己的言词中。 「材料?」 「橘佳菜子,就是你。不要哭泣,因为你是万中选一,应该感到光荣。」盘上移动到桌子另一头说:「这就是完成型。」将挂在画架上的白布取下。上面挂着一幅画,画中少女和她在事务所看到的素描画一样,正对着佳菜子微笑。 「如何?不觉得这就是美的极致吗?眼睛、鼻子,还有嘴唇。尤其上唇形状完美,匀称好看,尖端如富士山尖窄的峰顶。」 「这到底……」 「这是我们一起创造的孩子。佳菜子小姐和我的小孩,明白吗?」 「我不懂!」 「我马上就让你了解。」 「住手!」她双手压紧裙摆。 「你别误会,那是十年前的事了。现在我最大的愿望就是和佳菜子小姐合而为一,一起死去。」 「不要!我死都不要。」佳菜子猛地从椅子上起身。她往玄关方向跑,但头发被揪住而退后几步。由于太过疼痛,她蹲下来。 「这里就不会像十年前一样,出现碍手碍脚的人。」他拉扯着她的头发,强迫她坐在椅子上。佳菜子这次流泪是因为疼痛。为什么我会碰到这种事?这个男的和我一点关系都没有啊。佳菜子怨叹自己的不幸。 「十年前,我希望将你据为己有。我试着接近你,想好好跟你说话。」 「你就是戴棒球帽和墨镜的男生。」 「我怕被别人认出来。」 「你太乱来了,那种装扮,哪个高中女生看到不害怕。」 「所以我直接进你家,拜托你父母,让我见你一面。没想到他们居然责骂我,要我不准再靠近你。」 「所以,你就把我父母——」 「我的动机十分充足,他们妨碍我创造极致的美丽。」 「太荒唐了!你根本不是人!」 我会被这个人杀死。就像当时一样—— 恐怖与绝望使佳菜子全身虚脱。 十七岁之后约莫有十年的时间,她一直因为这男人的罪行,饱受后遗症所苦。她生命的时间宛如静止在那一刻,多年来不断与恐惧奋战,早已身心俱疲。直到在回忆侦探社工作后,总算慢慢找回自我。就在好不容易找回些许自信,相信以后不用再心惊胆战过生活时,直接跳到人生的句点,这样的人生未免也太苦了。几个小时前,她和由美吃午餐时还聊到浩二郎、雄高以及目前接手的案子,她内心深信今天一定又是充实的一天。 我想活下去。 只要能活下去,其他的我什么都不要。 但我又不想照着这个男人的话做。既然如此—— 「你为什么想死?」 只好争取时间。 大家回到事务所发现我不见后,一定手忙脚乱。侦探社的同伴们说不定有办法找到这里来。由美亲眼看过盘上的长相。这是唯一的希望。佳菜子试着思考各种可能,但她发现自己似乎没留下任何线索。把轮椅推到盘上的车子后,自己应该立刻回到事务所,居然连一张纸条也没留下。 录音笔。 对了,我有把和盘上的对话录下来。 不,他说谎伪装自己,根本没有线索可以连结到盘上的身份不是吗? 「你应该没有理由寻死。」佳菜子看着一脸讶异的盘上。 「我感到绝望。」 「为什么?你明明有画画的才能。」 「十年前,你还是少女。但现在二十七岁的你已经被玷污了。我失去洗涤血液的机会,继续活下去也没什么意义了。」 「既然你觉得我不再可以利用了,那就放过我。」 「找另一个替代你的人吗?我在法国等地花五年遍访,就是找不到与我感性契合的材料。你不了解你的优点。」 佳菜子听到禽兽赞美的言语,感到反胃。「我从十七岁开始就因为你做的事,使我人生中所有一切都停滞不前。你打断我的人生,你知道吗?」 「够了。」盘上按下遥控按钮,设置在四个角落的喇叭播放出钢琴乐曲。拉赫曼尼诺夫的钢琴协奏曲第三乐章。音量十分惊人。「来,让我们许下永恒的爱的誓言。」 音乐放得这么大声而不怕吵到邻居,意味着这里有多么偏僻。 再这样下去真的会被杀掉。橘家的血脉就会断送在这只禽兽手上。 我绝对不会让这种事发生。 术上的执着,否则无法成功。 主动出击才有可能获救。 佳菜子豁出去,伸手去拿某样东西。 7 桌上并排各种绘画工具。佳菜子伸向其中一个黑色容器。她迅速打开瓶盖,果然如她所料,是墨汁。 「你要做什么?」 「我梦想成为一名书法家。」 「现在说这个做什么?」 「我最喜欢墨汁的味道。」 「我问你现在说这些做什么?」 「反正都要被你杀了不是吗?你不是想要我的命吗?」 「我希望你和我一起死。我希望你来和我的绝望陪葬。」 「还不都一样。反正我再也无法拿毛笔了,不能写毛笔字。啊,这味道真香。」佳菜子把墨汁凑近脸,努力装出着迷的样子。她不知道什么样的表情才是超出常轨。不过现在有范本,那就是盘上说话时一连串的表情。 「我承认书法有书法的美。我也知道书写者的灵魂就蕴藏在微妙的运笔中。」 「你不可能明白,你说谎。」佳菜子紧握墨汁容器,尽可能压抑感情说出这句话。 「别小看我,日本画也包含书法的要素。以前的人甚至提倡『书画一致论』。」 「吴道子?」 佳菜子说出中国唐代书画家的名字。吴道子主张书画同源,认为两者笔法共通。 「你很清楚。没错,我认为书法和绘画在本质上拥有相同的内涵。」 「这不过是牵强附会。」 「牵强附会?」 「你不可能真的了解。」 「真会说大话。我和你不同,至少我是日本画画家。」 「那又如何?」 「你只是一个外行人。」 「吴道子说书法和绘画都是人格的表现,作品会直接呈现画者的人格,你应该知道这点。」 「人格吗?照你的说法,好像暗示我缺乏谈论书画的人格。」 「是的,你没资格谈论美感。」 「也许你说得没错。」盘上双手交叉胸前嗤笑说。 现在一定要让他保持亢奋,否则计划就不会成功。 佳菜子对着一副事不关己的盘上重复道: 「你没资格谈论美感。」 「这我可无法下定论。」 盘上一副无所谓地直视佳菜子,大言不惭地说。他的眼眸闪烁出一股莫名恶心的光芒。佳菜子看到他眼中发出怪异的光彩,确信盘上就是杀死双亲的凶手。她终于醒悟到自己太天真,难怪一直有一种与现实脱节的感觉。杀人对眼前的人来说,根本不痛不痒。如果没办法顺利脱逃,自己一定会没命。佳菜子想到这里,持墨瓶的手指不禁微微颤抖。 「但美感和人格毫无关系。」 「怎么会没有关系。」 「现实就是如此。」 「你弄错了,不是这样。」 「我亲眼见到,世间如何赞赏那位代表日本的日本画画家。」 「你说盘上老师?」 「那个男人根本毫无品格可言。可是又如何。你应该看过代表作《缀文之女》吧?」 佳菜子不认识画界泰斗盘上是怎么样的一位画家,不过她在美术杂志封面看过《缀文之女》这幅作品,里面画一位梳着丸髻18的女性手肘撑在长方形的几案上,手持小楷沉思,表情引人遐想,似乎正斟酌字句写信给某人。特别是那位女性持小楷的手指非常纤细,令佳菜子印象深刻。 「你觉得那幅画怎么样?」盘上用仿佛看穿人内心深处的视线盯着佳菜子。 「我不记得了。」 「骗人。」 「真的。」 「你脑中浮现画中女子的手指。」 「……不是,才不是。」听到盘上一针见血的指谪,佳菜子心头一惊。 「世人都觉得那幅画很美,目光都被女子拿笔的手指吸引,你也是吧?」 「我觉得很美,有什么不对吗?」 「我说过了,那家伙品格低下。」 「每个人在家里和在外面表现出来的样子,本来就不一样。你们是家人,或许比较容易看见私底下随便的模样……」 「你说那家伙是家人?不要再说这些废话了。人格和艺术本来就没有关系,这是千真万确的事。你不能因为我杀害你父母,就说我没资格谈论美感。圣人君子的美反而陈腐,缺乏独创性,无趣。话就说到这边了。」 「我还以为你对美的爱恋会更执着些,真遗憾。」佳菜子盯着墨汁容器说。 「什么?」盘上身体前倾,车钥匙就在他前面。 「我最爱墨汁乌黑的色泽。」 「什么?」 佳菜子起身双手握着墨汁容器,像握枪一样伸向前,矛头指向一张图,正是盘上画的想象两人结合后所生下的孩子。 「住手,你要做什么,别动我的画!」 「这种烂画!」 「这可是我死前最后一幅作品!」 佳菜子举高晃动墨汁,接着紧捏瓶身,顺势往下挥。黑色液体越过桌子,喷洒在脸庞带着稚气的仿佳菜子画作。画布溅满黑色飞沫。 「开什么玩笑。」盘上急忙冲到画布旁边。 佳菜子照着先前的盘算,赶紧拿起车钥匙,一溜烟地往出口跑去。 「……我的作品。」 佳菜子无视盘上的哀叹,打开门冲到外面。 她打开车门坐在驾驶座上,接着转动钥匙启动马达,引擎立刻发动。总之要尽量远离盘上的地盘。她将自动变速器打到d档,接着松开手煞车并握紧方向盘,踩下油门。车子往前滑行时,佳菜子左手伸进仪表板抽屉,摸到手机吊饰的娃娃,觉得它比平时可爱百倍。她顺着手机吊饰抓住了手机。 然而,前方竟是死路。佳菜子惊吓地闭上眼睛,急踩煞车,然后她左手紧握手机,右手操作方向盘,赶紧回转。大概是单手操作不熟悉的车子,再加上大部分注意力都放在手机上,她没意识到前方有异,再度猛踩油门时,前挡玻璃似乎撞到什么。 她用右手确定门锁有上锁,接着提心吊胆地张开眼睛。 「啊!」 前挡玻璃一片鲜红。 难道是那个人。 佳菜子直打哆嗦,全身僵硬时,前挡玻璃下方缓缓伸出一双手。那双染满鲜红色的手掌紧抓住雨刷。 8 「我是盘上。」盘上淳三郎接起电话,不悦地说。浩二郎先打去淳三郎家中,但不巧对方外出。浩二郎连续打了不知几家画廊,终于在位于东山的某间画廊逮到他。 「唐突请教您这个问题,请原谅我的无理,因为这件事非常严重,关系到人命。请告诉我令公子盘上敦先生人在什么地方。」浩二郎表明自己的职业后立刻问道。他怕心里着急讲太快,刻意放慢速度。 「侦探找敦做什么?而且,你说关系到人命,恐怕言重了。」 「敦他带走了一位女性。」 「带走女人?」 「应该说他绑架了一名女性。」 「既然如此,那你应该去报警才对。」淳三郎冷淡地说。 「我已经联络警方了。因为时间紧迫我就直说了。敦他可能和十年前某桩杀人命案有关。而且他现在打算犯下更严重的案件,所以请告诉我他可能会逗留的地方。」 「十年前……」浩二郎听淳三郎的语气,感觉他正在搜寻过去的记忆。 他知道些什么——淳三郎的沉默给浩二郎这个感觉。 「盘上先生!」 「你是说敦涉嫌杀人?开玩笑也要有个限度。」 人说话言不由衷的时候会有一种空洞感。现在盘上说话正给人这种不舒服的感觉。浩二郎觉得盘上父子之间的关系存在着某种隔阂。 「没有时间了。不赶快阻止他的话,敦又要犯下罪行。」 「等等,你用『又要犯下』这种说法就太超过了,传出去多难听。」 「让我来阻止他。我是负责十年前那宗案件的刑警。」 「你是刑警?」 「是的,曾经是。正因如此我非要阻止他不可。」 「我儿子敦和杀人命案无关。」 「盘上先生。我们对敦的行动很多地方无法理解。他绑架一名女性,却在我们这边留下指纹、声音,还有一幅画,我感觉不到他任何想隐藏罪行的意图。」 「我不懂你的意思。」 「他在自暴自弃。」 「……」 「现在分秒必争啊。」 「如果他带走的人是女性……」 「如果是女性……」 「我想应该会去他的工作室。但你确定真的是敦吗?」 「他已经被人指认。」 ……」 「到底在哪里!」为了斩断淳三郎心中的犹豫,浩二郎高声催促。 「京田边市高船i町的一间废弃学校。门牌是京都府,不过靠近奈良县的生驹。」 「感谢您的协助。」 「喂。」淳三郎叫住正要挂断电话的浩二郎。 「是。」 「他从国外留学回来之后,我看得出他很努力,虽然还不成熟,但我对他有很高的期许。千万别让敦做出傻事。」 「我会尽力。」浩二郎简短说完便挂断电话。 他立刻拜托茶川联络府警的永松,并指示事务所的三千代监视淳三郎的行踪。 下午五点过后,刚好是国道一号线开始堵车的时间,但对由美骑的katana来说,完全没有影响。机车每变换车道,后座的浩二郎身体就会跟着左右摇摆,像流水一样在车阵中穿梭。他们穿过高速公路和高架桥,渡过木津川大桥后,附近大卡车开始变多。 即使如此,由美仍毫不畏惧,丝毫没有减速。 进入京田边市的住宅区后,从太秦回来的雄高打电话来。 机车停在路肩后,浩二郎脱掉安全帽接电话。 「实相大哥!」雄高发出沉痛的声音。 浩二郎告知他们正前往盘上的工作室。 「我这边也一直持续追踪佳菜的电话,不过都没有回应。」 「有件事要拜托雄高。」 「什么事?」 「三千代正在东山的画廊监视盘上淳三郎。」 「他的父亲吗?」 「我觉得他们父子之间的关系不单纯,我也说不上来,感觉不到温暖。你先联络三千代,和她接手。」 「他们的父子关系会是这次事件的导火线吗?」 「不知道。总觉得他们父子感情不好。」 浩二郎挂断电话,他一戴上安全帽,由美立刻发动机车前进。 车流量越来越少,由美再加快速度。就在右边的天空化为一片火红时,机车离开住宅区,沿着田园地带往南奔驰,上下坡度增加,连续经过好几条像产业道路般的小路。行驶路线稍微转为偏西,道路坡度越来越陡峭。茶田层层叠叠,附近天色逐渐昏暗,原本绿油油的景色逐渐变成墨绿。车子爬上坡道,道路忽然豁然开朗,生驹山仿佛近在眼前。再稍微往前行驶,出现一幢大型木造建筑物。 「浩二郎大哥,就是那间。」由美大喊。 「好,我们直接骑进校园。」 木制的校门早已腐朽,失去分隔作用。katana行驶在土地柔软的校园中。每当车子轮胎空转失去平衡,由美立刻修正拉回,两人逐渐接近老旧校舍。 但环视周遭,不见盘上的车。机车一停下,浩二郎立刻拔腿前冲。 他被松软的泥土绊住脚,但依然朝校舍玄关全力冲刺,冲进旧学校内。 「佳菜!」 没有人回应。 浩二郎喊着佳菜子的名字,在走廊上奔跑,探查每一间教室。昏暗的教室中,随意摆着画架、画布、和纸、屏风。教室的隔间被拆掉,二楼的天花板也被打通。从挑高天花板的采光窗投射进来的光线十分微弱。 浩二郎靠着微弱的光线,屏气凝神寻找人的踪迹。 但他没发现任何人的气息。 难道已经——浩二郎甩开脑中的不安,走遍工作室的每个角落。但还是一个人影也没有看见。他靠着手机的亮光重新搜索越来越昏暗的工作室,连桌下和屏风后面也不放过。 「浩二郎大哥。」由美进入校舍。 「刚才都没有人出去吧﹖」 「没有,一个人都没有。虽然天色越来越暗,但若有人经过,我不会漏看。」 「我这里也是,一个人都没有。这就奇怪了。」浩二郎用手机的光照走廊。走廊上清楚印着浩二郎的脚印。「你看,只有我的脚印,这里很久都没人使用了。」 「真的,从玄关到这里,只有我们两人的鞋印。再往前就只剩浩二郎大哥的脚印。会不会佳菜不是被带到这里?」 「这里确实很像盘上会逗留的场所,但或许是他父亲猜错了。」 「怎么办,浩二郎大哥,天已经要黑了。」 「我先打电话给雄高,看盘上的父亲现在在做什么?」浩二郎按下雄高的手机号码。 「佳菜她没事吧。」雄高一接起电话立刻问道。 「工作室一个人也没有,而且看起来好一阵子没人使用。」 「怎么会这样。」雄高沮丧地说。 「你那边如何?」 「永松刑警带着鉴识人员来事务所了。」 「永松肯出击真是太好了,我们这边也要想办法跟上。淳三郎呢?」 「我和大嫂换班了,现在正在跟踪他。」 雄高开着事务所的轻型车,追在载着淳三郎的计程车后头。 「这样啊,那你们现在在哪条路上?」 「二十四号线往南,刚进入大久保。他从国道切出去,转了好几条路,我不太清楚目前正确的位置。左手边……刚经过大久保的陆上自卫队屯驻地。」 「我知道了,你小心开,继续追。我会用手机的gps确认位置和你会合。」 浩二郎直觉,破解整个事件的关键掌握在盘上的父亲手上。 「由美,盘上的父亲现在人在大久保,我们赶紧追上。」浩二郎边戴安全帽边说。 9 红色的手掌紧贴在玻璃窗上,一动也不动。 从鲜血的量来看,盘上应该受伤不轻。佳菜子心想,自己必须做点什么才行,至少先确认他受伤的状况。佳菜子想要按下电动窗的按钮。但即使按钮只离她三十公分远,她的手却完全不听使唤。 她想,要先叫救护车。 佳菜子想打开紧握在左手上的手机掀盖,但打不开。她想用手指抠住手机的掀盖,手指却滑开。她讶异手机怎么变得那么薄。为了确认,她把手机拿到眼前,但这时车内已经一片漆黑,一时看不清楚。 什么? 她倒抽一口气。手机被折成两半,萤幕的部分不见了。 什么时候被折断的? 面对盘上深不可测的恶意,佳菜子眼前一片昏暗,快喘不过气。过度换气症发作了。不管吸多少空气进入肺部,呼吸仍无法缓和,反而还觉得脑部缺氧,忍不住张大嘴巴一开一阖地帮忙呼吸。 她胸口非常激烈地鼓动,却觉得像是破了洞的风箱似,不断在漏气。 她听专科医生说过很多次了,过度换气症不会致命。她理智上可以理解,但情感上却觉得自己经历的痛苦或许和其他病患和病例不同。 溺水的人,都是这么痛苦地死去吗?但是这里并没有水,而且空气应该还足够,不可能会窒息。佳菜子拼命地告诉自己。但平时她一旦引发这种呼吸困难的症状就难以平息,更何况在车内这么狭小的空间,状况更加严峻。她浑身发抖,鼓起力量再次把手伸向电动窗按钮。她全身都趴在门边,脸紧贴着玻璃窗。 她将力量集中在僵硬的手指,伸向按钮,好不容易才抬起中指。她加上身体的力量按下按钮。门框喀拉一声,窗户下降了约十公分。夜晚的暖风从缝隙窜入,抚过佳菜子的额头。外面的空气流进车内,但佳菜子依然觉得喘不过气来。 黏腻的汗沿着鬓角滑下。 我想要空气。她在心中呼喊,并试着尝试腹式呼吸,但无法鼓起肚子。 呼吸、我无法呼吸。 她开始记不得自己平时怎么呼吸。当她意识到自己快失去意识时,内心一股蠢蠢欲动的不安感仿佛从四面八方袭来。 她把力量再度集中在手指,窗户又下降了十公分。 她看见窗外昏暗的夜空与建筑物的阴影逐渐融为一样的黑色。 突然,一只白色的手臂从半开的窗户伸进车内。那只手臂的动作像条蛇一样灵敏,倏地打开门锁。 她发不出声音,只能瞪大眼睛看着。 窗户外,盘上的脸像大特写般贴在玻璃上。他笑了笑,站起身。 「你用墨汁,我就用红色。这是日本画用的红色,是从胭脂虫的雌虫身上萃取出的胭脂虫萃。简单说就是虫血。你看这颜色真美。」 「……」 「怎么,过度惊吓说不出话来了?看你喘得那么辛苦,来,我帮你。」 第四章 少女椿的梦想 1 一之濑由美带橘佳菜子去k大医院。 由于佳菜子刚经历生死交关,实相浩二郎指示由美先带她去饭津家诊所住院一阵子,待她心情缓和后,慎重起见再去大医院做精密检查。浩二郎判断,佳菜子的过度换气症才刚发作过,最好先去饭津家医师那里休养。一方面,饭津家医师比较了解她的个性,另一方面,他希望佳菜子待在自己看顾得到的地方。中午前,佳菜子就会做完所有检查,下午两点过后就能听取报告。两人先在一楼的咖啡店吃些轻食,等待检查结果出炉。 「今天早上看到你的脸,总算放心了。」由美在自助式餐厅,大口咬下刚端来的总汇三明治。 「害你操心,真的很不好意思,我已经没事了。」佳菜子露出开朗的表情。 「盘上敦已经向警方坦承十年前的事件了。昨天在浩二郎大哥底下做事的刑警来事务所跟我们报告这件事。」 由美没告诉她盘上有「高阶脑功能障碍」,判定有无责任能力仍是未知数。 「这样啊。」 两人将糖浆倒进装着冰红茶的玻璃杯,用吸管搅拌。冰块发出匡啷匡啷的声音。 「听说他自己承认是他怂恿朋友假扮成凶手,然后再杀死他,营造成自杀的样子。他还说,他觉得最后大概瞒不过警方,所以才假装去欧洲学画深造,其实是要逃跑。要是当时警察办案时更慎重一点就好了。」 「实相大哥他一直觉得凶手另有其人。」 「只有浩二郎大哥最可靠。」由美自吹自擂似地说。「对了,警察侦讯你的时候,好像讲蛮久的。」 「对啊,好累。」 「这难免。你也挺勇敢,撑那么久。」由美瞄到佳菜子纤细的后颈上有一道瘀青。 「其实我很害怕,不过我相信你们一定会来救我。」 「你相信?」 「对,虽然我真的一度觉得大势已去。最后还是选择相信。」 「相信浩二郎大哥?」 「相信……侦探社所有人。」佳菜子对由美绽开笑颜。 「我看是浩二郎大哥。」由美抬头挺胸。 「由美姐什么时候认识实相大哥的?」 「第一次见面是我还在医院工作的时候。」 「我记得没错的话,由美姐以前工作的地方,应该就是这间医院对吧。」 「没错。」 「实相大哥哪里不舒服吗?」 「身体不舒服的,不是浩二郎大哥……」不知为何,由美说不出三千代的名字。 「啊、是三千代姐?」 「嗯,因为酒精依赖,把身体搞坏了。」 浩二郎来医院,照顾因为酒精依赖住院的妻子三千代。 「所以实相大哥来照顾她?」 「没想到给他看到我凶巴巴的模样。」 由美像是打断佳菜子的话似的,回忆起当时情景。由美的学妹被院内重量级的教授性骚扰。她向护理长告状,但护理长似乎屈服于权威,没有给她正面回应。不仅如此,护理长甚至居中协调,希望这件事能用金钱解决。由美知道这件事后,怒不可遏。 她直接找护理长谈判,坚持教授应该向学妹赔罪。 「当我和护理长剑拔弩张的时候,正好被浩二郎大哥看见。」 「由美姐当时一定很可怕。」佳菜子露齿笑了一下。 「因为……我一向嫉恶如仇,没办法。」 「后来呢?」佳菜子用吸管喝冰红茶。 「后来,被害者自己慢慢屈服了。」 「怎么会这样?」 「我不知道,也许为了钱,也许她未婚又年轻,觉得丢脸,害怕事情被传出去。」 「怎么这样。」 「而且,她还对我说:『这又不关你的事,你气什么。』」 由美第一次跟浩二郎说话,是她去病房帮三千代打点滴的时候。 「他问我,刚才看你和护理长起争执,还好吗?」 「确实很像实相大哥会说的话。」佳菜子眼神发亮地看着由美。 她过去脸上常有的胆怯神情已不复见。由美心想,说不定佳菜子就是那种越挫越勇的女人。她在医疗现场看过许多年轻护理师历经许多残酷的考验后越来越坚强。 「我心想这人真是爱管闲事,不过他的眼神和一般人不同。」 「眼神?」 「浩二郎大哥的眼神,该怎么说,也不是同情,我说不上来。老套地说就是很温暖,感觉这人不只是好奇问问而已。」 「我也有同感。我那时想,刑警先生明明来做笔录,为什么对我这么好。」 「是啊,只是一个刑警。但这就是他会做的事。」由美说到浩二郎时,眼睛看着远方。随即,她回过神来,急忙窥看佳菜子的表情,但她似乎没有特别的反应。由美发现自己又开始自我意识过剩。「看看我,一副好像自己很厉害的样子。不过我和盘上四目交接的时候,却没看穿他的企图,这表示我的功力还差得远。」 「这不是由美姐的错。是我……我觉得很抱歉。」佳菜子低喃。 「抱歉?有什么好抱歉的?」 「因为,不管是实相大哥也好,由美姐也好,还有本乡哥。我觉得自己好像是大家的包袱一样。」佳菜子低头,轻咬嘴唇。 「佳菜你说什么呀,我才夸你勇敢。浩二郎大哥也希望你身体赶快复原,尽快归队。」 「我想过自己也是侦探社的一员,必须有点表现,但仍一事无成。」 「那就努力工作当作报答不就好了。」 「……由美姐。」 「我想不管怎样,浩二郎大哥一定都希望能守护着佳菜,看着你成长。他就是这样的人。」由美脑中浮现浩二郎的笑容。 「由美姐有护理师的资格,为什么想来回忆侦探社工作?」 「因为我以为每个女生都和我一样会对性骚扰感到愤怒。」 「其他人不会吗?」 「她们嘴巴上讲讲,发发牢骚而已。工会也不行动,事情被掀开后,只有我一个人站出来。」由美似乎觉得用吸管喝太慢,直接拿起玻璃杯就口将冰红茶一饮而尽。「……结果就被大家被排挤。」 随着医疗技术高度发展,现今的医疗在处理疾病时,大多会编组团队。毕竟,团队合作是降低犯错最好的方法。面对需要高度医疗技术处理的重症患者,或是面临困难的局面时,扰乱团体合作秩序的人必定不受欢迎。由美就这样被排除在医疗团队之外。 「病患生的病是重是轻,我很清楚。谁的程度高,谁的程度低,包括医生和护理师对我有什么偏见,我也都很清楚。撇开这些不谈,没有成就感也是一个问题。」 「我懂,由美姐想要学习更高级的技术。」 「机会被剥夺,便逐渐失去干劲……」 在这样的状态下,由美听闻浩二郎有成立回忆侦探社的想法。由美一开始不能理解浩二郎,但在不断照顾病患的过程中,她逐渐了解回忆对人生有多么重要。 当她看到被宣告余命的人,对着小孩、孙子、朋友热切地聊着自己走过的岁月足迹,那种感觉就像是他希望在死期来临之前,自己能成为大家、或谁都好,成为他们的回忆。即使这个人的人生多么平凡无奇。 由美过了三十岁之后才体悟,其实人生不分平凡和精彩。因为每个人的人生都是独一无二,无可取代。 「每个人都希望能成为别人的回忆。当我深刻了解这点后,就觉得把寻找回忆当成工作也不赖。」 「我也是这样想。不过——」 「不过会想说,怎么可能真的把它做成一门生意吧﹖全靠浩二郎大哥的品格。」 「由美姐很喜欢回忆侦探社吧?」 「我喜欢这里的人。嗯,不,应该说,我喜欢这份工作。」 由美脑中闪过浩二郎的脸,赶紧换个说法。 「说到工作,因为我的关系,害你取消和那位通译的女儿见面。」 由美从战争结束时担任新闻记者的六心门彰那里,得知曾任mp(美国宪兵)通译的理查杉山的消息。理查杉山已经去世,但他还有一个独生女住在神户。 「今天晚上我们就要和那个叫沙也香的女性见面。」 「真的?」 「上次六心门先生有事不克前来,今天晚上凑巧他有空,也会一同出席。所以延后反而更好,你不要想太多。」 晚上七点,他们和沙也香约在神户元町的一家中华料理店见面。由美一想到和期盼已久的人见面,以及和浩二郎一起走在夜晚神户的街道,不禁心跳加速。 2 由美 搭地下铁来到京都车站,在jr京都线的月台和浩二郎碰面。两人搭上往姬路的新快速列车,在三之宫车站换乘普通列车,坐到元町车站下车。从车站步行七、八分钟他们便来到相约的地点,中华料理店「酒国」。从中华街的主要道路一转进小巷,就看到店家在门口摆着一大口瓮,似乎用来取代招牌,拿来做装饰。 「嘿,你们二位,这边哟。」只见过一次面,却像长年好友一样打招呼的六心门对由美和浩二郎招手。他头发和胡须已全花白,声如洪钟,感觉不出是八十四岁的人。由美看他脸颊红润,虽戴着厚镜片,但眼神朝气蓬勃。 「耽误您宝贵的时间。」浩二郎鞠躬,走向圆桌。由美跟在浩二郎后头,有礼貌地道谢,但耳边不断回荡着六心门刚才说的「你们二位」。 「这位是理查杉山的女儿,杉山沙也香。」 「你好,我是杉山。」听六心门这么介绍,沙也香起身致意。她五官轮廓深,但看起来仍接近日本人的脸。年纪五十五岁上下,一头短发非常适合。 「我对这种严肃的场合最没辄了,来,先吃饭再说。」六心门叫服务生可以上刚才点好的桌菜。 吃完饭,浩二郎开门见山地询问六心门当时事件的始末。 首先,必须确认日本少年殴打进驻军美兵死伤事件的详细情形。浩二郎说,假设拯救岛崎智代的少年真的打死美兵,必遭到严惩。这件事情关系到少年是否还活着。 「前阵子杉山先生已经去世了,没办法听他亲口说。不过我记得,那一带确实发生许多事件。有暴力事件,也有杀人事件。只是我当时听杉山先生说,那名美兵并没有死。都怪我当时年少,血气方刚,书里面写的内容其实过于夸大了。」喝了不少老酒的六心门,脸上不见醉意。 「那么,日本少年打死美兵是事实吗?」浩二郎进一步确认。 「关于这点,待会就交给杉山先生的女儿来说明吧。」 六心门转头看身旁的沙也香。他对沙也香微微点头确认后,又继续说。 「哎呀,我想当时的日本人大概没有体力或力气去做那样的事。反倒是对日本人记恨在心的进驻军……唉,反正类似的事件很多,时有耳闻。总之,我当时是为了告诉大家黑市的存在是必要之恶,才写了那篇文章。正确来说,应该是少年殴打美兵的暴力事件。」 六心门当时想表达,人民的生活有一餐没一餐,而政府无法提供稳定的食物来源,但黑市做得到。 「当然啦,少部分人士借此大赚一笔,最后甚至变成大企业。有人批评这些人捞尽油水,但绝大部分在黑市做生意的人,都是为了营生。政府只听麦克阿瑟的指挥,根本不了解人民的痛苦,所以我认为对民众而言,黑市的存在反而是一种救济。」六心门喝着酒,再三强调他的想法。 「你和理查杉山之后一直有联络吗?」由美问六心门。 「关于这点,我可能要从我的故事说起。」六心门端正坐姿。「我从小就喜欢说故事,是个好善嫉恶,直肠子的人。」 他印象中当时的大人们用尽各种方法,教导小孩正义必胜的道理。十八岁的时候,他罹患肋膜炎,不用当兵。由于他从小就梦想能进报社工作,认为报社就是正义的代言人,于是想尽办法进到里面当送稿件的小弟。他进入《船场日报》工作,据说那是一份与纤维产业相关的专业报,但对社会议题着力甚深。 「当时我看到那些报社的前辈们,因为被迫写些战意高昂的报导感到苦恼不已。老实说,私底下大家都反对战争。」他捻着胡须一副不甘心地说,当时根本没人敢反抗。「当战败的消息传来,你知道我们第一件事情是做什么吗?」六心门看着由美。 「如果是我的话,大概是唱歌吧。」 「唱歌啊,也不错。」 「不唱歌,不然做什么?」 「天空,抬头看天空啊。」 「天空?」 「看到晴朗的天空就很开心了。只要想到,以后不用再看到b29的机影就害怕,或不知该跑去哪躲烧夷弹的攻击,就觉得这样的天空特别湛蓝,特别漂亮。我们讨厌军国主义,对体制也非常不满意。美国彻底破坏了体制,即使如此,我们也不欢迎他。当时我们就是抱着这种莫名所以的心情,抬头望着天空。」 「您想必五味杂陈。」浩二郎发出低吟。 「没错,五味杂陈。看到那样的天空,我开始厌倦剑拔弩张的生活。」 「可是,做新闻记者的,某种程度上来说,不也是在做些剑拔弩张的报导?」 由美双手捧起茶杯。 「你说得没错。我们只想采访耸动的消息,对血腥事件的嗅觉特别灵敏。干这行啊,业障太多,罪孽深重啊。」六心门摇摇头,把白发往后拨。 「业障吗?」由美轻轻叹口气。 「总之,这就是新闻记者的天性,没事就到街上闲晃,找看看有什么材料。我当时也大家一样,四处挖掘有趣的消息,那时已经有报纸肯刊登我的报导。不过,当时纸也缺,都是小型报尺寸,记者同行之间竞争也很激烈啊。」 六心门蹲点的地方在大阪车站周边。 「你有听过『行路死亡人』吗?就是横死街头的人。那景象我永远忘不了。」 昭和二十年三月十三日,从深夜到黎明,九十几架b29投下的烧夷弹将大阪北部御堂筋一带炸的满目疮痍。经过二十多次的空袭,大阪市内有三成化为焦土。大阪车站前挤满了伤者和遗体。没多久,人一个接着一个死去,但车站周边人车杂沓,完全感受不到吊唁死者的氛围。接着,战败后的八月,死伤人数更是不断往上攀升。 「真的很悲哀啊。里面有撤退的伤兵,也有和我母亲年纪一样大的老婆婆。」 六心门希望透过报纸刊登已确认身份和姓名的人的消息。 「但车站来来往往的人实在太多了。后来外面来了一批卖发糕、番薯的小贩朝车站内探头探脑。他们的目标是那些从内地的陆军、海军退伍的阿兵哥们,因为他们有钱。结果没想到,连一些平民百姓也跟着排起队伍。大家肚子都饿扁了。」 在「胜前无欲」、「奢侈是敌」的标语下,大家都缩衣节食度日,除了忍耐还是忍耐。大家能支撑到这个地步,都是源于对大日本帝国屹立不摇的信任。因为爱国,才能战胜食欲的诱惑。但这个国家不仅打败仗,连食物配给都不足。不管民众怎么要求,政府总是摆出一副物资不足,无可奈何的态度。于是车站前的马路,开始升起热腾腾、令人食指大动的食物蒸气。 「转眼间,不止大阪车站,包括阿倍野、鹤桥、天王寺,小吃摊贩一间接着一间开。一天到晚在喊物资不足的,大概只有政府。那里真的什么吃的都有,饭团、炒内脏、杂炊、关东煮什么的,要吃什么有什么。还有人卖清酒、烧酒。」六心门说,这些摊贩不止卖吃的,还卖衣服、日用品,市场规模一下子扩大到五六十摊。 由美回想起祖母说过,听见电视播放〈苹果之歌〉,肚子不知为什么就饿起来了。 「苹果之歌……」 「哦,这位小姐这么年轻,居然知道这首歌。」 「我奶奶说她每次听到这首歌就会怀念过往,然后肚子饿起来。」 「你奶奶多大年纪了?」六心门问道。 「今年应该七十九岁了。」 「战争结束那年,她大概十五、六岁吧,难怪会和食欲产生连结。」说完,六心门面露微笑。「〈苹果之歌〉是战争结束那年十月,由松竹制作的电影《微风》中,演女主角的并木路子在里面唱的歌曲。这首歌爆红的时间大概是昭和二十一年春天,刚好在黑市快退场之前,我猜你奶奶应该那时听到这首歌。」 「原来是这样啊。」 这是主角梦想成为明星的成功故事,和初次挑战演电影的并木路子本人形象重叠,带给观众无限希望。六心门如此描述电影内容给由美,但她听不懂,她无法把战争刚结束的时代背景、歌手的成功故事和〈苹果之歌〉连结在一起。 「我也是一听到那首歌就肚子饿。」 「我觉得音乐不是用耳朵听,而是用内心深处感受。」杉山沙也香瞄了六心门一眼,转头对由美说。 「这点我有同感。」由美点头。由美回想起雄高 负责的案子「折纸鹤的女人」。〈啊,上野车站〉这首歌的旋律和歌词恐怕是委托人田村一辈子也忘不了的。 「我们的委托人也是从泉大津运送番薯和青葱等食物到黑市以物易物。」浩二郎说。 「从泉大津啊。还有人从更远的地方来呢。」 「从更远的地方?」 「因为有人在后面控制啊。卖的人也很辛苦,一个住得比一个远。」 「有这种事?」 「我刚说这是昭和几年的事情啊?」 「昭和二十一年春天。」 「刚好是取缔最严格的时期啊。」 「这样啊。」 「取缔很早就开始了。战争结束那年的九月底,有的黑市规模甚至达到一百摊上下。既然是黑市,一定会有人接管。这些人收取保护费,势力越来越壮大。不过也因为他们太过醒目,当局开始盯上他们。」 有谁忍心责备那些为了多活一天大排长龙买食物的人。就这样,民众的需求逐渐高涨,使得黑市的交易更加活络。那些在背后操控的人并非直接把违法进货的物品拿出来卖,而是利用一些容易引人同情的弱势者,像乡下姑娘、战争寡妇、儿子被抓去当兵的母亲等,叫他们摆摊卖这些物品。 「他们暗中操作技巧越高明,取缔就越困难,到最后双方没完没了。」 黑市的取缔一天比一天严格。造成黑市生意兴隆最大的原因是食粮不足,但最该负起这个责任的政府所采取的策略却是拜托占领军提供物资。但占领军的回应是:看到黑市以及农村私盘交易如此猖狂,实在无法想象你们缺乏粮食。结果,占领军反而回过头来要求政府动用警察的力量,严格取缔黑市交易。 「后来大阪府警请求占领军的mp提供协助。确实有些卖家仗势东西好卖,常常漫天喊价。战争刚结束时,白米一升五十钱,同年九月却暴涨到四十圆。农家们开始集资去搜购民间的自用米。说的好听点是保有米,其实就是囤积米。当时一块发糕要价五圆吧,一般人在工厂工作一个月也才两三百元,实在不便宜。」 换算成现在的金额,大概是两千五百圆买一块发糕。 「真的好贵。」由美不禁惊叹。 「黑市是政府和占领军没有积极作为下的产物。可是人民又不得不以物易物,否则活不下去啊。靠取缔没有办法根本解决问题。 」 「但是,警察反而加强取缔对吧。」浩二郎说。 由美看着浩二郎的侧脸,觉得他的眼神总是充满认真热情。 「那是一场大规模扫荡。我当时听到消息,他们一口气逮捕了九百五十人。」 「这可不得了。」浩二郎皱眉。 由美无法理解,但曾做过刑警的浩二郎知道,这样的逮捕人数非同小可。 「当时,沙也香女士的父亲理查杉山就是替mp做通译。」 话题总算绕回理查杉山。 「昭和二十一年七、八月政府颁布废除令,几个黑市就这样消失了。我想当时杉山先生应该时常被找去帮忙,别说大阪车站周边,规模十分惊人。」 「您和杉山先生什么时候认识的?」浩二郎问道。由美来回看着浩二郎与六心门。 「事情是这样的。」六心门准备进入正题前,又点了一瓶绍兴酒。 昭和二十一年年初,三名喝到满脸通红的美兵在大阪北部一间酒馆酒醉闹事。那是一间老板急就章用木板搭建的小店,里面已经被那几个彪形大汉破坏得乱七八糟,店里几名男客早已被打趴在地上。 老板拿这几个醉汉没辙,急忙报警。 赶来现场的警察急忙制止,但因为语言不通,最后反而火上加油。 「我得知有人闹事,赶到现场看状况,心想运气好的话,说不定可以赶在其他家记者之前发稿刊登消息。」 当他抵达这家店,才知道自己的想法多轻率。 「真的是将近两公尺高的彪形大汉,他们抓起店里的椅子、桌子、酒瓶乱摔。警察的脸也被打了好几拳,血流满面。没人阻止得了他们。」 这时,一名就体格来说绝非敌手的日本人赶到现场。他就是理查杉山。杉山用英文大声制止,其中一位美兵露出狞笑,摆出打拳击的姿势朝他逼近。 「我心想他一定会被打惨,所以对他大喊:『快跑!』」 但杉山并没有打算逃跑。 「美兵每一拳都挥空,根本碰不到他,就像跳独舞一样,结果美兵越来越火大。大概是美兵的动作太滑稽了,转眼间周遭开始出现围观人潮。」 大家都围过来看,没多久,mp的吉普车来了。mp把那名拳头空挥无数次,气喘吁吁的美兵带离开。 「美兵被带走后,杉山先生和mp交谈,这才恍然大悟,这人是占领军军方的人。」 六心门很想采访杉山。他想知道杉山身为日本人却又替占领军做事的心境,一方面也想知道他对现在的日本有什么看法。 「说得好听是想知道杉山先生的想法,但老实说我心里打的主意是,只要接近杉山先生就可以打听到占领军内部的消息。」 六心门假装自己也是现场受害的客人之一,以当面道谢他相助为借口接近杉山。 「我想请他喝一杯,结果被拒绝了。于是我说,不然我们去别家店喝吧。」 依然拒绝邀约的杉山反而让六心门对他越来越好奇。六心门实在很想和他谈谈,只好表明自己是为了采访才来这里。 「我对占领军通译的工作很有兴趣,交换条件是我答应不写美兵闹事的报导。」 「杉山先生答应了吗?」 「他说,他和mp一起行动时,常惹来日本人的白眼,假如我能写篇以正视听的报导,就愿意接受采访。附带条件是必须匿名。」 杉山说,他父亲是贸易商,娶了美国人客户的女儿,之后生下了他。父亲希望他身心坚强,让他学习空手道。十三岁那年春天,他随着父母从神户赴美。之后他开始诉说与mp一起行动的心情。 「他能识破美兵出拳的动作,是因为入伍前曾在美国的大学当过业余拳击手。他还笑说,因为学过空手道,熟练的速度比一般人快。」 「原来如此,后来你们就认识了。」浩二郎再次询问,日本少年拯救遭美兵袭击的岛崎智代并造成一名美兵受伤的事件,和六心门听杉山谈起的事件是否一致? 「在那个纷纷扰扰时代,我很少听过其他如此的美谈。」 「您的意思是,这是同一件事?」 「我听到的是这样。你们听沙也香女士说吧,应该会更清楚。」 3 「父亲他不太喜欢提起当时那件事。」沙也香说完,喝一口温热的乌龙茶。 「令尊他过世多久……」浩二郎赶紧拿起茶壶,把茶倒入空杯。 「他去世十一年了。」 「这样啊,享寿……」 「八十岁。」 沙也香出生于杉山三十五岁那年,也就是战争结束后五年。他们曾暂时回美国居住,直到沙也香念高中时,举家搬回日本,就住在现在神户的这个家。 「我没有结婚,所以在日本和父亲一起生活了三十年。」 「令堂呢?」 「现在也住在一块。」 「这次跟您提到那么久远以前的事,您一定吓了一跳?」浩二郎温和地看着沙也香。 「是的。听六心门先生说,有一位专门寻找回忆的侦探要找我,问我意见如何。」沙也香面露微笑。 「您和六心门先生什么时候认识的?」 「父亲去世时,我通知六心门先生葬礼举行的时间。因为父亲慎重保管的通讯录上有他的大名。」 「我不知道杉山先生身体欠安,接到通知时吓了一大跳。」六心门接着沙也香的话。 「二十四年前我退休的时候,我把我的书《黑市的酸甜苦辣》——就是你们看的那本书,送一本给杉山先生。当时刚好有热心人士愿意帮我转送。后来我们就连络上了。当我知道他在故乡神户和妻子、女儿住在一起,我很高兴。不过我们的联络仅止于此,大概就是互相知道对方住在哪里,过得如何等等。接到吊唁通知的三年前,我们联络过一次。」 「没错,三年前。我们家收到一封国际邮件。」 「国际邮件?」浩二郎覆诵。 感受到了。 「寄件人的名字没有出现在父亲的通讯录上。」沙也香从包包中拿出一封国际邮件,摊开对折两回的信纸后,递给浩二郎。 由美凑过来看着浩二郎手中的信纸。信纸上的英文字迹充满个人风格,对原本就英文不好的由美而言,简直就像无字天书。浩二郎也一样,对由美露出困惑的表情。 「不好意思,我们……」由美对沙也香露出苦笑。 「没错,我的英文也不好。只知道寄件人是法兰克·a·穆伦。」浩二郎抱歉地说。 「法兰克·a·穆伦是位二十三岁的男性。」沙也香不知是不是有点紧张,又喝了一口茶。 「二十三岁,好年轻啊。」 「那位年轻人写信来说,他父亲有事相托。」 「有事相托?」 「没错,写得十分恳切。」 沙也香清咳几声,从浩二郎手上接过信纸,一边看着信,讲解内容。 亲爱的理查杉山先生 您收到这封信时想必十分惊讶。但是有些事情我必须转达给您,也有些事情需要请教您。今年六月我即将启程前往日本,去京都的k大学留学,学习日本的传统文化。去日本留学,是我自幼的梦想。 照道理,梦想就快实现,我应该高兴到浑身颤抖,但正好父亲罹病,现正住院接受治疗。幸好医生说他病情稳定,暂时没有生命危险。卧病在床的父亲知道我打算放弃留学后,对我说千万别放弃实现长年梦想的机会。 但我心中仍迟疑不决,所以只回他:「我知道了。」暂时不做决定。父亲看到我的态度,或许是猜到我心中的想法,他对我说,希望我去日本见一个人。他说,这件事情非常重要,攸关我祖父的好友爱德华·h·史坦巴哈一生的清誉。我完全不知道这件事的来龙去脉,直到父亲身体状况转好时,才告诉我事情的始末。 一九四六年春天。祖父身为占领军宪兵,留驻日本大阪。 祖父说,他对京都这个城市多少还有点认识,但对大阪则十分陌生,刚调去那里时心里有些忐忑。他来到日本后,看到那些用纸和木头搭建的房子几乎都被烧夷弹烧毁,不管被调到哪,眼前所见都一样惨不忍睹,心情十分沮丧。正因如此,总是和他一起行动的搭档、长他一岁的爱德华,对祖父来说是非常重要的伙伴。 当时,祖父他们的任务就是支援日本警察取缔违法市场,但这个问题非常棘手。在美军内部,传出有警察和管理市场的头头私下交易,导致违法摆摊的案件层出不穷,永远取缔不完,警方无法完全杜绝黑市交易。 祖父们和辖区警察一同前往视察,但表面上看不出他们有私下交易的关系,市场的头头见到他们也是毕恭毕敬地鞠躬,表现出通情达理的模样。但是,店铺依然摆满违法商品,市场买卖仍然活络。前来买东西的人络绎不绝,物价不停上涨,似乎没有极限。 最后他们决定,除了按部就班一件件举发、取缔之外,别无他法。那天,祖父他们也是抱着这样的心情搭着吉普车,开在通往大阪车站的河堤边上。 为何要走河堤边?因为即使在河堤这么狭小的地方都有人摆摊。开车的祖父发现前方有一名拉着手推车的少年迎面而来。那名少年身形矮小孱弱,有气无力地拉着手推车。市场头头有时会利用年幼的孩子当作挡箭牌,叫他们贩卖管制品。 不过,祖父他们并不打算为了这点小事停下来,他们想说待会吉普车和少年擦身而过时,用目测检查他的货物就可以了。接着,吉普车稍微靠边开,和少年擦身而过。这时,少年的手推车车轮滑出河堤,瘦弱的少年无力阻止,手推车就这样往河川的方向滚落。 祖父急忙停下吉普车。 车子还没完全停妥,坐在副驾驶座的爱德华早已冲下车,沿着河堤斜坡往下冲。祖父也跟在他后头追了上去,但斜坡上只见翻倒的手推车,不见少年踪影。两人再往河川走去。爱德华大喊:「在那里!」他走下斜坡,看见那名少年浮在水面上。 爱德华立刻抱起那名少年,把他抬到较为平坦的草丛上。他拍他的脸颊,没有反应,心想少年恐怕是跌倒撞到头顺势滚到河川里。爱德华解开他身上国民服的扣子。爱德华吓了一跳,原来他救的人不是少年,而是少女。爱德华一瞬间犹豫了一下,开始对少女施行人工呼吸。当他嘴对嘴吹气时,少女立刻恢复意识。 大概是少女误会了,开始大吼大叫,然后昏了过去。 霎时间,发生一件令人意想不到的事。 一名穿开领上衣的少年用木刀敲打爱德华的头部。 爱德华反射性地从少女身上跳开,栽了一个筋斗,倒在草丛中。听说流了大量鲜血。 祖父本想抓住少年,但爱德华不知为何抓住他的手臂。祖父判断爱德华的意思是,与其逮捕暴力犯,不如赶快带他去看医生。于是祖父把爱德华扶到吉普车上,开车前往有军医留守的新大阪饭店。 日本警察听到风声后,立刻赶去现场。祖父也一同前去。当然,没有人认为凶手还在现场,赶去那里是为了做现场采证。 但让人跌破眼镜的是,在血迹斑斑的现场,那位日本人居然闭着双眼,正襟危坐地待在原地。 祖父跟警察说,他就是打伤爱德华的凶手。少年立刻被带走,接受侦讯。祖父作为证人以及身为宪兵的一员,参与整个侦讯的过程。 当时的通译就是您,理查杉山军曹。 祖父看到少年的脸庞非常稚嫩。少年自报姓名叫kodyuna toshiige,年龄十五岁。他很快就招认,说自己拿宪兵队员的木刀殴打对方。他接着说,他没有逃离现场,而是在原地等我祖父他们回来。至于动机,这位少年主张,他看到美兵想要污辱日本女性,无法坐视不管。 警察很快地决定要将少年移送法办时,头包着绷带的爱德华现身了。爱德华对杉山军曹说,这名少年什么也没做,希望能立刻释放他。爱德华知道杉山军曹除了能解决语言上的问题,又能理解日本人的心情,避免与日本警察发生不必要的摩擦,所以请求将此事全权交由他处理。 为什么爱德华要做出袒护少年的证词?祖父多次询问爱德华。但是爱德华始终不愿说出真相。一九四九年,两人回到母国后恢复平民身份,各自拥有自己的事业。 祖父开了一间保全公司,他的友人爱德华则是继承家业,经营一间贸易公司。九年后,祖父被爱德华叫到他的病床边。爱德华自从在日本受伤后,一直为其后遗症所苦。这个伤也是导致他身体逐渐不听使唤的原因之一。祖父去探病时,看到友人痛苦的模样,气到浑身颤抖。当然,他生气的对象是那名日本少年。为什么当时要袒护那名少年?假如当时没有袒护他,那名少年应该会受到严格的制裁。 祖父再次提出疑问。这时爱德华用着虚弱的声音说: 「他只是想保护自己国家的少女而已,不是他的错。」 祖父心想,可是,爱德华想要拯救溺水的少女啊,若要说没错,爱德华更是无辜。 祖父忿忿不平地离开病房。 半年后,爱德华身亡。 直到最后,祖父都无法得知爱德华内心真正的想法。 这件事祖父一直难以释怀,使得他对日本这个国家一直存有芥蒂。 我不曾和祖父说过话。 我对日本文化感兴趣,大多来自父亲的影响。父亲的书房有介绍武士道相关的书籍、时代剧的录影带。让我有机会接触这些东西的人也是父亲。他特别强调,武士道的书是爱德华送给祖父的。但我不懂,父亲听闻祖父过去那段难受的经验后,为什么仍对日本如此友善?而且,既然父亲希望我去日本留学,为何又告诉我这段过去? 当我这么问父亲,他拿出一张照片给我看。照片中的女生开心笑着,身上穿着像是大学毕业的毕业服。父亲说,这是爱德华的未婚妻年轻时候的照片。我心想,即使给我看照片又如何?我又不认识她。 她啊。 祖父只说这句话。 会不会有那么一瞬间,爱德华把溺水少女当作自己的未婚妻?但这又意味着什么?父亲没有多做说明,只说后来他对日本这个国家产生浓厚兴趣并被深奥的文化所吸引,很大一部份来自那位持木刀少年的影响。父亲希望我去日本时拜访杉山先生,他想知道那位少年后来过得如何。这是他的心愿。 父亲查出杉山先生的地址。然后,我才寄出这封信。 非常希望能和您见面,当面请教关于爱德华事件一事。 4 由美和浩二郎搭上接近末班的普通车。车内空荡荡,只有几个喝醉酒的上班族坐没坐相地摊在座位上。他们坐在靠近门边的座位,每当停车时,夏夜的热风就会吹进车厢来。 「六心门先生从通译理查杉山先生口中听到的暴力事件,应该就是智代女士遭遇的事件没错吧?」由美用手帕擦拭额头的汗水,对浩二郎说。 「老实说,我吓了一大跳。」 「因为没想到会是同一件事?还是……」 「都有。一方面佩服你的敏锐,居然找到六心门先生。不过这么说来,智代女士不是被袭击,而是获救。」号二郎盯着对面的车窗说。 「虽然战争已经结束,但当时每个人看到外国人都吓得要死,没办法。」 由美的祖母回想当时,也觉得怕得要命。之后,祖母的外国人过敏症一直没有改善。 「话是这么说没错,但帮助智代女士的那名少年该怎么接受这个事实?」 「他为什么不逃跑。」 「虽然他年仅十五岁,但我猜他完全明白自己在做什么,并带着某种觉悟。如果法兰克在信中写得没错,他应该有充分的时间可以逃跑才对。」 根据六心门的说明,新大阪饭店似乎提供给占领军使用,他们来回的路程至少需要十几分钟,再加上安排医生看诊等各种手续,警察抵达现场时至少已经过了三十分钟。六心门说,黑市来来往往人那么多,只要混进去就能隐匿踪迹。附近多的是流浪儿,或穿着开领上衣、短裤的少年。 「我觉得他是个堂堂正正的好男孩。」由美在新闻上常看到许多男人明明犯错,却推托搪塞,一想到这些人的嘴脸,她就一肚子火。 「这名少年确实很有正义感。而且他不是基于憎恨美兵的理由才拿木刀袭击对方。从他对待智代女士的方式来看,实在让人难以想象他只有十五岁,应对十分沉着冷静。」 「若不是这样,也不会让人过了六十年还想和他当面道谢。」 由美感觉得出智代对他存有爱慕之心。即使是刹那间、只有一次的相会,人还是可能坠入情网。 「我可以感受到他的温柔。」由美看着浩二郎的侧脸。 「温柔吗﹖希望智代女士能和他见上一面。」 「真的,好希望他们能见面。不过关于线索……」 法兰克在信中写道,帮助智代的少年名字叫做「kodyuna toshiige」。沙也香以这个名字做对照,翻遍她父亲的日记、笔记本,就是找不到相符的名字。六心门也滴水不漏地调查过报社的保存资料,但找不到该事件的纪录。他还透过以前的管道搜寻警方资料,也不见有关十五岁少年对美兵施暴的记述。 「或许听在美国人耳里,这个名字的发音就像kodyuna toshiige吧。」 「日本人的名字根本不会有dyu这个发音,这个线索有跟没有一样。」 「不,现在状况越来越明朗。法兰克在信中也提到,不止是mp,任何人只要打伤美兵,即使小孩都会被判重罪。但被害者爱德华却否认少年涉案。换句话说,少年被无罪释放的可能性很高。至少目前我们已经知道那么多了。」浩二郎看着由美的眼睛。 两人脸靠太近,由美赶紧撇过脸看前方。 「浩二郎大哥。」又过了两站后,由美开口。 「怎么?」 「爱德华给法兰克看的那张照片,我不太懂那张照片有什么意义。」 「照片中的女性长得和爱达华的未婚妻很像啊。」 「这我也知道啊。」由美噘嘴道。 「这就是男人恣意妄为之处。」浩二郎说到这,门又打开。他等走进车厢、穿白衬衫的男性找到座位坐下后,继续说。「大概有一瞬间,爱德华对智代女士产生邪念。」 「这么说,爱德华他……」 「没错,只要从这个角度想,就能理解少年出手帮智代女士的判断是正确的。」 「可是,法兰克的祖父明明就在旁边……」 「所以只有一瞬间。毕竟朋友就在一旁看着,爱德华不可能做出过头的行为。但当他知道那名少年是女性的瞬间,觉得她长得和自己的未婚妻相似,我猜就在那一刹那,他的心情有些动摇。」 「这么说来,爱德华是因为内疚才袒护那名少年?」 「我觉得是如此。因此,法兰克的父亲才会对日本的武士道那么感兴趣吧。」 「怎么说?」 「爱德华拖延时间让少年有机会逃跑,没想到少年坐在原地冥想。爱德华知道这件事后,大概在他身上感到某种精神,很想知道究竟是什么样的思想依附在这年仅十五岁的小孩内心。」 「就是武士道?」 「我猜他大概从少年身上看到类似自律的思想。两相对照之下,他更觉得自己的行为十分卑劣丑恶。」 「原来爱德华心里这么想的。」 「很了不起。假使他还活着,我倒很想跟他见面说几句话。还有,我现在想见到那位少年的心情越来越强烈了。」浩二郎说完,一副闷闷不乐的样子。 「怎么了吗?」由美有点担心该不该问。 「这名叫kodyuna toshiige的少年要是知道爱德华真正的为人,他会怎么想呢?他打伤爱德华,使他长年饱受病痛折磨,最后抱病而死。假如爱德华是有意污辱日本少女的卑劣外国人,少年的行为就是正义。但爱德华理解武士道,或许一时迷惘曾有不洁的想法,但本质上是个尊重生命的男性。」浩二郎深吸一口气,他的肩膀与由美并肩,上下起伏。 所以人真的会在瞬间坠入情网,连爱德华也是—— 由美心想,一边别过身体,怕自己心脏的鼓动声会被浩二郎发现。 「爱德华真的有萌生邪念吗?」 「嗯?」浩二郎愣了一下。 「没事,不要理我,喃喃自语而已。」 「你觉得他没有邪念?」 「没事的,浩二郎大哥。我又不懂男人在想什么。」由美将双手当扇,搧着脸颊。 电车发出巨大的铁轨摩擦声与煞车声。铁轨微微往右弯曲,京都车站就快到了。 5 早上六点,由美被女儿由真打来的电话叫醒。 「你果然忘记了。」 由美惊觉女儿说话的语气俨然像个小大人了。学校一放暑假,由美就把九岁的女儿寄养在大原老家的妈妈那里。她心想,才二十天就有这么大的变化? 「忘记什么?」由美问。 「你昨天又很晚回家了吧?」 「我问你忘记什么?妈妈很多事情要忙啊。」 「你声音听起来像刚睡醒。」 「够了没啊。」 「返校日啦。」 「返校日?什么时候?」 「如果是明天的话,我就不用那么早打给你啦。」 由美看日历,八月十号画了一个大圈,下面写着:要去接由美。「抱歉,我马上过去。几点以前要到学校?」 「八点五十分。」 「好,妈妈骑katana过去一定赶得上,还可以一起吃个早餐。」 「太好了,只要不是味噌汤、鱼和酱菜就行了。」由真低声说完后,后面传来母亲的声音:「和食对身体最有益了。」 「妈妈最喜欢奶奶做的早餐了。」 「我偶尔也想吃吐司、热牛奶还有炒蛋啊。」 「你叫奶奶听一下。」 「好,等一下。」 「喂?」母亲很快接起电话。 「妈,真不好意思。」 「没关系,我做的东西大概不合由真口味。」 「都是我偷懒,害她胃口被养坏了。」 「这也没办法,你一个人要赚钱养家啊。我想说,趁她来的这段时间,训练她吃和食,以为过一阵子她就会习惯了,没想到她这么挑食了。」 电话那头传来由真咕哝抱怨的声音。 「好吧,我现在过去接她,叫她准备一下。」 「骑车小心点,哪 有人像你骑那么大台机车的。」 「好啦,待会见。」由美挂断电话,整理头发,拿了两顶安全帽出门。 你一个人要赚钱养家啊。母亲这句话不知怎么一直回荡在她脑海中。 由美像是要抹消这句话似的,一跨上katana,立刻大力催动引擎。 由美和由真走进学校附近一间咖啡店。时间来到七点半多。从咖啡店走到学校不用十五分钟。由真果然如她在电话中说的一样,点了有奶油吐司和炒蛋的早餐套餐,饮料是热牛奶,但她想要加一点由美的咖啡进去。肠子向来不好的由真即使夏天也不喝冰牛奶。营养午餐给的牛奶也都要含在嘴里小口小口地喝。 「你现在还不到喝咖啡的年纪。」 「这叫咖啡欧蕾啦。」由真噘嘴。 由美也常这样噘嘴。她觉得由真越来越像自己了。由美并不讨厌自己。尽管还不到自恋的程度,但她对自己开朗的性格挺有自信。不,精准地说,应该是努力让自己有自信。 做护理师这门职业,心理建设很重要。有时秉持好意向别人搭话,换回来的可能是冷言冷语。即使如此还是得持续做下去。但是,任何照护都没有一百分的标准答案,就算自己心里有一套满意的标准,也没有足够时间一视同仁地施行在每一位病患身上。哪怕只有一瞬间,只要心生胆怯,或许有天抬起头来会发现自己已经完全丧失自信,再也站不起来了。由美深知这个道理,所以不时鼓舞自己。 她曾听说即使是专业的职棒选手,很少有打者的打击率可以超过四成。她常告诉自己,只要持续维持三分的满意程度,最后就能达到自己满意的结果。 当然,性命交关的事情一定要做到十分满意,追求完美才行。 「而且幼稚园的小孩也会喝咖啡啊。」 「那是咖啡牛奶。」由美觑了由真的杯子一眼。 「人家也敢喝黑咖啡。」 「是吗,那你喝看看。」由美把自己的杯子挪到由真前面。 由真表情略带困惑,手指穿过咖啡杯把手。 「算了啦,很苦哦。」 「苦才好喝啊。」由真的视线落在杯中黑色液体,小心翼翼地啜了几口。「喔,好好喝喔。不过这杯是你的,还你。」说完,她赶紧喝一口加了砂糖和咖啡的牛奶。 「女孩子要老实一点才会得人疼。」由美微笑道。由美知道,其实只要想开点,要求三分满意就足够时,内心就会产生从容感。甚至可以坦率地把「辛苦」、「害怕」这些字眼说出口,最后再淡淡地丢下一句「这也是没办法的事」。 医院的后辈们看到这样的由美,觉得她「很强」。 「妈妈工作很辛苦吗?」 「呃﹖为什么这么问?」 「因为我看你常常沉思。」 「才没有呢。」 「如果是恋爱方面的烦恼,随时可以找我谈心哦。」 由美紧张了一下,因为她感受到由真锐利的眼神。她一直以为还是小孩的九岁女儿,真的长大了。「说什么傻话,为什么我要跟你谈心?」 「别看我这样,很多人找我谈心。大概我比较成熟,班上的男生个个都像个小鬼头。」 「你少臭美了,小笨蛋。」 由美自从将岛崎智代的案子取名为「少女椿的梦想」之后,一颗心老是七上八下的。而且她隐约觉得这个状况在佳菜子的事件中和浩二郎一起行动过后变得更加严重了。 与浩二郎一起经历佳菜子性命垂危这种紧要关头的时刻,由美心中某种压抑的情绪突然获得释放。她有好几次脑中闪过这个想法:浩二郎对三千代的体贴,是丈夫对弄坏身体的妻子的同情,并非爱情。每次,她都得想办法挥开心中这个邪念。 这种事怎么可能对九岁的女儿吐露。 「几点放学?」 「奶奶会来接我,你不用来。她说偶尔也想出来街上走走。」 「好,那你快去学校。温差很大,小心不要感冒了。」由美将咖啡喝完。 「知道了,又不是小孩子,放心吧。」 说完,由真又噘了一次嘴。 6 由美想着反正都迟到了,干脆打电话给刚复班的佳菜子,告诉她自己先到饭津家医院一趟,探视智代的状况后再进公司。 她不想看见浩二郎和三千代同时出现的画面。 走进病房,病床上的智代正戴着耳机听音乐。 「由美小姐。」智代急忙把耳机拿下,按下随身听的停止键。 「没关系的。」 「这是医生借给我的。」智代拿起耳机给她看。 「您在听什么?」由美从旁边拉了一张折叠椅坐下。 「医生说,听一些老歌对我有帮助。」智代让由美看卡式录音带的标题。 上面写着〈战中战后的怀念歌谣〉,其中包含〈长崎之钟〉〈温泉乡悲歌〉〈苹果之歌〉〈青色山脉〉〈夜晚的月台〉〈怀念的蓝调〉〈东京boogie woogie〉〈小白花盛开时〉〈柿子树山坡的老家〉〈请问芳名〉。 「小姐这么年轻,这些歌应该都没听过吧?」大概身体状况不错,智代对由美露出微笑。昨天她几乎睡了一整天,现在的表情和前天比起来仿佛变了一个人似地精神许多。 由美还在当护理师时曾在某场研讨会中听过一则研究说,老歌可以活化脑部,提振精神。她一直没有实践的机会,但现在看到智代的面容,心想或许这真的有效。她本来想回说,我现在已经不是年轻小姐了,但又作罢。在七十五岁的智代眼中,三十四岁的由美确实还只是个孩子。 「里面有我听过的曲子。」 「哦,真的,哪首?」智代眼神发亮,拿出歌词本给由美看。 「您现在在听哪一首?」 「我最喜欢的曲子,不知道重复听几次了。」 「是〈苹果之歌〉吗?」由美只听六心门彰描述过这首歌的背景,但不知怎么,脑中却自然浮现出黑市的景象。 「不是,那首歌印象太深刻了……」 「太深刻?」 「当时我们的确很努力地过日子,但印象中,逞强的成分居多。」 「您的意思是,当时你们是被迫要表现地这么努力?」由美以为当时从收音机播放出来的〈苹果之歌〉能疗愈所有人的心,听到智代这么回答有些意外。 「这首歌的旋律很好听,佐藤八郎作的诗也很可爱。只是……」智代说,她感觉周遭的大人们似乎都期许女生要像歌词中的女生一样,天真开朗有朝气。 「您是说,虽然歌词中说道『苹果真可爱、可爱呀苹果』,但苹果也有不可爱的时候?」 「没错,特别是当时才十几岁的我们。」 「原来是这样。」由美觉得自己似乎能理解智代的心情。苹果在当时被用来作为女孩的象征。面对焦黑一片的废墟,成天悲叹的大人们,心中浮现鲜红色苹果的形象,希望能为枯燥无味、没有色彩的生活增添一点色彩。 由美想,这些女孩们被期许要成为苹果般的存在,压力必定不小。 「或许是我想太多了。但每次听到〈苹果之歌〉脑中就会出现许多画面,包括有苦难言的痛。」 「对了,您在听哪一首呢?」由美想知道智代喜欢哪首曲子。 「〈请问芳名〉。」 「噢,这首啊。」在雄高负责的案件「折纸鹤的女人」中有出现这首曲子。她听雄高说,他在上野遇到经营酒馆的砂原谦,靠着说出同名电视剧的详细剧情而获得对方的信赖。 「你听过?」 「我忘记什么时候了,在早上的连续剧看到。」 「新版的对吧?不过作者一样是菊田一夫。录音带上印着那句名台词哦,你看。」 由美翻开歌词本阅读:「忘却本应遗忘。发誓忘却却忘不了的心,何其悲哀。」 智代听到由美直白地念出剧中旁白,不住莞尔。 「京都腔的〈请问芳名〉也挺有味道的。」 「智代女士真是的,别取笑我。」 着急,怨叹命运的捉弄。 在战争时期,活过今天也不知活不活得过明天,两人相约假如之后还活着,要每半年来这座桥相会。由美想象智代年轻时,看到这么浪漫的剧情,心中不知作何感想。 突然,她豁然开朗。 那位男性在她十四岁时救了她。她对他的爱慕之心,不正和〈请问芳名〉相似。 「我应该见不到他了。」 「什么?」 「再怎么说都过了六十多年了。不过,我觉得很不可思议,每次只要听到〈请问芳名〉这首歌,明明是好几十年前的事,我就觉得好像是昨天才发生过一样……他的长相,至今仍深深烙印在我脑海中。」 「您是说,帮助您的那位少年?」 由美不相信有人可以记得六十多年前见过的长相,因此再次确认。 「当然。」智代的表情充满自信, 「智代女士要不要试着画肖像画。您会画画吗?」可能吗?由美满心期待地问道。 「肖像画?可是我不会画画。」 「我可以拜托懂画画的人画,您只要描述特征就好。好吗?」 「好,我试看看。」智代看着由美说道,脸上神色似乎更加快活。 「真的很开心呐。我刚好要打给由美小姐时,手机就响了。俗话说无巧不成双,而且还可以和由美小姐挤在车内双双对对。」坐在副座的茶川大助开心说道。 由美和智代谈完,立刻联络浩二郎。浩二郎对由美的想法有些迟疑,但一听说智代一副跃跃欲试的样子,立刻赞成进行这场超越时空的挑战。于是,浩二郎马上连络茶川,请他介绍会画肖像画的人。结果茶川坚持自己就是肖像画的达人。 茶川说他现在就有空,所以由美开着侦探社的轻型车前到祇园的茶川家接他。 「茶川先生真的会画画吗?」由美一边操作方向盘一边斜眼觑了茶川一下。 「不管是科搜研还是鉴识课,说到画肖像画,没有人比我茶川更在行。因为用拼贴照片效果不好,大家都知道画肖像画就要找茶川大师。」 将许多肖像照片的发型、眼睛、鼻子分别切割,从中寻找符合目击者印象的部分再拼贴回去,这种照片通常会流于刻板。比较起来,只靠目击者强烈的印象,画出稍微变形的肖像画,更容易用来认人。茶川滔滔不绝地说明。 「那我就放心了。」由美知道不赶快应付他一下,茶川的自吹自擂可不会停止。 「我唯一担心的就是时间经过太久。」茶川神情转为严肃。 「她本人说,她记得十分清楚。」 「我了解她说的是真的。只怕已经经过美化了。」 「你是说,她下意识地把他美化成美男子吗?」 「不,她没『下意识』才是最大的问题。」 茶川说,若知道目击者有美化的作为,只要稍加修正就可以画出接近实物的图。但若目击者本人没有下意识美化或人为添加的意图,反而容易画出完全不像的图。 「你是说,她信以为真的模样,其实只是她的想象?」 「很有可能对吧?」 「确实如此。毕竟只是个十四岁的女生……而且又幻想自己是故事中的女主角。」 由美将从六心门和杉山沙也香听来的情报说给茶川听。 「已经快找到人了,才发现事情的立场完全相反是吗?」 「是的,原以为是加害者的人变成被害者。所以,我没把这件事告诉智代女士。」 「不想公开的事件和怀念的回忆同时发生,光是这样我想她心境就已经够复杂了。真难抉择,我觉得还是不要告诉她好了。」 「话说回来,茶川先生会把肖像画画好吧?若画得好,我们找人一定顺利多了。」 「那我责任可大了,不过既然是由美小姐拜托,我一定会助你一臂之力,不不,两臂之力也可以。」茶川说完便大笑。 「你刚说正好要打给我,什么事啊?」 「跟浩二郎说也可以,不过这个案子是由美负责的嘛。」 浩二郎名字出现的刹那,由美心脏跳动速度加快。自己太过头了。由美一边惊讶自己居然还保有少女情怀,一边决定忽略这种感觉。 「难道是护身符的事?」 「没错。」 「终于解读完成了?」由美询问时,载着两人的轻型车正好停下来等红灯。 「今天是『五十日』吗?难怪这么塞。」 在京都的生意人流传一个习俗,每五天要收一次款。只要遇到五十日,一整天都会塞车,也比平时容易遇到红灯。20 「还不够用来当成线索,必须要再调查一下才算完成。不过差不多了。」 「好想知道啊。」由美发出撒娇的声音,踩下油门。 「护身符袋的部分,现正交给研究家徽的专家调查,要不了多久对方就会回复了。真正的问题是里面那张纸。」 「有写字的那张纸吧?」由美知道护身符里面有一张半纸21大的纸,上面还有写字。而且里面的字刚好从正中间被切成两半,只剩半边。 「那张纸是和纸,我用仪器分析,知道它是有点古老的玩意,不过年代不够久远——而重点就在这里。」 「太复杂了,茶川先生,请说白话好吗?」 「那张和纸顶多属于江户时代,字迹的墨水也是差不多年代。」 「重点在哪里啊?江户时代对我来说,只觉得是很久以前的事情。」 「这个嘛,一边开车一边说有点危险,画完肖像画后,我们喝冰啤酒再……」 「又来了。」 由美斜眼瞪对方一眼,茶川害臊地用右手摸摸头,面露微笑。 7 茶川画的肖像画连由美这个外行人都觉得画得很好,有掌握到许多特征。不过更让由美讶异的是,智代居然能精神奕奕、流畅地回答茶川的问题。 三角形的脸型,下颚有点宽,但下巴呈锐角。招风耳,耳垂不大。高耸的鼻梁。两撇眉毛从眉心像海鸥展翅一般往两边延伸。下唇比上唇薄,紧闭。头发比三分头再长一点,鬓角整齐。眯眯眼,看起来像在微笑。 「其他还有什么特征吗?」茶川问的同时,手上的铅笔仍不停东修修西修修。 「……这个嘛。」坐在床上的智代抬头望着天花板。 「比如说黑痣、胎记之类的,都可以。」 「啊……」 「想起什么了吗?」茶川的头往智代方向探了探。 「他的右下巴有一条五公分左右的疤痕。」 「像被割到的伤痕?」由美出声。 「我从下面稍微瞄到一眼而已。不过我记得伤痕是从下巴往喉咙的方向……我明明记得他右手的伤,为什么现在才想起他下巴也有伤痕。」智代似乎连自己也不敢相信。 由美想起刚才在车内和茶川聊到,这个事件对智代来说虽然属于怀念的回忆,但同时也包含不想对外人公开的片段。 由美脑中浮现智代拜访侦探社时描述的那个画面。 智代以为被美兵羞辱,羞愧到全身颤抖,这时少年出手相救,并扶着她的背起身。说完这段体验,智代便取出装着氰化物的瓶子。那时的她心中应该交织着两种心情:抱着必死的绝望,以及初次被男性拥抱的惶恐。对她而言,当时的景象虽然令人怀念,但也有不愿回想的片段,所以一直把它藏于内心深处。不,或许对当时处于多愁善感年纪的智代而言,这段回忆大多是美好的,所以才能完整封存少年的风貌至今。 「正面看不到伤痕吗?」茶川在智代指着肖像画下巴之处,淡淡地画上一道伤痕。 「……或许。」 「这个特征太重要了,你想得起来很不简单。侦探们一定觉得帮助很大。」 「多亏大师的帮忙,完全照我说的画出来,真的画得很好。」智代对茶川露出微笑。 「称不上大师。」 「茶川先生干么害羞啊,你不是说,你画肖像画无人能出其右?」由美不住调侃脸红又笑得腼腆的茶川。 茶川画完肖像画没多久,饭津家医师走进病房。这是饭津家暗示时间到的暗号。由美和茶川拜访智代时,饭津家答应他们可以绘制肖像画,但前提是遵守一个条件。他当时静静地说明为何他必须这么要求。「心肌的问题和我之前说得差不多。但更严重的是,她的肾功能下降得太快。现在虽然持续观察,不过不排除小块血栓脱落的可能性。总之,只要她太过疲累,随时可能丢掉性命。我认为最好不要超过两个小时 。」 由美才刚对饭津家医师说智代气色看起来很好,因此一时她无法理解饭津家医师的话。她知道肾功能下降会立刻反映在气色上。那时的饭津家看着由美难以置信的表情,侧着头并感慨万千地加了一句:「看来人真的是靠『气』运作的生物啊。」 「很谢谢你,有这么多特征还找不到的话,那我这个侦探也太不称职了。接下来就请您静候佳音。」 「这幅画能给我一张吗?」智代不好意思地来回看着由美和茶川。 「没问题,我影印一张,顺便帮你放大,做成一张海报好了。」 「太好了。」智代绽开笑容,闭上眼睛对开玩笑的茶川微微点头。 8 由美和茶川一起坐在四条乌丸的居酒屋内。由美不太想和茶川独处,所以打给浩二郎,但没连络上,只好改请雄高来这里会合。 「实相大哥因为佳菜的事件被警方传唤,之后又有事情要处理。」雄高坐下后说,他从店员手中接过毛巾。四人座的日式座位桌上只放着小菜和盛生啤酒的啤酒杯。 「你们等很久了吗?」 「由美小姐说想等你来再点啊,没办法。」茶川不甘不愿地说。 「会不会打扰到你们啊。」 「不会啦,雄高偶尔也要放松一下啊。」由美对茶川瞥了一眼。 「本来应该是实相大哥过来才对。」 「没关系,没关系,茶川先生才不会在意这种小事呢。」由美递过菜单一笑。 「真拿由美小姐没办法,今天我请客,你们两个不要客气,尽管点。」 由美和雄高尽情点菜。由美喝姜汁汽水。雄高因为待会还要拍戏,所以点了乌龙茶。几杯黄汤下肚的茶川,大概是肖像画受到认可,兴致相当高昂。随着酒越喝越多,大笑次数也随之增加。 「浩二郎看到我这幅大作,应该会吓一跳。」心情大好的茶川从背包中取出肖像画。 「这张肖像画画得真好,很有味道。」雄高望着肖像画说。 「很棒吧,连我都觉得太厉害了,画成这样。」茶川噘起下唇,夹杂着叹息道。 「还有哪里不满意吗?」 「本乡老弟,你要不要猜猜看,我接下来担心的地方。」 「接下来担心的地方……你是指这幅画尚未完成。」 「说未完成也对,接下来,我须更慎重处理。」茶川动作夸张地把双手交叉在胸前。 「啊,我懂了,茶川先生。」由美高声道。 「说说看?」 「是不是岁月的痕迹?」 「正确答案。智代女士和这个男生会面已经是六十多年前的事了。我还得在他脸上增添岁月的痕迹,这可就难了。」 「不是画几条皱纹这么简单吧?」雄高问。 「没错,岁月的痕迹说穿了就是一个人的生活态度。那人之前渡过什么样的人生最后都会写在脸上。以我看过无数犯罪者长相的经验告诉我,所谓岁月的痕迹就像某种无法摆脱的气质,紧紧跟在人的脸上。」 「无法摆脱的气质?」由美被「无法摆脱」这句话吸引。 「不管本人再怎么掩饰,善怒的人看起来就像魔鬼,贪婪的人看起来就像野兽,这和容貌五官无关。一个人只要进入那条道路就再也出不来,就像被恒星引力拉住的行星。」 「贪婪的恒星周围围绕的,也都会是贪婪的人吗?」 雄高的比喻又比茶川的比喻更复杂。 「这就是同类相吸。同一山丘的貉注定要住在一起,一起行动。」 「讲得充满深意,太难懂了。」 「简单的说,如果没有笑口常开的话,就不会长得好看。」 「这道理我也懂啊。可是,我已经失去看人的自信了。」由美对两人说明自己没有看穿绑架佳菜子的盘上本性,导致后面一连串的事情。 「由美小姐,盘上是例外,没办法,不能怪你。」茶川拿起见底啤酒杯旁的芋头烧酒就口。 「为什么?盘上就比较特别吗?」 「倒也不是特别,他太纯粹了,全神贯注追求着艺术。」 「我倒是认识很多技艺一流,但和社会常识脱节的人。」雄高拿起一串串烧。 「演艺圈里面可能更容易出现这种类型的人。不管怎样,这些人比较特殊,由美小姐就算没能看穿盘上的本性,也不用气馁。不过由美小姐挑选男人的眼光我就有意见了,像我这么优秀的人,怎么可以连续拒绝邀约呢?」大声喧嚷起来的茶川大笑。 顺着茶川的玩笑话,由美趁机提出这次和他喝酒的理由: 「因为有件事还必须请教这位美男子。」 「护身符袋里那张纸是吧。」茶川露出一副我就知道的表情,又喝了一口烧酒。 「到底怎么回事?为什么说这是江户时代的东西,但年代不够久远。」 「那张纸写着『本字壹号』,还有墨印,被印章之类的东西盖过。文字只有一半,因为这是符节。」茶川说明,本字壹号是在室町时代,日本和明朝贸易时使用的「勘合符」,也就是符节。「但那张纸是江户时代的东西,所以上头的文字不是真正的『本字壹号』。而且本字共有一百号,哪那么刚好是壹号,感觉就很像赝品。」 「原来是赝品,为什么将把假的东西放进护身符袋?」雄高一脸遗憾地喝乌龙茶。 「重点就在这里。很自然地让人怀疑,为什么要把这种东西当作护身符?再者,为什么它长得和寺庙门口卖的纪念品不同?它真的被当作护身符吗?感觉比较像是代代相传的传家宝。」 茶川从由美描述的故事以及智代回忆中的少年样貌推断,那名少年可能志愿从军后没多久战争就结束了,导致心里产生一股无处宣泄的失落感。正当他对敌国有满腔的愤怒,彷徨度日时,碰巧遇到智代的事件。 「总之,他既然志愿加入军队,就表示已经抱着必死的觉悟。由此可知,他带在身边的护身符绝对不是一般纪念品。我知道有些军队会要求阿兵哥身上要随身携带辨识身份的物品,因为出去一趟可能再也回不来了。」 「如果真是这样,这只护身符对我们来说就是非常珍贵的情报。」 「假如这是室町时代的东西,我就能拍胸脯保证他的祖先是做勘合贸易的。」茶川半叹息地说完,又点了一杯烧酒加冰块。很明显他喝酒的步调加快许多。 「你的意思是,如果这东西年代更久远一点,反而更好下判断吗?」雄高叹道。 「我还以为找寻回忆,越新的东西越好找呢。」由美也同意雄高的说法。 「就算是赝品,会把勘合符当作护身符的人,应该是住在海边的居民。『本字壹号』是与明朝交易时合符节用的……」茶川酒喝多了,说话开始含糊不清,身体开始晃动,眼睛充血。「……这么说来,应该是比京都还西边的地方。我想濑户内海的机会最大。中世以后,那里是朝廷每年运送贡品的重要水路。一开始只有运送贡品,后来也用来运送货物、商品。民间开始出现拥有船只的平民,懂得行船的人才应该也都往那里聚集。尾道、鞆、因岛的备后、安芸等地方的港口,当时应该都已经建造起来了。」 一口气说这么多话,茶川深深叹一口气,手伸向酒杯。 雄高看到他半阖双眼,朦胧恍惚,抓住他的手。「茶川先生,不要再喝了。」 「没关系,再让我喝点。」 「你喝太多了啦。」 「再差一点点,我就找出答案了……」 「……茶川先生。」 雄高看由美一眼。由美了解雄高的心情。茶川先生并非侦探社的人,但拼命地替智代寻找那名少年。雄高对这件事的惊讶表现在他眼神上。 「只要知道家徽出处,就能找到发行护身符之处,我的肖像画就派上用场了。」 茶川说完,往旁边应声倒下。没多久,他开始鼾声大作。 「怎么办?」雄高来到茶川身边。 「没办法,谁叫他喝这么猛。」由美替四脚朝天的茶川把脉,观察面容,轻轻举起他的手、脚,再瞬间放开,观察他的肌肉反应。 「茶川先生,你没事吧?」 「喔喔……有美人照顾我啊。送我回家好吗。」茶川握着由美的手,阖上双眼。 「不要紧,应该只是太累。」由美对一脸忧心的雄高说。 「现在这种世风,真的很难想象还有这种人呢。」 「我感觉他似乎很喜欢实相大哥。」雄高直盯着一脸平静、吐息沉稳的茶川。 「你几点要拍戏?」 「凌晨三点在大觉寺。」 由美的手表显示快要十二点。「演什么角色?」 「今天演屋形船的船夫。为了拍到大泽池的晨霭,三点就要集合。」 「那我们走吧。」由美拍拍茶川的脸颊,茶川蠕动几下嘴角,没打算起身。由美和雄高只好一起扶起他。 付完账走出店内,由美拦一台计程车。计程车车门打开,两人合力把茶川扛进车内。喝得烂醉、任人摆布的茶川歪七扭八地躺在后座,嘴里不断嚷着由美的名字。由美跟司机报茶川家的住址,麻烦他送茶川回家。由美目送载着茶川的计程车离开,转头看雄高一眼,只见雄高呆望着计程车的车尾灯。 由美迎着风伸一个大懒腰,和雄高一起默默地看着路上来往的车流。 「嗳。」过了一会儿,由美出声,头后的马尾随暖风摇曳。 「什么。」回过神来的雄高大声回应。 「怎么?你在想什么?」 「没有……」 「好像不太对劲哦。」由美抬头看着雄高。 「茶川先生真是一个好人。我只是在想,多亏实相大哥,我才能认识大家……」 「发生什么事了吗?有话直说。」由美追问。 「实相大哥真的很有魅力……在这里遇到的每个人都很棒。所以……」 「到底什么事啊?」 「我很喜欢回忆侦探社。」 「大家都是啊。不管对回忆侦探的工作,或是对实相浩二郎大哥都很……」由美顿时语塞。她知道若把喜欢说出口,情绪可能会溃堤。 「我拿到角色了。」 「真的?角色是指像电视时代剧的配角之类的?」 「大河剧。」 「太厉害了!时代剧的殿堂啊。」 「上次我从东京回来后拍戏,正式开拍时,主角突然问我一句:『掌舵的,身体好点了吗?』我很自然地回答:『多谢。』根本忘了镜头。上次拍戏请假时,听说那位主角问工作人员,上次那位船夫呢?他说,他拿到大河剧的主角,想带我一起过去。」 「一定要告诉浩二郎大哥,大家一起庆祝一下,恭喜你了!」由美握住雄高的手。 「由美姐,这次是我实现长年梦想的好机会。」 「当然!」 「所以我不想错过。就算是从随从演起……」 「千载难逢的机会啊,没什么好烦恼的,你努力那么久就是为了这一刻。」 「拍摄时间大概要十个多月,不过大概要被绑一年以上。」雄高有气无力地说。 「因为要一直跟着剧组拍戏嘛,那也是……」由美正要说「理所当然」时才发觉雄高的烦恼——以后不可能像现在一样,一边拍戏一边在回忆侦探社工作。「这件事你还没对浩二郎大哥提起?」 雄高微微点头。浩二郎若知道雄高得到大演员赏识,一定很高兴,然后马上对雄高当头棒喝,要他不用犹豫。雄高也知道浩二郎的个性,所以才对由美倾诉。 由美看到雄高眉间的皱纹,感受到他挣扎的心情。 「暂时先把委托人的回忆放下。想办法让自己成为别人的回忆也不错啊。」 「让自己成为别人的回忆?」 「嗯,成为看大河剧观众的回忆啊。」由美拍一下雄高的背。 「『看到本乡雄高演大河剧,正是我人生最烦恼之时。我记得当我看到他那么努力精进演技时,心里好感动,最后终于果决地做出决定。』你就好好地当一个这样的演员。」 「由美姐的意思是,不管演随从还是什么,只要全心投入在演戏上,当一个好演员,就是我最好的报答方式吗。多亏由美姐提醒,我豁然开朗了。」 「没错,这是最好的报答方式。」由美又用手掌拍一下雄高的背。 「今晚船夫这个角色,我也要拿出我最好的表现。」 丝毫不带凉意的盆地热风吹拂而来,扬起雄高的头发。 9 浩二郎与妻子三千代坐在琵琶湖畔一间家庭餐厅内。桌上摆了一本名叫《湖风》的杂志。那是一位滋贺县退休名叫穴井的警察,和一群住在草津的同好出版的同人志。穴井当时打捞浩二郎儿子浩志遗体,他近期看到俳句同好会的成员藤村知足在杂志上刊登一首引起他注意的俳句,便把同人志连同一封信寄给浩二郎。 三千代一坐下,就打开不知已翻过几回的《湖风》,盯着知足的文章。 琵琶湖某岸原本可以游泳,现在为了保护芦苇,两年前开始禁止游泳。夏天的琵琶湖熙熙攘攘,只有这一角,不知是不是早秋轻风吹拂,显得特别寂寥。我在一片绿色芦苇中,发现一束鸡冠花。 芦苇之岸 少女上供 鲜红花朵 湖面起风 悲戚摇曳 鸡冠红花 宛如生根 鸡冠今仍 花开灿烂 藤村知足 那里正是七年前发现浩志遗体之处。根据穴井的调查,在此之前和之后,此地未曾有过溺水死亡的纪录。穴井在信中写道,若俳句中少女献花代表供奉,表示她可能知道令公子的事件,于是我自己多管闲事地进行调查了。接着,穴井还安排藤村知足和浩二郎见面。 下午一点多,穴井与知足一起现身餐厅。今年春天进入五十五岁,从警察一职退休后改为务农的穴井,虽然才退休没多久,但比起当巡查部长的时期,皮肤更加黝黑。理短的头发上,白发的数量变得更多。相较之下知足皮肤白皙,介绍自己从事酪农业。 「我全心投入工作,尽量不想儿子的事……但三不五时还是会浮上心头。」 打招呼过后,浩二郎警惕自己般地说。 「本来我也不想提起这件事,怕造成你的痛苦,但实在忍不住,只好联络你了。」 「谢谢你还记得我儿子的事,感谢。」浩二郎一低头,一旁的千代也一起行礼。「恕我冒昧,我们直接来看藤村先生作的俳句吧。」浩二郎盯着桌上翻开的同人志。 「那时,我为了思索吟咏秋天的俳句,刚好也来这里找题材。就坐在后面窗边的位置。」知足往浩二郎背后的位置瞄一眼。 「我看到外头的芦苇十分翠绿,但苦于不知怎么把它化为诗句。」知足说,他非常不擅长推敲诗句。为此他想出一个办法,那就是持续观察吟咏的对象。「就在这时,一名高中生年纪上下的女生拿着鸡冠花束出现了。在一片翠绿的芦苇之中,那束供奉用的红花显得特别鲜艳。看到这个景象,我才写出杂志上这首俳句。」知足视线落在浩二郎手中那本同人志上的诗句。 「那束花看起来像供奉用吗?」三千代问知足。确认的语气带点紧张。 「错不了。」穴井替知足回答。 「这样啊。」浩二郎身体前倾。 浩二郎透过过去与穴井交流的经验,知道他这人绝不会说大话。当时,其他的搜查官都草率地以自杀案件处理儿子的事,唯有穴井独排众议,拼命搜寻目击情报。 「担任同人志的编辑委员后,我看到藤村先生的诗句,忽然恍然大悟。」 「恍然大悟?」 「没错。藤村先生作的俳句有个特征,就是忠实描述眼见景象。当我读到『宛如生根 鸡冠今仍 花开灿烂』,隐约觉得他想表达,有人频繁地更换花束,仿佛花生了根。」 「是这样吗?藤村先生。」浩二郎问藤村。 「是。不过,第三句是很后来才写出来。之前,我三度前往那片湖边的芦苇丛观察,原以为早该枯萎的鸡冠花依然鲜红地开着。看来有人专程将旧花回收,摆上新的。」 「知道这件事后,我们两人一起在湖边芦苇丛附近埋伏。藤村先生的诗是上个月作的,其实我们都没把握能否顺利再看到那名女性。」穴井顺着知足的话尾说下去。 「然后呢,你有见到那名女性吗?」 「有。」穴井深深点头。 序章 台版 转自 天使动漫论坛 天使动漫录入组 图源:流哲不哼太 录入:流哲不哼太 实相浩二郎在一座位于四条乌丸的饭店大厅,捕捉到饭津家医师的身影。 「医生,今天真是不好意思。」他瞥一眼医师身旁的年轻人,出声招呼。 「哪里、哪里,我才不好意思,劳烦你跑一趟。介绍一下,这就是我说的平井真小弟。」 饭津家医师介绍一同起身的真。真挺腰站直后的修长身姿,显得非常出众,不过垂下视线的脸庞仍残留些许稚气。 「初次见面,敝姓实相,是回忆侦探社的负责人。」 「我是平井真,请多多指教。」真有礼地双手接下浩二郎递出的名片。 「我才要请你多多指教。想来你应该从饭津家医生那边,大略听过我们侦探社的相关介绍。」浩二郎伸手示意「请坐」,同时出声询问。 「是的,我听医生提过贵公司的事迹。」真点头回答。 「我向真解释你们的工作是寻找回忆,属于极为内心层面的领域,处理上要非常注意,以及现在侦探社少了本乡,得尽快募集人手。」 饭津家纤细的手指握住杯把。他的身材瘦削、额头宽阔,还梳著大背头,令人不禁联想到德古拉伯爵。 回忆侦探社隔著乌丸通,坐落在京都御苑蛤御门的斜对面,徒步约十分钟,便能抵达饭津家医院。饭津家医师正是院长。他已年届还历,虽然打算将医院交给儿子,却因医疗方针上的歧见无法如愿。 「请问……本乡先生是去当演员吗?」真接著道。 浩二郎表示,本乡雄高原先就立志成为演员,同时也是一名优秀的回忆侦探。不过,两年前他决定专心于演员之路,才需要寻找能够代替本乡的人手。 「平井小弟绝对是可造之材,我向你保证。」饭津家望著真的侧脸。 真是饭津家的恩师、k大学名誉教授平井定国的孙子,毕业于i大学的医学系,拥有医师资格。然而,定国秉持的教育方针,认为缺乏人生经验的医师,在临床上无法发挥全力,于是找饭津家商量,希望让真增加人生历练。 「听到人群、人生历练之类的话语,我马上想到回忆侦探社。一提及实相先生的事,定国老师就说好……」 不知为何,饭津家的话声愈来愈微弱。 「您是不是对我们侦探社太过誉啦?」过高的评价也会造成困扰,浩二郎暗暗想著。 「哪里的话,我只不过是说,尽管世上有无数的谜团,但回忆侦探社正是解决人生谜团的专家集团。」 「医生,您把我们捧得太高了。」浩二郎笑著望向真。 真的表情十分僵硬,不晓得是不是紧张,一直不肯对上浩二郎的视线。 「从饭津家医生那边听到贵侦探社的事,我也很感兴趣。」 「将来你会成为医生吧?」尽管对真的态度感到疑惑,浩二郎仍继续发问。 「是的,不过我尚未决定要成为临床医师,还是走研究路线,成为医学的基石。」真皱著眉回答。 「虽然希望马上招揽到优秀的生力军,不过一习惯工作就要离职,我们也会感到困扰。这样吧,你至少要在侦探社待三年。」若是三年,万一真要离职,浩二郎也有时间寻觅接任的人选。 「三年吗……」真垂下目光,语气沉重。 「不必立刻答覆,请好好考虑。」看到真似乎十分苦恼,浩二郎贴心地提议。 「三年……说长不长,说短不短……」真低喃著,轻轻摇头。 「慢慢考虑,不要紧。」 回忆侦探最重要的条件,就是认真对待他人重视的人事物。尽管需要一定程度的知识水准,但更不可或缺的,正是为他人著想的心意,因此必须确认性格是否合适。 「不,我想清楚了。请让我试试。」真双手撑著桌面,提出请求。 「真,再仔细想想比较好吧?像实相先生说的,多一些时间沉淀思绪,怎么样?」饭津家凑近真的耳边建议。 「可是,我不想维持现状……」 浩二郎从真的话语中感受到,除了焦躁以外,他似乎还抱著巨大的烦恼。 说不定,平井真会是一个不错的生力军。 他正为自身怀抱的问题烦恼。浩二郎认为,这也是回忆侦探的必要素质之一。 第一章 雨天的来园者 1 实相浩二郎和妻子三千代,及调查员橘佳菜子,三人坐在回忆侦探社的待客用沙发,吞著口水注视大型电视的萤幕。 「现在是下午一点,又到了《今日的午后时光,主题万花筒!》的特别单元,面对面人生谘询〈有请由美姊〉!那么,就请我们熟悉的那一位,拥有不输柳枝的柔韧,无论何等强风吹袭都不会屈折,骑著75的机车来去如风,驰骋于交通干道的京都女子,回忆侦探社的主任侦探,我们的由美姊——一之濑由美。」 地方电视台「古都tv」的女主持人以固定的开场白介绍由美后,现场响起掌声。 由美从十一月开始上电视,至今已过整整一年,但未知的谘询内容仍让节目有种新鲜的紧张感。 藉著与生俱来的胆量,及曾身为护理师的经验,由美总能从容回答观众的提问。 身为侦探社的调查员,三十六岁,离过一次婚,是女儿将满十一岁的母亲——由美综合自身经验给出的大胆答案,相当受到观众的欢迎。前几天,侦探社还接到v电视台的邀请。对方耳闻节目的好评,看中由美的外型与明星气质,想邀请由美上全国播放的节目。 一头绑在脑后的乌溜长发、端正的长相,即使面对颇为棘手的难题,也能快刀斩乱麻解决,让观众看得神清气爽。此外,她有一口京都腔特有的语调。比起地方节目,说不定她的个人特色更适合全国播放的节目。 由美甚至收到制药公司、重型机车厂商及机车用品店等的委托,邀请她担任形象代言人,可说逐渐成为京都的崛起之秀。 当初由美接到上电视的邀约时,浩二郎并不赞成。尽管调查的对象是「回忆」,依然是如假包换的侦探业务。浩二郎认为公开亮相有百害无一利,或许还必须将由美排除所有调查行动。 自从名为本乡雄高的调查员辞职,踏上演员之路,至今已过八个月。若是连填补雄高空缺的由美都脱离第一线,侦探社实在难以承受。 「如果要答应,便得抱持离开回忆侦探社的觉悟。」浩二郎给出狡猾的回覆。由美非常重视回忆侦探的工作,认为追溯委托人名为「回忆」的人生足迹,意义重大。一旦无法担任回忆侦探,由美应该会拒绝上电视吧。 然而,由美的回答与浩二郎的想法背道而驰。 「我就是喜欢回忆侦探社,才打算上电视。尽管讲不出什么大道理,不过现在也差不多该是大家重视内心的时代了。总有一天,大家会察觉回忆的重要。」由美慷慨激昂地说道。 「所以,我需要你的力量,不希望电视夺走宝贵的战力。」不希望继雄高之后,连你也被电视夺走——浩二郎吞下这句话。 「我认为电视拥有惊人的力量。」 浩二郎马上明白由美的意思。 在他和由美谈话的一个月前,电视节目报导了雄高的故事。那是一部纪录片,内容聚焦于当今这个缺乏梦想的时代中,各自怀抱梦想、离乡奋斗的人。 报导中的一人,就是以时代剧演员为目标,从九州来到京都的雄高。当时节目的旁白如此介绍:「历经籍籍无名的船夫角色,以个性派演员为目标的本乡雄高,他的骨干来自『回忆侦探』这个听起来有点陌生的工作,培养出的善体人情的心。」 雄高的话题仅约五分钟,介绍回忆侦探社的时间也不过十几秒,电视台却接到无数的观众询问。 七年前辞去警职的浩二郎,绝大部分的退职金都用在侦探社上。从草创时期就助他一臂之力的由美很清楚这一点。 此外,由于失去独生子,浩二郎的妻子三千代从酒精成瘾症陷入忧郁,虽然病况有所好转,但三千代目前仍在接受治疗。考虑到背负的各种经济负担,浩二郎深知由美的担忧。尽管最近终于顺利出现盈余,经营状况依旧艰辛。 担心侦探社经营状况的不单是由美,连佳菜子也表示不需要加班费或奖金。一个人过生活,用不到那么多钱——看著她面带微笑这么说,浩二郎一阵心疼。 谁会花钱找回忆?当初申请创业融资,银行方面提出质疑时,浩二郎便对经营上的困难有所觉悟。 不过,浩二郎认为,人们为了认识现在的自己,必定会迎来检视一路走来的足迹的时刻。有了过去才有现在,而现在会连接未来。 尤其是战后埋头苦干的世代,一路勇往直前,无暇他顾。怀著想尽快迈出脚步的心情,步幅自然加大。大步流星之下,必然存在著漏看的风景、错过的事情、未能道尽的思念,及无法传达的话语。 这些就是所谓「人生的失物」。浩二郎抱持著「一定会有人想找出这些回忆加以确认」的信念,开始这份工作,替委托人寻找回忆。 曾有一位高龄妇人带著护身符的袋子,希望找到在战后动荡时期,将自己从美军手下救出的少年。 参加集团就职的少年,在工作上与人发生冲突,为此自暴自弃时,受到一名女子的鼓励。他希望藉由女子当年折的纸鹤,找出对方。 透过这些案子,浩二郎和侦探社成员益发确信回忆的重要。 「浩二郎大哥是为了自己,才著手替人寻找回忆吧。我也是为了自己才上电视节目。」 听到由美的话,浩二郎哑口无言。 他明白这不是由美的真心话。约莫是知道不这么说,他绝对不会赞成,由美才会吐出这番违心之论。尤其是强调「为了自己」,让浩二郎毫无反对的余地。 为了挽回因儿子死亡崩坏的家庭,在浩二郎心中,寻找他人的回忆是一份不可或缺的工作。不是追逐犯人,而是追寻回忆;不是破解犯罪案件,而是解开人生的谜团。这样的工作滋润了他乾涸的心灵。 「为了你自己吗……」 「是的,所以请你赞成吧,不然太不给茶川先生面子。」 由美提及的茶川,是浩二郎任职刑警时期十分活跃的科搜研1所长,现在则向回忆侦探社提供各方面的协助。茶川退休后,在大阪的工业大学担任讲师,由于老家就在祇园的烟花柳巷,他认识不少艺能界的相关人士。 茶川接下刑警剧的监修工作,与当地电视台的导播熟稔起来。正是这位导播向茶川提议,希望邀请回忆侦探每周上午间节目两次,回答「人生谘询」单元的观众提问。 茶川欣赏由美,私下似乎也对由美颇为倾心。 「如果是为了由美自身,我没话说。」 「浩二郎大哥,谢谢你。」 「不过,通告费全归你。」 「可是……浩二郎大哥,这样就没意义了啊。」由美一脸困扰,望向浩二郎。 「接下来,由真也到需要用钱的年纪。电视台看中的是你,站在侦探社的立场,发挥宣传效果已足够。侦探社方面不会碰通告费,这是我答应上电视的条件。」 面对浩二郎开出的条件,由美不情愿地接受。 由美开始上电视后,不仅充分达到宣传侦探社的效果,还有数家企业表示愿意成为侦探社的赞助商。然而,浩二郎不希望侦探社受到任何影响,拒绝了提议,却再次体认到电视的力量。 与此同时,出现决定请由美当代言人的企业。其中之一是制药公司,贩卖以女性为主要客群的健康饮料。虽然藉饮料广告获得曝光的是由美,不过所有宣传品都加上「回忆侦探社」的字样。 委托的案件数量有著飞跃性的提升,收益渐趋稳定,这一切毫无疑问是由美的功劳。 怀抱著感谢之意,侦探社众人只要没什么事,每逢由美上节目的日子,就会守在电视前。不,应该说是守著由美比较贴切。 只是,身为一名侦探,长相却家喻户晓,此一缺点依然不容忽视。自从由美开始上电视,浩二郎就尽量替她安排文书工作。由美一向乐于在调查过程中邂逅形形色色的人,想必相当郁闷。 为了纾解压力,只要一有空,由美就会跨上心爱的75重型机车「katana」 2,绕市内一圈。最近,她这么做的次数似乎增加了。 用来纾解压力的搭档katana的车身上,也贴著回忆侦探社的标志。由美努力宣传的心意,浩二郎十分感激。 「那么,今天的问题是——」女主持人从观众透过电话、传真及电子邮件送来的问题中,选出一个。 「来自电子邮件的投稿,笔名『肉桂烘焙』。与其说是人生谘询,其实是向身为回忆侦探的由美姊,请教有关回忆的问题。」 「这是我的本职呢,请尽管问。」 萤幕上映出由美在近距离特写下的笑容。据说茶川向摄影师强烈要求,希望节目中至少要有一次由美的特写画面。浩二郎的眼前,彷佛浮现茶川那一头光滑的脑袋高兴得泛红的模样。 「所谓的回忆,就是指记忆吧。那么,有办法帮失去记忆的人找回忆吗?这是问题的内容,由美姊认为呢?」 「失去记忆的人的回忆吗?」由美微微垂下目光,眨了两三次眼。这是由美烦恼时的习惯动作。 「回忆的确可说是人的记忆吧?」大概是想避免沉默,女主持人出声询问由美。 「我认为即使失去记忆,也不代表记忆从脑海中消失,只是找不到提取记忆的线头而已。」由美谨慎回答,「只要对方在眼前,表示对方一定留有一路走来的脚印。就算对方想不起来,也能找出那些足迹。」 「意思是,要观察失去记忆的人吗?」 「没错,简单来说,对方目前的状态就是最大的线索。要做的就是一点一滴地搜集,例如口头禅、行为举止之类微小的情报。不管是多琐碎的细节,我们都能从中找到线索。我相信回忆侦探社一定能帮上忙。欢迎鼓起勇气,到侦探社来一趟。我们有像三浦友和与渡濑恒彦3,充满男子气概的负责人恭候大驾。」 现场扬起观众的笑声。 「真是败给由美啦。」浩二郎不禁脱口道。 「不晓得实相大哥比较像哪一位?」佳菜子莞尔一笑。 为了掩饰难为情,浩二郎连忙拿起遥控器,调高电视的音量。 「不过,说不定会遇上即使找到线索,当事人依然想不起来的情况吧?」主持人的话声随之变大。 「有人是为了自我防御,刻意不让自己想起来。这种时候只能靠我们找出那段记忆是什么了。」 「真有可能办到吗?」 「当然这纯粹是我的推测……如果对当事人有害,我们也可能选择不报告。」由美对著镜头说完,响起单元结束的音乐。 主持人宣布时间到了,一如以往地做出总结,并进入广告。 「提问的人应该很苦恼吧。」佳菜子拿遥控器关掉电视,向浩二郎说道。 佳菜子似乎对由美抱持憧憬,连发型都模仿她,将一头长发束在身后,只是身材和丰满的由美形成对比,十分纤瘦。 「实际上,要寻找失忆的人的回忆,恐怕非常困难。」应声回答的不是浩二郎,而是浩二郎的妻子三千代。 尽管四十六岁的三千代在侦探社的女性之中最为年长,却留著学生头,看起来简直年轻得可说和由美同世代。三千代烫鬈发时,浩二郎还没什么感觉,如今仔细一瞧,他才发现妻子有著一张娃娃脸。 「真的,让人不禁思索起到底该怎么找才好。」同样顶著一张娃娃脸,看不出已二十九岁的佳菜子微微偏头。 此时,电话铃响,佳菜子接起。「您好,这里是回忆侦探社。」 佳菜子听著对方的话,一边做笔记,似乎是新的委托案件。 委托人是住在滋贺县大津市,名为白石贡继的男性。他是位于滨大津的「hama游乐园」的经理,预定今年底退休。委托内容与一台游客遗失的拋弃式相机有关,目前由园方保管,希望见面后再详谈。 翌日上午十点,浩二郎和佳菜子一起造访hama游乐园的办公室。浩二郎在儿子浩志还是小学生时,来玩过一次。 只是,眼前的游乐园似乎已整修到全无昔日风貌。整修作业仍在继续,门口立著「目前停止营业」的告示牌,几乎所有游乐器材都盖著塑胶布。前往办公室的路上,他们看到好几台重机械。 在孩童之间想必大受欢迎的动物造型电动车,也惨遭分解,残骸散落一地。 即使知道这些不过是人工制品,但在一片枯叶飞舞的景象中,见到少了鼻子的大象,仍让人不由得心生哀戚。 「整修得很彻底呢。」寒暄落坐后,浩二郎开口。 「整修……也算是吧。」白石回应的语气颇为沉重。他顶著七三分的发型,还有著严肃的长相,却一身与经理职称不太相符的蓝色工作服。 「难道不是整修吗?」 「嗯,负责营运的公司撑不下去,决定关闭hama游乐园。」 「游乐园会消失吗?」 浩二郎眼前浮现大象凄惨的模样。 「不,该说是游乐园吗……这里会成为游乐设施,继续营业。」 hama游乐园的经营者将公司持有的土地卖给外资娱乐公司,新公司决定在这块地上建造全新的设施,雇用部分老员工。 「目前正在施工,预定明年春天开幕。不知是幸还是不幸,我将在今年底退休,也算是做个了结。」 「这样啊……」浩二郎应著,环视室内。 墙上贴的照片,拍的是不同游乐设施。几乎都不是大型设施,适合孩童玩的居多。即使如此,浩二郎依然能从照片中,感受到彷佛要满溢而出的阖家欢笑声。 「我曾来这里玩,感觉有点寂寞呢。」 「实相先生来过我们游乐园吗?」白石高兴得倾身向前。 「是啊。话虽如此,也是十五、六年前了。内子和小犬大概来过很多次。」 浩二郎只来过一次。然而,他不止一次听上小学三、四年级的浩志,向三千代央求到这里的鬼屋玩。 浩二郎的眼前,浮现当时浩志有点肉肉的脸颊。 高中一年级的冬天,十五岁的浩志去世。他被人发现溺死在琵琶湖。由于浩志留在电脑里的文字,警方以自杀结案。 我需要坚强的心灵 遭遇困难,宁大勿小 遭遇艰难,宁深勿浅 负责此案的警官认为这段老成的文章,与当时浩志就读的高中里,发生的暴力霸凌事件有关。明知朋友受到欺负,浩志却无力阻止,想必非常懊悔。 浩志的正义感太强了,刑警对浩二郎这么说。 确实,浩二郎从小就不断教导浩志正义的重要,但他应该也同时告诉过浩志生命的可贵。 浩志不可能自杀,浩二郎抱持这样的想法,私下调查浩志死亡的真相。 于是在两年多前,浩二郎得知儿子可能是为了从湖中救起一个女孩才不幸身亡。 三千代相信那就是真相,表示不需要再追查下去。听到妻子的想法,浩二郎打算就此了却一桩心事。他认为唯有这么做,才不会白费浩志搭救少女的那份勇气。然而,每当忆起浩志的身影,浩二郎的胸口仍有如灼烧一般发烫。 与其说是悲伤,更多的是想再次亲手抱紧浩志的冲动。因为他与浩志的回忆实在太少,无法好好感受浩志的存在及温暖。 身为刑警的浩二郎忙于案件、几乎不在家的期间,浩志逐渐成长,并突然离开他们。 跟同为警察的父亲一样,浩二郎认为正义是美好的,不料儿子却因此付出性命,让他的心情十分复杂,苦恼不已。 为了逃离这些烦恼,性格开朗的三千代精神渐渐失衡,沉溺于酒精。在浩二郎与社会上的邪恶对峙之际,妻子自暴自弃地酗酒。换句话说,本应倚靠的浩二郎缺席,酒却在妻子伸手可及之处。 认识到此一现实,浩二郎察觉心中的价值观崩坏了。他不禁思索著,最重要的其实是人心。 辞去警职,回忆侦探社开张后,他尽可能陪在三千代身边。他们去找专门的医师,实行戒酒,如今三千代终于能够滴酒不沾。 「看到即将废弃的电动车,内子恐怕会比我更不舍。」浩二郎摇摇头,彷佛要把浩志的事甩出脑袋。 「您是指大象吧。我也很怀念大象电动车大受欢迎的日子。在那之后,我们游乐园就进入转换期了。」比起可爱的电动车,园内开始导入刺激的游乐器材,白石解释道。「我们不断引进在国外颇受好评的种类。」他举出几个冠著吓人名称的游乐设施。 浩二郎顶多听得懂两个,见身旁的佳菜子频频点头,想来是有具体的印象吧。 「刺激的游乐设施一开始很受欢迎,但人们习惯的速度快得可怕,不久游客就渐渐流失。」 随著刺激的游乐设施的出现,相较于孩童,大人的游客明显增加。当这些大人离去,来园人数便急遽减少。 「会不会是那些游乐设施,跟游乐园本身的纯朴感不合?我们这种游乐园,可能需要讨人喜爱的要素吧。」 「纯朴感和讨人喜爱的要素……」浩二郎点点头。 「是啊。像橘小姐这样的年轻人,喜欢的是刺激感十足的尖叫型设施吧,你说对吗?」白石问佳菜子。 「我不太喜欢恐怖的游乐设施。」佳菜子沉稳回答。 自从十七岁时父母惨遭杀害,她就怀著心伤封闭自我,约莫三年前加入回忆侦探社。 两年前,杀害双亲的犯人时隔十年再次袭击,她险些丧命。浩二郎担心她精神上会受到打击,不过她在由美的支持下重新振作,似乎还变得更坚强。以往的佳菜子总是声如蚊吶。 「这样啊,真是我理想中的客人。」白石露出微笑。 「白石先生喜欢朴实的游乐设施吗?」佳菜子问。 「请看贴在这里的照片。」白石指向墙上的照片。 「我刚才就看到了,全家福的照片好多。」佳菜子表达感想。 「没错,上面都是昭和时代4的家庭照片。怎么样,不觉得孩子和父母之间的距离很近吗?」白石环视墙上的照片。 「这么一提,感觉大家都紧紧靠在一起。」佳菜子在胸前合掌。 「没错,我猜这种情形,恐怕是游客与游乐设施的距离造成的。」 「『与游乐设施的距离』是什么意思呢?」佳菜子问。 「惊险刺激类或造型特殊的设施,玩的人和看的人之间,一定会规定安全距离。于是,假如是一家人来玩,爸爸和孩子搭乘游乐设施,必须分别就座、系上安全带,目送的妈妈只能隔著一段距离在安全的地方挥手。家人之间的距离便由此而生。」 「确实,会引发尖叫的设施,大多是在高处搭乘。」佳菜子微微抬起头。 「进入昭和年代的后期,社会上的风气变成亲子之间即使出现距离,也毫不为奇。不过,这也是无可奈何。我很喜欢这种围绕著游乐设施,家人笑著互相依偎的照片。只是,时下的年轻人应该不太喜欢这样的亲昵感吧。」 「原来如此,亲昵感吗……这边的照片,都是白石先生拍的吧。」浩二郎重新审视墙上的照片,感受到白石投注的心思。 「是的,用自豪的单眼相机。我可不是一味乱拍来玩的家庭喔。」白石拍摄的主题是亲子,希望将父母被孩子的欢笑声勾起笑意,孩子看到父母微笑后再次绽放笑容的一连串瞬间收进底片。 「其实,我家从祖父那一代便经营照相馆,所以我从小就喜欢拍照。」 白石照相馆坐落在京都的山科区。山科区地处京都市内的东方,与滋贺县的大津市相邻。白石表示,当时他主要是拍摄琵琶湖。 「上国中前,我便深深为琵琶湖的魅力著迷,净是拍在湖面闪耀的晨光。」 以前的白石似乎就这样一路骑著脚踏车到大津。 「照相馆在我上国中时,关门停止营业。」即使如此,白石也没停止拍照。「因为能担任社内报纸的编辑,我才进入这家公司。毕竟我想做拍照配文的工作。」 「原来如此,怪不得大家的表情都很棒。」浩二郎仔细观察照片,并将话题导回正题。「所以,白石先生才会为客人遗落的拋弃式相机提出委托?」 透过前面的对话,浩二郎明白了尽管是拋弃式相机,白石仍这么执著的理由。 「没错,我的最后一项工作,就是编纂以『再见了,hama游乐园』为题的闭园纪念号杂志。自从我当上经理后,社内报便没再出版,这等于是我暌违十年的编辑工作。我打算藉著长年累积的照片,回顾游乐园的全盛时期。」 白石想从众多的亲子照片中,选出最灿烂的笑容。挑选的过程中,他忆起一对亲子。 「那一年,三十八岁的我当上经理的助理。回溯记忆之际,想起形形色色的插曲。」 白石有一本作为日记的相簿,一翻开相簿,当时的点点滴滴就会鲜明地浮现在眼前。他一边解释,一边将厚重的相簿和拋弃式相机放在桌上。 「这就是我提到的即可拍相机。」白石拿出的东西,连浩二郎都不禁感到怀念。 「跟一般的拋弃式相机不一样吗?」佳菜子拿起小小的盒子。 「是的,这叫即可拍相机。橘小姐可能不知道吧,这是初期款式,几乎是装著底片的盒子,再加上镜片而已。失主就是这对父子。」白石向佳菜子微笑,翻开相簿,指著上面的照片。 「确定是这对父子的失物吗?」佳菜子打开记事本问道。 「不会错,他们每次必玩的棒球游戏机是在室内,相机就落在游戏机旁。此外,其实我十分在意这对父子。」 「是指当成拍摄的对象吗?」浩二郎望向白石手边的相簿。 「没错,我拍下不少张照片,也写下纪录。」白石将相簿转向浩二郎。 「那我就拜见一下。」浩二郎将相簿拉到身前,让佳菜子也能看到。相簿格外沉重。 相簿的页面上,均等地贴著四张l尺寸5的照片,每一张拍的都是约三十几岁的男子和小男孩。两人戴著同款棒球帽,跟白石描述的一样紧紧依偎。旁边附上整齐得如印刷字的手写说明。 「雨天的来园者。」浩二郎念出第一张照片的说明文字。 「是的。其实,这不是他们第一次在我的相簿日记中登场。这一页,还有这一页,然后这一页也是。」白石逐一往前翻,停在相簿的第一页。「这是我注意到他们的日子。昭和六十二年五月十一日,星期一。」 「当初他们就是在这一天到来,记得风雨很强。」 男孩披著塑胶雨衣,下襬随风飘扬。即使会淋湿,他仍从雨衣下露出脸。 「雨衣是我看不下去借给他的。不过,小孩一兴奋起来就不顾天气,瞧他整张脸都被雨水打湿了。」 「每一张都是在雨天拍的吗?」浩二郎确认著相簿内容,一边问白石。 「总是在风雨很大,营业可能都成问题的平日。当时,园内还没有惊险刺激类的游乐设施,但有照片中这个年纪的孩童会喜欢的云霄飞车。只是,雨天云霄飞车也会暂停开放。连摩天轮都不能搭,却还购票入园的游客,实在非常罕见。」 「这张是在户外拍的吧。」 从男孩和父亲的身体缝隙之间,看得到塑胶布覆盖的游乐器材。两人搭乘的似乎是小火车。 「那是在刮风下雨的日子,唯一开放搭乘的设施。设施本身是模仿蒸汽火车外型的电动交通工具,速度不快,而且有车顶。」 「他们真的是父子吗?」虽然觉得两人外貌相似,浩二郎仍再度确认。 「请看这一张。」白石翻开另一页。 白石指的照片,也是搭乘蒸汽火车的男孩。火车上只有男孩一人,朝著镜头的方向挥舞棒球帽。旁边附注「大喊『爸爸!』的男孩」。 「表情很棒吧?看我当年这么写,想来男孩的确这么喊了。」白石解释写照片日记时,秉持著据实描写的原则,不会凭空想像。「他们每次都会玩这台游戏机。」 那是一个桌上型的大棒球盘。仔细一瞧,棒球盘的玻璃表面上,孤伶伶搁著一台即可拍相机。照片下方注记「回忆竟遭遗落……」。 「回忆竟遭遗落吗……原来如此,确实可以这样说。」或许是取景的角度好,照片中的相机散发一股寂寥。日期标示为,昭和六十二年七月十七日星期五。「这一年的五月十一日到七月十七日,他们来的日子分别是……」浩二郎回顾前面的页数,分别是五月十一日、六月十五日、六月二十九日、七月十七日。 「这是他们第四次来玩,对吧?」浩二郎问。 「他们最后一次来,确实是七月十七日。我一直留意他们会不会来取回失物。尤其是天候不佳的平日,我会不由自主地寻找他们的身影,却不曾再遇见他们。当初我注意到这对父子,是在五月十一日,但或许之前他们也来过。言归正传,其实这阵子我把相机里的底片洗了出来。」 由于取出底片,眼前的相机只剩空壳。 接著,白石补充说明,一般情况下,相机里的底片恐怕早已劣化,但身为照相馆老板的儿子,他格外悉心保存。「当中有非常值得一看的照片,就是这一张。」 白石拿出放大到b5尺寸的照片,是男孩上半身的特写。男孩不顾帽缘滴落的雨水,顶著红扑扑的脸望向镜头。 「虽然面露笑容,他眼睛却睁得大大的,对吧?不觉得表情有些不协调吗?」 「不协调……」浩二郎伸手遮住鼻子以下的部分,发现男孩不带笑容,甚至有些受到惊吓。 「确实,只有脸颊和嘴巴带著笑意。」 任职刑警时,浩二郎看过鉴识科的合成肖像画。在电脑的处理技术发达以前,他见过堪比毕卡索大作的奇妙面孔。这张照片多少有种类似的感觉,不过一拿开遮住下半部脸庞的手,男孩又是一副灿烂的笑容,实在是一张极为稀奇的照片。 「虽然不协调,却是难以形容的表情吧。我向公司提议,想拿这张照片当闭园纪念号的杂志封面,情况竟往意想不到的方向发展。」白石彷佛要平复激动的情绪,停顿一拍,才继续道。「看到这孩子的脸,新公司方面希望用在新开幕的宣传海报。上面的人似乎认为,这正是孩童受到惊吓的表情——既害怕又开心,既不安又期待。现在不是流行把又丑又萌,简称为『丑萌』吗?上面的人说,这张照片就是又惊吓又爽快的『惊爽』,我不太懂就是了。」 白石望向佳菜子。 「惊爽吗?我大概能理解。」佳菜子回应。 「以照片来说,我喜欢这张不协调的表情。理当是单纯的孩童露出的表情,却显得如此复杂有趣。居然能获得共鸣,我十分惊讶。确实,若是采用常见的灿烂笑容,少了些冲击性。总之,这张照片似乎符合新游乐设施『怀旧的新潮感』的概念。」 于是,公司上层下达指令,希望解决肖像权的问题。 怀旧的新潮感吗……浩二郎想起昭和四十五年举办的大阪国际万国展览会,即使当时年纪还小,看到太阳之塔时,却同时感受到怀旧与新奇。 「我考虑在闭园纪念号的杂志上,将男孩的近况写成报导。」 「换句话说,要委托我们找出这个男孩?」 白石点点头,反问:「会很困难吗?」 「不实际进行调查,我们也不清楚。线索只有这本相簿吗?」 「除了相簿,还有从即可拍相机底片洗出来的十九张照片。连同其余的张数,应该能拍二十五张,不过有六张拍坏了。」 「看过这对父子的人,只有白石先生吗?」 「我在公司内也问过,毕竟是二十二年前的往事,有些人已退休。」 「我明白了。那么,想借用这本相簿和照片。」 「当然没问题,只是我们没什么预算和时间……」十一月底是期限,白石补充道。 「意思是,仅有两个星期吧。」 「是的。关于预算,广告宣传部交代我,希望能压在四十万圆内。」白石露出不好意思的表情。 「知道了,我们会尽量在预算内达成任务,这一点请放心。」 「虽然表面上的理由是希望取得肖像权人的同意,不过,实相先生,其实我只是想见见那个男孩。光是和父亲来搭乘蒸汽小火车、吃午餐,最后在回家前一起玩棒球盘,就能让他那么开心,我实在很想和他见面说说话。」白石将照片并排在浩二郎他们的前方。「这一张、这一张,还有这一张的笑容都十分灿烂,但我还是最在意这一张的复杂表情。」 白石的手放在想用来当封面的特写照片上,低头请求:「在那之后,这对父子便失去踪影,不再出现,不晓得是不是发生什么事?要麻烦你们了。」 「我们会尽力调查。那么,请确认一下。」浩二郎取出列著基本费用等资讯的文件和契约书。 「非常感谢。」白石再次低头致意。 「二十二年来,一直惦记著这件事啊。」在回程的京阪电车上,佳菜子忽有所感似地低喃。 佳菜子坚持要自己拿,将装相簿的大纸袋抱在膝上。 「那张照片在白石先生的心中,想必相当重要。」 「不过,只靠这张照片,找得到那个男孩吗?」 「这确实是难题。」 既然如此,为什么要接下这件案子呢?佳菜子脸上彷佛写著疑问。 尽管是当时一千多圆就能买到的即可拍相机,但在白石眼中,底片的内容恐怕是金钱难以衡量的。浩二郎也认为,回忆具有这样的价值。 「我也很在意这个男孩现下过得如何。」 男孩看上去一脸开心,似乎毫不介意在雨天来游乐园。佳菜子或许是受到那令人心疼的坚强吸引。 「照片上的男孩一副兴高采烈的模样,真的很乐在其中吧。我忍不住思索,自己也曾那样无忧无虑地玩耍吗?」佳菜子垂下目光。 十七岁以前,佳菜子的成长过程想必与一般女孩无异,只是双亲遭到杀害的记忆太强烈,在防御本能下希望能忘却一切,恐怕连欢乐的回忆都一笔覆盖。 案件发生后,佳菜子自然对所有事情都感到恐惧。两年前,内心的伤口逐渐愈合时,她又遭到杀害双亲的犯人袭击,险些丧命。 浩二郎思忖著,佳菜子的复原需要更多时间。那场骚动后,由美无法放佳菜子一个人待著,让她搬进自家。 寄住将近一年,当佳菜子提出想搬离由美家时,浩二郎察觉她正在自我挣扎,希望变得更坚强。 他一方面想支持佳菜子的成长,但也希望她能够正确认识自我,不要过于勉强。两种心情在浩二郎心中交战,至今依然不变。 「自己在他人眼中的模样是很难说的。连你眼前的我,说不定也出乎意料地有过可爱的孩提时代。」 浩二郎朝佳菜子扬起微笑,佳菜子不禁睁大双眼,绽开笑容。 「实相大哥大概是会出现在味噌广告的小孩吧?有时会看到实相大哥露出类似的表情。啊,抱歉,说了失礼的话。」佳菜子缩了缩肩膀。 「简单来说,就是我还很孩子气吧。」 「没那回事。」 「不,没关系。当初向我大哥提起想开回忆侦探社时,他也说『如果是你,我一点都不惊讶』。」 「意思是,不意外实相大哥会有这种想法吗?」 「我没跟他确认,不过应该没错。此外,我向大哥挑明计画时,大概是一脸疲惫吧。约莫是顾虑到我,担心否定我的想法,会把我逼上绝境。或者,我这个弟弟从小净吐出不切实际的话,大哥早已放弃。」 比起大哥健一,浩二郎自认是爱作梦的孩子。在曾为刑警的父亲眼中,总是有点沉浸在幻想世界的浩二郎成为警官,实在匪夷所思。他笑著说,喝醉时想像过健一当刑警,但根本想像不出来。 然而,逝世不久前,父亲对浩二郎说:如果是你,应该能让那些在痛苦中犯罪的人,心情上得以解脱。不论是进监狱,甚或处以极刑,只要内心有一瞬间的解脱,都是一种救赎。 浩二郎不懂父亲话中的意思,也不觉得自己是那样的刑警。只是,『内心一瞬间的解脱便是救赎』这一点,在试著成为回忆侦探后,他似乎渐渐能够理解。 委托人以各种方式与回忆重逢。那一刻,他们的脸上往往会浮现怀念与安心的神色。即使调查结果和预期不同,也没有改变这一点,甚至显得有精神许多。 不管怎么说,比浩二郎想法更实际的健一,为了追逐梦想,也早早从贸易公司退休,将实相家的庭院改建为「无心馆」,开设剑道道场。倘若父亲在世,约莫会感叹两人都不切实际。 「专挑雨天来游乐园,是因为一下雨,父亲的工作就无法进行吗?会不会是在工地现场工作的人?」 「原来如此,不无可能。毕竟工地现场很容易受天气影响。」 「嗯,相簿中的父亲看起来常晒太阳,肌肉颇结实,多少也给人这种印象。」 雨水濡湿的上衣紧贴肌肤,父亲上臂的肌肉益发醒目。 「再来,令人在意的是男孩脖子上挂的钥匙圈。那应该是家里的钥匙吧。」 「跟爸爸在一起,却还带著家里的钥匙吗?」 「嗯,莫名引人注意吧?」 男孩平常就带著钥匙,虽然不清楚年龄,不过考虑到他在平日中午来游乐园,很可能不到入学的年纪。 「大概是父母都在工作吧。」 「男孩得从幼稚园或类似托儿所的地方独自回家,跟父亲相处时,才会那么开心。」 在白石注意到之前,或许他们就来过游乐园。假如这两个月是父子俩有限的相处时间,男孩欢快的模样更教人鼻酸。 「这么一想,希望用来当海报的照片上,男孩会出现那样复杂的表情也……」 浩二郎察觉佳菜子望著坐在对面的一家人。 「他是想著什么,喊出那声『爸爸』呢……」佳菜子开口的同时,电车滑进两人准备换车的御陵站月台。 2 随著黄昏到来,回忆侦探社的招牌亮起。 每天一到下午六点,侦探社成员会拿著负责的案件资料,坐在大桌子旁,报告调查的进度。 开会时,大家会互相交换意见。由于面对的不是案件或犯人,而是人心,偶然浮现的疑问或想法,也可能为解决案子带来莫大功效。目前,由美手上有三件委托,浩二郎五件,佳菜子一件。尚未处理的有三件,今天又有三件新的委托上门。 「在电视上说得太过头了,我正在反省。」由美难得垂头丧气。 昨天在节目中针对失忆者提出问题的人,今天透过电视台,表达委托侦探社的意愿。 「以由美姊树立的形象,只能那样回答吧。毕竟观众期待的是充满自信的由美姊。」佳菜子出声安慰。 佳菜子精神上已有余裕,能反过来为一向保护她的由美分忧。浩二郎暗暗想著,眯起双眼。 「是这样没错……」由美揉著肩膀。 「由美没必要反省啊。」浩二郎向愁眉苦脸的由美说道。 「可是,现在光是手上的案子,我们就忙不过来了。」由美拄著脸颊。 「跟以往一样,大家一起合作解决喽。」尽管浩二郎这么说,以大家手上的案件数量来看,要合作也不容易。 「对了,浩二郎大哥。」由美露出开朗的表情,望向浩二郎。「饭津家医生那边的进展如何?」 由美似乎从饭津家口中,听到关于真的事。 「我见过一面……他似乎有兴趣,也有干劲。」话虽如此,浩二郎还把握不住真究竟是怎样的人。 「有兴趣?只有这种程度吗?」 「听到寻找回忆,恐怕一时没办法理解。考虑到我们工作的特殊性质,刚开始大概都是这样吧。」 实际上,周遭投来不少怀疑的目光。 「该不会是他本身有什么问题?」由美睁大眼看向浩二郎。 「为何这么想?」 由美知道什么内情吗? 「没什么,只是我向饭津家医生打听过,医生却不肯正面回答。跟浩二郎大哥一样,仅仅透露他有兴趣,我才会这么猜测。」 由美的直觉非常敏锐。 「他本人是不是有问题,老实讲,我还不清楚。他在医学院的表现似乎相当优秀,应该会顺利成为医生。不过,他却不希望就这样当上医生,十分烦恼。」 回忆侦探不是可一心二用的轻松工作,正因牵涉到人心,更耗费心思。浩二郎特意强调这一点,但谈到一半,真便没再开口。若非饭津家陪同,浩二郎恐怕会当场结束面试。 总之,浩二郎和真约定改天再谈一次。面试后,饭津家告诉浩二郎,真常在与人交谈时,突然陷入沉默。饭津家表示,假如真只负责看病,不接触病患,确实是优秀的医生。他拜托浩二郎,为了真的将来,希望回忆侦探社能够帮忙。 「在当上医生前,拿我们侦探社来垫档吗……」由美自言自语般低喃。「既然是饭津家医生介绍的,为人想来是不会错的。不过,如果对方抱持填补空档的心态,可就有点伤脑筋。话虽如此,我们又人手严重不足,感觉真复杂。」她苦恼地望著浩二郎。 「是啊,最近再找时间见一面吧。到时应该就能做出决定。」 目前非常需要生力军。 「感觉像在催促浩二郎大哥,真是不好意思。回到委托案件上吧。我手边的案子全部顺利进行中。当初考量到与医院相关,由我负责的案子,目前为止,还没遇到因为上电视引发的问题。」接著,由美针对与医院相关的三起案子报告进度。其中包括,一名妇人四十年前到京都旅行时突然生病,被救护车送进医院,她想寻找当时的主治医生;希望寻找二十六年前,在京都市内医院的同房病人。 「那么,透过电视台接洽的委托人呢?」浩二郎问。 「根据电视台提供的资讯,失去记忆的是一位男性,委托人名叫川津茉希,在高丸百货地下楼层的咖啡轻食柜位工作。目前只知道这些内容。」 「那家店的咖啡很好喝,我去过一次。」佳菜子说道。 「她负责冲泡咖啡吗?」 「我不太清楚,不过那是只有吧台的小店,工作人员应该不多。」 「这样啊。收到电子邮件后,电视台职员曾打电话确认,对方似乎阴沉又不亲切。」 「嗯,确实是不太亲切。」佳菜子仰起头,似乎在回溯记忆。 「要著手调查,还是等当事人提出正式的委托吧。说到这里,我想拜托浩二郎大哥,差不多该让我正式回到调查员的岗位了吧。」 「这个嘛……」 浩二郎陷入两难。出名会造成由美调查时的阻碍,但眼下委托案件的数量大增,待办的案件不断增加,负面影响反倒更大。由美的机动力果然不可或缺。 「也对,我明白了。抱歉委屈你这么久,如果接下这项委托,就麻烦你负责。只是,头一遭遇上失去记忆的状况,恐怕会有些棘手。」 调查过程中,可能得和警察及行政机关打交道。 「我会好好努力。」由美开心地拍拍胸脯。 「接下来,换佳菜报告新的案子。」浩二郎催促佳菜子。 「好的。」佳菜子将向白石借来的厚重相簿,及从即可拍相机底片冲洗出来的十九张照片摆在桌上。 每张照片拍的都是那个男孩,依序浏览,第一张是「比出胜利手势的抓拍」,第二张、第三张是「hama游乐园大门前」,第四张是「在商店前」,第五到九张是「在室内长椅上吃便当」,第十张是「注视覆盖塑胶布的游乐器材的侧脸」,第十一到十六张是「小火车」,第十七张是「室内棒球盘前」,第十八张和第十九张则是「再次搭上小火车」。 「委托人白石贡继先生,希望和照片中的男孩见面聊聊。」将照片全部排好后,佳菜子解释道。 「照片拍得不是很好呢。」由美看著近前的照片,说出感想。 「毕竟是二十年前遗落在hama游乐园的即可拍相机,而且是在天气不佳的日子拍摄。」浩二郎以此为开场白,示意佳菜子向大家报告今天白石的委托内容。 佳菜子看著笔记说明来龙去脉,其中也包括白石的想法。 「若是毫不知情,看起来只是一张男孩的笑脸。不过,他的表情颇教人在意。尽管相簿里的照片拍得比较好,但这张特写莫名引人注目。」由美浏览完所有照片,凑近其中一张。 「照片传递出的情感确实不同。」浩二郎再次比对相簿里白石拍的照片,和即可拍相机留下的照片。 白石善于取景,而且对焦清晰。相较之下,男孩的父亲有些手震,偶尔会没拍到完整的头部,绝对谈不上是好照片。尽管如此,这张特写照片仍格外凸出,彷佛在向观看的人倾诉著什么。 「假如要用在宣传上,我也会选择这一张。看起来像吃了一惊,又像感到开心,见过一次就印象深刻。」后方传来三千代的话声,她端茶及和果子过来。 「啊,是『京观世』,我最喜欢他们家的点心了。」佳菜子的脸上浮现笑容。 「怎么,你刚才在听我们谈案子吗?」浩二郎问三千代。 「不晓得何时送茶过来比较好,我想等你们的讨论告一段落,便听到你们谈话的内容了。」 三千代戒酒将近七年,反倒对和果子产生兴趣,在事务所时总会端出和果子。 伴随的是缺点是,搭配的饮料变成抹茶。在喜欢咖啡的浩二郎眼中略嫌美中不足,不过能看到期待点心的佳菜子,及享受泡茶的三千代,他也就别无所求。 「那么,对方的预算限制,你也听到了吧。」浩二郎特地向担任会计的三千代确认。 「嗯,我听到了。身为会计,我希望能在两周内完美解决,成功向客户请款。托由美的福,我们现在手头比较宽裕,应该好好考虑下一步。」三千代面带微笑。她一直希望能增加侦探社的员工福利,始终精打细算地存钱。 此外,三千代打算带大家一起去温泉旅馆,顺便当年末的尾牙聚会。不过,这个计画还没告诉由美和佳菜子。 「这点我也清楚。为了及早解决这件案子,必须从眼前的照片中,尽可能找出多一些情报。」浩二郎拿起一张照片,向由美和佳菜子解释。「举例来说,不觉得在构图上,男孩的位置不太自然吗?」 那张照片中,只拍到肚脐以上的身躯,而且对焦在男孩右手和肩膀后方的背景,左肩并未映入画面,也就是拍摄主体过于偏右。 「我能借一下放大镜吗?」由美问三千代。 最近三千代在学做串珠饰品,在进行精细作业时,往往空不出手,于是备有头戴式放大镜。 由美接过放大镜,盯著照片。「脖子右边拍到的,该不会是手?」 「真的吗?」注视著照片的佳菜子,弹开似地别过脸。 「佳菜,用不著怕成那样。」 「可是……那不是灵异照片吗?」佳菜子颤声回答。 「不,你搞错啦,那是人的手。虽然有些模糊,看不清楚,但感觉是女性的手。浩二郎大哥,请看一下。」这是曾身为护理师的直觉,由美补充一句,递出放大镜和照片。 浩二郎接过后,依由美所说,凝视男孩脖子的右侧。「女性的手吗?这么一提,看起来的确如此。像是为了排除在一旁的女性,构图才会变得不自然。」 「男孩这么高兴,身边应该不会是他讨厌的人。」由美微微盘起双臂,偏著头说:「可能是妈妈?」 「假如这是手,显然手的主人比男孩高许多。」浩二郎在男孩身旁比画出猜想的高度。 「也可能是姊弟。」 佳菜子变得能够直率提出想法了。 「拿著相机的人——在这个情境下,就是男孩的父亲,刻意将这名女性排除在画面外,必须考虑他这么做的理由。如果是男孩的母亲——也就是他的妻子,或是男孩的姊姊,情况便会不同。只是亲戚、路人之类,反倒不会如此刻意移开镜头。」 浩二郎愈看愈觉得这张照片的构图,是刻意排除男孩身旁的女性。这显然是拍摄者的决定。 「拍这张照片的,确定是男孩的父亲吗?」三千代出声询问。 「看看这个。」浩二郎从相簿中,拿出遗落在棒球盘玻璃表面上的即可拍相机的照片。 「白石先生亲自拍下这张照片,并写下『回忆竟遭遗忘』的注解,想必印象十分深刻。」 「换句话说,他搞错的机率很低。」三千代露出同意的神情。 「虽然妄下推断不好,不过可能是在男孩不知情的状况下,父母关系濒临破裂。」 「哦,有道理,就是所谓『大人的内情』吧。」拥有离婚经验,并育有一女的由美附和。 「这样就能理解,为何总在雨天和爸爸一起到游乐园。让人不禁想到《克拉玛对克拉玛》(kramer vs. kramer)的达斯汀·霍夫曼。」 「奥客6是指……?」 「佳菜,我不是在说爱抱怨的奥客,而是电影主角的姓氏克拉玛。」 「原来是姓氏啊。」 「这部电影大约在一九七九年底或八〇年初上映,引起不小的话题。达斯汀·霍夫曼和梅莉·史翠普,饰演正在打离婚官司的夫妇,为了争取七岁儿子的监护权针锋相对。片中,达斯汀·霍夫曼毫无育儿经验,忙得焦头烂额,模样相当滑稽。不过,他一心一意的努力姿态,颇令人动容。」 「由美,佳菜一九八〇年才出生。」浩二郎插嘴。 「这样啊,那应该没看过。」由美耸肩笑了笑。 「别说没看过,佳菜的生日是七夕,电影上映时她根本还没出生。另外,由美,当时你只有六岁,即使去看电影,恐怕也无法完全理解剧情,甚至被达斯汀·霍夫曼的演技打动。」 「真是的,这么快就露馅。其实,我只看过《克拉玛对克拉玛》的录影带。」由美坦承是在九年前考虑离婚时,向朋友借来看的。 有时,由美会显得比实际年龄老成。 「不过,对电影的感想倒是真的。一开始毫不擅长,最后主角却熟练地做出法式吐司。明明一点也不悲伤,却让人忍不住流泪。佳菜没在电视上看过吗?」 「没有,不过我大概明白了。总之,那是一部笨拙的父亲为了儿子奋斗的电影吧。」 「没错。」面对佳菜子的提问,由美点头回答。 「意思就是,看到这张照片,由美姊会联想到那部电影。我相信由美姊的直觉。」佳菜子对浩二郎说。 「以男孩为中心,夫妇站在对立的位置。依构图来判断,我的看法和由美相同。父亲对母亲已毫无感情,这么想比较合理。」从男孩脖子上挂著钥匙这一点,浩二郎推测母亲可能也在工作,平日将男孩交托别处,接著继续道:「换句话说,双亲可能已分居。尽管孩子察觉到双亲之间的裂痕,看到父母在一起,还是会感到开心。」 「孩子往往比父母想像中体贴。像我家的由真,非常留意我的状况,简直到了吓人的地步。」 一提起女儿,由美脸上露出孩子般的表情。以前有「孪生亲子」的说法,浩二郎觉得升上小学六年级的由真愈来愈像由美。 「咦?」三千代发出疑惑的话声。 不知何时,她戴上放大镜,正在审视照片。 「怎么,注意到什么了吗?」浩二郎一问,由美和佳菜子望著三千代。 「以为男孩头上是天空,但似乎不是。上面有个红色棒状物。」 「棒状物?让我瞧瞧。」从三千代手中接过放大镜和照片,浩二郎进行确认。「的确,看起来彷佛红色棒状物浮在空中。这到底是什么?」 相机的画素不够高,加上雨天的光线不足,背景益发模糊。宛如蓝灰两色掺混而成的风景中,隐隐浮现细长的红色物体。 「男孩的胳臂附近,也有红色……不,应该说类似朱红色的板状物。」 「朱红色板状物、浮在半空的红色棒状物,会是游乐园的设备吗?」由美忽然扬声道。 「按顺序来看,这张照片之后,拍的是在hama游乐园大门口的男孩,所以他们应该尚未入园。或许是在游乐园周围拍的。」 「假使那名女性就是男孩的母亲,得知母亲只陪同到附近,不一起入园,男孩会很难过吧。可是,他在大门口的两张照片,及下一张在商店前的照片中,表情都十分开心。」 「佳菜的著眼点不错,这个孩子一定是接受了母亲不能一起入园的事实。不过,毕竟年纪小,刚分开不久,多少会影响情绪。另外,虽然在雨天不太明显,但仍看得出太阳的方位不同。从第一张照片到第二张,看得出时间上的差异。」 购买即可拍相机,却仅拍一张照片。改天继续使用也不无可能,但浩二郎认为,不太适用于这对父子的状况。 「男孩的服装每张都一样,约莫是在同一天拍的。哎,这个年纪的孩子,大概还没那么爱打扮。」想到早熟的由真,由美面露微笑。在穿著打扮上,由真似乎一年比一年讲究。 经过一番意见交换,众人分析男孩的父母应该已分居。父亲的工作性质会受天气影响,只能在雨天和男孩见面。 尽管对象并非罪犯,在进行推论的层面上,倒也近似对罪犯的行为侧写。从结果来看,假设照片是在同一天拍摄比较自然。 「这个红色棒状物究竟是什么?要是拍得清晰一点就好了。」由美语带遗憾。 「也对,拜托茶川吧。得请他帮忙调整画面的清晰度,搜集更多情报才行。」 「从小线索查出大发现,茶川先生的技术毋庸置疑,只是有些啰嗦。」 六十四岁的茶川依旧单身,他从以前就一直追求由美。 茶川主张,至今他仍打光棍,是因在祇园花街成长,加上有两个姊姊,是家中唯一的男孩。从青春期就看尽女性的强悍,似乎对女性感到却步。他笑称原本打算等成为能够旗鼓相当的男性再谈恋爱,竟不知不觉迎来还历之年。 「他为人倒是不坏。」 「真是的,浩二郎大哥,我一句也没提到茶川先生好色之类的。佳菜,对不对?」由美和佳菜子相视一笑。 「实相大哥,这件案子能交给我吗?」佳菜子突然转向浩二郎。 「嗯,我就是这么打算的。」浩二郎不假思索地回覆。 浩二郎希望佳菜子更有自信,但也希望她能重视自身的特色。佳菜子太在意由美,容易模仿由美的言行举动。 浩二郎希望她们保有各自的个性,以自己的方式,和委托人的回忆奋战。 「谢谢。」 「案名决定了吗?」由美问佳菜子。 「这个嘛,我想了不少个,不过都比不上白石先生的说明文字。所以,我认为不如就用『雨天的来园者』。」佳菜子仰望著半空回答。 「雨天的来园者……不错呀,简明易懂。」由美笑道。 浩二郎见状也点头,「好,案名就这么决定。」 「我会好好加油。」佳菜子小小握拳。 注意到她的动作的,可能只有浩二郎。 3 佳菜子造访茶川位于京都站前的事务所。曾任职科搜研的茶川,现下在大学任教,并在去年创立「味觉堂」。尽管从浩二郎口中听过业务内容,佳菜子仍无法完全理解设立的目的。名称与糖果厂商相仿,但似乎不是食品公司。 「欢迎、欢迎,佳菜愈来愈有侦探的样子了。」一开门,顶著油亮光头的茶川便热烈迎接她。 「不好意思,又来麻烦你。」 「还跟我客气什么,快找位子坐吧。」 「那我就打扰了。」 虽然是大楼内的一室,却宛如理科实验室。摆著两张设有流理台的大桌子,墙边并排著没有观测窗、类似微波炉的机器。 窗旁放著公车站常见的长椅,佳菜子在长椅坐下,背向五楼窗外即将西沉的夕阳。 「外头很冷吧?真是的,这么冷的天气,浩二郎还拜托你来跑腿。待我好好说他一顿。」茶川眯眼注视著夕阳,拉起窗帘。 「不是实相大哥拜托我来,这次的案子是我负责的。」 佳菜子见茶川似乎要拿起电话打给浩二郎,连忙出声制止。单独行动被当成跑腿,佳菜子有点不甘心。 「这样啊,那要喝烧酌兑热水,还是热燗7来暖身子?不行、不行,佳菜子还年轻,怎能输给一丁点寒意?毕竟小孩是风之子,天生不怕冷的生物。」 「真要说,给小孩喝酒不太好吧,况且我二十九岁了。」佳菜子鼓起脸颊抗议。 「以大叔我来看,佳菜这年纪的女生都是小孩,别放在心上。还是,一杯加冰的苏格兰威士忌?若是冷硬派侦探,该来一杯苏格兰威士忌,或波本威士忌。」 「说什么冷硬派呢。」这个词汇从茶川口中吐出,实在不搭调,佳菜子噗哧一笑。 「笑得真开心。」 「对不起,不过我还在工作中,容我推辞。」佳菜子自忖必须表现出不是来玩的坚定态度。 「五点过啦,我五点就下班了。好吧,那就泡个热咖啡。」茶川语带遗憾,著手准备咖啡。 「不必费心了。」佳菜子想劝阻茶川,但茶川已俐落端起泡好的咖啡。 茶川在长椅坐下,和佳菜子一样面向前方。尽管谈话有些不便,佳菜子仍开启话头。 「如同我在电话中提到的,想麻烦茶川先生分析委托人的照片。」 之前她已透过电话,告知白石的委托内容。 「那就借我瞧瞧喽。」 佳菜子将相簿与装著照片的信封递给茶川。 茶川起身打开桌上台灯,取出信封里的照片,放进扫描器后,拉过笔记型电脑。只见他敲打键盘,扫描器发出一阵亮光。 电脑萤幕上出现男孩的身影。 「这就是有问题的照片吧。」茶川确认道。 「是的。」 「我用分析软体试著提高解析度。」 茶川启动程式,不过在佳菜子眼中,并没有明显的改善。 「还是有点模糊。」佳菜子放胆直言。 「因为照片老旧,又没对焦。毕竟过了二十二年。」 「即使如此,还是有人在这样的照片上发现女性的手,联想到《克拉玛对克拉玛》这部电影,实在令人佩服。」 「光从照片就能联想到这个地步,真是了不起。提及《克拉玛对克拉玛》,意思是这孩子的父亲像达斯汀·霍夫曼扮演的角色吧。」 「茶川先生看过那部电影吗?」 「那部电影可流行啦。当年三十五岁的我有一头茂密发丝,颇受女性欢迎。哎,我的事不重要。提起电影的,应该是浩二郎吧。」茶川抚著脑袋,笑问佳菜子。 「不,是由美姊。」 「怎么可能,那个时候由美小姐才刚上小学吧?」 「她不是上映当时去看的。」 「这样啊。话说,这张照片得进行重点调整,能告诉我在意哪些地方吗?」 「首先是男孩的脖子右侧,希望能确认是否如由美姊说的,是女性的手。还有,想知道男孩头上的红色棒状物是什么。」 「手和红色棒状物吗?好,稍等一下。」茶川愉快地操作滑鼠。没过几分钟,便确认是人手,分析红色棒状物却陷入苦战。 「有什么我能帮忙的吗?」 「啊,那就麻烦你一件事。」 茶川从冰箱中拿出三种啤酒,放在佳菜子面前。 「佳菜对味觉有自信有加吗?我不是在说谐音笑话喔。」 「应该和其他人差不多。」 佳菜子忍著笑回答。 「好,这几种啤酒各有特色。你能不能分别尝一口?」 茶川将啤酒倒进杯中,递给佳菜子。 「真的要我喝吗?」 佳菜子刚刚才拒绝茶川的劝酒。 「希望你能帮忙,拜托。能麻烦你品尝味道,写下感受到的特色吗?」 「我知道了,品尝啤酒的味道对吧。」 虽然有些抗拒在工作时喝酒,佳菜子仍拿起杯子。三种不同的啤酒,她每尝一口,就写下感受到的香气和苦味。 「接下来,喝喝看这个。」 茶川从冰箱中拿出另一种液体。不是啤酒,无色透明宛如气泡水。 「咦,喝起来有啤酒味。」 「跟刚才喝的哪一种啤酒比较接近?」 佳菜子又含一口透明液体,对照笔记。 「比较接近这一种。不,应该说完全一样。」 「那么,再喝一次那种啤酒,确认一下。」 佳菜子喝下啤酒后,回答:「没错,就是这个。不过,刚才的液体没有颜色。」 「还有其他啤酒的喔。」 在茶川的示意下,佳菜子喝下其余两种啤酒口味的透明液体。不论是哪一种口味,闭上眼睛试喝,都跟原本的啤酒一模一样。 「到底怎么回事?」 「这是我目前的研究。以化学的方式分析美味的感受,完美重现老铺料亭的味道。」 茶川计画在京都的老铺料亭前往其他县市开店时,担任味觉顾问,参与策画。 「刚才的啤酒重现测试,证明科学数值确实派得上用场。这可是大成功啊,多谢。下次再拿来骗浩二郎,要保密喔。」 「喔……我知道了。」 测试结果不晓得有没有帮上茶川的忙。 「这边也得找出正确答案才行,再等我一下。」茶川回到桌前,不停放大图片,进行处理。 「这是鸟居嘛。」经过约两小时后,埋首作业的茶川高声宣布。 「咦,鸟居?」佳菜子正在确认照片中有无提示父子生活上的线索,不禁抬起头。 「不晓得有没有拍到可辨识出地点的线索……佳菜,来看看。」 佳菜子望向电脑萤幕。游标指出的部分,画面比一开始更鲜明,但仍看不出鸟居。 「这是鸟居吗?」 「你看看小男生戴的帽子和红色棒状物之间。」 佳菜子注视著茶川指示的地方,只看到说不清是蓝色或灰色的模糊背景。 「像雾一样有些迷蒙的部分,其实是水。」 「立在水上的鸟居?」 「没错。这会不会是琵琶湖上的鸟居的一边柱子?」 「琵琶湖……hama游乐园附近有这样的鸟居吗?」 「没有吧。若是在游乐园附近,这就算不上线索,我也不会那么惊讶。」 茶川的话有道理。佳菜子想起,浩二郎在会议上提过,第一张和第二张照片是隔一段时间拍的。 「所以,小男生胳臂旁的红色板状物,应该是神社常见的以朱红色木板搭设的栅栏。」茶川单手打开另一台笔电,在网路搜寻引擎中输入「琵琶湖 水上鸟居」。搜寻结果的最上方出现「白须神社」,茶川点进连结,画面跳转至官方网站。「有了,佳菜,就是这个。」 几张照片当中,有一张是纪念昭和十二年重建鸟居的「鸟居复兴碑」。石碑旁正是朱红色栅栏,后方就是水上鸟居。 「在这个石碑前拍照,的确可能在男孩头上看到鸟居。」 「虽然必须到现场确认,但应该不会有错。」 「我明天立刻去确认。」佳菜子记下官方网页上的交通指引。 「百忙中麻烦由美姊,真是不好意思。」佳菜子搂住由美的纤腰,从背后向她道歉。 昨天取得照片的分析结果后,佳菜子和浩二郎成功锁定拍照的地点,不过饭津家突然来电表示平井真希望会面,佳菜子只好坐上由美自豪的「katana」机车。 第一次乘坐重机,彷佛随时会被甩落,佳菜子怕得要命。 风宛如在切割肌肤,佳菜子痛得快哭出来。不过,紧抓由美约十分钟后,原本畏缩的心情缓缓伸展手脚,转变成舒爽的感觉。或许是习惯了刮人的劲风和吓人的速度,佳菜子逐渐有余裕欣赏两旁高速流泻的风景。 幸好是个大晴天。望著远方闪烁发亮的琵琶湖面,佳菜子暗暗想著。 「别在意,你道歉几次啦,又不是『otabe』的舞妓娃娃。」 「otabe」是京都名产之一的红豆馅生八桥店家,店头总会摆放舞妓模样的娃娃,以三指触地的姿势,像传统的喝水鸟玩具一样,整天不停点头。 不过,「otabe」娃娃的点头并非道歉,而是向客人说「欢迎光临」的意思。对回忆侦探社而言,由美姊比我更接近「otabe」的舞妓娃娃。佳菜子默默想著。 「总觉得老是麻烦由美姊……」 由美在中午前解决了一件与医院相关的案子。 「说什么傻话。」 「明明电视台的谘询工作也很辛苦……」佳菜子以不输给风声的音量喊著,心情又是一阵畅快。 「电视台那边我早就习惯,只是,如果对方正式提出委托,希望寻找失忆的人的回忆,便是重量级的案子。」 「的确。」 「总之,案名取为『遗失回忆的男人』,如何?」 「我觉得不错。这么一来,应该会很忙吧。」 「是啊,做为复归战,可能会有点辛苦。所以,我才打算帮帮佳菜,顺便当成复健。接下来,佳菜也会变得忙碌,虽然还要看看新人的状况就是了。」 沿著湖西的国道一六一号线往北奔驰,右方会出现琵琶湖,左方则是比良山脉。 若在合适的季节,想必是绝佳的兜风路线。不过,现在坐上由美的机车,并不是在游玩。佳菜子闭上眼,不去看两旁的景色,克制浮动的心情。在由美眼中,恐怕会认为她认真过头。 跟机车的油门和剎车交手要有玩心,懂得放松和握紧,才能够好好调节速度。像佳菜一样毫不放松,不论加速或剎车都会容易太急,引发意外。由美笑著这么说。 虽然能够理解什么是有趣和开心,却不太懂什么是玩心。佳菜子一回答,由美便指正:这不是用脑袋理解的东西。 谈过恋爱,会变得更柔和。由美这么主张,于是动用护理师的人脉,为佳菜子介绍好几名男性。只是,佳菜子不曾和任何一人发展到交往的关系。一看到男性稍嫌粗鲁的一面,佳菜子就会畏缩。这一点,可能和她在两年前,遭到十二年前杀害双亲的犯人磐上敦软禁,差点遇害的经验有关。佳菜子曾为此向专门的医生谘询。 其实,她不太记得当时的情形。侦探社的大家都小心翼翼地对待她,然而,她觉得当时的经历宛如在看恐怖电影,缺乏真实感。佳菜子向由美诉说,由美认为她过于害怕,导致大脑无法顺利运作。 磐上敦遭到逮捕,因杀害佳菜子的双亲,及杀害佳菜子未遂的罪名,遭到起诉。不料,他有脑额叶执行功能障碍,被认为无法对自身行为负责,获判无罪。 换句话说,磐上可能再次袭击佳菜子。浩二郎极力避免佳菜子单独行动,佳菜子明白是出于这层考量。 对恋爱心生退却,或许也是不希望喜欢的人卷入麻烦的心情作祟。我得变得更坚强,还需要再努力。佳菜子暗暗告诉自己。 「佳菜,有点痛。你搂得太紧了。」 「对不起……」佳菜子似乎不小心太用力。 「会怕吗?我速度放慢一点?」隔著全罩式安全帽,由美清亮的嗓音传来。 「不要紧,这个速度让人心情很畅快。」 佳菜子沉浸在风声与舒服的震动中,过了一会,由美逐渐减速。佳菜子睁开眼,不远处就是宽阔的琵琶湖。 「依导航来看,我们快到了。」 由美确认著装在机车油槽上的行车导航,一边慢速行驶。左方出现茂密的森林,及看似神社的鸟居。 「应该就是这里。」 「留意琵琶湖喔。」 由美以和马拉松选手的前导车一样的速度骑车。佳菜子不怎么瞭解机车,只觉得颇需技巧。 「由美姊,你看。」佳菜子松开抱紧由美腰际的手,指向立于水面的鸟居。 「真的矗立在湖上啊。」由美将机车停在路肩。 佳菜子从机车下来,拿出茶川放大成a4尺寸的男孩照片。 「拍得到鸟居,还有朱红色栅栏和石碑的地方……」佳菜子望著湖上的鸟居,踏进神社境内。 「佳菜,记得拿下安全帽。你个子小,看起来简直像蘑菇在走路。」由美的话声从机车旁传来。 佳菜子连忙取下安全帽,再往北方前进后,石碑出现在眼前。 「由美姊,就是这里,不会有错。」 「哪边?」穿著连身骑士装的由美跑近,身姿显得修长绰约。「一模一样呢。」由美示意佳菜子站在石碑前,拿出数位相机。 「稍微后退,试著半蹲。」 佳菜子依著由美的指示,重现和男孩照片相同的构图。 由美按下相机的快门。 「很好,以此为出发点,开始打听吧。」由美走回机车旁。 佳菜子跟在由美身后,用手机上网搜寻高岛市的托儿所、幼稚园和小学。 「总共有十一家托儿所、五家幼稚园、十九所小学。」 「也找找安亲班之类的。」 「好的,有十三处提供课后辅导。」 「嗯,不过,有些是提供课后辅导的幼稚园或托儿所。看来得一个不漏地走访这四十八个地方。」 「照片虽然是在这里拍的,但他们的生活圈也在这里吗?」 一家三口可能是从某地来到白须神社,拍下纪念照。 「只能看哪一边的机率比较高。」由美操作装在katana宽厚油槽上的导航仪器,似乎在找距离最近的幼稚园。 「会是哪一边呢?」佳菜子直率地问。 「假设夫妻分居,母亲会为了让孩子见父亲,特地跑到这种地方吗?」 「不过,若是母亲不想和父亲分开呢?」 要是妻子希望和丈夫重归旧好,或许会尽力制造谈话的机会,甚至不惜以和孩子见面为藉口。 「妈妈的身影并未出现在白石先生的镜头中。要是如同佳菜说的,她期望复合,来到附近却不一起进游乐园,不是很奇怪吗?刻意将妻子排除在构图之外,表示双方的关系严重恶化。」 「既然如此,为什么要拍照?」 「大概是孩子吵著要拍照吧。爸爸只打算拍下儿子的照片,儿子却要求妈妈入镜。」 「无可奈何,只好拍下合照?」 「我是这么想的。要是推测正确,神社想必在母子俩的生活圈内。总之,先假设男孩是学龄前的幼稚园生进行调查,从数量比较少的幼稚园著手。」 t幼稚园位在骑机车不到五分钟的地方。 「您好,我们是侦探社的人,」佳菜子站在幼稚园入口出声打招呼,向走出来的年轻女子递上名片。由美在她身后等待。 「哎呀,是回忆侦探社。」对方不是看著佳菜子,而是望向身后的由美,开心地笑道。由美的外表似乎成为侦探社的名片。 「我们受人委托,想找出这个男孩。」佳菜子出示放大的照片。 「他没就读我们幼稚园。」年轻女子马上回答。 「不,这是二十二年前的照片。」 「二十二年!」女子睁大双眼,回望佳菜子。 「说明一下前因后果,比较容易理解。」由美出声提醒。 「如果是二十二年前,我们园长或许会知道,请稍等。」女子向由美点点头,退回幼稚园内。 半晌后,大约五十几岁,戴著眼镜的女士出现,指引她们到会客室。会客室的墙上贴满摺纸动物,和似乎是画著园长的图画。 「我常收看你们的节目,寻找回忆的侦探实在是非常有趣。」园长递出名片,视线停留在由美身上。 名片上写著「宫古孝江」。 宫古朝沙发示意,请两人落坐。「突然前来打扰,真是不好意思。」佳菜子低头致意,坐上沙发。「其实,我们在找这张照片上的男孩。」她说明这是从二十二年前的相机底片洗出来的,委托人希望见男孩一面。根据照片上的线索,推测是在白须神社的石碑前拍摄。 「于是,我们决定从这个镇上找起。」 「原来如此,你们打算走访各家幼稚园吧。如你所知,这里确实离白须神社颇近。不过,二十二年前啊……」 「有没有类似毕业纪念册之类的资料呢?」由美询问。 「有毕业纪念册。这孩子几岁?五岁或六岁……」宫古拿起照片端详,「应该还没上小学。」 「看得出来吗?」佳菜子倾身向前。 「这孩子的帽子侧边有个图案。虽然照片上看不清楚,不过就在这里。」宫古将照片放在桌上,伸手指出。 「是有点白白的地方吗?」佳菜子凑近注视。 「请看呈现方形的部分,下方似乎画著叶子。」尽管宫古这么说,佳菜子仍看不出来,一旁的由美也疑惑地偏著头。 「这会贴在各种用品上,在托儿所十分常见。例如,『桃子班』的孩童入园时太小不识字,便贴上桃子的图案,比较容易辨识。」 「就是用来区分班级的图案吧。」 「没错,有时是请家长手做,有时会由园方统一分发。至于照片上的,应该是请业者制作的烫布徽章。」 「业者制作的烫布徽章?」佳菜子望向由美,由美也回望佳菜子。 如果是由业者统一制作,也许厂商手上会有什么线索,可能透过图案锁定男孩就读的地方。 想到这一点,佳菜子再度审视照片中的帽子。白色方框中,隐约出现叶子的轮廓。以防万一,她确认了其他照片,但没能找到更清晰的图案。 「果然还是这一张最清楚。」佳菜子告诉由美。 「的确。」由美点头,向宫古询问:「既然画著叶子,应该是植物吧?」 由美温软的嗓音在会客室中扬起。 「唔,我也不知道。图案大致会设计成亲子喜欢的样式。唯一能确定的是,这不是我们幼稚园的图案。」 连毕业纪念册都不须确认。 「这样啊。」佳菜子叹著气回答。 「不过,既然是二十二年前,当时请业者设计图案的托儿所和幼稚园应该不多。」 宫古不是向由美,而是向垂头丧气的佳菜子搭话。居然收到访查对象的安慰,佳菜子再次深深感到,自己远远不到独当一面的程度。 宫古从名片夹中,拿出曾造访幼稚园的三家公司的名片。佳菜子逐一记下公司的联络资讯,离开幼稚园。 当天,佳菜子和由美又拜访两家幼稚园和三家托儿所,一并确认帽子的图案,不过,没一家在二十二年前请业者制作徽章。接近黄昏时分,佳菜子试著拨打宫古提供的电话号码,发现直到十五年前,其中一家厂商才将业务拓展至高岛市。 剩下的两家厂商,一家在大津市,另一家的总公司在彦根市。她们和彦根市的「泽井设计」预约明日会面,在回侦探社的途中顺道拜访大津市内的「ado·be」。 「ado·be」的负责人生方,即使是临时请求,依旧爽快答应。 「没想到能亲眼见到电视上的由美姊,真是荣幸。」见面致意并交换名片后,生方向由美伸出手,要求握手。 果然,大家的注意力还是放在由美身上。 由美成为电视红人,佳菜子没什么意见,甚至感到与有荣焉。不过,明明是佳菜子负责的案子,由美的影响却无所不在,她不由得自信心低落。 「先前在电话中提过,想询问二十二年前,贵公司是否替高岛郡的托儿所或幼稚园设计过图案?」佳菜子打起精神,从包包中取出照片。 「我们接过不少托儿所和幼稚园的设计案子。简单地说,我们的工作内容就是运用图案和颜色,表现出各家特色。这张照片放大失真得颇严重,请借我看一下。」生方从衬衫胸前的口袋拿出眼镜戴上。 「虽然有些模糊,不过t幼稚园的宫古园长认为可能是叶子。」佳菜子补充说明。 「原来如此,叶子啊。这么一提,看起来有点像叶子。」 生方的身旁放著厚厚的资料夹。他将照片搁在手边,翻开资料夹,进行比对。资料夹内装的,大概是至今为止制作过的图案。 「确实是叶子,下面应该是盆栽。不过,我们没做过这样的图案。」生方抬头,取下眼镜后回答。 「贵公司制作的图案当中,难道没有类似的吗?」佳菜子不死心地追问。 「如果客户位于滋贺县,大多会以伊吹山、比睿山,或琵琶湖相关的动植物为主题,也就是诉求呈现自然风貌。可能考虑到盆栽植物的人工感,设计师不常运用。因此,我们的图案当中,没有类似的设计。」 二十二年前,生方身在第一线,经手业务往来,但没有任何印象。 「我们保证会守密,不晓得能不能透露当时贵公司往来的幼稚园和托儿所?」由美露出笑容,向生方提出请求。 「说是秘密,其实都是很久以前的事。我会提供客户名单给你们,请稍等一下。」生方起身离席。 「这样一来,就能删去几个地方。」待生方走出会客室,由美望向佳菜子。 「是啊,能尽量减少名单就好了。」 「佳菜,怎么啦?好像没什么精神,累了吗?」 「没事,我还好。」 既然不累,为何无精打采?要是这么一问,佳菜子也不知该如何回答。毕竟不可能坦承,她也许是在嫉妒由美。 「没事就好。」由美话声刚落,生方就拿著一张纸返回。 「尽管是二十二年前,不过我顺便列了前后一年的客户名单,全部共九项。」 设计完成后,从信封类到联络簿、名牌,及校车车身上,都会运用到设计的图案,交易往来至少会维持五年。另外,期间会先准备数年份的烫布徽章,交易往来不可能仅有一年。 「我逐渐想起当时的事了。拉业务时,我提过这样能一眼看出是哪家幼稚园的学童,有助于防范犯罪。」 面对生方的行销说词,抱持著半信半疑看法的幼稚园及托儿所似乎不少,尽管如此,仍成功签到九桩生意,算是意料之外的好结果。生方回溯过去,向两人说道。 彦根市隔著琵琶湖,位处高岛市接近正东方的对岸。「泽井设计」座落在和彦根城距离适中的位置。跟对方约定的时间是上午十点,她们十分钟前就抵达公司。 今天一样晴朗,佳菜子依旧坐在由美机车的后座。在心中仍有疙瘩的情况下,佳菜子搂紧由美,即使望著琵琶湖,心情也没能放晴。 不过,说明完原委,向代表公司会客的泽井一臣递出照片后,佳菜子眼前突然一片明亮。 「这是我设计的。」拿放大镜看过照片,泽井说的这句话,正是佳菜子心情放晴的原因。 「真的吗?」佳菜子不禁提高话声。在正式确认前,不能得意忘形,她告诫著自己,继续问道。 「嗯,不会错的。这是我独立开业第二年接到的宝贵案子,我忘都忘不掉。」 泽井今年五十三岁,二十八岁时脱离大阪的广告代理公司,独立出来开公司。 「当时家母生病,状况欠佳,我必须回老家陪伴,才硬是辞掉公司。不料,完全没工作上门。」 生长在母子相依为命的家庭,身为独生子的泽井在经济和看护层面,都必须成为支柱。 「我支撑了三年,思考著是否放弃设计师的工作算了。在这样的情况下,接到的就是这件案子。」 「这是盆栽植物吗?」 「不是植物,是从盆栽里长出来的心型太阳。」 「不是向日葵吗?」 「我一开始打算设计成向日葵,但似乎太常见,便改成心型的太阳。拿给你们瞧瞧吧。」泽井从柜子拿出cd-rom,插入笔记型电脑。从显示在画面上的好几个档案中,打开其中一个,叫出图档。 只见红色盆栽中,生长出绿色茎叶,及露出笑容的心型黄色太阳。 「原来是这么色彩缤纷的图案。」 佳菜子她们看到的是放大后的老旧照片,颜色已失准。 「勉强能看出叶子,再仔细观察,可隐约看到心型的一部分。」 「那么,使用这个图案的是哪一位客户?」冷静下来后,佳菜子问道。 泽井敲打键盘,确认萤幕上的资讯,一边回答。「唔……高岛郡,也就是现在的高岛市安昙川町的安昙川太阳托儿所。」 终于找出男孩就读的托儿所。 「非常感谢。」佳菜子用力低下头道谢。 「不过,居然要找二十二年前失物的主人,感觉是超乎想像的艰巨工程。」泽井摇摇头,伸手去掏香菸。 「感谢泽井先生的协助。请问……」由美注视著泽井。 「有什么事吗?」 「不晓得令堂的身体状况如何?」由美若无其事地问。 「目前她在医院,三不五时地住院。」 「这样啊,真是辛苦了。」 「不过,她本人倒是不放在心上,还打算介绍医院的护理师给我,说是人很体贴,一定能成为好太太之类的。明明告诉过她,我一把年纪,不用想了。」带著温柔神情的泽井露出苦笑。 发丝中掺著银白,眼角皱纹也颇为醒目,但泽井看起来并不老。穿著佳菜子不清楚的品牌,打扮十分讲究。 「总有一天会遇到好对象。」由美毫不犹豫地微笑道。 泽井也扬起笑容。 这是我说不出的话,佳菜子心想。 离开泽井设计公司后,她们在导航器输入刚才得知的住址,驱车前往「安昙川太阳托儿所」。 4 「我不太清楚耶。」太阳托儿所的所长殿田洋子,看著照片这么回答。 佳菜子简要说明至今为止的经纬后,殿田便拿出毕业生名册和毕业纪念册确认。 「这男孩戴的帽子上,附有托儿所的标志,我想应该是这里的学生。」佳菜子摊开向泽井借来的图案副本,试著让殿田回想起来。 「确实是我们托儿所的标志,不过都二十年前的事了……」殿田将毕业纪念册推向佳菜子和由美。「依两位所说,我翻查了二十二年前,及之后两年的照片,还是没找到。请确认一下。」 佳菜子试著找出男孩,但在两本纪念册中都没找到相似的孩童。 「还有其他当时的纪录吗?」由美从纪念册上抬起头问道。 「毕业纪念册上的孩子,名簿上都有记载。」 据说是为了在孩子毕业后,通知纪念活动相关的资讯才保存。 「换句话说,这男孩没毕业?」 「不无可能。」 「是生病之类吗?」 「不,因为生病或意外等情况没办法毕业,还是会视同毕业生,记录下来。」 即使去世也会以视同毕业的方式处理,殿田补充道。这是考量到双亲的心情,希望留下孩子活著的痕迹。 「那就表示,这男孩不是生病或受伤,才无法参加毕业典礼?」佳菜子进一步确认。 「应该没错。毕竟托儿所标志的烫布徽章,在入学说明会上就分发给家长。」 由于双薪家庭急遽增加,从十多年前起,就不再是以个别谘询的方式,而是向有意入学者分批进行说明。当时,每本手册会附赠一枚烫布徽章。 「出席说明会,不代表每一位都能入学。」托儿所无法承担所有双薪家庭的需求,殿田不禁感叹社会现况。 「原来如此,我明白了。那么,我先留下这张照片的副本,如果想到什么,请打我的手机联络。」 「我也会问问已不在这里,但知道当时情形的员工。」 「万事拜托了。」两人为所长拨冗见面一事致谢,然后离开安昙川太阳托儿所。 「进展不太顺利。」戴上安全帽前,佳菜子忍不住抱怨一句。由美没回应,只插上车钥匙,发动引擎。 回到侦探社,由美又随即前往电视台讨论工作。 在侦探社前下车的佳菜子暗暗想著,受到浩二郎和由美庇护的自己格外可悲。 她一路目送由美骑机车飒爽离去的背影,觉得现在的自己像被丢下的包袱。 翌日,佳菜子回绝由美的同行。 她花了两天拜访高岛市内的托儿所,及有课后辅导的儿童辅导中心等设施。既然烫布徽章可能外流,搜查范围就不仅限于安昙川太阳托儿所。 然而,不论在哪一处,都没能得到与照片中的男孩有关的情报。 说不定男孩的生活圈并不在高岛市,只是在偶然经过的地方拍了纪念照,不能完全排除这种状况。这么一来,至今为止的推论就会全盘瓦解。 佳菜子回到原点,拜访白须神社的社务所,怀著微薄的希望,向神社的宫司出示男孩和父亲的照片。 宫司代为向社务所的职员询问,但没人知道这对父子。 每当在拜访名单上画掉一个地方,佳菜子的心情便益发沉重。这两天的进度报告会议,她都觉得好羞愧,几乎要夺门而出。 即使如此,佳菜子仍不愿成为大家的包袱,咬著牙一家家耐心查访。只是,侦探这一行并非只要努力,就会有成果。 单独行动的第三天,佳菜子依旧无功而返。走到侦探社前,手机响起,萤幕显示著不在联络人清单内的号码。 「您好,我是回忆侦探社的橘。」佳菜子话中带著探询。 「我是安昙川太阳托儿所的殿田。」 「前些日子给您添麻烦了。」 「我搞清楚那男孩的事了!」殿田的话声相当开朗。 「真的吗?非常感谢,我马上过去,不晓得方便吗?」望著回忆侦探社的招牌点亮,佳菜子转身离开。 佳菜子回到事务所,立刻向等待她的浩二郎和由美报告。 「男孩的名字是池永保,父亲是池永秀彦,母亲是池永保子。居住地址是高岛郡安昙川町〇x的安昙川公寓三〇一号。」佳菜子清楚自己此时的话声有点尖锐。 「居然一个人查到这些资讯,做得好。不过,你是怎么知道的?不论是毕业生名册,或毕业纪念册上,都没记载他的资讯吧?」浩二郎的表情柔和,坚定望著佳菜子。 「是的,他在毕业前就退学了,并未出席太阳托儿所的毕业典礼,但他留下其他照片。」 「其他照片?」 「是的,三年前辞去托儿所工作的老师,想起当时的情况。」 这是在昭和六十一年九月拍摄。当时有一个活动,是将暑假的回忆收进时光胶囊,传递给二十年后的自己。照片记录下男孩的身影。 三年前,举行打开时光胶囊的典礼,托儿所也送出通知函。当年二十一名毕业生中,有九人参加典礼,另外七人则回覆不会参加。 几封通知函因收件人不明,被退了回来,其中包括池永保。 「安昙川公寓已变成商业大楼。」 「这样啊。」浩二郎语带遗憾。 「我和时光胶囊典礼的九名参加者取得联络,他们都愿意和我一谈。」 「从朋友身上搜集情报,对吧。」 「是的,不论是多小的情报,我都不想错过。」佳菜子知道自己正握紧拳头。 「查得很详尽,我们得好好向殿田所长道谢。」 「是的。呃……如果查到保的下落,所长请我们帮忙转达,希望他能到安昙川太阳托儿所一趟,想将时光胶囊内的回忆还给他。说是回忆,大部分的孩童都还不会写字,留下的全是图画。」 「寄给未来自己的回忆啊。」浩二郎感慨地低语。 「然后……请看看这个。」 其实,佳菜子并不是要替所长传话,而是想请浩二郎确认用数位相机拍下的影像。 「这是男孩的回忆?」看著数位相机的萤幕,浩二郎问道。 殿田摊开叠成四折的图画纸,方便佳菜子拍下影像。如果图画纸是收在信封内,应该无法拿给佳菜子看。 「当时,充满各种回忆的暑假结束,老师引导孩童画出想收进时光胶囊的图。」佳菜子说明后,继续道。「不觉得奇怪吗?这实在不太像暑假的回忆……」 「确实挺奇妙。不管怎么看,从天空降下的都是雪,建筑物的屋顶上也画著类似雪的东西。如同佳菜子说的,难以想像是暑假的回忆。」 佳菜子也抱持相同的想法。 「这个看似在拔河的人,脸是不是被涂黑?」由美插入两人的对话。 「拔河?哦,确实如此。画中有两个人,另一个的脸不是黑的。」浩二郎凑近数位相机的液晶萤幕。 「印出来好了。」佳菜子拔出相机的记忆卡,安插至印表机上,印成a4大小的图片。 佳菜子将印出来的图放在浩二郎和由美之间,两人立刻上前端详。 「怎么看都是雪,而且两人穿的似乎不是衣服。」浩二郎率先开口。 「这两个会是父母吗?涂黑的……该不会是母亲?」由美浑身一震,像在表达抗拒的孩童。 「将母亲的脸涂黑,由美是想说,这代表保的心情吗?」 「听说心灵受伤的孩子,会画出缺乏色彩的图。」 「冬天的景色、拔河,也是反映出保的内心吗?」浩二郎深吸一口气。 「瞧,拔河难道不是代表,不知会被父母哪一边带走的不安吗?」 「如果是这样,保未免太可怜。」 听著由美的分析,佳菜子低喃著,凝视眼前的图。 若如由美所说,保寄给未来自己的、关于托儿所时期的回忆,就会是冰冷又充满恨意的图。 佳菜子想起在心理诊所接受的治疗。一开始,佳菜子画的图毫无色彩。她不是故意的,只是觉得已用黑白两色完成图画,不需要增添色彩,才没加笔。当佳菜子终于开始觉得黑白太过单调,彷佛也放松了心情。 保的图并非完全只有黑白两色。拔河的两人穿的衣服不太明显,但掺杂著蓝色和红色。 「在孩童眼中,最讨厌的事莫过于父母吵架。由真嘴上不说,但她曾在晚上做噩梦。轻轻摇醒她后,她就嚷著『不要再吵架了』,随即埋在我的胸口睡著。这是离婚两年后的事,我不禁反省,实在带给她很深的伤害。」由美露出苦笑。 「不论是由真或保,只要能恢复精神就好。不管过去发生什么事,将这些经验化为养分,成为更有深度的人,就算是胜利。历经苦难的人,比谁都有资格得到幸福。」浩二郎正经地对由美说。 历经苦难的人比谁都有资格得到幸福,那么,我也有资格吗?佳菜子心想。 「总之,先找出保吧。对了,下个月起,新人会加入我们。经过第二次面试,今天正式决定。」 然而,浩二郎脸上不见一丝喜悦,佳菜子十分在意。 隔天起,佳菜子再次与由美一起行动,毕竟katana的机动力不可或缺。 佳菜子她们决定在曾是安昙川公寓的地址周围打听消息,同时查访保的九个托儿所同学。沿著公寓的周围,两人走访町内会长和老店,得知男孩的父亲池永秀彦曾在大津市内的电子零件工厂工作。 佳菜子立刻打电话过去,却得到池永秀彦已在二十五年前离职的答覆。之后,也就是和保去hama游乐园时的工作不明。 不过,佳菜子同时得知池永保子和秀彦离婚,带著保离开安昙川公寓的情报。保子的老家或旧姓,是掌握行踪的重大线索,只是她们并未遇到这么熟知详情的人。 另一方面,保的九个同学,两人在滋贺,四人在大阪,两人在京都,一人在冈山,居住的地方相当分散。期间由美还得参加电视节目的拍摄,问完八人已耗费三天。 即使舟车劳顿,佳菜子仍没能从他们身上得到重大收获。毕竟二十二年前大家只是五岁的孩童,本就难以成为确切的情报来源。 不过在第四天,佳菜子询问住在大阪的同学齐木宪吾时,找到重大的线索。 齐木工作的运动用品店,总公司位在大阪。 「我不太记得池永,不过我去年想起一件事。」他拿出一样东西。 「这是假饵吗?」一旁的由美仍最早反应过来。 「你真清楚,平常有在钓鱼吗?」齐木问由美。 「是我的熟人……」由美难得有些吞吞吐吐。 「我不钓鱼,直到去年被分配到有钓具的楼层前,一直对钓具没什么兴趣。但当我看到制作得非常精美的假饵时,总觉得似曾相识。」 「那就是你对池永保的记忆吗?」这次佳菜子没让由美抢先。 「是的,我突然想起池永曾带相同的东西来炫耀。」 「怎么炫耀?」 「他应该是说,这是爸爸做给他的。」 听到这番话,返回侦探社后,佳菜子立刻拿出白石的照片逐一检视。侦探社里只有她和由美两人。 「佳菜,怎么了?」由美问拿放大镜认真研究照片的佳菜子。 「目前得知他们只在雨天来游乐园,实相大哥推测父亲可能是从事建筑相关工作的人。」 「之前在进度报告会议上,也讨论过这一点。」 「不过,其实还有别的可能性。」 「别的可能性……从照片看得出来吗?」由美一脸半信半疑。 「男孩不是带著钥匙吗?当初看到钥匙,我就有点在意绳子的打结方式。」 「你指的是,垂挂在男孩脖子上的钥匙细绳?」 「是的,这一张应该最清晰。」佳菜子拿出白石拍的照片。 照片上,男孩坐在长椅上吃便当,拿著三明治的手后方,恰恰看得到挂在脖子上的钥匙细绳。 「请看打结的地方。」 「有两个绳结。」由美确认道。 绳子穿过钥匙后,将两端打结,形成环状。打结的方式就像互相紧握的双手。 形状虽然单纯,却不容易解开,是一种令人安心的打结方式。「这叫渔人结,用来连接钓线。即使是滑溜的钓线,也能够牢牢绑在一起。」 「绑钓线啊。」由美彷佛忆起什么。 「由美姊认识会钓鱼的人吗?」 由美说出「假饵」时,佳菜子就有这样的感觉。 「是我前夫,他常去钓鱼。」 「对不起,是我多嘴了。」佳菜子低下头道歉。 「没事,别放在心上。倒是佳菜,你怎会晓得渔人结?」 「家父的兴趣是钓鱼。以前一到假日,他就会去和歌山的海边。」 佳菜子一看到假饵,眼前就浮现父亲的脸。接著,父亲在书房谈起钓鱼的光景,也在脑海中复苏。母亲对钓鱼不太感兴趣,因此父亲总是对佳菜子大谈钓鱼经。假如她是男孩,想必会更认真听父亲讲述钓鱼的丰功伟业。 然而,佳菜子不想忆起更多往事。 「换句话说,让这孩子带著钥匙的人,能够不假思索打出渔人结。加上假饵的线索,假设是以渔业维生的人也不奇怪。」 「你是指渔夫吗?」 「是的。如果从事渔业相关工作,池永父子来园的日子不单是下雨,还刮著强风,也不难理解了。」佳菜子望向由美,「所以,我有必要稍微转换视角。」 这个发现成为与保更近一步的契机。 察觉到这一点的是茶川。 就在调查已耗费十一天,佳菜子渐渐感到焦急的下午三点,茶川带著「jouvencelle」的磅蛋糕上门。 「jouvencelle」的磅蛋糕,是加了栗子、黑豆、红豆等食材的和风点心,荣登侦探社众人最喜欢的甜点。提著磅蛋糕上门的茶川,心情大多十分愉快。他不仅嗜好杯中物,也极爱甜点。 「遇上什么好事吗?」三千代准备著抹茶,一边问茶川。 「不愧是三千代姊,真瞭解我。佳菜,之前那桩事真是多谢。」茶川眉开眼笑地点头致谢。 「不,我没做什么大不了的事。」 「佳菜,怎么啦?」浩二郎问。 「真没想到,佳菜居然是大酒豪。之前请她陪我喝了几杯啤酒。佳菜,对吧?」 茶川说的是之前的假啤酒。 「没那回事。」 「茶川先生适可而止吧,万一把我们佳菜变成酒鬼,该怎么办?」由美笑道。 「我不要紧。」佳菜子像是对由美的解围反弹,立刻回答。 「茶川先生发现什么吗?」浩二郎劝茶川坐下。 「这次上门,是为了你们委托调查的绳结,和佳菜子拍下的保的图画分析。对了,大家来吃蛋糕啊。」 三千代切开蛋糕,浩二郎准备投影机,连接上茶川带来的迷你笔电。 「如同佳菜说的,绳子绑的是渔人结。这是放到超大的图片。」 白板上映出投影。 「这是双渔人结,更不容易松脱。佳菜,对不对?」 浩二郎的视线投向佳菜子。 佳菜子默默点头。她想起向浩二郎报告渔人结的事时,浩二郎提高话声,露出惊喜的表情。 「若不是熟练的老手,恐怕很难办到。还有,这一张图。」茶川切换图片。 「说是拔河,我认为这确实是绳子。仔细一看,虽然是孩子画的图,却画出类似绳纹的线条。放到这么大,应该看得出来吧。」 「的确有画斜线。」浩二郎彷佛在进行确认。 「嗯,这是拔河。天空下著雪,及两人当中,一人的脸涂黑。既然佳菜说要改变看法,我试著放下『这是孩子内心的投影』的解释。画上绳纹、仔细绘出雪花的孩子,会独独在此加上心理状态的表现吗?」 「换句话说,就是假设保对于脸的呈现,只是将看到的景象如实画出而已,对吧?」 「没错,于是我调查了一下,琵琶湖一带在冬天有没有拔河活动。」 「有吗?」 「有,那是著名的拔河仪式。地点在福井县敦贺西町,似乎已持续四百年左右。」 茶川将观光协会的网页抓下的照片,放到画面上。 「这个人的脸……」由美不禁脱口。 「这是大黑天8的面具,在孩童的眼中就是一片漆黑。拔河会分成惠比寿9和大黑天两队,惠比寿队赢,表示渔获丰收;大黑天队赢,表示农作物丰收,算是一种占卜仪式。两队的队长,会分别戴上大黑天和惠比寿的面具。」 「那么,保就是在看过敦贺西町的拔河后,画出这张图。」 「就是这么回事。」 「既然选择这幕景象当成回忆,在保的心中,福井县敦贺这个地方就是……我向敦贺渔业协会打听一下,有没有池永秀彦这个人吧。」浩二郎拉近事务所的电话。 5 浩二郎和佳菜子在广岛县东广岛市的路边休息站「湖畔之里福富」的餐厅。他们和保约好下午两点半见面。现在保跟随母姓,叫牧村保。 保的父亲秀彦,在敦贺从事渔业。听过原委后,他告知保在二十岁以前,都待在母亲位在东广岛的老家,并补上一句,关于白石委托的事,希望能尊重保的意愿。 依浩二郎从秀彦那里打听到的资讯,秀彦和保子离婚,年幼的保由保子带大。保子的老家是酿酒公司,拥有抚养孩子的经济能力。即使如此,秀彦仍支付每个月两万圆的赡养费,只是对方在这七年之间,变成音讯不通的状态。 浩二郎他们马上查到保子老家「富久酒造」的地址。尽管是规模不大的酿酒厂,生产的酒「幸富久楼」似乎是广岛知名的牌子。 浩二郎向保子说明来龙去脉,希望得知保的所在地。电话另一端的保子颇为犹豫,隔著话筒也能从她的吐息充分感受到这一点。 「二十二年来,我不曾让他跟那个人见面。」 听到保子吐出的话语,浩二郎察觉她和秀彦之间有很深的鸿沟。 她约莫是担忧保和浩二郎他们接触,可能会发展成他和秀彦的重逢。 「在那孩子心中,在游乐园玩想必是开心又怀念的回忆。」保子明显对回忆感到忧惧。 「我能够理解。不过,那段回忆属于如今二十七岁的保。牧村女士,何不让他为自己做出决定?」 「回忆属于保……」 「是的,不属于其他人,也不属于身为母亲的您。」 保子陷入沉默。 浩二郎默默握著话筒,半晌后,保子说出儿子的手机号码。 保是「富久酒造」的业务。侦探社接下委托的第十三天,保表示会前往路边休息站「湖畔之里福富」交货,可顺便见面。 「真的有回忆侦探这种行业。」保目不转睛地注视著名片。他在电话中也说了相同的话。 「那么,事不宜迟,请你看一下。」 浩二郎向佳菜子示意,她递出即可拍相机留下的照片。 「二十二年过去,这样的东西居然还……」和五岁的自己重逢,保露出复杂的表情,或许是怀念却无法尽情表达喜悦。印著「富久酒造」字样的深蓝色工作服,穿在短发戴眼镜的保身上,显得非常合适。他的嘴角隐约看得出幼时的轮廓。 在保看完所有照片前,浩二郎一句话也没说。 「游乐园想用来宣传的,是最后一张惊喜交织、与你现在的表情如出一辙的照片。」 「惊喜交织的表情吗……真的要拿这种照片当宣传海报?」保靠向椅背,乍看态度十分随便。 「我们的工作是找到你,并确认你是否愿意和游乐园的经理见面。只是,我个人相当在意这副表情。」 「我忘了。」保避开浩二郎的视线,提出疑问:「不过,光凭这些照片,你们就能查到这个地步吗?」 「光凭照片颇有难度,这才是成功找到你的关键。」浩二郎拿出保画的图。 「这是……」 「你放进时光胶囊的回忆,对吧?」 「回忆……」保咬住下唇。 「大家画的都是暑假的回忆,你却画了这幕冬天拔河的景象。我不禁想像,这会不会是年幼的你的愿望?」 「我的愿望?」 「没错,在你离开安昙川太阳托儿所的两年前,令尊换了工作。我不清楚缘由,不过他非常喜欢钓鱼,也许就是基于这层原因,才在敦贺从事渔业。总之,如今他在敦贺的渔场工作。在父母感情尚未严重恶化时,你去过敦贺。当时看到的景象,就是敦贺西町的拔河仪式吧。之后,你想必得知父亲或母亲会带走自己。年幼的你,无意识地联想成互相拉锯的拔河,只是那场仪式中没有输家。这件事你是听谁说的?」 「我是听爸爸说的。这把年纪了,还叫著爸爸,你应该会觉得我长不大吧?不过,对我而言,父亲只在我这么喊他的时期,存在于我的人生中。」保低下头。 「不,这样称呼也没什么不好。所以,是爸爸告诉你惠比寿和大黑天的拔河仪式?」 「对,不论是哪边胜利,大家都会开心。然而,结局却是爸爸从我面前消失,我根本一点也不开心。其实,我还记得拍下这张照片当天的情景。」 保注意到父母的关系变得很奇怪。 「我想做点什么,我无法忍受他们吵架。这一年的四月底,托儿所的同学为黄金周连假兴奋不已时,爸爸离开我们的家。我问『爸爸去哪里』,母亲只说他去捕鱼。我吵著要像其他人一样在黄金周连假出游,要像一年前到津轻时一样,一家三口感情融洽地出门。」 「这份想法你告诉爸爸了吧。」 「对,有时是爸爸来托儿所,我就会把心情告诉他。」 在那之后,爸爸多次到托儿所接保,带他去hama游乐园玩。一切似乎都瞒著母亲。 「当然不可能一直瞒下去。爸爸通常是告诉托儿所的老师,有事要带我走,不久母亲就得知。拍照的那一天,变成最后一次这样出来玩。爸爸向我解释时,我们正在搭小火车……」 「这就是你听到消息的瞬间吧。」浩二郎拿起那张照片。 「后来听母亲说,当时离婚调解成立,她决定带我回老家,也就是广岛。我喜欢爸爸,可以的话,想和爸爸在一起。」 接下来,明明浩二郎没发问,保却表示父母失和的原因都出在他身上。 「因为我向爸爸打小报告,说有男人来找母亲。」 实际上,的确有男人数次与母亲相会。只是,对方到底是什么人,即使在搬到东广岛市后,母亲也不曾告诉保。 「令堂大概也有不想说的事吧。不过,我不认为父母离婚是你的错。总之,请你回覆是否同意让新的游乐设施使用这张照片当海报,还有,愿不愿意和白石经理见面。」 或许是浩二郎这番话听起来太冷淡,佳菜子忍不住望向他。 「我没兴趣,请容我拒绝。」保乾脆地回答。 「这样啊,我明白了。」 「这样好吗?」佳菜子出声。 「没办法,我们不能强迫对方。」 「可是……」佳菜子困惑地注视著浩二郎。 「这种底片容易劣化,要保存二十二年并不简单。」浩二郎毫不介意佳菜子的反应,继续说下去。 「喔……」 「委托人白石先生非常悉心保存这份底片,你认为理由是什么?」 「我怎么会知道……」 「白石先生在你们父子身上,看到昭和时代的精神,也就是家人之间亲近紧密、互相扶持的生活,所以他才拍这么多张你的照片。」 浩二郎翻开相簿,转向保。 「这些照片是什么时候拍的……」 「白石先生拍的照片很出色。由于老家开照相馆,他父亲是摄影师,或许是天分吧,即使在我们这些外行人眼中,他的摄影技巧也相当高明。你觉得呢?」 「我不太清楚,只觉得原来爸爸当时笑得这么开心啊。」 「比起那些照片,白石先生认为令尊拍得更好,尽管是用这么一台小相机拍的照片。」 浩二郎翻开一页,上面贴著棒球盘上的即可拍相机的照片。 「回忆竟遭遗落?」保念出照片的说明文字。 「没错,你们为什么会遗落这么重要的东西?」 「那时候……我……」 「怎么了吗?」 「听爸爸说今天就是最后一次,我便说要再玩一次棒球盘。我向爸爸要求,如果我赢了,他就要回家。」 「令尊答应了吧。」 「是的,棒球盘比赛每次都是我赢,所以……但那一次,比数差很多,显然输定了。我非常不甘心,比赛还没结束就跑走。」 保冲出游乐园的大门,父亲追在他后头。 「我大叫『讨厌爸爸』,哭喊著『我比较喜欢妈妈,我要回托儿所』。」 「于是,令尊就送你回托儿所了吧。」 保用力点头。 「这样啊。之后,令尊就离开了?」 「其实,我一直很介意,当时为什么我会说出那么过分的话……」 「毕竟你还是很喜欢令尊的。」 「爸爸现在过得如何?」 「他已再婚,另有家庭。」 佳菜子看著浩二郎,目光传达出「没必要说出来吧」的意思。 「什么嘛,这样啊。」 「你失望了吗?」 「不,不会。我只是想,大概就是这么回事吧。」保微微皱起眉。 「牧村先生,要是对令尊心怀怨怼,那你就错了。至少,当时他确实倾注了爱情。若非如此,绝对拍不出好照片。受到这张充满爱情的照片吸引,许多家长和孩童会来到游乐园,这就是白石先生的期望。这张照片中,毫无疑问地存在著令尊对你的心意。我相信这一点绝无虚假。」浩二郎说完,拿起帐单走向柜台,留下特写保表情的那张照片。 当天晚上,保打浩二郎的手机,表示无意和白石见面,但希望自己的照片能够用在海报上—— 1 全名为「科学搜查研究所」,为日本各警察分部附设的犯罪鉴识部门。 2 「刀」的意思。 3 两人皆为日本著名男演员。 4 指日本昭和天皇在位期间,约为西元一九二六年底至一九八九年初。 5 八·九x十二·七公分。 6 日文中的奥客,源自英文的「imer」,音近由美说的克拉玛(kramer),佳菜子才产生误会。 7 加热到摄氏五十度的日本清酒。 8 日本七福神之一,掌管农业。 9 日本七福神之一,掌管渔业。 第二章 做戏的男人 1 今天的朝会比平常早十分钟。 「这是从今天起,以实习侦探的身分在这里工作的平井真。平井,麻烦你自我介绍。」 进入十二月后的第一个星期一,浩二郎向大家介绍真。 在浩二郎示意下,真站起身,脸色不太健康,不知是不是感冒。拥有不输饭津家的瘦长身材,真给人一种弱不禁风的印象。 浩二郎有些担忧地望著真。 「时间有点来不及,只好顶著这张脸出门,不好意思。」真摸了摸泛著薄薄一层胡碴的下巴。「今后我会在这里向大家学习如何当侦探,请多多指教。」他只说了这句,便恭敬行一礼。 接著,浩二郎介绍由美、佳菜子和三千代。 由美马上表达疑虑。「平井,如果你只是想在当上医生前来打发时间,恐怕会无法胜任,毕竟这里不是学校。」 「听实相先生提过工作会很辛苦,不过我还是想在这里向大家学习。」语毕,真就坐了下来。 「那么,既然要学,就要学著成为独当一面的侦探,懂吗?」 「独当一面的侦探……现在我能说的就是,在当上医生前,会待在这里三年……」 真说的是面试时,浩二郎提出的条件。 「浩二郎大哥,三年是怎么回事?」由美望向浩二郎。 「我当时的意思是,起码要待三年。」浩二郎向由美说明。 「哦,只要三年就能成为独当一面的侦探吗?」 由美炯炯的目光,如箭一般射向浩二郎。 「那就要靠当事人的努力了。」浩二郎瞥真一眼,答道。 「话虽如此,但既然决定三年后走人,还会有干劲吗?所以我才强调这里不是学校。」 「三年什么的,听起来有够像高中。」真撩起头发,微笑看著由美。 「这不是什么好笑的事。」由美回瞪。 她可能想起当护理师时遇上的轻浮实习医师。 「哎,平井还不清楚实际处理案子的状况,一时无法理解也是情有可原。」佳菜子轮流望向由美和真,试著打圆场。 浩二郎十分清楚,在由美眼中,回忆侦探是一份意义重大的工作。可是,要真以同样的心情面对这份工作,实在有些强人所难。 浩二郎提出三年的条件,背后是有理由的。这份工作需要为他人的回忆奔波劳累,如果无法从中找到意义,只怕连一年也无法坚持下去。若跟侦探社成员一起奋斗打拼三年,想必会理解这份工作真正的价值。 这么一来,即使当上医师,也能以外部人员的身分合作。 此外,浩二郎十分在意饭津家为何再三请托,希望让真在回忆侦探社学习为人的道理。 尽管饭津家解释「真是恩人的孙子」,不过平常淡泊名利、处世豁达的饭津家,只为这样的缘由,就对真的事如此执著,实在不可思议。 其中一定有内情。 「总之,这三年他会和大家一起努力,我跟饭津家医生约好了。平井,这段期间,麻烦你按公司的方针行事。」浩二郎明确地叮嘱。 「这种作风我不太擅长……我会努力,也只能这么说吧。」 「平井!」 由美倏然起身。约莫是真事不关己的口吻,戳到她的神经。 「由美,今天先到这边吧。」浩二郎伸手制止。只见她双颊胀红,随时可能发难。 「果然有这种人……」真喃喃低语。 由美的耳朵没漏掉这一句。 「你这个人……」由美从座位站起,逼近真的身旁。 「由美,刚才我解释过了。」浩二郎挡在两人中间。 由美似乎相当火大,甚至感受得到她身躯冒出的热气。 「浩二郎大哥,这个人的态度未免太差。」 由美的鼻息粗重,怒气的矛头随时可能转向浩二郎。 「好好好,我知道。你先坐下吧。」浩二郎只能先安抚由美。 「一开始可是最要紧的时期。」由美插著腰,俯视靠向椅背的真。 「平井,总之先道歉。」浩二郎催促,真却像面试时一样陷入沉默,于是他重复一遍:「没听到吗?」 「……」 「好好看著我。」 真终于转向浩二郎,小声开口:「我不太喜欢对上别人的眼睛。」 「这样没办法向人问话。回忆非常私人,而且往往埋藏在心底。让人说出回忆,如同挖心掏肺。没有比无法信任执刀医生的患者更不幸的人了,立志成为医生的你,这点道理应该再清楚不过。看著对方的眼睛说话,是构筑信赖关系的第一步。」 「我知道了……」真终于看向浩二郎的双眼。 「总之,先道歉。」 「非常抱歉。」真维持著坐姿,微微低下头。 朝会结束,由美怒气冲冲地前往电视台,佳菜子出门去市区查访,三千代找旅行社讨论员工旅行,成员各自行动。 「平井,方便问你一些事吗?」只剩浩二郎和真,浩二郎示意真在待客用沙发坐下。 「好的……」 「我想确认一下,你真的想在这里工作吗?」浩二郎温和地问。 「其实,我的心情依然摇摆不定。只是,祖父强力要求我来,饭津家医生也热心推荐。」真再次别开视线。 「我明白你顾虑周围的人,不过自己的意愿是最重要的。」 「我对回忆有兴趣,这一点倒是能确定。」真彷佛在一字一句斟酌。 「我知道了。那么,你怎会感兴趣?」浩二郎彷佛在问孩童。 「我想应该有助于临床诊治。」 「嗯,你认为有什么帮助?」 「虽然不是直接派上用场,不过,大概能帮助我和患者沟通更顺利。」 「顺利沟通虽然重要,但这里毕竟不是让你实习的地方,我们会向委托人收费。希望你不要忘记,必须付出等价的劳动,好吗?」 「之前你提到挖心掏肺吧?简单来说,这份工作就像是解剖人的情绪。我不讨厌解剖学,毕竟我可是拿特a。」真扬起嘴角。 「解剖吗?平井,你印象最深刻的回忆是什么?」 将这份工作想成解剖也无所谓,但人心无法以手术刀剖开。浩二郎希望听听真对回忆的看法。 「你是指……回忆吗?」真默默思考。 「执著于回忆,你可能会觉得很消极。不过,你有这样的经验吗?例如,登山的时候,费尽千辛万苦爬到最后,山顶近在眼前,却筋疲力竭,动弹不得。然而,回首来时的险峻山路,不知为何,身体会涌现力气。换句话说,回顾过去,其实是为了继续前进。对了,把范围限定在快乐的回忆如何?」 只说是回忆,可能太空泛。浩二郎思忖。 「快乐的……回忆。」真盘起胳臂。 明明应该想著快乐的回忆,真的表情竟有些悲伤。 「不用想得太难,随便一个就好。」浩二郎建议。 「你是指好的回忆,对吧?」 「嗯,想起什么了吗?」 「请等等,再等一下,我快想到了。」真慌乱地伸出双手,停在浩二郎的面前,似乎是示意浩二郎不要出声。 「快乐……快乐的回忆吗?小时候我曾和父母一起去海边……不,这不是什么快乐的回忆。如果不是海边,而是去山上滑雪的那一次……」真摇晃身体,喃喃自语。 真似乎绞尽脑汁寻找快乐的回忆,却遍寻不著。 「平井,我换个问题吧。能不能告诉我,你考上医学系的心情?」 「考上大学,我没特别高兴。我真的有值得和实相先生一提的快乐回忆,正准备说,请等一下。」真垂下头,再次陷入沉思。 「打扰了。」 此时,茶川打开玄关大门,走进事务所。 「知道会打扰就别来。」真抱著头丢出一句。 「哎呀,真是抱歉。我打扰到什么了吗?」茶川缩著肩膀道歉。 「哦,茶川先生,欢迎。他不是客户,是今天加入侦探社的平井。」浩二郎向一脸过意不去的茶川解释。 「什么啊,原来是新人。突然说什么别来打扰,吓我一跳。」 「平井,这位是一直提供我们许多帮助的科搜研前任所长,茶川先生。」 「抱歉,我刚刚才在思考别的事。我叫平井真,请多多指教。」真维持坐姿,向茶川点头致意。 「这家伙脸色不太好。」茶川观察真垂下的脸。 「实相先生,我快想出来了……」真看向浩二郎。 「平井,不用勉强。」 真彷佛没听到浩二郎的话,依旧低著头。 「平井?」浩二郎再次呼唤,真却摀住耳朵。 「今天能让我早退吗?」真一脸苍白地问。 「为什么?」 「我身体不太舒服。」真只应一句,便伸手拿起包包。 「等等,平井,想不出来也没关系啊。」浩二郎猜测,真是在意无法找出自己的回忆,于是出声挽留。 「不,不是那个原因。我有点畏寒,不好意思……」真道歉后,奔出侦探社。 「那是怎么回事?」望著真的背影,茶川垂著眉毛转向浩二郎。 「呃,可能是有点感冒吧。」 「今天是他第一天报到吗?」 「对,饭津家医生介绍的。」浩二郎半叹著气回答,示意茶川坐上沙发。 「哦,我听过这件事。饭津家医生看人挺有眼光,但这家伙有点弱不禁风。」 「要看往后的表现。他以优秀的成绩毕业,取得医师执照。饭津家医生向我保证是优秀的人才,并且拜托我,说是恩人的孙子,希望我能关照他。我很期待他未来的发展。」 「你未免太好说话。难道不是上那个瘦竹竿老兄的当?拿到执照却不是医生,不就摆明有什么问题吗?」 「饭津家医生把他托付给我们侦探社,想来个中缘由便在此处。」 「这样啊,既然你接受,只能培养他成为战力。」茶川发出比浩二郎更沉重的叹息。 「纵使要花费不少时间,我也希望培养他独当一面。」 「雄高留下的空缺,不是那么好填补的。」 「茶川先生,那也没办法。」 目前这个阶段,真不可能比得上雄高。 「话说,雄高那小子,现在不知过得如何?」 「他一定在努力。」浩二郎虽然这么说,但近来在时代剧中看到的雄高,负责的仍大多是台词少的角色。 「我要是电影导演,一定会让他当主角。」茶川摆出双手拿著摄影机的姿势。 2 电视剧《流浪武士﹒斩月进九郎》的第三集中,本乡雄高饰演的是驿站黑道雇用的保镳。 镇上的两大黑道集团,为了渡河的利润斗争不断。此时,主角进九郎登场。他的项上人头悬赏千两银子。 雄高在开头登场,用意十分明显,就是要强调进九郎的本领多么高强。 「你的脑袋,我要定了。」雄高只有一句台词。 他扮演的是拔刀术的高手。拔刀的瞬间,进九郎闪身躲过他的一击,挥出第二刀前,进九郎就一刀砍中他。 「拔刀术吗?刀一拔也就不足为惧。」待进九郎的台词结束,痛苦挣扎的雄高颓然往后倒下。 「本乡,太棒了。你的拔刀依旧精采,倒下的部分也一次ok。」导演若槻说著,动身前往拍摄下一幕的地点。副导演、照明、摄影等工作人员,跟在他身后拔队移动。此时,时钟的指针刚经过下午四点半。 等待太阳西沉的雄高,准备换上另一套戏服,为下一个角色待机。这次的角色,是没台词的渡船头船夫。 位于太秦的京都制片厂,以户外造景重现江户的城镇,不过,今晚他们是在大觉寺境内借场地拍摄。 毕竟是硬实的地面,雄高的肩膀阵阵发疼。不过,他无法哭诉,得到角色已是万幸。 二年二个月前,做为大牌演员的贴身助理,雄高踏进大河剧的拍摄现场,许多工作人员和演员记住他的名字。去年,他终于不再以贴身助理的身分,而是以一个演员的身分收到戏约。尽管如此,扮演的依旧不是什么重要的角色。 他在剑道练出的剑术受到赏识,得以参加武打戏,但只是小角色。由于撑船的技术熟练,他的角色以船夫为主。其余时间则是每天跑龙套,或充当男主角的替身演员。 说不辛苦是骗人的。三十五岁的雄高深深希望,抬头挺胸、说出自己是演员的那一天能尽早到来。 不过,急躁也没用,只能倾尽全力,演好当下的角色。最后,努力的态度也会受到他人认可,雄高最近渐渐有这样的感触。 因为导演和副导演对他的评语,明显有所改变。雄高曾一再遭到无视,也曾在无视期过后屡遭臭骂,现在则是赞赏居多。尤其是讲话严苛的导演给予的正面评价,雄高更是大受鼓舞。 他回到箱形车,换上船夫装扮后,跑回大泽池畔。 导演打算在月亮高悬空中时,拍摄戏里高潮的一幕:主角泅泳登上恶霸地方官和村长女儿所在的屋形船。恶霸地方官身边,有著非常厉害的保镳。 饰演保镳的,是二线演员出身,名为佐内忠的演员。他是现在有台词的被砍角色代表人物,也是雄高尊敬的演员之一。 在雄高一直遭到无视、打从心底失去干劲时,曾向佐内发过牢骚。 「难道你认为,一定有人会看到自己身上的优点吗?」佐内开口就是这句话。 即使辛苦,只要认真努力,一定会得到别人的赏识。雄高的想法彷佛完全被看穿了。 「佐内先生的意思是,要想成没人来看自己演戏吗?」 「就算没人看又如何?期待有人看著自己才能努力,未免太可悲。」 「可悲……即使没人看著我,我也一直努力到现在。」 「既然如此,有没有人看都无所谓,起码你好好看著自己,不是吗?」佐内这么说。 之后,雄高便不在乎旁人的目光。纵使无人关注,他仍努力完成所有能力所及的事。正是这份努力,雄高如今才能和佐内站在同一个摄影现场。 得以近距离欣赏佐内被砍后,从屋形船落水的演技,感受得到他的一呼一吸,雄高欣喜不已。 在喜好时代剧的人眼中,佐内被砍的演技有著慑人的美感。被砍的人必须显得比主角矮小,教导雄高这一点的正是佐内。他和雄高一样,属于身材高?的演员。 为了让自己显得比较矮小,佐内常沉腰弯膝,唯独被砍的瞬间,他会突然拔高身形,画面也会产生大树倒下般的魄力。此外,倒下的那一刻,他还会露出彷佛真的被刀砍中的痛苦表情。 刀刃加身的瞬间,和佐内拥有无间默契的灯光指导木俣庄吉,会透过仿若月光的灯光,充分呈现效果。 据说,木俣的灯光能照出演员的深度,同时有著可怕之处。要是演员缺乏为人的深度、层次,就会遭灯光吞没。 遭灯光吞没,指的是演员只在木俣的灯光下才耀眼。换句话说,一旦缺少灯光,演员便暗淡无色。这种演员来到普通的灯光下,会暴露身为演员的实力,同时令大家深刻体会到木俣灯光的厉害。 在这一层意义上,今晚拍摄的演员、灯光指导及摄影指导,是由无可挑剔的老手组成的班底。 雄高有些兴奋地踏上船,握住桨。 十二月的划船场景令人困扰的地方,就是寒气会从船底袭来。身在屋形船中的演员在开拍前,还能以暖暖包温暖手脚,但船夫只能光著脚。 在船坞等待片刻,饰演女儿的女演员、恶霸地方官,及饰演保镳的佐内踏进船内。约五分钟后,主角进九郎到来。 摄影机和灯光从池畔的两台摄影机吊臂上,以俯瞰的角度对准拍摄地点。 其中一台载著若槻和摄影师,另一台则载著木俣。 若槻用扩音器宣布开拍。 以打在水面上的光圈为记号,雄高将船划向定点,停船下锚。 雄高坐在船头,悠悠吐出一管烟,导演喊卡的声音随即响起。 「接下来,是屋形船内部的剪影画面。」若槻要求降下吊臂的高度,向池畔的副导演发出指示。 得到指示的副导演,使用扩音器向全员说明。「接著,从游泳到屋形船的进九郎浑身湿透、手无寸铁站著的画面开始,拍到在船舱外戒备的保镳注意到进九郎,双方厮杀,最后保镳被砍,跌进池水的部分为止。」 为了拍出屋形船内,进九郎映在船尾纸门上的剪影,摄影师和导演搭上另一艘船。 接下来,是一镜到底的场面。画面从浑身湿透的进九郎脚边,一路移到他的脸部特写。木俣依旧待在吊臂上,藉著伪装成月光的灯光,替拍摄现场打光。 恶霸地方官正要凌辱村长的女儿,保镳识时务地退到船舱外。此时,他注意到进九郎,一手按著刀柄,拉开纸门。 一拉开纸门,进九郎抓住保镳按著刀柄的手。保镳挥开进九郎的手,拔刀踏出船舱。 进九郎放弃抢夺保镳的长刀,闪身躲过攻击,并回以一拳。进九郎的这一拳瞄准保镳的心窝,但目的不在攻击。 藉著挥出的拳头收势,拔出保镳腰际的短刀。 船上的打斗转为刀刃相击的厮杀。两人刀锷互抵,形成名为「山形」的对峙态势。镜头拍到两人的脸部特写后,进九郎飞身一跃,退至船尾的最后方,举刀当头一劈。 「呜啊!」饰演保镳的佐内往后一仰,将手中的假血往额头中央一喷,挣扎著一头栽进池中。 「卡,ok。」若槻朗声宣布的同时,上方传来木俣响彻大觉池的怒吼。 雄高没听清楚木俣说的内容。 「阿俣,怎么啦?」若槻朝著吊臂发问。 年长又有「拍片所的活字典」之称的木俣,即使是若槻也另眼相待。 「导演,不好意思……」木俣先出声道歉,「不行,今天的佐内没演好。导演,不能就这样收工。」他大喊著,彷佛要从吊臂上探出身体大喊。 雄高大吃一惊。尽管木俣以严格闻名,但他从未见过木俣对佐内的演技有半点微词。 「对不起。」佐内上半身伏趴在工作人员划的橡皮艇上道歉。 雄高不曾见过这样的佐内。即使是道歉,佐内也会严谨地来到导演面前,端正姿势,低头致歉。至今为止,雄高只看过两次导演向佐内喊停。 「那就烘乾身体,重拍一次吧。」 若槻决定,先让工作人员撤回岸上,用暖炉取暖。 虽然只是用装汽油的方形铁罐烧柴的简陋设备,但在寒冷的拍片现场,可说是令人感激涕零的取暖工具。雄高认为,光凭电暖炉,不会比能让工作人员围成一圈取暖的铁罐暖和。 佐内拿毛巾擦乾全身,坐进箱形车以便换衣。预定稍后暖和身体,重新化妆。 一般而言,二线演员不会有化妆师。通常是包上头巾、戴上假发,为自己画眉。 还不熟练时,雄高画的眉毛经常左右不对称,无可奈何之余,只好挤眉弄眼,硬是对齐眉毛的位置。 不过,他们仍有机会享受化妆师的服务——以特殊乳胶在脸上做出伤口,及像今晚一样,有下水的场景。 原因在于,即使被砍的是以此闻名的演员,也不容许为了补妆,浪费其他演员的时间。 「真的那么差吗?」饰演村姑的杏菜佐由里,将手伸向暖炉上方,小声询问。 「我的角度几乎看不到,不太清楚。不过,既然是木俣先生说的,应该有不够到位的地方吧。」雄高也小声回答。 「这样啊。木俣先生是不是很可怕?」 「他十分严厉,但往往事后一想,果然木俣先生是对的。」雄高看著佐由里。 佐由里今年二十岁,十四岁就以模特儿的身分出道,两年前藉著演戏初露头角。她透过有名的清凉饮料广告博得人气,之后,以在时代剧衍生的电影中扮演女忍者一角为契机,被拔擢加入电视时代剧「流浪武士」系列。 像她这样的人,大概不晓得如雄高一般,每天守在公告栏前盯著拍摄时间表,只为求得一角的演员,更别提他们从早到晚工作,日薪往往不到一万圆的待遇。 不过,在她们眼中,获得拔擢未必是好事。听说,在拥有活跃于东京的艺人的事务所中,也有经纪人不希望得到时代剧制作人的赏识。 原因出在时代剧人气的衰退,和相当局限的观众层,以及每当要拍片,演员就必须去京都一趟。 拍摄电影只需忍耐一时,宣传的效果也值得期待,电视剧就不那么受到欢迎。此外,如果适合和服扮相,也能拓展戏路,但依现代女性的身材比例,穿起和服实在不太好看。 的确,佐由里在腹部缠几条毛巾,才穿上和服。尽管可顺便防寒,但雄高曾听服装组人员提及,佐由里因身形显得较胖有所不满。 「这样啊。真讨厌,我可不想像那样挨骂。」佐由里抓著和服袖子,夸张地表现发抖的模样。 「以佐内先生的实力,很难想像他会犯下那么严重的失败。」 实际上,导演若槻已给出ok。换句话说,以若槻的角度来看,佐内的演技其实是合格的。照理,应该没差到让木俣立刻否定的程度。 「挨骂的人会很受伤吧。」在火堆的摇曳火光下,佐由里彷佛泫然欲泣。 「尽管木俣先生说话有点严厉,但为人温柔,只是对时代剧求好心切而已。」 「你曾挨他的骂吗?」 「当然,而且骂得更凶。」雄高微笑。 她似乎不晓得雄高的名字。 这也是理所当然。在开头被砍,剧情的高潮桥段则是当船夫划船,这样的小角色,即使在演员名单中列出来,也不会出现在剧本上。 「时代剧真是奇怪,导演居然会在意摄影师或灯光师的意见。」 「毕竟从以前做到现在的工作人员,都对时代剧暸若指掌。他们可说是日本文化的推手。」 「我没什么自信。」佐由里低下头,和服衣襬下露出保暖鞋。 「不过,佐内先生真慢啊。」 雄高这么说不久,副导演朝暖炉跑来。「喂,本乡,去告诉佐内先生不用换衣服了。」 「怎么回事?」 「木俣先生对导演说,那副德性拍几次都不管用,后天晚上再重拍。」 「后天晚上吗?」 虽然是剧中的重要桥段,但为此腾出的时间有点长。 「不好好让头脑冷静下来是没用的,木俣先生如此坚持,一点都不肯退让。」 「今晚佐内先生的表现真的那么差吗?」 「没到那种程度……不过,木俣先生会说重话,大概是相当不满意佐内先生在月光下的神情吧。总之,他要求若槻导演,取消佐内先生明、后天的拍摄行程,脾气挺差,你们也注意一下比较好。」 「我知道了。」雄高冲向箱形车去传达消息。 「佐内先生不在。」雄高从箱形车里飞奔而出,向在商讨事情的木俣和若槻报告。 「不在?附近找过了吗?」若槻问。 「是的,我找过了,但到处都不见人影。」 「搞不好是去方便了。」副导演随口应道。 「那个笨蛋,居然搞这一出。」木俣忿忿地说。 「算了,反正拍摄要等到后天晚上,随他去吧。今天全员收工。」若槻向副导演下达指示。 尽管若槻这么说,雄高仍和摄影实习生一起检查箱形车,及更远处的寺庙洗手间,还是遍寻不著佐内的身影。 其他演员都回到市内的饭店,雄高自顾自花了约两小时,搜寻大泽池周围和大觉寺境内,依旧没找到佐内。 他甚至绕去佐内的公寓,但他的住处一片漆黑,似乎还没回家。 无可奈何之下,雄高只好在片场的休息室等佐内回来。毕竟拍摄延到后天,及期间的拍摄日程变更,许多细节必须向佐内传达。 同样参演「流浪武士」系列,但并未加入大泽池拍摄现场的二线演员前辈琴平君弘,和他一起等佐内回来。 「我打过他的手机,但他大概关掉电源,完全没回应。置物柜里也没听到声响,是不是忘了带手机?哎,好冷。」琴平将地痞风的和服换成棉袄,坐在电暖炉前方。 「这么一提,手机通常都收在紧闭的置物柜吧。」毛衣加牛仔裤打扮的雄高问。 「像我们这种等级的演员,在现场根本不需要手机,随身带著只会碍事。在这一点上,佐内先生也一样吧。不过,置物柜上了锁,也无从确认。」 「换句话说,没办法联络佐内先生。今天的事姑且不论,明、后天的行程全都取消,总要跟佐内先生说一声。」 「不过,佐内先生这种资历的演员,会为木俣先生的怒吼夹著尾巴逃走吗?不论被骂被吼都能一一扛下,才有现在的佐内忠啊。」在京都土生土长的琴平剥开橘子,放入口中。他有点受寒又轻微发烧,不停吃橘子。 琴平的话勾起雄高的回忆。当时,雄高仍在回忆侦探社兼职,电影《鎌田进行曲》出现著名的滚下池田屋阶梯一幕,佐内正是配角的替身。 实际上,池田屋只有五公尺高。不过,由于是剧情的高潮场面,布景高达十二公尺,搭配陡峭的阶梯,任谁看了都会脚软,佐内却举手自愿。 佐内和雄高都不隶属于「东映剑会」,在厮杀场面只能担任小角色。然而,拍摄滚落阶梯的画面时,即使是配角的替身,也会受到主角级别的待遇。佐内是想表示,片场还有他这么一号人物。 当时的现场,是一段可用「惨烈」概括的漫长拍摄。包括排练在内,佐内从阶梯滚落多达三次,还是在不穿护具的情况下,以近似正式演出的单薄衣装挑战。危险的程度连替身演员也出面制止,认为不穿护具向后摔落阶梯,根本是乱来。 即使如此,第二次排演时,佐内还是遭到导演喝斥,说他豁出去的气势不如第一次,在场全员都不禁怀疑自己的耳朵。 后来大家才知道,导演是希望佐内能在正式演出时穿戴护具,才会执意喝斥佐内。 不过,当时导演对在第二次滚落阶梯失去意识的佐内发出的怒吼,至今依然回荡在雄高耳中。有过如此经验的佐内居然—— 「说到底,佐内先生根本不可能让拍摄为他喊停。」琴平伸手再从塑胶袋中取出一颗橘子。 「我有同感。不管怎么想,佐内先生都不可能临阵脱逃。木俣先生实在没必要变更拍摄日程。」 「本乡,你这么说就不对了。从结果看来,的确像是木俣先生变更拍摄日程,但在佐内先生消失踪影的当下,今晚的摄影等同没戏。不如说,木俣先生是在大家得知佐内先生不见前,帮忙延迟拍摄。」琴平如舞妓般摆出妩媚的姿态,伸出放著一颗橘子的手掌。「本乡,一颗卖你一百圆,如何?」 「卖一百圆会不会太贵啦。」雄高佯装生气。 「既然如此,卖你时下流行的九十九圆,怎么样?橘子又甜又好吃喔。」琴平将橘子凑近脸庞,露出微笑。 「不是只便宜一圆吗?」 「这是我在不景气的时候,咬牙买下的重要维他命来源。」 接著,琴平拋球般玩起橘子。 「景气不好,这一点我承认。」 尽管二线演员数量减少,戏约依旧不来,因为时代剧的数量也减少了。然而,时代剧的衍生电影都是大作主义,厮杀场景能上阵的人明显不足,正是供需失衡的最佳证据。 「不过,像我这样,可是没有特别津贴的。」 「什么?」雄高没领会琴平的意思。 「需要拚命的激烈场面,戏分不是全被你抢走了吗?我好一阵子没拿过危险津贴喽。」琴平停下手,看著雄高。 「我只是……」 「开玩笑的,本乡真是老实人。大家都在奋斗,努力也是理所当然,我不会心怀怨恨。」琴平笑著将一颗橘子放进本乡手中,「时代剧虽然减少,但一定不会消失,我是这么相信的。所以,三、四十几岁的我们,得负责传承下去。一起咬牙,好好努力吧。」琴平顿时严肃起来。 「确实,我们得想办法撑下去。」 雄高道谢后,剥起橘子。 「愈是困苦的时候,大家才要分著小饼。不过,对我们这些四十几岁的演员来说,日子真的很艰难,毕竟身体跟不上了。真羡慕本乡的年纪。」琴平叹气。 「不过,我也只有年轻这一点……话说回来,佐内先生到底怎么了呢?」雄高也望著时钟叹气。 「是啊,我确认过佐内先生的行程。虽然其中不乏出场被砍就结束的角色,但这一周他每天都得参与拍摄。或许明日白天他就会飘然回来,到时就能告诉他今天发生的事。」琴平将橘子放进口中。「不过,后天晚上还要再泡一回池子啊。这种冷冰冰的天气,一样是四十几岁的我颇为同情。大泽池的水,加上这个季节,让人觉得特别冷。」琴平吸了吸鼻水。 「说起来,认为不行的只有木俣先生。只要导演剪接编辑得好,或许就能避开寒冬中的第二次下水。不过,采取这种作法,佐内先生恐怕不会答应。」 「本乡,你不瞭解木俣先生的恐怖之处,以前他连世界级导演的拍摄都拦。哎,真是可怕,我们也得小心才行。」琴平夸张地抖了抖身体。 「相反地,获得木俣先生的认同,就是有真本事喽?」雄高睁大眼。 「要这么说也是没错啦。糟糕,你和佐内先生一样,是一丘之什么……太死心眼容易钻牛角尖,要再放松,或者再柔软一点。搞不好,出乎意料,佐内先生正在某处喝酒,希望让自己变得更柔软。」琴平模仿章鱼的模样。 琴平嘴巴上说得轻巧,眼神却没带笑意。显然琴平也认为,佐内的行径和平常差太多。 最后,雄高他们没回附近的住宿处,在休息室待一整晚。琴平一早就离开去咖啡店打工。 为了讨论武打戏,雄高前往户外的布景地点。他的角色是穿得一身黑,连脸也不会拍出来的入室强盗。 雄高待在布景的阴影处,按每日的训练内容,空挥木刀三百下及做柔软体操暖身。即使熬夜也不能少,也可视为当天衡量自己状态的计测表。 接近出场时间,雄高依旧心悬佐内的去向。 下午一点,预定在a摄影棚拍摄的独臂保镳,是佐内的角色。尽管应该取消了,但这个消息约莫尚未传达给佐内。在室外布景中,雄高不停向摄影棚张望。当然,他无法窥见里面的情景。 戏份一结束,雄高就向工作人员打声招呼,跑去a摄影棚。 他一眼看出佐内还没回来。拍摄工作结束的摄影棚门口大开,独臂的保镳坐在位子上。座位上的人,是和佐内毫不相似的演员。当天和隔天,佐内都不曾出现。「流浪武士」系列的屋形船画面,最终由一名中坚演员代打上场。 隔天晚上,雄高在演员休息室看到松原武彦。松原是目前活跃于电视连续剧的配角演员。 「松原先生,好久不见。」雄高注意到松原,起身打招呼。 松原转型为现代剧演员,是少数以时代剧为根底的演员的成功范例。正因如此,不少深耕时代剧的演员对他相当妒恨。 身为松原同期的友人,佐内十分担心这一点。 「噢,雄高,听说佐内还没回来啊。」松原是从杏菜佐由里的经纪人那边听闻。松原和佐由里隶属同一家演艺经纪公司。 「整整三天,什么联络也没有。」 雄高告诉松原,这段期间他找过所有佐内可能去的地方。 「听说,拍摄时他被刮了一顿?」松原一脸沉痛地问。 「还不清楚是不是这个原因。不过,佐内先生回箱形车上换衣服后,就不见踪影。」 雄高将所知范围内,关于佐内消失那一夜的经过,全告诉松原。 「我就觉得最近他有些奇怪。」听完雄高的话,松原脱口而出。 「松原先生注意到什么吗?」 「算是吧。」松原盘腿坐在榻榻米上。 雄高正襟危坐。 「我接到他的电话。」平常不太联络的佐内打电话给松原。 「他说演员是逃不开命运的职业。这话没头没尾,于是我问他发生什么事。」 「佐内先生怎么回答?」雄高倾身向前。 「他说没事。我问他什么命运,他吐出一句『父母赞成你走这一行真好』。」松原瞥雄高一眼,继续道:「我忍不住反驳『你在扯什么糊涂话,我也是要到最近上电视,才终于得到父母的认同。在那之前,他们一直吵著要我回秋田帮忙农务』。一谈起这些,那家伙就说自己的个性适合演被砍的人,旋即挂断。实在莫名其妙,对吧?只是,我很在意一点,毕竟听他提过,母亲叫他在成功出人头地前别回家。我不认为她反对佐内的工作。」 松原往嘴里丢一颗喉糖。雄高听过松原努力戒菸的传闻。 「某种意义上,佐内先生母亲的话,就是他的动力吧。」 雄高也是因为母亲要求他,在独当一面前,不要再踏上鹿儿岛,他才能不顾父亲的反对来到京都。 「没错,对他母亲来说,应该也很难受吧。毕竟佐内的老爸在他还小的时候失踪。」 「这样啊。所以,佐内先生是留下母亲一人……他的故乡在哪里?」 「我倒是没问,他似乎不太想说。只是,大概是在很冷的地方,毕竟那家伙特别不怕冷。」 「的确,这次在大泽池的拍摄,佐内先生也没一丝犹豫的神色。」 「我想也是。总之,示弱实在不像佐内的作风,你不觉得吗?」松原在嘴内滚动喉糖。 「是啊。那通电话是什么时候打来?」 「约莫是五天前,他还向佐由里的经纪人确认我的行程,应该是有事想找我商量。所以,听到他三天前失踪,我立刻赶来,看看有没有知情的人。」 「真的很不像佐内先生。他总是默默握著木刀做挥刀练习,似乎毫无迷惘。」 身为演员的佐内,不得不说是孤僻、难以相处的人。不过,雄高从未见过像他一样严以律己的演员,为了演好厮杀场景不惜一切地努力。 站在时代剧演员的立场上,雄高非常尊敬佐内。 「我也是第一次听到他说出类似抱怨的话。有件事我没对任何人提过,希望你能够保密。移籍到现在的经纪公司时,我曾邀请那家伙。当时提出的待遇比目前好太多,但那家伙毫不动摇,一口回绝,我简直像被当胸斜劈一刀。那家伙就是这样的男人。」 「那么,佐内先生这次的行为,恐怕有比你说的更重大的内情?」 「应该没错,所以我才担心。我会试著继续打听消息,你要是知道什么,也跟我说一声。」松原将装糖的袋子收进外套口袋。 「瞭解。」 「拜托啦,那我先走了,得回去练马的片场。现代剧的服装和化妆也挺费时。」 「接下来还要拍片吗?」 雄高望向时钟,现在只赶得上末班新干线。 「今天大概会通宵拍片。那就加油啦。」 松原步出演员休息室,背影显得有些不安,大概是正在担忧友人吧。 「辛苦了。」雄高向松原的背影低头致意。 服装和化妆吗……雄高想起一同前往大泽池拍摄,名叫森的剧组化妆师。 那一晚她原本要为浑身湿透的佐内补妆,也就是说,她很可能在佐内消失前,和佐内有所接触。 雄高离开休息室,打算找森问话。 工作人员的休息室在另一栋建筑。一踏进中庭,雄高就感受到刺骨的寒意。虽然只有十几公尺的距离,寒气彷佛渗透到身体最深处。他不禁感叹,即使是演员休息室的简陋暖气,也发挥极大的功效。 望向工作人员所在的大楼,雄高发现窗户还透著灯光。确认这一点,他快步跑进建筑物。 「森小姐,不好意思,虽然时间有点晚了,能让我进去吗?」雄高隔著门呼唤。 「当时,我喊住佐内先生,想替他补妆。不过,他说想整理心情,希望能一个人独处,到时再叫我。」 森描述佐内上车换衣服时的情形。 「记得你是跟导演他们待在一起吧。」 「嗯,我在暖炉旁取暖。」 「那不是离箱形车最远的地方吗?」 「是啊,佐内先生说等心情整理好,会打手机通知我。」 「意思是,他带著手机?」 如同琴平提到的,一般二线演员不会带手机去拍片,何况佐内有跳进池里的动作戏,所以他才会认为佐内的手机放在休息室的置物柜里。 「也是,带手机到现场有点奇怪。」 「要是他带去拍片,应该会把手机留在箱形车上吧。」 「不然,他就没办法联络我了。」 「可是,我从没见过佐内先生带手机到片场……」 「确实如此,我怎么没注意到呢?我这大剌剌的个性真是伤脑筋。」 森摇了摇头。 她将长发盘在头顶,绑成丸子头。上面插著多把梳子,方便在替演员整理假发时使用。紫色作务衣是森的正字标记。 听说她已五十几岁,不过微胖的圆脸让她显得年轻许多。虽然自称个性大剌剌,一旦事关化妆,比如要呈现割伤或瘀青时,她就会展露不输特殊化妆师的纤细技术。 「要是佐内先生对你撒谎,就是计画失踪了。」 不管怎样,佐内一身保镳古装,应该走不了太远。他必定会需要找个地方换衣服。 跳进池水后,要换衣服一定会利用箱形车。此时,身为化妆师的森会跟在身边。只要让森远离,佐内便能轻易离开夜色中的大觉寺。 「不愧是当过侦探的人。」森开心地微笑。 片场中,大部分的人都知道雄高曾是回忆侦探。 「不过,本乡,佐内先生能预料到木俣先生喊卡吗?」森从壶里倒咖啡到纸杯,递给雄高,同时拋出疑问。传闻森泡的咖啡十分好喝。 「感谢招待。」雄高道谢后,闻了闻香味,喝一口咖啡。「……的确,就算是佐内先生也办不到。」 依若槻导演的指示,展现出一分不差的演技,还比较有可能。要设计成只让木俣强硬否决,恐怕相当困难。 「我想太多了吗?」 佐内计画性失踪的推论,似乎仍有破绽。 「倘若所有事都是计画的一部分,有点说不过去。」 「对了,最近佐内先生有什么不太一样的地方吗?」 「不一样的地方?啊……」森翻开自己的手帐。从表情看来,她应该注意到哪里不对劲。 「发生过奇怪的事吗?」雄高出声确认。 「嗯,与其说是奇怪,更让人觉得『咦,怎么回事』。」 「那是怎样的情况?」 「等一下,时间是在……」森停止翻阅手帐。「找到了。呃,大约一周前,当时在拍《黄门漫游记》。」 《黄门漫游记》是野崎进导演的长寿时代剧。 「佐内先生的角色难得活到最后,正准备拍摄最后一幕。」 「能活到最后,真是稀有。」 「是啊,毕竟水户黄门不砍人,而是用手杖敲人。」 「黄门是用手杖打坏人,再让捕头逮人。」 挥刀砍向黄门大人的佐内,遭手杖由下击飞长刀,再从上方击中额头。佐内顿时往前栽倒,不甘心地仰望著黄门大人。画面就停在这边。 「为了拍摄仰视时的脸部特写,我得在额头加上遭手杖殴打的痕迹。」由于是在摄影棚拍摄,必须在布景后方化妆。 「当时他看向某处,突然全身一僵,然后……变得很奇怪。」森的表情有些忧郁。 「变得很奇怪……是怎么回事?」 那可是一向保持平常心的佐内。 「本乡,你知道最让我们头痛是什么吗?」森像在出谜题。 「让森小姐感到困扰的东西吗?」 森应该也是不轻易受影响的人。「我不清楚,是什么?」雄高马上投降放弃。 「就是汗水。」 「哦,原来如此。」汗水是化妆的大敌。 「最近有不错的粉底,这个问题稍有改善。不过,额头流的汗最显眼,常让化妆师头疼不已。」 「佐内先生流汗了?」 雄高听佐内提过,他连流汗都会尽量留心控制。 「而且非常突然。当时摄影棚内不热,我以为他身体不舒服,便问他怎么了。」 面对森的关切,佐内却反问森《黄门漫游记》的美术指导是谁。 「美术指导是谁……」真是奇妙的回答。 「我不知道,于是打算去问助理,佐内先生却说不用了。可是,他额头的汗完全停不下来,化妆相当不顺,实在很难办。」 「那是野崎班每次使用的第六摄影棚吗?」 第六摄影棚是片场中最宽广的摄影棚,占地约一百九十坪。除了拍摄外景和室外布景,都会在这个摄影棚内,由美术指导配合需要搭建布景。 美术指导画出草稿和设计图后,道具组的工作人员会根据美术指导的想法动工。既像设计师,也像木匠头子。 「第六摄影棚在进行拍摄吗?」 「要去瞧瞧吗?」 「我想知道佐内先生到底在看什么。」 「既然如此,我和你一起去当时化妆的地方。」森马上收拾化妆用具。 「这样好吗?真是太感谢了。」 雄高一人难以进入的地方,在森的陪同下便能通行。 「能帮上真正的侦探,也没什么不好。」 「我不……」雄高想说「不是侦探了」,却发现森已迅速起身走向门口。 第六摄影棚位于片场最后方。厚重的大门后,是持续到深夜的拍摄作业。 森在门口附近向工作人员确认,得知现在是休息时间。 「真巧。」森向雄高微笑,步入摄影棚。 一踏进摄影棚,就闻到土地和木材的味道。地板上铺满泥土,搭建武士宅邸的门柱使用的是偏粗的木材。 森绕到宅邸后方。一反布景只是纸糊纸扎的印象,搭建得十分用心,甚至加入补强的斜支柱,做得相当牢靠。 「这么细致的手笔,应该是甲斐先生吧。」雄高看著斜支柱的数量,向森说道。 从斜支柱的数量来看,雄高确定是出自追求精细和真实感的美术指导甲斐重三之手。 「甲斐先生啊,很有可能。连我家都没用到这么多木材。」森插著腰,一脸佩服。 「以前我曾帮忙拆卸布景。虽然只是长屋,却费了不少工夫。布景盖得十分结实,假如抱著『不过是布景』的想法,小心会吃到苦头。这正是甲斐先生当美术指导的风格。」 「甲斐先生可是被称为工匠之间的鬼见愁。」 甲斐的要求太多,工匠们似乎把被甲斐点名,揶揄为收到徵兵令。 「徵兵令?真是厉害。」 「哎,要是劳动局知道,一定会被关到腿软,不过也没办法。」森爽朗大笑。 「这一带就是武士宅邸的正后方。」 此处也铺著泥土。尽管应该不会出现在画面上,但庭院的细节相当讲究,从用了真的树木这一点就看得出来。 「对,再往后应该有桌子和椅子吧。」 如同森所说,更深处看得到修缮小道具的工作台。雄高快步走到桌前。 「佐内先生就是坐在这里?」雄高双手按在桌上。 「嗯,我请他坐在那边,好让我化妆。」 「到处都是大道具、小道具的说明书。」雄高静静拉开椅子坐下,观察桌面。 「这里本来就不是供化妆的地方,还要求我们尽量不要碰桌上的物品。」森凑近雄高背后,弯身配合他的视线高度。 「仔细一想,虽然是坐在这边看到的东西,但经过一周,难免会有所不同。」 「是吗……桌上的物品大概多少会有变化,可是贴在墙上的东西应该变化不大。」 「森小姐认为,佐内先生看的是贴在墙上的某个东西吗?」 「嗯,虽然我没办法肯定,不过当时佐内先生一动也不动地直视前方。」 依照森的话,雄高的视线投向贴在墙上的平面图、精细的设计图,及在草稿上铺色的示意图。 墙上贴著《黄门漫游记》所需道具的详细资讯,但并没有特别新奇之处。不过,上面贴的还不是这次要用的,而是下一集〈酸甜苦辣的泪之恋歌~大盐里磐梯篇~〉要用的小道具。 「原来如此,说不定确实维持和上周相同的状态。」 「你知道什么了吗?」 「请看这边。」雄高指著写有「拆卸后可重复利用的材料」的说明。 由于上头要求节省经费,美术指导尽可能节约资源。 「除了坠子和菸管等配件,及各地生产的漆器工艺品、盐锅等小道具,还有针对店面格局和民宅等大道具的指示书也贴在这里。这些是要等到这个布景的拍摄结束才需要的物品,在那之前,应该都会贴在此处。」 甲斐一定是放任自己的想像力,每当想到新的主意或表现方式,就会写上去。 「换句话说,墙上那一堆纸中,掺杂著害佐内先生吃惊得直冒汗的东西吗?」 「我没办法肯定,不过他可能看到什么。这些物品不能随便乱碰,我去问问甲斐先生。」 「那样比较妥当。甲斐先生是片场的头号顽固分子,得事先说一声。」 「就这么办。」 雄高决定透过野崎导演,试著和甲斐交谈。 雄高前往摄影棚对面的办公室,确认野崎的所在地点。没想到,野崎愿意配合来到摄影棚的布景里。雄高和野崎接触的机会不多,但一提起佐内的名字,对方便相当配合。 这大概说明了对于现在的时代剧,佐内是一名多么不可或缺的演员。 可惜,为了接下来的拍摄作业,甲斐外出勘景。说是勘景,其实野崎已决定拍摄地点。 据说,甲斐的工作是摸索如何透过道具,让场景看起来更符合剧中的时代。通常,美术指导会和导演、副导演、摄影师一起勘景,由美术指导独自前往当地十分少见,野崎如此解释。 「佐内看到墙上的美术资料后,真的变得那么惊慌?」野崎的视线移向森用来化妆的桌子。 手上握有稳定的人气节目的野崎,个性相对温和,很好说话。 「嗯,森小姐察觉异状时,佐内先生正看著那些资料。」雄高望向一旁的森。 「不过,这只是我个人的感受……」以此为前提,森把对雄高说过的话,再次讲给野崎听。 「我相信森小姐的直觉。」雄高向野崎说出自身的推测。 「原来如此,直觉吗……我对这个词总是难以招架。好,我允许你们影印这些美术资料,条件是要恢复原状。甲斐回来后,我会再跟他解释。」 「导演,真是太感谢你了!」雄高猛然一鞠躬。 「无论任何事本乡都是全力以赴,我全看在眼里。」野崎低声说道。 「谢谢导演。」雄高再次深深低头。其他演员要是看到他的模样,大概会以为他得到台词很多的角色。 雄高最渴望的当然是得到角色,不过导演一句「我全看在眼里」,他打心底感到高兴。自从佐内对他说「不管有没有人看都无所谓」,雄高全力投入工作,毫不介意旁人的目光。得到野崎这样的评价,他不禁为自己骄傲。 一旁的森也露出欣喜的微笑。 3 「实相大哥,真是不好意思,百忙中还麻烦你过来。」一走进位于大映通商店街一角的咖啡店,雄高便低头道歉。 有礼貌这一点完全没变。虽然比以前瘦,相对地目光锐利许多。看著雄高,浩二郎冒出这样的感想。 雄高逐一问候由美、佳菜子,及浩二郎的妻子三千代。 乖巧的性格也一如既往。 「没什么,我很开心能见面,你似乎挺有精神。每次你出现在电视上,我们都会看。茶川先生还一部不漏地录制成dvd收藏。」 浩二郎提起茶川得意地炫耀dvd的模样。 「我还不成气候。」雄高摸著蓄短发的后颈。 「茶川先生是时代剧忠实的支持者,批评的眼光很精辟,却总是对雄高赞誉有加,说你的打斗都是真材实料。」 「真令人开心。」雄高腼腆地微笑。 「那么,委托的内容是……?」 等服务生放下两人点的咖啡离去后,浩二郎才开口问。 「四天前的晚上,一位叫佐内忠的前辈失踪。他是以『被砍的角色』闻名的男演员,实相大哥听过他吗?」 「佐内忠……我常听茶川先生提到这个名字。他曾给我看一部纪录片节目,标题好像是《在下今日也在刀口下过活》。」 「没错,就是那个佐内忠。其实我自己找就行了,只是拍片日程迟迟未定,无法随意离开,才想能不能麻烦实相大哥……」 「纯粹是找人,对吧。」 「对,是这样没错。」 「我当然愿意接下这件案子,不过,这是你个人的委托吗?」 尽管目标非常明确,就是寻人,但浩二郎仍必须厘清委托人的期望。即使他和雄高交情深厚,这一点还是相当重要。 其中一个理由,是因为关乎调查报告能否满足委托人,让委托人接受。另一个理由,则是为了确认委托内容有没有牵涉犯罪。 「不是,和佐内先生同期的演员松原武彦先生,及负责灯光的木俣庄吉先生也会帮忙出调查费用。」 「灯光?」 同是演员的松原要找佐内还能理解,灯光师却让人觉得有些蹊跷。 「这得从佐内先生失踪当晚说起……」雄高解释在佐内失踪前,木俣曾批评佐内的演技。 「有人说从时间上来看,佐内先生会失踪,可能是受到木俣先生的批评的缘故。」 「木俣先生觉得自己有责任吗?」 「不,我认为木俣先生不会为此自责。」 「哦,那他为什么会是委托人之一?」 「他认定佐内先生是时代剧需要的人才。」 「真是兜圈子的说法。」 「木俣先生相当严格,连资深演员都会畏怯。」雄高一顿,试著模仿木俣的口吻。「他是这么说的:作为演员我不知道,不过以被砍的角色而言,即使是那样的家伙,也是不可或缺。」 「以被砍的角色而言,是不可或缺吗?」 在名为木俣的灯光指导心中,这句话大概算是赞赏吧。 「由佐内先生在失踪两天前,对同期的松原先生透露的话,及四天前化妆师目睹的状况,我认为另有隐情。」雄高娓娓道出自松原和森那里打听到的事,并从侧背包中取出几张纸摆在桌上。 「这些是什么?」 浩二郎拿起一张水彩画,上面画著江户时代某处的民间工艺品店和武士宅邸。 「不论是电影或电视剧,不会全在外景地拍摄,而会以假乱真,在摄影棚搭建布景拍摄。负责搭建布景的是大道具组的人员,当中统筹指挥的就是美术指导。这些是美术指导甲斐的图画影本。」 「简单地说,就是会制成背景的东西吧,连细节都有详尽的指示。」 纸上画出的民宅墙壁是土墙「黄褐色」,多宝格橱架「浅赭色」,土间「灰绿色」,各处都一一用铅笔字标出指定的颜色。 「甲斐先生在片场以行事缜密闻名。这些是要用在人气连续剧《黄门漫游记》下一集的大小道具。有证言指出,佐内先生曾注视著这些图。」 「然后,平素不流汗的佐内先生,忽然额际冒汗,化妆师十分诧异,对吧?」浩二郎从咖啡杯上抬起头,看向雄高。 「虽然是森小姐的直觉……」 「雄高认为,森小姐的直觉是值得信赖的,对吧?」 提到直觉,大家总是容易嗤之以鼻。不过,经验丰富的人的直觉,有时反倒比逻辑思考或物理证据更准确。 在这一点上,浩二郎在刑警时代已充分体悟。依据茶川的说法,如果是经验丰富的人,资讯处理能力足以凌驾超级电脑。毫无前因后果,乍看之下只能用直觉解释,其实往往是大脑从几百万个解答中筛选出的结果。 有鉴于此,浩二郎绝不会轻视直觉。相反地,正是在搜查时重视直觉,浩二郎的刑警生涯才会屡建功劳。 最有代表性的案件,发生在浩二郎当上刑警的第三年秋天。 一座位于东山的古寺,住持的妻子遭人以钝器殴打致死。案发当晚,住持和信众一同前往祇园,不在寺中,直到回家后,才发现妻子倒在大殿的佛龛前。佛龛中的暗门遭人打开,代代相传的秘佛10不翼而飞。 犯人为了盗取秘佛潜入大殿,却遭住持的妻子撞见,才逞凶杀人。 勘查现场时,住持不断诉说妻子的死让他多悲痛,丝毫不关心秘佛的下落,浩二郎感到有些不对劲。 浩二郎在意的,不是对方身为住持,却觉得妻子比佛像重要,而是对佛像的态度太随便。经过调查,发现一个月后,将举行十年一次的秘佛开帐法会。既然如此,住持应该会更介意佛像失窃一事。 何况,以犯人的角度来看,只要关上暗门,起码接下来的一个月,不会有人察觉秘佛失窃。若是知道秘佛的价值,想必也知道开帐法会。宛如昭告天下般大开的暗门,让浩二郎耿耿于怀。 浩二郎仅凭直觉,便要求住持随他到警署说明。 案件的真相,是住持向信众借钱,为了偿还债务,他将寺中文物拿去换钱,最后把主意动到秘佛身上。妻子发现后,谴责他的行径,两人争吵的过程中,住持拿名为三钴杵的法器殴打妻子的头。 在没有物品可以佐证的情况下,浩二郎的直觉可说是破案的契机。 「我认为她是十分敏锐的人。」细品著咖啡的香气,雄高回答。 雄高也爱好咖啡。浩二郎想起以前雄高通宵撰写给委托人的报告时,就是靠好几杯浩二郎泡的咖啡来驱赶睡虫。 「我们会需要用化妆来做出伤痕。」 森制作脸部伤痕时,似乎曾让雄高大吃一惊。不论是伤口切入的角度或力道,都正确得让人以为她通晓拔刀术。雄高表示,除了高超的技术,也让人感受到敏锐的观察力。 「原来如此。唔,从你的话听来,我大概理解对方是怎样的人。我明白了。那么,线索就是这些图喽。」 浩二郎一边讲述佳菜子顺利解决手上的案子,及当时孩童画的图成为重大线索的事,一边审视资料的影本。 「这样啊,佳菜顺利解决案子。她很努力呢。」雄高感慨良多。 佳菜子差点丧命时,雄高是一起前往救援的成员之一。在雄高眼中,佳菜子如同妹妹。自那起骚动后,他一直挂心佳菜子的状况。 「她现在能够说出自己的想法了。本来就是敏锐的女孩,累积一定的调查经验后,一定会成为好侦探。大家都在尽力填补雄高的空缺。」 「这样啊,我稍微安心了。还没找到代替我的人吗?」 「嗯……饭津家医生介绍一个新人。」浩二郎的手一顿。 「获得饭津家医生的青睐的新人,应该值得期待,真是太好了。不好意思,当初我做到一半就丢下工作走人,我一直很在意。」 「不必放在心上。只是这份工作的性质特殊,新人要成为雄高这样的战力,需要一段时日。」浩二郎轻轻叹一口气,再度望向资料。「不过,这些全是时代剧的背景吧,看不出画了什么特殊的物品。」 「以大方向分类,似乎是寺庙的居室,及民间工艺品风的漆器工匠的房子。其余是配置在这两处的小道具。」 「应该有下一集的剧本吧?」 「有是有,但才刚写好,还不是最终版。」 「不是最终版,是指……?」 「野崎先生,也就是这个系列的导演,习惯一边拍摄一边修改,所以事实上没有最终版的剧本。」 「哦,还有这种情况。那么,下一集是怎样的剧情?」 故事舞台在会津若松,描述制盐工匠卷入会津藩内的权力斗争。 会津的大盐里磐梯温泉富含盐分,自江户时代就透过精炼泉水制盐。祀奉泉源的寺庙和江户的药材批发商联手,将温泉制成的盐称为能治百病的「会津御灵盐」,高价出售,计画剥削百姓。 得知这个秘密的制盐工匠,与立下婚约的漆匠女儿双双惨遭杀害,最后水户黄门一行人解决了这件案子。雄高大略介绍故事的梗概。 「从温泉提炼出盐巴啊,原来有这种方法。」 浩二郎听过咸温泉,但没想到竟能用来制盐。 「我也是看了剧本才知道。」 「话说回来,佐内先生的出身地是福岛县吗?」 「这一点没人清楚。不论是个人档案,或刚才谈及的纪录片中,似乎都没提到。」 「是吗……不过,就算他是来自福岛县的里磐梯,怀念到冒汗也有点奇怪,应该不会是单纯被勾起乡愁。」 要是如同雄高的叙述,佐内是相当严肃克己的人,要让他的情绪产生波动,进而影响到他的演技,需要有更大的理由。 「问题在于,他为何非得以那种方式离开?」 「如果有要紧的事,好好解释就行。我想确认一下,你不认为佐内会因演技遭否定,受到打击才消失踪影,对吧?」 雄高没马上回答。由于熟悉佐内的性格,他不得不谨慎回答。 等待雄高回覆之际,浩二郎在咖啡中加入平常不放的牛奶,缓缓搅拌。 「在某种程度上,演员必须大胆演出,同时也必须兼备纤细的一面,才能够出色地完成工作。不论是怎样的演员,恐怕都曾在两者之间失衡。我不敢说佐内先生不会为自身的演技感到羞愧,甚至想夺门而出,但我相信他不会为这种事丢下拍摄现场。」 浩二郎充分感受到,雄高尊敬佐内这位演艺事业上的前辈,也尊敬佐内的为人。这样坚定的信念是雄高的优点,也是缺点。雄高会想尽可能接近佐内,但光凭这一点是无法超越佐内的。 这就是听到雄高要随大河剧的主要演员一同去拍戏时,浩二郎感到担忧的原因。以结果来看,大河剧结束,雄高确实感觉被拋下。当然,解除雄高贴身助理的身分,可能是希望雄高靠自己的双脚前进,算是演员世界的一种爱情表现。雄高踏上演员之路,不得不说对此怀抱感恩之心。 「好,雄高,我明白了。」 「只是,不管媒体报导过多少次这位『被砍的专业演员』,仍无法改变佐内先生是小角色、是二线演员的事实。」雄高露出苦涩的表情。 一旦消失,聚光灯就会改打在别人身上。尽管应该没人会露骨地表示高兴,但在一些演员眼中正是大好机会,雄高解释道。 「对雄高你们以外的人来说,此事并不严重,是这个意思吗?」 「拍摄现在依然继续进行,和平常没两样……」雄高一脸不甘心。 看著雄高的神情,浩二郎深刻感受到,演员世界中屹立不摇的残酷阶级意识。 「总之,这些我先收下了。」浩二郎拿起雄高带来的资料影本。 「万事拜托了。」雄高深深低下头,几乎贴上桌面。 浩二郎在茶川的事务所。他从茶川的时代剧馆藏,找出佐内的纪录片《在下今日也在刀口下打滚》。 茶川拉著浩二郎走到实验室风格的房间隔壁。这是一个摆有大型电视的房间。 「一〇〇型液晶电视,配上5.1声道的音响,我很有品味吧?我都不禁要佩服自己。」茶川靠在沙发上,拿dvd放映机的遥控器选择录下的节目,一边说道。 「真是帮了大忙。」浩二郎在旁边坐下,把向雄高借来的资料影本放在桌上。 「瞧,那是只为我点亮的巨大蜡烛。」茶川探出窗外,望向逐渐点亮的京都塔,接著问浩二郎:「要不要来一杯?暖气房里的冰凉啤酒,实在风味绝佳。」 「我还不能喝酒精饮料。」 「真是意志坚定。可是,如果不适当放松一下,你的身体会扛不住。」 「我不要紧。」 「哎,这也说明了你对三千代有多情深意重。」茶川不好意思地笑起来。 「不是那样,毕竟三千代也在努力。」为了掩饰难为情,浩二郎连忙否认。 「我觉得在她看不到的地方,喝个一、两杯也不会怎样。不过,如果是和那个人约定,就算是我,大概也会乖乖守约。你能替我向那个人强调,我有忠厚老实的一面吗?」 「向谁强调啊?」明知茶川指的是由美,浩二郎仍刻意询问。 「别让我说出口嘛。」茶川的光头微微泛红。 「说不定你意外老实。」 「『意外』是多余的。」 「抱歉,我会向她转达的。」浩二郎脸上浮现笑意,接著转为严肃。「然后,茶川先生,这就是雄高给我的资料。」 「哦,真是不输画家的熟练画作。」茶川紧盯著资料。 茶川学过日本画,任职科搜研时,曾靠不输专家的肖像画功力解决案件。 「我也是第一次知道,美术指导的指示会这么详细。」浩二郎对脸快贴到图画上的茶川说道。 两人研究影本时,电视萤幕上出现一身流浪武士装束的演员。只见他俐落拔刀,接著高举。画面放大,映出演员举刀紧盯镜头的脸部特写。 与流浪武士对峙的,是一名年轻武士。他静静拔刀,刀尖瞄准对手的眼睛。 佐内应该是流浪武士。他以撕金裂帛的气势往胸口斜劈,对方错身避过这一击。 流浪武士转身,脸上挂著恼恨的神色,再次挥刀劈斩。下一瞬间,年轻武士身形一掠,砍中流浪武士,也就是剑道所谓的「拔胴」。 「呜啊!」流浪武士呻吟著,表情益发狰狞,就这么仰倒在地。 此时,标题「在下今日也在刀口下过活」缓缓浮现在画面上。 「在练剑道的人眼中,佐内的挥刀相当出色。在我大哥的道场担任代理师傅的雄高,对他抱持敬意的理由,我总算明白。」 「换句话说,连剑豪浩二郎都青睐有加。以一个时代剧迷的角度,与其看他砍人,我更欣赏他倒下的方式。背部撞到地面的瞬间,他的眼睛会睁大,你仔细看。」 茶川回播佐川倒地的瞬间,「如何?」 「真的,实在令人佩服。」 佐内是倒向正后方,却没采取柔道的受身倒法。为了尽可能以大面积承受冲击,受身倒法会用双手或双肘拍地。不过,在被砍的情况下,这么做太不自然,所以佐内并未采用。 于是,随之而来的,应该是相当程度的撞击和恐惧。 「这叫佛倒11。至今为止,我没见过比这更出色的表演。恐怕连时代剧的黄金时期,都无人能出其右。」 「想必是练习的成果吧。」 「那需要惊人的练习量。」 节目彷佛在为茶川的话背书,介绍起佐内平日的生活。 不喝酒、不抽菸,三餐简朴。以糙米、纳豆和豆腐为主,几乎不摄取肉类。 早上慢跑九十分钟,拿木刀进行挥刀练习三百下以上,柔软操和肌耐训练也是每天从不间断。 一有闲暇,他会去片场附近的合气道道场,进行身法及受身的练习。就寝前,他会拿真刀练习拔刀术,当成一天练习的收尾。可谓锻炼得十分彻底。 雄高每天会挥木刀三百下,想必是受到佐内的影响。 看到这里,影片几乎都在拍佐内,侧面描绘出他在不拍片的空档,便用来锻炼自己的样子。 「不是nhk就拍不出这样的节目呢。」 「虽然欠缺喜欢综艺节目的人所谓的趣味性,却充分传达出佐内是怎样的演员。此外,一段段编辑在一起的挨刀画面,让人不禁看得入迷。我还是头一次净看被砍的画面,却觉得精彩万分。」 浩二郎涌起一会佐内的心情。 「我就是喜欢看得出关键的浩二郎。可以感受到这些画面的精采之处,光是这一点就不枉费我播放dvd。」 「可是,我不是来欣赏dvd的。」 「我知道,你是来找人的,所以你才需要瞭解佐内这名演员的本质。演员固然厉害,不过在后制画面出场的导演、摄影师及灯光师等,还有其他一堆不知负责什么的工作人员,你看到他们认真的表情了吗?」 「我感受得到他们的热情。」 「没错,这正是时代剧一直以来的优点。」 一谈到以前的事,茶川就会开始长篇大论。 「时代剧讲座等我下次来再洗耳恭听吧。」 「什么嘛,难得我连案件名称都帮忙想好。」茶川一脸闷闷不乐。 「茶川先生,说来听听吧。」 「你想知道吗?」 「请务必让我知晓。」不这么讲,茶川的心情不会好起来。 「做戏的男人,如何?」 「做戏吗?」 「没错,这次的调查对象是演员,而且宛如发出『砰』一声搞消失,不也是一种做戏的手法?不行吗?」茶川讨好般睁大水亮亮的双眸。 「总觉得在说人是骗子……不过,好吧。嗯,就用这个。」浩二郎刻意拍一下膝头。 「多谢抬爱。」茶川拍著手,笑得像个孩子。 「是说看到这里,真佩服佐内先生的生活态度。为了时代剧,还只是为了被砍,过著如此严格自制的生活,实在不是谁都模仿得来的。」 「真的。他住的公寓,不,该说宿舍比较妥当,也是差不多两坪的小空间。他的个人资料上写著,从国中毕业就以时代剧演员为目标,在片场打杂。或许他习惯朴素刻苦的生活,不过像他接这么多工作,就算再奢侈一点,也不会有影响。」 「可能不想改变生活型态吧。根据纪录片,他十七岁在片场打杂时,被名为原谷勘助的武术指导发掘。这位原谷是怎样的人?」 浩二郎并不是对时代剧敬而远之的人,只是他对时代剧的知识远远不及茶川。尤其是任职刑警的时期,没有悠闲看电视或电影的时间。 「他在五年前逝世,享年七十几岁。他被誉为在时代剧的武打戏中加入写实性的奇才。唔,浩二郎,你有在练剑道,应该不用我多解释。以真剑互砍,和武打戏的互砍有相当大的差距。自古以来,武打戏都是像歌舞伎一样,有固定的招式,建立在演员和观众的共同认知上。原谷勘助却希望表现出砍人人砍,非生即死的紧张感。对了,在这段后面,有一段简单明瞭的互砍场面。你直接看比较快。」 画面上,一身日常打扮的佐内在接受访谈。茶川拿起遥控器打算快转的瞬间,浩二郎的视线停在佐内背后的书架。 「茶川先生,请等一下。」 「嗯?」 「能倒回去一点吗?」 「武打戏是在这段后面喔。算了,你看到什么在意的环节吗?」茶川按下遥控器,选择适当的片段位置后进行格放。 「这里,请从这里开始播放。」 「好、好。」 电视萤幕上,从佐内邀请采访者进入两坪多的住处的画面开始播放。 镜头映出微脏的天花板、陈旧的榻榻米后,佐内有些难为情地拉开壁橱。上层放著棉被,下层放著几把模造刀、竹刀、挥刀练习用的沉重木刀,及铁哑铃和杠铃。 佐内一边说不论去哪里拍片,都会携带木刀和模造刀,同时将其中一把模造刀拔出刀鞘。刀刃虽已磨钝,浩二郎还是看出材质是钢。佐内对著麦克风解释,他想用接近真刀的长刀,来练习拔刀术。 佐内似乎喜好书法,书桌上有砚台和水筒,洗过的毛笔用晾衣夹晒在窗帘杆上。采访者表示想看他至今为止的作品,佐内便拿出挂轴,上面是他亲自挥毫写下的「一刀两段」。 「请停在这里。」浩二郎大喊。 「你在意一刀两段?咦,两段?不是应该写成『两断』吗?浩二郎,原来你注意到他写错字?」茶川按下暂停后询问。 「哦,这是柳生新阴流的剑法之一。先诱使对手挥刀攻向自己,再反过来伺机攻击对手的面的招式,所以这个字没写错。」 「那你到底在意什么?」 「放在后方书柜的东西,你不觉得跟这张图中的某个东西很像吗?」浩二郎拿起一张资料,放在电视萤幕旁。 「真的好像,简直一模一样。」茶川高声惊呼。 「茶川先生,方便借我这片dvd吗?」 「没问题,你顺便带著行动dvd播放器,在路上也能看。」茶川拍拍浩二郎的肩膀。 4 浩二郎来到严冬的福岛县。 他向片场的办公室询问甲斐的手机号码,约好在甲斐下榻的大盐里磐梯温泉旅馆见面。 佐内失踪一事似乎已传到甲斐耳中,他的声音听起来没太吃惊。浩二郎颇在意这一点,得知甲斐三天后才会回京都,于是判断有必要和甲斐见一面。 浩二郎搭上东北新干线,在郡山站转搭磐越西线。他在会津若松站下车,绕去土产店一趟,再次搭乘磐越西线前往喜多方站。接著,他在喜多方站搭上巴士,一路摇摇晃晃了二十分钟,前往大盐里磐梯温泉。 抵达甲斐下榻的旅馆时,已是下午五点半。浩二郎是上午十点从京都出发,实际上坐了七小时的车。一开始感到新奇、看得入迷的雪景,逐渐勾不起他的兴趣,搭上巴士后他便眯了一会。 下了巴士,户外毫不意外地寒气逼人。跟京都特有的从脚底渗入的寒意是不同的寒冷,浩二郎不由得拉紧外套前襟。雪白的山峰近在眼前,光看著也感受到一股寒气。 甲斐指定的下榻处,是国道四九五号旁的小巧和式旅馆。一进旅馆,浩二郎就看到一面小小的直立旗,画著以温泉制成的盐为特徵的吉祥物。 浩二郎在柜台办完入住手续,到住房放下行李,并用内线电话播打甲斐留给他的房间号码。 「旅途劳累,要不要一起去泡温泉?」浩二郎告知对方已抵达,甲斐便用沙哑的嗓音邀请他。 「好,那我过去拜访。」 一敲门就现身的甲斐,比浩二郎想像中矮小。一头往后梳的白发,及脸上的皱纹,看起来约莫六十几岁。 「初次见面,我是实相。不好意思,追到这里来。」浩二郎郑重地点头致意。 「别在意,其实我之前就对回忆侦探颇感兴趣,只是没想到会以这样的方式见面。来,我们走吧。这里的温泉是盐化物温泉,暖和身体的效果一流。」不知为何显得兴高采烈的甲斐,为浩二郎带路。 充斥白色蒸雾的室内浴池空无一人。 浩二郎简单用热水冲洗身体后,浸在木制浴池中。甲斐所说的温热泉水,瞬间熨烫过每一寸肌肤,浩二郎觉得身体打从深处温暖起来。 浩二郎舔了舔手背,发现这里的泉水确实含有高浓度的盐分,不过气味倒是并不明显。 只剩头探出水面的浩二郎,靠到甲斐旁边。 「佐内居然一直没回去……真是难以想像。」甲斐呻吟般开口。 「因为熟悉佐内先生的个性,你才这么想吗?」浩二郎问。 「没错,佐内是近年来少见的一根筋演员。我在这个业界,也算是以固执闻名,不过他在武打戏方面,说不定还在我之上。像这样的人竟会跷掉拍摄……」甲斐吐出细长的一口气。 他面前的氤氲蒸气,微微卷起漩涡。 「我前来拜访,是因为化妆师提到,佐内先生注视著你画的美术资料时,惊讶得直冒汗。」 「化妆师的森小姐吗……」 甲斐的低语中,隐隐带著「如果是她,会有所察觉也不奇怪」的感叹。 「是的,正是担任化妆师的森小姐。得知佐内先生曾向同期的友人松原先生脱口抱怨『演员是个逃不开命运的职业』,我便著手调查你画的图。」 「于是你注意到那个小法师不倒翁,不,会津地区应该是叫起姬不倒翁吧,真是令人佩服。」 「我也在佐内先生家中的书架上,发现一模一样的起姬不倒翁。」 浩二郎刻意不提是在纪录片dvd中看到,想观察甲斐的反应。 「只凭这一点,就追到这里来见我……」甲斐摇摇头,颇为钦佩。 「根据松原先生的说法,佐内先生放在家中的起姬不倒翁,是涂上朱漆的木制品。来这里的途中,我绕去会津若松的土产店看了一下。」 浩二郎想亲眼看看,会津地区的起姬不倒翁是怎样的东西。 「若松的土产店都有卖吧?」甲斐双手掬起温泉水,泼在脸上。 「的确,但店面卖的是纸制品,面貌也和佐内先生的起姬不倒翁不一样。」 「面貌吗?」 「是的,表情有所不同。听店里的人说,起姬不倒翁以前是每户人家自行手工制成,近年才变成在每年正月十日的十日市集,直接购买由业者制作的起姬不倒翁。民间信仰中,要比家里人数多买一个,供奉在神坛或佛龛上,以祈求阖家平安。意思就是,家中每个人都有属于自己的起姬不倒翁,在还是手工制作的年代,呈现的表情自然会不同。透过这些情报,我得出一个推论。」 「出去再谈吧。」甲斐提议,彷佛刻意打断浩二郎的话。 「也对,这样下去会泡昏头。」浩二郎擦掉流进眼里的汗水,一脚踏出浴池。 两人请女侍将晚餐送到甲斐的住房。散发著暖意的身体,即使只穿浴衣仍微微冒汗。 甲斐点了啤酒,浩二郎则选了大盐当地涌泉制成的天然气泡水。尽管没有特别的理由,两人依旧举杯相碰。 「我来听听实相先生的推理吧。」甲斐直率地说。 只见甲斐的神情坦荡,浩二郎十分困惑。 难道我的推测有误? 浩二郎彷佛要挥去迷惘,豪爽地仰头饮下气泡水,开口道。「一个月前,电视台曾拍摄佐内先生的故事。」 「《在下今日也在刀口下打滚》,对吧?」甲斐马上回答。 「你果然知道。」 观看那个节目,注意到起姬不倒翁时,不知当时甲斐有何感想。 「没错,毕竟在片场内也颇受好评。」 好评?仅仅如此…… 「那么,节目的内容应该不需要我再说明,画面中拍到那个起姬不倒翁。」 「哦,这样啊。」甲斐的表情没有特别变化。 「关于起姬不倒翁,土产店的人提过,木制的做起来相当困难。」 因为不倒翁的重心必须尽可能往下挪,更别说朱漆似乎不经漆器工匠之手,便难以驾驭。 「就这一层意义,在《黄门漫游记》下一集的漆器工匠场景中登场的起姬不倒翁,正是依据事实写成。」 「依你所说,确实如此。」甲斐彷佛事不关己,将盐烤岩鱼送到嘴边。 「于是,我有一个假设。」浩二郎也咬一口岩鱼。来自温泉的盐巴充分凸显出岩鱼的鲜甜,十分美味。 「洗耳恭听。」甲斐沉稳回答。 甲斐是故作平静吗? 「佐内先生看到你画的起姬不倒翁,发现颜色和形状都和自己的极为相似,大吃一惊。起姬不倒翁在会津地区并不稀奇,但表情各不相同。纸上的起姬不倒翁太像他拥有的那一个,上面写的指示说明更让他确定,这个不倒翁和他的起姬不倒翁属于同一种。」 浩二郎从预先准备的信封中,拿出甲斐画的图的影本。 「纸上的指示,是你写的没错吧。」浩二郎指著起姬旁边的文字。 「没错,确实是我写的。」甲斐答得毫不犹豫。 「这么罕见的起姬不倒翁,你为什么会知道?这个起姬不倒翁的脸,又为什么和佐内先生持有的那么相似?我不禁深思。」 「嗯……」甲斐拿著酒杯的手一顿,倾听浩二郎的推论。 「最起码,你一定看过佐内先生的起姬不倒翁。你和我一样,是在电视上看到的吗?不对,从电视上无法得知材质。打一开始,你就知道佐内先生的起姬不倒翁,是上朱漆的木制品。」 「你说……打一开始我就知道?」甲斐缓缓将酒杯搁在桌上。 「没错,这代表你的身分,近似佐内先生的家人。」 「近似家人吗?以前时代剧的工作人员都像一家人,在这一层意义上,也许我的确算是近似家人。」 甲斐依然十分冷静。 「不是那种意义上的接近,难道你不是佐内先生至亲的人吗?」 「什么意思?」甲斐睁大双眼。 浩二郎不由得心想,握著画笔时,甲斐的双眸只怕也是如此熠熠生辉。 「除了是上朱漆的木制起姬,起姬不倒翁的表情更在佐内先生的心中掀起波澜。画出这张图的你,该不会拥有相同的起姬不倒翁?也就是说……」浩二郎准备补上最后一句话。 「实相先生,请等一下。不是那样的,并非如此。」甲斐伸出手,制止浩二郎。 「不是?怎么不是?」这下换浩二郎如炬的目光紧盯甲斐。 「哎,如果实相先生推论到这一步,我也该好好说出来。」甲斐端正坐姿,整理浴衣的前襟。「其中有隐情,希望实相先生能保守秘密。」甲斐喝了口啤酒润喉,娓娓道来。 「制作那份美术资料的期间,我读过各种书籍,希望能表现出会津地区的特色。就在这个时候,有人给我看了起姬不倒翁,询问我的意见。」甲斐拿毛巾擦了擦汗。 「你是指,拥有起姬不倒翁的并不是你吗?」 「没错,给我看起姬不倒翁的人是……」甲斐微微低下头,再次拉过毛巾掩住脸庞。「灯光指导木俣先生。」 「咦,那么……」 木俣就是否定佐内演技的人,同时也是提出寻人委托的其中一人。 「木俣先生就是这个起姬不倒翁的拥有者,也是佐内失踪的导火线,而且……还是佐内的亲生父亲。」甲斐一口气讲完,望向浩二郎。「所以,我无法说实相先生的假设有误。」 「佐内先生的父亲,就是木俣先生。」浩二郎彷佛在说给自己听,接著确认般陈述:「年幼时消失无踪的父亲,和他在同一个片场中。」 「木俣先生在会津若松当过漆器工匠,曾在岳父手下一同工作。佐内出生的那一年,他为自己、妻子、佐内,及佐内的两个哥哥,也就是三个儿子,制作全家的起姬不倒翁,再依习俗加上一个,一共六个起姬不倒翁。由于希望能当护身符,他特地用木头制成,并加上朱漆。」 然而,佐内一岁时,二十六岁的木俣却因想成为时代剧演员,离家出走。 「他并不厌恶当漆器工匠,只是一直觉得比不上岳父。在他眼中,岳父像一堵无法超越的高墙。怀著这份抑郁的心情,他发现大内宿有一场时代剧的外景拍摄。前去参观后,孩提时代希冀成为演员的梦想,顿时如汹涌的海浪,拍打上他的心头。」 「那么,佐内先生会成为时代剧演员……」 「血缘吧。虽然以此归结一切,实在太随便,不过,有时世上就是会出现一些只能这么解释的事。」 血缘吗……如同甲斐所说,不能以血缘解释一切。可是,浩二郎并不认为,人类是一举一动都符合逻辑,能够否定血脉相承事实的生物。 千丝万缕的牵扯勾连,才造就人际关系。只怕大家都无法否认,血缘就是所有人都难以撼动的事实之一。 「然而,木俣先生踏上灯光师之路,而非演员。」 他是遭受挫折,还是出于选择呢? 「原因是受到挫折。木俣先生抱持在成为出色的演员衣锦还乡前,绝不回头的觉悟,想必比别人付出更多的努力,可惜他的努力未能获得回报,于是他回不了家乡。这些私密话,是我们还是灯光组和美术组的菜鸟时,他一点一滴告诉我的,其他人应该都不知情。我知道这些,也是将近三十年前的事了。」 木俣不止一次想起故乡的家人。 「不过,他不能就这样回去。」 佐内的性格与父亲极为相似,反过来也一样。 「没错,他就是好强,说是无论如何,起码要出人头地。」 从演员转成幕后人员不算罕见,但要成为其中的佼佼者,必定得下一番苦功。甲斐不禁叹一口气。 从战前就在这个行业打滚的前辈不肯传授知识,要木俣看著学。在那样的年代,如果做不到,吃拳头也是理所当然。舍弃演员梦想的木俣就在严苛的环境下,从零开始学习灯光技术。若是没有工匠时期培养出来的毅力,只怕他早就夹著尾巴逃走。 「不过,佐内先生进片场后,不会从名字认出来吗?」 「佐内忠是担任武术指导的原谷勘助取的艺名,木俣庄吉则是他在演员时代报的名字,本名是泽井多朗。出入电影片场的人,不少都是不知道本名的人。」 看到电视播出佐内的纪录片,木俣才得知起姬不倒翁的存在。 毕竟是出自他的手,木俣马上认出那是属于小儿子的起姬不倒翁。不过,他想确认拥有那个起姬不倒翁的人,究竟是不是小儿子津村拓三。 「津村是母亲那边的姓氏吗?」 「他的妻子名叫津村明子。」 配偶生死不明长达七年,便能向家庭裁判所提出申请。配偶将被判定失踪,并视为死亡,于是离婚成立。 「木俣先生相当烦恼。只是,他并不是在烦恼要不要相认。」 「那么,木俣先生为何烦恼?」 「他烦恼的是,如果两人的确是父子,之后该如何拋下私情。」 「这么说有点无情,但他只要维持现况,不去查明事实不就好了吗?」 注意到佐内的那一刻,木俣就陷入烦恼。若不渴望确认真相,他不会如此苦恼。 「不,木俣先生心里很明白,但这个人……他想化身为恶鬼。」 「所谓的恶鬼,指的是……?」 烦恼的父亲和恶鬼一词放在一起,实在不协调。 「木俣先生打算对佐内更严格,好好锻炼他。」 「为什么?」 「在木俣先生的想法中,如果是他的儿子,应该承受得住严苛的锻炼。」 木俣似乎相信,确认是血亲后,便能狠下心,严厉对待佐内。 「木俣先生认为当年的失败,源于未能对自己更严格。为了衣锦还乡,他不顾一切地努力,却总在无形中替自己设限。一旦碰壁,就藉由其他事物逃避。他深深懊悔,希望儿子不论遇到任何挫折,都能逐一跨越。」 「但在化身恶鬼前,必须确认对方是不是他的儿子,是这么回事吗?」 为了避免儿子重蹈他的覆辙,想硬起心肠吗?浩二郎顿时感到口渴,拿起已没气的气泡水。 等浩二郎放下杯子,甲斐继续道:「如果对方和他流著相同的血脉,他自认就能彻底狠下心。」 「实际上,真是如此吗?」 企业的经营者暗中雇用亲戚为员工,这种情况并不少见。大多数经营者会主张他们对待亲人,比对待一般员工严厉。然而,实际向员工确认,往往会发现优渥的特别待遇,正是背后关系曝光的关键。 「实相先生,木俣那家伙是狠得下心的人。」甲斐彷佛望向远方。「即使光从旁边看,我也没见过比他更严以律己的人。这样的他竟说无法成为演员,是太纵容自己的缘故。我们这些人无法理解,不过流著木俣血脉的佐内就另当别论了。」语毕,他赞同似地点点头。 听到木俣的想法,为了查明佐内究竟是不是木俣的儿子,甲斐提议在补妆的桌子前方贴上美术资料。 「就是你拿来的那张起姬不倒翁的图。」 「换句话说,你们是特意让佐内先生看到这张图?」 这件事的开端不是偶然,而是人为刻意的结果。 「若是对起姬不倒翁有特殊情感,佐内一定会注意到那张图。」 甲斐的计策奏效,佐内向美术组询问是那张指示图是谁画的。「得知此事,我决定利用到里磐梯勘景的机会,打探津村家的情况,确认佐内究竟是不是木俣的儿子。」 「木俣先生为什么不亲自来确认?」 木俣直接询问妻子,一切不就解决了吗? 「实相先生,那样太残酷。这是他怀著『就算无法出人头地,起码要成为出色演员才能回家』的觉悟,留在身后的故乡。无法回家就是他的败北,事到如今,他根本没脸打电话给妻子,更别提探问儿子下落。」 「原来如此……」 「佐内也是律己甚严的人,如果他知道木俣先生是亲生父亲,恐怕……」甲斐突然陷入沉默。 「他会怎么做?」浩二郎问。 「恐怕他会从京都片场消失。」甲斐严肃地看向浩二郎。 「就是目前的状态吗?」 「嗯。只是,佐内以为我是他的父亲。」 佐内想必是认为,和亲人待在同一个片场,本身就是一种软弱。甲斐这么说道。 「在这一点上,两人不愧是父子。」 「换句话说,又有一个时代剧的火种熄灭。」 「要带佐内回片场,首先要告诉他,甲斐先生并不是他的父亲,并让他相信父亲不是片场的人。」 甲斐默默点头。 「虽然待在一起,父子却一辈子不相认吗?」浩二郎深吐一口气。 「没错,两人只是被砍的角色和灯光指导。」甲斐扬起眉,彷佛在说这样也没什么不好。 这样的父子相处方式能被接受吗?不过,只要儿子有所成长,父亲不也算是尽了职责? 为了让孩子独当一面,选择不相认,世上或许也存在这样的父子关系。 假使浩志还活著,我们的关系会是如何?我是不是也会变成这么严格的父亲? 处于青春期的浩二郎,对父亲大力主张的正义心生反弹,却也想成为像父亲一样的刑警。只是,他不记得自己的想法是在何时,又产生怎样的变化。 「不过,事态有了变化。」喝光啤酒后,甲斐开口。 「怎么回事?」 「拜访津村家时,我按下门铃,却无人应门。隔壁的太太告诉我,昨天佐内的母亲被救护车载走了。」 佐内的母亲因脑梗塞倒下,被送到会津若松市的t医院,但病况依旧危急。邻家的太太表示,医师拜托她通知病患的家属,希望她看到有人上门,就代为转达消息。 「那位太太似乎以为我是津村家的亲戚。当我提到津村家有一个在京都当演员的儿子,对方告诉我,他已接到消息。我大吃一惊,立刻打电话通知木俣先生。」 得知前妻脑梗塞病倒,木俣希望能让儿子见母亲一面。 「然而,木俣先生知道,即使母亲病危,佐内也不会自行返家。」 「原来如此,所以木俣先生才做了那出戏。」浩二郎对上甲斐的视线。 「做戏吗……确实如此。当时的他确实可说是做了一出戏。我待在这里,不清楚详情。不过,为了替佐内的争取两天一夜的返乡时间,木俣先生打算批评佐内的演技。有了空档,佐内起码能见母亲一面。」 「不料,消失踪影的佐内先生至今未归,担心的木俣先生就向我们侦探社提出委托。只是,木俣先生为什么不拜托你带佐内回去?」 「他知道佐内误会我是父亲。要是直接去找佐内,恐怕得一五一十地说出真相。」 身为美术指导的甲斐,不可能知道佐内的老家在哪里,于是他利用了雄高。 「无论如何,你还是得向他解释起姬不倒翁的来由吧。」 「到时只能解释,我是在纪录片中看到的。别看我这样,当年我立志成为画家,说我看过一次就能记住也不奇怪。」 「原来有这一手。」 「没错,但佐内居然至今未归,真是令人在意。不晓得是误认我为父亲的缘故,还是母亲的病情太严重……」 「明天我会去佐内先生母亲住的医院,待会能请你一并告诉我,佐内先生的老家地址吗?」 「我明白了。」脸庞微微泛红的甲斐回答。 翌日早晨,浩二郎离开旅馆。他搭上巴士前往磐越西线的喜多方站,接著转往会津若松站。 昨晚,甲斐在他在离开前说的话,奇妙地留在脑海。 「甲斐先生,你很尊敬木俣先生吧?」用完餐要回房时,浩二郎问道。他深刻感受到甲斐言语中对木俣的关切。 甲斐思索片刻,回答:「以前我搭过蜿蜒的街道布景,凸显主角的高大。为了骗过摄影机的镜头,制作上采取极端的远近法,却犯下一个设计上的错误。当时来不及重量尺寸重做,多亏木俣先生藉著灯光拯救走投无路的我,才能保住我的饭碗。木俣先生表示,他没办法放著努力的家伙不管。前一晚,我通宵架设布景,木俣先生都看在眼里。那个时期,我终于对美术组产生归属感,但同时也对转瞬消失,宛如薄薄白雪的布景感到空虚。我和木俣先生只差两岁,不过在我心中,他的身影跟父亲一样高大。」 跟父亲一样高大啊。 月台上的时钟,显示已过上午九点。今天的天气不差,但似乎相当寒冷。 浩二郎竖起大衣的衣领,缩著肩膀步出验票口,搭上停在会津若松站前的计程车。 计程车沿著站前大街往南开,没多久就看见t医院。 由于是综合医院,一踏进门口,会觉得内部比外观宽广。浩二郎向急诊部的柜台询问病房号码,然而,基于保护个人资讯的立场,对方不肯告诉他。 无可奈何,浩二郎只好自称是入院患者的儿子——津村拓三的熟人,本乡雄高。 他在候诊区等了约五分钟,在dvd影片中见过的佐内,从里面的楼梯走下来,环顾四周,似乎在寻找雄高。 「佐内先生。」浩二郎出声喊住对方,佐内睁大眼转向他。 「请问是哪位?」 「我是本乡雄高的熟人,名叫实相浩二郎。抱歉,刚才报假名找你。」 「实相……回忆侦探,那么,是雄高……」 雄高似乎向他提过回忆侦探社的事。 「是的,我收到寻找你的委托。」 「不过,你为什么会知道我的本名?雄高应该也不知道。」佐内疑惑地偏著头。 「毕竟是干侦探这一行。话说,令堂的身体状况如何?」 「侦探还真是什么都能找出来。她前天已脱离险境,今天下午开始进行早期复健。」 「这样啊,太好了。」 「唔……请帮我转告雄高,我不会再回片场。」佐内蹙起眉。 「是之前跷掉拍摄的关系吗?」 「拍摄跷班是区区二线演员绝不能犯的错。」 「的确。即使不是二线演员,也万万不该这么做。」听到这句话,佐内锐利得双眼瞪向浩二郎。 「生气了吗?」 「没有。如同你说的,所谓的一流演员,极少人会在拍摄过程中缺席。正因如此,我更不可能回去,请你理解。」佐内随即起身,准备离开。 「佐内先生,很抱歉,我也有工作在身,无法应一句『不会回去吗?好的,我明白了』后,夹著尾巴离去。要是令堂的病况允许,希望能和她谈一下。」 「我不是说过,下午要开始复健吗?」 「那我就等到复健结束。」 「悉听尊便,反正要等是你家的事。」 「佐内先生,别再躲起来。逃避不是你的作风吧?」 佐内无言地停下脚步。 「复健结束,请过来一趟,我会一直在这里等候。」 佐内不发一语,迈出脚步,匆匆奔上来时的阶梯。 目送佐内的背影消失,浩二郎踏进中庭。走了一阵,他拿起手机,传简讯给应该在拍戏的雄高。 ——见到佐内了。为了照护脑中风的母亲,他待在位于会津若松的t医院。下午会再次见面,瞭解情况。 目前说到这里就好。至少通知雄高已见到佐内,如此一来,他应该会安心许多。 浩二郎没立刻返回院内,在花坛前的长椅坐下。稳定心神后,他打电话回侦探社,关切挂念的事。 「那么,平井来上班了吗?」向三千代报告一连串的调查结果后,浩二郎慢吞吞地问。 「他和由美吵了一架,实在伤脑筋。」 浩二郎担心的情况发生了。 「然后呢?」 「现下他们都不在。」 平井真跑出侦探社,由美则是去电视台。 「争吵的原因是什么?」 「起因是我接的一通委托案件的电话。」 一名自称上条的男性打来,想委托侦探社寻找昭和三十九年左右,在歌唱咖啡厅结识的伙伴。 「那通电话怎会引发争吵?」 「委托人上条先生,想约下周二傍晚见面。由美表示,如果是那个时段,她可以去和委托人谈谈。佳菜说由美太忙,提议由她和平井去见委托人。」 「佳菜和平井吗?」 对佳菜子来说,可能会有些吃力。毕竟认识时日短暂,连浩二郎都还无法掌握真的特质。 「我懂你的想法。总之,我告诉大家,会和你商量再决定……」 「平井说了什么?」 「如果可以,他想一个人上阵。」 「他居然这么说?」 新人以独当一面的身分自居,由美会发火并不意外。另一方面,形同被视为无用多余,佳菜子会感到愤慨也想而知。 真拋出的话,难以想像出自进公司短短数日的菜鸟口中。 「于是,由美严厉地训平井一顿。不料,平井又说,那他就和比较年轻的搭档。」三千代语带叹息,感受得到当时气氛多么恶劣。 「他居然说出『比较年轻的』这种话……我知道了。明天傍晚我就会回去,到时会再警告平井不要引起纷争。等真和由美回来,能不能帮忙转告他们?」 「好。对了,决定这次的案件名称了吗?」 「嗯,虽然是茶川先生想出来的,就用『做戏的男人』吧。」 「不错啊,那我就把『做戏的男人』输入档案。话筒另一端传来敲打键盘的声响。 「嗯,麻烦你了。」 挂断电话后,浩二郎思考著真的事,忍不住叹气。 真的外表端正,给人知性的印象。说是医生像医生,就算说是老师,大概也很有说服力。尽管如此,他却没有菁英身上常见的冷漠感。 浩二郎想过,真会不会是缺乏自信?不过,既然说出想独自行动这种话,问题应该不在这里。 要把真培养成独当一面的侦探,首先可能需要瞭解真在怎样的家庭环境中成长。 他的母亲和父亲是怎样的人?不,他的成长背景应该潜藏著其他因素。 浩二郎试著深呼吸,冰凉的空气沁入肺脏。会津澄澈的风似乎有助于转换心情。 只是,对浩二郎而言,接下来的问题是如何说服佐内回片场。从雄高的话,及之前的纪录片来看,他一向严以律己。这样的人说出「不会回片场」,恐怕已有相当大的觉悟。 首先,得先在隐瞒他亲生父亲姓名的情况下,解开他对甲斐的误解,再说服他回片场。 该怎么让他心生动摇? 5 夜间看诊从五点开始,病人逐渐增加。妇女解开防寒用的针织头套,露出红通通的和善面孔。 浩二郎坐在最后一排的椅子上,等待佐内出现。 他担心一直待在同一个地方,旁人会觉得可疑,不时会在看得到出入口范围内的地方闲晃,最后在目前的位子安顿下来。从这里浩二郎能观察到整片候诊区,也能确认上午佐内使用的楼梯,及旁边的电梯。 在医院待上半天,彷佛能窥见人生百态。以前浩二郎陪同住院的三千代,遇过几次促使他深思生命议题的情境。 妻子酒精成瘾,肝功能发生障碍,住进医院的内科大楼。 四人病房中,最年长的是名叫真野文子的女性,因罹患肝癌,医生宣告只剩三个月的寿命。尽管如此,文子依旧开朗地照料其余三人。 依三千代的说法,她已六十六岁,偶尔会看到上国中的孙女来探望。距离花季还有六个月,文子仍若无其事地和孙女约定去赏花。听见两人的对话,三千代的胸口一紧,文子的脸上却不见一丝阴霾。 此外,接受抗癌药物治疗的文子,即使身处痛苦中,仍到处走访住院中的熟人,脚步从不局限在病房内。 一天,三千代在盥洗室遇到蹲在地上的文子。文子是受人之托,由于对方想喝清凉饮料,她正准备去商店。 「我去帮忙买吧,请告诉我对方的病房号码和名字。」三千代扶抱起文子,开口提议。 「谢谢你这么说,不过等这阵疼痛消退,我会自行走去。」 「可是,你看起来很难受。」 「不要紧,马上就会好了。」 话虽如此,文子的额头却冒著冷汗。 三千代决定先带文子到附近的休息区。 当时,浩二郎正在寻找久久未回病房的三千代。探头望进休息区,刚好看到两人坐在窗边,他便打算端茶给两人。 「要是我没去,对方会担心我出事。」文子的话声传进浩二郎的耳里。 「即使如此,这样还是太勉强身体。」 「医生不是说,我只剩三个月的寿命吗?不过,我正在挑战,不晓得在三个月的时限下,能够鼓励大家到什么时候。」 「鼓励大家的挑战?」 浩二郎错失向两人打招呼的时机,只得背对著两人,在后方座位坐下。他盯著托盘中的三杯茶,倾听两人的谈话。 「住院中的熟人里,大概没人病得比我更重。于是我就想,我的鼓励应该会比其他人有效吧。」 浩二郎不止一次听三千代提到,文子的开朗让她觉得自己也要努力。无形中,她确实受到文子身影的鼓励。 「这么做是很好……」 三千代会担心也是理所当然。看到当事人为了鼓励别人,导致身体不舒服,任谁都会难过。住同一间病房的病友尚且如此,更不用说家人会有多痛苦。 「害身边的人担心,我真是太差劲了。实相太太,很抱歉,让你看到我难堪的模样。我真是不小心。不过,像这样休息一下,痛楚会逐渐缓和。没事,别担心。」 听著文子的话,三千代默不吭声。 「过几天,我会转去安宁医院。」文子低语。 「这样啊……」三千代停顿片刻,耳语般轻声问:「什么时候转院?」 「看手续什么时候办完,大概就这两、三天吧。」 「真野太太不在,大家会感到寂寞的。」 「就当我死了吧。」文子扬起笑声。 「怎么可能!」三千代十分激动。 「开玩笑的,对不起。我打算竭尽全力,鼓励和我一样待在安宁医院等死的患者,然后毫不客气地活得比医生宣布的余命还久。哪怕只有一分一秒,我要让医生大吃一惊。」 「真野太太实在坚强,我根本办不到。」 「哪里,我可是非常胆小的人。因为我是胆小鬼,不这样替自己打气,很容易就会气馁。和病魔对抗固然如此,不过,这道理并不仅限于此。实相太太,你知道子规吗?」 「写俳句的子规吗?」 「对,就是他。子规罹患肺结核,年仅三十五就离世。即使病情严重到只能整天卧床,他依然做了许多事,例如推动俳句改革等等。看到身体不听使唤的他,大家都说『年纪轻轻真是可怜』,但本人似乎并不觉得。 生病已成事实,也就没什么好怨叹,于是他写下『若不乐在病中,活著亦寥无趣味』。历经悲伤与痛苦的漫长煎熬,他却仍抱持要活在每一个当下,直到死前最后一刻的想法。所以,我会一直活下去,活到即使大家嫌烦,也要不断鼓励大家,直到最后都一起享受人生。我打定主意,要成为无敌啰嗦的老太婆。」 所以,她才想自行去商店,买别人拜托的东西,送到病房。文子说著,再次笑出来。 之后,三千代出院。定期到医院报到之际,她听闻在安宁医院的文子,比当初医师宣布的余命,多活超过一年。 文子去世前寄来的暑期问候明信片上,写著俳句「蚊叮一口 呼喝一声 吾命仍鲜活」。 在无法自由行动,也没力气鼓励他人时,甚至还留了吸自己血的蚊子一命,透过蚊子确认自己仍活著。 像今天这样,待在医院的时间一久,浩二郎就会想起文子,耳中彷佛听得到明亮开朗的笑声。 浩二郎注意到佐内出现在阶梯上时,手表上的时间是下午六点前。浩二郎向他举起手,确认他会有何反应。 会装作没看到,还是会在认出浩二郎后逃离此地? 凭藉反应和态度,可瞭解佐内现在的心情。 佐内瞥见浩二郎,便快步走来。 看来有希望。 「我没想到你真的会等到现在。实相先生和我从雄高口中听到的一模一样。」佐内露出苦笑。 「他是怎么说的?」 浩二郎脑中浮现雄高爽朗的面容。 「他说你是一个不知放弃的人。不过,雄高也是这样的人。请跟我来吧。」 语毕,佐内旋即转身。浩二郎跟在他的身后。 佐内不是踏上楼梯,而是走进电梯。电梯门在抵达五楼时打开,两人步出电梯。 佐内在护士休息站旁的五〇一号病房停下脚步,护士站内传出监测体徵的复数独特电子音。 听到这个声音、闻到消毒水的味道,浩二郎总不自主地紧张。 以前的一名委托人,是患有严重的心脏病,仍在住院的老妇人。 十四岁时,她在二战后不久的大阪,差点遭美国士兵侵犯,是一个少年及时出手相救。不过,当时她精神受到的打击过大,没能问出少年的姓名及少年来自哪里。 她的心脏疾患被医生宣布撑不到半年,于是她希望至少能在离世前,向那个少年道谢。寻找少年的线索,只有少年与美国士兵打斗时遗落的护身符袋,是一个非常棘手的案件。 距离医师宣布她余命只剩半年后,过了两年半,如今她仍在安养型医院。这大概可说是回忆的功效和对生命的执念,颠覆了医学常识的绝佳范例。只是,心脏病随时可能发作,浩二郎在她床前时,总忍不住倾耳聆听心音。浩二郎和她会面后,监测萤幕发出的电子音,回荡在耳壳深处好一阵子。 「家母就在这里。当我赶来医院时,她还在加护病房,前天终于转到一般病房。」说著这些话的佐内,神情比稍早柔和。 「我能和她见上一面吗?」 「请先消毒双手。」 佐内指向位于门旁,约在腰部高度的消毒液容器。 浩二郎为双手消毒时,佐内小声叮嘱:「家母目前右半身麻痹,虽然因左脑中风无法说话,但请露个脸让她瞧瞧。」 「素不相识的人突然出现在病床前,她不会感到混乱吗?」 「嗯,她的状态十分稳定,简直无法想像她前天还待在加护病房,应该没问题。我以为你回去了,不小心提到有人从京都来找我,母亲表示无论如何都想向你打声招呼。」 「原来如此。」 难以想像才刚病倒的人会特意想打招呼。 浩二郎掩不住困惑。或许佐内的母亲认为,来自京都的访客有什么特殊意义。 走进病房,开得较强的暖气导致室内有点闷。 单人病房深处摆著一张矮床,病床调整成斜立的状态,方便佐内的母亲坐起。她的右颊感觉有点下垂,但气色不算差。 为了压住头发,佐内的母亲头上戴著白色网状绷带,看上去彷佛是尼姑。 「妈,这位就是从京都来的实相先生。」佐内出声介绍后,母亲便盯著浩二郎,缓缓点头致意。 不晓得是不是浩二郎多心,彷佛能从她的眼神中,读出期待和失落。不,浩二郎确实在她眼底深处看到光芒。 观察表情的眼力,或者说「读脸力」,浩二郎的父亲曾说这是成为刑警必要的资质。尤其是眼底的光芒,更是不容错过的重点。不论脸上的笑容多么灿烂,有人眼底总是闪现悲伤的光芒;有人整日悲叹,眼底却依然栖宿著希望的光芒;有人不管嘴上说得多么温柔款切,入耳多么动听,眼底却带著藐视鄙夷他人的光芒。 父亲认为,只有那道光芒不会骗人。 佐内的母亲慎重地低头致意,彷佛凝结了所有话语。 「这次真是惊险,看到您的气色不错,我就安心了。」 浩二郎说完,佐内的母亲再次低头致意,同时伸出左手,向浩二郎拜谢。 果然,佐内的母亲误以为浩二郎是片场的人。浩二郎推测,对方是为儿子丢下工作回来探望病倒的自己,造成大家困扰一事,向他谢罪。 「佐内的妈妈,没关系,我们都知道情况,是我们要他待在您身边。请不要担心令郎,早点好起来。」 首先要让她安心,这才是最重要的。 听到浩二郎的话,佐内的母亲再次单手拜谢,并深深低头致意。 接下来,她无法伸直的手指比向佐内,接著移向浩二郎,头垂得比之前都低,郑重致上谢意。 「我明白。或许会很辛苦,但请努力复健。别去数做不到的事,抱持慢慢增加做得到的事的念头就好。」 浩二郎为母亲对儿子的深情慑服,忍不住想离开病房,于是以眼神向佐内示意。 「佐内先生,真是太好了。令堂看起来状况不错。」步出走廊,浩二郎对佐内说道。 「病况一度危急,多亏她挺了过来。」 佐内赶到医院时,母亲因脑中风后的急性肾衰竭导致尿毒症,有八成机率不治。 「佐内先生,当时你应该在令堂身旁呼唤她吧?」 「嗯,我能做的也只有这件事。」 「令堂约莫是听到你的声音吧。我相信你的呼唤一定已传达到令堂的心中。」 最重要的是,以正面的意念呼唤。亲人能做的事,只有相信病人能活下去,毫不气馁地为病人加油。虽然是这么简单的一件事,对病人的存活带来的影响却远比想像中巨大。 饭津家常说,一切取决于亲人能否抱持毫无疑虑的态度,相信病人是家中不可或缺的一员。在生死夹缝挣扎奋斗的人,即使周围的人说有九成没救,能否在剩下的一成机会里看到希望,依然对他们的内心影响甚巨。 永远为病人声援加油,成为病人生命支柱的亲人,缔造无数奇迹。直到最后都相信希望与可能性的力量,说不定正是点亮所有人——尤其是病人生命力的燃料。 「像我这样根本帮不上半点忙。」佐内在走廊上迈开脚步,「但我想在这里看顾母亲到最后。」他强硬地表示。 「你确定不回京都?」 「是的。」 「你的意思是,对时代剧没有丝毫留恋吗?」 浩二郎选择不提对演员的留恋。看过纪录片,他感到佐内执著的并非成为一般演员,而是时代剧的演员。 浩二郎甚至觉得,在佐内心中,时代剧的武打场面就是他的人生价值所在。 「像我这样不成熟的家伙,时代剧方面的人是不会让我回去的。」 「我不认为佐内先生有哪里不成熟。」 浩二郎说出看纪录片被砍画面的感想。 佐内默默听著,当浩二郎提到「一刀两段」的事时,他眼中的神色有所变化。 「我在柳生新阴流最先学的招式就是『一刀两段』,但我无法运用在实战中。这个招式实在太深奥,要先让对手砍自己,再后发先至地以剑尖击中对手的头部或护臂。若无相当的胆识,万万使不出这一招。」佐内用食指比拟剑招,摇摇头。 「一刀两段」通常是让左颈露出明显破绽,诱使对手攻击。对手集中全副精神,剑尖笔直朝自己的脖子挥下,意即在这一刻,对手的动作尽在掌握之中。 遭人看透如何出招的对手,可说是最容易操纵的对象。 「我无法在对手一定会出剑劈下的地方露出破绽,因为我心存畏惧。」佐内别过脸。 「的确,刻意卖破绽也需要高深的技术。要不要在这边坐一下?」楼层内有食堂兼休息区,浩二郎坐在区域前的长椅。 等佐内在旁边坐下,浩二郎开口:「我有一个朋友,看过你的『佛倒』后赞不绝口,说即使在时代剧的黄金时期,也没见过如此出色的『佛倒』,尤其是直到倒地都还睁著眼的部分。」浩二郎说出茶川的评语。 「你的朋友看得真仔细,谢谢。」 「即使如此,佐内先生也会有心生恐惧的时候?」 「当然。」 「在我看来,佐内先生拥有十足的胆识。」浩二郎点点头。 「不,我还差得远。有个资深灯光师,曾在电视时代剧的黄金时期,为三船敏郎、万屋锦之介、胜新太郎、中村敦夫、里见浩太朗、松平健、绪形拳等不胜枚举的演员打过灯光。正是这样一号人物,在拍摄过程中告诉我,我的演技根本不行。我早就知道自己比不上刚才列举的任何一个大明星,那个灯光师的眼光不会出错。他说我该冷静两天,说明我还有许多不足之处。」 「所以你才逃走吗?」 「实相先生要这么想也行。总之,以时代剧的演员来说,我的精神还太软弱。」 「佐内先生得知令堂病倒是几时的事?」 「你问的这些已无所谓了吧。」 「至少是在你联络同期的松原先生前,对吧?换句话说,是你从现场消失那一晚的三天前。」 「那又如何?」 「我要说的是,你会挂心令堂是人之常情。」 从事这一行,本来就可能来不及见父母最后一面,佐内可能抱著这样的想法,一度放弃回乡的念头,但脑袋中的一角依然挂念著母亲。由于医院随时可能通知母亲的病情恶化,他忍不住带著平常不会带到外景现场的手机。为人子女这么做是人之常情,谁也不能出声斥责。 「所以,就算演技不合格也无所谓,我应该因此得到原谅吗?拿出这种藉口,根本是失败者的胡言乱语。只是将自身的不成熟,归咎在母亲身上的懦弱小人。实相先生不惜让我成为这种卑鄙小人,也要带我回片场吗?对我而言,那简直是奇耻大辱。」佐内语气激动起来。 在某种意义上,佐内的反应是理所当然。浩二郎明白,这恰恰证明了佐内对工作怀著一份责任与荣誉感。只是,即使那一晚的表现可圈可点,无懈可击,木俣仍会喊卡。因为那正是木俣演的戏。 然而,佐内却认为,那是他过于担心母亲招致的失态,恐怕不会原谅自己不成熟的表现。佐内为此自责,木俣则是晓得不到这种地步,儿子不会奔回母亲身边,于是狠心苛责。 「如你所说,这或许算是奇耻大辱。」浩二郎明快地回答。 「看来,你终于明白我说『不可能回去』的意思。」佐内准备起身。 「可是,佐内先生,奇耻大辱、卑鄙小人、失败者,这些称呼又怎样?恕我失礼,不过你并不是主角,也不是配角,只是一个被砍的角色。」浩二郎注视前方朗声道。 「你想说的就是这些吗?」佐内伫立原地,由上往下地看著浩二郎。 由于浩二郎望著前方,看不到佐内的表情。不过,想必他一如演出被砍的角色时,露出愤怒的神色。明知这一点,浩二郎却继续说下去。「能演被砍角色的人要多少有多少,即使少一个你,拍摄也不会出任何问题,你是这么想的吗?」 「实相先生,你真的是雄高尊敬的人吗?你好歹也……」佐内吞下话语的后半段。 「佐内先生,请回答我的问题。不过少了一个被砍角色的演员,根本不痛不痒——你是这么想的吗?」 「没错,我是这么想。就算少掉一个我,也不会有任何影响。反倒是二线演员之间,会因多一个角色空缺欢欣鼓舞吧。」 「然而,雄高却委托我寻找你的下落。委托人还不止他一人。」 「不止是雄高?」 「没错,虽然不能透露委托人的名字,不过这次案子的委托人不止一人。」 「其中……」佐内语带试探,望向浩二郎。 「有什么问题吗?」装傻的浩二郎,对上佐内的视线。 「那个……美术指导中……有一位名叫甲斐……」佐内停顿片刻,才迟疑地开口。 「就是画这张图的人吧?」浩二郎拿出起姬图画的影本,佯装不知情。「刚才并未提到这位甲斐先生吧,他怎么了吗?」 「不,没什么。」佐内慌张地否定。看来,他果然猜测甲斐是亲生父亲。 「这似乎是他看到你的纪录片时,迅速挥笔画就的图,画得真不错。」浩二郎若无其事地澄清甲斐和起姬不倒翁之间的关系。 「他是在看到纪录片后画的吗?」 「嗯,我是听他这么说的。」 浩二郎补充说明,他得知佐内在补妆时,专注盯著墙上绘制起姬不倒翁的图,猜想其中必有缘由,才从甲斐口中得知这件事。 「……我完全没想到,这是他瞬间画下来的。起姬不倒翁虽然眉眼单纯,不过真要画,其实意外困难。」佐内的话声难得虚弱。 「甲斐先生似乎曾立志成为画家。只要是引起他兴趣的东西,看过一次,即使时间短暂,他也能清楚记得细节。」 「起姬不倒翁出现在画面上,应该是短短一瞬间,这样也记得住吗?不,果然还是很奇怪,不合常理。」佐内蹙起眉。 「不合常理,是指什么呢?」 「他不可能连材质都知道,这份指示说明上却注明用木制朱漆。」佐内指著浩二郎手上的影印纸本。 「那似乎是他从情境衍生的想像。故事的舞台位于会津,又是在漆器工匠家里的起姬不倒翁,才得到质地是木头、涂料是朱漆的灵感。不得不说,真不愧是一流的美术指导。」 佐内似乎仍未释怀,浩二郎继续道。「从你当时凝视著起姬一事,我推测其中应该有什么缘由。从甲斐先生那里得来的线索,让我将搜索的目标指向会津。毕竟你的资料中,不曾提及出身地。」 此外,民间的私家侦探也没有调查户口名簿的权限。 「原、原来是这样啊……」 佐内虚脱地垂下头,浩二郎看著这样的他,再次开口。「不管怎样,我的委托人花费时间和金钱来寻找你——以你自己的话来说,就是一个负责饰演被砍角色的演员,大出洋相的卑鄙失败者——能请你将这一点纳入考量吗?」 「可是……无论如何,我不可能回去。我以为已全心投入演技,却遭人轻而易举地看穿。我被教训该冷静个两天,头一次收到这样的指责。」佐内彷佛在抱怨。 「这番言论确实严苛,不过,我不认为遭到叱责,是你选择这么做的唯一原因。你应该跨越过更艰难的困境。」 一路走来饱尝艰辛,然而,你不总是靠著刻苦的努力,度过这些难关吗?浩二郎询问佐内。 「我无法容许自己的精神如此软弱。明明想展现最好的演技,却惨不忍睹。原因必定是出在我内心一隅仍挂念著母亲。枉费我平日总爱说大话,认为演员这一行就是无法见父母最后一面,却难以真的狠下心。凭这种半调子的心态,不如趁早放弃。」 送餐的推车在食堂兼休息室的前方停下。晚餐大概是从六点开始,各病房传来患者陆续前往食堂的声响。 「令堂也需要用晚餐了吧?」 浩二郎想让钻牛角尖的佐内分散思绪。佐内以吐出的话语为茧,愈来愈设地自缚。 「她现在只能喝米汤,没好好吞下去可能会有危险,所以是由护理师协助喂食。」 「那么,能再借我一点时间吗?」 描述母亲状况的佐内,一如浩二郎的设想,表情稍微变得柔和。 「不管你说再多,我的想法也不会变……」 「回去或是不回去,都是你的选择。只是,我必须向委托人报告,职责所在,还请谅解。我希望你能详细告诉我,你失踪那一晚发生的事。」 「我不想回溯那一晚。」他的表情再次紧绷。 「拜托,就算是你消失踪影后没多久的事也好。雄高他们当时可是拚命找你。」 「我很过意不去。」 「请协助我完成工作吧。」浩二郎低头请求。 「请别这样。」佐内这么说,两人陷入沉默。 浩二郎默默看著地板。 沉默会带来心理上的效果,浩二郎在刑警的侦讯研修中学到这一点。有时,比起长篇大论,沉默更能打动对方的心。透过实战,浩二郎对沉默的威力有信心。 首先,佐内正为了给片场增添麻烦一事自责。原因出在他的不成熟,更让他深感痛心。然而,他不想落魄失态到将失败归咎于母亲的病情。正因佐内秉性认真,才会钻牛角尖,将自己逼上死胡同。 为了让他鼓起勇气回片场道歉,浩二郎需要让他率直面对自己,也需要让他力图振作。 此时不能焦急,毕竟除非佐内鼓起勇气,不然任谁都莫可奈何。 沉默依然持续。 用完餐的患者,纷纷从食堂回到各自的病房。护理师和来探病的家人,也逐一将给无法行走的患者的配膳,用托盘放回餐车。 待走廊的喧闹告一段落,佐内清了清喉咙。 「方便谈谈那一晚的事吗?」浩二郎见机不可失,平静地出声询问。 「遭到斥责后,我回到箱形车准备换衣服。」佐内不情愿地道出当晚的经过。 「不论是否挨骂,应该都在你的预料中吧。」 在木俣眼中,佐内的行动应该都在他的掌握中。 「嗯,即使拍摄ok,我也得弄乾湿掉的头发和服装。就在这个时候,灯光指导来到车外。」 「就是斥责你的人?」 这件事连雄高也不知情。 「对,他在箱形车外大骂:『真是不像话,照刚才那副德性,这幕戏的打光我根本干不下去。拍摄决定延期两天,你好好冷静一下。』」佐内咬著嘴唇。「那一瞬间,我觉得像被当头打了一下。如同我刚才说的,我实在太不成熟。」佐内紧紧闭上眼。 「所以,你决定去令堂身边吗?」 「这个念头一直在留在心底,但拍戏时,我应该完全拋到脑后了。我以为已做好精神上的管理。」佐内握紧拳头,呻吟般继续道。「最后,我一时鬼迷心窍。」 反正这两天都得闭门反省。有了正当理由,佐内心中的念头就开始不受控制,于是他离开片场。 「我想著只要两天一夜,就能见母亲一面——」 「不料,一看到令堂的状态,益发难以动身回去了吗?」 「我无法拋下努力与病魔奋斗的母亲。再多待一天就好,至少让我留到母亲状态明朗为止。抱著这个想法,留在母亲病床前,我不禁认为不可能回去了。」 「原来如此。总之,要不要随我回片场一趟?向导演他们道歉,如有必要,再回来陪在母亲身边,你觉得如何?」 「你不懂片场的规矩,才能说得这么轻巧。就算回去,我也没容身之处。」 「要是没有,从头打造不就好了吗?」 「算了,我打算留在这里,和母亲一起生活。尽管年过四十,说这番话可能有些迟了,但我想为母亲尽一份孝心。」 「真的?你是真心这么想吗?」浩二郎试图看出佐内眼底的情感。 「没错,我打心底这么想。」佐内这么说的同时,却避开浩二郎的视线,盯著地板,显然是不希望被人看穿真心。 「这毕竟是你的人生,决定权还是在你。只是,我想让令堂看看这个,希望你能允许。」浩二郎拿出向茶川借的dvd。 「这是什么?」 「你参加纪录片节目的影像。」 「让我母亲看那种东西,又打算做什么?」佐内露出不知该说困惑还是气愤的复杂眼神。 「我只是想请令堂看看。向你保证,我不会多说。不过,等令堂看完,我会问她能不能带你回去。」 「这是什么愚蠢的主意……」 摸不清浩二郎想法,佐内的语气颇为暴躁。 「只要令堂有一瞬的犹豫,请你留下来,陪在她身边。毕竟那就是令堂的心愿。」面对佐内诧异的目光,浩二郎认真说道。 6 「佐内先生被导演和灯光指导臭骂一顿,骂得可凶了。不过,佐内先生愿意回来,实在太好了。非常感谢实相大哥。」电话另一端,雄高似乎十分开心。 「雄高要早点追上他的脚步,然后超越他,知道吗?」浩二郎留下这一句,便结束手机通话。 「我可是对雄高充满期待。」茶川靠在沙发上开口道。 「他有与佐内先生相似的地方。尽管他可能不会像烟火一样突然大放异彩,摇身变成人气演员,不过我想他一定能成为好演员。」 为了送还dvd,浩二郎来到茶川的事务所。 「是啊,我也认为这样才像雄高。」 「嗯。这是谢礼,这次下了重本。」 「哦哦,这是会津当地产的酒。有这瓶万事足矣。」茶川抱著一升装的酒瓶,眉开眼笑地抚上光头。「不过,没想到那片dvd会派上这么大的用场。」 「哎,这片dvd真是帮了大忙。」 dvd中收录大量摄影现场的情况。影片本身当然仍以佐内为主,但当中也拍到导演、副导演,及灯光指导的身影。 病后的妻子能否认出几十年前离开的丈夫,浩二郎并不确定。 不过,她却一眼认出,忍不住呜咽。佐内似乎以为母亲是看著自己的身影流泪。 等dvd播完,浩二郎特意放慢语速开口:「我能带令郎回片场吗?」 佐内母亲没有丝毫犹豫,流著泪深深行一礼,额头几乎碰到膝上的棉被。 「不过,接下来就是佐内忠的紧要关头。他得抱著捡回一命的想法,好好努力才行。」茶川火速准备打开酒瓶的瓶盖。 「嗯,是啊。但如果是他,一定不会有问题。」想起和佐内在回程列车上的对话,浩二郎点点头。 「蚊叮一口 呼喝一声 吾命仍鲜活」,浩二郎望著车窗,以佐内听得到的音量说道。 「俳句吗?」佐内出声询问。 「嗯,是我认识的老妇人写的俳句。」 浩二郎简要地告诉佐内,有关文子在医院的举动,及她转去安宁医院的来龙去脉。 「真是坚强的人。」 「她说是因为软弱才会去鼓舞他人,不过能够承认自己的软弱,其实正是坚强的体现。」 「承认软弱的坚强吗……」佐内确认般低喃。 「是的,佐内先生毫无破绽,不,应该说太无懈可击。如此一来,对手会无处下手,这样是无法完成『一刀两段』的。」 「实相先生……」佐内的表情豁然开朗。见到他的笑脸,浩二郎确信眼前的男人不会舍弃时代剧。 毕竟,他身为那位做戏父亲的儿子———— 10 平常不公开的佛像。 11 原文为「仏倒れ」,为能乐用语。指表演者宛如倒下的佛像,仰天向后倒,以表现死亡或昏厥。 第三章 歌声的彼端 1 一踏进面向四条通的高丸百货,由美毫不犹豫地踩著楼梯,走向地下楼层。 理由是她听说走楼梯离「京都咖啡」最近。 平日的午后七点,地下食品卖场挤满顾客。最近,电视台的业务员提及,百货公司的整体收益严重下滑,她也好几次目睹门可罗雀的楼层。 不过,唯独食品卖场,她从未有过顾客减少的印象。从这种时段依旧汹涌的人潮来看,顾客数量可能不会直接反映到消费金额上。 来到地下楼层后,随著空调的温暖空气,扑面而来的是各种甜点和熟食的气味。就在右侧的面包店对面一角,林列著装咖啡豆的柜子。 那是咖啡豆专门店「京都咖啡」开设的咖啡轻食柜,在柜台后方的想必就是委托人川津茉希。她说七点半会关店,到时就能谈话。在约定的时间之前,由美打算坐在吧台的座位,看看茉希工作的模样。人就在眼前内场厨房的她,似乎没注意到坐在吧台座位的由美。 茉希默默确认水壶烧水的状况、清洗杯子、丢弃用过的滤纸,忙碌的身影让人看得眼花撩乱。 她应该是从电视上认识我吧?由美思忖。 「不好意思,一杯热咖啡。」担心被晾在这里,由美决定出声点单。 茉希似乎小声嘀咕著,但依然看不出她是否听到由美说话。正当由美重新审视菜单,思忖问题是否出在没说「一杯本日特调咖啡」时,研磨咖啡豆的声响传进耳里,空气中飘散著芳醇的香气。 茉希放上滤纸,倒入磨好的咖啡豆。此时,热水恰恰滚沸。她倏地关火,将水壶放在沾湿的抹布上,等降到合适的温度,再将热水倒入滤杯。 茉希将咖啡注入描绘著玫瑰图案的杯子后,拿砂糖和茶匙置于杯碟上,一并送到由美面前。 「一共是三八〇圆。」茉希毫不客气地说道。这里似乎是采用先结帐的作业方式。 她果然没察觉由美的身分。 从由美手上接过钱,她就将咖啡渣丢进垃圾桶,并迅速清洗器具,擦拭厨房,将所有用品归位。 茉希的手脚俐落,动作简直像精密的机械。 一有其他客人坐下,茉希便犹如机械,再次重复相同动作。 由美观察著她,一边啜饮咖啡。酸味不重、味道芳醇,非常好喝。 七点半一到,茉希将「本日已结束营业」的牌子放在柜台上。 由美旁边的男客也差不多同时起身离席,于是由美抓准时机报上名字。「请问是川津茉希小姐吗?我是回忆侦探社的一之濑。」 「你好。」茉希微微点头致意。 由美顿时怀疑,该不会其实茉希并不欢迎她。 「在哪边谈话比较好?」 「这边。」 茉希整理完厨房,脱下围裙,从柜台后钻出来,坐在由美身旁。「我大概可以谈三十分钟。」 由美倒是不觉得能在三十分钟内谈完。 「重新自我介绍,我是一之濑由美。」由美递出名片。 茉希一如电话中的印象,有种阴暗不近人情的感觉。 「待客态度差,缺乏笑容。」茉希面无表情地开口。 「呃?」 茉希说明,这是总公司突击检查待客态度,调查员回给公司的报告。 她当然不是想被开除,只是实在没兴趣对近乎八成的男性客人陪笑脸。茉希缺乏抑扬顿挫地继续道,似乎算是自我介绍。 「不过,咖啡很好喝。」 「毕竟这是我的工作。」 这家店原本以卖咖啡豆为主,不过公司也致力于卖咖啡。 让顾客喝到好喝的咖啡,顾客就能理解咖啡豆的品质多高,「京都咖啡」的官网上这么写著。 即使在目前经济不景气的情况下,销售成绩依然有所成长。尽管茉希默不作声,面对客人的问题也只愿意以最低限度的话语回答,不过对客人而言,也许这样的态度反而让茉希显得不烦人。 由美认为,对委托人日常的通盘理解,也是在瞭解具体的委托内容前,应该做的功课。即使只是琐碎的细节,仍可能是帮助由美贴近委托人期望的线索。这一点,有助于由美做出令委托人满意的报告书。 咖啡轻食柜除了咖啡之外,只提供蛋糕卷和饼乾之类的点心,厨房内几乎没有能称为料理用具的器具。大小两个水壶、两杯和六杯份的咖啡壶,以及相配的咖啡滤杯,整齐地排放在一起。 「你总是站在那里吧。」由美看著擦得闪闪发亮的水壶。 「嗯。」 茉希并不多话,不过由美还是接连拋出问题。根据她从茉希口中得到的片段资讯,茉希周休一日,每天工作八小时,实际收入约十六万多圆。 房租八万圆,加上水电费等开支后,剩下的金额是五万圆左右。茉希靠这些钱维持生计,虽然无法过得奢侈,但她表示对生活并无特别不满。 茉希坚定表明没机会化妆打扮逛大街,对穿搭流行或美容彩妆也都没兴趣。她有两次离婚经验,两次都是丈夫的赌博行为引发的问题。离婚后,四十岁的她来到「京都咖啡」就职,现年五十岁。 问到这边,已是百货公司打烊的八点整。 「你和那名男人相遇时,对方已失忆,对吧?我想麻烦你谈谈,你们相遇后的事情经过,不过今天晚上似乎没时间了。」由美将录音机收进包包。 「是的。」 「可是,我还是需要你说出那段经过。」 不晓得那段经过,无法切入正题,由美思忖著。 「这样啊……」茉希挺直背脊,朝向正前方,给出暧昧的回答。 由美感受到茉希仍在犹豫。 「那么,我改天再来拜访。在这之前,能请教一个问题吗?」 茉希望向由美。 「川津小姐,你打算成为那位先生的身分保证人吗?」 茉希应一声「是」,垂头看向地面,屏住呼吸。 「我明白了。下次你们在医院见面时,请让我陪同,可以吗?」 茉希几不可见地点头。 2 佳菜子搭上阪急电车后,马上转向真。「我没你想像中年轻。」 车内乘客并不多,佳菜子却没找位子坐下。她不想坐在电车门一开就冲进车厢,找到角落的座位就自顾自坐下的真的身旁。于是,她抓著吊环,由上往下看著真,昨天想讲的话突然脱口而出。 「哦,不过你在那里是最年轻的吧,别在意。」 「别在意」到底是什么意思?难道他以为,我是在意外表比实际年轻吗?佳菜子暗暗皱眉。 「不是在不在意的问题,你不觉得对女性说年轻不年轻的,神经有点太粗吗……」佳菜子的话声逐渐变小。 离开事务所时,要去和透过电视台谘询的委托人见面的由美,一脸担心地目送和真共同行动的佳菜子。由美甚至不肯和真视线相对。 「你在意一之濑小姐吗?的确,她用不著发那么大的脾气。」 「这也不是我要说的。」 佳菜子对年纪比较小的真说话客气,是希望透过这么做保持一定的距离感。 「喔,那你实际上几岁?」 「你说几岁,是在问我的年纪吗?」 才说神经大条,眼前的人就开口问女性的年龄,到底是多没神经? 他似乎完全不知道佳菜子想说什么,大概没发现询问年龄的行为,会让女性感到不快。 佳菜子在脑中考虑该怎么反驳,真自顾自随便问下去。「我猜应该二十三、二十四岁左右吧?该不会跟我同年?」 这个人在事务所用比较有礼的方式自称,跟我交谈却用比较随性的自称方式12—— 「才不是,我明年就三十……」佳菜子一时火大,说溜年龄。 佳菜子慌张地确认周围的情况。说出三十岁这个年龄,她心中还是有点抗拒。 「年纪比我大。」真仰头看著佳菜子,嘴角扬起笑意。 「没错,我的年纪比你大。」 受不了真脸上彷佛嘲弄的表情,佳菜子抿起嘴。 「对不起。不过我很意外,以为你肯定才从大学毕业。毕竟你怎么看都不像快三十岁,外表有点稚气。」 真直勾勾的视线,让佳菜子想起两年前的遭遇,悚然一惊。 「别这样看著我。」 「问题究竟在哪里?」 「什么问题?」 为何你看起来年纪这么小?真用周围都听得到的音量回答。 「等等,这种事……」佳菜子忍不住提高话声,却又担心起旁人的反应。 外表年幼,想必是她剪掉及背的长发,在这种寒冷天气中,还留著连现今高中生都罕见的短发的缘故。 将当初憧憬由美而留长的头发一刀剪断—— 「你真的是医生吗?」佳菜子不小心说出脑中浮现的想法。 「我有医师执照,为何这么问?」 「不,只是……」佳菜子含糊其词。 「因为我言词笨拙,对吧?」 「嗯,大概。」尽管跟言词笨拙毫无关系,佳菜子还是点了头。 「毕竟我不是擅长对人的临床型医生。真要说的话,我应该是研究者类型。」 「如果不适合面对人,为什么会来我们侦探社?」 「对吧,我也在想这个问题。不过,医疗毕竟是以人为对象,尤其我的专门领域是大脑,所谓的人心也是医疗主题。因此,以人心为对象的回忆侦探,大概也算是研究的一环吧。」 使用医疗或研究等言词时,真露出的得意面孔,佳菜子实在看不惯。 「我不认为能轻易理解人心。」佳菜子直截了当地反驳,对争议性问题大放厥词的真。对男性采取这样的态度,佳菜子的心脏怦怦直跳。 「你是说我不会懂吗?」真流露锐利的眼神。 「不、不是,我没这个意思。」 佳菜子心生恐惧,口中发乾。 「什么原因让你觉得我不会懂?」真的语气益发粗鲁。 「别摆出那么凶的表情。」佳菜子避开真的眼神。 「是你说的,请对说过的话负责。」在三千代的叮嘱下,真打理过仪容,但刘海依旧长及双眼。此时,他刘海下的双眼正瞪著佳菜子。 在年轻女孩之间,真或许会被称为帅哥,但在佳菜子看来,他白净的五官反倒令人生惧。 「我只是觉得你不懂女人心。女性不喜欢被人用外表判断年龄。」 「那么,为何女人会热衷于抗老化?」 「因为……」佳菜子不晓得该如何回答。 「说到底,还不就是外表。衰老是遗传基因的编程,我也莫可奈何。」 答非所问。真的论点完全偏题,他没注意到吗?不,他大概只是装作没察觉到而已。 「我知道了,回到工作上吧。」佳菜子很介意一旁的妇人,她正竖起耳朵听真说的话。 「那你愿意老实道歉吗?」真只有嘴角带著笑意。 「对不起,是我说过头了。」 佳菜子没理由道歉,但继续激怒真,不知他会再吐出什么话。 低下头时,佳菜子的脖颈掠过一阵钝痛。大概是肩膀僵硬的缘故,而肩膀僵硬的原因,想必是眼前的真。 「好啊,我们就来谈工作。」真抬起头,显得比刚才开心。 「这是签约前的重要会谈,所以由我来向客户问话,你就以见习生的身分在一旁做笔记。」 「行啊,毕竟像一之濑小姐说的,我还不是侦探。请问我能拿这个做笔记吗?」真从大衣口袋中,拿出迷你笔记型电脑。 「用笔电做笔记?」 「我比较习惯用这个,因为比较快。」 「我明白了,那就用笔电吧。」 只要真能安分一点就好,佳菜子暗暗想著。 原定星期二到访侦探社的上条裕介临时有事,换成侦探社成员改日登门造访。上条表示,到店里比较适合谈话,也比较容易理解。 他在大阪市鹤见区的绿地公园,经营一家名为「和声」的咖啡厅。约定见面的时间,是午餐时段告一段落的下午三点。 从阪急电车转达大阪市营地下铁,对方的店就位在从侦探社出发,约一小时三十分钟的位置。 佳菜子有印象,小学时曾来参观国际花与绿博览会。只是,当时是春假,不是在十二月的寒空下。记忆中充满花香与绿意的景象,让现在感觉更为寒冷。 即使如此,从月台便可望见的常绿植物,还是让佳菜子心情一缓。正因此刻走在身旁的是真,不会言语的树木的温柔才更令佳菜子感到抚慰。 上条说过,他的店距离车站不到十分钟路程。 「往这边走。」佳菜子打算直走,真却出声叫住她。只见他还盯著在电车上打开的笔电。 「不,应该是步出车站,沿著车站前的街道直走。」 看来在抵达咖啡厅前,还有一番苦战。 「我就说了,往这边。」真以下巴示意方向,态度粗鲁。 「不对,是这边。上条先生仔细说明过。」 「那条路只是标帜物多,比较好懂。上条先生是为了让路痴也能找到咖啡厅,才告知这个走法。往这边比较快。」 「什么路痴……」佳菜子打算抗议,但随即放弃。 「总之,我的电脑指示才是正确的。」真向佳菜子亮出笔电的画面。 「原来你在看地图?」 画面上显示著车站周边的地图。 「是啊,毕竟是第一次来。」 「依照地图,走左边才对吗?」 「就是这样。」 「要是在看地图,你说一声就好……我还以为……」 佳菜子还以为真在玩游戏。 「我是不玩游戏的。」真察觉佳菜子的想法,不悦地迈步走开。 佳菜子朝著他的背影说一声「抱歉」,追上前。 为什么我非道歉不可?而且,这是今天的第二次了。 接下来要和真一起见委托人,佳菜子不禁感到忧郁。一个人该有多轻松啊。 真对佳菜子的心情一无所觉,毫不犹豫地在巷弄间穿梭,难以想像是初次造访此地。两人默默走一阵子,写著「和声」字样的招牌映入眼帘。 佳菜子确认手表,只过六分钟左右,这条路确实比较快。 在约定时间的十分钟前,两人踏进店里。店面不宽,空间却比想像中深,是属于京都常见的,被称为「鳗鱼睡床」类型的店面。 店内摆著五张四人座的桌子,左侧是吧台。吧台也设有六个座位。目前店内并无客人。 位于店内最深处,宛如讲台般高出一阶的区块,映入佳菜子的眼中。那里只有椅子,上面放著颇有年岁的手风琴。 「那边是舞台。」上条走出吧台,向佳菜子他们介绍。 上条一头斑驳白发整齐梳向后脑勺,身上的白衬衫显得相当耀眼。他在电话中自称是六十五岁的老人,不过他气色红润,额头带有光泽。身形虽然微胖,但并非肥胖,而是具有一种威严。 「初次见面,我们是回忆侦探社的人。」佳菜子向对方行礼打招呼。 「哎呀,劳你们特地跑一趟,真是感谢。我是上条。」上条从胸前口袋掏出名片。 「抱歉,自我介绍晚了,我是橘,这位是——」佳菜子递出名片,讲到一半,只见真也递出名片:「我是平井。」 「哦,有医师执照的侦探。」上条先看了平井的名片,如此说道。 上条示意两人在离入口最近的座位落坐,而后跟著坐下。 佳菜子暗暗吃惊,心想侦探社应该还没帮真准备名片。她觑向上条手中的名片,发现上面印著执照字号,头衔大剌剌地写著「回忆侦探」。 「平井,实相大哥知道这件事吗?」佳菜子看向真,悄声问道。 「那么,请说说您的委托吧。」真无视佳菜子,催促上条。 「请问可以录音吗?」佳菜子连忙从包包中拿出录音机,放在桌上。 「嗯,没问题,请稍等一下。」 上条为两人泡了咖啡。 由于喉咙正渴,佳菜子先喝了一并端上来的水。 一旁的真拿起咖啡杯。「这杯咖啡的酸味好强,我比较喜欢苦味重的。」 「呃,真是不好意思。」上条道歉。 「上条先生,我觉得很好喝。」佳菜子笑容满面地说。 「哦,你喜欢酸味。」 佳菜子清清喉咙,瞪真一眼,然后重新面向上条。「请别管他,跟我谈就好。」 「这样啊。唔,该从何说起……」上条端正坐姿。 「刚才您说那里是舞台?」佳菜子调适心情,提出问题。 上条表示,想寻找在歌唱咖啡厅相识的伙伴,不过上条的店似乎也和一般咖啡厅有所不同。 「这是五年前开的店,也是歌唱咖啡厅,虽然只限定周末。」 上条解释,他会拉手风琴,客人中会有几人上舞台唱拿手的歌曲。 「不好意思,恕我孤陋寡闻,请问什么是歌唱咖啡厅?」 佳菜子略有耳闻,但不清楚实际情形,即使上条好心说明也没概念。 「橘小姐还年轻,自然不知道,真是不好意思。」 「不,我才抱歉。」 「年轻」这个词,今天听起来格外刺耳。佳菜子瞥向真,不过真似乎安分了下来,默默敲打著笔电的键盘。 「所谓的歌唱咖啡厅,简单地说,就是客人和店里的人一起合唱,度过快乐时光的饮食店。」 「合唱同乐的店……是吧?」 「就像曾流行一时的卡拉ok咖啡厅,并不是以单曲计费。我以前常去的歌唱咖啡厅,咖啡是七十圆,大家通常会点一杯咖啡,然后入座。」 「分别来到店里的人一起唱歌吗?」 「是的,不过唱歌的时间固定。五点开店,等客人来得差不多,大约六点吧,就开始第一轮的合唱时间。四人左右的店员并排在充当舞台的地方,有时会穿上俄罗斯民族服装。店长负责指挥,在那之前会分发歌本,告诉大家页数,接著手风琴的演奏者会开始弹前奏。按这个顺序,合唱时间会持续四十分钟左右,重复五轮,最后往往会到十二点。」 「会重复五轮啊。」 「对,每一轮大家感情都会更融洽,有时还会搭著肩一起唱歌。」 「搭肩……像营火晚会那样吗?」 佳菜子只有一次类似的经验,就是上国中时学校举办的露营。 那时,他们身处京都市内的最北端,在流经山间的溪涧旁燃起柴火,佳菜子确实也有唱歌的印象。 「营火晚会啊,说不定挺像的。我们常唱俄罗斯民谣〈喀秋莎〉(katюшa)、〈三套车〉(tpo?nka)、〈灯火〉(oгohek),也常唱〈野玫瑰〉、〈桑塔露琪亚〉,还有日本民谣〈筑子节〉、〈送你一朵勿忘我〉之类,歌单变化丰富。如果是昭和二〇年代,可能会被认为是受到意识形态影响,但我们那个时代,已不是处在那种氛围。昭和三十九年左右,大阪道顿堀有一家叫『暖炉』的歌唱咖啡厅。起码『暖炉』没有偏向俄罗斯民谣或反战歌曲,大家也并未带入思想之争,只是沉浸在享受合唱的气氛中。」 佳菜子感受到上条话语中的热情。 「您说伙伴,指的是怎样的朋友?」 接下来要进入正题了。 「呃……嗯,是我在刚才提到的『暖炉』认识的……」 上条吞吞吐吐,露出腼腆的笑容。 「是上条先生在那里遇到的人,这么理解行吗?」 佳菜子受到上条的影响,不禁也扬起微笑。 「在电话中有点难说出口,其实我想找的人名叫小野田百惠,是我的初恋。」上条摩挲著后颈。 佳菜子询问百惠的名字怎么写,然后一本正经地回答「我明白了」。看到六十五岁的男性用了「初恋」这个词后害羞的模样,佳菜子也跟著害臊起来。 如果是由美,想必会藉著聪明的笑话缓和气氛,放松上条的心情。 可惜佳菜子缺乏柔软应对的能力,这是她经常烦恼的事。 「找到她的下落后,您有什么打算?」 佳菜子必须事先问清委托人的期望,除了经费的考量,最重要的是会影响报告书的内容。毕竟报告书的内容好坏,会直接反映在委托人的满意度上。 「如果可以,我想和对方见面。不,我希望大家能再次一起歌唱。」上条烦恼地看向佳菜子。 「您希望请她到这家店来吧。」 「若情况允许,当然是希望如此。」 佳菜子做了笔记,写下带小野田百惠到「和声」,和委托人一起歌唱。 「您和对方最后一次联络是什么时候?」 「最后……是昭和三十九年的十二月。」 「之后就不知道她的消息吗?」 佳菜子猜想,是岁月流逝导致两人断绝音讯。 「她和我断绝音讯,但似乎还有和以前的伙伴联络。所以,我才想既然五年前取得联络……」 「五年前是指……?」 「关于这一点,解释起来有点复杂……」 「那么,我稍后再请教详情。请问她和那位一直有所联系的人,是到什么时候为止都还有往来?」 「约莫是从十三、四年前开始音信不通。」 「还有联络的那一位,目前在哪里?」 佳菜子认为有必要直接和对方见面,询问对方详细情形。 「他们是岩下泰明和他的太太悦子,住在兵库县的赤穗市。昭和三十九年,他们在立卖堀的金属加工厂营运不善,后来搬家了。」 如今,岩下夫妇在经营大阪烧的店。赤穗市是悦子的故乡。上条和岩下夫妇虽然只有在年节才会互相问候,但一直保持著联系。 「这两位也是歌唱咖啡厅的伙伴吗?」 「是的,岩下泰明、当时不姓岩下的村野悦子、小野田百惠,还有我,四人常聚在『暖炉』。不过,歌唱咖啡厅本身逐渐式微,那一年『暖炉』也关门了。」 「能请您谈谈那一年的事吗?」 上条回忆当时的情景,说到昭和三十九年是东京奥运开办的年头,日本举国都为之鼓噪。 「在那个时代,社会上因举办奥运一片欢腾,大家都在讨论用分期付款买彩色电视,或得意地分享搭新干线的感想。说来不好意思,当时的我年逾二十,却过著捉襟见肘的生活。」 由于想成为成为绘本作家,上条十八岁的时候从长野来到东京。 他带著作品拜访各家出版社,但完全得不到正面回应,于是决定在接下来的一年间专心累积创作。 「我阿姨是幼稚园的老师,每个月都会收到新的绘本。十四岁那年,我偶然看到名为《加油,猴子沙朗》的绘本,图画非常有趣。你知道长新太吗?」 「他的画风有点奇特,对吧?」 由美的女儿由真拥有风格独到的绘本,佳菜子记得作者就是长新太。 「他的笔触十分特殊,和至今看过的绘本都不一样。光翻阅就让人心情愉快,只是凝望著图,讨厌的事也会拋诸脑后。我不由得心生想画出这样的作品的念头,真是不知天高地厚。」 住在长野的双亲和上条约好,只会提供一年的生活费,如果一年后没能成为绘本作家,就要乾脆地放弃梦想回乡,帮忙家业的松代烧工坊。 「松代烧是怎样的东西?」佳菜子询问。 「据传是江户时代中期,松代藩下令以在地材料制作器皿而诞生的窑物。一度绝迹,但在战后又复活。我的老家就是开窑的。」上条指向窗台上的花瓶,眯著眼解释:「那就是松代烧。」 「很漂亮的绿色。」 绿色系是佳菜子喜欢的颜色。 「这是含铁量高的泥土和天然釉药起反应的结果。家父长年制窑,但他也说颜色无法预料。花瓶瓶颈的图案称为『青流』,是随意上釉药后自然形成的色彩。万事顺其自然,最终出来的成果相当不错吧。」 「顺其自然的成果啊,真是相当惊人。」 人类能力所及之事,其实只占大自然极小的一部分。这么一想,佳菜子不禁觉得能够放松肩膀面对工作。 「约定的一年转眼即到。我虽然尽力了,但大概是缺乏相应的实力吧。我向双亲请求让我再试一年,却被断绝援助。」 在那之后,上条倚靠同样志在绘画的同伴岩下泰明,来到大阪。 「阿泰大哥——在我们同伴之间,都是这么叫岩下先生。阿泰大哥比我大三岁,双亲经营金属加工厂,因为有员工宿舍,阿泰大哥告诉我随时都能来。他说总有一天会当上社长,到时就雇用我。毕竟即使实现梦想,成为绘本作家,我也很难光靠画过活。」 上条接受岩下的好意搬家,住进员工宿舍。和岩下的公司签约的是大阪市西区立卖堀的文化公寓。 「两坪多的房间,再加上厨房,或许是现在难以想像的格局,当时却是十分难得的住处。阿泰大哥的公司是做螺丝的,我姑且也在那里打工。」 有了住处,也有了收入后,上条在时间允许下尽可能投注心力在画绘本上。一有得意作品,就拿去出版社,期待能回东京卷土重来。 「然而,我却逐渐远离重要的绘本。」上条垂下视线。 「那和初恋有关吗?」真突然出声,佳菜子诧异地看向他。 「不,反倒是遇到百惠,让我涌起创作的欲望。」 「那你当时为什么会远离喜欢的绘画?」真自言自语似地低喃。 「平井,现下是我在问话……」佳菜子咬唇望著他。 「哦,对,请继续。」真拉开椅子,让身体离桌子远一点。 「平井先生会有疑问也是正常的。原因大概出在我的个性吧,我遇到障碍斗志会愈烧愈旺,但身处可放手作画的环境,我的创作意欲却缩减。」上条自嘲道。 挫折能产生执念和热情,佳菜子想起以前雄高说过的话。一旦置身顺境,上条反而失去对绘本的执著。 「阿泰大哥有喜欢的人,就是在千日前百货工作的村野悦子小姐。」 「他们就是这样相识,然后结婚吗?」 「嗯,悦子小姐喜欢唱歌,受她的影响,我们三人开始上歌唱咖啡厅。说来难为情,我就在那边遇到百惠,并对她一见钟情。」 百惠住在船场纺织工厂的宿舍。她在宿舍受气,于是靠高声唱歌来排解忧愁。 「百惠虽然小我两岁,却带有一种大人的魅力,我马上受她吸引。我豁出去向她告白,不知怎地就顺利缔造第二对情侣。这段恋情可能是我第一次认真交往。当时我高兴得不得了,眼中所见全都截然不同。不过,碍于时代风气,我们只能在『暖炉』碰面。就算有电话,因为要透过舍监联络,马上会在宿舍内传开。她已遭到排挤,如果还有男人打电话找她,后果不知会如何。所以我们不透过电话联络,而是在碰面时,决定下次见面的日子。规定的约会行程,是我们四人一起唱大约两小时的歌,再各自用餐,在宿舍门禁的九点前送人回去。」 上条一脸怀念地叙述,同时向两人提出咖啡续杯的建议。 佳菜子一口气喝光冷却的咖啡,再续一杯。 「昭和三十九年的年关将近之际,她和我做了一个约定。」 上条从柜台下方拿出资料夹。在资料夹的第一页,收藏著一张老旧的薄纸。 向夜雾的彼方作别 男儿赶赴战场 窗前闪烁的灯火 少女爱意无尽的剪影 「这就是刚才提到的〈灯火〉的歌词吧。」 歌词就连佳菜子也曾听闻。 「这是我们四人的拿手曲,大家都很喜欢这首歌。请看看这个。」上条翻过薄纸,亮出写在背面的文字。 「四十年后,大家再聚首吧。期待见到大家成为怎样的大人。希望两组都能贯彻初衷。阿泰大哥和小悦,以及百惠和我,于昭和三十九年十二月三十一日。」 「请问这是……?」佳菜子端详著文字。 「这是『暖炉』关门的那一天。我和阿泰大哥虽然是在东京相识,但阿泰大哥第一次见到小悦、我邂逅百惠,都是在『暖炉』。『暖炉』对我们来说,是一个把我们连结在一起的地方。」 上条这番话意味深长。因为「暖炉」的歇业,正是上条和伙伴断掉联系的契机。 故乡的父亲要上条在新年时回家一趟,他便依父亲所言回去,丝毫不知昭和四十年的新年对他们四人而言,将成为一大分水岭。 「当然,我打算马上回大阪。我心里想著,只要告诉双亲我好好在工作,他们应该能再让我多画一些绘本。」 「可是,你却没能回到大阪。不过,昭和三十九年的四十年后,算起来是西元二〇〇四年,也就是五年前吧。」真再次插嘴。 「没错,五年前我从长野搬回大阪,开了这家店。」 「就像是为了实现这个约定?」真一边问,同时觑佳菜子一眼。佳菜子已懒得指正他。 「我放弃成为绘本作家,继承家业后拚命工作,就是希望总有一天能回到大阪,开一家这样的店。」听著上条的这番回覆,真不时歪头露出疑惑的神色。 遵守四十年前和伙伴的约定的人确实少见,为此开咖啡厅的行为更是逸脱常轨。在真的眼中,这应该超出他的理解范围。 不过佳菜子知道,虽然有程度上的差异,回忆侦探社的委托人都有无法以常识衡量的执著。 「五年前,我通知阿泰大哥开店的消息,提议和四十年前一样聚在一起唱歌。」 二〇〇四年的一月十七日,在刚开幕的和声咖啡厅,百惠以外的三人再次聚首。 「我听他们说过,他们和百惠没有联系,但我仍抱著一丝希望,期待也许会发生奇迹般的重逢。」上条笑了,自嘲半大不小还这么天真。 「老实讲,没能见到她,我心中充满遗憾,只想知道她是否还好。不过,当我们三人聚在一起唱歌,马上又回到旧日时光。我们真的很开心,彷佛连心情也一起恢复青春。」上条一脸欢喜,随即露出复杂的神情,叹一口气:「但我听说阿泰大哥今年夏天接受股关节手术后,变得有点没精打采。」 人一上了年纪,身体就会出现各种毛病。每到这种时候,就会感到后怕,上条十分感慨。 「所以,我才提议大家重聚唱歌。再度高唱我们的爱歌〈灯火〉,一起重返青春岁月。明年一月十七日恰恰是星期天,我想召集大家重聚,当成『和声』的五周年纪念。」 「上条先生是希望百惠小姐参加聚会,一起来唱歌,对吧?我可以认为这就是委托内容吗?」佳菜子一边牵制真,一边询问。不过,真只是垂眼看著笔电,一副事不关己的模样。 「这就是我的愿望。如果有困难,也可以由我去见她。请帮我找出她的下落。」上条的话声十分恳切。 「下个月的十七日。」佳菜子记下来,同时复诵给自己听。 最符合上条心意的解决方式,就是四人在十七日重聚于此,再度合唱〈灯火〉。 「当时我心里十分挣扎。我相信这样对百惠比较好,才会含泪回到故乡。即使是现在,我也期盼她能幸福。」上条将资料夹推到佳菜子面前。 「剩下的事情,请看我的部分日记,以及百惠信件的影本。」 上条补充说明,为了四十年后的重聚,他一直珍重地保管著。「希望她读过这些后,能够明白我的心情。明明是自己的心情,却无法好好说明,真是令人著急。」他露出悲伤的表情。 「自昭和三十九年的年底,您和百惠小姐就没再见过面,对吧?」 「嗯,当时我没自信。」上条愁眉苦脸地回答,垮下肩膀。「我嘴上老说想像长新太一样,却没自信让她幸福。所以,听小悦说有人向百惠提亲……」 「小悦指的是村野小姐,对吧?」佳菜子明知故问。 因为上条似乎要就此闭口不语。 在对方快要讲不下去时,就提出容易回答的问题。这是佳菜子从实相那里学到的技巧。佳菜子想像得到上条想说的话。现代不知还有没有这样的男性,不过想法老派的人,为了让心仪的女性得到幸福,有时会选择退出。 「是的。小悦大概是为了刺激我采取行动,才告诉我……可是,向百惠提亲的对象条件太优秀,我根本比不上。」 那是纺织工厂的厂长说的媒。 对方年仅二十七岁,预定成为新建设的仙台工厂负责人。 「百惠的故乡在岩手县,和大阪相比不知近了多少,听小悦说百惠的父母对这门亲事非常满意。我在新年的三天之间,优柔寡断地烦恼著百惠将被夺走,最后写了一封分手信给她。之后,我也在长野成家。」上条低下头。 「您在那封信中写著,要百惠小姐跟厂长介绍的对象结婚?」 「我没直接这么写,不过我在信中一点也不像自己地耍帅,要她忘掉我。我必须继承家业,也有亲事上门。尽管是事实,但看起来就是非常单方面的过分内容。」上条用拳头捶了两下手掌。 「请问一下,上条先生,那门亲事的对象就是您现在的妻子吗?」佳菜子将资料夹拉到手边,改变话题。 「嗯,没错。」上条讶异地看向佳菜子。 「尊夫人现在如何呢?」 「内人吗?她帮我一起打理这家店。」上条彷佛被泼了冷水。 「那么,您就不能露出那样的表情。」 见上条似乎对向百惠提出分手深感后悔,佳菜子横下心开口。 「呃……」上条睁大眼反问:「怎么了吗?」 「您的说法听起来像是后悔和尊夫人结婚,站在尊夫人的立场来看,实在有点于心不忍……」佳菜子有些担心,但还是率直表达想法。 至今佳菜子从未这么做过。 「哦,原来如此。你说得对,我和内人的婚姻,在我心中也很重要。」上条露出腼腆的笑容。 看到他的反应,佳菜子松一口气,回以微笑。「对不起,是我多管闲事。不过听到上条先生的话,我就能安心寻找百惠小姐了。」 回忆是双面刃,这是佳菜子的亲身体验。她不希望在寻找回忆的过程中,破坏别人的回忆。 一定有不会让任何人受到伤害的回忆。如果是要找这样的回忆,佳菜子便能尽一切努力。 「只是,我对内人说的是找在歌唱咖啡厅认识的同伴,这部分还请……」上条眨眨眼。 「我明白了,这一点请放心。」 佳菜子告知上条,等她看过资料内容,提出报价后,才会正式缔结契约。 佳菜子向对方解释,调查员一人每天需要支付一万五千圆的津贴。假如有其他交通费等必要经费,会再以实际金额申请给付。当费用可能超过估价金额时,会再透过协商,决定继续或中止委托。即使委托中止,也会提交中间报告书。 最后,佳菜子说出浩二郎惯例的台词:「假使报告书不能让您满意,侦探社仅收取成本费用。」 3 佳菜子在晚上九点回到自家,疲劳在她脱下大衣的同时袭来,她不管不顾地把身体拋进床铺。 这个案子真的非得和真一起调查吗? 佳菜子心想,身体一暖和起来,应该也会跟著有力气,所以先泡了澡,但疲劳反倒涌了上来。 直到去年,佳菜子都还借住在由美公寓的一室,现下则住在回忆侦探社往西两条街,面向新町通,保全系统周全的分售公寓。 即使过了十二年,双亲的人寿保险理赔金仍留有相当可观的金额。 不知是从哪里泄漏了情报,甚至还有业者为了这笔钱前来游说。人只要手头上有一点钱,就得为此费神。 回到空无一人的宽广住处,为了排遣寂寞,佳菜子会打开所有房间的灯。今天她连这个习惯也拋诸脑后。 如果有恋人—— 由美辗转介绍的男性当中,不乏对年近三十的佳菜子而言,条件不错的对象。不过,佳菜子却提不起兴致。她曾怀疑自己是否有什么问题,去找精神医生谘询。 女医师强烈否定她有精神问题,认为她只是对异性的交往却步,这类情况并不稀奇。 只是,她和双亲的分离太突然,医师分析她可能没克服成长过程的几道隘口,导致眼前的情况。要成为大人,和双亲之间的冲突似乎是不可或缺的历程。 剪短发的举动说不定并非出自与由美的对抗意识,而是佳菜子心中还想当小孩的愿望在作祟。 映在镜中的脸庞确实显得年幼。她既不想装年轻,也没打算装可爱,但看起来就是不像二十九岁。佳菜子不喜欢被真以为年纪比较小,但或许不能怪他。 像我这样的人,能写出让上条满意的报告书吗? 为了打消不安,佳菜子开始播放cd。 她放的是贝多芬的《第九号交响曲》。 并不是因为大家都说年末就要听《第九号交响曲》13,其实这首曲子是佳菜子的加油歌。她在灰心时,只要哼著《第九号交响曲》,力气就会从体内涌出。 晚上的报告会议,浩二郎指示她详读资料,以便估算费用。 委托人的期望是找出小野田百惠,并在「和声」咖啡厅的五周年纪念之夜,和大家共度合唱时光。为此,佳菜子必须计算所需日数及各种经费,提交报价。 报价等同于立定战略,是责任重大的工作。 在回忆侦探社待了两年又十个月,托付给她的工作似乎愈来愈难。 佳菜子并不反感,而是对受到浩二郎的期待高兴不已。〈雨天的来园者〉一案让她更有自信,想尽可能成为侦探社助力的心情益发强烈。 佳菜子在十七岁时遭逢重大不幸,瞬间失去双亲,甚至丧失活下去的勇气,就在这个时候,她遇见还是刑警的浩二郎。浩二郎是她对人类失去信心时,让她觉得世上不全是坏人的大人。 入院一年半后,佳菜子试著做过几个工作,但每一个工作都持续不久。因为她脑中的恐怖回忆有时会复苏,引发过度换气。当时她深感世上没有容身之所。 就在此时,她想起负责调查双亲案件的浩二郎。 他在听取案情时,为害怕得颤抖的佳菜子端来热牛奶。那杯热牛奶香甜的味道,佳菜子无比怀念。于是,她抱著这样的心情造访回忆侦探社。当然,佳菜子并不认为自己适合侦探这一行,甚至不觉得自己能够出社会。 不过,从浩二郎身上学会体恤他人的心情后,佳菜子逐渐明白怀著烦恼的人不是只有自己。 浩二郎曾告诉她一个从茶川那里听来的佛经故事。 释迦牟尼对一名因失去孩子而哀恸不已的母亲说:「向无人过世的人家讨来芥菜子,我便复活你的孩子。」母亲找遍每一户人家,却发现每一户人家都经历过丧亲之痛,根本讨不到芥菜子。通过这次的体验,她明白自己整日以泪洗面是多么愚蠢的事,并在不知不觉间,平复了丧子之痛。 这个故事述说的道理,不是透过看到比自身不幸的人,来寻求心情上的解脱;而是透过倾听他人的痛苦,总有一天,也能在不知不觉中跨越自身的痛苦。浩二郎这么告诉佳菜子。 佳菜子认为,浩二郎试著藉由面对他人的烦恼,克服丧子的痛楚,才开设回忆侦探社。正因浩二郎是这样的人,佳菜子才希望成为他眼中能独当一面的侦探,早日追上由美的脚步。 如果能顺利解决这次的案子,浩二郎一定会认可她,由美想必也会对她刮目相看。 独自办案或许艰难,但同时也是个机会。 真虽然难以相处,不过两人只要能够顺利合作,也会增长自信。 freude, sch?ner g?tterfunken, tochter aus elysium, wir betreten feuertrunken, himmlische, dein heiligthum! 没错,世上充满喜悦。贝多芬以「通过痛苦,走向欢乐」为主旨写下的〈第四乐章〉中,他所用的席勒(schiller)的诗句鼓舞了佳菜子。 凭藉这股干劲,佳菜子将上条的资料夹摆在客厅的桌上。 上条不擅长解释自己的事,所以将一部分的日记和百惠的信件交给佳菜子。尽管是复本,但佳菜子认为,其中都寄宿著心意。她在不拿出资料夹内容物的情况下,开始读里面的内容。首先是百惠寄给上条的信。 上条裕介先生: 谨贺新年。你的信实在太唐突,我一时无法理解。一旦明白你想对我说的事,眼泪就停不下来。小悦告诉你的亲事是真的,如你所知,是一桩对我而言过于美好的亲事。可是,女人的幸福并不仅是你想的那样。不,相反地,不论经济上多困苦,能和喜欢的人共度人生就是最大的幸福。如果是为了我好,请重新考虑。我想再见你一面,好好交谈。请和我见面吧。 小野田百惠 昭和四十年一月八日 信件开头口吻平静,但到后半段语调产生变化。即使只从语调的转变来看,佳菜子也能感受到百惠对上条的情意。 佳菜子继续看百惠的下一封信。 我不相信相亲这回事,你为什么要撒这种谎?我之前说过,请你弄清楚女人的幸福是什么。还有,你为何不肯告诉我住址?只能透过阿泰大哥传递信件,未免太过分。我的幸褔是和你一起共度人生。我喜欢你画的绘本,也喜欢你创作的故事,而且我喜欢你。所以,请回大阪来吧,好好谈过后,你一定能明瞭。拜托。 上条是在第一封信提出分手,在第二封信谈到自己的相亲。 对此,百惠在连日期都没有的信上,劈头第一句就是「我不相信」。 如果父母健在,父亲今年应该是五十九岁,母亲是小他五岁的五十四岁。父母之间感情融洽,但从未对恋爱时期提过只字片语。即使佳菜子多方探询,母亲也只是一脸羞涩,不愿透漏半点细节。 百惠比母亲年长十岁,属于上一个世代,态度却积极得令佳菜子吃惊。 佳菜子深深感受到,恋爱的态度会随每个人的性格有所差异。光看信件,百惠对爱情似乎是相当积极的类型。 上条并未告诉百惠老家的地址,而是透过岩下传递信件。看来,他可能不是在新年烦恼后得出结论,其实是在听到百惠的亲事当下,就思考著要抽身离去。 资料夹从下一页开始就是明信片的影本。合计九张,上面写的全是「请给我回信,见我一面吧」。 第九张明信片上的邮戳是二月四日,收件人是岩下。明信片几乎是以两、三天的间隔投递。 最后又回归信纸。 梅香扑鼻时节,不知近况如何?这是最后一封信。 「向夜雾的彼方作别 男儿赶赴战场 窗前闪烁的灯火 少女爱意无尽的剪影」。过往与你同唱的这首〈灯火〉,歌词竟会如此令人感伤。 就算你忘了我,在这首歌的陪伴下,我也绝对不会忘记你。 我会幸福的,请你放心。别了。 信纸的空白处画有插图,想必出自百惠之手。插图画的是斜戴著高顶礼帽,留著两撮翘胡子,胖嘟嘟的体型配上蝴蝶结领带的大叔。 佳菜子觉得插图所画的角色似曾相识,却想不起来。插图下方用小小的字写著「若是今天失败,明天再努力吧」。 百惠似乎看开了。 或者是与上条的分手太痛苦,她选择放弃思考。不论答案是哪一个,站在百惠的立场,想必是希望上条要她拒绝亲事。可是,上条却轻易认同提亲的对象,就算百惠对上条的态度感到幻灭,也不足为奇。 讨厌一个人比喜欢上一个人更费力,百惠应该相当受伤。 佳菜子的心情逐渐偏向百惠,对上条萌发近似反感的情绪。这是她在和上条谈话时,未曾感受到的。 「没自信只是藉口,他不过是拉不下自尊。会输给自尊,代表不论是对绘本,还是对百惠,其实他都没那么喜欢。」 「如果无法相信委托人,请向实相大哥报告,央求他把你从这件案子剔除。」 回程的电车上,真提出对上条的看法时,佳菜子还能说出这些话,坚定地站在上条那一边。不料,短短几小时后,她的想法竟有如此大的变化。 她大概受到百惠简洁的信件影响。 原因究竟是佳菜子没有认真恋爱的经验,仍带著爱作梦的少女思维,还是她无法相信男性? 佳菜子决定继续读上条的日记影本。 委托人是上条,不摸清他的心意,佳菜子无法写出让他满意的报告。 十二月二十日 星期日 晴 天气过于寒冷,我早早就醒过来。中午时,从来找阿泰大哥玩的小悦口中,听到冲击的消息。 有人向百惠提亲。对方是帝国纺织的员工,似乎是将要担任仙台工厂厂长的男人。 虽然还不是正式提亲,但小悦担心地说,要是磨磨蹭蹭,百惠就会被人抢走。百惠似乎希望能够保密,不过小悦坐立难安,还是忍不住透露。 我不要,这件事我绝不接受。最近我毫无灵感,根本不可能进行创作。奥运都要结束了,我却一事无成。 十二月二十一日 星期一 晴 工作也无法专心,失魂落魄的一天。 百惠对那个人抱著怎样的想法呢?阿泰大哥安慰我,对方比我大七岁,较有财力也是理所当然。 对方似乎是开新车datsun 210上下班。听小悦说,对方以送百惠回家为契机,发展成求婚。 现在的我确实没有买车的钱,甚至没有驾照。连脚踏车都没有的男人,在财力上根本没半点胜算。 百惠住在岩手的双亲,会举双手赞成也不奇怪。 十二月二十四日 星期四 先雨后晴 早上还下著凉飕飕的雨,下午就骗人似地放晴了。 午休时出外一看,天空清楚地出现两道虹霓,正适合我将东洋魔女的一员,也就是同为长野出身的排球选手——涩木绫乃作为模特儿所画的绘本封面。 我简单画了素描,却无法将看到真正彩虹的感动诉诸画笔。这不是粉彩笔的错,是我的能力不足。 今晚是平安夜,我原本预定要去「暖炉」,但今晚唯独我缺席。阿泰大哥帮我打掩护,说我感冒了。 总之,今晚我还不想见百惠,也提不起心情唱歌。 十二月二十五日 星期五 先阴后晴 我以感冒为由,工厂那边也旷工了。 昨晚似乎非常欢乐。百惠似乎很担心我。 在我的心中,抱有一点「就让她担心吧」的没出息想法。就像孩童为了测试爱情,跑到母亲跟前喊这里痛那里痛的心境。 我真是一个没出息的男人。我正在试图折磨她,因为她明明有我,却还为了条件好上一点的男人苦恼。她会苦恼,表示我并不是那么重要。 我的胸口隐隐带著怒火,暗暗责怪她为什么不直接拒绝那种男人。我也不满她隐瞒亲事,总觉得她拿我和别人比较。 十二月二十七日 星期日 整日阴天 心情和天气一样布满阴霾。 老爸寄来一封信,说新年想谈谈我的未来。这个星期四,「暖炉」也要关门了。 一切或许都将迎来尽头。我一脸没事地和百惠见面,在「暖炉」唱歌。她今晚也没提起亲事。 为什么她不肯向我坦白?这可能就是她认真考虑亲事的证据。她似乎以为我一脸阴沉是感冒的缘故。如果她没在今年内对我全盘托出…… 除夕 星期四 晴 今天傍晚就要搭夜车回长野。 「暖炉」的最后一天从下午三点开始。我只能参加一小时,然后就得离开。看百惠是否愿意对我坦白亲事,我也得做好各种打算。 一月三日 星期天 阴 昨天下了一整天的雪,放眼望去一片银白。我头一次以这种心情看雪。 毫无干劲。我想见百惠,想和她说话。 一月五日 星期二 先雪后晴 我没想过宿醉会这么痛苦。 昨天一整天都关在房里,几次打算踏出被窝,最后大部分时间仍在被窝中度过。 不,我以宿醉为藉口,其实只是不愿想起百惠。我以为闭上眼睡过去就好,但总是马上醒来。 以为终于能成功打个盹,却梦到百惠,还是她和不认识的男人在一起的开心模样。那个男人也许就是她结婚的对象,我无从知晓。 母亲担心我,端了一碗大平煮14到我房里。母亲拿手的家常菜热呼呼又美味,我从小就特别喜欢吃大平煮的冻豆腐。 每次品尝鸡肉、昆布和牛蒡熬成的汤头,肚子和心情都会有一种满足感。然而,我现在却没有满足感。 昨晚和老爸一起喝酒,老爸说有些事即使努力也无法达成。我听得出,他是要我放弃成为绘本作家。 总是以高压态度大吼的老爸,用落寞的口气说的这番话让我格外有感触。老爸大概也曾在某件事上感受到自身的极限。 极限吗……不管怎样,我不可能拥有买车的财力。就算接下来都在阿泰大哥的工厂工作、就算我成为绘本作家,恐怕也买不起datsun。 我会把松代烧的所有技术都教给你,老爸这么喃喃说道。「所有」这个字眼,让我感受到老爸的伟大。 渺小的我和伟大的老爸。或许我打一开始就在和无法抗衡的对手战斗。恋情和梦想都破灭后,我的容身之处…… 我还没完全决定,却提笔写信给百惠,是因为我希望百惠得到幸福。我将这个心愿,倾注于信纸中。 之后的日记大致都是类似的内容。 佳菜子读完日记,却益发难以认同上条。 上条宛如向对手献上心爱女子的卑下态度,她实在难以忍受。佳菜子觉得,百惠其实期望上条展现不由分说抢走她的强硬态度。 然而,上条的说辞丝毫不见一丝气魄,佳菜子感到烦躁。 她觉得上条就和真说的一样,只是无法放下自尊。 究竟该如何是好?一部分的自己对上条的爱情抱持否定的态度,这还是佳菜子在回忆侦探社工作以来的头一遭。 她一向都能理解委托人的心情,希望尽早解决案子。说不定是和真一起工作,才不像平常的自己,佳菜子不禁这么想。 关于百惠的信和日记,上条收藏保管超过四十年,代表对他而言,就是如此重要的初恋和回忆——佳菜子试著采取这种看法。 《第九号交响曲》的演奏不知何时结束了。 下一瞬间,贝多芬的《第十七号钢琴奏鸣曲,d小调作品三十一之二号》,别名《暴风雨奏鸣曲》的第三乐章在房里响起。原来是佳菜子的手机来电铃声。 佳菜子查看手机萤幕,来电的是在〈雨天的来园者〉一案中提供帮助的泽井设计公司负责人——泽井一臣。 「您好,前几天真是感谢。」佳菜子一接起电话,就向对方道谢。 「不,还不知道能否顺利帮上忙。」 泽井沉稳的嗓音令人感到怀念。 在〈雨天的来园者〉结案后,回忆侦探社委托泽井设计商标。佳菜子在浩二郎的指派下,负责担任联络窗口。 「商标的设计草稿完成了,我想先请橘小姐过目。如果橘小姐在用电脑,我会寄电子邮件过去。要是不方便,我就寄到侦探社的信箱。」泽井的语气温和有礼。 他的嗓音带著一股从容感,让人丝毫感受不到大佳菜子二十四岁的他,每天过著工作、看护两头烧的忙碌生活。 「一点也不会不方便。那我先寄电子邮件过去,再麻烦泽井先生附档回寄。」 「好,我就等橘小姐的邮件。」 佳菜子挂断电话,打开桌上型电脑,等作业系统慢吞吞地开机后,启动邮件软体寄信给泽井。 佳菜子心想不能寄空白邮件过去,于是重述电话中说过的内容,再次为先前的事道谢。 泽井很快就回信。 佳菜子打开附档,共有三款设计草图。 第一款是将花语为「回忆」的长春花图像化,再配上「apany in a search of a memory」的文字。 第二款则是两手之间画有像三条河川,代表「回忆」的m。说明理念中,附上「湍湍泊濑川 代掬清泉饮 细问可足否 此刻君何在」的万叶短歌,叙述的似乎是关于思慕之情的回忆。 第三款是以剪纸的方式,呈现拿著勿忘草的少女侧脸。不论哪一款都有特别的涵义,佳菜子觉得非常棒。 《暴风雨奏鸣曲》再次响起,是泽井的来电。 「橘小姐觉得如何?」 「每一款我都喜欢,尤其是勿忘草和少女那一款,十分罗曼蒂克。」 「真是令人高兴的感想,其实那名少女的模特儿就是橘小姐。」 「咦,原来是我吗?」佳菜子再次看向设计图。 少女的侧脸可能和她剪发前的侧脸相像。可惜佳菜子现在留著截然不同的发型,轮廓并不相像。 佳菜子后悔当初为何剪了头发。 「怎么了吗?如果不喜欢,只要说一声,图案都可以再改。」 「没事,我纯粹是有点吃惊。明天我会把设计草稿给侦探社的大家看,到时会再回覆好吗?」佳菜子的脸颊火热,语速也不由自主地变快。 「当然没问题。那么,我就静候回覆。」 「谢谢。」佳菜子想再多听听泽井沉稳的嗓音,但还是挂断电话。 佳菜子再次细看设计图,然后单单列印出勿忘草少女的图案。 这个图案真是太棒了。 佳菜子喃喃低语,拿起设计图。她就坐在椅子上转圈,一回神才注意到自己在哼《第九号交响曲》。 4 佳菜子报上以一万五千圆的人日费乘以天数算出的概略调查费用,正式和上条签订契约。几天后,佳菜子与真同行,来到赤穗市岩下夫妇经营的大阪烧店。 直到十三、四年前,岩下夫妇都和百惠有所联系,佳菜子希望向他们取得更详细的资讯。 关于真的状况,浩二郎表示如果有困难,也可由他陪佳菜子前往,不过佳菜子拒绝了。她不想逃避真,况且她也很清楚,不论是浩二郎或由美,都远比自己忙碌。 假使将真视为累赘,放手不管,佳菜子觉得自己也会被视为没用的人。此外,之前真说的「输给自尊,代表他并不是那么喜欢」,仍留在佳菜子的胸口。 真明明没看过上条的日记,却在某种意义上,说中上条的个性。 搞不好,他意外地有看人的眼光。 如果和粗鲁的态度相反,真其实拥有纤细的情感,便有可能填补雄高的空缺。倘使他在佳菜子的指导下成为可用之材,也算是对浩二郎的报恩吧。 再一起试试吧,佳菜子萌生这样的念头。 不知是否察觉佳菜子的想法,今天真特别安静,没说一句多余的话。若是如此,他一定具有敏锐的直觉。 无论如何,起码有一点值得庆幸:即使是初来乍到,真也能毫不迟疑地找到目的地。 大阪烧店「小悦」位于距离jr赤穗线的播州赤穗站大约三十分钟路程的地方。路线并不单纯,如果只有佳菜子一个人,一定会迷路。 「小裕果然是认真的。」 佳菜子他们打完招呼后,迎接两人的悦子看著名片这么说道。 悦子解释丈夫刚好外出,露出苦笑。「哎呀,我的确在电话中听小裕说要委托侦探寻找百惠的下落,不过实际看到名片,还是忍不住感慨。」 悦子有著令人想像不到是六十四岁的紧实圆脸,笑起来的样子也很年轻。 她有两个女儿,次女已结婚,住在大阪;四十二岁的长女仍单身,帮忙打理店面。悦子不问自答,爽朗地谈起家人。 年轻时在百货公司工作,结婚十年后开始在「小悦」做大阪烧的悦子,非常擅长应对客人。 「我们听说了四十年后重聚的约定。」佳菜子提到手上有上条当时的日记,及百惠的信件影本。 「小裕保留那些东西,还给你们看吗?」悦子脸色一沉。 不管时间过了多久,只怕悦子都不希望朋友的信被随便拿给别人看。 「上条先生似乎无法好好说明当时的心情……」佳菜子试著为上条辩护,却找不到合适的话语。 看到悦子的反应,佳菜子发觉自己并不赞同上条的行为。 「然后呢?」悦子眼神冷淡地继续问道。 「呃,根据资料,上条先生为了百惠小姐的幸福,选择抽身离开。」 「唔,大家各有苦衷,我不该妄加评论,不过我不太喜欢小裕采取的态度。」悦子拿抹布擦拭铁板边缘,一边说道。「五年前我也对小裕讲明了,当时小裕摆出的态度太不公平,他应该站在百惠的立场想想。」 「百惠小姐的立场,是指……?」 除了提亲对象是备受公司期待的男性,是否有其他隐情?。 「提到筱原先生——就是提亲的对象,他几乎确定会成为仙台工厂的负责人。本人想必很优秀,更重要的是,他还是帝国纺织社长的远房亲戚。如果拒绝这样的对象,你知道这代表什么吗?」 「百惠小姐会无法在工厂待下去?」 关于不当解雇,即使在现代也时有耳闻,在昭和四十年左右,说不定更不是什么新闻。 「对当时的电晶体和纤维相关工厂而言,女性劳动力非常贵重。连我任职的百货公司,都会特地到那些工厂的女性宿舍摆摊贩卖。帝国纺织的待遇似乎非常好,女性宿舍甚至有可以媲美温泉的澡堂,和菜色丰富的员工食堂。可以说,就是因为待遇这么好,百惠的父母才会送她离开玉山村,还能顺便期待她寄回来的生活补贴,所以百惠才必须避免被工厂开除。要是没这层利害关系,谁会烦恼啊。」悦子脸上浮现怒意。 「纵使是在那样的状态下,百惠小姐也希望和上条先生在一起吧。」 「谈恋爱总是多烦忧,百惠也相当苦恼。以结果来看,我倒觉得她选择筱原先生是正确的。」 「是吗?」 佳菜子听到令人意外的发言。 原以为上条和悦子是友谊长达四十年的伙伴,悦子却对百惠和筱原结婚抱持肯定的态度。不,佳菜子甚至觉得她对上条有些反感。 「就算现在见面,又能怎样?」即使派出侦探——悦子露出嘲讽的眼神,看著佳菜子和真。 「五年前不是有一次聚会吗?上条先生希望能像那次一样,大家一同歌唱,仅仅如此。」 「他五年前也这么讲,我劝过他,没消息应该当成对方过得很好的证据,我们唱就行了。」悦子有点冷淡的说法,佳菜子颇为在意。 「请问你和百惠小姐是何时断绝联系的?」 「自从百惠不再寄贺年卡过来,是第十四个年头了吧。她结婚后有一阵子住在大宫,接著搬到仙台。之后,她一直住在仙台……」悦子彷佛要避开佳菜子的视线,低头看著铁板。 「方便告诉我百惠小姐在仙台的住址吗?」 「她应该不在那里。」悦子别开目光。 「我会以那里为起点进行调查,希望你告诉我们地址。」佳菜子低头请求。 「请让我考虑一下。」悦子一双大眼终于看向佳菜子。 「有什么难处吗?」 「我还有事想问小裕。」 「那倒是不要紧,不过我们是根据上条先生的委托行动。」 佳菜子想先说清楚。 「我知道,只是我不清楚小裕的真实想法。」 为何事到如今,他才不惜使出千方百计,想和百惠见面?悦子耸了耸肩表示疑惑。 「可能是怀念初恋情人。」 「只是单纯怀旧吗?那还是停手比较好。」悦子口气强硬。 悦子似乎知道一些关于百惠的事。 「岩下女士,你晓得百惠小姐的现况吗?」 「不,怎么可能……」 佳菜子没错过对方游移的眼神。 「真的吗?」 「你在怀疑我?不管怎样,我没义务告诉你们。问得差不多了吧?我还得准备开门营业,请回。」悦子脸色一变,从椅子上站起。 不论佳菜子怎么恳求,悦子的态度依然不变。 「真傻啊。」一坐上回程的新快速电车,真马上嘟哝一句。 「你是指什么?」 是指上条?还是指即使悦子不肯告知地址,仍连连低头的佳菜子?这么一提,佳菜子低头恳求时,真似乎是冷眼旁观。 「不,我是指那个欧巴桑。」 「岩下女士?为什么说她傻?」 「如果感情没那么好,直接绝交不就得了,但她五年前还应邀重聚。」真换个姿势跷脚,丢下一句话。「那个欧巴桑应该对上条欧吉桑相当火大吧。」 「请不要用『欧巴桑』、『欧吉桑』这种称呼方式。用这种方式称呼委托人,还有特地抽空见我们的人,未免太失礼。不,就算不是这样,这也不是对人生前辈应有的态度。」 佳菜子无法忍受真用轻蔑的口吻,称呼特地花费时间相见的人。 「前辈吗……这么说也对。那我修正一下,那位大婶似乎对上条先生不太满意。」 「你从刚才就说什么感情不好,还有不太满意之类的,你又怎么知道?」 佳菜子很在意他的冷言冷语。 「我不知道他们以前关系如何,不过他们四十年来都各过各的生活,不可能还抱持相同的心情。」 「即使如此,不代表他们的友谊一定完蛋,也有人能一直维持不变。」 「你呢?」真询问。 「我怎么了?」 「你有从小到大一直保持良好关系的朋友吗?」 「我当然有一、两个那样的朋友……」 自从父母遭逢不幸,佳菜子就孑然一身,应该说她选择独自一人。不和认识十七岁以前的她的人碰面,也不和他们交谈,彻底远离会让她想起父母的一切。她曾拥有美满的家庭,因此知情的人必定会怀抱同情。别人的怜悯,只会让佳菜子想起父母,所以她无比讨厌知情的人的目光。 「这样啊,大家都有朋友。」 「就算是你,应该也有很多朋友吧?」为了避免遭到追究,佳菜子刻意用嘲弄的语气问。 「我吗?想不到类似的人。」真的神情落寞得令人意外。 「你想不到吗?我们是在说朋友喔。」 「因为家父是医师,我一出生就注定要成为医师,小时候几乎都和大人待在一起。我也不曾和附近的小孩一起玩。」 「和大人待在一起,这是什么意思?」 「医学系的学生、家里的帮佣,或家庭教师之类。」 在富裕家庭成长的真,生活上想必毫无经济压力。 「可是,只要去学校,就是小孩的世界了吧。」 「我没印象在学校有什么要好的同学,毕竟我疑心莫名地重。」 「对同学抱持疑心吗?」 「我不相信任何人。只要有人跟我借文具,我就会怀疑东西会不会就这样被偷走;有人邀请我去打躲避球,我就会怀疑他们要集中火力,用躲避球打我。你应该会认为,我是一个性格扭曲的小鬼吧?」 我不知道这算不算性格扭曲,但大概是很难懂的个性——佳菜子压抑住这么回答的冲动,转而摊开记事本,试著将话题导回工作。「岩下女士应该是突然看到侦探插手同伴之间的问题,感到不知所措而已。」 「是这样吗?在我眼里,实在不太像这么回事。」真双手盘胸,跷起二郎腿。「我不曾试著结交朋友,所以不懂上条先生想和几十年没见的人重逢的心情,也不清楚岩下女士他们五年前相聚,是抱著何种想法。我不太会解释,但总有一种『真的假的?』的感觉。」 「不过也没必要说人傻吧,大家各有考量。」 佳菜子对上条也有难以说明的疙瘩,但正因如此,她才拚命试著站在委托人的立场思考。 「我们非得和委托人站在同一边不可吗?」 「毕竟这是委托人的回忆,我们得相信委托人。」 「不相信委托人,就没办法当回忆侦探吗?」 「因为委托人不能接受报告书,我们就没办法完成工作。」 「就算不相信病人,我也能替他们动手术。」 真提起自身的经验,说他曾参与一名穷凶极恶的男性的手术。 「不过,大部分病人应该相信著医生吧?」 佳菜子觉得必须相信委托人,是因为不这么做,委托人就不会信赖侦探。双方构筑信赖关系后,委托人才能接受实际的报告内容。 「直到麻醉生效前,病人都在破口大骂『你这个蒙古大夫,一定是想趁机杀了我吧』之类。换句话说,医生和病人之间,根本毫无信任可言,但我们还是完成那场艰难的手术。我觉得你们回忆侦探太重视心情这种看不到的东西,不论是实相先生,还是一之濑小姐,都是如此。」 「正因我们是以看不到的东西为工作对象,重视这些也是理所当然。」佳菜子强硬地回应。 如果是批评自己,佳菜子还能忍耐,但她不希望不清楚浩二郎和由美为人的真大放厥词。 「追逐看不到的东西,这一点医师也一样。」 「什么意思?」佳菜子忍不住粗鲁地问。 「我们医师面对的是生命这种看不到的东西。」 「生命……」 「生命」这个沉重的字眼,让佳菜子不禁屏住呼吸。 「你以为医师看得到一个人的生命,甚连期限都一清二楚吗?」 「这种想法……我……」佳菜子无话可说。 「我上小学四年级时,」真突然滔滔不绝,「阿姨去世了。她是我唯一无话不谈的对象。」 阿姨是在烤他最喜欢的杏桃饼乾时突然倒下,原因是蜘蛛膜下腔出血。 当时家中连同父亲在内,共有三名脑神经外科医师在场。即使如此,阿姨还是在送去急救的医院途中成为不归人。真一脸悔恨地说道。 「我完全没想过阿姨会死。爸爸总是跟我说,他们年纪轻轻但都很优秀,而且手腕一流,所以我相信他们一定能治好阿姨——直到阿姨去世的那一瞬间为止。阿姨得年二十九岁,和现在的你同岁数。」真瞥佳菜子一眼。 「和我……」佳菜子勉强挤出回应。 「很难想像吧?」 「嗯。」 双亲逝世后,佳菜子陷入无法自拔的孤独感,几度冒出想死的念头。只是,死亡对她而言,总是缺乏一种现实感。 屡屡出声向她搭话,让她远离死亡阴影的,也许就是浩二郎。 「阿姨虽然结婚了,膝下却没小孩,所以她就像对待自己的小孩般疼爱我。当她不在之后,我无比寂寞。在阿姨的骨灰前,我忍不住思索生命究竟是什么,又到底在哪里?」 「生命所在的地方?」 「最初我认为生命是在胸口,因为心脏在跳就表示活著。接下来,我又觉得生命在大脑中。不过,阿姨死去时,我有一种生命既不在心脏,也不在大脑的感觉。」 「你感觉到什么?」 「一阵很冷、很冰的空气,那就是灵魂出窍吗?我到现在还是不知道。尽管看不见,但我确实感受到了。之后也……不,算了,说这种傻话。」真的肩膀一阵颤抖。 「我不觉得这番话很傻……」佳菜子语带含糊。 「算了,回到工作上吧。即使上条先生是委托人,我仍没办法喜欢他,这也是无可奈何。」真将双手在脑后交叉,靠向椅背。 「没规定一定要喜欢委托人……」 只是不要让委托人感到不快,佳菜子在心中补充。 「请告诉我,你真正的想法是什么?」真问佳菜子。 「真正的想法吗?我……」佳菜子喃喃低语,望向窗外。 太阳西沉,远方闪烁著城市的灯火。 「其实我……心中也不太踏实。」 佳菜子从包包中拿出资料夹。 「这是上条先生交给我们的资料吧?」 「读过这些资料,我总觉得没办法和上条先生的心情产生共鸣。」佳菜子将资料夹递给真。 发现自己毫无犹豫,佳菜子不禁吓一跳。 「像我这样的人,也可以看吗?」真彷佛读出佳菜子心中的想法。 「工作上必须共享资讯才行。」 「我还不是侦探。」 「那你不打算读吗?」 佳菜子的手伸向资料夹,真马上避开。 「这是类似录用考试,看我能不能胜任侦探的工作吗?这样的话,我当然得翻翻必要的资讯。」 「老实说你想看不就好了。」佳菜子故意佯装生气。 真无视佳菜子,默默读起资料。 说不定这个人……其实是温柔的人,佳菜子心想。 5 浩二郎向茶川和饭津家提出邀约,此刻身处京都站前的居酒屋。 另外两人点了烧酌兑热水,浩二郎则点了冰乌龙茶、生鱼片,及烤鸡肉串的综合盘等小菜。 「像今天这种格外寒冷的夜里,你居然点乌龙茶。」坐在旁边的茶川笑道。 每当浩二郎点酒以外的饮品,茶川一定会出言调侃。茶川当然知道,浩二郎这么做是体恤戒酒中的妻子,不过他担心浩二郎采取的态度,反而会对三千代造成心理负担。 浩二郎十分清楚茶川的担忧,但觉得觉得一旦破戒,三千代就会察觉。 「毕竟这里的暖气开得很强嘛。」浩二郎拿起装著乌龙茶的玻璃杯,笑著回答。 「医生啊,像这样的死脑筋,今天竟准许了令人无法置信的事。」茶川一脸享受地啜饮烧酌,一边望向坐在对面的饭津家。 「令人无法置信的事是指什么?」 「医生,你介绍的平井真和橘佳菜子组成搭档,一起处理侦探社的工作,这你知道吗?」 「听说他还在实习中,搭档又是……?」饭津家望向浩二郎。 「我原本打算让他跟由美一起工作,不过他们之间有点小摩擦。」 「平井和由美发生争吵?」饭津家似乎不太惊讶。 「我听说是性骚扰。」茶川插嘴。 「性骚扰……是指平井对由美出手?」 平井对由美性骚扰,反倒让饭津家比较吃惊。 「嗯,平井扯上年龄的事,由美当然会觉得不舒服。」 「所以,佳菜子就和平井搭档。」茶川接过浩二郎的话。 「平井也对橘小姐做了什么吗?」饭津家一脸歉疚地探问。 「不,没发生这种冲突。他们合作的情形,似乎愈来愈顺利。」浩二郎率直地说出的感想。 「不过浩二郎啊,让两个年轻人去仙台出差可不行。回忆侦探社重要的小女儿外宿,身为监护人的我不允许。」 「茶川先生的心情我明白,但佳菜子已二十九岁,是成熟的女性了。」 经过锲而不舍的努力,佳菜子从委托人旧友岩下悦子的口中,问到百惠十四年在仙台的住址。 佳菜子报告此事时,脸上洋溢著自信,感受得到她想透过这个案子,寻求更进一步表现的决心,所以浩二郎才批准她和真的出差。 「难以想像这是浩二郎说出的话。」茶川夸张地仰面望天,拿起居酒屋提供的湿手巾,从脸盖到头顶。 「那么,平井和橘小姐为了调查,出差前往仙台了吧?」饭津家插进浩二郎和茶川的对话。 「对。」浩二郎简单说明佳菜子手上的案件内容。 「哦,所以才会去仙台。」饭津家低语。 「医生,我担心的事平井的个性啊。他有点怪怪的,对吧?」茶川提问后,飞快继续道。「说他难以亲近,还是不难亲近呢?说他有干劲,还是没有干劲呢?实在看不明白,搞得我很担心。就算我问浩二郎,他也只说是医生的推荐。」 「原来如此,今天的饭局就是为了聊平井……」 「我太担心佳菜子,请医生见谅。」 「不,茶川先生,你会担心也是自然的。」饭津家点点头。 「不过,如果茶川先生是担心橘小姐,完全没必要,大可放心。虽然平井有问题这一点,我无法否认。」 「医生,关于他本身的问题,能说得更具体一些吗?」浩二郎认真拜托饭津家。 「其实我也很在意平井,于是稍微做了调查,终于掌握一点线索,你们不介意吧?你们可能会觉得没什么大不了,这样也无所谓吗?」饭津家的目光转向浩二郎,喝一口烧酌。 「当然,人的内心是无法随意断定的。」 浩二郎对侦探社的员工总是百般叮咛,要求他们切勿妄加推断人心,擅自贴上标签。 「平井九、十岁左右,他母亲的妹妹,也就是他的阿姨去世,而且是在他的面前倒下。死因似乎是蜘蛛膜下腔出血。」 平井家世世代代都是脑外科医师,真的祖父——也就是饭津家视为恩师的平井定国,当时是k大学医院的脑外科部长。真的阿姨倒下时,家里还有两名来找他父亲定夫开研讨会的脑外科医生。 「他们当然进行了抢救,并把她送到k大,但依旧迎来令人遗憾的结果。目睹一切的真,封闭自己长达半年。」 「平井和阿姨非常亲近吧。」 「似乎如此,听说他们感情十分融洽。当大家以为他终于从打击中振作起来,他却放跑了学校养的兔子和鸟之类,也变得不爱说话,平井老师伤透脑筋。」 「连爸爸和爷爷都救不了阿姨,所以大受打击吗?」茶川低声喃喃。 「这也是原因之一吧。最近,我还听平井在i大的同学提起一件事。」 当上k大医院外科医师的同学,记得平井很优秀,却完全没有同窗共读的回忆。 「不过,对方认为平井可能有刻意切断人际关系的倾向。」 「刻意……」 浩二郎想起真在由美她们面前说的话。他表示要一个人行动,又谈及女性的年龄,感觉的确是刻意讨人嫌。 「他大概不想拥有人际关系吧。」饭津家露出难过的神情,喝一口烧酌。「性命如此轻易凋零,有时连我也不禁错愕。」 「医生能体会平井的心情吗?」浩二郎注视著饭津家。 「有一段时期,我立志当外科医生。」 「哦,所以你才会称脑外科的平井定国医生为老师。」茶川提高话声。 茶川一直感到疑惑,内科医生和外科医生怎会有师徒关系? 「我手指太笨,只好放弃当外科医生。哎,反正我得继承父亲的内科医院,内科也没什么不好。只是,我因此对脑外科的现场稍有涉猎,很清楚手术总是与死亡为邻。」饭津家感慨良多地打住,夹一块生鱼片送进口中。 「饭津家医生也遇过没能救助的性命吧。」 即使不是医师,浩二郎也很清楚这种经验会带来痛苦,对精神造成相当大的打击。面对生命的态度愈真挚,打击也会愈大。 「我经常觉得人类真是匪夷所思。看似绝对撑不下去的人奇迹复苏,刚才还有说有笑的人却在几小时后变成冰冷尸体,在无数次经历中,我理解对人体动刀的恐惧。病人逝世的无力感真的很难受,会让人不敢握手术刀。我刚才说手笨,其实是害怕手术。」 「你的意思是,平井也是害怕手术,才打算成为我们侦探社的一员吗?」 这样只是选择回忆侦探社当避风港而已,浩二郎脑中浮现由美愤怒的脸庞。 「与其说他害怕手术,不如说他害怕和病人心意相通。」 「哦,假如和病人感情太好,当对方去世时,就会再次体会与阿姨去世时相同的丧失感吗?」茶川抚著下巴问。 「大概是为了避免难过,预先拉起防线。我不否定他有一点强迫症的倾向。」饭津家继续道:「以我的情形来说,一个和我相处融洽、患有脑肿瘤的青年,在我实习参加的手术中过世。那幕景象频频在我梦中出现,让我连连在半夜里惊醒。所以,我才想向平井医生商量,希望从外科转到内科。」 面对饭津家的请托,平井定国表示「你的感受是身为医师非常重要的素质。对患者投入的感情,正是你重视病人性命的证据」。 「有鉴于此,未能让这份素质在外科领域开花,虽然非常可惜,但应该能以内科医生的身分结果——平井老师这么对我说,并鼓励我成为不论患者病情如何,都和患者家属站在一起,拚上所有医学知识,寻找一丝希望的医生……」浩二郎感受得到饭津家说这番话时,紧咬牙关的激动情绪。 「原来如此。」浩二郎低语。 饭津家主张直到最后都要为病人加油,以及绝不轻言放弃的医疗态度,原来是传承袭平井定国。 「所以,我能理解平井的烦恼和恐惧。以他的状况来看,并不是技术上的问题,而是在和构筑人际关系后,却又失去对方的恐惧奋斗。」饭津家露出平静的表情。 「这就是你对定国医生的报恩吗?」浩二郎微笑。 「没错。因为害怕失去人际关系,刻意惹人嫌恶,对平井来说太可惜了。心爱的人消失当然很难受,不过我希望他能进一步瞭解羁绊的重要性。如果他能做到这一点,不论是从事搭救生命的工作,或是成为拯救心灵的侦探,两边都很好。」换饭津家露出微笑,将杯中物一仰而尽。 「茶川先生,听过饭津家医生刚才的话,你还会担心佳菜吗?」浩二郎瞥茶川一眼。 「这一点倒是不变。」 「为什么?」 「听到有心灵创伤的脑外科医生,我更担忧了。平井不也算是帅哥吗?佳菜对恋爱可是免疫力不足啊。」 「现在换担心这个了吗?」 这家伙真是没救啦,浩二郎顶著无奈的表情看向饭津家。饭津家搔著头,脸上浮出苦笑。 浩二郎回家后,将从饭津家那里听到的事与妻子三千代分享。 「原来是这样啊。」三千代把白饭、新腌的泡菜,以及热茶端上桌。 尽管浩二郎没喝半滴酒,每当结束酒聚,总会想吃茶泡饭。三千代知道这一点,便养成即使浩二郎没说半句话,也会准备茶泡饭的习惯。 「就是这么回事。今后可能还是会争吵不断,不过万事拜托了。」浩二郎将泡菜加在饭上,一边倒茶一边望向三千代。 「我明白了,由美那边我也会跟她聊聊。」 虽然双方尽力避免交谈,不过只要一句话点燃引线,两人就会开始争吵。据说浩二郎不在时,这种情形发生得更频繁。 「要是你在场,由美似乎会比较克制。」 「那样……也算?」 「哎呀,听到你这么讲,由美一定会生气。」 「也对。以棒球投手来说,由美就是以直球决胜负的类型。」 「不,你不在的时候,她是暴投的快速球投手。」 「咦,是吗?」浩二郎不由得歪了歪头。从鼻尖传来的茶香撩起他的食欲,他一口气将茶泡饭扒进口中。 「我有点在意的是,由美和佳菜的关系。」 「你果然也注意到了?」浩二郎放下筷子,啜饮杯中的茶。 「或许是迟来的反抗期。毕竟她真正从双亲的羽翼独立前,就失去父母。」三千代一脸悲伤地低下头。 她大概是想起,不曾有过类似反抗期举止的浩志。 对实际体验过反抗期的父母而言,恐怕想起就伤透脑筋。不过,孩子在反抗期去世,还是令人感到寂寞。 「反抗期吗……佳菜最近的确事事与由美竞争。」 看到佳菜子剪了一头短发时,浩二郎察觉她模仿由美的时期已结束。 「互相竞争也是好事,不过希望她们能不留芥蒂。毕竟回忆侦探社的工作,最重要的还是团队合作,对吧?」 「当然。哎,不管怎么说,这都是成长过程的一环。」 提到成长,浩二郎注意到佳菜子开始善用真的能力。浩二郎派她和真一起去仙台调查,佳菜子并未面露难色。不仅如此,佳菜子还和真一起共享从上条那里得到的资讯。从悦子口中得知的百惠住址,佳菜子似乎也是让真准备详细的地图和邻近地区情报。 「佳菜好像还在烦恼案名。」 在浩二郎动身去见饭津家前的会议上,他们仍不知道该取什么案名。 「喔,她想出一个好名字。」 「哦?」浩二郎带著期待倾身向前。 「歌声的彼端,如何?和我们到目前为止的案名不太一样,不过我挺喜欢的。」 「歌声的彼端啊,反映出佳菜的心情。」 佳菜子提过,上条对百惠的态度让她感到疑惑。 佳菜子认为上条的态度有点卑鄙,悦子也抱持相同想法。佳菜子在报告中解释,她是透过这个共通点,才提到突破口,问出百惠的住址。 「没能彻底相信委托人,她相当烦恼。歌声的彼端,这个名字让人感受到佳菜试著理解上条的心情,希望多少能认同上条的动机。你对上条的态度有何看法?」 浩二郎不是不懂佳菜子所谓卑鄙的感觉,但他并不像佳菜子和悦子一样,对上条抱持负面的印象。 浩二郎觉得上条确实有矫情的地方,却能在一定程度上理解他的美学。这也许就是男人的天真之处。 「我不认识上条先生,所以说不准。不过,上条先生如果没放弃创作绘本,一直奋斗至今,佳菜子的感受应该会有所不同。」 「他似乎继承了家业,彻底放弃画绘本。」 听著三千代的看法,浩二郎不禁恍然大悟。三千代大概是认为上条表现出的态度,令人错觉他是为百惠的幸福抽身,甚至放弃成为绘本作家的梦想。 「看到百惠小姐在信纸角落画的唐卡巴乔时,我觉得她还是支持著逐梦的上条先生。」 「《葫芦岛漂流记》吗?」 那是作家井上厦撰写剧本,自一九六四年起的五年间在nhk播放的人偶剧。 故事描写因火山爆发而开始漂流的小岛居民,登场人物相当有独创性。浩二郎记得其中有一位乐天的政治家唐卡巴乔。 「在信中画上唐卡巴乔,约莫是百惠小姐试图传达人生船到桥头自然直,要他不要放弃梦想的讯息。」 「可是,上条先生却没回应她的想法。」 「没错,我觉得上条先生像在转嫁责任。」 「转嫁责任吗?我不觉得上条先生有类似的负疚感。」 上条是为了四十年前的内疚,才想再见她一面吗?他甚至不惜为此付出金钱。 悦子似乎对上条说过「事到如今,也不需强求和百惠见面」。上条对此的回答,则是他只想向百惠道歉,并和她再次一同歌唱。 上条说不定出乎意料地,只是单纯想再见初恋情人一面。 「佳菜似乎也隐约察觉岩下女士知情。」 三千代锐利的眼神望向浩二郎。 「是啊,岩下女士应该也很怀念百惠小姐,她却主张不需强求见面,实在令人在意。」 「百惠小姐应该不会不在人世了吧。」三千代话声中带著不安。 「也是,不过要是百惠小姐不在人世,岩下女士还会说『事到如今不用见面』这种话吗?」 这样的情况,大可直接说出实情就好。 「说得也是。岩下女士又不像是和百惠小姐闹翻了。」 「她反倒像是为了百惠小姐才这么做。」 悦子对不惜雇用侦探也要见百惠一面的上条抱持著反感。如果悦子和百惠之间为某种原因闹翻,她对上条带刺的态度就令人不解了。 「说不定是百惠小姐告诉过她不想和上条见面。」 「这样一来,岩下女士应该会直接这么说吧。」 过了四十年以上,双方都年逾六十,即使百惠表明不想见面,上条也不会感到受伤吧,浩二郎心想。 「其中一定有什么复杂的隐情。」三千代更换茶壶内的茶叶,下了结论。 「当中大概有复杂的隐情或错综的情感。回忆有时也会在漫长岁月中变质,揣测和误解被当成事实,留存在记忆中。修复这类扭曲的回忆,说不定也是我们工作的一部分。总之,现在我们只能静候佳菜他们的调查结果。」 浩二郎认为这次的案子是观察佳菜子成长的好机会。他期待佳菜子会成为和由美风格不同的回忆侦探。 「我预付明天一晚的住宿,只订一晚就好吗?」 「当然,要是多于一晚,不知茶川先生又会说什么。」 「毕竟在茶川先生眼中,佳菜就像女儿一样嘛。」 「佳菜是女儿,由美却是结婚对象,真是教人糊涂啊。」浩二郎忍俊不住。 他拿起还没读完的文库本,打算移动到沙发上时,三千代出声询问:「那是浩志的书吧?」 「嗯,这是圣修伯里的《战斗的飞行员》(pilote de guerre)。」 「浩志他想成为飞行员吗?」 「不,他只是喜欢圣修伯里而已,我大概知道浩志为什么会喜欢他的书。读这本书时,不时会读到直指人心的话语。」 浩志当时也许正在青春当中迷惘挣扎,他可能想寻找能指引他方向的罗盘。 正是因为活著,才会感到迷惘挣扎。想到这一点,浩二郎眼眶一热。 「我在找能给员工打气的话语。」浩二郎靠向沙发,翻开手中的文库本,遮住双眼。 6 这一天,当佳菜子和真踏上仙台站的新干线月台时,已是下午一点半左右。从车站搭大约十五分钟的地下铁后,他们来到悦子告知的百惠住处。 在广大宅邸及时尚公寓大厦林立的住宅区中,佳菜子他们迅速找到写著「筱原」的门牌。虽然音讯断绝,不过百惠似乎并未搬家。门牌上方,「筱原英机」这个名字旁边,确实并列著百惠的名字。此外,还有一个「幸」字。 「不晓得是不是她的女儿……」佳菜子喃喃自语。 「不一定是女生吧。」真马上回一句。如果是五天前的佳菜子,此刻必定会感到火大,不过现在的她只是点头说一声「也是」。或许她心情上逐渐有余裕,能够倾耳聆听真的意见。 佳菜子准备按下门铃。 「等一下,你看这个。」真指著自己的脚边,蹲下来。「是轮子的痕迹。」 只见地面上有宛如自行车轮胎的痕迹,一路从眼前的步道延伸至玄关大门。 「这又怎么了?」佳菜子抬起脸问。 「痕迹很深吧?还有,你看这条和缓的斜坡。」 步道一如真所说,划出缓缓的坡度。 「这应该是轮椅。」 「居然是轮椅……」佳菜子对轮椅有不好的回忆。 杀害佳菜子双亲,还想对她下手的犯人,为了让她放下戒心曾使用轮椅。 「没必要那么惊讶吧。我只是想说在应对时,应该谨记对方家里可能有人生病。」 「说、说得也是,我知道了。」佳菜子应一声,按下对讲机的门铃。 她盯著对讲机的发声孔部分,但没人回应。她再次按下门铃。 「该不会没人在家?」 「若是家里有人用轮椅,再等久一点比较好。」 「你说得对。」让真握有主导权,佳菜子有点不甘心,但真说的话确实没错。 隔了一段时间,佳菜子再次按门铃,依旧没得到回应。 「现在是下午两点,家里没人的机率确实颇高。」真喃喃低语。 「没办法,先留下这个。我们在附近绕绕吧。」 佳菜子拿出便条纸,大致写下他们从岩下悦子那里问到地址,为了歌唱咖啡厅的回忆而前来拜访的梗概,并附上名片投入信箱。名片上有佳菜子的手机号码。 「你是认真的吗?」真向转身迈出步伐的佳菜子提问。 「即使是小事也要收集情报,我们可不是来这里玩的。」 「这样啊。」真语带感叹。 「怎么,你觉得很好笑?」 「不,我只是觉得你很认真。」真解释。 「这不是理所当然吗?毕竟公司出钱让我们到仙台出差。」 之前明明一起和真到大阪、赤穗办公谈事,却没让他感受到工作的严肃性,难道是我身为回忆侦探的魄力不够?佳菜子咬著嘴唇。 「我不是那个意思,只是想说你明明没那么喜欢上条先生。」真拨弄著头发。 「就算这样,工作也不能马虎。」佳菜子对上条的委托依然抱持不少疑问。 「不过,上条先生的愿望,不一定是百惠小姐期望的事,你难道没这么想过吗?」 「没错,是有可能。」 「换句话说,委托人的幸福,有时并不代表对方的幸福吧?」 「也许吧……」 「即使如此,我们还是以委托人的愿望为优先,这不是很奇怪吗?还是,这是因为我们收了委托人的钱?」真说话突然变得毫不客气。 「讲得单纯一点,是这样没错。」 佳菜子无法将内心复杂的想法诉诸言语。 「就算讲得复杂一点,也还是一样吧。」真直截了当地反驳。 「如果能用『毕竟这是工作』这句话解决一切,我的心情也会轻松不少……」佳菜子略为考虑之后,看向真继续说道。「其实,比起上条先生,我现在更站在百惠小姐这一边。」 「这样没问题吗?」 「虽然对上条先生很不好意思,不过我还是比较同情突然被那种方式提出分手的百惠小姐。」 「假使百惠小姐说不想和上条先生见面,这项委托怎么办?」 「只能老实报告了。」 「不能让委托人接受,我们就无法向委托人收取调查费用吧?」 「嗯……」真的话戳到佳菜子的痛处。 「我是无所谓,不过你应该会很伤脑筋吧?」 「不止是我,这样也会给侦探社的大家造成困扰。」 佳菜子不希望扯大家的后腿,此外,她也希望能得到浩二郎和由美的认可,成为独当一面的侦探。 为此,她希望能和真顺利合作,好好解决这个案子。然而,她的心却逐渐背离上条,实在束手无策。 这些事就算对真说,也毫无助益。 「我们只是白做工吗……」 「……」 佳菜子想反问真,难道直接打道回府比较好吗?不过,她又觉得一旦说出口,他们至今所做的努力,彷佛真的会变成一场徒劳。 「就我而言,心情自然是轻松多了。」真仰头望向仙台寒冷的天空。「知道你也觉得无可奈何后,肩上似乎少了重担。」 「肩上的重担?」不像真会说的话,佳菜子忍不住询问。 「我还是不适合插手管别人的回忆。如果是因像我这样的人跟著办案才赚不到钱,果然不太好玩。」 真的话语出乎佳菜子的意料,她以为真根本不会看立场和情况。 「你是在意我的感受吗?」 「别说傻话了,我感到抱歉的对象不是你,而是实相先生。」真立起大衣衣领,加快脚步离开。 为了确认真对筱原家有人用轮椅的猜想是否正确,他们到附近的超市、药局和乾洗店等地方问话。 从数人口中听到的零碎资讯,得知用轮椅的是百惠,照顾她的是女儿幸。另外,丈夫英机在十四年前,因交通事故过世。没人知道百惠的详细病况。 只是,佳菜子听到在意的事:超市的店员表示,百惠向女儿传达想要的东西时,是用右手指出东西,左手总按著喉咙。 也就是说,百惠说话的时候会按著喉咙,而且似乎说得很慢,非常费劲。 「或许她做过气管切开术。」为了整理问话得来的情报,佳菜子他们走进一家咖啡店。进店之后,真劈头就说了这句话。 「气管切开术,是指在喉咙上开洞?」佳菜子询问。 「嗯,虽然不知道她为什么做了气管切开术,不过考虑到她还能出声,应该不会是咽喉的肿瘤,也不是双侧声带麻痹之类的问题。可能是突然呼吸困难,需要维持呼吸畅通,或是需要长期呼吸管理的情形吧。」真进一步解释,女服务生刚好前来点餐,他顿时咽下要说的话。 佳菜子点了热可可亚,真则点曼特宁咖啡。 「能说明得更简单易懂一点吗?你是指,百惠小姐曾身患重病吗?」 「上呼吸道,简单地说,就是从鼻子到喉头有问题,或是曾发生严重的呼吸衰竭。一开始会先以体外人工呼吸器进行处理,如果呼吸衰竭的情况恶化,就会用名为气管导管的管子,从鼻子或嘴巴插入,以帮助患者吸进氧气。这种状态长期持续下去,就会在喉咙开孔,直接向气管输入空气。」真的说明没半点停滞。 「在喉咙开洞,总觉得很难受。」佳菜子碰了碰自己的喉咙。 「不,就患者是否感到痛苦来谈,倒不一定如此。气管切开术患者的嘴巴得以解脱,视情况也可透过嘴巴进食。如果让喉咙上的洞维持敞开,装上能开通气管的名为供气套管(cann)的导管,吸痰也会轻松许多。此外,虽然需要练习,只要使用气切发声器(speaking valve),就能发出声音说话。」 「那么,百惠小姐……」 「切开孔和供气套管之间漏气,空气就无法送到声带,所以许多人会用手指按著。和超市店员见到的百惠小姐的模样一致。」 「确实如此。」 佳菜子吹凉送上来的可可亚,小口啜饮。 「平井,装著气切发声器能唱歌吗?」 「唱歌……说起来,上条先生是想和百惠小姐一起唱歌。」真端著咖啡杯陷入沉默。 「唱歌会有困难吗?」 如果百惠不能唱歌,即使她在五年前收到悦子想再度齐聚歌唱咖啡厅的通知,恐怕也无法回应。 「首先要看呼吸是否顺畅吧。」真终于将咖啡杯端近嘴边。 「这么说,并不是不可能。」 「是这样没错。不过,气切发声器并未设想到唱歌的情况,我想应该没办法吧。」真第一次露出眉头深锁的苦恼表情。 「你想得很认真呢。」 「在医疗方面,我一直都很认真。」真用近似生气的口吻回嘴,不过佳菜子不可思议地并未感到压力。 不管怎样,还是得见百惠小姐一面。佳菜子喃喃自语。 「不过,这真是残酷,明知对方不能唱歌,还要提起歌唱咖啡厅的往事,最后甚至要请对方去老情人经营的咖啡厅一起唱歌。」真靠向椅背,叠起双脚。 佳菜子才觉得他颇认真对待此事,他马上又拋出冷淡的发言。每当她以为稍微看清这个人,却又陷入迷雾,一直被真耍得团团转。 她突然想起勿忘草和少女的图案,心中涌起些许勇气。 不能一直对男性摆出防备的态度。 「不知现在百惠小姐的病况如何?」佳菜子彷佛自言自语,大大叹一口气。 「她必须坐轮椅过生活,还装著气切发声器,可能脑出血造成脑细胞损伤,也可能是肌萎缩性脊髓侧索硬化症(amyotrophicteral sclerosis)。」 「肌萎缩性……?」 「又称als,你应该听过吧?」 这是一种脑神经疾病,支撑身体的肌肉和呼吸所需的肌肉会逐渐萎缩,肌力慢慢退化,原因至今不明。 「感觉是很严重的病。」 「这种病被视为难治之症,虽然只是肌肉逐渐退化,却不是肌肉本身的疾病,所以非常棘手。我们对大脑不清楚的部分还太多。哎,不过她也不一定是得这种病。」 佳菜子的手机响起,两人不由自主地对视。 「你不接吗?」 佳菜子打开手机,出声应答「您好……」,同时倾听对方的话声。 「请问是回忆侦探社的橘小姐吗?」传来陌生的声音,但语气很沉稳。 「是的,我是橘。」佳菜子用力应声。 「我是筱原幸,筱原百惠的女儿。」 「原来是百惠小姐的千金,感谢你拨冗来电。我是白天拜访府上的橘,由于府上没人,我就冒昧地留下了便条纸。」 「你说住址是从岩下女士那里听来的,请问有什么事吗?」幸的问法彷佛在打探什么。 佳菜子向幸说明他们是受到一位名为上条的男性委托,委托内容是关于昭和三十九年在大阪时共有的回忆。 「上条先生……不好意思,请稍等一下。」幸似乎掩著话筒,正在和百惠交谈。过了一会,幸出声回覆。「不好意思,家母对这个人没印象。」 「没关系,我还是希望能见面谈谈。我们需要亲自确认,才能写调查报告,万事拜托。」佳菜子拿著手机,低头恳求。 「但我们接下来要回母亲的娘家。」对方似乎想结束对话。 「只要一点时间就好,能麻烦抽个空吗?」佳菜子不死心地追问。 「我们必须马上启程。因为我们的要去的地方现在虽然还没下雪,但一旦下起雪就会很麻烦。」 幸告知百惠的娘家位于岩手县盛冈的市区往青森的方向上,一座名为大森山的山麓附近。 「我们希望在七点到达,所以见面有点困难。」 「那么,明天能在百惠小姐的娘家,或是在附近见面吗?」 无论如何都要见上一面的心情,在佳菜子说话的同时涌上胸口。 绝对不希望这次出差徒劳无功。 「在母亲的娘家附近?」幸反问。 「拜托,不论哪里我们都可以配合。」佳菜子如此请求,电话中再次陷入短暂的沉默。 「那么,盛冈市玉山区涩民有间石川啄木纪念馆,那附近有一家叫『一握之砂』的咖啡店,约下午两点好吗?」幸询问。 「啄木纪念馆的附近,对吧?我明白了,我们会到的,非常感谢。」佳菜子一边在笔记本写下地址,一边道谢。 「令堂的身体还好吗?」佳菜子飞快地向态度略显松动的幸询问。 「还过得去。」幸冷淡的回应,让佳菜子察觉自己和真并不受欢迎。 「啄木,还有一握之砂吗……」佳菜子挂断电话后低语。「对方说有一间石川啄木的纪念馆。」 「哦……」真拿著咖啡杯,探头看佳菜子的笔记本,然后打开笔记型电脑。「有了,涩民这个地方似乎是啄木的故乡。从仙台站搭『疾风号』列车,大约一小时又二十分钟,就能抵达离纪念馆最近的涩民站。官方网站上写从搭涩民站计程车,到纪念馆只要五分钟。」 真继续说明,除了啄木的亲笔书信、笔记、日志之外,纪念馆还展出啄木的遗物和照片。纪念馆在设施用地内,还移建啄木当年以代课教师身分任教的涩民普通高等小学,以及当时他租赁的斋藤家。 「假如计程车只要五分钟,应该可以步行过去。」 佳菜子想尽可能压低经费。 「有出租的自行车。要是道路没冻结,我觉得骑自行车也行。」 「自行车吗?」 「难道你不会骑?」 「我当然会骑自行车。我看起来那么像运动白痴吗?」 「有一点。」 「真是失礼,我只是听幸小姐说担心下雪15。」 「哦,没想到你也会说冷笑话。」 「嗯?」 「没听懂就算了。」真似乎害臊地垂下视线,看向笔电。 「我说了什么奇怪的话吗?」佳菜子追问,真只是一味偷笑,不肯回答。 两人抵达涩民站时,已是一点三十分。他们租自行车前往目的地。 风冻得脸和耳朵发疼,不过当纪念馆出现在两人视野内时,身体已热到微微出汗。 平日运动不足的结果在此显现,即使走进「一握之砂」,佳菜子的呼吸依旧难以平复,直到喝下服务生端上的水,才终于能喘一口气。 佳菜子重新浏览上条提供的文件资料,及统整完悦子所说的笔记时,推著轮椅的女子出现。 佳菜子起身打招呼,走向轮椅并出声询问:「是筱原百惠小姐吗?」 「正是家母,我是筱原幸。」幸握著轮椅的握柄回答。 百惠喉咙围著一条浅米色丝巾,坐在轮椅上。 佳菜子领著两人,在真所坐的窗边大桌座位入座。 「不好意思,麻烦你们大老远到这里来,母亲每年岁末岁初都会在娘家过。」 幸解释她们往返两地就是为此准备。 「不,是我们不请自来。」佳菜子微微低头致歉。 「只是,你们大老远来一趟,母亲却因为生病,只能进行短暂对话。」 幸在轮椅底下放置某种机器。她向佳菜子说明那是用来吸痰的机器。 百惠带著年岁相符的沉稳及端正的仪态,注视佳菜子的双眼。她的目光中没有警戒,而是带著温柔,宛如包容一切的慈母眼神。 「我们才感到抱歉,竟提出如此造成不便的要求。只是,无论如何我都想见筱原女士一面。」在这道目光下安心的佳菜子,说出至今一直怀抱的想法,随后进入正题。 佳菜子尽可能不带感情地道出昭和三十九年的除夕当天,记载在写著〈灯火〉歌词的纸张背后的约定,以及百惠在隔年的新年寄给上条的书信内容。 「鉴于这些前因后果,上条先生向我们表示,他想再见五年前未能相见的百惠小姐一面,并希望能再次合唱〈灯火〉。实现这个愿望,就是我们收到的委托内容。」尽管难以启齿,佳菜子还是毫不隐瞒地道出一切。 百惠表情波澜不惊,偶尔缓缓点头。 感到困惑的反而是陪同的幸,她慌乱地频频眨眼,不时觑著母亲的表情,难以镇定。原因恐怕就是她初次听闻母亲的初恋故事。 「幸、说明、我的病。」百惠左手按著喉咙上的丝巾,朝幸吩咐。 气息虽然不稳,不过话声是清澈澄亮的高音。 佳菜子感到一旁的真倾身向前,他的侧脸写满惊讶。 「母亲的病一开始是在十三年前手脚无法施力,虽然马上去了医院,却无法得知病因。紧接著脚的肌力开始衰退,连步行都有困难。当时母亲接受许多检查,但依旧只能查出是脑神经疾病,此外一切不明。入院期间,母亲发生呼吸困难的情形,做了气管切开术。」 「你们应该做过体检、肌电图、神经传导、mri、脊随液、血液等检查吧,然而,还是无法判明病名。你们怀疑过像是als之类的病吗?」真连珠炮般拋出疑问,百惠和幸都一脸惊讶地确认名片,看到上面注记的医籍登录号码,又露出恍悟的神色。 「原来你是医生吗?」幸询问真。 「我的专门是脑外科。就我所知,神经疾病中确实会有不知名的疾病,只是令堂的症状听起来非常像als。」 「主治医生提过这个病名,但一开始的呼吸衰竭是病况最严重的时候,之后肌力就逐渐恢复。」 「恢复……这样啊。」真坐回原本的姿势。 「什么意思?」佳菜子询问真。 「尽管als能够避免病情恶化,但目前还难以恢复,所以可能不是als。als虽然尚未查明原因,不过以百惠小姐的情形来说,连病名都无法查明的,可能一时之间也找不到有效的疗法……」 「不,平井先生。」幸再次确认真的名片后,开口道。「母亲的病因十分清楚。」 「咦,病因十分清楚?」真相当诧异。 「我说的不是医学上的病因。」 「不是医学上的病因,指的是什么呢?」真的眼神十分认真。 「父亲遭遇意外去世,母亲受到打击才生病。从医师的角度来看,或许会笑说这种事情根本不可能。不过身为女儿的我来看,母亲在父亲离世后的消沉方式实在非同一般。」 根据幸的叙述,当时百惠抑郁沉默,几乎不吃任何东西。 「当时母亲四十九岁,脸庞在短短一个月内像老了二十岁。白发突然增加,体重掉十五、六公斤,憔悴衰老到令人不忍直视……」幸这么说著,眼眶泛起泪水。百惠温柔地双手覆住幸的手。 「我无意反对,脑神经方面的疾病确实就是如此。」 佳菜子看向太过乾脆回答的真。 「总之,我觉得是父亲去世的压力,造成母亲无法站起、呼吸衰竭。」幸斩钉截铁地说道。 「代表百惠小姐就是这么重视筱原先生吧。」佳菜子下了总结。如果不是这样,百惠不会在听过上条的委托内容后,随即要求女儿说明自己的病。 换句话说,百惠想要表达心里没有上条的一席之地。这也解释了她先前为何说对上条的事没印象。 百惠闭著眼点点头,缓缓开口。「我写信、给悦子说、身体不好。」 「你写信给岩下女士,所以她也知道尊夫去世吗?」 悦子从未提及此事。 「父亲是在平成七年的二月七日星期五去世,但在隔年的平成八年,寄送新年欠礼16的通知后,我们接到一通电话。母亲请我代笔,以信件的方式回覆对方。当时母亲手脚无力,在大学医院住院。」幸代替百惠回答。 「读了那封信后,岩下夫妇便前来探病。」 「原来是这样。」 悦子果然知道百惠之后的情形。 「我在仙台市内工作,没见过岩下夫妇。不过,后来母亲一脸怀念地谈起他们,所以我记得很清楚。」 「你们应该谈到四十年后相见的约定了吧?」 「是的,」百惠深深点头。 「当时的谈话内容是怎样的感觉呢?」 「当时我的喉咙尚未开洞,还能唱歌。」百惠用力喘气,皱起姣好的弓形眉,嘴唇颤抖。「我和丈夫在一起,真的过得很幸福。」 她的表情不晓得是出自悲伤,抑或是源于近似愤怒的情感。 「请让我看看……他的文件。」百惠看著佳菜子面前的资料夹,「就在……那里面吧?」 「有是有……」佳菜子感到犹豫。信件虽然是百惠的寄的,日记却属于上条的个人情报。 「你们、擅自读过、我的信吧?」百惠的声音显得十分难受。 听到她的声音,真马上起身,打开幸准备在脚边的包裹。 真看到里面的消毒器材包后,便迅速把手擦乾净,拿起镊子。他撕开导管的包装,打开抽痰机的开关。 「恕我失礼。」真向百惠通知一声,解开她喉咙上的丝巾,并松开固定下方白色塑料器具的纱布。 那个管状的东西,大概就是真所说的供气套管。 「虽然有点发红,不过还算没问题。幸小姐,这应该不是有气囊的气切套管吧?」真观察器具下方后出声询问。 百惠点头。 「我明白了。」真将导管连接上抽痰机的管子,并用镊子俐落地将导管插入供气套管。 真只花十秒左右就完成作业,再次将东西回复原状。 「谢谢。」百惠微笑道谢。 「即使是医生,像平井先生这样动作俐落的人也很少见。」幸也笑道。 佳菜子看著真,终于觉得自己能够信赖眼前的人,并再次认知到真是一位医师。 「要是不会对乳胶过敏,最好还是准备手术用杀菌手套。对了,帝国纺织公司也有生产手套。」真像是刚想起似地说道。 「父亲的公司?」百惠望向真。 「是的,帝国纺织应该还有做防过敏的处理。」 「我明白了。」 「稍微休息一下会比较好。」真向佳菜子提议,应该中场休息一下,以观察百惠的状况。于此期间,佳菜子思考可否擅自出示攸关委托人隐私的东西。中场休息后,她选择将上条的资料夹递给百惠过目。 即使是佳菜子鼓起莫大决心的瞬间,真也毫不在意似地注视著笔记型电脑的萤幕。 「我当时喜欢上条先生,这是事实。」百惠看完资料内容,比先前更缓慢地说道。「我是真心想和他在一起。」 「百惠小姐是真心的,从信的字里行间能清楚感受到。」 佳菜子对上条的疑问之一,就是两人之间的温度差异。 「我在他决定继承家业时,一下清醒过来。」 「你是指,对上条先生的心意改变了?」 「心意是不会那么快就变的。」百惠随著吐气的动作垂下双肩。「我想助他一臂之力,让他放弃梦想。」 「让他放弃梦想?」佳菜子无法理解百惠的言下之意。 「将我的幸福,当作他放弃梦想的名目。」 「百惠小姐的意思是,上条先生说无法给你幸福选择抽身离开,其实只是他放弃梦想的藉口吗?」 「如果这就是他的梦想,那么继承家业也没什么不好。不过,我可不认为继承松代烧的家业,可以抱著这条路碰壁,就换走这条路试试的天真心情。」 百惠似乎对松代烧有所认识。据说看到松代烧,就能感受到工匠为了呈现松代烧独有的蓝色所费的苦心。 「女人的幸福并不是靠财力就能决定。他理应清楚这一点,却发出连梦想也要放弃的宣言。他一定是不管怎么画都没半点成就心生厌烦。于是我就顺理成章地成为他放弃梦想的藉口:从我身边逃开,回到故乡,说自己是在无可奈何之下继承家业。」 不论遇到多大的阻碍,或是一再被人劝说放弃,仍锲而不舍地执意追求的才是梦想,百惠如此断言。 百惠的话语断断续续,语气也不强烈,然而,她的话语之中,依旧带著一股令人肃然起敬的魄力。 「这边的唐卡巴乔插图,应该是百惠小姐最后的声援讯息吧。」佳菜子提出心中所想的问题。 「橘小姐年纪轻轻,看得真清楚。没错,这是我对他最后的声援。」百惠脸上不见一丝遗憾。 百惠对上条的事已完全忘怀。在某种意义上,上条也许等同遭到忘却,佳菜子暗暗想著。 百惠端正的仪态,约莫是她内在精神的体现。佳菜子深感眼前的百惠是一名单纯明快,心性坚强的女性。 然而,对于拥有如此坚强心志的女性,足以破坏脑神经的筱原之死,究竟又是什么? 百惠对上条怀抱著恋慕,但她和筱原的关系,却是源于筱原对百惠一见钟情所提出的亲事,在佳菜子看来,就像是相亲结婚。可是,筱原竟成为不可或缺的存在,佳菜子实在难以想像。 「不好意思,百惠小姐,有件事想问你。在你心中,去世的尊夫曾是怎样的存在呢?」 佳菜子马上为以过去式描述筱原道歉。 「没关系,别介怀,是我不争气,到现在还难以放下。他是我最重要的人,他……」百惠要幸帮她准备便条纸和铅笔。 百惠推向佳菜子面前的便条纸上,写著「背著孩子 进入风吹雪的车站 妻子送别我的眉头呀」17。 「这是短歌吗?」 「这是啄木的短歌。」百惠一脸开心地回答。「我背著这孩子时,外子向我吟了这首短歌。我不知道自己当时的眉头表露出怎样的神色,却深切感到外子一直看顾著我。听到他吟出这首短歌,我觉得我们已成为真正的夫妻。从那之后,我就打心底爱著外子。」 筱原自知百惠对他没意思,只是为了让双亲过得更好才结婚。「爱慕之情无法强求,即使如此,他仍会一直爱下去——外子经常这么说。我就是逐渐倾心于外子为人的宽广胸襟。」 宛如呼应筱原的强烈心意,百惠也全力爱著他。 尽管身为厂长的筱原总是忙得团团转,他还是非常重视百惠和幸。他珍惜两人的方式,就像是宽广地包容著她们,其中蕴含的爱意深不见底。身为女儿的幸哽咽著倾诉关于父亲的回忆。 望著幸的神情,百惠开门见山地说:「看到我这副模样,上条先生一定会同情我吧,毕竟他就是那摩温柔的人。请你们明白,那就是我不希望发生的情况。」 7 即使坐在回程的新干线上,佳菜子激动的情绪仍久久不能平复。 各式各样的话语在佳菜子的脑中飞舞交织,闪烁不停。她不知该如何将这些想法统整成报告书。 「这个案子,到底该怎么统整归纳……」佳菜子脱口而出,不过真只是一如平常地坐在靠走道的位子上敲著键盘。 报告只能写出事实,但要将百惠毫无见面的意愿告诉上条,心情果然还是很沉重。 真看著电脑萤幕开口:「这样不也挺好的吗?」 「哪里好?你也站在要写报告的人的立场想想。」真不负责任的发言,反而戳到佳菜子疲惫的神经。 「这样就很好了。」他重复相同的话。 「怎么可能好?」佳菜子高声反问。 「那种状态是不可能唱歌的,光是维持声质,百惠小姐恐怕已费了一番心力。」 「只要呼吸顺畅,她就有可能唱歌,对吧?」 这并非真的本意,不过佳菜子的希望就寄托在这句话上。 「虽然事无绝对……不过凡事也有不可能的时候。」 听到真的话,佳菜子有种被冷冷推开的感觉。 「百惠小姐的声音那么清澈,我还是希望她唱歌,毕竟她明明是那样坚强的人。」 「你应该看到了吧?光是说话她就喘个不停。唱歌的话,对切开部分造成的负担会更大。分泌物一旦进入气管,将导致严重的后果,到时你要负责吗?」就是这样我才讨厌外行人,真嘴里嘟哝。 「原来那么危险吗?」 「一旦分泌物进入气管,就有可能引发肺炎。总之,靠供气套管,光是发出声音已不容易。」约莫是生气了,真不肯对上佳菜子的视线。 「更换供气套管,呼吸会轻松一些吗?」佳菜子不肯死心。 无论如何,她都希望百惠能取回歌声。 「你要知道,唱歌需要相当多的空气,不是健康的人想的那么简单。」真一脸嫌弃地回答。 「用怎样的供气套管,才能让百惠小姐更容易发出声音?」 「我说,你有在听人讲话吗?」真眯眼看向佳菜子。 「我听得很清楚。百惠小姐不打算见上条先生,自然也不会来大阪,甚至要求不能泄漏她的所在地。这样也没什么不行,只是我觉得这和百惠小姐真正的想法略有不同。」 很明显地,她的心完全不在上条身上了。 「既然两人之间没有心结,那么她不愿意见昔日伙伴,果然还是不能唱歌的缘故吧,我怎么想都是这个答案。」 「够了,我不想再和这件事有任何牵扯。你太过投入感情了。」真关上笔记型电脑,收在前方座位的网状置物处,把脸转向一旁。 佳菜子叹著气望向窗外,只见早池峰山的凛然身姿矗立在视野中。 百惠小姐一定还能唱歌。 佳菜子在心中描绘著百惠唱歌的模样。 8 从那之后过了五天,佳菜子漫步在京都御所中。 「那么,我也算帮上忙喽。」一旁的泽井高兴地说道。 泽井将完成的商标设计图送到侦探社,佳菜子陪他走到侦探社外。 虽然正值隆冬,阳光十分和煦。佳菜子想和泽井谈谈,于是变成一场小小的散步。 「不过,我突然打了那么奇怪的电话,泽井先生想必吓一跳吧,真是对不起。我也是第一次做出那种事。」 出差回来,佳菜子提笔准备写报告书,却不知如何下笔。 尽管她已做好觉悟,但手上没有任何能说服委托人的材料,处于无计可施的状态。 就在此时,墙上泽井设计的图案映入眼帘。她什么也不想,只是呆呆盯著图案,心中自然而然涌起想听泽井声音的念头。 「没什么,我只觉得橘小姐果然是专业人士,丝毫没提到具体的委托内容。」 我想让某位病人能够唱歌,但有体力上的问题,也伴随著高度的风险。当时佳菜子只对泽井这么诉说。 于是,他给了佳菜子这样的回答:「如果你相信唱歌能让对方多少变得幸福,只要尽可能支持对方就好。最要不得的,就是明明相信对方,却又畏首畏尾。」 「我是一个胆小的人,直到泽井先生的那番话点醒我,我才注意到自己对任何事都缺乏勇气。」 隔天佳菜子便鼓起勇气,低头拜托真。 「拜托,我想让百惠小姐再次开口唱歌。请把你的智慧借给我,求求你。」 佳菜子丝毫没考虑到真的年纪比她小,或者对方还只是实习生。若是百惠小姐,一定还能唱歌——佳菜子满心只有让百惠唱歌的愿望。 真一再摇头,和昨天一样质疑佳菜子。 「我不是要逼她唱歌,只是想提供能让她唱歌的条件,最终还是看百惠小姐的决定,我们只是支援而已。」 「让她有这种念头,也是一种罪过。我劝你不要太过深入比较保险。」真丢下这句话,不肯再对上佳菜子的眼睛。 佳菜子在会议上曾和浩二郎他们商量,只是听过真的医学意见后,大家都没表现出积极支持佳菜子的态度。 无计可施了——昨晚佳菜子这么想著,步出侦探社准备回家时,真喊住她。 「供气套管很硬,只要素材使用的是更柔软的矽胶,漏气状况会更少。我会负责找到矽胶的供气套管,毕竟气切发声器也得换成最新的设备。」真这番唐突的话,让佳菜子吓一跳。 「呼吸虽然要紧,不过以百惠小姐目前的声质,靠发声练习也许就能解决,」真面无表情地说道。 「平井!」佳菜子只想大叫一番。 「但能不能唱歌是另一回事,发声练习应该会很艰困吧。」真淡淡补充。 「谢谢,你还是帮忙想出了解决方法。」 佳菜子胸口中涌起一股热流。 「别那么感激我。没办法,我就揭开真相吧。」真往笔记型电脑的键盘敲打指令,然后将画面转向佳菜子。 画面上是打开的收件软体,上面写著: 「我读了圣修伯里的作品,看到『活著就是缓慢的诞生』这句话。希望你能让百惠小姐不受过去拘束,诞生新的自己。 实相」 「这是实相大哥寄来的邮件?」 「寄件人是这样写的,应该是他没错吧。昨天收到这一封信,我也做了各式各样的考量。」真露出苦笑。 「百惠小姐一定可以唱歌。」佳菜子将想法化为言语说出口,彷佛这样就能实现愿望。 不论是上条,或是筱原,百惠都认真相待。如此坚强的女性,一定能克服困难再次歌唱。 「假如能唱〈灯火〉,我希望她能和其他三人在『和声』相聚合唱。我想和百惠小姐这么约定。」 「然后,你有什么打算?」真接著问。 「那个约定,就是我对〈歌声的彼端〉一案的报告书。」 「橘小姐,你意外地作风胆大。悉听尊便。」真留下这些话便转身离开,佳菜子却感到心满意足。这是真第一次用姓氏称呼佳菜子。 「橘小姐看来鼓足了勇气。」泽井漾起微笑。 「我可能终于脱离了至今以来畏首畏尾的心情。总之,我只是想向泽井先生道谢。不好意思,留住你的脚步。」 「真是太好了。对了,我得向实相先生提出变更商标样式的请求。」 「为什么?不是都决定了吗?」 「哎,我得把发型改成短发才行。」 「……」佳菜子不知该怎么回答。 佳菜子仰望蓝天,脑海浮现浩二郎寄给真的邮件内容。 活著,就是缓慢的诞生—— 12 原文中,此处真对佳菜子的自称为「俺」,之前在侦探社用的是「私」。比起客气的「私」,「俺」是较为随性的自称方式,多用在与平辈或晚辈交谈。 13 自从一九四七年日本交响乐团(现改名为nhk交响乐团)将《第九号交响曲》列为年末表演曲目,演奏《第九号交响曲》便成日本岁末传统之一。 14 おおびら,长野县木曾地区的传统料理。加入鸡肉、芋头、萝卜等食材炖煮而成的汤。 15 雪(yuki)与幸(yuki)同音,所以真揶揄佳菜子说谐音笑话。 16 日本人过年时会寄送贺年卡问候亲朋好友,如果新年期间恰逢丧期,便会通知亲朋好友,由于家中有丧,不便庆贺新年。 17 引自二〇一四年有鹿文化出版、林永福译的《一握之砂:石川啄木短歌全集》。 第四章 遗失回忆的男人 1 在川津茉希休假的这一天,由美来到失忆的男人住院的堀川第一医院,并拜访了他的医师。 由美表明是在身分保证人的茉希授意下来访后,成功问到男人的身体状态。 患者的名字叫高丸一郎(暂称),年龄不详。 血型是o型,身高一七四公分,体重六十六公斤,病历不明,曾治疗过眼窝骨折、颈椎突出。 患者刚入院时,左侧头部有外伤、挫伤和撕裂伤,以及对冲性损伤造成的血肿。此外,左臂和左大腿部、左侧腹都有撞伤。 患者在mri、ct检查都未发现异常,入院两天后确诊有硬膜外血肿,采取颅骨穿孔引流术,预后良好。姓名、年龄、现在住址、户籍地都无法向本人进行确认。转往神经内科。逆行性失忆可能性高。 由美参与过数次用电钻在颅骨上开孔,以引流管抽吸血肿部分的颅骨穿孔引流术。手术采取局部麻醉,费时约三、四十分钟。若无特殊情况,患者在术后一周左右即可出院。由于血肿在头部受到冲击后,难以立刻发现,说不定距离患者受到头部外伤,已过一段时间。 「医生,我想请问一下,引流术的预后良好,不过大脑和其他身体机能都没问题吗?」由美从检查报告用纸上抬起头,出声询问。 「患者似乎没有显著的机能障碍,而且记忆障碍是他剩下的唯一问题,所以神经科医师的我才会成为他的主治医师。毕竟我们需要检测患者是真的失忆,还是假装失忆。」医师慎重地措辞。 「关于记忆方面,患者应该不是演戏,而是真的什么都想不起来,对吧?」 由美看过患者为了逃避过去,试图假装遗忘对自己不利的记忆。 「断定病人没有伪装的可能性是很困难的,所以我在这方面才谨慎以对。不过,我认为装病的可能性大概很低。」 「原来如此。他没有任何随身物品吗?」 「他一无所有到令人佩服的程度,我都好奇他究竟怎么一路跋涉到高丸百货。」 「跋涉?医生会这么说,代表有什么迹象,显示他是花了长时间抵达这里吗?」由美被医师的用词挑起注意。 「哎呀,现在好像变成我遭到调查,侦探真是有点吓人。」医师苦笑著解释。「从衣服和鞋子的脏污程度,以及脚部肌肉异常紧绷的情况来看,负责的医生和护理师都认为他走了相当长的距离。那段期间,他应该是又渴又饿。」 「因为没钱,才会认为他很可能处于没吃没喝的状态吧。」 这一点或许可成为查出男人所处状况的线索。 「没错,而且他在这种寒冷的天气下,还穿著单薄的衣服,体力似乎也消耗得相当严重。恐怕他是在接近极限的状态下,一路撑到百货公司吧。总之,大概就是这样。」应该够了吧?医师这么说著,从由美的手上拿走文件资料。 「我能再问最后一件事吗?」由美祭出她最得意的笑容。 「什么事?」 「关于这名男性接下来的情形,他在健康上会有什么隐忧吗?」 头部创伤有时直到后期才会出现后遗症。即使是从工作上的角度,由美也希望能加以确认。 「老实讲,这一点我也不知道。目前大脑受到的创伤已稳定,不过关于神经方面,我们也没办法打包票绝对没问题。毕竟根据警方的说法,从附著在衣服上的烤漆来看,这名患者可能遭遇车祸。」 「车祸吗?」 如果是瞬间受到大力撞击的车祸,后遗症可说是五花八门,医师无法给出保证也是无可奈何。 「既然是车祸,应该会有什么线索。」 「鉴识科的人把患者的衣物带回去,似乎做了不少调查。」 医师一副事不关己的口吻,由美颇为不满。 「我在检查报告上,倒是没看到半点关于车祸的描述。」 「毕竟那种事和医院又没关系。」医师嗤笑反驳。 「衣服上的污渍破损若和伤口及瘀青的位置一致,应该能预测对身体的影响,难道不是吗?比如,不只是挫伤,还有哪边扭到之类。此外,如果是对冲性损伤,冲击力道的大小不正是重点所在吗?车祸可是和跌倒或遭到棍棒殴打都不一样。」 面对由美激动的质问,医师瞠目结舌。 「你有医疗相关背景?」 「我当过护理师,有什么问题吗?」由美冷冷回答。 「想来也是,不然没办法随口说出对冲性损伤。不然这样吧,患者的衣服送回来了,只要得到患者同意,衣服就随便你带走。」 「我会的,然后患者要到何时才能出院?」 「他应该这两、三天就能出院。川津小姐已提出文件,行政人员正在确认。约莫只剩下住处的确认而已,毕竟接下来没医院的事。我不太清楚,不过听社工人员说,他们似乎还谈到就籍手续。」 「就籍吗?」 「就籍」指的是失去原本户籍的人,向家庭法院提出申请,得到许可后,便能取得新的户籍。这名失去记忆的男性也一样,只要警方判断没有前科,医院确认患者没伪装病情,他就能在京都设籍。 对医院来说,等于摆脱一桩麻烦。 「原来如此,非常感谢你告诉我这么多。」 由美刻意彬彬有礼地道谢,转身离开,走向茉希告知的男人病房。 由美觉得谈就籍还太早,不过茉希已提出申请了吗? 由美从病房的小窗确认里面的情况,看到茉希坐在椅子上的背影。在她身前的是盘腿坐在床上的男人。若是不知情,他们看起来就像是携手多年的夫妇。 由美敲敲门。 「请进。」 茉希走到门口,将由美请进病房。 「这位就是我刚才提到的回忆侦探社的一之濑小姐。」 茉希注视著由美的双眼,介绍坐在床上的男人。由美觉得茉希似乎显得比先前更有精神。 由美大大地眨了眨眼。她瞥一眼茉希后,向男人打招呼。「初次见面,我是一之濑由美,请多多指教。」 寻找回忆的委托人终究是茉希,不过当事人如果对寻找回忆百般抗拒,茉希就会将由美介绍成她的友人。之所以采取这样的方式,是因为由美察觉茉希的犹疑,同时也是给茉希最后一次做决定的机会,让她确定是否要委托。 男人抬眼看著由美,又微微低下头,目光中带著一丝胆怯。 「感觉如何?有什么不舒服的地方吗?」由美缓缓走近男人,坐在茉希准备的折叠椅上。 「上午我总觉得脑袋昏昏沉沉,川津小姐过来后就好多了。」男人瞟向茉希,温柔地回答。 听起来,对方的说话方式属于标准语的腔调。虽然对方的身体线条在睡衣的遮掩下难以看清,不过就脸部和脖子的肌肉来判断,应该是肌肉结实的修长体型。根据肌肤的晒黑程度,也有在户外工作的可能性。 「这样啊,真是太好了。我想和你稍微谈谈,如果你感到不舒服,或是觉得抗拒,即使是在对话途中,也请随时提出来。」 「是京都腔呢。」男人倾耳细听。 「有什么在意的地方吗?」 「不,我并不讨厌这种温软的腔调。」 他似乎对京都腔颇有兴趣,由美决定从这一点发挥。 「你听过京都腔之类的关西方言吗?透过电视听到的不算。」 「关西的方言吗?没有,我周围的人……也可能只是我不记得。」男人蹙起眉头。 「有没有什么印象较深的字汇?或者,在你不自觉使用的词语中,让你觉得很有趣或奇怪的词语?」由美随意念出以前从来自各地的护理师口中听到的词汇。 北海道的「なまら」(namara)、东北的「たんげ」(tange)、会津的「なんだって」(nandatte)、爱知的「でら」(dera)、金泽的「がんこ」(ganko)、广岛的「ぶち」(buchi)、岛根的「がいに」(gaini)、高知的「こじゃんと」(kojanto)、关西的「えらい」(erai)、鹿儿岛的「わっぜ」(wazze),以及冲绳的「でーじ」(dēji),这些都是在标准语中等于「非常」意思的语汇。 「唔,我不太清楚,不过硬要说,『えらい』和『こじゃんと』,还有『わっぜ』跟『てーじ』好像都在哪边听过。」 男人对自己的事情交代得含混不清,这点倒也无可奈何。不过他知道富有特徵的方言一事,相当值得深究。 「请别在意,即使是这种平凡无奇的对话,我也有从中找到线索的经验。你可以放轻松一点。」 「那个……」男人看向由美。 「怎么了?」 「川津小姐问我想不想找回记忆时,我虽然回答她『当然想』,但总觉得有点害怕。」男人的脸上闪现不安的神色。 「这是人之常情,但想不起来应该很痛苦,难道不是吗?」 由美和女儿由真聊天时,即使只是忘记艺人的名字,在努力回想的过程中也会烦闷不已。明明是三不五时就会在电视上看到的面孔,却迟迟想不起名字,由美还曾为此感叹记忆力大不如前。 区区艺人的名字尚且如此,失去人生轨迹的他,心中的苦闷可想而知。 「电影之类不是常有丧失记忆的人说著『我想不起来』,抱头痛苦不已的画面吗?那是真的,脑袋深处痛得让人几乎要吐出来,眼泪跟著夺眶而出,因为自己实在太过没用。」 只要能回想起自己来自何方、究竟是什么人,就能从这样的头痛解放;但舍弃过去,在京都展开新的人生,说不定反而比较幸福。男人表示,这两种想法在他心中来回交战。 「这是当然的,得知自己的过去也有风险。可是,你确实拥有过去,仅仅是一时遗忘,而你也心知肚明,我认为这才是问题所在。」 「问题?」 「没错。至今为止,我替许多人寻找过回忆,其中也有一些是不要找比较好的回忆。不过,最重要的是,连同那些回忆在内,都是那个人生活方式的一部分。即使是令人憎厌的过去,只要曾经存在,就是组成那个人的一部分。如果是阴暗的过去,今后就要活得更明亮;如果是糟糕的回忆,就让自己幸福到足以抵销这份回忆。我觉得你不妨用这个思路想想看。」由美向他建议,就连由美自己彷佛都在玩味这番话。 「即使是讨厌的过去,也是构成我的一部分?」 「是的,不管再怎么逃避都一样。或多或少,大家都会有一、两个想消除的过去。」 「如果我以前是个穷凶极恶的人,怎么办?假使连川津小姐都嫌弃我,我该怎么活下去?我很不安。」男人抱住头。 「至少你没有前科,警方应该已查明这一点。」由美瞥茉希一眼。她既然已办理就籍手续,自然也知道这件事。 「不论你是怎样的人,川津小姐都不会嫌弃你。毕竟她就是不想见到你烦恼痛苦,希望替你做点什么,才会找我商量。我也想全力回应川津小姐希望为你分忧解劳的心愿。」由美望向茉希确认。「就这么定喽?」 茉希坚定地点头。 「一起鼓起勇气吧。」由美为茉希和男人双方打气。 男人的神色明朗了几分,由美没遗漏这个小小的变化。 「我有个请求,能把你当时穿的衣服借给我吗?」 「没问题。」男人点头。 「多谢。那么,川津小姐,能借用你一点时间吗?」 两人转移阵地到医院的咖啡厅,由美询问茉希遇到男人当天的详细情况。 「那一天是十月二十日,我和平常一样在工作。」茉希彷佛一扫先前的踌躇,破堤般滔滔不绝地说明。 那一天是星期二,傍晚五点以前,一直有常客陆续上门。店里仅有八张椅子,直到晚上七点过后才有空位。 由于七点半打烊,茉希正在确认咖啡豆的残留数量。此时,她感受到一名男客刺人的视线。他伫立在离柜台稍远的地方,紧紧盯著茉希。 「他一头蓬乱的头发,脸庞几乎有一半都长著胡碴,看上去有点吓人。」 男人穿著西装却没打领带,衬衫敞著领口,给人一种服装不整的印象。茉希朝滤杯倒进滚水,尽管告诫自己「别看」,还是禁不住在意,视线频频飘向男人。 「我以为他是流浪汉。当时他目光呆滞,朝我走过来。」 尽管他不像是要喝咖啡,但坐在吧台前的椅子上就是客人。只要和对待其他客人一样,接过点单,然后泡咖啡,仅仅如此。茉希这么告诉自己。 「我还在做心理建设,努力不要表现出嫌弃,可是就在还有一步之遥的地方,他突然从视野中消失。」茉希惊讶地探头查看,只见男人一手搭著摆设在吧台前的圆椅,摔倒在地。 「这位客人……」茉希惊慌地钻出柜台,靠近男人。 「我问他『还好吗?』,只见他费力地呼吸,脸色苍白,额头冒著冷汗,所以我想他应该是生病了。」 男人微微睁开眼,视线飘忽,似乎没有对焦。 「『你怎么了,请振作一点,哪里不舒服吗?』我这么问,结果……」 「他说了什么?」 「他说动弹不得,然后就闭上眼睛。」茉希连忙请保全人员叫救护车,没过多久,医疗救护人员就用担架把男人移送走了。 两天后,放假在家的茉希接到电话。 「保全人员说,被救护车载走的男人身体顺利恢复,却不知道身分。根据医生的诊断,他可能有全盘性失忆。」 男人对医师及护理师说不出任何关于自己的资讯,却能无碍地进行对话。 医院对这种身分不详的患者,称为「全盘性失忆」。在需要紧急救治的情况下,院方在确认患者并非装病后,会让患者立即住院。 只是,住院时间仅限七十二小时,超过这段期间,患者就会依据《精神保健福祉法》的规定,被移往医疗保护住院的法定医院。 由美知道堀川第一医院符合规定。院方当然也已向警方通报,委托警方调查男人的身分。 「那名男客拜托医院联络咖啡轻食柜的女店员。」茉希可能是回想起当时的情景,露出困惑的表情。 「所以,川津小姐才会和他产生进一步的联系吧。」由美确认道。 男人表示不想和其他人交谈,茉希无可奈何,只好前往堀川第一医院,偕同神经科医师与男人会面。 「实际见面的印象如何?」由美问。 「简直判若两人。」 茉希走进病房时,男人坐在床上。 剃去满脸胡渣也是原因之一,眼前的男人彷佛换了人似地,给茉希一种认真的印象。他一扫初见时的邋遢感,说不定也比茉希猜想的年轻。 他的头上包著网状绷带,额头显得比较窄,双眼特别醒目。 「当时他的脸上挂著和现在截然不同的沉痛表情,吐出让我大吃一惊的话。」 「是怎么的话?」 「他说『你谋杀了摩卡』。」 「谋杀……摩卡?」由美歪了歪头。这句话确实让人难以理解。 「我再问他一遍,他却反问『你泡咖啡是用曼特宁、圣多斯、瓜地马拉,以及摩卡的综合咖啡豆吧?』」 「呃……?」由美一时反应不过来。 「那是我们公司的每日特调咖啡。」 男人出现时,茉希在泡每日咖啡。男人说的特调配方,正是当天的曼特宁特调。 「我不看特调配方,也无法回答出特调所用的咖啡豆种类,他却一语说中。」 「不会是柜台哪边贴出特调的配方吗?」 男人可能是在昏倒之前看到配方。 「不,柜台没有那样的东西。」 「他又没喝咖啡……该不会是从香气?」 修习香道的人也许会拥有可辨别微妙香气差异的嗅觉,不过说到咖啡豆,又是另一回事。 或者,男人从事的是品鉴咖啡豆的工作。 「我不清楚。不过,他又继续说觉得很可惜,摩卡的烘焙用了中度烘焙的方式,破坏摩卡特有的酸味。」 「哦,居然说得这么具体。谋杀摩卡,指的就是这层意思吧。」任何东西皆有学问,由美深深感到钦佩。 「他还建议那个特调配方最好用『肉桂烘焙』。」 「肉桂?」 「指的是比中度烘焙更浅一层的烘焙方式,因为将咖啡豆烘焙成肉桂色,才叫这个名字。」更浅的烘焙方式则叫「浅烘焙」,茉希说明。 「所以,他说的方法比较好吗?他是正确的吗?」 光凭味道就能知道烘焙的深浅程度,实在超乎由美的想像。 「我当时也不知道。后来我问公司的人,如同他所说,为了充分发挥摩卡的酸味,最好用浅度烘焙,也就是『肉桂烘焙』才对。」 「你听到后想必吓了一大跳。对方应该是从事咖啡豆相关的工作,对吧?」 「总之,他对咖啡的知识相当惊人。」 茉希举出几个例子,说明男人对咖啡的丰富知识简直令人瞠目。 「他充满热情地告诉我:比起虹吸式,滤纸手冲比较好;法兰绒滤布容易残留味道,清洁管理上比较麻烦;咖啡好喝的话,咖啡果实本身的味道也会很棒;咖啡带是指赤道两端的南北回归线以内的热带及副热带的区域,所以咖啡树会被当成只能在高温下才能生长的作物,但利用温室栽培,即使是日本也能种出咖啡豆。」茉希带著微笑讲述,由美从她的表情看到近似母性的情感。 「原来如此,川津小姐后来又数次拜访了这名男人吧。」 「没错。」 「你们谈了那么多,他还是完全想不起自己的名字和住处?」 「是的,关于这部分,他什么都记不得。」茉希摇头。 「警方那边也都没消息吗?例如,这名男性的来历,以及其他资讯之类。」 「完全没有。」 「川津小姐打算帮他支付治疗费吗?」 茉希点头。「病房的名牌上写著『高丸一郎』,总觉得于心不忍……虽然我其实没有义务。」她说著说著就垂下头。 患者住院接受治疗时,必定需要姓名。患者身分不明的情况,就会以发现患者的地方取名。 「另外,川津小姐,你是不是替他办理了就籍的申请手续?」 「……」 果然如此,由美确认了心中的猜测。 「你打算收留他吗?」 患者依照自身意愿选择监护人,并得到被选择的当事人的同意,以及主治医师的许可后,只要医疗费在支付上没有问题,在患者病情安定的情况下便能申请出院,在茉希的家里休养。 此外,男人也能申请新的姓氏,将茉希的家申请为他的户籍地。 「不,我家那边的公寓刚好有空屋,我打算让他住在那边……总觉得放不下他,我也不知如何是好。」 茉希不知所措的样子,让人几乎看不下去。 「换句话说,川津小姐打算在查明他的身分前,为他提供协助,同时办理就籍手续吗?」 就籍手续大约需要两、三个月的时间,如果在这期间查明他的身分,茉希就会取消申请。 「如果置之不理,三个月后他仍处于户籍不明的状态,行政人员就会把他视为路倒病人处理,那实在太……」茉希垂下眼,再次露出悲伤的表情。「你应该觉得我是个奇怪的女人吧,竟随便收留身分不明的男人。」 「我并不在意,只是,你确定想知道对方的出身来历吗?」 这一点得事先弄清楚才行。 从茉希为男人想了姓名、办理就籍手续,还将新的户籍地设为她的公寓来看,她应该已做好和男人携手共度人生的觉悟。问题在于,她是否真心希望查明男人的来历。 「他说只要有我在就感到安心,一看不到我就会害怕,所以……」茉希目光游移,彷佛在寻找其他藉口。 「川津小姐,容我确认一下。」由美语调转为强硬,看著茉希的双眼。 「请说。」茉希脸上写满不安。 「距离你写信到我的节目商量,过了将近一个月,这段期间你应该相当烦恼。对于是否要查明他的身分,你其实有些犹豫,不是吗?你明白我的意思吧。」 由美很清楚茉希对男人抱著强烈的情感,因为她表现出的态度和「待客态度差,缺乏笑容」的公司评价,简直判若两人。 茉希谈起男人时,流露的温柔眼神已道尽一切。 「在我看来,他的年纪已在四十岁中段吧。」 「大概是……」 「换句话说,他很可能有家室。」 由美讲到「家室」时,茉希眨了眨眼。不知究竟是时机凑巧,还是她对由美的话产生反应。 「其实,打电话给一之濑小姐的节目时,烦恼得不得了。如同你刚才所见,他毫无保留地相信我。我从未如此受人信赖,每当会面结束,回到家后,我就会突然感到一阵寂寞。」 茉希时常梦到去探望他时,却发现他突然从病房消失无踪。 「意思是,你对他抱持著特殊的感情吗?」 尽管这件事几乎不言自明,由美还是希望说出来确认。 「我也不清楚,只是觉得开始依赖他,才希望起码要抹去他突然消失的恐惧……」 茉希可说身处左右为难的窘境。查明男人的身分,很可能会影响到目前身为保证人的茉希的立场。 「查清他的身分,真的会比较好吗?」 「我愈来愈不忍心看他痛苦。我想他本就是不太爱说话的人,但我们却能心意相通,彷佛我从以前就和这个人一起生活——我觉得我们之间,存在著类似这样的气氛。只是,他有时给人的氛围截然不同:他会盯著空中一点,沉默不语,拒绝所有东西。他其实真的很痛苦。」茉希再次垂下眼,彷佛无法忍受沉重苦闷的气氛。 「可是,川津小姐,一旦查明他的身分,不管你们对彼此的心意如何,他也许必须回到原本的归属,你做好觉悟了吗?」由美表露出坚决的态度。因为她认为带著同情,最终反而会伤到茉希。 「觉悟……吗……」茉希目光低垂,直盯著桌子,然后抬起头。「我也只能这么做了。」 「我明白了,回忆侦探社接下你的这份心意。」 2 「大家都说,凡被交通鉴识科调查过,连点渣也不剩。」面对由美带来的男人衣物,茶川嘟哝。 「真的吗?还请大显神通,拜托。」 「别用那种眼神看我。」茶川摸摸脑袋。 「我带了这个,一起享用吧。」由美将茶川喜欢的出町二叶的「红豆大福」放在桌上,打算起身泡茶,却发现搞不清楚茶川事务所的茶水间位置。「怎么,这里简直像理科教室。」 「要不要来喝点大人的饮料?」茶川露出调皮的眼神。 「我的原则是,工作时不喝酒精饮料。」由美坐回椅子上。 「这点倒是没问题,我说的就是无酒精饮料。」茶川一脸开心地应道,往随身杯中倒入某种饮料。 「这不是威士忌吗?是不是加了什么奇怪的东西?比如安眠药之类的。」由美看著茶川递来的随身杯,里面的液体怎么看都是威士忌。凑近鼻前一闻,杯中果然飘出麦芽的香味。「还飘著单一麦芽的气味。」由美瞪著茶川。 「哎,就喝喝看嘛。」 茶川除了热爱喝酒,还是甜食爱好者。他是一个连红豆馅馒头,都能若无其事地配酒吃下肚的酒鬼。 「我不是才说了吗?我在工作时不喝酒。」 「我就说这不是酒嘛。」茶川抢过由美的话头,「真的很好喝。」 在茶川的催促下,由美小心翼翼地抿一口随身杯内的液体。 口中的液体果然带著麦芽威士忌的味道。「茶川先生真讨厌,老爱捉弄人,这明明是苏格兰威士忌。」 「会觉得热吗?」 「要多喝一点才会知道。」由美大口喝下杯中液体。 因为确实好喝,由美又喝了第二口、第三口,饮尽随行杯里的饮料。 「嗯?身体完全不会热,真的不含酒精呢。」由美盯著见底的随行杯。 「我先前不是说了吗?这是用上等大麦的无酒精单一麦芽威士忌。如何,好喝吧?味道魔术师一出马,要办到这种事也是易如反掌。因为现在流行啤酒或烧酌调酒,我就把目光放在潮流的前头。现下正在申请专利,一定能大赚一笔。」 「话是不错,我能理解开车的司机在口渴时,会想喝有清凉感的啤酒风味饮料水,可是会有人在口渴时,特意去喝有威士忌味道的饮料吗?」 「真是往这难得的大发明泼冷水呀。要做出单一麦芽的风味,可是费了我一番苦功。我才对上一个试喝的佳菜说:『你们侦探就是要冷硬派一点。』如果是这个,你们即使在工作也能喝,不是很帅吗?」 「这话真傻气。不过呢,因为很好喝,就原谅茶川先生。」 「不胜感激,多谢、多谢。」 「比起这件事,茶川先生,拜托了。我手上的线索只有这些衣服。我相信全京都之中,眼力胜过交通鉴识科的人,只有茶川先生。」 由美深情望著茶川。尽管刚才喝下的是不含酒精的苏格兰威士忌,茶川脸颊还是转瞬红了起来。 「用那种醉人的眼神看人,可是犯规啊。」 茶川看起来几乎一路红到头顶。 「那你愿意帮我查查看吗?」 「我会查查看,只是交通鉴识科的手腕厉害,要再查出什么应该很难。」 「我是相信的。」由美双手在胸前合十。 「相信什么?」 「相信茶川先生即使在连渣也不剩的证据上,也一定能找出线索。」 「由美小姐的嘴巴真甜。没办法,我就展现一下实力吧。相对地,下次要不要一起去喝有含酒精的饮料?我想聊些私人的话。」茶川举了举手中的杯子。 「我知道了。尽快结束这件案子后,我就陪茶川先生喝一杯。」 「说定喽。」茶川像喝麦茶一样,咕噜咕噜喝下威士忌风味饮料。「对啦,由美小姐,有件事想麻烦你向衣服的主人确认一下。」茶川突然想起似地开口。 「嗯,什么事?」 「我想请你问他,能不能把这个分割成碎片。」茶川比著装衣服的纸袋。 录完节目,结束工作上的讨论后,由美看了看手表,下午四点半。 她在地下铁四条站下车,走了一小段距离,前往高丸百货。 咖啡轻食柜台前的位子已满,由美便在面包店打发时间,等待空位出现。她的运气不错,一名上班族在五分钟后起身离席。由美快步上前,坐在圆椅上。 「一杯热咖啡。」 茉希瞥由美一眼,但是脸上没有半点笑容,和在病房时简直判若两人。如果茉希作风如此,由美也无话可说。 由美一边喝咖啡,等待搭话的时机。她想到这里不方便谈话,于是写下便条,表示需要剪开男人的衣服,希望得到男人的许可。 「不好意思,川津小姐。」由美趁茉希手上得空的瞬间出声,将摺起的便条纸递给她。 茉希微微点头,将便条纸收进围裙的口袋。 「麻烦联络我。」由美留下这句话,便饮尽咖啡起身离席。 茉希的表情令她在意。尽管茉希在工作场合的表情向来如此,不过由美这次感受到异样的冷淡。 难道茉希昨天和由美分开后,发生过什么事,改变了她的想法吗? 由美回到侦探社时,茉希打电话来。 「请问真的有必要剪衣服吗?」茉希的声音听起来毫无精神。 「因为交通鉴识科的人是以车祸为前提进行调查,而我们是要找出和他身分有关的线索。」 「这样啊……」对方的语气听起来实在不像同意。 「怎么了?他可能会抗议吗?」 「不,不是这样。只是,我对剪衣服有点抗拒感。」 「总之,麻烦你代为转达。」由美说完后挂断电话。 一如由美预料,从茉希的反应,看得出她后悔委托侦探社调查男人身分。 即使茉希心知这么做才对,但在调查实际展开后,对于最坏情况的恐惧便会掠过她的脑海。 不追究男人的身分,静待就籍手续完成,他便会有新的名字和户籍。如此一来,茉希也许就能堂堂正正和他在一起。 事发过了大约一个月,警方并未在失踪人口中找到符合他特徵的人物。从这一点来看,他可能没有家人,即使家人确实存在,他们也没提报失踪人口。假使他没有家人,成为京都市民过生活,也不会构成任何问题。 然而,万一有等著他回去的家人……由美一想到这点就觉得胸口发疼。这么一来,他的家人可能失去心爱的儿子、丈夫,或是父亲。 由美不只是为男人的家人著想,正因希望茉希幸福,才无法对两人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让别人不幸,是绝对无法得到幸福的。 由美想的不是因果报应,或是任何道德面的考量,而是由美至今为止亲眼所见的经验。一名女子爱上有家室的男人,破坏对方的家庭后,没能过上幸福美满的生活,而是同样被别的女人抢走心爱的男人。 由美也见过夺取公司的社长,最后被股东会议赶走的案例。起码在由美的周围,存在著宛如公式般的法则。 由美心中萌生想和浩二郎聊聊的念头,不过她只是咬著嘴唇,拿出安全帽往外走。 公式确实存在。 她在心中低语,跨上爱车katana。 她一路骑到鞍马山,在专属她的夜景景点熄掉引擎。 比起在拥有辽阔视野的地方欣赏夜景,由美更喜欢从茂密的树木缝隙间望见的城市灯火。只要稍微改变观看的位置,街道的灯火就会像万花筒一样展现不同风貌。正因周围一片昏暗,宝石才分外璀璨耀眼。 三千代姊是好人,所以——不行,绝对不行。 温度应该下降不少,由美却不知为何丝毫感觉不到寒冷。她能切身体会茉希对男人的一片痴情,同时也因她能理解茉希的苦楚,才觉得难受。 由美的手机铃声响,是女儿打来的。 「由真,什么事?」 「咦,妈妈怎么鼻音好重?该不会是感冒了?」由真问道。 「因为我刚刚在骑机车。怎么了?」 「那个呀,奶奶来了,还带好多肉。」 「是寿喜烧对吧。」 「嗯,她要我问你什么时候到家。」 住在大原的母亲会带著食物上门,都是在她找到适合由美的再婚对象的时候。 「我知道了。嗯,跟奶奶说我七点到家。」 由美虽然不想听母亲提起再婚的事,不过寿喜烧实在充满魅力。 「不过你吃完饭后,应该又要出门吧?」 通常在做晚饭、和由真一起吃过后,由美会再出门处理一件工作。由真虽然什么都没说,但一定感到寂寞。 「不,今天妈妈想在家热壶酒来喝。」 「真的啊,那我来帮妈妈倒酒。我等你,路上小心。」由真像个小大人似地笑道。 「你比较像那个当妈妈的。」由美也笑著挂断电话。 从厨房传来母亲和由真的话声,由美倏然睁开眼。两人似乎在准备早餐,由美闻到味噌汤的味道。 由美和母亲一直谈到早上,最后由美在暖桌里睡著。 「由美大人,早安。」母亲露出难以置信的表情,将饭碗端来。 「就算你喝了酒又睡得晚,好歹也该帮由真准备早餐,毕竟你是妈妈。」由美的母亲唠叨由美,说她之所以对再婚兴趣缺缺,就是怕不得不改掉她现在这种随心所欲的生活习惯。 母亲只是因为由美回绝她带来的亲事,从早上就心情不好。 「玉子烧看起来好好吃。」 由美坐起身,看著暖桌上的玉子烧,拣起一片拋进嘴里。 「我说你啊!小孩子在看,你还这么没规没矩。」母亲用恐怖的目光瞪著由美。 「我不记得教出这种没教养的女儿。由真,不可以学你妈妈。」 「不会的,我要成为书法家。」由真正座在桌前,合起双手说一声「我开动了」。 由真自从向佳菜子学习书法后,就对书法十分热衷。此外,她最近又看了电影dvd,内容描绘少女透过书法挥洒青春汗水,于是坐在砚台前的时间又增加。 「由真这么了不起,奶奶安心了。妈妈就拜托你啦。」 「交给我吧。」由真朝由美露出骄傲的表情。 「今日风向不利呀。」由美喃喃自语。 3 两天后,由美和浩二郎来到位于京田边市的京都府田边警署。 国道三〇七号公路沿线,一处亦称为「杀肉场」的中古车解体厂遭到警方破获。警方在其中一辆正在解体途中的箱形车上,发现令人在意的布料痕迹。浩二郎他们就是得到这个消息,才会来到警署。 交通课从失忆男性的外套钮扣上取得烤漆片,将追查范围缩小到国产箱形车。当他们在「杀肉场」发现符合的车辆时,慎重进行鉴识作业。由于鉴识人员在箱形车上查到的纤维与失忆男性的衣物一致,便透过茶川联络浩二郎。 田边署的警官表示已从茶川那里得知,有一名疑似车祸被害者的失忆男性,而浩二郎正在调查他的身分。 「总之,如果没半点违法的可能性,我们也没办法对『杀肉场』展开调查。所以事故车还留在现场,算是帮了我们一个忙。」 「杀肉场」是迅速解体失窃车辆,销售往东南亚的作业场所,有时也会成为外国人买卖药物的据点。 尽管「杀肉场」的背后存在著组织犯罪集团,毕竟属于私人所有地,警方难以对「杀肉场」展开搜查。为此警方需要大义名分,例如工厂内可能有事故车,当成调查的理由。 「哪里,我们才要谢谢你们的通知,真是帮了大忙。」 「箱形车似乎在京田边市内被放置了一阵子。解体业者接到一个男人打电话来,说希望报废车子,希望他们可以接收。」 对业者而言,箱形车算是受欢迎的车种,于是马上答应。 「不过,真亏这辆车竟还没遭到解体。」浩二郎感慨地说。 「这一个月来,我们一直睁大眼盯著『杀肉场』,可以说算是我们的搜查加强月。」 「原来如此,即使他们手头上有肉,也没办法动刀。」 「另一个原因,就是『杀肉场』似乎会先从状态比较好的车子开始解体。」 「意思是,那辆车的损伤很严重。」浩二郎确认道。 「嗯,挡风玻璃撞到了电线杆,车主大概是想掩饰撞到人的痕迹。」 能在车上找到被害者衣服的布料痕迹和纤维,似乎是运气好。 「你们知道是撞到哪根电线杆吗?」 「知道,痕迹和b老人中心前的电线杆一致。」 「换句话说,那里距离车祸现场应该不远?」 「依常识来想,应该是这样。这辆箱形车是在一个半月前被偷的。对方是会刻意掩饰肇事痕迹的犯人,可能也会为了推迟查明被害人身分的时间,拿走他所有随身物品。」 假使男人真的是一路从京田边市走到高丸百货,就符合医师的见解。这么一来,也许男人就住在京田边市。 「被害人是本地人吗?」由美询问。 「我们接下来会拿著男性的照片去问话,搜集目击情报。」 「我们也会分享现有的情报。如果你们查到什么,请通知我们一声,麻烦了。」 如果男人是京田边市的居民,茶川就不需要剪碎他的衣服,毕竟由美并未从茉希那边得到好消息。 「我知道了,这边也万事拜托。」 事故车属于证据,浩二郎他们没办法直接看车,只能问到车种和颜色。 一来到田边署出门不远的停车场,浩二郎便出声询问:「由美,要不要试著查查看京田边市内的咖啡专卖店?」 「咖啡专卖店吗?」 的确,那个男人对咖啡豆拥有令茉希啧啧称奇的知识。 「我也喜欢咖啡,每次看到店家门前写著使用优质咖啡豆或是自家烘焙等,就会忍不住凑过去瞧瞧。」浩二郎露出微笑。 「实相大哥是说,市内若有那种咖啡店,他可能会顺道路过?」 「嗯,既然能透过香气说中配方,实在很难想像他会是门外汉。搞不好他是鉴定咖啡生豆品质的杯测师,或是他就在做自家烘焙,抑或是咖啡豆的输入业者。不管怎样,我想他一定是专家,为了工作来到京田边市,应该不是这里的居民。」 「你认为他很可能是来工作,不幸遇上车祸……」 由美好不容易才将调查范围缩小到京田边市,又得将范围扩展回不特定地区。 浩二郎说明男人音信全无将近一个月,如果他是这个城市的居民,京都府府警总有办法找到他。警方在他进医院后没多久,应该已向京都府各处提出调查申请,再将范围扩展到全国。警察会就已提报为失踪人口的人进行搜查。收到调查申请的自治团体也会透过市政人员和民生委员,调查有无符合的人。 「这样啊……」 「你不需要这么灰心,查查他可能造访的咖啡店,或许能找到什么线索。」浩二郎推测男人住得愈远,要找的咖啡店应该会更有特色。 「不是单纯味道好,或是店内气氛佳,而是特色足以吸引专家目光的咖啡店。」 「专家会抱持兴趣的店吗?」 「嗯,这么一来,说不定他果然是被咖啡豆吸引。」 由美和浩二郎道别,骑机车前往堀川第一医院。 将京田边市和咖啡豆连结在一起,向男人提起这个推论,搞不好他会想起咖啡店的名字或特色。听到浩二郎的建议,由美有些激动。 半途上,由美在书店买了汽车杂志。看到冲撞自己的车子照片,也许能刺激男人的记忆细胞。可是,由美来到男人的病房却大吃一惊。病房内不见男人的身影,连房门旁的名牌都取下。 茉希约莫替他办理出院了。 由美向护理站询问。一如她的猜测,昨天男人已在茉希的陪同下出院。 糟糕,是昨天吗? 茉希似乎开始焦急,不能再让她轻率行动。 尽管猜想对方还在上班,由美仍试著打茉希的手机。不出所料,茉希关掉手机电源。 由美改为打电话到高丸百货,请接线员转给「京都咖啡」的咖啡轻食柜,却发现茉希身体不舒服请特休。 由美急忙前往茉希留在契约书上的住址。 从五条通往南转向壬生川通没多久,就是茉希所住的「壬生公寓」。由美停下爱车katana,前往目的地的一〇三室。她快步走到门前,敲了敲门。 「来了。」门后传出茉希的应答。 「川津小姐,我是一之濑。」由美感受到门后的人旋转门把,便出声唤道。 「一之濑小姐……」门开了,映入由美眼中的是茉希睁大双眸的脸庞。 「听院方说,你替他办理出院手续了。」由美拉开半掩的门。 男人就坐在饭厅深处的暖桌,面朝门口。他向由美点头致意,尴尬地弯著背,双手缩进暖桌。 「我有话想和你谈谈,方便让我进去吗?」 「啊,好的。」茉希颔首,慌张地摆出拖鞋。「我也有话想和一之濑小姐说。」 「请说,是什么事?」由美率先询问。 茉希将茶摆在暖桌上,郑重开口:「请立即归还他的衣服。」 「立刻吗?」由美保持正座的姿势,凝视著茉希。 「是的,我想取消委托。」茉希不肯对上由美的视线。 「所以,你打算直接办理就籍手续,和他一起生活吗?」 茉希不发一语,坚定地点头。 那是她的决心,还是觉悟? 「你的想法又是什么呢?」由美询问男人。 「我……有点累了。」男人连连眨眼。 「你是指,对思考过去感到疲累吗?」 「不,我对一切都筋疲力尽。之前我听到你的一番话,确实抱著一种『我该知道自己的真正身分,彷佛不这么做不行』的心情……可是……」 「可是这么做,开始让你感到痛苦吗?」 「与其说痛苦,不如说焦躁难耐。」男人形容自己彷佛在追逐海市蜃楼。 男人用海市蜃楼来比喻,大概是想说追逐的是一场近在眼前,却又无法捕捉的幻影。 「你真的觉得这样好吗?即使你失去记忆,你的家人一定仍有许多与你共度的回忆,不是吗?他们今天想必仍在某处,过著与往日相同的生活。」 「那种事情我也明白,就是因为我明白,才会对想不起来的自己感到焦躁。只是这个人的存在,在我心中愈来愈大。假如没有她,我什么都不是。」男人睁著布满血丝的眼睛,看向由美。 「难道你想依赖川津小姐过活吗?」虽然知道这番话对现在的他太过严苛,由美仍毅然说出口。 「一之濑小姐,你说得太过分了。」茉希出声抗议。 「川津小姐,当初我应该问过你是否做好觉悟。」 「那个时候……」 「你会感到迷惘也是无可厚非,我认为这代表你有多认真看待此事。然而,不过短短一段时间,你就改变心意了吗?」 「我听说就籍手续若顺利,年底前便能有结果。」 茉希将视线投向由美,不好意思地解释。「我想和他共度新年。毕竟新的一年,新的开始。」 「你说的就籍手续,现在可能会面临中止。」由美用公事化的口吻告知。 发现肇事车辆,就会展开肇事逃逸的搜查。如此一来,查明被害者的身分,也会变成当务之急。 至今为止,男人只是单纯的身分不明人士,一旦确认他是车祸受害者,警方的对应也会有所不同,因为警方必须考虑被害者和加害者之间的因果关系。浩二郎这么对由美解释。 「这话是什么意思?」茉希扬声提问,男人也注视著由美。 「今天在京田边市发现一辆箱形车,那辆车上残留著与你近距离接触的痕迹。警方断定,那就是撞到你的肇事车辆。」由美讲到后面,转而对著男人说明。 「京田边……」男人歪头。 「这个人在京田边……」茉希不安地复述后,和男人面面相觑。 「请看。」由美翻开汽车杂志的其中一页,询问男人。「这是和肇事车辆同款的车子,颜色一样是白色,这让你想起什么吗?」 男人拿起杂志,紧紧盯著上面的车子照片。他的视线在书页中游移,偶尔戛然凝固,复又开始仿徨。 「你确定我就是被这辆车撞到吗?」他盯著杂志问。 看到撞了自己并逃逸的车子,似乎让他受到不小冲击。 「应该是的。」 说不定在被撞的当下,他正注视著车子。颜色也好,形状也好,这应该能帮助他回想起什么。不,即使是声音也好。 「如何?」由美询问宛如凝固一般,一动也不动的男人。 「我想不起来。」男人激烈摇头。 「车祸现场还没查明,不过警方认为肇事者是为了隐藏撞到人,而刻意撞坏自己的车。由于车子是在京田边市内毁损,警方判断车祸地点应该不会离太远。」 「我曾待在那个叫京田边的城镇吗?」提出疑问的男人一脸痛苦,数次紧紧闭上眼。每当他紧闭双眼,总是用力咬著牙关。 「我想是这样没错。虽然只是我的推测,不过你约莫是为了寻访咖啡专卖店,或是某家富有特色的咖啡店,才来到京田边。」 由美举出男人对咖啡的深厚造诣,加强推论的可信度。 「我?为了咖啡专卖店或咖啡店?」由美注意到男人倾身向前。 「这还只是猜想而已。」 当然,这个推测也可能完全错误。说不定是在别的城镇肇事,才开到「杀肉场」旁撞电线杆。由美认为浩二郎告诉她这个想法,只是给她调查的提示。 「接下来,我打算去寻找你拜访过,或者你想拜访的咖啡店。」 「咖啡专卖店……」男人喃喃低语,茉希一脸不安地看著他。 「我会全力以赴,找回你的过去。如果你面对过去,还是回想不起来,也无可奈何。毕竟你已尽了一个男人——不,尽了一个人的诚意。」 「相反地,如果我什么都不做,就这样在这里生活,代表我没有诚意?」 听到男人这么说,茉希高喊:「你维持这样就好!」 「川津小姐……」由美用安抚的语调呼唤她。 「一之濑小姐,这项委托全部撤回,请你结帐。」 「这样好吗?」由美轮流看向两人。 「这样就好。」茉希瞪著由美。 「是吗?既然如此,也没有办法。」 委托人说得斩钉截铁,由美束手无策。 「请你马上结算金额。」 茉希言下之意,彷佛是这么做,就能和回忆侦探社切断所有关系。 「川津小姐,我们不会向你请求调查费用。」实际开销并不是多大的金额,不急于一时。」由美应道。 「这样我很困扰。」 「毕竟我没交出一份让川津小姐满意的报告书,这是敝公司的方针。」由美喝完茶站起,「我会马上归还衣物……」她说完随即离开。 偶尔也会发生这种状况。 由美不停这么告诉自己,回到侦探社。 「是吗?她取消委托了啊。」浩二郎遗憾地说道。 佳菜子和真出门查办新的案子,晚上的报告会议只有由美、浩二郎和三千代三人。 「是我办事不力。」由美反省对茉希过于投入自身的情感。 「不,是这案子太难办。要有委托才能行动的侦探,还是有极限。」 「不过,就像由美说的,如果破坏对方的家庭,川津小姐也是罪孽深重。」 「没错,罪孽深重啊。」 罪孽深重,复诵这句话时,由美的胸口怦怦直跳,萌生就连三人一起碰面,都像在做坏事的感觉。 「可是,三千代姊,不论是川津小姐或是那名男人,其实都不是罪人。」 由美不知为何生起气,反驳三千代。 「是吗?那名男人失忆,但川津小姐应该知道对方可能有家室吧?」 「话虽如此,不过我想说的是,川津小姐是出于善意才帮助那名男人,她大可放著不管,是那名男人开始依赖川津小姐,彼此感情逐渐升温才……」 由美无法说明理由,这才发现自己只是想反驳三千代。她深知这是因为浩二郎的存在,在她的心中比以前更为巨大。 感情无法以道理论述,茉希想必也明白自己的打算有违正道。 身为回忆侦探以前,我也是个女人,理应更体恤茉希小姐的心情。就是忘了这一点,才增添她不必要的不安,导致她关上原本试图敞开的心门,和男人一起退回两人的小天地。 由美觉得失败的原因彷佛就在眼前,而且愈来愈清晰。 「接下来,你打算怎么办?」浩二郎问由美,像是看穿她现在的想法。 「我想再见川津小姐一次。」 「嗯,即使要撤退,也要你能接受才行。此外,记忆只要一点一滴地拼凑回去,就能修补,回忆却不一样。回忆是由人的心情构成,伴随著心情才会变成回忆。身为回忆侦探,千万不能忘了这件事。」浩二郎说完,递出一张便条纸。 由美接下便条纸,看著上面的内容。 「copper股份有限公司董事长,对马正太?」 上面除了公司名称,还写著位于神户港区的地址及电话号码。 「这是咖啡店经营方面的顾问公司,他们出版一本叫做《如何经营咖啡店》的季刊杂志。」浩二郎说明。 浩二郎和由美分别行动后,便前往国立国会图书馆的关西分馆,开始一本本查阅咖啡店相关的杂志。 「我试著问了其中几家内容比较丰富的杂志,其中欣然答应协助调查的,就是这位对马先生。虽然只是透过电话交谈得来的印象,不过他对咖啡店似乎非常清楚。我目前只告诉他,我们在调查失忆的人的身分。」 「我明白了。」 「由美,还有一件事,替川津小姐著想虽然重要,不过我希望你也能考虑到那名男人的心情。」 「我的确是抱著这样的想法。」 「那就好,因为他嘴上说的,并不一定是他的真心话。」 「浩二郎大哥是指,他也许是在说违心之论吗?」 「不,我并未直接和他交谈,无从得知这一点。只是,无法化为言语的心情确实存在,你应该很清楚。」 「我……」浩二郎的话刺中由美的胸口。 言语虽然方便,却并非万能。由美当护理师时,便对此深有感触。 由美听过许多言不由衷的言论:夸口没有任何未竟心愿的男人,曾在半夜哭泣,因为他认定自己的胃溃疡是胃癌;老是说媳妇坏话的婆婆,其实最为倚赖的正是媳妇;将儿子列在不想见的人的名单的母亲,却在遗言中将所有财产留给他。 「假如没有她,我什么都不是。」男人的这句话,背后或许正是他对自己依赖茉希的好意,所感受到的焦躁。 由美想起他看著杂志上车子照片时的眼神,以及他得知由美要寻找咖啡店时的表情。他探出身体,似乎正在倾神聆听由美说的话。 由美开始觉得,他还没下定决心和茉希携手展开新的人生。 对马有著一头白发,连胡子都是一片雪白。 由美自我介绍后,对马就说自己虽然看起来老,其实刚上五十岁。他这么介绍完,笑了起来。 「哎呀,没想到能与一之濑小姐见面。由于工作因素,我常看京都的电视台,所以一接到实相先生的电话,我马上想到应该是那次谘询的人。」 对马也看过茉希向节目提出谘询的那一集。 「那么话就好说了,其实是这样的。」由美告诉对马,她从茉希口中听到的男人对咖啡的知识,以及他从香气就猜出咖啡豆的特调配方。 由美也补充浩二郎的推测,男人也许是为了京田边市内的特色咖啡店而来。 「原来如此,真是有趣。呃,虽然这么讲,对遇到车祸而失去记忆的那位先生实在失礼。他对咖啡的知识确实非同小可,那不是协会认定的二级或一级就能达到的程度。我以前在输入咖啡豆的公司工作,能透过香气就说中特调配方的人,也是屈指可数。如果是杯测师这种咖啡豆的专家,倒还有可能。」 鉴定士的认证区分为商品设计、生豆鉴定、品质管理,目前各个分类的鉴定士人数都仅有十几人,其下的一级人数约四百五十名,二级则是五千人左右。 对马向由美道声抱歉后,取出手机。 他联络认识的杯测师,随后又接连打给三人,最后对由美说:「我向几名身居要位的杯测师打听,目前似乎没人失踪,也没听到类似的消息。我现在正在请他们各自确认,如果是受到认定的专家,马上就会揭晓。在等待的期间,来看看京田边市内三家具特色的咖啡店。」 对马将一张由文字处理机印出的纸递给由美。内容是他在接到浩二郎的电话后,列出的清单。 「第一间店『ogc』是贩卖有机栽培咖啡豆的店,下一间『咖啡带』则是使用国产咖啡豆的店,而第三间的『调味』一如其名,是调味咖啡豆的专卖店。如果是对咖啡有兴趣的人,每一间都是会令人想登门造访的店。」 对马也准备好登有三间店报导的各期《如何经营咖啡店》杂志,并表示已知会过店家。 因为调查方向有眉目,由美松一口气,接过对马泡的自豪咖啡。对马自豪的咖啡确实不负推荐,咖啡香气诱人,就算不加砂糖,也带著淡淡甜味,味道十分芳醇。 由美一边品尝咖啡,一边和对马聊天时,对马的手机响起。 根据回报,杯测师中并无失踪的人。 4 尽管手头上还有其他案子,而且委托人仍处于无法下定决心的状态,由美依然造访三间咖啡店,并在「咖啡带」得到有力情报。 由美马上联络茉希,表示无论如何都想向男人确认一些事。茉希只是冷淡地表示已和由美毫无瓜葛。 「拜托,我们可能查出他造访的店了。」由美不肯死心。 「我还在工作,就这样。」 「等等,川津小姐,别挂电话。你之前说公寓还有空屋,他仍住在你那边吗?」由美大声问道,但电话已挂断。 无可奈何之下,由美只好赶往茉希的住处。 由美飞车五分钟后,抵达公寓。她先去茉希的住处一趟,但无人回应,里面也没有人的气息。由美回到公寓入口,确认邮箱。没有名牌的邮箱只有三〇三室。她立刻奔上三楼,敲了敲门。 门后明显有人,但男人不肯露面。恐怕是茉希叮嘱过他,不论是谁来都不要开门。 「我是一之濑,有一件事无论如何都想向你说一声。」由美从门外搭话,却毫无回应。 「你可能造访过的咖啡店查出来了。」 由美感受得到男人走近门旁。 「你果然是咖啡豆的专家,而且你似乎想用自己的双手,栽培出理想的咖啡豆。你怀著一个宏大的梦想。比起身分那些琐事,我对你的梦想更有兴趣。难道你不想得知,你以前怀抱的梦想是什么吗?」由美彷佛面对男人说话,声量足以传进隔著一道门板的男人耳中。 一如浩二郎说的,我是回忆侦探。这个人的梦想,才是最重要的回忆。 过了一会,静静传来门打开的声响。 「请进。」男人只露出半边脸,悄声邀请。 「何不出来呢?」由美轻轻劝道。 「出来?我还是……」他畏缩了一下,反射性地想关上门。 由美握住门把,阻止他的动作。 「你不想去那家咖啡店看看吗?」 由美无论如何都想带男人离开。 一个月前飘然来到店里的男人,向咖啡店的店长说:「这里的咖啡是冲绳产的,不过在离咖啡带更远的北纬三十四度,也能种出咖啡豆。」 对于知道咖啡带的极限界线,使用冲绳的国产咖啡豆的店长而言,男人的这番发言相当具有冲击性。 听到这段对话,由美想起茉希转述的男人发言:「咖啡带是指赤道两端的南北回归线以内的热带及副热带的区域,所以咖啡树会被当成只能在高温下才能生长的作物,不过利用温室栽培,即使是日本也能种出咖啡豆。」 店长表示,虽然单看照片无法确定,但见面谈话,就能确定是否同一人。 「现在就要去吗?」从语调听得出他开始感到害怕。 「是的,现在。」 「可是……」男人缩起身子。 「你有保暖一点的衣服吗?坐我的机车过去。」 「机车总觉得有点恐怖。」 由美很清楚男人害怕的并不是机车。 「没问题的,只要加件衣服就好。」 「我有川津小姐在出院时准备的夹克。她知道这件事吗?」 「她不知道,我没告诉她。」由美刻意选择切割两人关系的说法。 「那我没办法去。」男人再度试图关门。 由美一边阻止他关门,同时鼓足劲劝道。「你曾有伟大的梦想,和你谈过的店长说希望能品尝你的梦想。」 「品尝?」他握著门把的手放松力道。 「其中的意思,你何不直接问店长?来,我们去寻找男人的梦想吧。」由美大声说道。 男人彷佛被由美的声音操纵著,摇摇晃晃地走回房间,然后穿著夹克和围巾,回到门口。 由美将留给茉希的便条纸放进她住处的邮箱,发动了katana机车的引擎。 店长一见到男人,就说他是之前来过店里的人。只是当时两人并未交换名片,所以无从得知男人的名字和身分。 店长告知男人当时做过的事情,但他依旧什么也没想起来。 不过一谈到咖啡豆,两人就聊得热火朝天。 适合咖啡豆生长的条件中,气温要保持在十五度到二十五度之间,并处在年间降雨量一五〇〇到二〇〇〇毫米的潮湿环境,排水良好的土壤则可透过人工方式制造出来。 再来是标高,阿拉比卡咖啡豆需要一〇〇〇到二〇〇〇公尺的海拔,所以被视为不可能栽植成功,这层限制希望能找出办法加以克服。两人谈到这里,男人眼中露出截然不同的光芒。 「在日本种出和牙买加蓝山第一相同味道的阿拉比卡咖啡豆?」男人喃喃低语。 「没错,你那时候也说了类似的话。」店长点头回应。 「如果是真的,该有多美好。」男人事不关己地赞叹。 「你当时这么说:『如果能做到这一点,就要栽培出最符合日本人喜好的咖啡。』听到你这番话,我回你:『如果完成,请务必拿来我们店里。』」店长郑重地重述。 「那种事……」 「如果真的成功,不会很想喝喝看吗?」店长漾起微笑。 「嗯,那是自然。大幅偏离咖啡带的蓝山咖啡豆的味道,实在非常吸引人。当成一种志业,想来也很有意思。」男人彷佛记忆复苏,口气非常轻快。 由美看到他的神情,不禁觉得男人必定从事咖啡相关的工作。 店长不记得正确的日期时间,不过男人明显是在造访「咖啡带」咖啡店后,才发生车祸。这一点会是追查他行迹的有力线索。 由美将男人送回公寓。当由美准备跨上机车时,男人唤住她。 男人主动表示要提供原本的衣服。咖啡店长的那一句「不会想喝喝看吗?」似乎是让他这么做的动力。 「可能会被剪碎检验喔。」 衣服仍装在由美归还时的纸袋里。 「我还是觉得知道过去很恐怖,但既然以前的我想做出国产的蓝山,我也希望完成这个梦想。」他缓慢慎重地说道。 「那是现在的你的梦想吗?」 「或许吧。即使变成其他人,我仍期盼完成的梦想。」 「我明白了,那我就收下这些衣服。」由美接过纸袋。 「你们在做什么!」两人转向声源处,茉希就站在那里。 「川津小姐……」由美反射性地将纸袋藏到身后。 「我撤回委托了,请不要接近他。」茉希喊著冲过来,伸手抓住纸袋。 由美试著甩开茉希的手,纸袋却破裂,衣服散落在路上。 「啊……」由美发出惊呼。 茉希为防衣服被由美拿走,立刻趴在马路上,将衬衫、西装外套、裤子一一扫进怀中。 「这是我的东西。」茉希抬头瞪著由美。 「川津小姐,那并不是你的东西。」由美蹲下身。 虽然还不到四点,柏油路面却已带著寒气。一股寒意从冰凉的地面传来。一旁茫然伫立的男人,影子长长拖曳在路上,一直延伸到茉希身上。 「到底为什么?为什么你要从我身边夺走这个人?」茉希将衣服塞进破掉的纸袋中,一边站起身。 由美见状也慢慢站起来。 「我并不打算从你身边夺走他,我只是不想夺走他的梦想。」 「这个人的梦想?」 「详细我不清楚。」由美看向男人。 「你的梦想到底是什么?」茉希逼问男人。 「我想试著种出国产的蓝山咖啡豆。不,说不定以前的我已著手尝试。」男人的声量不大,但语气非常明确。 「国产蓝山,怎么可能……」茉希忍不住叹息。 「确实是欠缺思考、超乎常识的想法。罗布斯特种的咖啡豆还有话说,可是阿拉比卡咖啡豆,又要有蓝山一号的味道,简直是天方夜谭。但如果真的做得到,即使困难,也有一试的价值。」不知是否由美多心,男人身上已不见至今为止的畏缩态度。 由美并不讨厌男人诉说梦想时露出的眼神。 「那种事情,不就跟赌博一样吗……」茉希喃喃自语。 她两次离婚,都是丈夫嗜赌成性。 「赌博吗……或许真是如此。」 「反正你根本不在乎我的想法吧。」茉希彷佛在强自忍耐。 一部分衣服还露在纸袋外面。沦落成凄惨模样的破损纸袋,被茉希紧紧抱在胸前。纸袋被压紧时发出的乾燥声响入耳轻微,却显得格外悲哀。 「我都已决定,要和你共度人生。我的这份心情,又该何去何从?」茉希的话声破碎。 离过两次婚后,对于和男人一起生活,我明明应该早就吃足苦头。茉希哑声倾诉,然后补了一句「最后的……」,语尾却消失无踪。 由美猜想她唇间的话语,一定是「恋情」或「爱情」。 「我和川津小姐之间的契约已废止。接下来我们回忆侦探社,是要和这一位签约。」由美狠下心开口。继续让双方谈感情,只会导致难以收拾的情况。 「咦,是这样吗?」茉希惊讶地询问男人。 男人连连摇头,他也诧异地看向由美。 「我们之后才要正式签订契约。」由美看著男人双眼回答。她相信男人一定会这么做。 「随便你。」茉希把纸袋塞给由美。 胸口一带感受到沉沉的冲击。由美觉得这份力道彷佛包含著茉希的愤懑、痛苦,以及寂寞。 茉希径直回到住处,消失在他们的视线中。 「那个……我手上没有钱。」男人这么说,同时视线移向茉希的住处。 「契约的事是骗人的。不这么说,她大概不会罢手。她也在和你的过去奋斗。如果她抱著那样的心情和你生活,你觉得她能安心吗?我不这么认为。不是说感情好的夫妇,就和酒的熟成一样,会愈陈愈香吗?可是,我觉得你们继续过下去,是走不到那一步的。川津小姐一定也明白。」 尽管现在难受,但茉希一定能够理解——由美抱著这样的希望。 「只是,你应该很清楚川津小姐的心意。她认真爱著你。不管你要回到过去,还是要追逐梦想,都请你好好和她谈过。」由美说完,将纸袋放在机车后方的置物架上,以弹性布盖住固定。 在那之后,由美数次前往高丸百货确认茉希的情况。尽管茉希待客态度冷淡,店内却依旧高朋满座。 由美并未特地打招呼,兀自啜饮咖啡。茉希对待她和对待其他客人一样。茉希的姿态毫无改变,两人之间也没任何尴尬气氛。由美感受到茉希身为专业人士的意志。 就在这样的日子里,某一天傍晚,茶川联络事务所,请由美马上来一趟。 由美抵达事务所时,浩二郎已在场。 「你的努力看来就要有成果了。」浩二郎神色开朗,约莫是茶川有所斩获。 「不愧是茶川先生。」由美靠向桌子,向得意得挺起胸膛的茶川说道。 「为了由美,我可是卯足全劲。」茶川睁大骨溜双眼。 「不胜感激。」 「总之,先坐下来吧。」 在浩二郎的示意下,由美坐上椅子。想快点知道茶川发现什么,她兴奋得有些心跳加速。 「我照顺序说明。」茶川一脸正经地开口。 「那男人穿的衣服是全国规模的制造商出产的,只要找到制作工厂,就能瞭解一定程度的生活范围。不过,仅限关东地区或近畿地区之类的广泛范围。」浩二郎聆听茶川的话,点了点头。 「接下来,我把重点放在这里。」茶川分发资料给由美和浩二郎。「反摺的裤脚是宝库啊,沙粒和灰尘都会藏在此处。」 由美出声打断讲得一脸出神的茶川:「所以,你从宝库里找到什么?」 「这个嘛,我从里面找到有趣的东西。你们看看最上面的照片。」 茶川要他们看的是小小的乾燥鳞片放大图。 「裤脚上附著不少这个宝贝,找我们大学的老师一起帮忙,终于搞清楚是什么,著实费了不少工夫。」 茶川任教的大学中,有许多以前在科搜研任职的人。换句话说,这项调查称得上是鉴识专家的总动员。 「所以,这到底是什么?」由美迫不急待地问。 「这是植物,也就是花瓣。仔细一瞧,看得出是黄色。我们就是从此一色素,查出其实是郁金矶松的花瓣。」 「郁金……不就是姜黄吗?」 「据说是和郁金的颜色相似,才获得这个名字。不过,郁金矶松似乎还用来当肝脏或肾脏的民间汉方药材。至于郁金矶松的分布区域,是在鹿儿岛县的奄美群岛,及冲绳县的冲绳群岛。」 「奄美和冲绳吗?大约在北纬二十八度……」浩二郎说著,看向由美。 北纬三十四度的地方也能种出咖啡豆,男人这句话想必浮现在浩二郎的脑海。 「尽管郁金矶松的分布范围不小,不过针对与咖啡有关的店和公司进行调查,应该多少会有帮助吧。」茶川有点抱歉地说。 「哪里的话,茶川先生,这样就帮大忙了。从奄美、冲绳群岛这个范围,再考虑到至今为止调查的资讯,接下来优先要查的就是有种植国产咖啡豆的农园。如此一来,数量应该相当有限。」浩二郎向茶川露出笑容。 「真的,茶川先生实在太厉害。」由美向彷佛变得帅气的茶川扬起微笑。 「鉴识科的家伙都顾著查车子的烤漆碎片。他们当中,没有一个人察觉到这项事实。」茶川模仿著电视旁白,脸却红了起来。 如果说出口会害臊,别说就好了嘛。 由美这么想著,再次看向茶川。 5 由美独自一人,带著失忆男人的照片搭飞机来到德之岛。费时约四个半小时,搭飞机辗转来到的机场,温度计显示气温为二十三度。 早上的京都才下雨,气温连十度都不到,让由美益发感受到此地的温暖。 在出发之前,由美与男人碰面,告知他要前往德之岛的消息,并再次向他说明回忆侦探社的契约内容,只见他露出认真无比的眼神。「我想度过能让自己接受的人生……无法让自己接受,我在这里也待不下去。麻烦你了。」 得知男人的觉悟,由美也下定决心,要查出能让自己信服的结果。 由美将外套脱下拿在手上,搭上计程车。车子开在绿意盎然的公路上,没过多久,就看得到澄彻青碧的大海。 海水清澈透明,即使在冬天也想跳进去游泳。车子沿著道路往前开,由美一路眺望著左手边的大海。往右边一转,眼前出现田园风景,再往前就是目的地「母间咖啡豆园」。 昨天侦探社的大家分头打电话,一一联络透过鹿儿岛县的农业协会查到的农园。其中引起由美注意力的,就是这座「母间咖啡豆园」。 园主松元在农园的入口等著由美。 「远道从京都来找人,真是辛苦了。」松元的说话腔调与标准语非常接近。 由美在电话中和松元交谈,并透过电子邮件寄送脸部照片后,对方表示虽然记不清楚,但确实有印象。 为了推广自家制的咖啡豆,松元在庭园中的屋舍提供试饮,上门的观光客似乎不少。 听到这些,按捺不住的由美马上和松元约好见面。 松元带由美来到的屋舍中有一张大木桌,桌上备有从农园摘取的咖啡豆泡成的咖啡。 由美一落坐,松元就为她送上一杯咖啡。 「多谢招待。」由美喝了一口,不禁为在嘴里扩散的芳醇香气惊叹。 口中的芬芳香气近似果香,喝起来相当清爽。苦味不会太强,酸味也恰到好处。 「感想如何?」松元笑著问由美。 「非常爽口的咖啡,喝起来很顺口,十分美味。」 「没有杂味吧?」 「的确,感觉很纯粹。」 「那就是新鲜的味道。因为国外的生豆,无论如何都要历经一番跋涉才能到日本。」 在这里的话,成熟的咖啡果会仔细采收,经过水洗处理,乾燥约一周后制成生豆。出货前再烘焙处理,寄送给客户。 「咖啡豆移动后会疲乏,跟人一样。所以,尽可能保持咖啡豆的新鲜,也是国产的优点之一。」 「这位先生似乎也认真地想做出国产咖啡豆,而且就像我在电话中提到的,他想做的是蓝山。」由美再次拿男人的照片。 「蓝山……哦,的确是这样。因为约了和你见面,我又查过一次。」 松元似乎确认过工作日志、日记及备忘录。 「那么,你有想起什么吗?」由美睁大双眼。 「我在记事本里写著:『千叶花生农家的一位先生,来问是否可用国产咖啡豆呈现蓝山风味。我回答他不可能,但真的不可能吗?』」松元读出文字内容。「蓝山勾起我的印象,于是我翻查记事本。只是,我无法肯定地告诉你,照片上的男人就是那位先生。」 「千叶的花生农家吗……」 若是千叶,说不定符合男人理想中的北纬纬度。 「是的。然后,我又翻找名片匣,发现可能属于那位先生的名片。」 由美接过名片。「三崎农场负责人,三崎秀武先生。」终于查到男人的姓名,由美忍不住念出声。 「没错,关于千叶的名片虽然还有不少张,不过我想不起长相的名字,只有那张名片。」 「实在太感谢了。」由美深深低头致谢。 「其实,这种事不需要请你特地过来一趟,但也不能用传真机把三崎先生的名片传过去。」 松元向由美坦承,其实直到亲眼看见由美前,都还在犹豫该不该把这些事告诉不相识的人。 「不过,实际见面后,收下名片,又听到你的一番话,我觉得你很认真,实在不像会说谎的人。」松元笑道。 「这位先生并不是自行出逃,或想要隐藏身分,而是车祸的受害者。警方也在进行调查,这样应该能查出他的身分。」情绪激动的由美,说话速度不禁加快许多。 「原来是这样。看到你这么开心,我也不由得开心起来。」 「真的是太感谢你了。」由美再次致谢。 翌日,由美循著名片的地址,来到千叶县馆山市犬石的三崎农场。 由美考虑过打电话说明,不过对方在过了两个月后,迟迟未提报失踪人口,由美有点在意。说不定其中有什么复杂的内情。 无论如何,由美决定先见三崎的家人一面。 或许是连日移动造成的疲惫,由美的扁桃腺红肿发疼。由美每次感冒前,扁桃腺必定会红肿起来。尽管她知道现在应该避免置身于乾燥的环境,但冬天的交通运输工具都开著空调,乾燥无比。身体有点沉重,但因为情绪激动,由美并不觉得特别难受。 抵达三崎农场时,已是天空染成一片霞红的日落时分。 这里是北纬三十四度xx分。 由美用手机的gps机能确认经纬度,此处符合男人所说的位置。 招牌上「花生」的文字一旁,注记著「国产咖啡豆」。只是那行文字比花生小上不少,国产咖啡豆栽培事业,应该接下来才要正式开始。 农场的入口有点狭窄,内部的土地却相当辽阔。 由美找到门柱上的对讲机,按下电铃后等待回应。 「你好。」过了一会,对讲机传出女声。 「不好意思,请问这里是三崎秀武的农园吗?」由美朝著对讲机,努力挤出标准语。 「是的,这里是三崎农场,有什么事吗?」 「我来自京都的侦探社,是为了三崎先生的委托而来。其实,三崎先生在京都发生意外。」 「发生意外!」 「啊,不,虽然发生意外,不过他平安无恙。由于事发突然,你可能一时难以相信。三崎先生是从德之岛前往京田边,在那里遇到车祸。因为头部遭受强烈冲击,丧失记忆。」 「记忆……?真的吗?」女声有些怀疑。 「你听过德之岛和京田边吗?」 「听过,但——」女声陷入沉默。 由美能从对方的呼吸声,感受到她正犹豫是否该相信突然造访的女人。听对方得嗓音,年纪应该和自己差不多,或许是秀武的妻子。 「请稍等一下。」对方郑重说道。 由美凝目望向玄关门口,看到短发的女人,和另一名男人。 两人穿著同色外套,随著他们逐渐走近,由美看到外套胸口上有著「三崎农场」的刺绣,应该是农场的作业服。 「不好意思,突然登门拜访。」由美先低头致歉。 「大哥发生意外,是真的吗?」男人粗鲁地问。 「你是秀武先生的弟弟吗?」由美反问。 「嗯,你说大哥发生意外,应该不是谎话吧?」男人瞪著由美。 后方的女人低头不语,看起来大概比茉希年轻。 「这边也想先确认……这位就是秀武先生,没错吧?」由美拿出失忆男人的照片。 这就是最终确认,而且是决定性的。 「大姊……」男人瞥照片一眼,随即伸手将照片塞给身后的女人。 「毫无疑问是大哥。」男人低语。 「那个……站在这里说话也不是办法,」女人抬起头。 女人的肤色白皙得不像在农园工作,显然是不曾懈怠保养,由美暗暗想著。 两人迈出步伐,由美走在一旁。 「不过,为什么会牵扯到侦探?」男人一边走一边询问。 语气比刚才和缓几分。 「不好意思,让你们吃惊了。」由美递出名片,同时简要说明回忆侦探的工作,只是两人似乎无法顺利理解。 由美在两人引导下来到事务所,气氛和松元的农园截然不同,位于类似种子行仓库的建筑物中。 天花板挑高,暖气也不太强,于是由美穿上拿在手中的外套。 「我是三崎秀武的妻子。请问外子身体怎么样了?」夫人担心地询问。 「他有硬膜下血肿,透过手术已顺利移除。」由美回答。 「头部手术吗?」夫人近似哀鸣的声音在屋内回响。 「是的。不过,请不用担心,其他伤势随著时间就会逐渐恢复。只是,如同我刚才说的,他想不起过去的记忆。」 「像是丧失记忆之类的吗?」 「没错。」 「不过,为什么你在这里,大哥却没和我们联络?」弟弟接近质问地拋出疑虑。 「目前,不仅家里的事情,秀武先生连自己的名字都想不起来。」 由美表示,直至来到此地,才终于能够确定秀武的名字。 「既然知道了,大哥只要回来就好吧。」 「我们查明秀武先生的身分后,警方也会进行相关讯问,回家应该会在那之后。」 「不管怎样,只要他回来就行。大姊,对吧?」 「嗯……但我不去一趟不行。」夫人显得难以冷静。 「请冷静下来。说起来,这两个月的期间,这边一切安好吗?」由美将「申请失踪协寻」这个词吞回肚子里。 「我们在十月中旬左右结束采收花生,外子在那之后就会飘然出游,直到年关将至才会回来。这个习惯已持续七、八年,没想到会发生意外。」 「大哥对咖啡豆著魔了。每次都不联络家里一声,有次还随便跑去哥斯大黎加。」弟弟接过夫人的话。 「这是我父亲经营的农园,外子扩增到一倍以上的规模。我们有工人帮忙,虽然不算轻松,不过还算忙得过去。所以,外子追逐梦想的心愿……」 「又来了,大姊就是太好讲话,所以才不行。老爸也是这么说的。」从他这句话,由美搞清楚男人原来是夫人的弟弟。 「经营者毕竟是大哥,他老是不在怎么成,总是只有大姊……」弟弟嘟哝著没把话说完。 总是只有大姊一个人辛苦,由美在心中想像著后半句话。由美知道秀武超过两个月都不在家,为的就是培育出国产的蓝山咖啡豆。 为了这个梦想,眼前的女人被迫承担太多。 如果茉希知道这名女人的故事,不知会作何反应?思考这个问题的瞬间,由美顿时涌起罪恶感,彷佛自己也是夫人的敌人。 回忆有善有恶。 不过,起码这些都属于过去。然而,这次的案子却并非过去,不,过去甚至不存在。眼下两位女性围绕著一名男性的情意,沉重地压在由美的心头。 茉希细心照顾秀武的面容,秀武妻子担忧丈夫身体的模样,在在都是温柔的女性形象。 由美想到自己握有会让两人悲伤的话语和事实,不禁直冒冷汗。 「我不行了吧?」由美曾被病重的女子,以严肃的眼神这么问过。当时是她成为护理师第二年的秋天。 由美在关灯前去为病人擦拭身体时,女子开心地谈著与丈夫的邂逅,然后突如其来地发问。由美来不及准备好回答,一时不知如何反应。 尽管如此,由美还是马上展露笑容。「没问题的,我们一起努力吧。」她挤出台词,试图补救。然而,由美一瞬的沉默,在女子眼中,胜过千言万语。从那一天起,女子失去和病魔搏斗的气力。 是谁把病情告诉她?这个疑问在护理师之间成为话题。由美努力告诉自己:我什么都没说,责任不在我身上。由美一直这样说服自己。 当时感受到的苦涩,在由美胸口鲜明复苏。 「我去接他回来。他现在应该还需要人照顾吧?」 夫人的话语让由美回过神。「不,等警方问话结束,我负责带他回来。我会把今天的事告诉他,给他一点回想的时间。」 究竟能不能带他回来呢?由美脑海中浮现茉希的脸,旋即消失。 「这样啊……那就麻烦你了。」夫人行礼致谢。 「不过,大哥真是给人添麻烦,你找到这里来,不会是当义工吧?」弟弟叹著气转向由美。 「我是依三崎先生的委托办案。」由美按章程说明调查费用等事宜。 「原来如此。既然这样,我们也好把事情分清楚。你把大哥带到这里来,委托就算结束,对吧?」 「是的。」由美回答,只是她不太清楚对方到底想说什么。 他是担心由美寻求回报,趁机敲竹杠吗? 「不是什么大问题,反正他回到这里,看到家人就会想起来吧。」弟弟嗤笑。 「不好意思,冒昧问一下,府上有孩子吗?」由美询问夫人。 「有两个女儿,一个国中生和一个高中生。」 「原来如此。请问尊夫贵庚?」 「四十六岁。」 「请告诉我大家的名字,也许能成为唤醒记忆的契机。」 「我叫真佐子,舍弟叫育宏。」 「大姊,不需要讲我的名字。」育宏说完便起身离席,消失在门口。 「我真的什么都不用做,只要等在这里就好吗?」真佐子像在测量发烧,伸手按住额头。 她想必还在混乱中。 「那样就可以了。」除此之外,由美想不到其他回答。 真佐子缓缓起身,拿下贴在墙上的全家福照片,递给由美。 「请将这张照片交给外子。」 「这是令千金吗?」 「她们都是和爸爸感情融洽的孩子,总是黏在外子身边。」 「她们的名字是……?」 「真优美和杏子。」 「好可爱的名字哪。」也许是看到女儿的照片纾解了紧张的情绪,由美脱口说出京都腔。 6 收到由美的报告,浩二郎和由美一起来到茉希的住处,并将三崎秀武的行踪、身分告诉他。 「川津小姐,你已不是委托人,我们没有向你报告详细资讯的义务。不,相反地,这还是违反守密义务的行为。可是,我个人希望你能知道。」由美一字一句慎重说道。 「不管你们说什么,我绝不会和他分手。」茉希的眼中含著泪水。 「川津小姐,三崎先生有妻子和两个女儿,还是农园的经营者,许多人都仰赖著他。」浩二郎尽量慢慢解释。 「他什么都不记得,经营管理什么的根本不可能。让他和妻女见面,只会让她们难过。」茉希的脸颊滑落豆大泪珠,但她说话不带哽咽,依旧努力瞪大双眼注视著浩二郎。 「也许你是对的。如你所说,他们可能并不需要这样的父亲、这样的经营者。」 「没错,他们不需要。他留在京都,才是最好的选择。明明就快了,只要再过两周,就籍许可便会发下来,都是你们这些侦探破坏一切。」茉希看向由美,马上又移开视线。 她说不定对由美心怀怨恨。 「你们有什么权利破坏我的幸福?」茉希的肩膀颤抖。 「我们当然没有权利。不过,川津小姐,你也没有破坏三崎先生家庭的权利,难道不是吗?即使你需要三崎先生,而家人不需要他,我今天也会把他带回千叶,因为这是我和三崎先生之间的契约。」 「你在骗人,这是你编出来的。他很害怕,没有我就什么都做不来。他根本无法在没有我的地方活下去。」茉希再次流下泪水。 「川津小姐,那样你就满足了吗?三崎先生内心深处,其实在渴求他千叶的家人。」浩二郎静静地说。 「没那回事。」茉希强硬反驳。 「他并非爱著你,失去过去的男人只是在害怕。你虽然是他的恩人,但不是他更进一步的对象。川津小姐,你不过是误会了这一切。」 「你又懂什么?」茉希朝浩二郎投以刺人的目光。 「起码对于三崎秀武,我知道的比你更多。」 「你骗人!满口谎言!」 「我没骗人。他在你面前倒下,是因为被咖啡的香气吸引。在某种意义上,你泡的咖啡,或许能让他感到满足。」 「你想说什么?」茉希睁著布满血丝的双眼。 「他的心里装著他的女儿。」浩二郎刻意使用难以理解的说法。 茉希无言地等待下一句话。 「我说的是你的名字茉希(maki)的发音。他有两个女儿,一个叫真优美(mayumi),另一个叫杏子(kyoko),分别是以ma开头的名字和以ki开头的名字,而且他的妻子叫真佐子(masako)。我想他应该是从似曾相识的发音,寻求怀念与安心感。」 这个说法实在太过牵强,连浩二郎都无法否认。但无论如何,现在都必须让茉希心生动摇。 「怎么可能……」茉希喃喃低语。 「由美问他方言时,他对『わっぜ』有印象。那是因为他在发生意外前,才去过德之岛。『わっぜ』是鹿儿岛的方言。三崎先生拥有异于常人的嗅觉,或许在听觉上也有过人之处。即使忘了自己的过去,他仍记著咖啡香气,你能断定他一定忘了女儿名字中的音节吗?」 茉希再度沉默。 「不管任何事,我认为最卑鄙的就是趁人之危。我不会想趁人之危,占人便宜。」 「你想说,我是在趁人之危吗?」 「没错,现在的他就只有你而已,这是你自己说的。」 「这是真的。」 「这一点我没有异议。」 「那就不要管我们。」 「只要没有你,就无法活下去——你不认为恰恰证明这不是真正的爱情吗?」 「我不知道你想说什么……」茉希的眼神开始游移。 她想必隐约理解浩二郎的意思。 不能放过这个机会。 「他只有你一个人。他是在这样的状态下,选择了你。这不叫趁人之危,又叫做什么?不论遇到怎样的阻碍,都一一跨越;不论遭到任何人反对,都毫不动摇,这才叫爱。只有一个对象可以倚赖,在无法没有那个人的状态下在一起,并不是真正的爱情。」浩二郎顿了一顿,观察茉希的模样,继续说下去。「只有自己才能让这个人幸福,或是这个人没有我就什么都做不了,这不叫爱情,而是自我满足、自我陶醉。你觉得靠这样的关系,能得到幸福吗?」 茉希沉默不语。 「我想说的就是这些,你何不这么做:先送他回家,如果他还是选择和你携手共度人生,那么你们就在一起。这样如何呢?若是这种情形,我向你保证,我们也会祝福你们。」 由美吃惊地望向他。 「这么一来,过去的记忆和现在的状况都毫无关系,只是三崎秀武选择的未来。」 「他选择的未来……」 「川津小姐,这是为了他好,为了你深爱的那个男人。」 「你是要我测试他的爱,对吧。」茉希说道。 「没错,就是让他将心中的爱情放在天秤上。虽然感觉不太道德,不过我们不惜这么做,也要让三崎先生面对他自己的回忆。这就是我们的工作。」浩二郎说完,向茉希示意。「川津小姐,能请三崎先生过来吗?」 「我吗?」 「除了你还有谁呢?你也要抬头挺胸,面对他的过去。他正在后悔背叛你,因为你待他这么好,他却无视你的意愿,委托我们帮他寻找回忆。你想让他抱著这样的罪恶感,去和千叶的家人见面吗?」这对他不公平,浩二郎继续道。 「你是要求我,将一切都交给他决定吗?」茉希在浩二郎面前,第一次垂下头。 考虑到茉希的心情,浩二郎明白这个要求过于残酷。然而,不让她这么做,秀武难以返回家人身边。 「你愿意为他这么做吧?」浩二郎再次强调,这是为了秀武好。 茉希不发一语地起身,身形飘忽地往外走去。 「由美,麻烦你了。」浩二郎示意由美陪著茉希。 「我也一起去。」由美追在她的身后,离开房门。 送秀武回千叶家里的是浩二郎和真,因为由美想陪在茉希身旁。 他们搭乘「希望号」列车到东京,再转搭在来线的「细波号」列车,整趟旅程大约五小时。 途中,秀武绝口不提咖啡以外的事。他不曾提及京都期间的种种,也不谈茉希,毫无记忆的三崎农场自然更不曾出现在话题中。 即使如此,在「细波号」车身的摇晃之间,度过约一小时后,他开口的次数变少,转而频繁望向窗外的风景。约莫是希望从车窗外的风景,寻求唤醒记忆的刺激。 他似乎正在挣扎搏斗,对象则是在一切都回想不起来的状态下,与家人相见的不安。 由美将照片拿给秀武,告知他是花生农园的经营者,有妻子和两个女儿,还有个小舅子和岳父。不过,即使听到这些消息,他似乎也不太惊讶。 他的大脑某处想必保有以前的回忆,由美说出自身的感想。 浩二郎也有同感。他听过大脑会记下所有体验,只是没办法顺利提取而已。 「请别太勉强自己。」坐在对面的浩二郎,提醒拚命盯著窗外风景的秀武。 「真不可思议,我竟不记得任何事。」秀武握拳敲打脑袋。 为防秀武身体有异,浩二郎让真坐在他的身旁,以便随时应对。 「请相信我们的调查。你毫无疑问就是三崎秀武,馆山的花生农园是你在众人的支持下经营起来的。」 「我现在没有记忆,这样还能经营农园吗?」 「大概只能借助大家的力量。」 浩二郎很清楚经营农园并不简单。 「我该对妻子和女儿说什么?」 「这一点大概也需要寻求帮助。」 「总觉得我就像个麻烦。」秀武望向远处的风景。 他的视线尽头是京都的茉希,浩二郎不禁想著。 「我不想让你成为卑鄙之徒。留在京都或许会比较轻松,不过,你只会成为一个苟且度日的懦夫。你选择的生活方式,必须能让爱你的人,为你感到骄傲。就算是为了川津小姐,你也该这么做。」 「让爱我的人感到骄傲……没错,所以我才委托一之濑小姐。」 「那么,我们就抬头挺胸,去自找罪受吧。」浩二郎拍拍秀武的膝盖。「对了,平井,关于恢复记忆,你有什么建议吗?」 浩二郎向真搭话。自从听完咖啡讲座,真就陷入沉默。 「我想想……一般来说,五感的刺激最有帮助。」 「五感啊。以三崎先生的情况,他的嗅觉特别敏锐。」 「搭配组合的方式或许不错,例如,音乐和香气,或触觉和味道。」 「三崎先生在花生收成结束,就会飘然出门远游。那么,就是花生的触感,以及秋天的代表物桂花和盐烤秋刀鱼,这样如何?」 「听起来很不错。」真笑道。 他和佳菜子搭档工作后,应对能力有所改善。 「三崎先生,就是以这样的感觉静心度日,或许终有一天,你就会想起来。」浩二郎安慰道。 「但也有人一直想不起来吧。」秀武转向真。 「很遗憾,确实如此。」真毫无犹疑地回答。 「如果变成那样,我……」秀武求救般看向浩二郎。 「那样也没什么不好。不,我并不是随口敷衍。多与太太和女儿交谈,在交谈的过程中,你就会逐一想起你们谈过的种种。重新构筑的记忆,会成为你的历史。」浩二郎注视著三崎的双眼。 「重新构筑的记忆会变成历史吗……」三崎喃喃低语,再次望向窗外。 真很快就找到由美所说的农园。 只见真佐子和两个女儿就站在玄关。 「孩子的爸!」真佐子奔向秀武。看来,这是真佐子平常对秀武的称呼。 「唔……」秀武不知所措地连连眨眼 「听他们说,你失忆了。」真佐子温柔开口。 为了不让丈夫不安,妻子特意露出笑容。 「是的,不好意思。」 「好奇怪喔,爸爸居然对妈妈说『不好意思』。」两个女儿笑道。 「平井……」浩二郎以眼神向真示意。 「打扰了,这些是他的药物。这是安眠药、这是镇定剂……」真向真佐子说明饭津家开的药物。 浩二郎把这项任务交给真,稍微走了几步,发现位于农园一角的温室。他向其中一个女儿点头致意,并招手请她过来。 「这就是你爸爸倾尽心血栽种的咖啡豆吗?」浩二郎询问跑过来的高少女真优美。 「是的,虽然现在只变成淡淡的粉红色。」 「可以让我瞧瞧吗?」 「请进。」真优美打开装有轨道的气派拉门。 温暖的风拂上浩二郎的脸颊。树木差不多都两公尺高。如同真优美所说,绿叶之间能看到才刚开始变色的咖啡果实。 「爸爸说,想在一月收成咖啡豆。」真优美解释。 「一月?咖啡豆收成不是在五月左右吗?」 浩二郎记得在某一本书上看过类似的记载。 「那是爸爸和妈妈的结婚纪念日。爸爸说,若是顺利成功,要把这种咖啡豆取名为『结婚纪念日』。」 「你爸爸和妈妈感情很好呢。」 「育宏叔叔一直对爸爸的咖啡豆有意见,不过妈妈还是支持爸爸。」 「原来是这样,谢谢。」 浩二郎步出温室,只见真佐子陪秀武走过来,并递出信封。「这是调查的费用。」 「感谢。那么,就以带秀武先生回到这里做为结案。」本来应该还要提交报告书,不过浩二郎如此告诉真佐子后,便递出收据。 终章 「平井,等回到京都后,你能帮忙看看川津小姐的状况吗?」浩二郎在回程的新干线上问道。 「她应该受到相当大的打击吧。」 「嗯。你觉得这个解决办法如何?」浩二郎突然想问真的看法。 「老实说,我不太清楚。」真似乎变得能坦率表达意见。 「唔,这件事恐怕没有正确解答。」 能否成为正确答案,取决于当事者。 「但看到刚才那对夫妇的样子,我觉得也许这么做是对的。」真一脸严肃地回答。 「是吗……那位夫人看起来的确很开心。我们只能多留意川津小姐,持续为她打气。我觉得三崎秀武会去高丸百货,其实并非偶然。或许他以前喝过川津小姐泡的咖啡,抚慰了他的心灵。」 茉希认真泡出的一杯杯咖啡,为人们带来享受。浩二郎希望她能跨过这次的难关,如此一来,她的人生必定会迎向光亮。 「那个……我可以问一件事吗?」 「什么事?」 「为什么实相先生、橘小姐和一之濑小姐要做到这个地步?总觉得有点划不来。」 「唔——是啊,也许是划不来。那我反问你,医师这份工作划得来吗?」 「医师吗?完全划不来。不过,千方百计让自己不吃亏的人满多的。」 「嗯,那你想成为千方百计让自己不吃亏的医师吗?」 「不,我……」 「没关系,你就老实说。只是,我可不想给那种医师看病。」 「我也一样。」 浩二郎的手机在胸前的口袋传出震动。 「失陪一下。」浩二郎走到车厢连结处接听电话,是由美打来的。 「川津小姐在饭津家医师注射的镇定剂下睡著,我头一次看到什么叫号啕大哭。」 「这样啊,她果然还是很难过吧。」 浩二郎带走秀武时,只见茉希咬唇注视秀武,拚命忍住泪水。 「我被骂得狗血淋头。」由美的声音听起来也很痛苦。 「为了不让川津小姐成为坏人,也只能忍耐。眼下如此,总有一天她会理解。」 「是吗?要是能这样就好了。」 「我向你保证。此时,希望你能对实相浩二郎这个男人说的话,抱持最大的信心。」 「既然都这么说了,我也只能相信浩二郎大哥。」由美笑著继续道:「对了,刚才佳菜子那边传来消息,〈歌声的彼端〉的百惠小姐终于发出歌声。」 「是吗?她成功啦。」 「是的,虽然只有〈灯火〉的第一段,但还是太厉害了。」由美像为自己的事开心般发出欢呼。 百惠似乎想向佳菜子和真道谢,感谢他们给予她唱歌的勇气。 「这样啊,真是太好了。」 「那么,接下来是业务联络。」由美突然转成公事公办的口吻。 「哦?」 「回忆侦探社的第一次员工旅行已定案,行程内容是在明年一月最后一周的周末,留宿岩手县莺宿温泉,参观有名的石川啄木纪念馆。」 「噢,那就是要去涩民。」 「并且,将于涩民举办一场迷你演唱会。」 「原来如此。」 他们已得到百惠的同意。 「真是令人期待。」 「百惠小姐卯足全力,说要在正式上场前,练习到能唱完整首的程度。」由美恢复成平常的语调,「佳菜开心得不得了。就算没这件事,那孩子最近也显得很高兴。」 「嗯,我明白了,我会和平井说一声。那川津小姐就麻烦你照顾,如果太累,可以找三千代代班。」 「不,不用费心。」由美马上回覆。 「可是——」 「没事,这是我的工作。那就路上小心。」由美挂断电话。 浩二郎回到座位,将百惠的事告诉真。 「哦,她能唱歌了啊。」真一副半信半疑的样子。 「你不相信她能唱歌吗?」 「算是,毕竟我知道医疗效果有极限,只是橘小姐当时实在太拚命。这样啊,她能唱歌啦……真是厉害。」真嘴角扬起。 「你是指百惠小姐,还是佳菜?」 「啊,不,那个……」 「哎,两个人都很厉害。」 「对对对。」真连忙点头。 「怎么?多少有点兴趣吗?」 「哪里的话,不过她的确对任何事都全力以赴,虽然偶尔会太钻牛角尖。」真抚著下巴。 「你在说什么?我指的是回忆侦探这份工作。」 「什么嘛,原来是在说那个啊。坦白讲,还不清楚,但我觉得再做久一点也不错……对不起,说出任性狂妄的话。」 「别在意。不过,你刚才提过划不来,对吧。」 「呃……嗯。」 「可是,这笔买卖其实不亏。」 「怎么说?」 「面对『鼓励自己最好的方法是什么』的提问,某位作家这么回答:『鼓励自己的办法,就是鼓励别人。』换句话说,侦探社的大家都是为了鼓励自己,才鼓励别人。」 「这样就算打平了吗?」 「当然。人要活过今天、活过明天,努力一直活下去,当然要好好鼓励自己。」浩二郎脑海浮现由美、佳菜子和三千代等侦探社成员的脸。最后,他望向坐在一旁的真。 「我差点忘了说,要举办员工旅行,你也要参加。」浩二郎报出旅行的目的地,以及百惠的迷你演唱会。 「员工旅行吗?可是,像我这样……」 「是吗?那么,如果我说,要你以诊断百惠小姐状况的医师身分随行呢?」 「哎,是以医师的身分吗?」 「不划算吗?」 「实相先生——」 「那就这么决定。」看著真抗议的表情,浩二郎笑道。 (全文完) 序曲 台版 转自 天使动漫论坛 天使动漫录入组 图源:流哲不哼太 录入:流哲不哼太 直落黑暗。伸手不见五指的阒黑洞穴。 震耳欲聋的爆破声,眼前出现一道白光,瞬息消逝。 又,落入漆黑。 土石的味道混杂血的恶臭。 那人是生是死。 我是生是死。 一如往常,用手摸索,挖土块。 指尖碰到了什么。 感觉到手掌抓著一块凹凹凸凸的石头。 我靠著这块石头,活到现在。 为了把这块石头带回去,我使劲握紧它。 像蜥蜴一样,我立起双肘。 一点一点地摩擦著腹部,改变身体方向。 看见远方传来微光。 浑身尘土的蜥蜴朝著微弱的光线前进。 活下去,我会好好活下去。 1 时序进入二月,新春以来连日晴朗的暖和,使得此时的寒风更加刺骨。白天吹来的风固然寒冷,一到黄昏,京都特有的冻骨寒气才正要袭来。 从「回忆侦探社」事务所的窗户,隔著乌丸大道斜对面可看见名为「蛤御门」的高丽型大门。这是位于京都御苑西侧的九门之一。 「这么冷的天气,大家辛苦了。」 实相浩二郎听完出外调查回来的众人报告后,示意妻子三千代端出红豆年糕汤。 「好香喔,太棒了。三千代姊的红豆年糕汤,光闻味道就让人温暖起来。」 一之濑由美倏地起身帮忙三千代。骑著75重型机车「katana」的她,曾经是护理师,举止仪态依然保持灵活中带柔和。束著一头乌溜长发的她,五官端正,身材性感,非常上相,现正以回忆侦探的身分成为地方电视台带状节目的固定班底。 回忆侦探,顾名思义即替人寻找回忆的侦探。这间独树一格的侦探社,是由前京都府警一课刑警浩二郎于七年前创立。 调查员有与由美情同姊妹、二十九岁的橘佳菜子,以及仍在实习、二十七岁的平井真,加上负责人浩二郎一共四名。 佳菜子十七岁时双亲惨遭杀害,负责调查此案的正是刑警浩二郎。之后,她高中毕业留在当地工作,但这场凶案导致她罹患压力创伤症候群,没多久就离职。辗转换了几份工作后,转而向浩二郎求救。在由美的鼓励与支持下,她在回忆侦探社工作四年,早已成为不可或缺的宝贵人才。 「使用叶片式电暖器屋内空气会比较好,但热度就是不够强。」 发现事情没有效率,摆出一副老练样子说话的,是身材瘦长的真。 真是i大学医学院毕业,已取得医师执照。但他仍未下定决心,不知应该成为与患者直接接触的临床医师,还是投身医学研究的领域。真的祖父平井定国担心他与人沟通的能力不足,于是找与浩二郎交情甚深的执业医师饭津家商量,让他以实习侦探的身分暂时在侦探社工作。定国担心的没错,由于心直口快,真时常与身边的人发生摩擦。虽然他本性善良,但设身处地为别人著想的能力,似乎有待加强。 「这种温和的暖度就够了啦,不管是屋内或人都一样。」 如此强硬回嘴的是由美。 「是喔,可能是我的皮下脂肪太少了吧。」 真看了由美丰满的胸部一眼。 「我说你啊……」 「不过,脂肪是组成人体重要的成分,我也赶紧来摄取大量的糖分好了。」 真的鼻子凑近装红豆年糕汤的木碗。 「真是够了。去岩手旅行的时候,我还以为某人的个性有变好一点。」 由美没指名道姓地说。 为了和去年某委托案件中认识的女士见面,大伙一起前往岩手县,顺便来一趟员工旅游。那位女士很喜欢唱歌,靠唱歌度过人生各种困境,却因生病必须切开气管,导致无法发出声音。 对此,真提议在那位女士的气切发声器上,装矽胶材质的气切套管。后来大家得到消息,那位女士已恢复到可以唱歌的程度。 大家去岩手,就是为了听她的歌声。 避免由美火冒三丈,三千代插话: 「好了、好了,红豆年糕汤要趁热吃。」 由美与真一碰面就会吵架。但由美通常只是嘴上说说,并非真的生气。 饭津家曾告诉浩二郎,真在小学四年级失去最爱的阿姨,很可能受到冲击,使他从此不愿与人产生关联,害怕总有一天会失去,久而久之成了习惯。浩二郎也把这件事告诉由美。 但由美基于教育动机,时常对真说出讽刺和训诫的话语,为的是让他明白,他那些话听在别人耳里心情会有多么差。只是大多时候,真根本搞不懂由美为何发脾气。 即使如此,从真对失去声音的女士展现出的温暖态度,浩二郎仍充满期待。他确定真的内心深处拥有对生命的慈爱,如果能化为对人的体贴,就能重新构筑人际关系。浩二郎也希望真能仔细思考,因害怕与喜爱的人分开而选择逃避去爱,这样的生活方式能否为自己带来幸福? 大家品尝红豆年糕汤时,为事务所带来片刻宁静。 吃完,三千代开始收拾餐具,大家露出满足的表情各自回到办公桌前,对著电脑撰写今天的报告书。 就在时针指向六点时,门铃响起。 佳菜子起身,拿起对讲机的听筒。 浩二郎桌上设有对讲机的视讯萤幕供他检视,这是为了保护大家的安全措施,以防伪装成委托人的可疑人士。 萤幕上出现一位约五十多快六十岁的女士,身后有另一位女士陪同,从脸部特徵来看,应该是一对母女。 「我姓久保见,这是我的女儿。」 那位母亲在会客区的沙发坐下后,随即开口。 「我是这里的负责人实相浩二郎。」 浩二郎递出名片,询问: 「久保见太太,方便告诉我全名吗?」 「我叫寿子,我女儿叫白土寿里。」 急忙回答的寿子是留著鲍伯短发,鼻梁高挺的优雅女士。身旁的寿里头发留得比母亲长一些,两人长得非常相像。 「请问您从哪里过来的?」 「大阪。」 「这么寒冷的天气,还劳烦您跑这一趟。尚未著手进行调查前,我们不会收取任何费用,请放轻松,慢慢说。」 浩二郎这句话像是暗号似的,一说完三千代就端出茶和点心。浩二郎透过敏锐的观察,判断眼前这两人不是媒体工作者,也不是来探听行情的。 三千代将煎茶和莺饼放在桌上,浩二郎出声指名负责记录的人员: 「请橘小姐过来一下。」 彷佛与三千代对调一般,佳菜子朝会客区轻轻点头后走进来,寿子母女赶紧起身。佳菜子自我介绍后向两人递出名片,并请两人就座,自己也找位子坐下。她翻开手中的笔记本,屏气凝神,摆出准备记录的姿势。 这一连串流畅的举动显示,佳菜子已完全习惯这样的应对方式。 「那么,请说出困扰你们的事情吧。」 听完浩二郎的话,寿子与寿里互看一眼。 在寿里的鼓励下,寿子开口: 「请问,如果是当事人遗忘的事情,也可以请你们调查吗?」 「我们曾经查明某位丧失记忆者的身分。换句话说,即使是丧失记忆的案件,我们也会受理,并尽可能地调查。」 「说是丧失记忆也不为过,其实……」 寿子露出不知该如何解释的表情,望向女儿。 「没关系,想到什么就说什么。」 浩二郎特意放慢语调。 「我们是为了爷爷的伴侣来的。」 女儿寿里握住寿子的手,开门见山地说。 「是家父的内缘注1……」 寿子的声音小到让人难以听清楚。 「您提到令尊的伴侣、内缘,为求正确,可以让我问得更深入一些吗?」 「可以。」 「令尊与那位女士并没有结婚,对吧?」 高龄者拥有无婚姻关系、共享晚年的伴侣并不稀奇。只是,亲生女儿对此事难以启齿也是人之常情。对身为孙女的寿里来说,或许比较不觉得尴尬。 「这事说来丢脸,我们并不知道。说『我们』,是因我上面还有一个哥哥。我们都以为父亲早已和绢枝阿姨再婚。」 「那位伴侣就是绢枝女士吧,今年是多大岁数呢?」 「八十五岁。父亲八十九岁。母亲在我读高中的时候,生病去世了,享年四十三岁。父亲和母亲相差七岁,所以父亲从五十岁以后就一直维持单身,直到六十一岁,绢枝阿姨才进来我们家。她大概是想等我哥独立、我结婚后,才愿意进来我们家。」 「容我整理一下。令尊与绢枝女士一起生活,是在令尊六十一岁、绢枝女士五十七岁的时候。现在令尊八十九岁,表示他们有二十八年的时间,处于没有婚姻关系的同居状态,没错吧?」 以晚年结交老伴来说,六十一岁算相当年轻,两人在一起的时间又长,按理很适合再婚。 「是的,没错。」 「令尊有财产吗?」 通常,有小孩的男士不愿意续弦的理由之一,就是怕会成为争产的火种、彼此撕破脸的导火线。 「实相先生知道居酒屋『鸟大将』吗?」 寿子指的是在关西一带起家的连锁居酒屋。 「是,我知道。京都也有好几家分店。」 他曾在事务所往北六百公尺远,横越市内的今出川大道附近,看见一只穿盔甲的鸡印著「鸟大将」的看板。 「父亲就是该店的创始人,赤城寿士。」 管理营运这些居酒屋店铺的正是她父亲,「taisho corporation」创始人赤城寿士。 即使是与财金界毫无瓜葛的浩二郎,也知晓赤城的大名。他记得,这间公司是由美节目的赞助商之一。 「换句话说,令尊拥有相当丰厚的财产吧。」 「从大阪到九州大约有两百间店铺,年营收一百二十亿圆左右。但父亲于八十岁时退休,现在已不过问公司的经营。」 寿士与绢枝一起住在大津市的雄琴温泉附近,以银发族为对象的新住家大楼。据说,那里还提供医疗与照护服务。 「尽管如此,令尊累积了我们难以想像的财产。」 大概是浩二郎流露「原来是这样才不办结婚手续」的表情,寿子急忙否认: 「他们不结婚,理由与父亲的财产无关。」 「令尊亲口这么说吗?」浩二郎询问。 「不,我们没有问过他,不过我想父亲一定会这么说,这一点我非常确定。我们公司成长到这么大的规模,全靠绢枝阿姨的帮忙。」 寿士原本在大阪梅田车站附近,经营继承自父亲的乌龙面店。寿子兄妹也是在那里长大。 寿士本身木讷不善社交,相较之下,妻子秋穗——也就是寿子兄妹的母亲,待客殷勤,把店打理得很好。秋穗去世没多久,店里的客人就变得稀稀落落,寿子兄妹也察觉这种情况。 「绢枝阿姨是我们店里的常客,她很喜欢父亲煮的高汤,和母亲也颇合得来。」 「当时,寿子女士与令兄都认识绢枝女士吧。」 「店里忙碌的时候,我会去帮忙,家人聊天时也常提到绢枝阿姨。」 据说,绢枝就是提供秋穗新菜单点子的人。 「那时阿姨想出的菜单是,搭配热腾腾的鸭肉汤吃的沾面,和有点像在吃冷面的沙拉乌龙面,这两项现在仍是『鸟大将』客人必点的人气料理。」 「绢枝女士从事过餐饮业吗?」 「这我不知道,但可能待过类似居酒屋的店吧,听说绢枝阿姨曾建议改开串烧店。」 「换句话说,『鸟大将』是绢枝女士的提案吧。」 「是的。但父亲的个性不适合开提供酒的店,说除非绢枝阿姨来帮忙,他才肯开,于是转换跑道经营居酒屋。」 「话说回来,令尊下了很大的决心哪。虽然都是做吃的,但乌龙面店和居酒屋的性质可是天差地别。」 「这一点绢枝阿姨出了很大的力。从鸡肉的进货通路,到选酒、店内装潢设计等,好像几乎都由绢枝阿姨决定。听说是当时资金不太充裕,没有自行尝试错误直到成功开店的本钱。」 「看样子,绢枝女士应该有餐饮业方面的经验,否则没办法做出这么多决断。」 「应该是这样,或许吧。她也非常会接待客人。最重要的是,她的手脚俐落。居酒屋的开店准备就够忙了,她还做饭给我们兄妹吃。打烊后她会回家睡觉,所以都是半夜做好早餐,甚至是我的便当。」 寿子一脸怀念地说,她的便当用料非常豪气,常招来同学羡慕的眼光。 「她的厨艺很好。」 「由于实在太可口,我们兄妹常央求她做饭,明明已到该自己做饭的年纪也是一样。就我看来,她喜欢做菜,更喜欢做菜给别人吃。以前放学回来,她会亲手为我做点心,有一次我大快朵颐后,跟她说『好好吃』,她突然紧紧抱住我。绢枝阿姨说『谢谢你』,吓了我一大跳。」 「看到别人享用自己准备的食物并称赞『好吃』,于是向对方表达感谢之意,换成一般人大概很难说出口。」 绢枝似乎是对食物拥有真挚直率性情的女士。 「感觉她喜欢待在厨房,也喜欢在吧台和客人交谈。可以说,如果没有绢枝阿姨就没有『鸟大将』,连乌龙面店也会经营不下去吧。开店初期,父亲手头很紧,绢枝阿姨不仅帮忙出哥哥的学费,还跟我说去做有兴趣的事就好。更不用提,如果没有『鸟大将』,我们就没有现在的生活。」 寿子瞥向寿里。 现在寿子的丈夫洋平担任总经理,她担任副总经理,女儿寿里和女婿白土良树也都是「taisho corporation」的员工。 「令兄呢?」 「哥哥是医师。五十五岁时从大学医院提早退休,目前在父亲入住的大楼担任特聘医师。」 寿子进一步说明,由于哥哥选择医学之路,她的丈夫久保见洋平才会继承公司。 「这样啊。这么一来,令尊也能放心了吧。」 「但父亲最近十分心烦。」 寿士半年前罹患脑梗塞的后遗症还在,寿子担心这样下去,不只绢枝阿姨,连父亲的身体都会撑不住。 「令尊心烦的原因是绢枝女士吧。」 「没错。约一个月前,大年初三,绢枝阿姨在家里跌倒,撞到骨盘和头部。诊断的结果,骨盘骨折,头部则引发急性硬脑膜下血肿。」 寿子顿了顿。 「他们住的社区内有设备完善的医疗大楼,绢枝阿姨在那里接受治疗,腰伤已慢慢复原,但似乎出现失智症的症状。」 说完,寿子叹口气。 浩二郎听由美提过,许多高龄者骨折住院后,会有认知功能下降的状况,而且绢枝脑部受到损伤,即使出现失智症的症状也不意外。 「真遗憾。那么,她失智症的退化程度大概多严重。」 「好像记不得我们了。更残酷的是,连父亲都不认得……」 「有办法与人沟通吗?」 「听说,护理师的话都还能理解,但她一整天大半时间都躺在床上,几乎不与人交谈,也只吃少量的流质食物。」 厨艺高超的绢枝同时也是爱吃鬼,而且是吃不胖的大胃王。原本是几杯黄汤下肚就会在卡拉ok大展歌喉,唱起歌谣曲或演歌的开朗之人,如今彷佛变了个人。寿子悲伤地说。 寿子在谈论绢枝时,没有一丝对继母的嫌恶感。 「也就是说,她的意识十分清醒。」 「是的,主治医师表示,和受伤前没什么两样。胃、肠等其他脏器也都没有疾病,身体却一直衰弱下去。」 「内脏没有问题,但吃不下去。那么,问题还是出在大脑受到的冲击。」 「虽然不是脑神经内科的专科医师,但哥哥从大脑损伤不是很严重的情况判断,应该是心因性的疾病作祟。」 「令兄的意思是,绢枝女士的大脑功能并没有丧失吗?」 「主治医师也这么说,目前只能持续观察。不过,我们最担心的反倒是父亲,不晓得他会不会跟著绢枝阿姨一起虚弱下去。若绢枝阿姨不能康复,或许父亲也……所以我们今天才会登门拜访,希望藉由过去的回忆刺激绢枝阿姨的大脑。」 寿子听哥哥说,有些案例显示,初期失智症患者透过谈论往事,成功提高生活品质。 「藉由过去的回忆刺激她?」 「是的。如果只是谈论往事,我们多少帮得上忙,于是向父亲问了许多问题,只是……」 寿子一时语塞,低下头。 「怎么了吗?」 「接下来,换我替妈妈讲吧。」 寿里突然开口。 「我们问爷爷许多问题,他都不正面回答。」 他们劝寿士,至少要让绢枝的亲人知道她的现况,但寿士坚决不透露,只说他不认识,要他们不要多管闲事。 「我们问绢枝姨妈是哪里人、有多少兄弟姊妹等,爷爷一概回答『不知道』。妈妈担心得不得了,甚至怀疑连爷爷都罹患失智症。」 「久保见女士,令尊能理解您的考量吗?」 「哥哥把医学杂志上刊登的成功案例告诉他时,他表露过关心,我想他应该理解。」 「即使如此,还是不肯说吗?」 经常听说老老照护的辛苦非外人可想像,但没听过夫妻同时罹患失智症的案例。 「无论我们问什么,爷爷总是说『不知道、不知道』。妈妈,对吧?」 寿里向寿子确认。 寿子眨了眨眼回应。寿里收到回应后,继续道: 「最后,爷爷就会发脾气。」 「由外人来问,或许他会比较容易说出口。」 忧心忡忡的寿子低喃。 「这样啊。事情我大概知道了。主要的目的就是希望藉由向绢枝女士诉说往事,唤醒她的记忆。为此,必须先从令尊那里打听到绢枝女士的过去。这样理解应该没错吧?」 「你们愿意接受委托吗?」 寿子带著哭声抬头问。 「是的,我们的一名成员拥有医师执照,我会请他跟主治医师与令兄谈谈。我们不希望对话造成令尊身体的负担,也想掌握他的病情。这一点麻烦您先通知一下。」 「我知道了。」 「还有什么问题吗?」浩二郎问佳菜子。 「请问,绢枝女士是在自家的哪个地方跌倒?」 佳菜子解释,她的某位女性亲戚曾脑出血昏倒,奇妙的是,对方一回想起在哪里昏倒后,便能流畅说出昏倒前发生的所有事情。 「这个嘛……好像是在客厅,还是和室?当时只有我父亲在家,他非常慌张。总之,父亲立刻按下装设在屋内的紧急按钮,呼叫医护人员。寿里还记得吗?我是这么告诉你的吧?」 「大概是这样没错。既然是头撞到地板,应该是在客厅吧?」 寿里似乎记得不是很清楚。 「这一点我也会跟令尊确认。」 佳菜子看了浩二郎一眼,阖上记录用的笔记本—— 注1:日本的事实婚,指未办理结婚登记,有实无名的婚姻关系。 2 隔天早晨,佳菜子咬唇心想,不好的预感成真。这是她做纪录时就浮现的预感。 访问疑似罹患失智症的高龄者,想要做好这个工作,与其说靠的是发挥过去培养的能力,不如说是一场耐力比赛。而且还不是找人,是想办法让一点也提不起劲说话的人,把事情的来龙去脉说一遍。最让人感到忧郁的是,这次要和真一起行动。 佳菜子心想,如果是医学知识,或为当场病发的患者紧急处理,真其实挺靠得住。体贴别人的心也还有一点,就算常吐出让人火冒三丈的毒辣言语,佳菜子知道他并没有恶意。可是,她仍无法习惯真那种少根筋的发言。 从京都车站搭乘jr湖西线电车,二十分钟即可抵达「雄琴温泉」站。佳菜子不断在内心祷告「拜托不要跟我说话」,但找到空位坐下后,真立刻搭话。 「从这边是往琵琶湖西侧前进,和彦根城刚好是反方向。」 「所以呢,那又怎样?」 佳菜子不自觉地回应。她怕忽视不回应,真会侵门踏户地直探她的隐私。 「做设计的大叔,不是就住在彦根城附近吗?」 「什么大叔,泽井先生可是替我们侦探社设计商标耶,这样称呼他太没礼貌了。」 佳菜子的话声变得有些激昂。替回忆侦探社制作商标的设计师泽井一臣,在彦根有一间自己的事务所。佳菜子与他因某起案件认识,进而委托他替尚未有商标的侦探社设计商标。五十三岁、至今仍和母亲同住的泽井,是个单身汉。虽然有二十四岁的年龄差距,但他举手投足散发出的温柔与包容力,相当吸引佳菜子。 不知为何,真察觉到此事。 「果然,叫他『大叔』你就会不高兴。」 真嗤笑一声。 「『果然』是什么意思?」 「你看这个商标。」 真从皮制名片夹中取出自己的名片。 「勿忘草和凝望勿忘草的女性侧脸剪影,多么充满童话趣味的设计。而且,只要仔细看这名女性的侧脸,就觉得好像谁。短发的造型也很像,明明只是剪影,真是不可思议。」 真注视佳菜子的脸庞。 「我听不懂你在说什么。」 「其实,大脑这个器官最喜欢自己了。此一轮廓也颇像来回忆侦探社时的泽井先生。换句话说,受到与自己相似的人吸引,然后会错意,以为是恋爱。」 「什么会错意,太过分了。」 「哦,如果不是会错意,就是那位大叔一厢情愿的单恋?」 「我没有必要回答你。」 「生气了,脸也红了。」 「那是暖气太强的缘故。」 「从年龄差距来看,是恋父情结吗?」 「你不要胡言乱语。」 光是听到与父亲有关的词汇,佳菜子脑中便浮现惨遭杀害的父亲沾满鲜血的脸。那时的父亲,比现在的泽井年轻十岁以上。 「我们要去见的人年纪更大,和有恋父情结的人一起去,对方比较容易卸下心防。橘学姊大概是容易被年纪大的人疼爱的类型。这种特质可能是与生俱来,我没有这种才能,待会要靠你多多帮忙。」 真收起名片,默默拿出平板电脑,点开医学电子书阅读起来。 莫非真只是为了拜托佳菜子帮忙,才特地端出泽井的话题? 从车站步行约二十分钟,便抵达赤诚寿士与绢枝住的「un endroit雄琴」大楼,比约定的上午十点早十分钟。 八层楼高,以高雅棕色为基调的这栋建筑物,说是温泉乡的度假饭店也不为过。 站在镶于大理石柱上的门铃前,真代替退缩的佳菜子按下住户号码「701」。 「您好。」 听声音应该是昨天见过面的久保见寿子。 被真从背后推一把的佳菜子开口: 「我们是回忆侦探社的人,敝姓橘。」 「我马上开门。请从入口右边的电梯上到七楼,我会在梯厅等候。」 听到玄关大门的解锁声,两人走进大楼。 踏出电梯便看见寿子站在梯厅。寿子带他们一起朝701室走去。 不愧是年营收一百二十亿圆公司的前任社长的住处,宽敞又明亮,设备也都充满高级感。 佳菜子心想,我一辈子也住不起这种高级大楼吧。 「麻烦在这里稍等,我去唤父亲过来。请随意坐。」 寿子示意环顾室内的佳菜子坐客厅的椅子。 「好的。」 「真不错的房子,我也想在这种地方度过余生。」 眼角余光瞥向毕恭毕敬的佳菜子,真对著往里面走的寿子拋出少根筋的话。 「欸,平井……」 佳菜子尽可能露出恐怖的表情瞪著真说。 「你似乎也挺喜欢的。」 「不是这个啦。」 「这里应该有引进温泉吧?」 真又提高音量对著里面说话时,走廊上出现推著轮椅的寿子身影。 「爸爸就是喜欢这里的温泉水,对吧?」 一头白发的寿士身形高大,坐在轮椅上。寿子这么问他。 「是啊。你们就是侦探?」 寿士缓缓开口,嗓音沙哑,不容易听清楚。他的脸上毫无生气,眼神也很空虚。 「敝姓橘,这位是……」 「敝姓平井。」 真起身,把自己的名片递给寿士。 「真年轻哪。」 「一般人听到回忆侦探,脑中浮现的应该是散发著浓厚昭和气质的中高年人士吧?」 看到真毫不在意对方是「taisho corporation」创始人,直言不讳地交谈,佳菜子只能暗自捏把冷汗,默默注视著他。 「你们听得懂我们老人家的话吗?」 寿士盯著真,眼神变得锐利,感受得到他的严肃。 「那要看是什么话题。或许没办法轻易理解吧,毕竟历史的分量不同。」 真笑著坐回座位上。 「分量不同……是吗?」 寿士笑的时候只动了左边脸颊。 「爸爸,别担心,这两位都是专家。」 寿子把轮椅停在桌子旁边,踩下车轮固定器,然后直接走进中岛厨房,将咖啡机的咖啡倒入杯子,端给佳菜子他们。 寿士面前摆的则是装著抹茶的茶碗。 「请问,有没有通知社区医疗大楼的医师?」 「我只跟他说,今天早上侦探社的人会去瞭解一下妈妈的情况。」 他们自家人似乎称呼绢枝为「妈妈」。佳菜子再次感受到,他们与绢枝之间拥有二十八年浓厚的家族情感。 「那么,我们之后再去瞭解绢枝女士的病况。」 「你就是拥有医师执照的侦探吗?」寿士询问。 「不,不是我。」 佳菜子把目光投向身旁靠在椅背上,跷著脚的真。 「是你啊?」 「是的,是我。我问过大学医科的朋友,这里的医疗大楼的脑外科医师是神足医师吧?他是我祖父的学生,严格来说,也不是外人。」 「这样啊,你认识我们家的医师……平井先生,拜托你了,帮忙绢枝恢复正常。」 寿士的右手按住在桌面颤抖的左手,低下头。 「我不是以医师的身分来这里,不方便说什么。但假使血肿造成脑损伤的情况不严重,确实可能是心因性失忆。这种情况,如同寿子女士的兄长所言,可以刺激她的脑神经,帮助她恢复记忆,顺利的话,连认知功能都会复原。现在,绢枝女士对赤城先生有什么反应?」 「不确定她还认不认得我。」 对于寿士的呼唤,绢枝并未回应。甚至,一看到寿士,就翻身背向他,蜷缩起身子。寿士皱起雪白的眉毛说,感觉是一看到他就讨厌。 「她对久保见太太也是一样的态度吗?」 真询问寿子。 「我想想,好像差不多是这样。」 「对医院的工作人员呢?」 「对护理师似乎就不会别过头。」 「护理师是女性吗?」 「是的。啊,这么一提,绢枝阿姨看到是男性护理师,似乎就会露出嫌恶的表情。」 「她或许认为女性护理师才是照顾自己的人吧。关于认知功能,我还无法判断,但在意志表达方面似乎没问题,看来很有希望。刺激记忆中枢,这个方法满可能成功,到时她就会一点一滴回想起过去的生活足迹和记忆。」 听到真的这番话,佳菜子感到十分意外。 当然,她不是轻视记忆。若说构成人体的成分是水、蛋白质、脂肪、矿物质、醣类,构成「心」的成分就是种种体验的记忆,换句话说,就是回忆。正因如此,她才会选择现在的工作。她曾被亲戚取笑「光是找回忆就能拿钱,真是轻松的工作啊」,但佳菜子只回他们一句,她对这份工作感到骄傲。 然而,她仍无法肯定透过回忆往事,刺激记忆中枢是有效的方法。真拥有医师资格才敢这么说吧,但就算她是专家,大概也没有勇气说得这么肯定。 以前浩二郎曾说,动物都有归巢本能,人也一样。这种本能遗留下来的痕迹,或许就是所谓的乡愁。每个人都是反刍著回忆中的人、事、地,一边往前迈进。高龄者搬往陌生的城镇后,就会失去可供回忆的风景,所以很多长者似乎都会罹患失智症。像是他们想打开记忆的大门,却一直找不到钥匙孔,最后大脑细胞决定放弃寻找回忆。想想看,一般情况下,应该是新的城市比较新鲜有趣,可以活化脑细胞,但大多数的高龄者都会不断想回到生长或住惯的地方。 「这样啊,关键还是在回忆……」 寿士皱眉,低下头说: 「可是,我对绢枝瞭解不多。」 「『瞭解不多』,是因绢枝女士很少提起自己的过去吗?」 佳菜子打开笔记本,飞快地询问。 「她不想说,我也没办法强迫她……」 寿士瞄了寿子一眼,随即别过头。 他露出含著苦涩食物般的表情,似乎十分难受。 「您与绢枝女士,是在您的店里认识的吧。」 要找出记忆的线索,最好的方法就是先把时间倒带,回溯到第一次见面的时候,再慢慢把时间往前推进。 「我从老爸那里继承位于梅田小巷弄的乌龙面店『久屋』。绢枝每天都会来报到,最初跟她熟识的是我的太太,也就是寿子的母亲。」 寿士喉咙似乎卡了痰,说话总夹带轻咳,但听习惯后,还是能理解他的意思。 「当时您对她的印象是……?」 佳菜子俐落地提问。 「个子娇小、身材纤细的女性,但吃东西很豪迈。吃完定食还能将一碗咖哩乌龙面一扫而空。」 「久屋」的定食每日附送不同的乌龙面,有时候是咖哩乌龙面。 「但她只喜欢咖哩口味。我太太还开玩笑地对她说:你吃的那么多东西都跑到哪里去了?」 「那时候绢枝女士在哪里上班?还是从家里过来?」 「我不清楚。」 寿士的眼神游移。 浩二郎常对佳菜子说,先观察眼睛的动静就对了。别开视线、目光不定、瞪眼或闭眼,双眼最能透露一个人内心的想法。 「所以,您也不知道她是否在公司上班?」 「不知道。」 「您看到她做菜的手法,有什么感想?」 浩二郎和佳菜子都认为,绢枝曾从事饮食业。 「不是外行人,从她用菜刀的样子就明白。」 「您和她聊天时,从未谈及她待过哪间店、在哪间店工作之类的话题?」 「没有……」 寿士否定的语气十分微弱。 「一起生活后,也都没聊到过去的事情吗?比如,味噌汤的口味是母亲传授等等。」 寿士摇摇头。 「出身地呢?」 「从没提过,她大概有许多苦衷吧……」寿士喃喃自语。 「苦衷?」 「是啊。我的意思是,不想让人知道的过去。」 寿士锐利的目光注视著佳菜子。 「您是不是知道些什么?」 「不,我不知道,从没问过。说来丢脸,我非常依赖绢枝,要是她跑掉,我的店只能关门大吉。」 「赤城先生,您确信绢枝女士有不想让人知道的过去,表示您有所根据,对吧?」 佳菜子试著追问,否则会和寿子她们一样,对绢枝的过去一点头绪也没有。 「那是……」 「您是不是想起什么?」 寿士目不转睛地盯著佳菜子。 他的眼神中似乎掺杂猜疑,不确定能否信任眼前的人。佳菜子思忖片刻,有些强硬地开口: 「赤城先生,您太担心绢枝女士,似乎变得很忧郁。您的女儿和孙女十分扰忧,才会来找我们商量。只要能让绢枝女士好转,任何方法都值得一试,不是吗?」 「话虽如此……」 寿士瞥寿子一眼,一脸抱歉地低语: 「寿子,你先离开一下。」 「果然还是不想说给我听?」 「唔……可以这么说吧。」 「我们待会再把询问的内容转达给她,这样您能接受吗?」 佳菜子向寿士确认。委托人毕竟是寿子,佳菜子不希望进行案件报告时引发争议。 「没关系。」 寿士闭上双眼。 「久保见太太,不好意思,方便请您配合吗?」 佳菜子向寿子鞠躬。 「我知道了,那就拜托你们。」 「爸爸,我们就在里面,需要什么喊我们一声。」 寿子也鞠躬回应,叮嘱寿士一句后,步出走廊。 「抱歉啊……」寿士说,但音量太小,恐怕传不到寿子耳中。 寿士端正坐姿,清了清喉咙,缓缓道来: 「当初,决定要改做串烧店后,绢枝立刻用很便宜的价格采购到高品质的鸡肉。一开始我还不知情,等经营上轨道,才晓得她与某间养鸡场签了合作契约。」 那是位于冈山县、十分有名的养鸡场,由于饲料混合葡萄皮,加上用放养的方式饲养,鸡只都非常健康。若非熟识的人,很难跟他们取得货品。于是,寿士向绢枝追究此事。 「然后,她一边哭一边向我坦白,那是她旧情人的弟弟。原来在我之前,她曾和其他男人在一起,而且没结婚。我问她原因,她恳求我不要追究。我第一次看到绢枝那样心慌意乱的样子,也是最后一次。」 「那么,绢枝女士的难言之隐是什么?」 「嗯,之后,我有好几次和她谈及过去的机会。比如,过年煮年糕汤,汤头要用清汤、白味噌、混合味噌,还是用柴鱼高汤、鸡汤,以及要放什么料?大家的出身地不同,很容易聊到故乡的习俗。」 从寿士口中听到高汤、味噌等话语,佳菜子自然地想像起他站在厨房的身影。 「年糕汤真的很容易引起共鸣。那么,绢枝女士煮的是怎样的年糕汤?」 「绢枝煮的年糕汤,是以白菜、鸡肉、红萝卜为料,加入没烤过的圆形年糕,汤底则是以海参高汤与酱油混合的清汤。我问过她,这是绢枝家的味道吗?」 「听起来相当美味,跟我们家的作法不同。绢枝女士怎么回答?」 佳菜子家的年糕汤,是用昆布、柴鱼高汤当汤底的白味噌汤,料则放入金时红萝卜、四十日白萝卜、初生的芋头及年糕,吃之前还要撒上柴鱼片。 「她只敷衍地说,纯粹是喜欢这个味道而已。虽然非常想知道她的出身背景,但她没有健保卡也没有驾照,实在无从确认,我才很自然地认为她有苦衷。」 「没听她提过小时候的事吗?」 「完全没有。」 「她的朋友有没有来店里或家里找过她?」 「她有满多朋友,但都是她搬来大阪后认识的。」 「她是从哪里搬来?」 「冈山。」 寿士的脸皱成一团。 「会不会是在成长的地方发生什么事?」 佳菜子紧咬嘴唇心想:怎会问这么笨的问题?我不该问寿士这个问题。 「不管怎么问,她只说『饶了我吧』。我试著跟她提议再婚,但她相当坚持,表示到这把年纪不想拘泥于形式。」 「就这样经过二十八年,对吧。」 佳菜子在笔记本上写下「在不晓得出身地的状况下,共度二十八年」。 佳菜子暗忖,换成是她,就会想知道泽井的孩童时期是怎么度过的,年轻的时候热衷于什么事物。想知道他喜欢什么音乐、什么书、什么电影,喜欢吃什么食物。假如不知道对方成长的足迹和历史,感觉无法和对方一起生活。不是害怕,只是担心在什么都不知道的情况下,结局可能会像〈雪女〉或〈鹤的报恩〉的故事一样,只尝到短暂的幸福时光,随即消逝。这么一来,连找寻对方的线索都没有。 「你大概会觉得很奇怪吧。但有一次,绢枝对我说『我是配不上你的女人,如果你不信任我,我会痛苦得浑身欲裂,随时都可能离开这里』。你们认为,我还问得下去吗?」 寿士的语气激昂,呼吸急促,右手不停颤抖。 「但赤城先生,这次您允许令嫒委托我们回忆侦探社,调查的结果也可能让绢枝女士不想回忆的部分浮现,这您可以接受吗?」 「只要能让绢枝恢复,怎么样都没关系。况且,我也想在死前知道真相。」 寿士的手、脖子、头的摆动幅度愈来愈大,嘴巴开开阖阖。 「赤城先生?」 寿士对佳菜子的呼唤没反应,眼睛上吊,瞪著天花板。 「我来看看。」真从椅子上起身,跪在寿士身旁:「失礼了。」 他先量脉搏,把耳朵贴在寿士胸口,接著对佳菜子说: 「按下桌上的紧急按钮,然后找寿子过来。」 「好。」 佳菜子按下紧急按钮。就像医院的呼叫铃一样,天花板的扩音器传来一名女性的声音: 「请问有什么事?」 「赤城先生因心悸和气喘造成心律不整,应该是心房颤动,请转告医师准备好抗心律不整药物再过来。」 真抬头对著扩音器说,一边解开寿士衬衫的钮扣,并协助他用舒服一点的姿势躺下。 「知、知道了,马上去告诉医师。」 对方不晓得真是何方神圣,只能这么回应。 佳菜子打开客厅的门,来到走廊上,由于不晓得寿子他们待在哪个房间,只能大喊寿子的名字。 于是,寿子拉开最里面那一间的房门,飞奔而出。 「怎么了吗?爸爸怎么了吗?」 「他的状况突然恶化,已按下紧急按钮,并请医师过来。」 两人回到客厅时,三名医护人员冲入玄关。 「爸爸……」 寿子的呼喊声在客厅中回响。 3 寿士被抬上担架、进入紧急处理室一个小时后,医疗大楼的医师神足,请佳菜子与真进入会议室。 两人和神足交换名片后,各自入座。 「原来如此,是平井老师的贤孙啊。」 神足似乎认识真的祖父,他看著真问: 「你在当侦探?」接著,他的目光落在手中的名片。 「是的,帮别人寻找回忆。」 「还有这样的工作啊,我从没听过。」 神足外表看起来四十五岁左右,实际上或许更老一些。说话的方式给人一种沉稳的感觉。 「很正常,爷爷告诉我之前,我也没听过。」真笑道。 真一副事不关己的态度,佳菜子十分不以为然。明明没多久前,他才表现出自诩为回忆侦探社一员的样子。 「所以,你不当医生了?」 「不,现在的工作是为了学习理解他人。我爷爷安排的。」 「很像老师的作风,他对任何事都不轻易妥协。所以,你最后还是会回到大学医院吧?」 「是这么打算的,跟侦探社的负责人约定待三年。」 「优秀的人才到哪里大家都抢著要,希望你尽快回来当医师。」 「就算是客套话,听了也很开心。」 「不是客套话,多亏你指示医护人员准备抗心律不整药物,控制住心因性脑栓塞。下这个判断不简单,帮了我很大的忙,得向你道谢。」 「如果判断为心室颤动,还要做去颤,我怕来不及,所以就多管闲事了。我常因这样老是挨侦探社同事的骂。」 真的视线投向佳菜子。 佳菜子忽略这道视线,询问神足: 「赤城先生的病况如何?还能说话吗?」 「现在需要绝对静养,至于未来,不好判断,得看这两、三天的状况。赤城先生的家人拜托我,告诉你们赤城太太的病情。就身体状况来说,赤城先生比较不乐观。」 据悉,寿士在这半年身体状况急速恶化。 「也就是说,应该要多加注意的,反倒是寿士先生。」 真露出遗憾的表情。 「是的。可是,心情郁闷对病情没有帮助,所以我请他在自家休养。毕竟他在医院也只是待在太太身旁,默默守著她而已。」 寿士拜托寿子,只要时间允许,他想多见见绢枝,于是寿子与寿里常轮流陪寿士前来。 「绢枝女士的状况如何?」 真决定与神足谈话时,将寿士与绢枝视为夫妇。 「我身为医师有守密义务,但有家属的许可,我们来看看这张片子吧。」 神足拿著大尺寸笔记型电脑起身,点开图片,递给真。 佳菜子坐在旁边,画面看得不是很清楚,但连她也知道,这应该是绢枝大脑的ct断层扫描的影像。 「左前额叶的血肿很小,对吧?」 神足对看著电脑的真说。 「虽然很小,但血肿周边十分靠近语言区,与其说是认知功能下降,不如说是语言障碍,导致病人无法顺利传达自己的想法。」 真放大画面,说出自己的诊断。 「这个可能性很大。虽然血肿范围小,但考虑到是高龄者,不能大意。再加上她跌倒时,头撞到地板,也可能造成弥漫性轴索损伤。」 「如果是这种状况,就无法从片子确认是不是局部性脑损伤。被判断为意识障碍的时间多长?」 「就是这一点麻烦啊,约六个小时左右。」 不知为何,神足露出苦笑。 「六个小时的意识障碍,可能是典型脑震荡,也可能是持续性昏迷,真难判断。」 「不过,从之后从病人对刺激或呼唤的反应来看,大脑的损伤程度并不严重。」 「原来如此。骨盘的状态呢?」 「左侧髂翼骨折。」 神足与真的谈话内容完全是专业人士等级。两人暂时交换医学上的见解,佳菜子只能在一旁默默聆听。 「这是高龄者跌倒常见的受伤部位。」 真的视线离开电脑,抬头说。 「据说是往前扑倒,手来不及撑住。」 「其他的外伤呢?」 「这次的跌倒造成的外伤,包括左肘撞伤、下颚擦伤、假牙造成的口腔内撕裂伤,全是轻伤。这里有处理后的照片。」 神足从真手中接过笔电,点开照片再递给他。 「从下颚到颞骨乳突的擦伤,是衣服的领子或是项炼之类的装饰品造成的吗?」 「不,她没有戴项炼,是围裙。据说,她是穿围裙在客厅做事。医护人员接到紧急呼叫立刻赶来时,丈夫已把围裙脱下。」 寿士向医护人员说明,他把绢枝的围裙脱下、松开身上衣物后,才按下紧急按钮。 那天,他们一大早就一起喝屠苏酒。两人都十分好酒,寿士生病后稍有节制,但恰逢新年,多喝了一些。看到绢枝倒下,寿士以为她喝醉睡著了。 「丈夫没看到太太跌倒吗?」 「他酒醒后就出门了。虽然他现在坐轮椅,但一个月前只有半身麻痹,还能拄著拐杖散步。当天他忘了拿东西,回来一趟才发现躺在地上的太太,直说幸好忘记拿东西。」 「这样啊。从绢枝女士这张脑部照片来看,就算有轻度的认知障碍,应该也不严重。」 真把电脑画面切换回断层扫描图片,喃喃自语。 「如果成功诱发回忆,就可以顺藤摸瓜地把回忆一个一个找回来。这是我们内科医师说的,其实就是赤城先生的儿子。」 「我知道,由于那位医师的建议,赤城先生的女儿才来找我们商量。」 「这样啊。那么,我们现在就去见太太吧。不过,第一次见面最多二十分钟。」 「瞭解。」 真将笔电还给神足,站起身。 佳菜子一句话也没说,跟在真后面离开会议室。 绢枝所在的特别房和一楼会议室在同一条走廊,只离三十公尺远。 神足敲门后,里面走出一名穿白衣、长得与寿士相似的高大男性。他的名牌上写著「赤城寿一」。 「接下来就交给你了。」 神足对寿一说完这句话便离开。 「我是赤城寿士的儿子。」 寿一表示,他正在观察母亲的状况。 真与寿一打过招呼后,互相交换名片。 佳菜子也急忙拿出名片。在医院这样的场所,只要碰见医师,总是真在前面应对,佳菜子则显得胆怯。 她告诉自己「做为侦探,我是前辈」,低头道: 「很抱歉,与令尊谈话途中却发生这样的事,真不知该说什么好。」 「不,父亲的身体本来就随时会发生像今天的状况,请不要在意。」 嗓音低沉稳重的寿一,请真与佳菜子在折叠椅落座。 「刚才神足医师交代令尊必须静养,关于绢枝女士的过去只谈到一半,因此,我们希望直接跟她本人交谈,不晓得方不方便?」 佳菜子看了看寿一身后,躺在病床上的绢枝。 「我从妹妹那里听说了。事态演变至此,我才深切感受到,原来我对绢枝阿姨瞭解这么少。」 寿一轻叹。此时传来敲门声,走进来的是寿子。她拎著超商提袋。 寿子说明是神足指引她来特别房,接著将罐装咖啡摆上床边的小桌子。 「不好意思,只能招待这样的东西。」 「有劳您费心了,谢谢。」 「父亲受您照顾了。」 「不,哪里,似乎造成你们的困扰了。那么,我想事不宜迟,现在可以和绢枝女士说话吗?」 佳菜子起身,把椅子移动到绢枝的枕畔。固定好椅子后,她静静坐下。 绢枝的棉被盖到脖子,背对著佳菜子。不知道绢枝有没有注意到佳菜子,只见她的目光停留在窗户上,窗外的树篱笆随风摇曳。 「绢枝女士。」 佳菜子小声呼唤。 没有反应。 「我叫橘佳菜子,是帮忙寻找回忆的侦探。受到您家人的委托,来到这里。」 「是我拜托他们的。」 身后的寿子扬声解释。 绢枝像是被这个声音吓到,缩起肩膀。 佳菜子停顿一下,缓缓说明起现况。 「是这样的,您过年期间在家里跌倒,撞到头和腰,目前在医院疗养。」 佳菜子离开侦探社前,由美交代她,即使对方没反应也无妨,最重要的是告诉对方各种讯息。 由美形容失去记忆的人醒过来时,感觉就像是漂流到异国一样,会不停试探周遭的人是否值得信任。 「由于您失去意识,记忆可能变得很模糊。」 绢枝拉棉被发出窸窸窣窣的声响,但没有转过身来看佳菜子。 「幸好伤得不重,医师说身体的状况不需要担心。」 棉被又发出一阵窸窣声。 「您十分不安吧,但请听听我的话。如果您感到不舒服,请把手伸出棉被,我会立刻停止。」 佳菜子静待片刻,看看绢枝是否伸出手。不知道对方有没有听懂她的话。 绢枝没有动作,佳菜子继续道: 「那我要开始说了。您的名字是石原绢枝,八十五岁。二十八年来,您与一位叫赤城寿士的男士住在一起。您与赤城先生在梅田车站附近的乌龙面店『久屋』相遇。您很喜欢吃,吃完定食会再点一碗咖哩乌龙面。我也喜欢咖哩乌龙面,但没办法像您吃这么多。现在您似乎没什么食欲吧?」 绢枝仍把棉被盖得紧紧的。 「做出定食和乌龙面给您吃的人,正是寿士先生。您相当中意寿士先生煮的高汤。」 这时,佳菜子听到沙沙声,只见绢枝瘦骨嶙峋的左手出现在脸颊附近。 「很不舒服吗?好的,那我就此打住。」 佳菜子望向寿一。 寿一在检查床边的监测萤幕。 「心跳和血压稍微上升。」 接著,寿一问绢枝: 「绢枝阿姨,您哪里不舒服?」 绢枝像乌龟一样把脖子缩进棉被里。从棉被露出的手,食指和中指如虾须般颤动。 「绢枝阿姨……」 这样根本看不出来,寿一焦急地说。 绢枝缩回手。 「赤城先生,没关系,我跟她约定好了。绢枝女士,我们今天就谈到这里吧。」 佳菜子离开病床,走到寿子身旁,行一礼: 「我会再过来。」 「好的。哥,我送他们回去。」 「不用了,谢谢。请留步。」 佳菜子朝真看了一眼,示意该离开了。 真意外老实地听从佳菜子的指示,两人一起离开「un endroit雄琴」。 返回京都车站时,已过下午三点。佳菜子虽然不想与真一起吃饭,但输给了饥肠辘辘的肚子,还是决定补一顿迟来的午餐。 佳菜子理所当然地走进乌龙面店,点了一碗咖哩乌龙面。 「你的味觉真是单纯。」 「随便你怎么说好了,我现在就是想吃这个。」 佳菜子早料到真一定会吐出挖苦的话,但没办法,她突然很想吃咖哩乌龙面。 「那我也奉陪吧,刚好可以暖暖身子。」 真跷起脚,目光落在笔电上。 「绢枝女士似乎听得懂我的话。」 佳菜子想听真从医师角度提出的见解。 「她用左手表达想法了。看来,她只在你面前降低警戒心。」 「只在我面前?」 「绢枝女士完全不对家人说话,理都不理。身体僵硬,用棉被把自己裹得紧紧的。久保见太太提过,她唯独对女性护理师不是这种态度。换句话说,你获得与女性护理师同等的信任。」 她对身为医师的寿一也表现出抗拒反应,真补上一句。 「怎会这样,赤城先生是她的家人啊。」 「可能有两大原因。」 「哪两个原因?」 正当佳菜子提问时,服务生送来咖哩乌龙面。辛香料的香味让人食指大动。 佳菜子不等肚子咕噜噜叫,手先伸向筷子。 「先开动再说。」 呼噜呼噜吃著热腾腾的乌龙面的这段时间,两人沉默不语。 咖哩好辣。有点怕辣的佳菜子,担心无法吃光,但和风汤汁、炸物和九条葱的搭配实在太美味,最后她连汤汁都喝得一乾二净。 只是,吃完后脸上突然冒出大量汗水,佳菜子不得不以手搧风。低头看一下随身镜,才知道脸变得红通通,像刚泡完温泉一样。 佳菜子急忙把湿纸巾贴在面颊上,冰冰凉凉十分舒服。 「可以开始说了吗?」 真拿手帕擦汗,一边看著佳菜子问。 「抱歉,麻烦你了。」 佳菜子双手放在膝上,准备倾听。 「首先,假设绢枝女士的认知功能,尤其语言中枢是正常的。那么,造成她现在的状态有两种可能。一种是她几乎忘记过去的人生,连自己是谁都不知道。另一种是她凭著自身的意志拒绝说话。」 真像是要确认自己说的一字一句,专注地看著佳菜子。 「为何她要这么做?」 佳菜子与绢枝的会面时间只有短短几分钟,而且都是佳菜子发话,几乎无法提问。 「刚才我说过,只有在你面前,她的警戒心才会降低吧。我怀疑绢枝女士在挑选说话的对象。大脑颞叶内侧的扁桃体,专门处理有关好恶的情感。假设有天醒来,发现自己躺在不知名的医院病床上,第一个让你卸下心防的会是谁?以性别来说,应该是女性吧。当然,如果是设计商标的大叔,可能就另当别论。」 「你又乱讲话,而且我才不会从外表判断一个人。」 「我知道,要瞭解内在才会喜欢,对吧。」 佳菜子看著一脸正经的真,不知怎么无法反驳。 「她一开始大概谁也不相信吧。即使人在医院,还是可能发生很多状况。」 佳菜子说,以前在电影中看过,早期的精神科医院,医师会用电击的方式进行治疗,导致患者失去情感。 「电痉挛治疗吧。其实,对于吃药没有效的思觉失调症或忧郁症的患者,现在仍会使用。」 「真的假的!」 佳菜子惊呼,不好意思地低下头。 「不过,经过相当程度的改良,跟以前比安全很多。当然,这是治疗的最后手段。」 真说,精神科的电疗法是一段充满黑暗的历史,以前的人想过各种危险的方法,像是放血、浸水,不停让病患旋转,或施打胰岛素刻意让患者血醣降低等。 「吃完乌龙面好不容易身体暖和起来,现下又觉得背脊发凉。」 佳菜子双手交抱,摩擦著肩膀。 「所以,即使知道身在医院,也不会立刻卸下警戒心。但相较起来,绢枝女士应该会希望照顾自己的人最好同是女性。之后,出现可信任的女性护理师,于是透过她,接受了医师的治疗。」 佳菜子似乎明白真想表达什么了。发现双亲遭到杀害的佳菜子,受到赶来的警官保护。由于眼前所见的光景太过残忍,缺乏现实感,一开始她脑袋一片空白,没有任何感觉。所以,她在描述目击情况时,说得彷佛是发生在别人身上的事情一样。 但当她说完,忽然一阵强烈的不安与恐惧袭来。身旁的每个人在她眼中都宛如鬼魅,谁也不能信任。 这时,刑警浩二郎默默替她泡了一杯热蜂蜜牛奶。虽然这杯牛奶调得太甜,后来由另一名女警重泡一杯,但她确实感受到浩二郎给予的温暖。回想起来,重泡热牛奶的女警,及浩二郎沉稳的对待,或许就是解开佳菜子心结,安抚她情绪的关键。她的表情,成为一面如实映照出浩二郎人格的镜子。 「绢枝女士似乎比较信任神足医师。」 「我也这么觉得。对于同是医师的赤城医师,她仍表现出不太想沟通的态度。」 「这么一提,赤城医师在床边呼唤时,她的脖子缩了一下。」 「对久保见太太也毫不理睬。在特别房中,她只对你说的话有反应,会伸出手。」 「可是,那是表示她很不舒服,希望停止吧。我不认为她接受了我。」 「她遵从你的指示了吧?证明她完全能理解你说的话。对两位亲人视若无睹,却将初次见面的你的话听进去了。寿士先生不也表示,绢枝女士对他没有反应?换句话说,她是用自身的意志区别寿士先生、赤城医师、久保见太太和你。」 「分成亲人和他人。」 「没错,果真如此,她应该很清楚自己是谁。」 「知道,所以才拒绝?」 「就是这样。」 「为什么?大家明明这么担心她。」 「这就不得而知了。或许是跌倒后暂时失去记忆,只有对亲人厌恶的记忆苏醒,或交错著错误记忆的恐怖体验。」 据说,大脑受到冲击后,可能会窜改记忆,或让记忆变得混乱。 「或许,在绢枝女士心中,家人变成讨厌、可怕的存在。」 真喝口水,然后小声地说: 「剩下的就是可能性的问题,虽然不太想这样推测,但搞不好他们家有不为人知的一面。」 「不为人知的……可是,如果家人对绢枝女士做了什么不好的事,何必特地来找我们,想办法让绢枝女士恢复正常?」 毕竟,让绢枝女士保持目前的状态,才是隐藏家族秘密的最佳方法。 「设想各种状况比较好,人是最靠不住的。话说回来,若寿士先生保持绝对静养的状态就麻烦了,一点线索也没有。」 「说的也是,先回侦探社向实相大哥报告吧。」 「那我们回去吧,谢谢招待。」 真起身离座,快步走出店外。 谁说要请客啊。 我还是无法理解真。佳菜子深深叹了一口气,接著从提包中取出钱包。 4 「不能拿那么多。」 浩二郎抬头看著站在办公桌前的由美。 「不会啦,我是用『回忆侦探社的一之濑由美』这个身分,和艺人不同。」 「可是,七成的收入都交给公司……我不能收。」 浩二郎请由美坐下,接著道: 「多亏由美的帮忙,我们的委托件数增加不止三倍,对公司的帮助很大。」 虽然由美自谦只是替回忆侦探社做宣传而已,但从电视、电台节目的通告费,销售高龄者住家大楼的公司、老人照护保健设施的顾问费用,还有其他的形象代言费的收入,到报纸、杂志等印刷媒体的专栏、散文等个人性质的稿费,她原本把这些收入的五成都交给公司,现在居然要求提高到七成。 由美不是担心公司经营不善,相反地,考量到案件愈来愈多,目前最重要的课题反而是留住人才。她深知这一点,于是提议强化人才招募。至于利益分配的变更,则是希望确保资金充裕,这是由美内心真正的想法。 「战后,只顾著追求经济成长,把各种重要的事物扔在一旁,之后才感到后悔,这样的人一定还有很多。这些后悔像荆棘一样刺痛著他们的心,提醒他们人生有所缺憾,浩二郎大哥应该最清楚。其实,我认为九成的收入都给公司也无所谓,反正我有领这边的薪水。」 见由美一直站著,三千代把自己的滑轮椅推向由美。 「谢谢,不好意思。」 由美对离去的三千代说,然后静静坐下,把长发重新绑好。 「九成,这么厚脸皮的事情我做不到。那六成如何?即使是六成,我都觉得对由美不公平。」 「我没有打算调到低于七成。」 真是奇怪的状况。如果是要增加分红还能理解,由美却坚持著完全相反的主张。 「可以给我一点时间,再做出结论吗?」 由美一旦提议就不打算退让的样子。 「什么时候?」 「下个月底我会做出结论,四月开始实施,这样好吗?」 「好吧,请务必这么做。这样我就能放下心中的大石,否则怕你会不让我做回忆侦探的工作,要我去做人生谘商之类的。这样也会造成佳菜或平井很大的负担。」 由美缩起肩膀。 「没有这回事,你的工作量是大家的两倍,我反倒觉得对你非常抱歉。我也跟三千代这么说。」 浩二郎望向茶水室,三千代应该在里面。 「不用说什么抱歉。我的身体很健康,就这一点我不输任何人。体力、精力都充沛,有案子尽管分给我没关系,在时间许可的范围内,我会尽力做好。」 由美双手握拳、摆出胜利姿势时,佳菜子与真回到侦探社。 「我们回来了。」 佳菜子的话声有气无力。 「喔,辛苦了。『雄琴』社区那边很冷吧。」 浩二郎起身迎接二人。 「绢枝女士还好吗?」 一旁的由美把挂大衣的衣架递给二人。 「谢谢。我们话问到一半,赤城寿士先生的身体就出状况。」 佳菜子低头回答。 「寿士先生?那么,他不要紧吗?」 「现在必须绝对静养,这点就由平井说明吧。」 佳菜子望向坐在沙发上喝罐装咖啡的真。 大概是察觉浩二郎、佳菜子及由美的视线,真把咖啡放在桌上,拔下耳机。他似乎正在用手机听音乐。 「这是久保见太太给我们的,要是没喝感觉不太好。呃,怎么了吗?」 真看著佳菜子。 「我在报告赤城先生身体状况变差的事。」 佳菜子大声地说。 「喔,是心房颤动引起的心律不整,心脏的功能似乎大幅降低。发作起来可能会造成脑梗塞,以后问话的时候得更加小心,避免让他心情起伏太剧烈。」 「关于绢枝女士的情报,瞭解到什么程度?」 浩二郎询问佳菜子。 「寿士先生开串烧店的时候,绢枝女士负责鸡肉的进货。供应商是冈山县的养鸡场,经营者是她前任伴侣的弟弟。」 「前任伴侣?」由美问。 「没错,绢枝女士似乎没和那名男士结婚。寿士先生得知后,受到的打击有点大,没想到绢枝女士除了他之外,还曾和没有婚姻关系的男士同居。绢枝女士似乎有无法选择结婚的过去,而她并不想告诉任何人。」 「换句话说,她和那个男人同居前,就发生了让她无法结婚的事情。」 由美替佳菜子准备椅子,微笑道: 「不要一直站著,坐下吧。」 「不好意思……」 浩二郎的办公桌前有两张椅子,佳菜子和由美以围成一圈的方式入座,而真则是坐在这个圆圈之外自己的办公桌。 看来,团队要上下一心仍需要一点时间。 「我脑中第一个浮现的想法就是,绢枝女士可能是遭受家暴之类的,不得不逃离原来的环境。」 不管有没有结婚,很遗憾地,选择逃离男性暴力魔掌的女性,在日本不算少数。浩二郎在当刑警的时候,处理过的五、六件杀人未遂和伤害案件都属于这一类。即使女人把自己藏得很好,男人依然会透过各种手段查明她的躲藏处。一想到留下任何微小的足迹都可能带来性命危险,受害者通常会选择维持淡薄的人际关系。 「听说,她没有申请住民票注2,也没有驾照,很可能是为了躲避某个人。」 佳菜子皱眉说。 「连住民票都没有申请啊……。」 浩二郎思忖片刻,转头看真。 「平井,假使受到虐待,绢枝女士的身体或许会留下某些伤痕。关于这一点,你有没有从主治医师那里打听到什么?」 「没有谈到这点。应该说,绢枝女士恐怕不会想让人观察身体,即使有所发现,神足医师也不会告诉我。他提到这次的谈话内容,只限定在跌倒时产生的外伤。」 「又是守密义务这道门槛。」 在医学的领域中,医师就不用说了,护理师、药剂师、照服员等,都不能泄漏从职业上获得的个人情报。 「没错,在重视个资保护的时代,这真是难以解决的问题。」 从真的语气听不出严重性。 「为什么不直接问绢枝女士的亲人?」 「赤城寿士先生身为伴侣可能知道,但他目前没办法讲话。」 「赤城医师可能掌握一些讯息,能否请他暂时忘记医师的立场?」 「你是指,直接问赤城医师,绢枝女士身上是否有遭到虐待的痕迹?」 「你可以藉著身为医师的立场关切。她身上的伤痕是新的还是旧的,会影响我们的应对方式。」 「什么意思?」 「你还不懂吗?」 由美提高音量接著说: 「家暴可能是现在进行式。」 「现在进行式?谁对她家暴?」 「当然是住在一起的人啊。」 「不可能吧。如果真的有这样的事,他们又何必委托我们帮她找回过去的记忆。」 真露出「这人在说什么蠢话」的表情,一边嗤笑一边看著由美。 「这不是我刚才……」 佳菜子想起什么似的对真说。 「对对对,橘学姊刚才和我说过一样的话。」 真打断佳菜子的发言。 佳菜子瞪著真。 「你还不懂吗?这是为了道义。」 由美似乎察觉两人之间凝重的气氛,对真拋出一句。 「道义?」 「外面的人一定想不到,绢枝女士现在的家人会虐待她。这是为了让赤城医师违反守密义务的大义之举。这个结论可能下得太快,但绢枝女士会跌倒受伤,搞不好就是遭到寿士先生的暴力对待。」 「这太离谱了吧。」 「一点也不离谱,这是为了确认绢枝女士的身体有无伤痕。当然,赤城医生一定会反驳。可是,我们的主张是,绢枝女士隐匿踪迹最大的动机,就是过去遭到虐待的缘故。假如她身上有旧伤,会是很大的线索。最大的关键在于,伤痕是否在二十八年前留下。若寿士先生坚称绝对没有施暴,旧伤会成为搜寻过去的线索。赤城医师为了证明父亲的清白,就得吐出旧伤的情报。浩二郎大哥,我这么说没错吧?」 由美转头看浩二郎。 「嗯,没错。平井,你能帮忙询问赤城医师吗?」 「只是,不晓得有没有办法像一之濑前辈说的那么顺利。」 「那就麻烦你了。要尽快,打电话就行。」 浩二郎赶在由美指责前,对真做出指示。 他望向由美,果然由美噘起嘴,双手交抱胸前。 「那我马上打电话问看看。」 真拿起自己的手机。 「接通后,请切换成扩音模式。」 浩二郎提醒道。 真点点头,取出赤城的名片,拨打电话。 「我是回忆侦探社的平井,想跟你确认一件事,现在方便说话吗?」 「可以,没问题。」 真切换成扩音模式,一放在自己桌上,手机就传出寿一的话声。 听著对方低沉稳重的嗓音,浩二郎眼前浮现一位能带给患者安心感的医师。 「我们这里有人提出一个看法,绢枝女士不愿对令尊透露过去,会不会是想要躲避某人?」 「躲避某人?」 「这只是想像而已,比如遭到家暴之类的。」 「你的意思是,她故意隐瞒自己的过往。」 「是的。保险起见,她下定决心不告诉任何人。如果是这样,绢枝女士的身体或许会留下遭到暴力对待的痕迹。」 真面向浩二郎,露出「这么说可行吗?」的表情。 浩二郎无声点头,示意继续下去。 「假如绢枝女士身上真的有伤,想请你确认一下那些伤痕变化的时间。根据结果的不同,我们处理的方式也会不同。」 「这话是什么意思?」 寿一的语气变得有些严肃。 「啊,就是,那个……是新的还是旧的……」 真开始晃动身体,语无伦次,状况不太妙。 「换我来吧。」 浩二郎说完,凑近放在桌上的手机: 「很抱歉,突然接过电话。我是侦探社的负责人实相。」 「谢谢你们这次的帮忙。」 「关于绢枝女士的伤痕,假使她的伤痕是新伤,虽然很难启齿,但令尊就有嫌疑了。如果是这种情况,便超出我们回忆侦探社的工作范围。我这么说,您能理解吗?」 「原来如此……」 寿一陷入沉默,话筒传来对方周遭的声音,似乎有其他人出现。不久,寿一问: 「我可以待会再打给你吗?」 「当然,我等你回电。」 浩二郎结束通话。 「赤城医师应该看到了某些伤痕。」 浩二郎说出自己的感想。见真低头盯著桌子,他认为真最近无论面对什么人,沟通能力都变强了。要他在大家面前打电话,或许带给他不小的压力。 「如果有遭受暴力的痕迹就麻烦了。」 由美露出悲伤的眼神,看著浩二郎。 她的前夫是个酒鬼。连由美这么坚强的女性,有时也会受创伤经验重现(shback)所苦。回忆就像一把双面刃。 「你的意思是,想不起来反倒幸福吗?」 「没错,或许维持丧失记忆的状态,对她来说……」 「如果认知功能没问题,即使想起她也不愿说出口吧。这件案子很可能解决不了。毕竟伤口好不容易靠时间愈合,现在又要把伤口挖大。总之,先确认是怎样的伤口,再决定如何进行谈话。」 浩二郎转向真,关切道: 「平井,你没事吧?」 「没事,抱歉。待会赤城医师打来,就让我……」 「不用勉强没关系。」 由美打断真的话,一脸忧心地看著浩二郎。 「不,交给平井吧。」 浩二郎不是对著真,而是对著由美点头。 过了二十分钟左右,真的手机来电答铃——韦瓦第的协奏曲《冬》响彻事务所。 浩二郎说,这次不用扩音。 浩二郎要真在白板前,向大家报告从寿一那里听取的情报。 「没有办法判断是否为家暴留下的伤痕。」 真在白板上画出人体图。 「画得真好。」 佳菜子原本以为真只会画个草图,没想到他居然画出相当精准的人体图。 「两边的膝盖骨周围,都有相当久以前留下的胼胝。」 「便只?」 佳菜子不禁提高语调。 「佳菜,就是长茧啦。平井,现下不是在开病例检讨会。」 由美要求平井用平易近人的方式说明。 「这个茧的大小,长九公分、宽四公分,为什么会长这么大,赤城医师也想不通。在胫骨的部分,有疲劳性骨折的症状。」 「问题在于,这个伤多久了?」 「依赤城医师的看法,大概是骨折导致骨头出现裂缝,又长时间置之不理,于是有些变形,并持续扩大。由此回推,大约是十多岁的时候骨折的。」 「这么久以前,是不是受罚造成的?像是长时间跪坐之类的。」 总不可能是受到抱石头跪坐的虐刑吧。 「不仅如此,她的整个背部一直到臀部,虽然伤口都不大,但有数十处摩擦性的灼伤。」 「听起来很严重,简直像发生交通事故。」 浩二郎在当刑警前,还在派出所值勤的时候,曾目睹几名遭遇交通事故、身体和柏油路面磨擦的受害者。虽然只受到擦伤,但因摩擦灼伤的皮肤,看起来惨不忍赌。 「这超过虐待的程度了吧?」 「一之濑前辈,你对我生气也没用啊。」 真缩起身子。 「抱歉、抱歉,不小心激动起来。不过,这未免太严重。」 「其他……」 「还有其他伤痕?」 由美的眼神彷佛在责备真。 「半月骨遭到挤压,造成腕骨位置异常。」 「我们手腕正中间有一小块骨头,就叫半月骨。」 由美起身,指著自己的手腕中央。 「这里是由八块小骨头组成,周围有软骨包覆,血流若不通畅,很容易坏死。原因尚未明瞭,但发生在年轻人身上,很可能是使用过度。只是,高龄者就算没有使用过度也会受伤。平井,是这样没错吧?」 由美徵求真的同意。 「是这样没错啦……」 「什么『没错啦』,为何回答得这么暧昧?」 「听说,她双手都有受到挤压的迹象。」 「那原因就不是年纪,而是使用过度。」 「大概是握菜刀、抬锅子,还有装盘等造成的吧。」 「那么,这些伤是『鸟大将』开店后才出现的吗?」 「不,也不能这么说。医师认为,从骨头变形后又固定的状态来看,应该放置相当久的岁月了。移动可能会痛,但只要固定住,做菜大概没问题。」 「这表示,伤痕或许是绢枝女士遇见寿士先生前留下的,对吗?」 浩二郎向真确认。只要厘清这一点,寿士的心情想必会轻松一些。 「正确的状况不知道,但医师的判断是这样。报告完毕。」 真急忙回到自己的座位。 「辛苦了。」 浩二郎慰劳真的辛苦后,移动到白板前方,接著说: 「身体有这么多伤痕,表示绢枝女士的遭遇非比寻常。很可能不是遭到暴力,就是遇上重大事故。绢枝女士逃出这个劫难……不,直到现在她应该仍努力想逃离这个记忆。只是,我们不瞭解绢枝女士真正的想法。假如她是失智症发作,找不回过去的记忆,眼前所见等于都是陌生的场所与人。」 「也就是说,她无法区分认识与不认识的人。」 佳菜子出声。 「另一种情况是,她的认知功能没问题,记忆早已回复,只是她不只想逃离过去,也想逃离包括寿士先生在内的家人,这样我们的推理就成立了。」 「在绢枝女士倒下前,大家的感情似乎都很好。久保见太太看起来是真的担心绢枝女士,听她讲述赤城先生和绢枝女士的事时,也感觉到他们十分恩爱。」 「到底绢枝女士是哪一种情况?」 「浩二郎大哥,我认为绢枝女士是失去记忆,陷入混乱状态。」 由美站起身。 「混乱状态吗?我不否定,但我更在意的是绢枝女士面对赤城医师的态度。」 如果绢枝女士陷入混乱、失去判断力,面对同是穿白衣的医师,应该会出现一样的反应,不是吗?面对主治医师神足与寿士的儿子寿一,却表现出不同的态度,实在奇怪。 「你的意思是,她的内心有一个判断基准。」 「嗯,只是会面的时间太短,需要后续的观察。还有,从与寿士先生的谈话中,我们得到几个可用来瞭解绢枝女士过去的线索。」 「冈山的养鸡场。」 佳菜子立刻回答。 「循著这条线索,应该能找到她的前任伴侣问话。对方的弟弟是『鸟大将』鸡肉的供应商,两人想必会保持联络。」 「我马上去问久保见太太供应商的电话和地址。」 「取得地址后,你能立刻前往冈山进行调查吗?」 「这样的话,我也要一起去。」 「由美?你可以吗?」 浩二郎知道由美的行程表上,几乎没有留白。 「我看到这个伤痕就一肚子火。」 由美盯著白板回答。 「对绢枝女士做这么过分的事,这家伙不是人吧,真是不可原谅。我要亲眼确认,对方到底是怎样的人?」 由美紧握双拳,全身紧绷。 「我能理解由美的心情,但我们的目的不是搜查凶手。」 「我知道,可是……我拥有分辨烂男人的能力。不管对方再怎么隐瞒,我都有自信看穿。」 由美补充,这是基于自身的经验及当护理师培养出的看人眼光。 相较之下,佳菜子的经验值不够,真大概也不具备足够的敏锐度可以分辨对方是否为施暴者。 「好吧,这次的出差就拜托由美与佳菜。但别把全部的精力放在这件案子上,其他的案子也需要大家帮忙。」 侦探社目前还有<小贩的竹陀螺>、<帮助母亲的实习医生>、<亚麻色头发的女性>等案件尚未解决。每一起案件的解决期限不同,不一定按照接案顺序调查。有效率地安排成员调查不同事物,才能顺利处理完这些案件。管理调查行程表的,就是浩二郎的妻子三千代。 七年前失去就读高中的儿子浩志后,三千代染上酒瘾,搞坏了肝脏。 浩志在琵琶湖被人发现时,已成溺水的尸体,警方认定是跳水自杀。憾事发生不久前,他的朋友曾遭受暴力。警方判断,浩志是自责无法阻止而投身琵琶湖。 浩志生前留下一段文字:「我需要坚强的心灵。遭遇困难,宁大勿小。遭遇艰难,宁深勿浅。」 浩志喜欢阅读,这很像是他会写的文章,浩二郎和三千代从中完全感觉不出悲观消极的态度。 浩二郎在当刑警的时候,为了调查浩志死亡的真相四处奔走,不在家的期间,三千代不断自责身为母亲却没察觉儿子的变化。痛苦挣扎的三千代只能藉酒消愁,但浩二郎没注意到妻子的异状。最后,他辞去刑警的工作。 三千代戒酒约莫四年。可是,这不代表她的成瘾症状已治愈,只要沾到一滴酒,就会打回原形。至今,三千代与浩二郎仍与这种恐惧的心情搏斗。 浩二郎将自家兼当事务所使用,并把行程交给三千代管理,都是为了能就近照顾三千代。若在事务所一起工作,不仅员工能帮忙看顾,也能维系三千代与社会的连结度。 如今三千代既没有碰酒,精神状况也很稳定。 「明天的行程排得进去吗?」 浩二郎询问坐在隔壁桌的三千代。 「这个嘛,如果只有明天一天,还有办法调整。」 三千代确认电脑画面上的行程表后,转头对由美微笑。有段时间剪得很短的头发,已留到肩膀的长度,和当初结婚时的发型相似。浩二郎的警界前辈茶川认为,这表示她愈来愈放得下了。茶川担任京都科学搜查研究所的所长,退休后开了一间研发奇妙食品的公司。说是公司,其实只有研究员兼社长的茶川一人,在京都车站附近大楼的一个小房间,日以继夜地做著研究。 即使如此,曾解决许多案件的茶川,鉴识眼光依然锐利,给予浩二郎莫大的帮助。身为科学顾问的他,广义上也算是侦探社的一员。 「那么,请一定要派我去。」 「去这一趟不是一天就能解决的,你确定吗?」 「其他案子我会想办法调整。」 由美对浩二郎双手合十。 「好吧、好吧。」 浩二郎答应由美后,小声拜托三千代安排一下。 「不过,记得要跟由真解释清楚。你这阵子都很晚回家,由真想必十分寂寞吧。」 「由真似乎进入叛逆期了。我拜托老妈……不,是母亲照顾,但这孩子一点都不听话。」 由美露出打心底感到困扰的表情。对从不示弱的她来说,实在少见。 「她随时都能来玩啊,三千代会很高兴。」 由真和三千代颇合得来。 「对耶,如果三千代姊不觉得麻烦,我会非常感激,毕竟连我母亲都不知道怎么和她相处。」 「我大大欢迎,搞不好和家人以外的人相处,反而会比较老实。」 「那么,我就嘱咐她放学后来这里,谢谢你。」 由美又双手合十,这是她的习惯动作。 「我再重新整理一下各人分配到的工作与行程表,傍晚向大家报告。佳菜,你来决定案名。」 佳菜子点头应声「好」。 「那个……我明天想再替绢枝女士看诊,不,是去拜访她,可以吗?」 真开口发言。 「没问题,时间由我决定好吗?」 「喔。」 真含糊地回答,眼神却十分笃定,似乎有什么好办法—— 注2:日本户籍制度是户口随人走,日本国民每搬迁到新的地方都要向当地政府申请住民票,才能办理健保、年金、银行开户、申请福利、接受义务教育等业务。 5 佳菜子从寿子那里得知鸡肉供应商的地址与电话。寿子问,为什么会跟供应商有关? 佳菜子回答,寿士提到当初为了维持鸡肉的货源,曾透过绢枝的朋友居中协调,她想试著联系那名友人,至于前任伴侣这件事她暂且隐瞒。佳菜子判断,在获得寿士的允许前,最好还是不要说出真相。 冈山县浅口市鸭方町的「三宅养鸡场」(三宅公司)的经营者三宅达男,是第二代接班人。绢枝等人开设「鸟大将」的二十八年前,是由达男的父亲良藏担任社长。 超过八十岁的良藏已退休,过著隐居生活。佳菜子告诉达男,「鸟大将」的老板娘身体状况不好,要替她寻找亲戚,希望能和熟知「鸟大将」草创始末的前任社长谈谈。 良藏说,若是下午三点应该可以。虽然不太情愿,他仍安排双方会面。 由美估计,骑她的「katana」从京都到冈山县,即使不走付费道路,四个小时左右就能抵达。 机车可以避开塞车的状况,机动性较高,扣除掉寒冷这一点,确实是最适合进行搜索的交通工具。 考虑到途中的休息与吃饭时间,由美和佳菜子早上八点从事务所出发。 几个月没像这样,从后面抱著穿黑色连身皮衣的由美了?由美的身材没变,依旧玲珑有致。 佳菜子回想,第一次坐由美的机车时,受重机的引擎声和强大的马力震慑,感觉连身体的细胞都在震动。她记得当下奔驰的爽快感大过恐惧。连由美左脚的脚背每换一次档,车体就会传出的金属声响,佳菜子也不感到厌恶。 机车从乌丸大道南下,到横越市区的五条大道后右转,直接朝西行驶国道九号线。爬坡后经过蜿蜒的山路,直奔龟冈。 从加冢的十字路口,转入国道三七二号线,一路向兵库县的姬路前进。 「会不会冷?」 等红绿灯的时候,由美掀开全罩安全帽的面罩,转头问。 「幸好穿著羽绒衣,目前不要紧,谢谢。」 佳菜子也打开面罩回答。 「要不要上厕所,休息一下?」 「没关系,还不用。」 「ok,那我们到姬路再休息。」 又经过两个小时的奔驰,两人抵达姬路市的市区。还没到早上十一点,两人决定提前吃午餐,于是选了一家和食餐厅走进去。 由于身体仍感到寒冷,两人都决定点锅烧乌龙面。 「路面颠簸很不舒服吧,你还好吗?」 由美捧著热气袅袅升起的茶杯啜饮。 「不会,很舒适。」 「骑付费道路能提早三十分钟到达,但我不喜欢。」 「双载也能上快速道路吗?」 「平成十七年(二〇〇五年)后有条件地开放,除了首都高速公路之外都可以。但若不是特别赶时间,我不会骑快速道路,沿路风景长得都一样我不喜欢,加上大卡车开很快时会有风压,相当危险。」 「由美姊的车这么大台也是吗?」 「两边速度都很快,只要稍微失去平衡就完蛋了。」 由美脸色沉重地说,她的一个朋友就是死在名神高速公路上。 「我还不能死啊,况且,今天是载最宝贝的佳菜上路,一定要比平常更小心驾驶才行。」 「其实,刚才骑得挺快的。」 听到佳菜子这句话,由美露出笑容。 店员端来锅烧乌龙面,两人拿起筷子。味道虽然普通,但热腾腾的乌龙面本身就是最棒的佳肴。 佳菜子吃到一半,由美突然开口: 「对了,佳菜,关于绢枝女士……」 「怎么了吗?」 「即使她想逃离过去,但赤城先生是她的丈夫,久保见太太是她的女儿,这一点不会改变,我认为他们已是一家人。就算她再想逃离过去,但逃离这些人怎么想都没道理。我觉得她是想把七零八落的记忆归位。」 「把记忆归位?」 「对,头部遭到撞击,脑中原本井然有序的记忆暂时被打散,于是想把它们全部归位。我也不知道该怎么说,就像某天我想煮咖哩,于是去超市买材料。可是,我在途中忘了要做什么菜,绞尽脑汁回想。是马铃薯炖肉、大阪烧,还是锅烧乌龙面?仔细思考,绝对不可能是锅烧乌龙面,于是先消除这个选项。绢枝女士也一样,正处在找寻自己最重要的关头。」 不知道自己是谁,就无法瞭解自己的人际关系。由美捏起乌龙面中的炸虾,放入口中。 「你的意思是,她在筛选认识的人和不认识的人?」 「没错。重点在于,我认为瞭解这个关键后,不管她是暂时性健忘或罹患失智症,症状都有机会获得改善。因此,我有一个提案。」 由美解释,在向大家发表前,想先跟案件的负责人,也就是佳菜子商量。接著,由美从腰包拿出小记事本。 「这是我们节目的赞助商,他们在做很有意思的研究。」 佳菜子接过名片。 上面写著「pasonal asia研究所 所长宫前响子」。 pasonal是人尽皆知的电机大厂,一看就知道这是该集团开设的公司之一。 「你看背面。」 「发挥音乐的可能性于医疗。」 佳菜子读出写在名片背面的文字。 佳菜子听过音乐疗法,但不知道居然有电机大厂在进行研究。 「这就是该研究所接下来打算推出的产品。」 由美从胸前口袋拿出一台大小类似小尺寸的智慧型手机、长得像ipod的终端装置,避开陶锅递给佳菜子,上面还插著耳机。 「是音乐播放器吗?」 「听听看。」 由美做出塞耳机的动作一边说。 佳菜子戴上耳机,打开装置的电源。画面显示「二〇一一年」,出现往上翻卷的箭头,应该是回溯西历的功能吧。 「佳菜西元几年出生?」 「一九八二年……啊!」 「怎么了吗?」 「没有啦,只是忽然惊觉自己三十岁了。抱歉,直接点击画面就可以了吗?」 佳菜子食指轻触显示器上的文字,随即出现该年度的歌曲一览表。 「这些都是在佳菜出生那一年发售或流行的曲子。」 「几乎都没听过。这也难怪,那时我才刚出生。」 「接下来,往后面的年代推进,找找有没有小时候、青春期、初恋时听的歌曲。只是,有些曲子流行的时间很长,或刚好是祖父母、双亲爱听的曲子,最好还是从零岁找起。」 「原来如此。对耶,我上国中的时候看到美空云雀在电视上唱〈东京kid〉,很自然就会跟著哼唱,但我明明没听过这首曲子。」 「这是战后没多久发行的歌曲,佳菜不知道很正常。不过,名曲就是这样,代代相传,历久弥新。如何,有没有找到你回忆中的曲子?」 佳菜子小学六年级的时候,全家去丹后由良的海边。在那里,她认识一个同龄的女孩,开心地玩在一起。 两人游完泳,在沙滩上休息聊天,不知怎么谈到喜欢的男孩。佳菜子表白喜欢学校一个连朋友都称不上的男孩。当时,海边小屋的扩音器恰巧在播放电影《青春传奇》的主题曲 bamba〉。 佳菜子根本没看过这部电影,当时也不知道曲名。但之后每次听到这首歌,脑海就会鲜明地浮现那个女孩的脸庞,及话题中男孩的长相,胸口莫名地热起来,脸颊也变得红通通。 「由美姊,里面也有西洋乐曲吗?」 「我怕歌手的人名放在一起会很混乱,西洋歌曲只收器乐演奏的版本,应该已归入日本流行歌曲年代的分类。如果知道曲名,可以用曲名搜寻。」 佳菜子搜寻后,装置萤幕上出现 bamba〉的曲名。轻点萤幕,耳机传来轻快的音乐。 虽然与海边扩音器传出的嘶哑音质不同,但确实是当时听到的曲子。乐声清晰地鼓动著佳菜子的耳膜。 转眼间,海潮的香味、瑛子……没错,那个女孩叫宇山瑛子,她晒黑的脸庞,和像人鱼般的黑色长发在记忆中复苏。 「听到回忆中的歌曲,整副意识彷佛也会回到当时。」 「嗯?啊,你感受得出来?」 「我最喜欢看沉浸在回忆中的人们。一瞬间,表情就会改变,大部分的人都会显得更年轻。我总是在想,『心』这种东西实在不可思议,说不定拥有最强大的抗老化效果。」 佳菜子回想著海滩上的瑛子与漂浮在湛蓝天空中的白云,一边倾听由美的话。现实与回忆共存,音乐居然能引发如此奇妙的感受。 「真的很不可思议。」 「对吧。有些人发现音乐有这样的可能性后,想出一个点子:何不运用在恢复认知功能上?」 「这样做就能恢复了吗?」 佳菜子停止音乐,拔下耳机,把播放器还给由美。 她曾在报纸上看到,以现今的医学技术,一旦罹患失智症,只能减缓病程,无法恢复。 「像是大脑神经细胞再生或是认知功能的变化等,这类医学性的证据尚未取得。简单来说,就是尚未获得学术上的认证,但据说有很多实证。」 「意思是,有很多恢复的案例吗?」 「没错,而且是非常强烈的效果。当然,这样的说法容易让人起疑。具体的例子,包括罹患末期阿兹海默症、卧病在床的老婆婆,突然变得可以下床上厕所,或是经常抗拒规定、总是在晚上独自徘徊的老爷爷,突然变得遵守规矩不再乱走等。甚至,还有陷入忧郁状态、失去表情的年轻型失智症患者,变得敢上台唱歌跳舞。」 「变化的关键在于那个播放器和音乐吗?」 「对,只播放他们回忆中的歌曲,不会产生痛苦或不适。」 「真的没有进行其他的治疗吗?」 「完全没有。不过,光是把音乐与患者的回忆或生命中的美好插曲做连结,效果并不明显。最有效果的是,患者在人生最辉煌的时候听过或唱过的曲子。他们将这样的曲子定义为『personal song』。」 「最辉煌的时候听的曲子,就是personal song……」 「当然,不一定是流行歌曲,即使很少人听过,也可能成为自己的主题曲。」 「所以才称为personal song啊。然后,请患者听这首歌就会有效果?」 佳菜子半信半疑地问。 「很难相信吧?直到他们给我看影片前,我也是露出像你现在的表情,看著宫前社长。」 由美说,宫前给她看的影片,收录了从找出personal song,到患者听前与听后的变化过程。五十名患者里,三十四名获得改善,其中更有七名患者产生戏剧性的效果。 「效果真的这么好?」 若是如此,医学界应该不会视而不见。 「这得说明一下。佳菜,我之前当过护理师,比一般人瞭解失智症是怎样的疾病。我知道有许多研究者、医师日以继夜地努力,想找出治疗失智症的方法。过去大家常说,日本人的三大死因为癌症、心脏病、脑中风,但现今患有肺炎的人数大量增加,已挤下脑中风。失智症并未列在其中,对吧?然而,一旦罹患失智症,许多部位的运动功能会下降,导致吞咽障碍,也就是进食困难。很多时候患者以为只是咳嗽,去检查才知道罹患肺炎。再加上,失智症患者往往同时有心脏疾病或其他合并症,容易并发心肌梗塞和脑梗塞。有医师认为,失智症也算是一种致命的疾病,我赞成他的意见。」 一口气说完这些话的由美,表情俨然就是现任的护理师。 「失智症好像通常不会被当成死因?」 「依今年的数据,日本的失智症患者约有四百四十万人。至于癌症患者,我记得大概是一百五十万人。两者相比就知道,失智症是更严重的问题。负责照护的家人,常常为患者的妄想、徘徊游走、暴言、暴行等周边症状所苦。目前既然并无有效的药物,我觉得什么方法都值得一试。所以,一听到有这样的例子,我当然不会放过,于是请对方播放影像资料,亲自用最严格的标准检视整个过程。」 「结果如何?」 见由美说得滔滔不绝,佳菜子心知由美认同这种疗法有一定的效果,但仍刻意询问。 「佳菜从表情判读对方内心想法的眼光愈来愈锐利了。没错,如你推测的,看完影片后我依旧半信半疑,并未完全相信宫前所长。不过,我认为以绢枝女士的情况,这个方法值得一试。失智症也好,失去记忆也罢,音乐都是一种良好的刺激,而且和药物不同,没有副作用。」 「既然如此,由美姊为何不在开会时提出这个想法?」 听过由美刚才说明的内容,浩二郎应该不会反对。 「我不想听到平井那家伙质疑:『证据呢?』既然相信有效果,就应该排除万难去做。如果佳菜赞成,我打算跟浩二郎大哥说。」 「所以,你今天才陪我来吗?」 「不完全是这样。」 由美垂下目光。 「还有其他原因?」 「我想去姬路市内的某家医院,探望住院的同学。只要一下就好。」 「不要说什么一下,你直接送我到车站就好。」 「不,我只是想见她一面。」 由美口中的高中时期的女性友人,嫁给在姬路市内开家具行的老板,生了两个小孩,过著幸福的生活。但两个星期前,一名高龄女士开车撞进他们店内,顾店的她无端卷入这场飞来横祸。 「她被夹在家具之间,虽然听说治疗顺利,我还是很担心。昨天得知需要去冈山一趟,我第一个念头就想到可以骑车载你,顺便经过姬路。」 「原来是这样啊。」 「要你配合我的私人行程,实在不好意思。」 由美双手合十,闭起眼。 「小事一桩,不必在意。但听了真让人有点担心。」 「她的兴趣是做木工,后来认识当家具工匠的丈夫。希望她手部的神经没有大碍。」 「话说回来,高龄驾驶引发的事故愈来愈多了。」 「真的,当事人一定也受到相当程度的惊吓。车子最好配备自动紧急煞车系统以减少冲击,不过这并不是万能的。」 「人到了一定的年纪,仍得仰赖机器辅助。」 「对了,关于personal song的提议,如果佳菜赞成,我可以去找宫前所长商量。」 「当然,我觉得很值得一试。」 离开餐厅不到十分钟,由美载著佳菜子的机车,已停在市区综合医院的停车场。 结束三十分钟左右的探病后,由美立刻催紧油门朝冈山前进。 由美的担心成真,友人的颈椎受到的冲击太大,导致惯用手麻痹。 她面带笑容欢迎由美,并笑说麻痹会随著时间慢慢痊愈,但眼下手指无法像之前一样运用自如。这是她的丈夫从主治医师那里听到的诊断结果。 离开医院后,由美一直没开口。 佳菜子双臂环抱由美的腰,感觉由美的腹肌似乎变得很没力。是错觉吗?或者,是由美的心情反映在她的身上?佳菜子不确定。无论如何,人确实十分容易受到「心」的影响。 人心会因外在环境,产生令人眼花撩乱的变化。光是刺骨的寒风,就让佳菜子想起上小学时在溜冰场跌倒及手肘著地的痛苦。机车过弯之际,和由美的身体一起倾斜的一体感相当舒服,她不禁回想起第一次搭云霄飞车,身旁的父亲对她的呵护,使她的心头暖和起来。就像现在,这个不停流转变化的「心」到底是什么?说穿了,记忆就是「心」的集合体,形塑出那人当下的心情样貌。或许音乐和标签一样,能标记当下的心情。所以,音乐一响起,回忆就会把人带回当时的场景。 佳菜子听到< bamba>的瞬间,从景色、对话到海风的香味,甚至是大海的咸味,都一一鲜明地浮现。 这就是音乐的力量,personal song吗? 从姬路一直沿著国道二号线骑车前进,途中进入一条与国道名称不符的狭长道路。多亏由美稳定地钻过车辆之间,两人顺利通过几个有些塞车的路段。 不过,不习惯坐机车的佳菜子,觉得屁股渐渐痛了起来。正当佳菜子想开口要求休息时,由美突然减速。 「导航显示,顺著这条上坡路,往里面走就是养鸡场。」 接著,她转进右边的路,在平缓的上坡加速前行。 机车奋力爬坡,左方突然出现一块大看板写著「麝香葡萄鸡肉·三宅养鸡场」。 距离约定的时间还有十分钟。 经过看板,往里面骑二、三十公尺左右停车,由美的脚落地,关掉引擎。 「那里应该就是事务所。从这边用推的过去吧。」 「好。」 佳菜子下车,脱下安全帽。接著,她移动到后照镜前,整理头发和脸妆。 由美脱下安全帽后,仍跨坐在机车上,飞快把一头长发往后束起,对著镜子补妆。她的姿势帅气又性感,实在看不出是有一个就读小学高年级女儿的母亲。 由美把安全帽挂在手上,腰紧靠油箱推著大型重机。虽然这里比之前的道路更平缓,但由美似乎推得挺费力。 于是,佳菜子也帮忙从后座推。 「佳菜,谢谢你。不用担心,这不算什么,你先往前走吧。」 「没问题吗?」 「自从取得重型机车的驾照,这辆车就像是我身体的一部分。」 由美笑著回答。 「那我先去事务所打声招呼。」 佳菜子小跑步来到看似养鸡场事务所的门口。 记忆中在小学校园内的鸡窝闻到的臭味,随风飘来。但她没听到鸡的叫声,或忙碌啄食饲料的声响。 佳菜子刚要按下事务所的门铃,一名三十多岁的女性员工隔著窗户看到她,出来迎接。 「您是『鸟大将』的久保见副总经理介绍来的?」 对方立刻开口询问。 「回忆侦探社,敝姓橘。」 佳菜子拿出名片。 「欢迎,请进。我去请社长过来。」 「不好意思,我们还有一个人,马上就到。她也是侦探社的成员,姓一之濑。」 佳菜子回头,只见由美在停车。 「好的,请进来等。」 对方往屋里走,很快就不见踪影。 由美踏进事务所,小声对佳菜子说: 「久等了。养鸡场似乎在更里面的地方。」 事务所内,三名员工默默对著笔电工作。最深处有一张特别大的桌子,约莫就是社长的座位。 半晌后,一名六十岁左右的瘦高男士,与刚才那名女性员工一同现身。 「敝姓三宅。」 男士点头致意后,从作业服胸前的口袋取出名片。他就是社长达男。 佳菜子一边自我介绍一边递出名片,并收下达男的名片。由美也跟著交换名片。 达男走在前头,带领二人往自家走去。 步出事务所,循来时路继续往下走约五分钟后左转,眼前出现一栋双层豪邸。 「赤城会长近来还好吗?」 途中,达男问佳菜子。他从寿子那里得知,会长夫妇搬去专为银发族设计的大楼居住。 「身体有些状况。」 「这样啊。我只听久保见副总经理提过,会长夫人身体欠佳,没想到会长也健康堪虑。」 「大概是担忧过度了。」由美应道。 「原来如此,他们真是鹣鲽情深。」 「社长认识会长太太吗?」佳菜子询问。 「当然,她和家父是熟识。『鸟大将』刚创立的时候,父亲与她往来的频率远高于会长。我也常和她联系。」 当时达男二十六岁,跟在父亲良藏的身边学做生意。 「会长夫人颇有大姊头的风范,是个性直爽的人。她教我许多做生意的秘诀。」 「这么说来,您想必知道不少事情,待会希望也能和您谈谈,不晓得方便吗?」 「哪里,我会和父亲同席。」 达男带著笑容回答。 抵达社长住宅的门口,达男打开木门,请两人进屋。步入和式客厅后,他们在日式矮桌前的坐垫上跪坐下来,接著就看到白发苍苍、戴黑框眼镜的良藏,扶著达男的肩膀走进来。 「不好意思,我最近闪到腰。听说,你们是来调查绢枝姊的过去?」 良藏啜著女佣端来的茶。 「爸,会长夫人生病了,必须通知她的亲戚。两位为了瞭解『鸟大将』草创时期的事,特地从京都过来。」 坐在良藏身旁的达男开口解释。 「我知道。谁要你们调查的啊?」 「爸,不要这样说,是会长的千金——久保见副总经理委托他们的。没错吧?」 「是的。连绢枝女士的丈夫赤城会长,都不知道她有哪些亲戚。所以,我们才想找与绢枝女士有交情的人打听。」 「连赤城会长都不知道?」 良藏摘下眼镜,瞪大眼看著佳菜子和由美。面对那诧异的目光,佳菜子不禁竖直背脊。 「正确地说,是在交谈途中赤城先生的身体忽然不适,因此我们几乎一无所知,只晓得他把『鸟大将』的进货事宜全权交给绢枝女士。」 「他提到我的事情吗?」 「他说,您是绢枝女士朋友的弟弟,所以店里总是能拿到品质优良的鸡肉。」 「关于我哥呢?他有没说什么?」 良藏的话声变得低沉,带著一点恫吓。 「这个嘛……」 佳菜子望向达男。 「我自己的儿子,别在意。」 良藏似乎发现佳菜子不好开口,先拋出这句话。 「他表示,能和这间养鸡场做生意,全靠绢枝女士的前任伴侣的弟弟。换句话说,令兄和绢枝女士曾是这样的关系。」 「爸,这是真的吗?」 达男不禁睁大双眼。 「他们可是货真价实的夫妻。」 「我完全不知道……」 「请等一下。」 佳菜子打断三宅父子的谈话。 「听说他们没有结婚……」 「他们只是没去办结婚登记。」 和寿士的关系一样。佳菜子瞄由美一眼,接著问: 「问题就在这里。既然结婚了,为什么不去登记呢?」 「懒得……不,只是嫌麻烦吧。」 良藏一副「这根本不重要」的表情,端起茶碗。 「麻烦?我认为不仅仅是这个原因。恕我冒昧,我想直接请教令兄一些问题。不晓得他目前在哪里?」 「不可能,我哥不会说话了,剩一口气而已。」 「咦,他生病了吗?」 「脑溢血卧病在床,再加上肺炎,此刻装著人工呼吸器躺在加护病房。」 「人工呼吸器……」 又受到病魔阻挠。佳菜子一时语塞,望向身旁的由美。 「身为家人想必不好受。不知令兄今年多大岁数?」 由美帮忙解围。 「比绢枝姊小三岁。」 「那就是八十二岁了。」 由美的京都口音温柔婉约,化解了现场的紧张气氛。 「直到两年前,他的身体都还挺硬朗。」 「目前是夫人和子女在照顾他吧。」 由美毫不掩饰地问。 「是啊,还有孙子。」 「他们住在哪里呢?」 「仓敷市内。那里有一间餐饮店『波克』,是我哥开的店。」 「令兄的名字是……?」 「善藏,三宅善藏。双亲希望我们兄弟为人善良,安分地过生活。」 「那么,绢枝女士也会去善藏先生的店里帮忙吗?」 「她和我哥总是一起在厨房做菜,手艺很好。」 良藏不止一次吃过绢枝的料理。 「难怪『鸟大将』会这么成功。」 由美点点头,喝口茶。 绢枝果然曾从事餐饮业。 「听到她在大阪开居酒屋的时候,您有什么想法?」 由美问完,把茶碗静静放在矮桌上。才开口没多久,大家似乎就被卷入她独特的谈话节奏。 「接到她的电话时,我吓一大跳。毕竟她离开我哥身边已有二十五年。」 「这段时间都没有联络吗?」 「完全没有。」 「过了二十五年这么久,想必没办法立刻反应过来吧。」 「是啊,不过当她哭著跟我说,想拿到好吃的鸡肉时,我心中涌现一股怀念的感觉。绢枝姊从以前就很会撒娇。」 「她是直接跟您联络吗?还是,透过令兄?」 「直接跟我联络。她和我哥缘分已尽,我哥早娶了嫂嫂美铃。」 「得顾虑到您嫂嫂的心情吧。恕我冒昧地问,刚才您提到绢枝女士离开令兄的身边,不知是什么原因?」 「问这个要干么,没有关系吧?」 「您说他们没有办结婚登记,又说他们是货真价实的夫妻。绢枝女士离开令兄,显然内情不单纯,您也会好奇他们之间究竟发生什么事吧?」 「『离开』是我个人的说法。夫妻之间的事只有本人才懂,但他们应该是好好谈过才分开。」 「是吗?我们来这里是为了打听绢枝女士有无亲属,令兄与绢枝女士曾形同夫妻,一起生活,理当知道她的出身地。不,虽然不是亲姊弟,但您尝过大嫂亲手做的料理,身为小叔,难道从未问过她吗?」 「这个……」 良藏被由美锐利的眼神盯著,哑口无言。 「您也不知道?」 由美低声确认。 「我没问过她。」 「但令兄应该知道吧。」 「知道是知道,可是我哥现在不能说话。」 良藏撇开目光。 「您知道我们正替卧病在床的人找人,找那些应该和她见面、应该要知道这个消息的人吧?」 「我知道、知道,但无能为力啊。」 「找人的任务就交给我们,毕竟这是我们的工作。」 由美露出微笑说,不管再小的事情都能成为线索。接著,她问道: 「您说他们结婚了,有办结婚典礼吗?」 「只有亲人参加。」 「那绢枝女士的亲友呢?」 「一个人也没有来,就我们兄弟两个,然后到附近的神社参拜。这样就够了。」 「从您刚才的话推测,三宅家反对令兄与绢枝女士结婚吧?」 「推测?」 「养鸡场占地辽阔,不像是一代的人就能打拚起来的规模,约莫是三宅家代代相传的吧。我们家不是什么大户人家,但也从祖先那里继承不足挂齿的小块土地,所以能够理解。京都的历史悠久,至今仍保有浓厚的家父长制色彩。按理,这里的土地本该是由长男善藏先生继承,没错吧?」 「你这小姑娘真聪明,不,应当说伶牙俐齿。没错,不过我哥早放弃这片土地。」 「为了绢枝女士?那开餐饮店也是……」 「是绢枝姊的愿望。」 「这样啊,开『鸟大将』也是她的提议。果然,绢枝女士喜欢做餐饮方面的生意。」 「是的。其实,我哥也想开餐饮店。他曾告诉我,想从这里空一小块地方出来开店,可以为客人端出新鲜的鸡肉料理。」 良藏说,梦想一致是哥哥与绢枝亲近的原因之一。 「两人应该常一起聊共同的梦想吧。您知道令兄与绢枝女士是在哪里认识的吗?」 「听说是在田町的某家小酒吧。绢枝姊是那里的女公关。」 三宅家对陪酒的女性有偏见。 「再加上,绢枝姊……」 良藏露出苦不堪言的表情,整张脸皱成一团。 「有什么问题吗?」 「她有不孕体质。我哥一直希望能传宗接代,所以选择和美铃姊共组家庭。关于这件事,其实我很生气,忍不住指责:你的店是托绢枝姊的福,生意才会这么好,你居然恩将仇报﹗」 从良藏与由美的对话,就能明白「鸟大将」创立的时候,绢枝拜托的不是未登记结婚的丈夫善藏,而是他的弟弟良藏。 「不过,绢枝姊早就原谅我哥了。不,应该是我哥和美铃姊在一起,她无话可说。两人是同一间酒吧出身的。」 「美铃女士……我是指善藏先生的太太,她是绢枝女士的朋友?」 由美望向佳菜子。 「是啊,她们是朋友。」 「美铃女士仍健在吗?」 「她和儿子共同经营一家店,约莫还很硬朗吧。你们想见大嫂?」 「毕竟她认识绢枝女士。」 「随便你们啦。」 良藏像闹别扭的孩童般别过头。 由美向达男询问餐饮店「波克」的住址与电话。他立刻拿出手机,报出资讯。 「今天收获很多,谢谢你们的帮忙。」 由美向佳菜子确认,其他还有没有什么要问的。 「从事陪酒的工作,还有生育的问题,就是绢枝女士不办结婚登记的理由吗?」 佳菜子对仍撇著脸的良藏问。 「她已和我们没有瓜葛,不方便谈论。」 「您不用担心,我们得到对方的同意了。」 「连她现在的丈夫都不知道,我也没什么好说的。」 佳菜子和良藏大眼瞪小眼。 「绢枝女士和她丈夫已没有时间,必须尽早通知她的亲人。」 由美的语气有些著急,彷佛随时会危及性命。 「你这样说我更困扰。关于绢枝姊的过去,我几乎一无所知。毕竟她没有住民票,也不能在银行开户……她根本没有户籍。」 「没、没有户籍!」 佳菜子不由得惊呼。 「她没有户籍,我们也吓了一跳。」 「为什么她没有户籍?」 佳菜子并非询问,只是有气无力地喃喃自语。 佳菜子听过有些人住在日本却没有户籍,但不太明白究竟是怎么回事。 「这样啊,所以他们才没有去办结婚登记。我知道了,谢谢您愿意告诉我们这么难以启齿的内情,感激不尽。」 由美伸出双手各以三指轻触榻榻米,低头致谢。 「佳菜,今天就到此为止吧。」 她转头对佳菜子说完,便站起身。 6 由美骑车载著佳菜子,穿梭在暮色渐浓的仓敷市内。在离著名的美观地区有一小段距离的巷弄里,找到「波克」的招牌。 招牌已点灯,门帘也挂上了。早在机车刚进入仓敷市时,佳菜子就打电话到「波克」,表达希望能访问美铃。 步入店内,只见吧台前坐著几组客人。有一道楼梯通往二楼,旁边设置了鞋柜。 佳菜子向站在吧台内,穿白色厨师服的中年男子说: 「你好,敝姓橘,刚才有打电话过来。」 「我妈在里面。望美,带这两位客人进去。」 对方指示待在鞋柜附近的年轻女孩。 两人跟著那名女孩,经过吧台客人的背后,沿著细长的走廊往里面走。 「老板娘……」 来到拉门前,女孩扬声呼唤。 门很快打开,只见盘起一头白发、戴著眼镜,一身和服的美铃露面。 「请进。」 「唐突造访,非常抱歉。」 走进房内,约四张半榻榻米大的空间摆著桌椅。 佳菜子与由美轮流自我介绍,交换名片,等美铃邀请入座。一坐下,佳菜子便开口: 「您丈夫的身体还好吗?」 佳菜子刻意不提从良藏那里打听到的病情。 「很不好。靠机器维生,话也不能说。」 「抱歉,在您这么辛苦的时候,冒昧登门拜访。」 「听说,绢枝的姊身体也欠安?」 美铃一边泡煎茶,一边询问。 「目前住院中。」 佳菜子只能含糊回答。 「哦,那么有活力的人,真是不敢相信。不过,记得她大我六岁,现在差不多是八十四、八十五岁吧。」 「是八十五岁。」 「我们都一把年纪了。」 美铃感慨万千地说。 「良藏先生提到,绢枝女士没有户籍。」 「就是啊,我也不知道原因,感觉是不能触及的问题。我只知道绢枝姊透露的事,但是真是假我不确定。」 「不管什么事都请告诉我。我们就是为此才匆忙上门拜访。」 「从京都骑机车过来?」 美铃的目光落在佳菜子的名片上,又看了看两人放在地板上的安全帽。 「是的。」 「哇,寻找回忆的侦探啊。」 美铃用不知是佩服或轻视的语气确认名片上的职衔。 「如果要谈到她,确实是很久远的回忆。」 接著,美铃抬起头。 「听说,绢枝女士是在冈山的酒吧工作时认识您。」 「没错。当时,战后的复兴正一点一滴进行,车站周边充满不可思议的活力。至今我仍记忆犹新,那间酒吧叫『peach & peach』。十八岁的我没有陪酒的经验,她待我如亲妹妹,非常疼爱我。」 美铃所有待客的工夫,都是绢枝亲自传授。 「之前,绢枝女士应该有过类似的工作经验吧。」 「想必是的。任何类型的客人她都有办法应付,该怎么说呢,在两位小姑娘面前实在不好开口,就是把男人玩弄于股掌之间。其中一个便是我的丈夫。」 美铃掩嘴笑道。 「她以前工作的店也在冈山吗?还是在其他地方?」 「这我就不清楚了,记得似乎在下关待过。」 美铃说,某天一名男士走进「peach & peach」时,绢枝突然起身离席。她向美铃表示不想和对方见面,拜托美铃帮忙掩护。这是美铃在酒吧工作的第二年发生的事。 「那名男士是下关人吧。」 「对啊。我从没看过绢枝姊那么慌张的样子。之后问她才知道,她的前男友跟这个人借过钱。」 「所以,是前男友的债主?」 「大概吧。总之,无论如何她都不想和对方见面。或许是太慌张,那时的绢枝姊一点都不像可靠的大姊头,反倒像小孩一样胆怯。」 「对方看起来是不好惹的人物吗?」 「一点也不会,所以我到现在都还记得,当时心中一直存有疑问:有什么好躲的呢?」 受绢枝拜托接待客人的美铃,以为对方是放高利贷什么的,胆战心惊地回座。毕竟对方是遇到任何事都能圆融处理的绢枝害怕的人物,美铃紧张得连笑容也挤不出来。 「没想到,对方态度很温和,比其他客人还绅士,而且是一名公务员。」 美铃不假思索地流畅说出六十年前的往事。 「和想像中落差颇大。」 佳菜子也想像对方是黑道开设的那种专门讨债的借贷公司业者。 「我半信半疑地接待完这位客人,等工作结束后,我问绢枝姊,对方真的是来讨债的吗?」 「绢枝女士怎么回答?」 「她坚称绝不会认错,还说对方是下关人。当时我问:绢枝姊也住过下关吗?她含糊带过。不刺探别人的隐私是基本的礼貌,她都这么表示了,我也不好意思再追问,你说是吧?」 美铃以眼神寻求赞同。 「三宅太太,可以冒昧问您一件事吗?」 由美不想就此打住。 「关于您丈夫善藏先生与绢枝女士,他们分开的原因似乎是绢枝女士无法生育,这是真的吗?抱歉,虽然是过去的事,但我非问不可。」 由美低头恳求。 「正因是过去的事,或许比较好说出口……」 话虽如此,美铃却一语不发。半晌后,她起身去拿茶点回来。 细心添茶,邀客人用茶点后,她终于开口: 「两位抽菸吗?」 「不抽。」 佳菜子和由美摇头。 「这样啊,那我可以抽吗?我们这里有装通风设备,烟散得很快。」 美铃抬头看天花板。她从和服袖口掏出香菸盒与打火机,熟练地点菸。烟雾直接被天花板的换气扇吸入。 名唤望美的女子过来询问需不需要喝点什么。 「骑车不能喝酒吧。」 「是的,谢谢您,请不用费心。」 由美向美铃与望美微笑。 「这孩子是我的孙女。」 美铃朝望美关上的拉门一瞥。 「哦,是您儿子的……?」 「是的,善秀的女儿。店里的厨师是我儿子,我也算后继有人了。」 「您还是不打算告诉我们吗?」 「绢枝姊的状况真的这么糟糕?」美铃反问。 「其实她还有意识,但似乎连家人都不认得。」 「我听良藏提到,连『鸟大将』的赤城会长也……」 「是的,甚至认不出自己的儿女。」 由美说明,赤城会长的认知功能下降了。 「我记得,赤城会长有一个儿子和一个女儿吧﹖在绢枝姊的教导下,一定都相当有成就。」 「儿子是医师,女儿的丈夫是『鸟大将』的代表人。」 「这样啊,果然不出所料,真了不起。」 美铃发出感叹。 「大家都非常担心绢枝女士。寿士先生的女儿劝他,绢枝女士的身体这么差,应该要通知她的亲朋好友。其实,她也想知道绢枝女士过去的人生,于是委托我们调查。」 由美把来龙去脉告诉美铃。一开始,绢枝在家里跌倒,出现疑似失智症的症状。后来,家人希望透过回忆往事的刺激,恢复她的认知功能,这时大家才发现对绢枝的过去一无所知。 「我们认为,他们委托进行调查,一方面是为了治疗,一方面是希望对绢枝女士有更多的认识和理解,成为真正的一家人。」 由美做出结论。 美铃盯著由美认真的表情。 「我曾对绢枝姊做了不好的事,我打从心底反省。年少轻狂,往往自以为了不起。」 美铃下定决心般吐出这句话。 「我也喜欢外子,不,是善藏。当时他和绢枝姊的感情很好,甚至为她与三宅家断绝关系。即使如此,他们还是没有分开。我羡慕的心情不断膨胀,最后变成嫉妒。回想起来,实在愧疚。」 美铃拿手帕压了压脸上花掉的妆。 美铃自幼家贫,从国民学校毕业马上就去罐头工厂工作。员工几乎都是女性,中伤毁谤霸凌的状况层出不穷。加上她遇人不淑,最后自暴自弃地投身于特种行业。 幸好在「peach & peach」,有绢枝这位亲切的女性。在经历过女性世界阴险的霸凌的美铃心中,绢枝带给她的温暖难能可贵。 尽管如此,她唯独无法由衷祝福绢枝与善藏。 「我刚进店里工作,就对善藏一见钟情。我知道他和绢枝姊在一起,三年后他们决定一起生活,我也去帮忙搬家,还有善藏开始经营『波克』的时候……」 「一直在一旁看著他们同进同出,你一定十分痛苦吧。」 由美露出同情的表情。 「看到『波克』在绢枝姊的协助下,生意蒸蒸日上,我心里很不是滋味。某次,善藏喝醉酒,不小心对我吐露心声,说想要一个儿子继承家业。」 大概是经营上了轨道,善藏的心情也跟著放松吧。那是「波克」开店第四年的冬天发生的事。 「我……那时对他说『我可以为你生一个』。」 美铃直盯著由美与佳菜子。 「所以,您就和善藏先生……」 「我们暗中交往。过去我样样都比不上绢枝姊,终于能赢她,我高兴得不得了……然后,我提出要求,如果我怀了孩子,他就要和绢枝姊分开。很残忍吧?」 美铃皱起眉。 虽然美铃嘴上说著反省,但佳菜子从她的目光中看到的,不是七十九岁的女人,而是二十多岁、满心嫉妒的女人。 「后来,绢枝女士便自行离开『波克』,是吗?」 「她发现我怀孕了。我丈夫应该没有要求她离开,她大概是放不下自尊,选择离开。我丈夫仍相当依恋她。」 善藏没有说出口,但无意间看到他在厨房沉思的样子,美铃就明白了。他出神地望著绢枝用过的特制菜刀。 「他说出口我一定会生气,但他忍著不说也相当痛苦。不过,自从善秀出生后,他就像变了一个人,似乎已切断那份情。」 「原来是这样。您一直在旁边观察他们,这件事您应该最清楚……恕我冒昧,善藏先生是否会对绢枝女士动粗。」 「你是指家暴吗?不可能,绝不可能。他们在一起很久,当然,夫妻拌嘴之类的多到数不清,但他连举手作势要打都不曾有过,绝不会对绢枝姊做出这种卑劣的行径。这一点我敢保证。」 自美铃开口以来,这句话的音量最大。 「也对,如果善藏先生会动粗,绢枝女士和您都不可能喜欢他。绢枝女士的身上有旧伤,所以……您知道她有这些伤痕吗?」 「啊,我知道。她十六、七岁的时候被车子撞到,膝盖留下伤痕,所以,她只要走出店,绝不会穿短裙。」 「手的部分呢?」 「唔,手也是车祸留下的后遗症。由于她每件事都处理得很好,她没主动透露,我根本看不出来。她说一直会有麻痹的感觉,行动十分不便。」 「十六、七岁时留下的伤啊……」 「你该不会以为那是我们造成的吧?不不不,『peach & peach』的妈妈桑也说,那是她来店里工作之前就有的伤。在我丈夫认识她之前就有的。」 美铃不断摇头。 「想必她一直为后遗症所苦。没有户籍、没有健保卡,就不能去大医院看病。」 「所以才会伤得这么严重。」 美铃露出痛苦的表情。她肯定亲眼看过绢枝的伤痕。 「最后我想请问,您知道绢枝女士喜欢听什么音乐吗?」 「音乐?」 美铃讶异地反问。大概是由美的问题太过唐突。 「是的,音乐。虽然那个年代还没有卡拉ok,但我想每个人都有喜欢的曲子,有时会不经意哼唱出来的歌曲。」 由美是真心想透过音乐的力量帮忙。 「我想想,我十八岁开始在酒吧工作,那是昭和二十五年(一九五〇年)的六月,大概在两个月前,山本富士子获选为日本小姐,轰动全国。对了、对了,京都的金阁寺也是在那一年烧毁。当时,我们都听些什么音乐呢?」 「当时,绢枝女士和善藏先生……抱歉,请让我这么称呼他。」 「没关系。」 「她和善藏先生相遇、开始交往的那段时间,应该是她人生中最美妙的时期。于是我猜想,从昭和二十五年算起,约两、三年内流行的歌曲,可能会符合绢枝女士的喜好。」 「我喜欢〈购物boogie〉,两位大概没听过吧,笠置静子唱的轻快歌曲。」 「嘿,老板,你好。嘿,老板,这个多少钱。嘿,老板,你听到了吗?这个多少钱。」 由美唱出这首歌的片段。 「哦,你挺清楚的。」 「我母亲偶尔会哼唱这首歌。」 「我喜欢这种气氛愉快的歌曲。韩战爆发后,我成天忐忑不安,心想该不会又要战争了吧。」 第二次世界大战结束那年,美铃才十三岁。那时,美铃光是听到「战争」两个字就会起荨麻疹,苦不堪言。 「我在电视台和广播电台,都有做以寻找回忆为主题的节目,所以知道不少老歌。」 「这样啊,那〈旧金山的唐人街〉,还是〈明尼苏达的卖蛋人〉呢?这么古早以前的歌曲,你就没听过了吧?」 「不,我也知道。」 由美模仿原唱的嗓音,唱出副歌。 「你真厉害。听到这些歌,彷佛回到青春时代。」 如美铃所说,她的双眸发亮,神采奕奕。 「绢枝女士喜欢怎样的曲子呢?」 「她那时也才二十四岁,不过,我记得她喜欢安静一点的音乐,大概是偏悲伤的流行歌曲吧。」 「可以请您听听看吗?」 由美从包包中取出给佳菜子听过的音乐播放器,打开电源,点开昭和二十五年流行的歌曲。 「这些都是当时流行的歌曲,其中有符合的吗?」 由美连同耳机递给美铃。 「选歌后,触碰萤幕就行了吗?」 美铃戴上耳机,目光立刻落在萤幕上,选起曲子。 只见美铃的手指不时触碰萤幕,偶尔摀著塞入耳机的右耳,侧著头专心聆听。 两人吃著面前的点心,等待美铃找到记忆中的那首曲子。过了十五分钟左右,她摘下耳机,表情有些失落。 「我试著从曲名去找,都确认过了,好像不在里面,真是抱歉。」 「哪里,我们才不好意思,请原谅我们唐突的要求。以前的流行歌曲寿命较长,可能会有三年的误差。所以,设定是以昭和二十五年为中心,前后两年内的流行歌曲都放进去了。不过,虽然是流行歌曲,也不一定就是当事人喜欢的歌曲,不会那么简单就找出来。」 「找出绢枝姊喜欢的歌曲很重要吗?音乐和她的病有什么关系呢?」 「刚才我用那么差劲的歌喉唱歌,您都说彷佛回到青春时代吧?就是这种感觉。有人正在研究,认为音乐能改善失智症。」 由美向美铃概略说明「personal song」的想法。 「哇,真是不可思议,不管是音乐的力量或人的大脑。」 「是的。人的身体和大脑仍有许多未解之谜。即使只有些许的可能性,我觉得都值得一试。」 「如果我想起绢枝姊喜欢什么歌曲,一定会立刻通知你。」 「太好了,承蒙您百忙之中拨出宝贵的时间,实在感谢。」 「好像没帮上什么忙。」 「哪里,您太客气了。」 佳菜子急忙回应。大概是一直在旁边扮演倾听者的角色,最后这句话的声音有些高亢突兀。 佳菜子回到与侦探社隔三条街、面对新町大道的住处,已过午夜十二点。 由美没有回到去年底新搬的、位于北山大道的透天厝,而是前往老家大原。她把女儿由真交给母亲照顾。由美告诉佳菜子,明天早上七点起床送由真上学后,她才会去上班。 佳菜子有些内疚,明明是自己负责的案子,却让由美这样奔波。 但若由美没有跟著一起去,良藏和美铃不一定会吐露这么多内心话。 佳菜子将冻僵的身体沉入浴缸,叹了一口气。 绢枝的过去,依然笼罩在层层面纱之后,掀开一层又一层,目前仍未得到真相。 绢枝身上的伤,至少在二十四岁的时候就有了。本人虽然声称是十六、七岁遭逢事故留下的伤痕,但由美觉得不能轻易相信,也可能是前男友造成的。 别的不提,光是那个前男友的债主、来自下关的男人就很可疑。说不定,那个男人就是她前男友。 「绢枝女士害怕的样子令人在意。」 由美推测对方与绢枝之间有所纠葛。但假设对方当时是三十岁,推算起来现在也已八十九岁,搞不好年纪更大,早就不在人世。如今要找到他,可说是难上加难。时间这道无法突破的障碍横立他们面前,还加上绢枝没有户籍这个难关。 由美十分瞭解无户籍的状况。过去担任护理师时,她曾遇到一名没有健保的年轻男子。他身上没有任何可证明身分的文件,由美向社工询问,才知道他没有户籍。 佳菜子想起在回程的咖啡店哩,由美说: 「据说,现在日本全国约有一万人没有户籍。法务局、总务省发表的数据不一样,大概没有办法完全掌握吧。毕竟,这些人不可能自行通报。一个人没有户籍,当然就不能获得相应的行政服务。即使到了应受义务教育的年纪,若没有主动去办手续便无法上学,更别提就读高中了,而且不能加入健保。绢枝女士伤得这么重却未接受良好的治疗,也是没有获得医疗保障的缘故。还有,不能考驾照,不能办护照,没有选举权。甚至,像绢枝女士一样不能结婚。尽管生活在同一个国家,他们却必须忍受这么多不自由。」 没有办法证明身分,对求职的影响也很大。几乎所有企业都不敢雇用来历不明的人。他们能选择的工作十分有限,而且酬劳被压得很低,因此大多数都在声色娱乐场所或爱情宾馆之类的地方工作。由美说,一旦把身分从职场切割出来,就很难追踪一个人的过去。 「只因没有办出生登记……」 「没错。其实,在婴儿出生十四天内去办出生登记,就能拥有户籍。」 「出生登记的手续很麻烦吗?」 「一点也不会。只需填写婴儿的姓名、出生年月日、办住民登记用的住址,还有爸爸和妈妈的姓名,出生的医院及婴儿的体重,然后签名盖章就好了。」 「既然这么简单,仍有父母不愿去办吗?」 「这个嘛,每个人都有难言之隐,你听过『离婚后三百日的问题』吗?」 「听过。」 「简单来说,就是离婚后三百天内出生的婴儿,视为和前夫所生注3。可是,有些人连前夫的脸都不想看到。比方,遭丈夫暴力相向,选择逃离的女人。好不容易和恶魔般的男人分开,遇到好男人,也生了小孩,但她如果在这段时间内去报户籍,出生登记的父亲栏必须填上恶魔的名字,户籍上的生父也会变成那个人。有些母亲抗拒这么做,不知不觉就超过登记时间。当然,不仅限于这种状况,有些父母根本不知道必须在十四天内去登记的规定;有些是父母本身就没有户籍。比方在战后的动乱时期,那些失去户籍的人生下的子女。」 「以绢枝女士的年龄来看,最有可能的就是受到战争的影响。」 战争啊……感觉就像一片巨大的黑暗,而绢枝身在其中。一想到这里,佳菜子不禁感到泄气。 她望著浴缸上方的天花板,叹了口气。 泡在热水中,身体逐渐暖和,一股强烈的睡意袭来。 佳菜子急忙离开浴室,换上睡衣,坐在没开电源的暖桌边,喝著自制的薄荷水。等头脑冷静下来,她准备开始写日记。这是她从今年元旦起立下的决心,哪怕只有一行也要记下来。 佳菜子翻开放在暖桌上的特制日记本,这是泽井送给她的。 ——搭由美姊的爱车,前往冈山县浅口市鸭方町的「三宅养鸡场」(三宅达男为代表人)。聆听三宅善藏先生(绢枝女士的前夫)的弟弟良藏先生(养鸡场前任代表人),与善藏先生的妻子三宅美铃女士说话。善藏先生卧病在床,没见到面。 良藏先生提到,绢枝女士没有办结婚登记,是她没有户籍的缘故。 从昭和二十五年起,美铃女士在冈山田町的酒吧「peach & peach」工作。在那里,她遇见二十四岁的绢枝女士。同一时期,绢枝女士与善藏先生交往。在绢枝女士的提议下,善藏先生在仓敷市开了一间叫「波克」的店,三年后与绢枝女士同居。同居五年后,绢枝女士离家出走,原因是生不出小孩。美铃女士当时二十六岁,与善藏先生结婚,生下善秀先生,直到现在。望美小姐是她的孙女。 让人起疑的是,昭和二十七年左右,一名造访酒吧的下关男士令绢枝女士感到害怕。绢枝女士表示对方是前男友的债主,但该名男士自称是公务员…… 佳菜子的眼皮沉重到张不开,不敌睡魔的侵袭,只得搁下笔。她连走到卧室的力气都没有,于是,没发每日例行传给泽井的晚安简讯,直接躺平—— 注3:日本民法规定女性离婚后半年内不得再婚。二〇一六年法律修改为一百天内,但再婚后两百天内出生的孩子将被认定为和前夫所生。 7 在早上的会议中,听完佳菜子与由美的出差报告后,浩二郎陪佳菜子前往「un endroit雄琴」。 对于由美提出的personal song,真颇感兴趣,表示无论如何都要见pasonal asia研究所的所长宫前响子一面。第一次看到真如此积极,浩二郎便尊重他的想法。 当然,由美面有难色。但她相信真说的「我不否认音乐的可能性」这句话,决定替他介绍。 两人在中午前抵达「un endroit雄琴」,寿子立刻出来迎接。佳菜子事先联络过她。 在赤城家客厅里的桌旁坐下后,寿子端出冲好的咖啡放在桌上。 「听说你们是当天来回,辛苦了。」 寿子对佳菜子说。 昨天傍晚,寿子接到达男的电话,得知佳菜子和由美骑机车过去,吓了一跳。 「不会,我只是坐在后座而已。我们才要谢谢三宅先生,帮了许多忙。」 「三宅先生非常惊讶,这些陈年往事他完全不知情。」 寿子也就座。 「绢枝女士与令尊的状况还好吗?」浩二郎询问。 「妈妈还是老样子,一句话都不肯跟我们说,只对固定照顾她的护理师说的话有反应。爸爸能坐起身,但主治医师规定会面时间不能超过三十分钟,而且只能简单闲聊。」 「绢枝女士对令兄的态度也一样吗?」 「是的,一样。」 「看来,还是等到令尊身体康复后,我们再进行询问比较妥当。接著,我请橘小姐向您报告,昨天从三宅家取得的相关情报。」 浩二郎以眼神向佳菜子示意。 「好的。啊,咖啡请趁热喝。」 「谢谢,那我就不客气了。」 浩二郎拿起杯子。 佳菜子喝一口咖啡后,道出良藏与美铃透露的内情。 「妈妈没有户籍……这样啊,所以才没有办结婚登记,也没有银行帐户。」 寿子似乎正努力理解这些话的内容,始终愁眉不展。 「绢枝女士不须负任何责任。」 浩二郎打电话请教律师朋友,朋友在电话中替他上了一课,让他理解无户籍问题的概况。为什么会没有户籍?大抵不出几个原因,从三百日问题、民法七七二条的嫡出推定,到父母因战争、灾害等原由失去户籍,还有居无定所加上贫穷,或是丧失记忆等生病的缘故,甚至有反对户籍制度而不设户籍的人。 「这是明治时代制定的法律,与现状有诸多不符之处。因此,为了解决三百日问题,法务局修改住民票的办理程序。没有户籍的人透过调查双亲的姓名、出生地等,向家事法院申请取得户籍的调停与裁判,就可能重新入籍,取得户籍。这么一来,令尊与绢枝女士便能成为名正言顺的夫妻。」 浩二郎露出微笑。 他十分明白,无论是向法务局或家事法院提出申请,都不是能简单通过的手续。但绢枝与寿士接连病倒,委托人一定相当忐忑不安。调查至今才刚有头绪,耗费心神的程度已足以让委托人萌生放弃的念头。现在最大的敌人,是绝望。 「你的意思是,可以让他们结婚?」 寿子的表情柔和许多。 「为了达到这个目的,我们必须查明绢枝女士的身分。」 以绢枝目前的状况,虽然不容易,但只要能查明出身地,就能找出知晓绢枝的亲生父母是谁的证人,说不定还能搜集到许多旁证。 「但实相先生,下关这件事,我从没听绢枝阿姨或父亲提过。」 寿子的表情再度蒙上阴影。大概是眼圈发黑的关系,看起来像在低头啜泣,情绪似乎非常低落。 「现在已有新的线索,其实不用那么悲观。只是,为了能有新的进展,想拜托您一件事。」 「什么事?」 寿子的表情僵硬。 「请相信我们,让我们看看绢枝女士的私人物品。包括绢枝女士跌倒的地方,我们都想深入调查。」 「这得问过父亲才行。」 浩二郎当然明白,先获得寿士的允许再进行下一步,非常合情合理。但考量到可能造成精神上的负担,他判断与其取得寿士的允许,不如争取女儿寿子的理解比较容易。这也是浩二郎提出这个不像他作风的强硬要求的缘故。 为了准备今天早上的会议,浩二郎比平常更早到侦探社。准备结束,他滑动办公椅,眺望白板。白板上有一幅真上次分析绢枝伤痕时画的人体图。 真以红笔画出从下颚到颞骨乳突的擦伤,说是围裙的绑带造成。 若是如此,人往前倒,居然没有用手腕或手肘支撑,导致腰部和左侧头部撞伤,这样的画面在浩二郎脑中始终无法建立起来。通常往前扑倒的人,随即会往左偏,最后左侧身体著地。这时,第一个撞到的应该是左骨盆,接著才是左侧头部。 这么一来,围裙就成了腰部的缓冲垫,而绑带随著身体倾斜,会拉扯到下半身。怎么会出现从下颚到耳朵后方,这种由下往上的擦伤? 发现这个疑点,浩二郎不禁对寿士的证词产生怀疑。 对证词有所疑虑时,就从证物里找答案。这是浩二郎当刑警时,前辈告诉他的话。若是发生案件,要调查现场的遗留物品;若是寻找回忆,当事人的私人物品便是关键。 只要活著,我们就必须在前进的道路上,不断取舍「人、事、物」。从舍弃某样东西、留下某样东西,可以明白那个人的价值观。一旦价值观产生冲突,就会引发案件。 「久保见女士,我以前是刑警。万一发现手中的工作牵涉犯罪,呃,就是出现疑似与犯罪相关的证据时,就必须交给侦查机关处理。」 「这是什么意思?」 寿子焦虑地整理衬衫的领口。过度注重仪表,是一种告诉自己不要紧张的自然反应。这证明浩二郎对此事的重视程度,已充分传达给她。 「绢枝女士身上有无数伤痕,包括以前就有的,及这次跌倒造成的新伤痕。关于这次的新伤痕,令尊的说明我有一处无法接受。」 「您是指,我父亲撒谎?」 「他的说明和伤痕不符。绢枝女士跌倒时穿的围裙还留著吗?」 浩二郎避免使用断定的语气,告知对方受访者并未吐实。 「应该留著。」 寿子猛然起身,匆匆步出走廊。 「实相大哥,现在是什么情况?」 佳菜子对浩二郎耳语。 「有一个疑点,我一定要查清楚。佳菜没有预备知识,在一旁看著我和久保见女士的互动就好。」 其实,浩二郎不愿以刑警的眼光来处理收到的委托案件。搜寻回忆,若只有查明真相,无法让委托人接受事实。这是「心」的问题,而「心」是难以用「道理」解释的。 「还有,就像我平常告诉你的,你只要如实说出自身的感觉和观察就好。」 「我知道了。」 佳菜子更小声地回应。 寿子频频侧著头回到客厅。 「真奇怪,四处都找不到。」 「绢枝女士平常都会使用那条围裙吧。」 浩二郎再次确认。 「对,应该没错。我知道的那条围裙,印著黄色油菜花的图案。妈妈通常都是穿那条围裙,但我怎么找也找不到。」 「两位老人家平日都怎么洗衣服呢?现在还是亲手洗吗?」 「除了内衣裤,其他衣物都是利用这里的送洗服务,但围裙应该是自己洗吧,我曾在洗衣机旁的洗衣篮和卧室的衣柜里看到。」 「但都找不到吗?令尊说,他替绢枝女士脱下围裙。可能在运送病患到社区的医疗大楼时不小心夹带过去,保险起见,方便请您确认一下吗?」 「好的,我马上问。」 寿子使用设置在房间里的内线电话联系。 浩二郎与佳菜子坐在一旁,等待寿子结束通话。 「这样啊,谢谢。」 寿子挂断电话,回到座位。 浩二郎先开口: 「看来,他们也不知道。」 「对。真奇怪,到处都找不到,父亲是不是弄错了?」 「我认为不是弄错。令尊对赶来的医护人员说,他先脱下绢枝女士的围裙,并松开衣物,才按下紧急按钮。他还特地提到围裙。绢枝女士被运送到医疗大楼后,围裙应该被放到某处,如果不是久保见女士拿走……」 寿子打断浩二郎的话: 「我和女儿确认一下。」 寿子拿出手机。电话挂断后,她对著浩二郎摇头。 「我女儿也不知道。」 「或许您认为这是微不足道的小事,但有时候要找出真相,只能靠不断靠累积这样的小事。如果医护人员也没看到,恐怕还在这里的某处。如果这里找不到,不是令尊藏起来,就是处理掉了。」 「父亲为什么要这么做?」 「我们就是要查明这一点。如果一开始就打算藏起,他根本没必要提到围裙。但令尊刻意说出这件事,而且绢枝女士身上的伤痕与他的说明也对不起来。」 「难道连父亲都患有失智症?」 寿子似乎认为寿士不是在撒谎,而是生病对事实产生误解。 「不,感觉令尊的言行藏著某种意图。」 「父亲对委托实相先生一事,没表现出一丝反对。如果他想隐瞒,一定不会答应的,不是吗?」 「他想瞭解绢枝女士的过去,这一点我不认为他在撒谎。」 「即使有所隐瞒,他也想知道?」 「没错。令尊的想法,可等他复原再确认,当下最重要的是,请久保见女士找出那条围裙。」 「没几个地方,我想很快就能找到。」 寿子的表情依然不安,但下定决心般紧闭双唇。 「久保见女士,如果确定这里找不到,能否答应刚才的请求,请您亲自陪同,让我们调查绢枝女士的私人物品?」 「我知道了。」 「我们在这里等就好,可以吗?」 「可以。」 寿子回话后,立刻著手寻找围裙。 三十分钟后,寿子向浩二郎报告,没有找到那件印有油菜花图案的围裙。 「或许是丢掉了。」 浩二郎喃喃道。 「父亲把围裙丢掉了……怎会这样……」 「也可能收在某个地方。总之,令尊这么做有他的用意。」 「我愈来愈搞不懂了。」 寿子抚著脸,冷静不下来。 「如果我们向令尊请求调查绢枝女士的私人物品,一定会被立刻回绝吧?」 「私人物品,指的是哪些东西?」 「这个嘛,只有绢枝女士才能碰,连家人也不能看的东西。」 「……我懂了,这边请。」 寿子似乎想到什么,带著浩二郎与佳菜子前往绢枝的房间。 那是一个像女学生套房的明亮房间。大概四坪左右,从壁纸、窗帘、矮桌到和室椅,全是淡黄色。 「和围裙一样,充满油菜花的意象吗?」 佳菜子向寿子询问。 「是的,就是油菜花。妈妈真的很喜欢黄色。但她说不是向日葵的那种,我分不太清楚。」 寿子跪坐下来,打开壁橱的拉门。只见她上半身探入壁橱,拉出一只木制收纳箱。 箱子是桐木制,打开盖子,里面装著绸缎。 「底下是金属制的保险箱。」 从箱中移出四、五匹绸缎后,出现一个烤土司机大小的保险箱。 寿子取出保险箱,放在一旁的榻榻米上。 「要是有个万一,就拿出保险箱。以前住在梅田时,绢枝阿姨曾这么交代我。」 移居至现在的住处时,寿子也帮忙搬家。那时绢枝又说了同样的话。直到浩二郎提出「连家人也不能看」这句话,她才想起这个保险箱。 浩二郎跪坐著,仔细观察保险箱。 「是转盘式的锁啊。」 「我想大概没人知道密码。」 「令尊呢?」 「他也不知道。」 「嗯,三组号码而已,并不是不能打开,但还是先向令尊确认一下吧。」 浩二郎抱起保险箱要递给寿子时,突然停下手。 「噢!」 「怎么了吗?」 一旁的佳菜子关切道。 「这是什么?」 浩二郎轻轻捏下附著在保险箱转盘附近的黑色细条短纤维,屏气放在掌心,移向佳菜子。一不小心,恐怕就会飞走。 「好像不是毛线。」 佳菜子凝视著那条黑色纤维,问寿子: 「久保见女士,您知道这是什么吗?」 「确实不是毛线,箱子里只放著绸缎,不应该有这种像是从羽绒外套跑出来的羽毛。」 「是黑色羽毛吗?」 佳菜子的目光再度落在浩二郎的掌心。 「总之,我们先带回去调查吧。」 浩二郎从西装口袋拿出随身携带的小塑胶袋,把羽毛放进去。这是他以前当刑警时,用来装证物或凶手遗留物的小袋子,现在改为装与委托人回忆相关的物品,十分方便。 「佳菜,你能帮忙调查其他的书架或收纳箱吗?若是发现可连结过去的东西,希望能拍照存档。」 「我知道了。」 「拜托你了。」 浩二郎起身环顾屋内。放眼望去,与胸口齐高的书架上,大多摆放与料理相关的大开本书籍。书柜上方放著相框及翁媪人偶,脸蛋像是女版的不倒翁,一旁还有一根颇为少见、黑漆漆的圆柱型木头。 浩二郎走近书架,把那高十公分、直径约四公分的木棒拿在手上,指尖传来一阵刺痛。仔细一看,木棒的背面有著像睡翘的头发般的倒刺。整根木棒只有背后的上半部,有几道致使表面出现倒刺的凿痕。 「这是什么?」 浩二郎询问寿子。他和佳菜子正从衣橱搬出另一个箱子,一起翻找里面的东西。 「我问过她,似乎是护身符。」 「护身符?」 浩二郎又仔细端详一番。除了倒刺的部分,看起来只是一根老旧的木棒。上面没有任何图案,也没有雕刻的痕迹,甚至连上色都没有,毫无加工。是过度磨损或是手垢积累,使得颜色或形状消失了吗?还是,倒刺的部分有什么特别的意义? 会是十二生肖吗?把倒刺的部分当成鬃毛,可能是马或龙;当成是鸡冠,可能是鸡。 「之前您提到,绢枝女士今年八十五岁,正确来说,是在哪一年出生的呢?方便告知她的出生年月日吗?」 「我想想,她是昭和元年出生的,十二月二十五日。」 「十二月二十五日?」 浩二郎不禁提高音量。 「实相大哥,有什么问题吗?」 佳菜子望向浩二郎。 「那是昭和年号启用的第一天。前一天的二十四日,仍属于大正时代。」 大正天皇驾崩后,年号才改为「昭和」,因此,昭和元年只有短短一周。 「这、这样啊,我们家的人都没有注意到这一点,真是稀有的出生日期。」 「是的。原来如此,生日刚好在昭和元年的第一天。」 尽管出生在时代交界的人很多,但寿子不知道这件事,浩二郎觉得有点不太对劲。通常自我介绍时,这个生日非常具有话题性。 有没有可能她谎报出生年月日?若没办出生登记,旁人问起时,她本人也不知道,索性找一个特别的日子当成生日,并非不可能。 这么一来,问题最大的不是绢枝,而是她的双亲。虽然不清楚到底有什么苦衷,但怎会有父母舍得拋弃女儿? 而遭到拋弃的女儿,又是在哪里、如何生存下来的呢?绢枝身上大量的伤痕,显示她的人生绝不顺遂。 昭和二十年战争结束,那年是龙年。昭和元年是鸡年,所以,那奇特的木工艺品是鸡?浩二郎试著把木棒打横,但怎么看都不像是鸡。 他把木棒放回架上,单膝跪地,目光移向书架。除了料理相关的书籍,还有和服相关的杂志、和果子、古寺等摄影集,一本小说也没有。 移动到窗边,那里没铺榻榻米,而是像旅馆、饭店常见的,是一坪半大的木地板空间,上面铺有地毯,放著一张面向窗户的藤椅。 拉开窗帘,凸窗的平台刚好成为一张比浩二郎腰带位置还低的桌子。凸窗桌上铺著一条桌巾,有两个似乎放置过饮料的圆形容器的痕迹。 浩二郎坐在藤椅上,眺望琵琶湖。湖面泛起一波波水蓝色涟漪,看起来冷飕飕,但到了夏天想必很凉爽。 不,这幢屋子装有暖气,无论什么季节,都能轻松欣赏这片疗愈的风景吧。窗框剪裁出的琵琶湖如诗如画,让浩二郎不至于联想到死去的浩志。 「很美吧?」 背后传来寿子的话声。 「平常,绢枝女士就像这样坐在这里休息吧。」 浩二郎伸手摩挲桌布。 「事故发生前,她经常坐在这边。连过年也不例外,跟大家喝完屠苏酒后,晚上她会一个人待在这里,喝著抹茶写诗。」 「她会写诗?」 浩二郎边说边拨掉指尖的灰尘。 「都是些短诗,她似乎很喜欢写。」 「这里有她写的诗吗?」 「有,她写在笔记本上,我记得收在电视柜的下层。」 从木地板空间回到榻榻米上,浩二郎往电视柜下方的收纳空间一看,果然发现笔记本,看起来还很新。 「只有这本吗?」 浩二郎单手拿著笔记本问寿子。 「最近她才开始写在笔记本上。」 「那我就拜读了。」 打开最新的一页,如寿子所言,日期是今年元旦。 幸,不幸。 行走于薄冰。 快步走。 在我的体温热度传向冰之前。 一步,又一步。 在我的心跳鼓动震出微小裂缝之前。 在我的汗水、眼泪落下之前。 下方是不幸, 上方是幸福, 我还在冰上。 以八十五岁的年龄来说,这是一首感觉相当新颖的诗。只是,不像是新年喝完屠苏酒后会写出的内容,有种提心吊胆的感觉。 浩二郎往前翻一页。 迷惘。 依然迷惘。 明明就在眼前,却抓不到。 该再往前伸出手,还是缩手作罢﹖ 明明看得见,却抓不到。 没有勇气,所以抓不到。 没有勇气,所以放弃。 结果就是半吊子。 什么也没得到。 我想放下这颗心。 从这里——构不到那里。 我依然迷惘。 这首诗也不像出自在可悠闲养老的舒适新居,与相爱的人共同生活的女性之手。 「写得如何?她从没让我看过。」 寿子的手伸向第三个箱子。 「我是门外汉,不懂诗。只是,内容读起来让人有点胆战心惊。」 浩二郎翻到刚才读过的页面,递给佳菜子: 「你看看。」 「好棒的字。钩提和撇捺有独特的笔势,使文字架构达到一定的平衡。虽然不到专业的水准,但我喜欢这样的字。」 佳菜子说完,随即传给寿子。 「绢枝阿姨是不是有什么不满……」 寿子读过内容,喃喃自语,透露出后悔的心情。 「绢枝女士对这里不满意吗?」 浩二郎盘腿坐在榻榻米上。 「不会,她十分中意这里的景色,也觉得这里的温泉很舒服。最重要的是,她说有医生在,我哥也在,她很放心。」 「这样啊。那我换一个问法。她曾梦想住在哪个地方吗?」 浩二郎特意拐弯抹角地问,是因对居住环境毫无不满的人不多。每个人难免都会抱怨,也都有憧憬的土地。 「她提过想住在像京都的町家那样的房子。我说考虑到年纪的因素,必须经过相当程度的改建才能住。她说那就算了,这样就没味道了。」 「京都的町家啊。确实如果直接搬进去住,不适合老后的生活。」 「还有,医师随传随到也是重要的考虑条件。」 寿子说,哥哥坚持就近工作,是绢枝入住的关键。 「原来如此,她对京都的町家有浓厚的兴趣,这也可以成为瞭解绢枝女士过去的线索。我们会持续分析下去,请借我们影印这些诗好吗?」 「需要影印机的话,在多功能房。」 寿子把笔记本递给佳菜子。 浩二郎等佳菜子读完刚才那一页后接过笔记本。 「那么,等我们要回去前再印。」 之后,一伙人前往视野辽阔的顶楼餐厅吃中饭。用餐结束,继续调查绢枝的房间到下午四点。很遗憾,没有找到与过去相关的新发现。 「今天就先到此为止吧。久保见女士,百忙之中,谢谢您今天陪我们这么长的时间。」 「哪里,辛苦了。我泡了茶,你们稍等一下。」 浩二郎对走出房间的寿子身后喊一声「不用客气」后,又回到窗边的木地板空间。 「佳菜,现在的景色很棒喔。」 「真的耶,快要黄昏了。」 佳菜子也来到凸窗旁。 二月的太阳早早就下山。转眼间,阳光慢慢变化成近似蛋黄色的温和光线,更衬出琵琶湖的碧蓝。 「绢枝女士的心里到底在想些什么?」 「世上果然不存在没有烦恼的人。」 「即使看来无忧无虑的人,敲敲内心深处,还是会传出悲伤的声音。」 「我听过这句话,那是什么书?」 「夏目漱石的《我是猫》。」 「看著这片风景,配上这句话,不知怎么,觉得特别有说服力。」 佳菜子双手撑在凸窗的桌面上,倾身向前。窗玻璃依稀映照出佳菜子的脸庞。 凸窗桌十分牢固,但浩二郎仍忍不住想抓住佳菜子,担心她会被吸入湖面。 难道是看到浩志的幻影了吗?浩二郎摇摇头。 「怎么了吗?」 重新站定的佳菜子,诧异地看著他。 「不,没什么,这很坚固。」 浩二郎以拳头敲敲桌面。 「你怕我掉下去?」 「嗯,对。」 「其实,我刚才也有点怕,要是掉下去怎么办……」 「做工很坚固,只是凸出的部分太多,还是让人有点担心。」 「没错。咦,这个杯子的痕迹……」 佳菜子坐在藤椅上,把右臂伸直,指尖才勉强碰到那个痕迹,换成左臂也一样。 「记得绢枝女士的身高和我差不多,杯子放这么远,她得起身离开座位,往前倾才拿得到杯子。」 「确实如此。」 浩二郎再次抚摸桌巾。桌面中央传来不一样的触感,他顿时停下手。 「怎么了?」 佳菜子察觉浩二郎的表情有些不对劲。 「有一块地方摸起来空空的。」 浩二郎把整条桌巾掀开。 只见桌面有一小块肉眼难以分辨的凹痕。浩二郎凑近凹痕,仔细观察。 凹痕非常细微。确认完后,他再把桌巾铺回去。 「像我刚才那样掀桌巾再重铺,等于转了一百八十度,所以杯子的痕迹才跑到窗边。问题在于,是什么时候被翻动的?」 不久,寿子送茶碗进来。浩二郎询问她桌巾的事。 「这个房间都是绢枝阿姨亲自打扫,我从没移动过这条桌巾。」 「那您知道桌上有凹痕吗?」 浩二郎指出凹痕的位置。 「事故发生后,我不曾进来,也不知道桌上有凹痕。」 「那么,杯子的痕迹呢?」 「靠近桌缘有两个痕迹,绢枝阿姨常自嘲说,看起来像杯垫一样。」 「在她过年写诗的时候就出现了吗?」 「对,我端抹茶进来的时候看到的。她总是把茶杯放在同一个位置。」 「这是新大楼吧?」 「是的。」 「装潢都可以自由设计吗?」 「这是最大的卖点。本来这里是西式房间,靠窗边的一坪半保留原貌,其余空间改为和室,装设门框,冬天就把纸门关上。为了配合这片难得的湖色风光,绢枝阿姨希望上方可以做一排像传统旅馆那样的格窗。」 「凸窗呢?」 「维持不变。」 「这个凸窗做得十分坚固。久保见女士,方便再借用一点时间吗?我找一个帮手过来。」 「需要多久的时间?」 寿子看看手表,表示得在六点半以前回到公司,希望五点能离开。 「这样啊,不到一小时可能不够。从五点开始,大概一小时左右,可以麻烦令兄陪同吗?」 「哎呀,多亏浩二郎的福,派了一个好差事给我。还请由美骑机车送我过来,未免太周到了吧。」 茶川脸红气喘地走进赤城家的客厅。向委托人寿子打过招呼后,他眼尾垂下,高兴地对浩二郎说道。茶川是六十四岁的单身汉,对由美十分倾心。他对由美的爱慕,如中学生般纯洁。他曾向浩二郎透露想和由美结婚,但真的碰见由美时,却净开一些玩笑,根本没有好好把心意传达给对方。 「茶川先生,临时找你来,真不好意思。」 「别这么说,应该是我要感谢你。」 「客气了,待会还要向你请教。由美呢?」 「她和赞助商有饭局,要我代她向大家问好。对了,听说她白天和平井少爷一起出勤。」 「是啊,我请他去见一个人。」 「听说是做音乐的人?真有意思,明天应该就会有报告了吧?我很期待。」 「这可不是在玩乐。」 浩二郎露出苦笑,引导茶川走到后方绢枝的房间。 这时,寿子开口: 「那我先告辞,哥哥等一下就会上来。」 接著,她开始整装。 「喔,对。那么,我们等令兄上来再著手作业。」 约五分钟后,寿一穿著白衣出现,寿子才离开。 打完招呼,寿一与大家一同进入绢枝的房间。 「发现了什么吗?」 一进到房内,寿一立刻询问。 「噢,还不确定,所以才请他来帮忙。」 茶川打开像是医师出诊携带的提包,正在做调查的准备。寿一的视线移到他身上。 「请不要由上往下看,很刺眼喔。」 茶川腼腆地拍拍光溜溜的头顶。 「茶川先生曾是科学搜查方面的专家。」 在一旁担任助手的佳菜子介绍茶川。 「佳菜,谢谢你。但正确来说,现在依然是专家。就算府警的鉴识人员,加上科搜研注4所有的人来跟我比拚,我也不会输。」茶川笑道。 「咦,鉴识……也就是说,这个房间里发生过什么事吗?寿子只告诉我,好像发现什么东西。」 寿一双手插腰,神情有些不安。 「请让我从头说明。令尊的证词与事实有出入。」 浩二郎解释,绢枝从下颚到后颈的伤痕,不可能是身上穿的围裙造成,以及那条围裙下落不明,显示寿士有所隐瞒。 「嗯,为什么爸爸不说出真相?我才刚去看过他。目前他的血压满稳定的,但只要提起绢枝阿姨,他就会说哪里不舒服。看来,他真的有所隐瞒。」 「可是他又表示,想瞭解绢枝女士的过去。」 「对啊,真搞不懂爸爸的脑袋里到底在想什么?」 「对年长者来说,心口不一是常见的状况。如果我的推测没错,其实令尊也很不知所措。问题在于,他为何这么做?」 「听起来,实相先生掌握了一些证据。」 「当然不会无凭无据,只是得请您耐心等结果出炉。」 浩二郎的目光转向凸窗的桌面。 茶川拿混合发光胺与氧化剂的液体,喷洒整条桌巾后,出声吩咐: 「佳菜,帮忙拉窗帘好吗?浩二郎,帮忙关掉电灯。」 接著,他手持紫外线led日光灯,摆好预备姿势。 待佳菜子拉好窗帘,浩二郎便关掉房间入口的电灯。 一片漆黑中,只见茶川手上的日光灯浮现蓝白色萤光。他把日光灯移向凸窗桌面。 「出现了,鲁米诺反应。佳菜,帮忙录影。浩二郎和赤城医师一起来确认一下。有没有看到发出白光的部分?」 「这是……?」寿一问道。 「应该是血迹,但不确定是不是人血。」 浩二郎打开电灯。变亮的瞬间,最先映入眼帘的是寿一的白衣。 「这个地方怎会有血迹?」 「虽然十分细微,但桌面有一处凹陷,残留著血迹。」 「意思是,绢枝阿姨在这里流血?」 「假使这是绢枝女士留下的,她很可能不是在客厅跌倒。」 「不过,也许是更久以前沾上的,不是吗?」 「没错。只是,从久保见女士的描述判断,这条桌巾被人掀起来擦拭的时间,应该是在今年元旦以后。擦拭的人把这条桌巾转了半圈。」 「会不会是从元旦到跌倒之间的三天,绢枝阿姨不小心受伤,于是拿来擦拭?」 寿一在桌上做出擦拭的动作。 「绢枝女士非常喜欢这个圆形容器的痕迹,而且桌巾只转一半也没有意义。最重要的是,她根本不需要把整条桌巾掀起来。」 如果觉得很脏直接拿去洗,桌巾不会留下尘埃。浩二郎想起刚才抚摸桌巾时,指尖沾染的灰尘。 「茶川先生,桌巾的背面看得出什么端倪吗?」 「我正把携带式数位显微镜接上笔记型电脑。看来,材质应该是聚酯纤维。正面有聚氯乙烯涂层,但背面没涂,损伤看得十分清楚。整条桌巾都有摩擦的痕迹,换句话说,是在承受压力的状况下被拖拉。」 茶川操作著约智慧型手机大小的摄影机,一边看电脑萤幕。 「拉扯这条桌巾的力道应该相当大吧。」 「是啊,上面施加的压力非常大,连聚脂纤维的结构都被破坏了。」 「茶川先生,上门框的部分也麻烦你。」 「没问题,交给我。」 茶川随即从提包取出可钻进水管窥看的蛇管摄影机。这是一种前端能自由转动的内视镜。 「上门框?实相先生,这是怎么回事?」 听到这句话,寿一不禁倒抽一口气。 「难道说,绢枝阿姨在这里……」 寿一惊恐地低喃。 「什么!」 佳菜子的惊呼传入浩二郎耳中,他随即解释: 「没错,赤城医师。我曾是京都府警的刑警,看过几次自杀未遂者留下的绳痕。虽然我并未直接目睹绢枝女士的伤痕,但一听到是从下颚到脖子的擦伤,心里就有不好的预感。一开始,看到上门框的下方是榻榻米和下门框,木地板空间铺有地毯,没有会造成腰部骨折的硬物,以为是我多心了。然而,看到这张凸窗桌后,我恍然大悟。光靠薄薄的桌巾,没办法吸收冲力。」 浩二郎轻轻摇头,望向上门框与桌巾。 「浩二郎,格窗上确认有绳索摩擦的痕迹。」 茶川大喊,将映出蛇管摄影机画面的笔电萤幕,转向浩二郎他们。 木格窗呈格子状,最下方——也就是上门框的部分,清楚留下约五公分的磨擦痕迹。 「怎么会这样……」 寿一扶著额头。 「上面附著纤维,我来采样。」 茶川一手拿著小镊子,另一手拿著塑胶袋,把藤椅当踏台,站上去查看木格窗。 他熟练地把塑胶袋放进提包,接著问寿一: 「被害人……啊,不对、不对,不好意思,做这种工作总让我想到以前。那个……方便告诉我绢枝女士的身高和体重吗?」 「身高一百五十二公分,体重应该是四十九公斤。」 「受伤的部位呢?」 「左侧头部、左侧骨盘,还有下颚到脖子的擦伤。」 「谢谢。」 茶川把卷尺递给佳菜子,要她测量上门框到下门框之间的高度,及上门框到凸窗桌的距离。接著,他把数据输入放在榻榻米上的笔电。 「我模拟分析一下,请稍等。」 房内只剩下茶川敲键盘的声响。 不一会,茶川开口报告: 「站上藤椅,把绳子穿过上门框,再挂上脖子、踢掉椅子,但右脚出力过大,失去平衡,逆时钟旋转一圈。接著,绳子松脱,身体往后方坠落,左侧头部撞到凸窗,左边臀部撞击墙壁和地板之间的位置。此时,后背一部分压到桌巾,导致桌巾滑落。现场状况与身体的伤痕没有矛盾,几乎可确定这里就是受伤发生的现场。浩二郎,没错吧?」 「这样啊。茶川先生,谢谢你。」 「可是,为什么……她应该过得很幸福。」 寿一懊悔地环顾房间。 「绢枝女士没有户籍,我们已告知久保见女士。」 浩二郎留意语调是否保持冷静。 「没有户籍……」 「是的,这就是她没去办结婚登记的理由。」 浩二郎将佳菜子等人取得的情报,告诉寿一。 「这样啊,没有户籍要怎么生活……所以,她连银行帐户也没有?学校……连上学也不行吗?」 「恐怕是的。」 「不,不可能有这种事。她会读报纸,而且从头读到尾,也很会算数。最重要的是,她拥有高明的经营手腕,看『鸟大将』就知道了吧?」 「这些技能想必不是在学校学的。不是跟某个人学习,就是自学。」 不用去学校,也可从报纸上学到文字用法与常识。虽然要付出非比寻常的努力,但靠这样的方法学习成为一流的人不少。学历与头脑好坏,完全是两回事。 「我不相信。」 「从她身上的旧伤,可推测她没有去医疗机关接受治疗。毕竟她没有健保卡。」 「噢,原来如此。难怪她有办法忍受自己的手骨变成这样的状态。」 寿一点头同意。 「换个角度来说,正因她一直忍耐,才能度过这么多困难。」 「她帮助我们家的店成长到现今的规模。这么拚命工作,好不容易捱到能安心享清福的时候,却做出这样的举动……」 「您想得到她企图自杀的理由吗?」 浩二郎请所有人坐在榻榻米上。 「完全想不通。绢枝阿姨并未罹患重病,肺部有轻度发炎,但还不到会让人寻死的程度。父亲的身体也一样,没严重到濒临病危。假如绢枝阿姨没发生意外,不,现在不能说意外了……那么,他想必仍十分硬朗。」 「她的手痛呢?」 可能是长期的疼痛使绢枝精疲力尽,于是选择一死了之。 「多痛只有本人才知道。但如果是这个原因,爸爸应该早就察觉,他很挂心绢枝阿姨的状况。刚才你们说,没有找到那条围裙,对吧?」 「是的,没有找到。」 「为什么爸爸说她穿著围裙?」 「从围裙失踪这一点,可推测令尊发现绢枝女士昏倒在此,脖子上又缠著围裙,认为她把围裙当绳子使用。」 寿士急忙把围裙从绢枝脖子上解下,并从现场状况判断绢枝是上吊自杀。这时,首要之务就是抢救绢枝的性命。 「他冲去客厅按铃通报,但下一瞬间,『自杀未遂』这四个字掠过脑海,让他涌起隐瞒的冲动。于是,他回到房间,把绢枝女士移至客厅。」 「那他为何要告诉急救人员围裙的事?」 「脖子的擦伤太明显,得编一个理由。正因事先想好说词,才能毫不含糊地流畅叙述。至于为什么要销毁围裙,我就不清楚了。可能是围裙当成绳子使用时血液附著的位置,无法合理说明跌倒的状况吧。」 「刚确认她的旧伤并非父亲施暴所致,却又出现自杀疑云。」 怎会这样﹖寿一发出呻吟。 「赤城医师,没有得到令尊的允许就进入这个房间,就我们回忆侦探的工作算是特例。但这么做,是因我知道令尊的证词是假的,还想湮灭证据。另一个原因是,我们必须确认这是自杀未遂,还是杀人未遂。」 「杀人未遂!你是指,爸爸可能涉案?」 寿一的话声变得激动。 「刚才的查证就是为了厘清这一点。绢枝女士没有户籍、令尊说谎,背后都有理由。照理,我们只要直接向本人确认即可,很不幸地,目前两人的状况都不允许,因此有必要进行调查。抱歉,请暂时容忍我们这么做。恕我直言,关于绢枝女士自杀未遂一事,无论是基于父子关系或医师的身分,都请先当成不知道。」 浩二郎的语气强硬。 「你是指,我不能问爸爸任何事?」 「你们交谈的时候,我必须在场。」 「我不懂你的意思……」 「不久前,听医师说明令尊的情况得知,令尊在精神上受到相当大的打击。如果没办法从真相中提出足以让他获得救赎的材料,继续追问只会将他逼入绝境。」 「爸爸的心情肯定一点也不轻松。想想看,自己的伴侣居然试图自杀。」 寿一皱眉说,光是知道妻子企图自杀,就足够让人精神错乱了。 「这我瞭解,但直到令尊愿意主动说出隐瞒绢枝女士自杀的理由为止,希望你暂且不要提到这件事,否则会造成很大的负担。」 「实相先生,你希望减轻我爸的负担吗?」 「不管绢枝女士过去有怎样的人生,最重要的是她还活著,及她一路努力活下来的事实。然而,她却企图自杀。想找出她自杀的理由,必须挖掘出她过往的人生。」 「不交给你们,似乎也没有别的办法。」 寿一伸出右手。 「我们会尽力。」 浩二郎和寿一握手,问道: 「我们在久保见女士的陪同下,发现一个保险箱,希望获得绢枝女士本人的允许,查看内容物。」 「我知道了,希望她会有回应。」 寿一严峻的表情慢慢消退。 「拜托了。」 浩二郎再次紧握寿一的手—— 注4:科学搜查研究所的略称。 8 当晚的会议结束后,佳菜子在回家的途中打开手机,拨给因与赞助商有饭局无法回来开会的由美。 如她所料,电话转接语音信箱。 「我是佳菜子。由美姊,你今晚有空陪我吗?」 她只留下这句话,便走进一家常去的超商。 由于她婉拒三千代的晚餐邀约,只好在超商买饭团和冲泡式味噌汤。这阵子她没时间采买,就算要自己做菜也没食材。冰箱翻找一下或许勉强可凑出一餐,但今晚她一点也提不起劲。 看见住处大楼的玄关电灯时,手机铃声响起。直到去年她还在用《第九号交响曲》,现在已改为坂本冬美唱的〈我依然爱恋著你〉的器乐演奏版。 「我也有话想对你说,到我家聊吧?」 佳菜子一接起电话,由美劈头就这么表示。 「可以吗?」 「不过,早熟小公主也在就是了。」 「由真在没关系啊,我完全没问题。」 「好,就这么决定。我正要搭计程车回家,大概二十分钟后到。佳菜在哪里?」 佳菜子回答在住处的大楼前。 「这样啊,佳菜如果早到,我会叫那个任性小姑娘好好招待你。」 「不好意思,麻烦了。」 「那就这样啦。」 听到由美的声音,佳菜子不禁松一口气。由美和三千代是不同类型的人,但只要两人在身边,就能带给她安心感。 佳菜子经过大楼前面,向东转后,在乌丸大道上拦下一辆计程车。 由美年底从住家大楼搬进一幢独栋独院的房子。据说是锁定许久的目标,突然有机会用物超所值的价格入手。 路上空荡荡的,十分钟左右就抵达由美家。 从府立植物园对面的马路往北走约一分钟,遇到的第一条巷弄内,一幢全白的双层楼房就是由美的家。陡峭的红色屋顶是最大的特徵,一目瞭然。由美第一次看到这幢房子,兴奋地说像是盖在雪国的家,但在不同世代的由真眼里,觉得太过显眼,评价不高。由美没有先和由真商量,似乎踩到正值叛逆期的女儿的地雷。 佳菜子首度造访时,不禁称赞「好漂亮」,还拍了好几张照片。 「佳菜姊姊,看到这个你有什么感想?」 佳菜子随由真走进客厅,刚往沙发一坐,由真就指著充满怀旧感的圆筒型暖炉间。 「之前好像没有。」 佳菜子望著暖炉上方的热水壶。 「明明有空调,也有燃气暖风扇,她却从古董店买了这个回来,说她其实最想要的是烧煤炭的暖炉,很奇怪吧?」 「我倒觉得挺可爱。」 「可是,这个颇臭,又不会马上变暖和。最近妈妈常浪费钱。这幢房子也一样,我觉得住原本的大楼就好啦。」 由真把瓶装奶茶倒在杯子里,拿去微波炉加热后,递给佳菜子。 「谢谢。」 「搞得跟山上的小木屋一样。」 由真坐在沙发上,抬头看天花板。 屋内装潢走小木屋风,天花板很高,使用圆滚粗厚的原木当横梁。 「她应该是想走乡村风吧。」 「土毙了。」 由真背靠沙发,脚往前伸。 「我觉得满有个性。」 「个性太强容易惹人厌。不管怎样,这个暖炉根本没必要。总之,妈妈就是怪。佳菜姊姊知道为什么吧?」 由真坐起身,露出老成的眼神,望著佳菜子。 「咦,我不知道。不喜欢演艺工作吗?」 佳菜子摸不著头绪。 「嗯,可能是原因之一啦。她也在硬撑。尤其是遇到晚上需要应酬的饭局,她那天的心情就会特别糟。」 由真说,由美会不停发牢骚,一边打拳击球。 「由美姊把自己逼得这么紧啊。」 由美看著客厅角落的红色拳击球,和放在下方的黑色拳击手套。 她无法想像总是面露笑容的由美,站在拳击球前的姿态。 「佳菜姊姊真的不知道吗?」 由真手肘撑在桌上,凑近佳菜子。 「什么?」 「实相叔叔。」 由真说完,像反弹似地,仰身摊在沙发上。 「实相大哥是原因?」 她知道由美仰慕浩二郎,但不知道这会成为她心情郁闷的原因。 「当然,之前她还是会冲动购物、过量饮酒,但自从上次员工旅游回来,就变得更怪了。」 「员工旅游怎么了吗?」 她记得旅途中,总是和由美、三千代三人一起行动,似乎没有特别不对劲的地方。 「我最近不是常去侦探社吗?」 「三千代姊准备的点心很好吃吧。」 「我最喜欢和果子,所以满开心的。然后,我觉得不愧是实相叔叔的老婆,真是温柔。」 「由真的妈妈也很温柔喔。」 「唔……不太一样。三千代阿姨是会在一旁静静守护的类型,妈妈是看不下去,老爱插手多管闲事的类型。」 「两人个性不同,没办法。」 「可是,我觉得实相叔叔还是比较适合在一旁静静守护的类型。」 「欸,由真,你在说什么?三千代姊本来就是实相大哥的太太,现在这样就很好啊。」 「上个星期,我不小心听到妈妈和雄高叔叔的通话。」 「本乡?」 本乡雄高是前年离职的回忆侦探社调查员。他立志成为时代剧演员,从九州来到京都。但如今无线电视的时代剧逐渐退潮,这类的戏剧大量减少。虽然偶尔接到一些临时演员的工作,仍无法糊口,所以兼差回忆侦探的工作。 没想到,从事这份工作后,他被浩二郎的人格与工作内容吸引,逐渐把重心转移到替人寻找回忆。神奇的是,正当他从任何角色都愿意演的心态,转为以调查工作优先,甚至决定将来要从事这行时,竟接到当大河剧男主角跟班的邀约。同时,尽管只是配角,最后他终于被选为大河剧的演员,正式踏上演员之路。 「目前他在演反派。」 「战斗突击队,对吧?」 佳菜子听说雄高仍在演bs时代剧注5,主要的收入来源却是饰演特摄片的反派。 「他也有演英雄的替身,不过反派角色从头到尾都是自己上阵。他曾自嘲,由于都不用露脸,算是固定班底。」 「这样啊,会不会容易受伤。」 「好像全身是伤。」 「本乡本来就是满会忍耐的人。」 佳菜子脑中浮现,强忍疼痛继续拍片的雄高身影,只能暗暗祈祷他不要太勉强自己而受重伤。 「妈妈告诉雄高叔叔,她有意思的人却对她没意思,而追求她的尽是一些没感觉的人。难得听到妈妈说出丧气话,然后,她就变得很焦躁。」 「不过,她对实相大哥的恋爱感情,一开始就知道是不被允许的,不是吗?」 「所以啊,陷入热恋的人就是不懂,活在自己的世界里。」 由真嘻嘻笑道。 「什么,未免太过分了吧,由真。」 「不行啦,没有比禁忌的爱情燃烧得更旺的东西了。那个暖炉不是装有透明的玻璃窗吗?可以看到火燃烧的情形。她会盯著里面的火,一边喝酒。身为她的女儿,看到她这副模样都忍不住起鸡皮疙瘩。」 由真夸张地摩挲双手,连动作都十分老成。 「还有……」 正当由真想说下去的时候,玄关传来由美响亮的声音。 「佳菜,抱歉,大迟到。」 「打扰了。」 佳菜子对著尚未现身的由美说。 「佳菜姊姊,关于这个话题的后续,就留待下次啦。」 由真动作迅速,不发声响地躲进二楼。 由真提著袋子走进客厅。袋子上印著京都车站前某饭店的名称。 「咦,由真呢?」 由真看著桌上的马克杯问道。 「她招待我喝奶茶。」 佳菜子拿起杯子解释。 「我明明吩咐她要端蛋糕出来。佳菜,吃过了吗?」 「我买了饭团,但还没吃。」 「肚子饿了吧?我们一起吃。全是上等料理,不过一遇到需要应酬的场合,根本食不知味,一点胃口也没有。你等我一下。」 由美走进房间换上牛仔裤和休闲服,再穿上围裙,走进厨房。约十五分钟后,由美把生姜炒牛肉、青菜豆皮汤、玉子烧摆在桌上,随后又端来九条葱、豆腐味噌汤、腌渍白菜和白饭。 「久等了。」 由美递筷子给佳菜子。 「好丰盛。嗯,由真呢?」 「她在我妈那边六点就吃过了,而且她不喜欢京都的家常菜。」 「是喔,我觉得很好吃。」 「算了,我似乎也有过这一段时期。京都的家常菜颜色比较单调,整体看来都是棕色食物。其他像是红萝卜,虽然是红色的,但不会大量使用,顶多就是葱或菜叶的绿色,和鸡蛋的黄色吧。那个小姑娘正著迷义大利料理。」 「伯母会做义大利菜啊。」 「好像还为了这个吵架,所以我妈最近在网路上找菜单学著做。总之,叛逆期的女儿就是有些莫名其妙的坚持,不要跟她过不去就好了。」 由美拿起筷子,耸耸肩。 桌上都是合佳菜子胃口的清淡料理,非常美味。 「今天浩二郎大哥都和你一起行动吧?」 由美准备餐后咖啡时,开口问道。 佳菜子怀疑由美在意浩二郎今天和她一起行动,不自然地瞄了由美一眼。 「咦,不是吗?」 「不,我们一起行动没错,只是途中茶川先生过来帮忙,就变成三个人。啊,对了,由美知道这件事,是你载茶川先生过来的。」 「佳菜,怎么啦?是不是太累?今天发生什么事了吗?」 「由美不是也有话要说?」 「没关系,先听你说。」 由美替佳菜子倒第二杯咖啡。 「今天,我们获得允许,进入绢枝女士的房间。」 佳菜子完全不知道,浩二郎打一开始就对绢枝跌倒造成的伤起疑。 「从下巴到脖子的擦伤,不是跌倒造成,而是上吊自杀失败时绳子拉扯造成。」 「想不到绢枝女士居然企图自杀。」 「为了从科学层面证实这个推论,浩二郎大哥找来茶川先生。」 「茶川先生虽然好色,但专业程度没话说。」 茶川在机车后座直呼害怕,趁机紧抱由美的腰。由美笑说,不知道打了他手臂几次。 「结果呢?」由美又问。 「可以确定的是,自杀未遂的现场,就在绢枝女士的房间。」 佳菜子从凸窗桌的凹痕和上门框的绳痕,说明茶川的模拟分析结果。 「这表示寿士说是在客厅跌倒的证词,百分之百是谎言。」 「围裙也是。」 佳菜子补充说明,到处都找不到围裙。 「真是的,没有一句话是可信的。」 「实相大哥知道伤痕不是跌倒造成,于是改变调查方向,从绢枝女士的私人物品找寻她的过去。最后找到一只保险箱,绢枝女士曾交代,万一她发生意外,就打开箱子。」 「一定是很重要的东西。」 「可是……」 「上了锁?」 「没错,不过是三组密码的转盘式保险箱,实相大哥表示有方法打开。」 「这对浩二郎大哥来说轻而易举。所以,里面到底放了什么?」 「嗯,毕竟是私人物品,还是希望得到当事人的允许再打开。」 他们在寿士的儿子——寿一医师的陪同下去见绢枝,表达希望能打开保险箱。 「对方可是一句话都不肯说,完全不理人的病患耶。」 由美颇为惊讶。 「是啊。从结论说起吧,绢枝女士突然变得狂暴起来,赤城医师看不下去,只好指示停止会面。」 「『狂暴』大概是怎样的情形?」 「实相大哥一问『可否让我们看保险箱里的东西』,她就发出尖叫,抢走保险箱,钻进棉被不断发出哀号。实相大哥对缩成一团的绢枝女士说:『我是寻找回忆的侦探。我明白这对你很重要,但无论如何,我们一定要看里面的东西。如果你不愿意,就告诉我们吧。让我们分担你的痛苦。』」 「我知道浩二郎大哥的用意了,他想确认绢枝女士的认知功能有没有问题。她认为保险箱是自己的,存放著重要的东西,绝不可以给别人看。这表示她的记忆、意志和感情是一致的。」 「只是,后来……她躲在棉被里,拿保险箱敲打自己的头。」 「自残行为啊,难怪医师会下令停止会面。」 由美叹一口气。 「我觉得好可怕,耳边不断传来咚咚咚保险箱敲头的声响。八十五岁的老奶奶变得像小婴儿一样……」 佳菜子为了掩饰鼻音,端起咖啡啜了一口。 佳菜子心想,由美以前当护理师的时候,应该也照顾过这样的病患。年纪都老大不小了,还如此容易激动,让人很想骂醒她,劝她不要这么任性,甚至想直接把真相全盘托出。虽然知道这么做不妥,可是佳菜子觉得如果不这么做,或许就无法再踏进绢枝的病房一步。 「保险箱呢?」 「赤城医师和护理师联手回收。」 「绢枝女士有没有抵抗?」 「她有大叫,倒没奋力抵抗。」 佳菜子回想才发现,绢枝似乎比想像中顺从地放开保险箱。 「浩二郎大哥说了什么吗?」 「在回程的电车中,我想问他的意见,于是先试著开口『说没想到绢枝女士居然会自杀』。但他只表示,接下来必须重新整理想法,拟定新的战略才行。今天的会议上,也没有多说。」 佳菜子前往茶川的工作室领回分析结果,然后将今天发生的事写成详细的报告。真回来后,大家一起开会,浩二郎只确认其他案件的状况。 「哦,没要平井报告﹖」 「嗯。是关于『pasonal asia』研究所宫前所长的说明吧。实相大哥应该知道这件事。平井本来打算报告,但被实相大哥制止,似乎刻意避开与绢枝女士相关的所有事情。」 佳菜子老实说出感想。 「这就怪了。」 由美送茶川去雄琴社区时,大大抱怨真的所作所为。 「发生什么事?」 「那位少爷和宫前所长意气相投。」 「平井吗?」 「他还靠过来跟我说,你不是还有别的工作吗?赶快去忙吧,帮忙介绍完就可以走了。」 由美狠狠把抹布甩在桌上。 就像由真描述的,佳菜子从未看过如此焦躁的由美。 「真是不敢相信。」 佳菜子机械性地回应。 「还有,这件事佳菜先知道比较好。从明天开始,那家伙大概就会不顾一切地寻找personal song,反正就放手让他去做。」 「绢枝女士或许是有意识地拒绝所有人。」 「至少保险箱一事就是如此。但有时病情会起起伏伏,也不能断定她完全没有失智症。」 「如果是失智症,personal song也有效吗?」 佳菜子仍然无法完全相信音乐的力量。 「宫前所长认为相当有希望。连那个专攻脑外科的少爷,都难得露出灿烂的笑容,认为应该有效。」 由美冷言冷语地说。 「由美姊也这么认为,对吧?」 「是没错啦。不过,就算是人生过得最开心、最辉煌的时期听的音乐,对一个企图自杀的人来说,到底能产生多少作用,我也有点担心。浩二郎大哥究竟想怎么做呢?」 由美双肘撑在桌上,脸颊放在掌心,似乎在遥望远方。 「噢,我想问一个问题。跟绢枝女士接触的时候,如果又发生相同的状况怎么办?」 「注意机器萤幕上的心跳次数,超过一百二十就要缓和她的情绪。可以请绢枝女士中意的护理师,引导她做深呼吸。」 「我知道了。对了,忘记说今天最大的收获。实相大哥交代我分析这些资料。」 佳菜子从包包拿出绢枝的笔记影本。 「这是诗吗?」 由美翻著影印纸问道。 「应该是,据说是最近才开始写。全是短诗,共有六篇。」 「我不太懂诗,不过,诗就是用文字表现人的内心世界,对吗?」 「大概没错,但不代表诗所写的就是事实吧?」 「也对,像是比喻什么的。可是,这些诗是瞭解绢枝女士最好的文本。」 「所以,实相大哥才会要我分析吧。」 「好,那我们一起解读吧。佳菜,今晚住下吧。」 「那多不好意思……」 佳菜子虽然这么说,但她的确不想走寒冷的夜路回家。 「去泡个澡流流汗吧,我也想卸下这副面具。」 由美做出卸妆的动作,微笑著说。其实,她的妆一点也不浓。 「我洗好了。」 佳菜子洗完澡打声招呼后,换由美走进浴室。 由美要她先去客厅旁的房间躺一会。西式房间内摆著榻榻米床架,尺寸为六张榻榻大,床下约莫是用来当收纳空间,床上已铺好棉被。 佳菜子轻巧地坐在棉被上,忽然想起以前寄居的生活。 由美也是亲切善良的女性,完全不输给三千代。 佳菜子身上那套借来的睡衣超出她手脚的长度,让她看起来像个稻草人。她把衣襬和裤脚往上折,擦完化妆水,便扑倒在床上。 她把枕边的台灯拉近,准备好诗的影本。 过了十分钟左右,由美从浴室走出来,扑倒在佳菜子身旁的棉被上。 「好,我们从第一首看起。」 「要不要从最新的一首往回看。听说,这是绢枝女士自杀未遂前两天,元旦的晚上写的。」 佳菜子从影本中拿出那首以「迷惘」起头的诗,接著说: 「我觉得她的动机就隐藏在这首诗中。」 「迷惘。依然迷惘。明明就在眼前,却抓不到。该再往前伸出手,还是缩手作罢﹖明明看得见,却抓不到。没有勇气,所以抓不到。没有勇气,所以放弃。结果就是半吊子。什么也没得到。我想放下这颗心。从这里——构不到那里。我依然迷惘。」 由美悦耳的嗓音念出诗句。 「『什么也没得到』,实在想不到这样的诗,是出自住在那么好的地方,悠闲自在地过生活的人之手。」 佳菜子向由美描述,从凸窗望出去的琵琶湖美景。 「光是看佳菜拍的照片就觉得是景观绝佳的房间,而且还附温泉。这是人家辛苦工作打拚得来的,没什么好眼红,不过确实是令人羡慕的养老生活。」 「可是,绢枝女士似乎并未感到满足。」 「她应该有其他希求的事物吧。我对『我想放下这颗心』这一句特别感兴趣。」 「放下这颗心,就是忘记的意思吧。」 佳菜子的手放在胸口,倏地往由美的方向做出解放的动作。 「也可能是想消除芥蒂。要消除芥蒂,就先要抓住芥蒂,然后丢掉,大概是这种感觉吧。」 「『从这里——构不到那里』,『那里』指的就是芥蒂的所在之处吗?」 「可是,要不要伸出手,她依然觉得迷惘。这个迷惘促使她自杀未遂,是长年隐瞒无户籍这件事吗?可是,他们都一起生活了二十八年,即使不知道对方的过去,应该也建立相当稳固的信赖关系。还是,她正迷惘要不要向对方坦承没有户籍?但寿士先生得知后,大概只会说『这样啊,辛苦你了』而已吧。」 由美认为,和绢枝女士的功劳相比,「无户籍」这个事实简直微不足道。 佳菜子有同感。不管是什么芥蒂,也不至于会企图自杀。话说回来,很难想像比「无户籍」更大的芥蒂。 「我们再看看前面的诗吧。」 这次换佳菜子朗读。 「幸,不幸。行走于薄冰,快步走。在我的体温热度传向冰之前。一步,又一步。在我的心跳鼓动震出微小裂缝之前。在我的汗水、眼泪落下之前。下方是不幸,上方是幸福,我还在冰上。」 「虽然不清楚这是描述在哪个时间点的心情,但应该是诉说过去的人生没错。怀著秘密,快步通过。光从现在掌握的情报来看,她已从下关到冈山,再移动到大阪、滋贺。」 「听说,她最想住的地方是京都。」 佳菜子说出从寿子口中得知的事。 「京都啊,有没有出现在诗里?」 「有,只有一次。」 佳菜子翻著纸本,抽出其中一张。 罪行累累。 那个罪,这个罪,都是罪。 遥想京都町的阿清与龟松, 京都帝大的法学士与陪葬的女人, 都染上莫名的病, 踏上前往名胜的旅途。 这个报应、那个报应,全是报应。 总有一天会报应在我身上。 逃出无福可言的城市, 逃离梦想之家, 漂流至吃到破产的城市,从桃色到象牙色。 再也不会得那种病了, 我的心如铁石。 希望不会遭到报应—— 「京都町的阿清与龟松,写得真具体。这两个名字,听起来就像江户时代的恋人或夫妻。不,应该是有不伦关系的情侣。」 「真的耶。这首诗也充满负面情绪,又是罪又是报应的。由美姊,你觉得这个『莫名的病』是什么意思?」 「把京大称为『帝大』,要是我记得没错,应该是到昭和二十二年为止。那个时期的流行病大概就是肺病,会不会是肺结核?」 「没想到由美姊知道这么多关于帝大的事。啊,你以前是k大医院的护理师。」 「那个时候,我们医院里还有帝大毕业的医生喔。」 由美望著天花板回想。 「意思就是,至少是在昭和二十二年,也就是一九四七年前的某个学生与陪葬的女人?」 「很像是戏剧里的登场角色,有种大正时代浪漫剧的味道。染上肺结核,踏上旅途,一场以悲剧收场的恋爱。可是,『踏上前往名胜的旅途』有点奇怪,是不是想写冥界。」 「不,这两个字差太多。」 佳菜子会写书法,即使从铅笔字迹也看得出书写者的运笔。「名胜」是一气呵成,连「胜」的最后一笔都没松懈,透著一股自信。 「那么,会不会是染上疾病死亡?还是,单纯的旅行?但这样和『这个报应,那个报应』合不起来。」 「吃到破产的城市,指的应该是大阪吧。」 「大阪啊,之前是在冈山……佳菜,从桃色到象牙色,表面是描述颜色,会不会其实是店名?她在冈山的时候,是在『peach & peach』工作,所以是桃色,而在吃到破产的城市,也就是大阪,会不会有一间叫『象牙色』的店?」 由美又翻过身来趴著说。 「你的意思是,她从冈山换到大阪工作的店,店名恰巧也与颜色有关,才会放进诗里﹖」 佳菜子拿出粉红色的麦克笔,分别在「京都町」、「京都帝大的法学士」、「都染上莫名的病,踏上前往名胜的旅途」、「漂流至吃到破产的城市」、「从桃色到象牙色」旁边画线。 「佳菜,假如吃到破产的城市是大阪,那福(fuku)指的就是下关,尤其是做生意的人会把河豚(fugu)的浊音拿掉,念成fuku。」注6 「『梦想之家』,毫无疑问就是与善藏先生一起生活的家吧。」 绢枝以诗来表现她的人生足迹。 「我知道浩二郎大哥请佳菜分析这些诗的用意了。」 由美猛然起身,坐在棉被上。 「这些诗浓缩了绢枝女士八十五年来的人生回忆。解读这些诗,等于在爬梳绢枝女士的过去,浩二郎大哥一定是这么想的。」 「可是,她为什么要把回忆写成诗?」 佳菜子也坐起身。 「我们刚才只读三首,便处处感受到死亡的阴影。她一直努力与死亡的诱惑奋战,直到上个月的三日,她的忍耐终于到达临界点。」 佳菜子再次翻开最后一首诗。 「没有勇气,所以抓不到。没有勇气,所以放弃。」 这意味著,她没有自杀的勇气吗? 佳菜子瞥见枕头旁的闹钟,凌晨一点多。 「由美姊,我明天再更深入挖掘这些诗的意义。」 「时间差不多了。我手上有其他案子,再加上电视台要录制四月的节目,会愈来愈忙碌,可能不太能帮你了。」 「我会努力,今天真的很感谢。」 「其实我超想睡的,晚安。」 由美一说完,就把羽绒棉被盖在身上躺平。 佳菜子轻轻道声「晚安」,关掉台灯—— 注5:日本放送协会(nhk)bs卫星放送系统的电视节目。 注6:下关的名产即为河豚。 9 隔天早晨,佳菜子搭由美的机车到侦探社上班后,向大家报告昨晚和由美分析的结果。 「很有意思。这些诗里隐藏的情报,不亚于第一手的证词。」 浩二郎开心地称赞。 「我会尽全力分析绢枝女士的诗。」 佳菜子好久没能像这样抬头挺胸说话。 「拜托你了。不过,我明天就要出差,这两天你和平井一起行动。」 「我一个人也没问题。」 「我不是担心你,而是平井对绢枝女士的案子颇感兴趣。平井也是充满干劲,对吧?」 真戴著耳机,完全在状况外。浩二郎看著他。 「什么?」 真察觉浩二郎的目光,像受到打扰般拔下耳机。 「绢枝女士的案子,你也有兴趣吧。」 浩二郎再次向他确认道。 「当然啊,就像刚才我跟你说的,这是一个划时代的方法。」 看来,真已跟浩二郎谈过personal song的事。 「佳菜也听由美提过吧?昨天,平井听了宫前响子所长的讲解,似乎受到很大的启发。」 浩二郎又瞥了仍在听音乐的真一眼。 「我有点讶异事情会演变成这样。」 立刻要前往电视台、连骑士装都没脱下的由美,插腰歪著头说。 「佳菜,你就试试音乐的力量吧。」 「一定要一起行动吗?」 「这是为了避免他失控。」 「我明白了。」 浩二郎有些担忧,缺乏诗心的真,能理解佳菜子做的分析吗? 「案名决定了吗?」 「本来脑中浮现许多备案,但都不太适合。后来,在读诗的时候想到一个案名,叫『书写沉默之诗的女人』,大家觉得如何?」 「一语不发的绢枝女士写的诗,是我们目前最大的线索,我认为满好的。」 「我也赞成。」 由美举起手,随即从办公桌面拿一张便条纸,写上案名后凑到真的脸附近,几乎快贴上去。 真张开眼睛,看到便条纸,急忙说: 「没有异议。」 「三千代姊呢?」佳菜子问。 「我觉得很棒,佳菜很有品味。」三千代笑答。 「好,就这么决定。」 浩二郎在白板上写下〈书写沉默之诗的女人〉。 案名真的十分不可思议。明明是宛如陷入五里雾中,连方向都搞不清楚的案子,有了案名后,彷佛远方出现一个指标,有种雾气稍微散开的感觉。 佳菜子看著浩二郎写的文字,深深吐出一口气。 佳菜子告诉真,首先要找有没有一家叫「象牙色」的酒吧。 「比起这个,我更想针对绢枝女士的青春时代,也就是一九四一年到五八年之间,电台播放的乐曲做一个整理。」 「如果是平井一定能同时进行,拜托你了。」 佳菜子没有太大的反应,她早料到真不会乖乖听话。 她暂且不理会真,拿起电话打到「波克」找美铃,询问她对「象牙色」这个名称有没有印象。 「您对『象牙色』这个名字或许会有印象……」 美铃发出搜寻记忆的低吟。 「这首诗写著『漂流至吃到破产的城市,从桃色到象牙色』。」 为了帮助美铃回想,佳菜子把〈罪行累累〉这首诗,从头读到这一句为止。 「这是绢枝姊写的吗?」 「是的。」 「我的天啊……对不起,我很惊讶。我知道她喜欢阅读,但不知道还会写诗。只是,这诗读起来有点毛毛的。」 「『象牙色』应该是店名。」 「哦,没错。我想起来了,我听妈妈桑提过。」 决定离开善藏的绢枝,曾告诉「peach & peach」的老板娘,她要去关西。于是,妈妈桑跟绢枝说,她的前夫在大阪也开了一间这样的店,提议绢枝去投靠一阵子。 战后的田町,只要稍微离开车站附近,到处都是黑市摊贩。妈妈桑从违法的简陋小店一路打拚出一间生意兴隆的酒吧,她知道绢枝是出外打拚的人,生活一定很艰苦,于是提出这个点子。美铃说,妈妈桑其实不希望绢枝离开。 「妈妈桑知道绢枝女士没有户籍,相当替她担心吧。」 佳菜子想像著这个重人情的妈妈桑的心境。 「或许是这样,妈妈桑十分为人著想。听说最后一天的中午,绢枝姊曾来向妈妈桑道别,大概是不想和我见面吧。妈妈桑提到,她替绢枝姊介绍了一间叫『象牙色』的店,不知道后来如何。」 「多亏您回想起来。」 「后来,我们聊起象牙色到底是怎样的颜色,妈妈桑只晓得很像白色。啊啊,真怀念,忽然连妈妈桑嘶哑的嗓音都浮现脑海。」 「您知道那间叫『象牙色』的店,位于大阪的哪里吗?」 「这我就不知道了。」 「妈妈桑仍健在吗?」 「不,七年前就已去世。」 「她有子女吗?」 「有一个儿子在东京,我知道地址。」 妈妈桑直到去世都住在冈山市内。有时她会到「波克」作客,一直和美铃保持往来。妈妈桑去世的时候,美铃在丧礼上和她儿子交换过名片。 「她儿子只要回老家整理东西之类的,就会顺道来我的店。你听过东京的汽车用品店『轮胎丸一』吗?」 「看过电视广告。」 「他是那家公司的专务董事,叫吉津一诚。」 美铃停顿一会,看著名片,说明对方名字的汉字,及公司的地址和联络电话。 「这支电话可以直接找到本人。啊!」 美铃高呼一声,突然沉默下来。 「怎么了吗?」 佳菜子担心美铃的身体出状况,毕竟是年近八十的高龄者。 「之前和你们见面的时候,提到音乐的事吧。」 美铃的声音没什么异状。 「是的,我问过您,绢枝女士有没有喜欢或平常会哼唱的曲子。」 「刚才你念的诗中,出现在什么町中的阿清与龟松吧?」 美铃探询道。 「是的,京都町的阿清与龟松。」 「是不是京都我不记得了,不过……」 美铃歪著头思索。 「您听过阿清与龟松吗?」 「真是不可思议。回想起一件事后,当时的记忆就接二连三苏醒。最近发生的事情反倒一件也记不得。绢枝姊哼歌的时候,曾唱出这两个名字。『阿清』与『龟松』听起来有点滑稽,我暗暗想著,这是什么啊?」 她本来想问绢枝这是什么意思,后来却忘了问。 「哼歌?所以,应该是歌词中出现『阿清』与『龟松』的曲子吧?」 绢枝借用歌词的一部分,放入自己的诗中。 「那是一首节奏轻快,歌词像在绕口令的民谣,所以大部分的歌词都听不懂。」 「那么,『京都帝大的法学士』与『陪葬的女人』呢?」 「唔……没有印象。」 「『罪行累累』和『报应』呢?」 「没有,这么可怕的字眼,大概听过一次就会印象深刻。不过,『阿清』与『龟松』我确定听过。」 美铃说,真是不好意思,没帮上忙。 「哪里的话,光是知道诗的一部分和歌词有关,就是相当重大的线索了,实在很感谢您的帮忙。」 佳菜子一挂断电话,真马上接著说: 「你们似乎聊得挺热络。『象牙色』的确是店名,但我查到的都是饭店和美容业相关的店,找不到与酒吧、俱乐部相关的店。不过,这只是网路搜寻范围内的情况。」 「这样啊,有可能关店了吧。」 佳菜子把从美铃口中得到的情报告诉真。 「听说,战后那段时期,人心变得很颓废,但也有这样的好人。」 「一定还是有许多人愿意帮助别人。」 「总之,什么人都有。」 真伸伸懒腰,转个脖子。 「既然『象牙色』就是吉津妈妈桑介绍的店,我想直接找她儿子谈谈。」 接起直通电话的是一名女秘书。 事出突然,佳菜子很难说清楚来龙去脉,最后不得不搬出美铃的大名。 「您就说,是仓敷『波克』的三宅美铃女士介绍的。」 「请稍等。」 对方按下保留键后,听筒传来莫札特的乐曲。 等了五分钟……或许更久,音乐终于切断。 「让您久等了,我是吉津。不好意思,我先打电话向三宅阿姨确认,所以那么久才接。」 「这样啊。」 佳菜子心想,给美铃添麻烦了。 「事情我大致从三宅阿姨那里听说了。阿姨以前的朋友生病了是吗?『象牙色』是父亲以前经营的酒吧,二十五年前父亲去世,就收起来了。」 「象牙色」停止营业的时间点,是绢枝与寿士同居的三年后。 「还有人知道这间店的事吗?」 「这个嘛……我们公司有一名姓铃木的男士,曾在『象牙色』打工。」 店倒闭后,这名男士拜托在「轮胎丸一」工作的一诚介绍,上东京讨生活。 那年,一诚三十六岁,铃木二十八岁。 「这家公司能扩展到今天的规模,铃木功不可没,是宝贵的人才。他是阪大出身,非常优秀,二十岁时在『象牙色』工作,如果碰巧曾和那位女士共事,或许知道些什么。现在他是我们的营业部长。你不妨打我们公司的电话,转分机五五六就能找到他。这样可以吗?」 「百忙之中叨扰,真不好意思。非常感谢你。」 佳菜子挂断电话后,立刻打电话向美铃赔罪,并谢谢她的帮忙。 10 佳菜子正在搭乘新干线。真坐在她的旁边,专心听著音乐播放器里的歌曲。 跟铃木许取得联系后,对方表示和绢枝熟识。佳菜子希望立刻前往东京听他细述,但不巧明后天他预定要和爱知县的汽车大厂人员开会,又说如果是明天的白天,或许可以趁空档见面。 又遇见一个认识绢枝的人。 「平井,你埋头这样听也不是办法吧?」 佳菜子想分散紧张的心情,于是在真的耳边说道。 半晌后,真才不甘愿地拿下耳机,关掉播放器。接著,他对佳菜子说: 「记得之前我提过的电痉挛疗法吗?」 「为什么突然说这个?」 「这是刺激大脑的方法啊,治疗精神疾病的方法之一。虽然不到外科手术的程度,但侵入性还是太高,对患者的负担很大。」 「你是指,使用音乐就没有这样的困扰?这我也知道,而且我还知道一听到音乐,就会瞬间被带回那个时代,但对绢枝女士有效吗?就算你再怎么听……」 佳菜子望向真手上的播放器。 「关于效果,我看过响子老师的录影带,内容实在惊人,有数不清的神奇案例。再加上响子老师的人格……呃,这先不谈,总之是非常有趣的实验。」 「你还真老实。」 跟由美担心的情况相反,真很轻易就接受personal song的想法,还直呼宫前所长的名讳。 「我很敬佩她对医学的严谨态度。确实,现在缺乏证据,所以我自己也感到困惑,怎会对响子老师的想法有那么大的共鸣。」 「共鸣吗?宫前所长几岁?」 「这种事我怎么知道?我又不像你有奇怪的情结。」 「你说什么情结?」 佳菜子知道真是在揶揄泽井的事。 「其实,我纯粹是基于学术上的兴趣,但光是个人的兴趣缺乏说服力,才会自行做实验,观察音乐会对我的大脑产生什么作用?」 「你在找自己的personal song?之前,你不是说要整理出绢枝女士可能听过的音乐吗?」 「那种东西一下就做好啦了。」 真似乎有些鄙视地眯起眼,看著佳菜子。 「那你为什么不跟我说?这种状况不应该先告知一下吗?」 「毕竟要听音乐的是绢枝女士,你听也没用吧。」 「是吗?好吧,那就请你回到纯真的孩童时代神游吧。」 佳菜子面向窗外。若是以前留长发,转头的时候发尾想必会甩到真的脸上,佳菜子有点后悔剪短。 「实在是不可思议。」 听到真的喃喃自语,佳菜子又转头看他。 真直盯著坐在前方座位的男士后脑勺。 佳菜子受到他认真的表情吸引,忍不住问: 「怎么了?」 「找不到勾起我快乐或光荣回忆的曲子,相反地,痛苦、辛苦的时期听的曲子却接二连三浮现……」 真凝视著前方一点。 「所以,音乐也会让人想起厌恶的经验吗?」 「以前我在当住院医师的时候,曾累到病倒。」 「住院医师?」 「拿到医师执照后,必须到去临床实习指定医院实习两年。这段期间,除了自身的专长——就我来说是脑外科,其他领域也需要历练。但没有指导医师在旁,不能擅自进行治疗。所以,如果没有遇到好的指导医师,大多时候都会要我处理各种杂务,每天的生活宛如地狱。虽然很辛苦,但没有这段经历就不能进入第三年的专科实习。」 原本不太擅长沟通的真,在实习当初就和指导医师处不来。从早到晚他都有做不完的杂务,像是巡房、见习与协助诊察门诊患者,进行治疗处置与协助手术、参加关于治疗方针的会议,还要制作和整理庞大的病历表。 「我有一阵子没好好睡也没好好吃,疲累到随时犯错也不奇怪的程度,突然在通宵未眠的早晨听到葛利格的《晨歌》。这是院内早上八点会放的背景音乐。毫无疑问,这是一首是非常适合早晨听的曲子,但我不喜欢。应该说,我从未认真聆听。就是那种太理所当然,还没听就觉得腻的曲子。」 真难得滔滔不绝地说道。 「像以前放学会播放的,德弗札克的交响曲《来自新世界》之类的?」 「没错,或是店家要打烊时会播放〈萤之光〉一样。但在我体力和精神都透支的时候,恰恰传来《晨歌》的旋律……不知怎么,眼泪哗啦啦地流出来,大概我已濒临崩溃。」 「真是辛苦你了,平井。」 「之后,我开始发烧,出现黄疸。那种疲惫感,好似身体细胞不断融化,被地板吸进去一样,实在不想再经历第二次。若是问我,悲伤记忆的背景音乐是什么?我脑中唯一浮现的就是《晨歌》。」 「你刚才就是在听《晨歌》吗?」 佳菜子再次注视著音乐播放器。 「嗯,鼓起勇气。」 真形容心情宛如参加试胆大会,只身前往最害怕的地方,找回遗落的物品。 虽然层次不同,但听在佳菜子耳中,这和双亲遭到杀害后,身为第一发现者,她被迫回到现场协助调查的恐惧十分相似。不知为何,走回原路的恐惧感,远远大于第一次走的时候。 「你刚才说不可思议,是听完《晨歌》的感想吗?」 「没错,和预想中一样,疲倦、想吐,及想逃离的心情又鲜明地复苏。回过神来,才发现流下黏腻的汗水……实在是令人厌恶的曲子。」 「果然如此。」 音乐也有可怕的一面。连不好的回忆都会一并被带出来,或许就是音乐的副作用。 「不过,这不是预料中的情况吗?」 佳菜子不明白,为何真对理所当然的结果感到不可思议。 「我觉得这是相对性的感受。」 「咦,相对性?请说得浅白一点。」 「我已离开医学现场。换句话说,远离进行手术的紧张,以及和患者沟通的不安。别误会,我不是指现在很轻松,硬要说的话,大概是很开心吧。」 「不就是自己的心情吗?怎么还用『大概』,老老实实地说『很开心』不就好了。」 佳菜子知道自己一定露出高兴的表情,于是刻意压抑嘴角。 「我也不清楚。但可以肯定的是,我现在完全不像当时那般痛苦。所以,该怎么说呢,不由得怀念起当时疲惫的状态,想著自己真不简单,居然能撑过那段时期,是一种怜惜的感觉。」 「怜惜,是指自己吗?」 「包括自己,还有那段时间。这么一想,我突然觉得《晨歌》这首曲子充满朝气。一开始听到的时候,明明十分厌恶。」 「的确相当不可思议。」 「对于人类,我们仍有太多不瞭解的地方。」 「连身为医师的你都这么说……平井今天很不一样呢。」 「所以,我才无法下定决心重新当医师。我秉持证据至上主义,认为没有论据、确证的治疗全是邪门歪道。但当我听到做过气切手术,应该早就发不出声音的女士的歌声,不禁感叹人的潜力真是实在不可限量。统计学上只有百分之一的可能性,有时会提高到百分之九十,不,甚至是百分之百。而我们这次要用音乐改善失智症的症状。」 真布满血丝的双眸看著佳菜子。 「于是,你打算找出绢枝女士的personal song?」 「我的大脑明显受到《晨歌》的刺激。声音,不,应该说旋律,传到鼓膜的听觉神经后被转换成电子讯号,传送到大脑。这个讯号会把藏在脑中的,关于视觉、嗅觉、味觉、触觉等最强烈的记忆拉出来。虽然微弱,却能和电痉挛疗法一样造成刺激。」 「你的意思是,尽管不容易,还是能期待发挥效果吗?」 「嗯,可以这么说。重要的是,不是只有在顺心、开心的时候听到的曲子,才能成为personal song。」 「这样搜寻范围会比较有弹性,如果知道绢枝女士哼的是什么歌就好了。」 只要歌词里出现「京都町」或「龟松」,应该就是让她留下深刻印象,进而写成诗的那首曲子。 「那首歌就能刺激她的记忆了吧。」 听完真的话,佳菜子决定相信personal song的力量。 此时,透过新干线的车窗,已看得到名古屋车站的月台。 约定的时间是下午一点,地点在jr名古屋的高岛屋百货五十一楼的咖啡厅。三人抵达可瞭望全市的窗边座位,互相交换名片。 铃木未来夫,五十多岁,身材修长,有著一头斑驳白发,发量丰厚。黑框眼镜和粗眉的搭配很像佳菜子的书法老师。一想起老师严格的指导,佳菜子表情顿时变得僵硬。 「贸然提出邀约,真是不好意思。」 佳菜子的话声有些急促紧张。 「实在太巧,不用劳烦你们特地跑一趟东京。」 铃木微笑说完,几乎和所有人的反应一样,对回忆侦探的工作感到讶异。 由于打算边谈边吃,三人都点了一样的义大利面套餐。 「石原女士的身体状况如何?」 铃木手放在眼镜的镜架上,调整镜片的位置,一边看著佳菜子。 「石原……啊,就是绢枝女士的旧姓吧,抱歉。目前她没有性命危险,但几乎卧床不起。」 「这样啊。吉津专务董事和我联络时,许多回忆浮上心头,真令人怀念,希望她快点康复。」 「其实,绢枝女士对家人绝口不提过去的人生,所以……」 「所以你们找到我这里来,不愧是回忆侦探。」 「我来补充一下。」真开口道。 「好的。」 「由于她在家里发生意外,头部遭到强烈撞击,目前卧病不起。再加上,她年事已高,记忆模糊,可能连认知功能也出现问题。过去有些案例显示,病人可藉由回忆过去改善认知功能。」 「回忆也能当成治疗的一环啊。所以,你们才找我协助调查石原女士……不好意思,我是指绢枝女士,她的过去吗?」 铃木说话时频频点头。 「在『象牙色』时的绢枝女士,是怎样的人?」佳菜子问。 「算是众人尊敬的大姊头吧。很多人会找她商量,我也曾受到她的帮助。」 当时,铃木曾和一个女生交往,但不是太认真。没想到,那个女生认识一个反社会性组织的男人,跑来要钱。这时,帮忙出面去和对方谈判的,正是绢枝。 「绢枝女士……」 无论是虚弱地躺在床上的女人、为继子准备爱心便当的温柔母亲,或因无法生产自行退出的妻子,当时绢枝的形象与现在相差甚远。 「她非常沉著冷静。那个男人冲进店里,威吓我付和解费的时候,我的膝盖一直发抖,实在丢脸。」 铃木苦涩地摇头。 这时,服务生端来装著义大利面的白色盘子。 佳菜子想知道绢枝怎么面对当时的状况,等服务生把盘子放到三人面前后,她继续追问: 「绢枝女士怎么处理?」 铃木拆开湿纸巾包装,仔细擦著手,一边回答: 「绢枝女士威胁对方,表示要跟他隶属的组织的老大谈。没想到,那个男人的态度突然一百八十度大转变。他设下仙人跳的局,似乎没有经过组织的同意。」 身处灯红酒绿的世界,管理这一带的组织老大是怎样的人,绢枝一清二楚。她心里有数,这个老大绝不会对收取保护费的店家员工设下仙人跳的局。她吐出组织老大的名字,放话说要跟他确认,态度非常坚毅。 「真有胆量。」 「『象牙色』的店长也佩服她的胆量与机智。这一定是从许多惨烈的经验历练出来的。记得她跟我说,毕竟我们这些大人都经历过战争啊。但我想不通,我只是一个打工的,为什么要替我做到这个地步。你知道她说什么吗?」 佳菜子摇摇头。 「正因没有任何身分背景,反倒能看清楚你这个人——她看出我的本质,觉得我本性不坏。假如我有一些奇怪的头衔,会干扰她做出判断。」 「她认为铃木先生是好人。」 「听到她这么说,我好高兴。绢枝女士是我的恩人。」 「这个故事凸显出绢枝女士的人格。」 绢枝似乎还有更多不为人知的一面。 「您和绢枝女士一起工作,是从昭和几年开始?」佳菜子问。 「昭和五十三年到五十五年,就两年。不过,我一直做到昭和六十一年酒吧倒闭才离开。」 「只有两年吗?」 「是的,怎么了吗?」 「没有,只是我们问过,绢枝女士开始到现在的丈夫店里帮忙,是在昭和五十八年左右。换句话说,她离开『象牙色』后,有三年的空白时间。」 当时绢枝五十三岁,开始去寿士的乌龙面店「久屋」吃饭。寿子说她是常客,但那段时间她到底靠什么生活? 「她在『象牙色』工作二十二年,您知道她跟哪些人比较要好吗?」 「她和店里的小女生年龄差距颇大,交情都不到朋友的程度。如果和特定的人感情好,可能会引起女生之间的嫉妒。正因她对谁都保持一定的距离,才能把大家凝聚起来。」 「原来如此。那她为什么要辞掉工作呢?」 「辞掉工作的理由啊……」 铃木放下叉子,喝口水,深呼吸后继续道: 「当时店长准备在鹤桥开一间以家庭为对象的烧烤店,打算把『象牙色』交给绢枝女士管理。」 「这样一来,绢枝女士不就成为『象牙色』的店长?听起来不是坏事,为什么最后会辞掉工作?」 佳菜子也喝口水。 「她自认没有资格当店长。」 「怎么会……?」 佳菜子猜想,绢枝应该是指自己没有户籍。 「另一个原因,是有人请她到别家店帮忙。」 「别家店?也是酒吧吗?」 「是的,我找大学同学去喝过几次。」 铃木说,店名叫「miyako」,位于曾根崎的住商混合大楼三楼最里面,是一间约莫十二、三人进去就客满的小店,由两位女性服务。 「那家店是一对母女在经营,绢枝女士想去帮忙。」 「可是,听说她在大阪没有认识的朋友。」 「她们十分要好喔。」 「绢枝女士会去找她们?」 「虽然帮忙过外场,主要是给她们一些厨房和经营上的建议。」 「她和那对母女在哪里认识的?」 「似乎是在某场募款活动上认识的。」 「募款活动?」 「是的,她们把募款金送到某个地方的市政府。绢枝女士刚来大阪,在『象牙色』工作没多久,那位母亲就来募款,绢枝女士赞同她的想法,表示要帮她的忙。从那时开始,她们往来了二十年吧。但那位母亲后来罹患肺病,不能进店里工作,于是拜托绢枝女士训练她女儿直到能够独立经营为止。」 据说,「miyako」的妈妈桑和绢枝同年纪。 「女儿叫琉璃,是花名。绢枝女士提过,以琉璃的年纪,当她的小孩也不为过。」 铃木补充,当时琉璃应该是二十二、三岁左右。 「妈妈桑的名字是……?」 「我知道她姓冈田。前一年职棒阪神虎队的选秀第一指名恰巧是冈田彰布,记得我们还聊到这件事。」 铃木笑说自己是道地的阪神球迷。 「那家店还在吗?」 「变成别家店了。」 铃木十年前到大阪出差时,曾回去一趟,发现店名已更改。 「请告诉我地址。」 铃木口头告诉佳菜子,从梅田车站出来后的路线。佳菜子拿笔记下,一旁的真拿出笔电,点开地图确认位置。 「我知道在哪里了。」真对佳菜子说。 「我会去询问现在的老板对『miyako』的冈田女士有没有印象。另外,铃木先生和绢枝女士聊过与下关有关的话题吗?」 「下关?没有耶。我知道她是从冈山来到大阪,问过她在冈山的生活,但她总是惜字如金,给大家一种『拜托不要再问』的感觉。她会认真听我说话,但不太谈论自己。所以,我能理解她家人的烦恼。」 说完,铃木吸了一口义大利面。 佳菜子和真也吃起面。 铃木把面吃完,请服务生上餐后咖啡后,突然想到什么似地开口: 「绢枝女士离开,『象牙色』的损失很大。单就结果来看,如果绢枝女士还在,即使店长去世,『象牙色』应该能存续下去。绢枝女士一走,其他女孩便鸟兽散似地跳槽到其他店,导致生意愈来愈惨淡。」 这代表绢枝也曾在这里发挥经营的本领。 「不好意思,请教一个奇怪的问题。您知道绢枝女士喜欢听什么音乐吗?」真端起杯子问。 「咦,喜欢什么音乐?」铃木一脸困惑。 「我想尝试为绢枝女士进行音乐疗法。」 真只告诉对方他拥有医师执照,并未详细说明。 「你是医师啊,好厉害。」 铃木看著桌上真的名片,似乎不明白为什么医师要来当侦探。 「有些病患可能是暂时性失忆,可藉由患者做过的事情、经历的遭遇、兴趣或嗜好等唤起记忆。音乐也是其中一种。不晓得您有没有想到什么线索?」 真窥望铃木的表情。 「这个嘛,当时恰恰是卡拉ok刚开始流行的年代,记得她去唱过歌。现今的年轻人恐怕不知道吧,大概像口袋小说那么大的卡带,喀一声插进播放器里。歌词本也是厚厚一册,简直和电话簿一样。」 铃木做出把明信片放进邮筒的手势。 「她应该有最拿手的歌吧。」 「应该是……我想想。」 铃木双手交抱胸前,眺望窗外的景色。他摘下眼镜,抬头看著名古屋的天空。佳菜子和他看著同一片天空。晴天,云朵白得耀眼。 「〈思念你〉,法兰克永井唱的。」 铃木戴上眼镜,转头对两人说道。 「〈思念你〉吗?好的。」 真迅速拿出音乐播放器进行搜寻。 「她唱低音的时候特别有魅力。对,没错,就是〈思念你〉。」 铃木绽放笑容,喝了口水。 真把耳机递给铃木: 「是不是这首?」 铃木一听到歌,马上用力点头。 「真怀念啊。如你所说,当时的回忆瞬间浮上脑海,连香菸的烟雾,和女人的化妆品香味都鲜明起来。」 铃木闭上眼睛。跟由美说的一样,他看起来变年轻了。佳菜子不禁想像,当时这个靠打工赚取学费的苦学生,过著什么生活。 「这首歌在大正十一年(一九二二年)发行,昭和三十六年重新翻唱,红极一时。」 真看著播放器上的曲目介绍说。 「原来是大正时代的歌啊,还真是历久弥新。」 铃木赞叹著,把耳机还给真。 「您听过绢枝女士唱的歌词中,出现『京都町』、『阿清』、『龟松』,或『京都帝大的法学士』吗?」 佳菜子把绢枝诗作的部分内容告诉铃木。 「没有,没听过这些词语,感觉颇像净琉璃注7的念白。」 「净琉璃?确实挺像的。」 之前只想到这些名字很像戏剧中的角色,却没想到和净琉璃念白的关联。美铃形容那首歌节奏轻快,类似绕口令的民谣。净琉璃的念白就是这种风格吗?佳菜子不清楚。如果是会不自觉哼唱的程度,表示绢枝非常喜欢那出净琉璃。无论如何,都有调查清楚的必要。 「偶尔沉浸在过去也不错。以前我总认为,沉浸在过去有些消极,没想到非但不会如此,反倒变得更有精神。身为一个上班族,年近半百后,未来能爬到多高的位置已能预料。再加上,我们的产业过度竞争,不像过去那么好做。就像今天,唉,也不是十分顺利。但一忆起学生时代,忽然充满勇气,彷佛能再拚一拚。像中仙人跳的陷阱这种想忘掉的蠢事,现在回想却有些滑稽,原来自己也曾年轻不懂事,也有过青春时代。」 铃木眯起眼,嘴角浮现笑意。 见铃木看手表后神情回复严肃,两人趁机起身道谢离席。 佳菜子与真搭电车通过京都车站,在新大阪站换搭在来线,在大阪站下车。还有将近一个小时要去的店才开,两人在车站附近的书店打发时间。将近下午五点,两人依循真的导航,前往「miyako」所在的住商混合大楼。 真似乎连狭长的巷弄都记在脑中,毫不犹豫地前进,很快抵达那栋老旧的住商混合大楼。两人走进狭小的入口,爬上仅容一人通过的陡峭楼梯,来到三楼。 走廊的两侧都是店家,门上贴著印有店名的招牌。总共有四家店,但下午五点开始营业的只有两家。 幸好,最里面那家原本是「miyako」的店有营业,招牌上写著「buster」。 真打开门,两人走进店内。 温热的暖气迎面扑来。 「欢迎光临,两位请往里面坐。」 吧台内的男人招呼道。 接著,坐在吧台内、穿迷你裙的女人起身,往座位区移动时说: 「欢迎光临,这边请。」 两人被带到沙发座位。 环视店内,有三张四人座的桌子,在店的角落排成一列。 佳菜子看到吧台座位有三张圆椅,推辞店员的带位,直接往圆椅坐下。 「我们坐这边就好。」 「要点什么?」 吧台内的男人问。 「我要莫斯科骡子。」 「先生呢?」 「乾马丁尼。」 「好的,请稍候。」 男人转身,手伸向酒柜。 「店名是取自演员『巴斯特?基顿』(buster keaton)吗?」 真朝调酒师的背影发问。 「你是第一个一看就懂的人。我喜欢特技表演式的演技。」 调酒师对真和佳菜子绽露笑容,向两人递出名片。他的名字是日阴丈二,头衔是店长。 「晚上是受雇的店长,白天是街头艺人。」 日阴刻意夸张地鞠躬。 「这里以前是一间叫『miyako』的店,对吧?」 真瞄佳菜子一眼,然后看著日阴。 日阴把两张杯垫分别放在两人面前。 「咦,客人知道以前的店?」 「是冈田女士经营的吧?」 「没听过这个名字耶。」 「真奇怪,她应该是在『miyako』没错啊,一对母女经营的店。难道是我爸记错?」真语带遗憾。 「原来是客人的父亲那时候的事。那么,应该是琴美老板娘之前的老板娘吧。」 日阴轻轻将饮品放在两人前方。 「琴美?」 「是的,她姓斋藤。」 日阴挑起双眉,说明老板娘斋藤琴美十二年前将这间店交给他。 「这么久以前的事啊。」佳菜子插话。 「别看我这样,我已接近不惑之年。比起表演杂耍,这份工作慢慢变成我的本业。」 日阴宛如小丑般双眉下垂,耸耸肩膀。 「你接手后,就改了店名吗?」真问道。 「是的,包括这家店在内,琴美老板娘拥有四家店,其他还有模仿秀酒吧、表演俱乐部等。她雇用许多像我这种还不成气候的艺人,或尚未出道的演员。把这家店交给我时,她要我改成自己喜欢的名字。」 日阴表示,对追求梦想的人来说,斋藤琴美是最大的赞助者。接著,他介绍坐在沙发上的女人其实是一名魔术师时,对方起身,朝他们深深一鞠躬。 「琴美老板娘真的很厉害。」 佳菜子暗想,连结冈田母女的关键人物就是琴美。 「她可不是一般人。她的丈夫是投资公司的老板,夫妇俩都非常会赚钱。」 「平时她会在哪里?」 「她大部分时间都待在一家叫『斋藤企划』的公司。」 「这样啊。」 再追问下去对方恐怕会起疑,于是佳菜子喝光莫斯科骡子,对日阴露出微笑: 「请给我下酒菜的菜单。」—— 注7:一种以三味线伴奏的说唱艺术。 11 浩二郎为了别的案件来到广岛市内。 调查到一定的程度后,他停下脚步,去吃一顿迟来的午餐。吃完准备回家时,接到佳菜子打来的电话。 「辛苦了,现在方便讲电话吗?」 「可以啊,昨天辛苦你了。三千代把你今天早上提出的报告书概要传给我,我大致看过,似乎颇有收获。」 佳菜子已透过资料库调查完斋藤企划公司的业绩等情报,等浩二郎回来就能进行报告。 「谢谢。听说你在广岛,所以打给你。我有一事相求。」 「什么事?尽管说。」 「我和铃木先生谈到阿清和龟松的线索时,他觉得听起来很像净琉璃的念白。」 「原来如此,确实颇像。」 「早上我上网查净琉璃的念白,没有找到包含阿清与龟松的,只找到相似的,是地方口传的传说故事《阿汐龟松物语》。」 「哦,传说故事。阿清与龟松、阿汐与龟松,清和汐的发音相近,挺有意思的。」 若只有这点程度的差异,倒可视为口传过程中的失误,并流传至今。 「流传这个故事的地方,是现今的爱媛县今治市。」 「这样啊,如果是今治,离下关或冈山都不远。」 「但不是在市区,而是关前诸岛的其中一座岛,叫冈村岛。」 「要坐船才能到吗?」 「好像是。刚才我问过市公所,二十年前今治北高中和新居滨工业高中的学生,合力在护岸壁上完成以传说故事为主题的壁画,当地的人称为『阿汐?龟松壁画』。岛上的居民大多知道这个故事。」 「绢枝女士如果是那里的人,一定知道这个故事。既然如此,会不会是绢枝女士写错字?」 清和汐的发音相似,熟知这个故事的人应该会更慎重书写。 「三千代姊也这么认为,所以……」 「所以,要我去确认吧?」 浩二郎露出微笑,抢在前头说。听到佳菜子有口难言的语气,他便心底有数。 「我猜想,说不定当地流传两种口传故事,可先调查这个故事有没有被编成歌。」 「我知道了。幸好你现在打来,我差点就要坐上新干线。从广岛过去,大概半天的时间便能调查完毕。」 「谢谢你。」 「明天由我来安排和『斋藤企划』的斋藤社长的见面事宜吧。」 「好的,那我和平井去拜访绢枝女士。我准备了包含〈思念你〉在内的五十首怀旧歌曲,想带过去给她听。」 「可以顺便替我上次的无礼,诚挚地道歉吗?」 浩二郎反省,上次为了引出绢枝的反应,手法或许太过强硬。 「我知道了。」 「想办法跟她建立起信赖关系。这一点,相信佳菜没问题。」 浩二郎比较担心真。 「我会努力。那么,路上请多加小心。」 「好,谢谢。」 漂浮在濑户内海的岛屿—— 浩二郎想起,之前远赴由九个岛组成的忽那诸岛找人的经验。那时要找一名叫小纲利重的旧日本兵。战后不久,少年时期的他,在大阪的安治川河边拯救了遭美兵袭击的女性。如今,他即使年届高龄,依旧充满骨气。浩二郎还记得左脸挨他坚硬拳头的感受。 想对他说一声「谢谢」,因此委托他们调查的女性,和小纲见过面三个月后,在家人的守护下与世长辞。浩二郎将此事告知小纲时,他沉默许久,喃喃低语: 「吾恋已逝,如三岛海滨空贝,唯名可追忆。」 后来浩二郎才知道,这是素有「濑户内圣女贞德」美名的鹤姬的辞世之句。然而,这同时也是一首恋歌。小纲应该不会爱上那名女性,为什么会说出这首短歌,至今依然是个谜。 为了调查前往冈村岛的路径,浩二郎朝广岛车站附设的旅游服务中心走去。 询问后才发现,按照原本的计画,想在半天内解决是不可能的。 从广岛车站到今治车站,搭乘岛波快速巴士就超过两个半小时,再从今治车站搭公车移动到第三栈桥,然后还得搭一个多小时的船才会抵达冈村岛。 若把转乘的时间算进去,在今治住一晚,明天早上再展开调查,应该是比较妥当的方案。 浩二郎打电话给三千代,简单说明他的计画。 早上,浩二郎搭乘的船经过大下岛、小大下岛,抵达冈村港。下船踏上栈桥,海风吹拂著头发。大概是天气太好,风没有想像中冷。 他首先要确认的是昨天得到的「阿汐·龟松壁画」情报。朝著观音崎,沿左边的海岸线走约一公里,右边就会出现壁画。 看著风平浪静的濑户内海,浩二郎脑中不断浮现小纲的脸庞。绢枝和他一样,艰苦地度过受战争摆布的人生。但八十五岁的她一心求死,依然感受到现实的痛苦。 她应该比谁都清楚,人命是多么尊贵,多么无常,及多么值得爱惜,却仍做出这样的选择,背后的理由绝不单纯。 身体变得暖和后,逐渐看得到挡土墙上的壁画。约略估计,高度有十公尺,宽二十五公尺左右。 背景是大海和蓝天包覆的海角。从构图上看,右边有两个人,左边是身穿和服、留著总发、身形庞大的男性。由于整幅画太过巨大,加上年岁久远,颜色斑驳,有点难以辨识。 浩二郎拍照下来,顺著斜坡往上爬。他注意到一块指标,写著通往长谷展望台。 观赏蜜柑田和杂树林交错的风景,走一公里左右,就看到耀眼的白色展望台。 从展望台可俯瞰观音崎,连横跨来岛海峡的大桥都清楚可见。浩二郎在这里拍了好几张照片,想让侦探社的大家也欣赏这片风景。 他心想,由美就不用说了,佳菜子也做得很好,真则用自己的方式在努力。但侦探社的工作量不断增加,依目前的四人体制,可能无法维持案件处理的精细度。 浩二郎再次感受到本乡雄高的重要性。哪里还能找到优秀的人才呢? 他深呼吸,伸了一个懒腰后,离开展望台。回到港口,他决定顺道去今治市公所的关前分所一趟。 浩二郎递出名片,表达想调查<阿汐龟松物语>。接待他的,是市公所分所住民服务课一个姓今井的四十多岁男子。 「阿汐龟松的故事特,是相当受欢迎的爱情悲剧,尤其是在南海部地方。」 「这表示在今治,这故事几乎是人尽皆知吗?」 「也不一定。我是今治市人,印象中是从祖母或母亲口中听过这个故事,只记得人名,详细内容不太清楚。」 「这里流传的故事,女主角名叫阿汐,有没有其他称呼,像是『阿清』之类的。」 「这个嘛,我只听过『阿汐』。」 「这样啊。我刚才去看<阿汐龟松物语>的壁画,不晓得画的是什么内容?」 「我明白了,您想知道详细的故事内容。明年我们有一个计画,要在壁画前设置故事的解说板。请稍等,我们有故事的原文。」 今井走进里面,没多久就拿了影本过来。 「就是这些,有点长吧?」 总共四张a4的纸,里头的用词颇为古老。 「在筑前远贺的城镇,身为坪卫村长的太郎兵卫大人啊,有七间仓库,五间酒铺,三十五间店出租,掌柜七十五人,住家三层楼八连栋,后有泉水筑山,养金鱼银鱼、鲤鱼鲫鱼,眺望此景,大富人家之威德,无一不俱足,显赫一时。父亲命丧黄泉,留下一对兄妹。兄龟松,妹阿汐。兄龟松为前妻继子,妹阿汐是自己的孩子。阿汐母亲心起邪念,想杀死兄龟松,把西边东边的财产,北边南边的土地,全纳为妹阿汐所有。该拜托神明让龟松眼盲,还是拜托医生备毒酒?拜托神明天知地知人尽皆知,事情会闹大,乾脆找医生才是上策。前面不远处刚好有医生……」 浩二郎念到这里,抬起头。 「一开始,阿汐和龟松还不会登场是吗?」 「是的。故事先说明村长太郎兵卫拥有多少财产。太郎兵卫去世后,后妻内心盘算,如果能除掉前妻的儿子龟松,所有财产都会变成自己的小孩阿汐的,于是企图毒杀龟松。问题在于,后妻的女儿阿汐和龟松互相爱慕。」 阿汐与龟松相偕到各国旅行。经过漫长的旅途,阿汐终于完成心愿,参拜信浓的善光寺。但由于旅途劳累与生病,阿汐突然辞世。为了祈求阿汐的冥福,龟松剃光头出家。原文的最后一段是「水流和人身,终归于何处?阿汐与龟松终归于信浓。呜呼哀哉」,中间的段落还出现大阪和京都等地名。 「据说,出家后的龟松来到冈村岛,守护救世观音像度过他的余生。这个场面就是那片壁画的主题。」 「文章感觉没故事内容那么长。」 「是啊,原文没有标点符号、没有分段落,只有开头空一个字,后面全部连在一起。毕竟是以念唱的方式表现。」 「念唱是指……?」 「就像净琉璃和歌舞伎在述说心情的场面,有一种独特的韵律,不是用唱的,也不是用说的。这部分我也不太清楚,但前辈曾告诉我,这是盂兰盆舞的歌。」 「盂兰盆舞的歌……?」 「是的。比如,八木节、炭坑节,或是河内音头之类的。」 「河内音头……原来如此,就是带著节奏又念又唱的形式。」 浩二郎重读原文,发现用七七调念起来很顺。 「可说是一种和风饶舌吧。」今井笑道。 「今井先生,你认识会以念唱的方式读出这篇原文的人吗?」 「有是有啦……」 「只要阿汐与龟松登场的部分就好,我们必须让某个人听到这段念唱。」 浩二郎拜托对方,说明这是为了唤醒某个病人的记忆。 「我知道了,但可能需要一点时间。」 「这个给你。」 浩二郎将录音笔递给今井。 「请用这个录音,然后选择货到付款的方式寄回给我。可能有点麻烦,劳烦您多费心了。」 「录在这里面吗?」 「我们连她的出身地都不知道,只晓得她或许是这座岛或今治市的人。」 「这样啊,那真的不容易找。给我两、三天的时间好吗?希望帮得上忙。」 「谢谢你。」 12 为了见斋藤琴美一面,佳菜子和浩二郎前往斋藤企划公司。 浩二郎出差回来那天,花了半天以上的时间和茶川开会讨论,所以延后两天去找斋藤琴美打听情报。 这段期间,佳菜子和真待在绢枝身旁,希望找出她的personal song。 一开始,绢枝不愿意听真准备的曲子。为了缓和她的心情,他们陪在她身边话家常,再加上她最喜欢的护理师在一旁怂恿,最后她终于肯戴上耳机。但只听了两、三首曲子,她就摘下耳机,缩进棉被里。身形愈来愈消瘦的绢枝,似乎连像前阵子那样发狂的力气都没有了。 不管是隔天,再隔天,她仍维持一样的状态。他们给绢枝听的音乐,包括〈思念你〉,以及该曲开始流行的昭和三十六年内发表的歌曲:渡边mari〈东京咚咚啪女孩〉,石原裕次郎与牧村旬子〈银座恋爱物语〉,坂本九〈昂首阔步〉,越路吹雪〈留最后一支舞给我〉。 另外就是认识善藏的昭和二十八年的流行乐:美空云雀〈津轻的故乡〉,织井茂子〈请问芳名〉,高英男〈下雪的城市〉,菅原都都子〈阿里郎哀歌〉等不到十首。 绢枝听〈思念你〉、〈昂首阔步〉、〈请问芳名〉三首歌时,脉搏和血压上升。真分析,这毫无疑问显示音乐确实能够刺激绢枝的大脑。 「平井很积极地帮忙,佳菜不必那么著急。」 虽然浩二郎如此安慰,佳菜子心中仍充满不安。personal song的效果似乎没有由美或真形容得这么好,真的能从几千首曲子中,找出绢枝的personal song吗?就算运气好找到,也不保证绢枝的记忆会恢复。 「我请平井把今天应该会送到的盂兰盆舞的曲子拿去试,就是佳菜发现的阿汐与龟松故事的念歌录音,期待能发挥效果吧。」 「而且,里面还出现京都的地名。」 「哥哥龟松和妹妹阿汐手拉著手离开远贺这个城镇。如果把此举解释为罪,某种程度上和绢枝女士写的诗就能互相呼应。」 「再来就是听听念歌的感觉,古典艺能的念唱都十分相似。」 说著,佳菜子心想,脚踏实地的调查方式果然比较可靠。 「你还有继续分析绢枝女士的诗吗?」 「读很多次后,不知不觉就背起来。」 佳菜子默背出剩下的三首。 抢夺。 抢钱,抢命,抢心。 钱被抢、命被抢、心被抢, 面对黑色石头,将命运托付给不可靠的白色岩石粉末那天。 疼痛消失了吗?更轻松了吗? 更辛苦了吗?更痛苦了吗? 不,还是堕落了。 堕落到原本黑暗、巨大的洞穴。 再度成为开不了花的油菜籽的夜晚。 恋可喜。 爱可悲。 早知道就不爱。 不被爱好痛苦。 说好要变成石头, 不知何时错认为花朵。 以为是舞动的蝴蝶。 所以动了卑劣的念头, 犯下罪过。 心神向往的文字, 谱出恋曲的歌词, 成为联系两人的音信, 杀死恋情,夺走爱情,连性命也不放过。 那人永远不会原谅我, 不可能原谅我,永远。 热呼呼的蒸气。 带著一种深度。 盼望许久的温暖。 不多话的人, 不追问过去的人, 没有欲望的人, 可以继续做这个梦吗? 可以过平凡的生活吗, 可以不用再逃了吗? 可以一直踩在地面上了吗? 被埋在地底,隐姓埋名的我。 「真厉害。」 不知是赞美诗作本身或背诵者,浩二郎露出微笑。 「在最后一首诗中,『热呼呼的蒸气。带著一种深度。盼望许久的温暖』指的应该是『久屋』,而『不多话的人,不追问过去的人,没有欲望的人』指的应该是赤城寿士先生。最让人在意的,是末尾的『可以不用再逃了吗?可以一直踩在地面上了吗?被埋在地底,隐姓埋名的我』这个部分。」 「她笔下的『逃』,应该是指逃离来自下关的那个男人。」 「就是她前男友的债主吧﹖我也是这么认为。然后,我注意到这首以『恋可喜。爱可悲』开头的诗。假如这是在陈述对下关前男友的心情,『早知道就不爱。不被爱好痛苦。说好要变成石头,不知何时错认为花朵。以为是舞动的蝴蝶』应该算是后悔的表现。若只是单纯的后悔,不值得大惊小怪,毕竟后悔是恋爱的副作用……」 「你觉得她的心情不只是后悔。」 「对。『卑劣的念头』、『犯下罪过』,这些心情在恋爱小说中也看得到,但『杀死恋情,夺走爱情,连性命也不放过』……」 「希望这是比喻。」 「或许这样的推论跳得太快,但假如这是她逃跑的原因,就很可怕了。」 佳菜子说,幸好还有『心神向往的文字,谱出恋曲的歌词,成为联系两人的音信』等充满诗意的表现。 「佳菜说的没错,完全没有血腥残酷的画面。『成为联系两人的音信』,这种老派的说法会让人联想到情书。」 「我也是联想到情书。这么一来,就可解释为因情书破坏恋情。」 「恋爱的终结吗?然后逃走,从下关到冈山,在冈山遇见三宅善藏先生。刚才佳菜从『热呼呼的蒸气』联想想到赤城先生,却没有想到指的或许是善藏先生。」 浩二郎说出对这两人的印象。他认为,不讲究过去、没有欲望是善藏和寿士的共通点。 「我是从『可以继续做这个梦吗』这一句判断的。她协助餐饮店获得成功,直到美铃女士出现化为泡影。假如经营餐饮店是绢枝女士的梦想,那么,她和赤城先生齐心协力打拚,不就是在持续这段美梦吗?」 「原来如此。换句话说,绢枝女士的诗作,从头到尾都和她实际的人生有所连结。」 「所以,我才对『抢钱,抢命,抢心。钱被抢、命被抢、心被抢,面对黑色石头,把命运托付给不可靠的白色岩石粉末那天』这段文字感到忧心。真实的状况还不清楚,如果可以概略掌握内容,就能在会议上报告……」 「不必著急,照你的步调来。我认为佳菜已在相当的程度上,掌握绢枝女士的心情。」 「是真的就好了。」 佳菜子希望今天能从与琴美的谈话中,找到解读诗作的灵感。 「不过,意外的是,斋藤琴美女士居然毫不犹豫地答应我唐突的邀约。」 浩二郎向琴美表示,关于曾根崎的小酒吧「miyako」的前店主冈田母女,有一些事情非问不可。没想到,琴美二话不说,立刻约定下午两点到她办公室谈。 「嗯,看来,她和冈田女士之间的关系不单纯。」 浩二郎说完,露出锐利的眼神。温和的浩二郎每次露出过去当刑警的眼神时,总让人有些不寒而栗。同时,佳菜子有种预感,案件的发展似乎要露出曙光了。 斋藤企划公司,就位于与京阪中之岛线「渡边桥」站十二号出口共构的办公大楼七楼。 这栋大楼从地下到地上五楼都是商业设施,沿途摩肩接踵,人声鼎沸。抵达七楼,走出电梯,刚才的纷乱宛如假象,整层楼静悄悄。擦身而过的女性踩著一双正式场合穿的高跟鞋,敲击地板的声音格外响亮。 两人走在明亮宽敞的走廊上,从头数来第二间办公室就是斋藤企划公司。 浩二郎一敲门,门随即打开,一名年轻女子出来迎接。两人跟著她进入,经过四个隔板屏风办公座位,最深处是社长室。 这名女子打开门,两人就看见琴美已坐在里面。她身穿浅红色套装,短发圆脸,戴著两个大耳坠,看上去大约五十多岁,比想像中年轻。 「敝姓实相,这是橘小姐。感谢您今天拨出宝贵的时间跟我们见面。」 琴美微微点头,一语不发地过名片后,示意他们在沙发坐下。她涂著艳丽的粉红色口红的厚唇仍保持紧闭。 「如同我在电话中的说明,我想询问关于曾根崎的『miyako』酒吧前老板冈田女士的事情。先跟您说一声,我们只是寻找回忆的侦探,如果有与生意相关、不便告知的部分,请不用勉强。」浩二郎表情柔和地解释。 「寻找回忆是吗?」 琴美哼笑了几声。 「是的,我们靠寻找回忆维生,很奇怪吗?」 「没有。只是我一直认为,回顾过去根本毫无用处。」 琴美伸手拿桌上的香菸盒,问道: 「要来一根吗?」 浩二郎摆出谢绝的手势后,琴美叼著菸,拿起桌上的打火机点火。顷刻,室内弥漫著菸臭味。 「某位女士因硬脑膜下血肿住院中,目前还分不清楚她是记忆障碍,抑或是认知功能不全,处于卧床不起的状态。她的家人希望能透过讲述回忆帮助她复原,于是委托我们调查。」 「这和『miyako』可以扯上关系啊?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 「毕竟对方是八十五岁的老太太,必须追溯她过去几十年的人生。」 「八十五岁?」 「是的,有什么问题吗?」 「没有,只是觉得年纪真大。」 「她本来挺健朗的。」 「发生意外吗?」 「这不能说。」 听到浩二郎强硬的语气,琴美有些讶异。 「这、这样啊。我只是在想,她跟我婆婆差不多年纪。」 「请问,社长从冈田女士那里接手那家店,是几年前的事?」 「有二十五年了吧,细节我不太记得。」 「当时,你继续使用『miyako』这个店名吧。你喜欢这个名字吗?」 浩二郎边问边翻开记事本。 「你们回忆侦探专门问这种奇怪的问题吗?」 琴美又发出哼笑。 佳菜子怕自己忍不住鼓起脸颊,故意相反地噘嘴吐气。她鼓起脸颊时,由美会趁机调侃「好可爱的脸」,所以她现在生气都故意这么做。 「我以为社长肯空出时间见面,是因我提到『miyako』的店名,难道不是吗?」 「……我只是听到『回忆侦探』这个名称,好奇是做什么生意而已。商机变化快速,我们做生意的人得尽快找到下一个会赚钱的东西才行。」 「你对『miyako』毫无留恋吗?」 「没有留恋,只是单纯的同情,才把店名保留下来。」 琴美撇过头,气势十足地吐出烟雾。摇摇晃晃的耳坠是琥珀做成的。 「为何会同情?」 「看她跟我差不多年纪,都是二十几岁,还是个天真的小姑娘。就只是这样。」 「真是敷衍啊,至少我听起来是如此。所以,你到底同情冈田女士哪一点?况且,经营『miyako』的,是冈田女士的母亲才对吧。」 「这我不清楚。」 琴美把香菸捻熄在菸灰缸里。 佳菜子看不出浩二郎发言的意图。 她想起前几天铃木说过的话。首先,绢枝在募款活动中认识冈田,两人意气相投。冈田向绢枝诉说「miyako」经营的窘况,于是绢枝离开长年工作的「象牙色」,去她的店里帮忙。后来,绢枝开始在「久屋」进出,并与寿士同居。 琴美接下冈田的店时,绢枝已不在那里帮忙。琴美与绢枝并没有接触。 这些事情浩二郎应该也很清楚。 佳菜子窥望浩二郎的侧脸。 「请你看一下。」 浩二郎从提包中拿出装著黑色羽毛的塑胶袋,放在桌上。 佳菜子觉得很眼熟。原来,是附著在绢枝房间壁橱中的保险箱上的东西。浩二郎交给茶川,做为参考资料。 「这是什么啊?」 琴美连碰也没碰,只丢下这句话。 「橘小姐从过去在『象牙色』打工的学生铃木先生口中得到情报,并向我报告时,我忽然想到它可能是某种东西。于是,我请外聘的伙伴,前科搜研的专家进一步调查。」 浩二郎说明自己以前是刑警,并简单介绍茶川。 「原来是刑警先生……还有这样的员工,这部分和外面的侦探业者比起来,倒是专业不少。」 浩二郎介绍茶川的经历,似乎是为了告诉对方,他们是有组织地在调查这件事。 「我最在意的,就是绢枝女士与冈田女士在募款活动上认识这一点。」 「然后呢?」 琴美松开跷起的双脚,放在地板上。 「这只是我的推理。冈田女士与绢枝女士唯一的连接点是你,斋藤女士。你就是原点。」 「什么意思?」 听著两人的对话,佳菜子感到一头雾水,忍不住插嘴: 「那个……实相大哥,连我也听不懂你在说什么了。」 「很抱歉,这纯粹是我个人的推理,本来是想见过斋藤社长,确定后再告诉你。但透过刚才的交谈,我有十足的把握,所以请你先耐心听我说完。」 「搞什么,你们没有套好招啊?不对,你以前是当刑警的,该不会这是某种盘问的招数吧?」 琴美流露诧异的神色。 「这不是盘问。」 浩二郎否定,并继续说: 「这是附著在绢枝女士保险箱上的东西。」 他的视线落在塑胶袋上。 「什么意思?」 「我们不知道保险箱的内容,但推想里面的东西,她应该拿出来看过很多次,久而久之,东西老旧后,其中一部分掉了出来。」 「什么东西需要这样珍藏?」 「调查的结果显示,这是鸡的羽毛。把整理好的羽毛洗乾净,并用黑色墨水染色。于是,我联想到募款活动。募款活动上,最常见的是红色羽毛。那种红色羽毛是鸡的羽毛,同样地,它也是洗乾净后用红色墨水染色。绢枝女士在一九五八年从冈山搬到大阪,后来在募款活动上认识冈田女士。我去图书馆查阅那个时期举办过的募款活动,发现有一个活动的举办时间是从一九五九年到六〇年,就是黑羽毛募款。」 「黑羽毛?」佳菜子问。 「这是救助矿务失业者生活的互助运动。据说,活动发起人认为,既然红十字会的联合劝募是用红色羽毛为象徵,救助矿务工作者的募款,就用符合煤炭意象的黑色羽毛为象徵。」 「原来还有黑羽毛的募款啊。」 佳菜子从煤炭联想到绢枝的诗句,『面对黑色石头,把命运托付给不可靠的白色岩石粉末那天』。 「一九五九年,国家能源政策的主力从煤炭转变为石油。受此影响,煤矿封山,失业人口有人说七万人,有人说八万人。也有研究者认为,这只是纪录上的数字,实际的失业人口更加庞大。」 「由于国家的政策,那些人的工作突然就没了,未免太过分。」 「尤其是中小型的煤矿影响甚巨。据说,以福冈县筑丰地区的煤矿工作者受到的影响最大,当地的女性为了救助这些人,自动发起这个运动。后来,慢慢扩散到住在东京和大阪的亲戚,以及福冈出身、出外打拚的思乡人。」 琴美一句话都没说,嘴上叼著菸,却没点火。 「半世纪以来,绢枝女士慎重保存这根黑色羽毛,即使脱落掉毛,变得破破烂烂也一样。为何她如此重视这根羽毛?我很想知道原因。藉由黑色羽毛结缘的两人,保持非常密切的往来。绢枝女士曾对那名打工的学生说『正因你是没有头衔的打工学生,我反倒能看清楚你这个人』。这表示她看人时,是看对方的本质。我猜想,她见到拿著募款箱的冈田女士后,就认为她是值得信任的人。所以,冈田女士病倒后,即使她有机会晋升成店长,也甘愿辞职,向冈田女士伸出援手。她就是这么重视与冈田女士的关系。这段关系的重要象徵,不是别的,正是这根黑色羽毛。」 说完,浩二郎拉近桌上的塑胶袋,问道: 「如同你刚才所说,什么东西需要这样珍藏?我再问你一次,请告诉我不更改『miyako』店名的理由。」 浩二郎的双手轻轻放在膝上,直视著琴美。 不知过了多久,佳菜子没有勇气看手表,怕自己不经意的行为会影响现场的气氛。 约莫是按捺不住,琴美发出「嗯……」的低吟,又抽出一根香菸。 浩二郎拿起桌上的打火机点火,递上前。 琴美的手显得有些迟疑。 「真没办法,看来我的预感应验了。」 她一边碎念,一边点燃叼在嘴上的菸。 佳菜子完全摸不著头绪,视线在两人脸上来来回回。 「你愿意说了吧。」 浩二郎极为冷静地说。 「实相先生,你真的是回忆侦探吗?」 琴美慎重地确认。 「刚才提过,我不属于任何组织,也不是来谴责你。」 琴美凝视浩二郎半晌,对著半空说: 「看来,只能相信你了吧。」 「谢谢。我们真的只是想瞭解绢枝女士的过去。」 「怎么可能改掉『miyako』的店名?我的旧姓是冈田,曾以『琉璃』这个花名在那里工作。我就是冈田的女儿。」 琴美粗鲁地捻熄抽完的香菸,丢进菸灰缸。 佳菜子大气都不敢喘一下,紧盯著琴美。 「当整个社会因岩户景气注8显得朝气蓬勃,煤矿聚落却是陷入谷底般萧条。从祖父那一代起,我们家就从福冈的筑丰地区搬到大阪,但不管是祖母或母亲都对故乡难以忘怀。乡下的婶婶捎来消息,说地方政府和工会组都织希望我们能举办黑羽毛的募款活动。我才一岁左右,什么都不懂。刚好那时景气复苏,离婚的母亲开了『miyako』这间店,经济上逐渐变得宽裕,便接下募款活动的工作。虽然母亲身体并不健朗,毕竟是三十四、五岁,还年轻,想必就逞强了。」 据说,琴美的母亲会在梅田一带募款,直到下午五点前,才赶回去开店。她不只募款,也替失业的家庭募集衣服和学用品。 「令堂现在呢?」 「在我接下店的那年就去世了。平成元年,算一算已是二十多年前的事。」 她叫登纪子。琴美第一次说出母亲的名字。 「这样啊。」 「不过,她能坚持到最后,实在不简单。你刚才提到的铃木先生,我有点印象。他常带一大群学生来光顾。那时候,母亲的身体就不太妙。」 「所以才向绢枝女士求助吧。」 「她们在募款活动上认识后,一直非常要好,维持了二十二年的友情。他们认识的时间和我的年龄差不多,很容易记。母亲和绢枝阿姨恰恰是在我一岁的时候认识。」 那时经过梅田车站前的绢枝,自愿参加活动。 「绢枝女士也是福冈出身吗?」 插话的是佳菜子。 「不,她告诉我母亲的理由是,她恩人的小孩住在矿宿。」 「是指矿工宿舍吗?」 浩二郎怕佳菜子听不懂,特意反问。 他向佳菜子说明,当时煤矿公司替矿工盖了大量的连栋长屋。尤其是远贺川流域有非常多中小煤矿,所以那一带有大量密集的木造住宅。 「你知道摄影家土门拳吗?」 浩二郎问佳菜子。 「我曾在图书馆看过他的摄影集。」 「绢枝女士的房间里也有土门拳的摄影集。茶川先生想起这件事,便去图书馆借来看。那本摄影集叫《筑丰的孩子们》,等我一下……」 浩二郎翻著记事本,接著说﹕ 「在摄影集里,野间宏写了这段文字来描绘失业矿工的生活。『破烂空洞的榻榻米是榻榻米,没有配菜的一餐是一餐,没有玩具的游戏是游戏』。」 「是啊,这是昭和三十六年左右出版的摄影集,我母亲也有一本。长大后我翻过。虽然里面呈现的都是悲惨的生活,但孩童的眼睛圆滚滚的很可爱,而且闪闪发亮。可是,绢枝阿姨提到的那个孩童,只比她小四岁,那时应该也二十七、八岁了。由于一直联络不上对方,她非常担心。」 「从年纪来看,如果对方已结婚,可能正抱著婴儿喂奶或养育幼童吧。」 「这我就不知道了。我只知道即使黑羽毛募款结束,绢枝阿姨仍持续募捐学用品。」 「捐款活动只维持半年就结束了吧?」 「黑羽毛的募款活动没持续很久就结束,不过,母亲和绢枝阿姨都很快把钱送到田川市、嘉麻市等地的市公所,还有母亲的故乡犀川町。母亲对『miyako』这个店名有很深的执著。」 「怎么说?」 「就算用罗马拚音表示,在大阪用『都』注9感觉就很不搭。如果像你们的事务所一样,是在京都还说得过去。总之,母亲的状况开始恶化,由我继承这家店的时候,我本来要改掉店名。但母亲说,这是她唯一的遗愿,希望我不要改店名。」 「令堂这么坚持,是不是有什么理由?」 「她希望用故乡的名字当店名。反正一提到犀川大家就会想到金泽,再加上后来我们这边的犀川被合并成『郡』,还改了名字。miyako郡,汉字写成京都。」 「写成京都,但念成miyako吗?」 浩二郎转头看佳菜子。 「实相大哥,京都町不就是……」 佳菜子想起浩二郎的报告书。 我从今治市冈村岛分所的今井先生那里,拿到〈阿汐龟松物语〉的原稿影本,原文如下: 「在筑前远贺的城镇,身为坪卫村长的太郎兵卫大人啊,有七间仓库,五间酒铺,三十五间店出租,掌柜七十五人,住家三层楼八连栋,后有泉水筑山……」 我问今井,有没有什么歌曲的内容出现阿汐或龟松,他回答:「一首念唱的歌谣有提到,听起来很像净琉璃和歌舞伎中的念白在述说心情的场面,有一种独特的韵律,不是用唱的也不是用说的,这部分我也不太清楚,但前辈曾告诉我这是盂兰盆舞的曲子。像是八木节、炭坑节,或是河内音头之类的。」 「筑前远贺的城镇,就是指筑丰地区吧。京都町指的不是京都,而是京都郡,也在筑丰。」 佳菜子劈哩啪啦飞快地吐出这句话。 「怎么啦,你们干么一副惊讶的表情﹖如果这是演戏,你们真的很会演,乾脆请你们来我店里工作吧。」 琴美说完,兀自大笑。 「请问,令堂在故乡跳盂兰盆舞时,念唱的曲调是不是炭坑节。」 浩二郎转身问琴美。 「咦,为何这么问?」 「有人常听到绢枝女士会半哼半唱某一首曲子,我们猜想歌词很可能出自炭坑节之类念唱的曲调。」 「母亲曾带我回故乡替祖先扫墓,就那么一次。刚好是盂兰盆节,顺便去看了盂兰盆舞。那时我不断反覆听著炭坑节的曲调,听到快反胃,所以记得很清楚。他们念唱的炭坑节和我们一般听『月亮出来了出来了,月亮出来了』完全不一样,速度更快。」 「有点像饶舌,节奏很快是吗?」佳菜子问。 「对啊,相当有节奏感。」 「那歌词中有出现『阿汐』、『龟松』吗?」 浩二郎在记事本写下这两个名字,递给琴美。 「我没有印象。对了,我把当时的画面录下来。大概觉得这辈子都没机会回到故乡了吧,所以拍下妈妈跳舞的画面。」 琴美说到「妈妈」时,脸部线条变得十分柔和。 琴美拿起后方桌上的手机。 「美衣吗?之前我不是请你整理妈妈的相簿?对,在开放式书柜那边,有古早以前的录影带。对对,其中有一片的标签写著『祖母的故乡犀川』,里面有跳盂兰盆舞的画面。你找出那个画面,只要跳盂兰盆舞那一段就好,帮我拷贝一份。」 琴美挂断电话,对浩二郎说: 「希望有录到炭坑节的部分。」 「真是帮了大忙。对了,你刚才提到预感应验了吧?」 「喔,这没什么。绢枝阿姨和我们母女的关系后来有些紧张,我没有脸再见她。旧事重提也没意思,只是我有点害怕,不晓得你到底知道多少……所谓不好的预感,就是这样而已。」 「是嘛,那我们的调查就到此为止吧。」 浩二郎阖上记事本。 浩二郎似乎早就知道琴美所谓的「预感」为何,但佳菜子仍是满头雾水。 「谢谢你。对了,实相先生,如果绢枝阿姨身体康复,请帮我带一句话『方便让我去探病吗?琴美很感激你那时候的帮忙』,好吗?」 「我会如实转达,今天非常感谢你的协助。」 浩二郎低头行一礼,起身准备离开。佳菜子匆忙道谢,跟在浩二郎身后离开社长室—— 注8:指一九五八年七月至一九六一年十二月之间,第二次世界大战后的第二次日本经济发展高峰。 注9:miyako的汉字为「都」,有京城、首都、都市的意思。 13 佳菜子以围巾覆盖半张脸,撑伞走出住处的大楼。昨晚的小雨到了早上变成下雪,京都的街道难得一片雪白。 雪一飘落车道立刻融化,但家家户户的屋檐、停车场的车子上方,则积著一层像蛋白霜的雪,还可清楚看到猫咪走过的足迹。 从清晰的小小足迹,可以想像这只猫急著赶回巢穴。佳菜子没见过这只猫,却透过观察它足迹的深浅、步伐的大小,在脑中描绘出它的姿态。 前天,佳菜子和浩二郎一同与琴美会面时,真带了冈村岛盂兰盆舞的歌给绢枝听,但反应没有想像中大。 脉搏数上升的幅度,和听〈思念你〉时差不多,偶尔会高一点。真分析,这代表说唱的旋律确实传达到绢枝的大脑。佳菜子认为,他对pesonal song的评价太过天真。 昨天琴美提供的犀川町盂兰盆舞的录影带送到了,真撷取盂兰盆舞的歌给绢枝听,但反应的变化并未超过冈村岛的歌。 面对这样的结果,真仍表示乐观。遗憾的是,录影带的歌中,没有出现京都町、阿清、龟松。于是他主张,这就是绢枝反应不大的原因。 佳菜子仍坚持从分析诗句著手。 绢枝待过下关,曾和某个男性谈恋爱。所以,在「成为联系两人的音信。杀死恋情,夺走爱情,连性命也不放过。那人永远不会原谅我。不可能原谅我,永远」这首诗中,那名男性应该就是「那人」,也就是她的前男友。 佳菜子推断,假如「连性命也不放过」不是比喻,表示实际上真的有人死去。昭和二十五年前后,二十四岁的绢枝在「peach & peach」遇见善藏。在此之前,她曾和某人陷入爱河,如果因此引发某个事件,时间点就是落在昭和二十年到二十四年之间。 佳菜子回事务所一趟,取得浩二郎的许可后,朝地铁「乌丸丸太町」站走去。她想去国会图书馆的关西分馆,查阅当时的报纸。 她在地铁京都站转乘近铁京都线,于「新祝园」站下车。接著搭乘奈良交通巴士,摇摇晃晃十分钟后,抵达关西分馆,时间还不到早上十点。 佳菜子查询报纸资料库,试著从朝日、每日、读卖等报社的地方版下手。中午稍稍休息后,继续调查到下午两点。从微缩胶片、缩印版到各报社出版的年鉴都没放过,但没有任何一篇报导引起她的注意。 眼睛的疲劳,加上热呼呼的暖气,让人精神恍惚。她挤出最后的力气,用微缩胶片阅览中国新闻的山口版。 中国报社的总部设在广岛。昭和二十年,直到广岛被投下原子弹为止,报纸的内容都充满浓厚的战争时期色彩,鲜少报导个人性的案件或事故。但战争结束后,报导的方向逐渐转为传达战后的惨况,及败战后人们的生活。 昭和二十年结束,迎向昭和二十一年。战后的复兴与庶民生活相关的报导愈来愈多,内容也变得易读好懂。 佳菜子主要是浏览社会新闻,也会看专栏。又过一个小时后,她的肩膀和脖子的酸痛到达忍耐极限。 她的心情低落。由于没有明确的关键字,情报量非常庞大。 她半放弃地告诉自己,搜寻到二十二年就结束,于是再次打起精神看微缩胶片。就在她从一月的报导看起时,目光停在某个案件的标题。那是一月四日的社会新闻。 〈筋滨町海岸的殉情案件,留下难以理解的信〉 佳菜子被「信」这个字吸引住。绢枝的诗中曾出现「成为联系两人的音信」。 ——一月四日上午九点左右,下关市筋滨町的海岸发现一对男女并肩死去。两人用和服的腰带互相缠绑胳臂,推测是吞下安眠药后,企图跳水自杀。大津东地区警署朝殉情的方向展开调查。只是,男性的裤子口袋,以及女性和服袖口内的信,成为难以理解的疑点。两人所持的信极有可能出自同一人的手笔。警方改为同时朝自杀与凶杀两方面进行侦办…… 佳菜子追踪接下来几天的新闻,希望找到提及侦办进度的后续报导。于是,她在三天后的报纸上找到这则新闻。 〈筋滨町海岸殉情,男女的身分确认〉 ——本月四日于筋滨町海岸发现的男女遗体身分,透过所持物品获得确认。男性是住在京都市,从去年六月便行踪不明的京都帝大生,大串慎吉二十四岁。女性是寄宿于下关市丰前的餐饮店员工,鸟山三津二十岁。此外,现场遗留的信件笔迹并非出自两人之手。根据该店多名员工的证词,这是出自与鸟山三津交好的女性同事之手。该名女性平时就会帮同事代笔写信。昨晚,该名女性行踪不明,目前警方正在搜索中…… 京都帝大生大串慎吉就是『京都帝大的法学士』。替女性代笔写信,首先想到的就是情书。如果这就是『动了卑劣的念头,犯下罪过。心神向往的文字,谱出恋曲的歌词,成为联系两人的音信』,那么,『杀死恋情,夺走爱情,连性命也不放过』不就是指殉情一案吗? 果真如此,绢枝与昭和二十二年一月四日发生的殉情案件便脱不了关系。换句话说,绢枝曾在下关市丰前田的餐饮店工作。 想到这里,佳菜子重读一次报导,差点惊叫出声。 尸体是在四日发现,推算起来,可能是在一月三日殉情。想到这一点,佳菜子感觉自己的心跳加快。她联想到绢枝床边的监测萤幕上,表示心跳次数的绿色数字。 绢枝企图自杀的日子,正是一月三日,难道只是偶然? 还有,「踏上前往名胜的旅途」的「名胜」指的就是筋滨町海岸吧?拚图一块块被组起来。 佳菜子克制兴奋的心情,继续追踪后续报导。 一月九日,案发的第五天,出现一则报导。 〈筋滨町海岸的殉情案件,掌握关键的女性行踪不明〉 ——关于四日在筋滨町海岸发现的殉情遗体,根据周边情报显示,两人相当亲密,大串氏近年为病所苦,曾向兄长透露轻生的念头。警方判断这是一起自杀的殉情案件,并非凶杀案件,结束近日一连串的调查。只是,去世的大串氏之兄大串正树表示,替双方写信的女性瞭解弟弟最后的状况,呼吁她出来说明,并公布她的姓名。这名女性叫小桥君代,只知道她从福冈县移居下关市,身体的特徵是双脚膝盖有胼胝。 绢枝双脚的膝盖也有胼胝。而且,君代(kimiyo)和绢枝(kinue)虽然是完全不一样的名字,但发音听起来有点像。佳菜子想起浩二郎曾教她,一个人取假名时,虽然会取与本名不同的名字,但两者通常有相似之处。 错不了,绢枝就是君代。她原本是福冈人,才会参加琴美的母亲冈田登纪子的募款活动。尽管不确定所谓「朋友的小孩」是否真的存在,不过,绢枝本身很可能和煤矿有一定的关系。这么一来,她把黑羽毛保管在保险箱里,便不是什么奇怪的举动。 佳菜子从笔记中抽出绢枝诗作的影本。如果和煤矿有关,「面对黑色石头,把命运托付给不可靠的白色岩石粉末那天」中的「黑色石头」,指的想必就是煤。 与煤形成对照的是「白色岩石粉末」,从绢枝诗作的特徵来看,应该不会毫无意义。 佳菜子列印出这几篇新闻报导,离开图书馆。 夕阳垂暮,寒气袭人。雪虽然停歇,周围的树林仍彷佛戴著一顶雪帽。 佳菜子把大衣的衣领扣上,再围一条围巾,移动到一个四下无人的场所。她从大衣口袋拿出手机,按下茶川的号码。 「嘿,真稀奇,佳菜居然打电话给我。」 茶川的语气依旧充满活力。 「现在方便说话吗?」 「正忙得很。」 「那我待会再打给你。」 「开玩笑的,这世上哪有比佳菜找我更重要的事。」 佳菜子眼前浮现茶川扮鬼脸的样子。 「真是的,茶川先生。」 「抱歉、抱歉,逗著你玩的,看你口气这么严肃。」 「会吗?为了调查绢枝女士的案子,我现下在国会图书馆的关西分馆。我可能找到绢枝女士的过去了。」 佳菜子概略地向茶川说明,她如何以绢枝在诗中透露的情报为灵感,查阅新闻报导,最后找到下关市筋滨町海岸的殉情案件。 「真厉害,做得好。这么一来,不管是殉情或他杀,只要绢枝女士和这起事件脱不了关系,就表示她确实待过下关。」 「没错。另外,她的诗中有一句话引起我的注意,和黑色石头有关。」 前置说明结束,佳菜子念出关键的诗句『面对黑色石头,把命运托付给不可靠的白色岩石粉末那天』。 「她是从福冈来的,所以『黑色石头』指的约莫就是煤炭。但我想不通,白色岩石粉末是什么?」 「在煤矿中,若提到白色岩石粉末,指的就是防止粉尘爆炸的岩粉。」 「防止粉尘爆炸……?」 「矿坑里四处飘散著煤炭的尘埃。这种煤尘本身就可当成燃料,挥发成分又多。而在矿坑中,可能会因矿工衣服的静电,或用来挖煤矿的十字镐、锤子敲击造成火花,轰地一声引起爆炸。所以,如果能撒些岩粉在里面,让它和煤尘结合,可减少热量到低于引爆点的程度。简单来说,就是让矿坑变得较难起火,防止爆炸。」 「那种岩粉是白色的吗?」 「嗯,一般都是使用石灰。」 「所以,诗句果然是有意义的,绢枝女士把命运托付给石灰。」 「把命运托付给石灰……难不成!」 茶川的语气突然认真起来。 「怎么了吗?」 「没有,我觉得有点不对劲,你方便把诗从头到尾念给我听吗?」 「好,『抢夺。抢钱,抢命,抢心。钱被抢、命被抢、心被抢,面对黑色石头,把命运托付给不可靠的白色岩石粉末那天。疼痛消失了吗、更轻松了吗?更辛苦了吗?更痛苦了吗?不,还是堕落了。堕落到原本黑暗、巨大的洞穴。再度成为开不了花的油菜籽的夜晚』。这首诗到此结束。」 茶川一语不发。 「茶川先生?」 面对持续的沉默,佳菜子感到不安,忍不住开口。 「真是了不起。绢枝女士一定进过坑内,否则没办法写出这样的作品。」 「坑内?什么意思?」 「从她诗句的脉络来看,绢枝女士……不,这只是假设中的假设,她……这事……」 「茶川先生,请直说无妨。」 「也是,我年纪都这么大了,有什么好惊慌的,真是的。我觉得可以这样解释,『钱被抢、命被抢、心被抢』是原因,所以把能左右自己命运的某个东西,托付给『不可靠的白色岩石粉末』。白色岩石粉末就是石灰。托付给石灰,不是要防止煤尘爆炸,就是相反,只有这两种可能。换句话说,要不就不撒岩粉,要不就是撒了岩粉,但故意做了某些手脚让它失去防止爆炸的作用。」 「你的意思是,她故意引发爆炸!」 佳菜子背脊阵阵发寒,却不是全是天气寒冷的缘故。 「因为被抢夺,所以抢夺,方法就是诱发煤尘爆炸。很不幸地,这个复仇似乎成功了。但她的伤痛并没有消失,而是『再度成为开不了花的油菜籽的夜晚』。这是一首描述后悔心情的诗。」 「怎么会这样?爆破、复仇……不仅和殉情扯上关系,还……」 「无论是殉情或爆破,都代表绢枝女士走过一段无法言喻的惨烈人生。」 「不过,茶川先生,女性可以进入坑内吗?」 「我耳闻过女矿工的存在,但应该是昭和初期以前才有的情况。我们家附近的置屋注10,曾有一个女矿工的女儿上门表示想当舞伎。据说,是个皮肤白皙的美女。前阵子,她以八十岁的高龄辞世。」 「所以,就时间上来看,绢枝女士不可能在矿坑工作吧。」 「唔……不知道。可是,如果没有亲身经历,不可能写出这样的诗。不管是什么情况,几乎可推断,绢枝女士曾在人生的初期犯下很大的错误。」 这个错误不仅没有修正,最后又与殉情扯上关系。 「你在外头吧?」 「对。」 「外面太冷,先回图书馆调查女矿工的资料。我在绢枝女士的房间进行鉴识的时候就隐约察觉,这个人的过去深不见底。」 茶川说的没错,接下来再挖出什么事实,也不用大惊小怪。 佳菜子道谢后挂断电话。她摩挲双手呵气,深呼吸,掉头往图书馆的入口走去。 浏览为数不多的女矿工资料时,她找到流传在筑丰地区的一首风格独特的盂兰盆舞歌。 我爱你你爱我 我俩互相倾慕 若死前连一夜夫妻也当不成 我愿作为油菜花绽放 你化为蝴蝶 在上面飞舞 沙诺哟伊哟伊 京都町 兄妹殉情 兄是龟松 妹是阿清 阿清的美貌太过动人 哥哥龟松 一看病倒 他说不用医生 不用药 我生的病 不是一般的病 沙诺哟伊哟伊—— 注10:舞伎和艺伎所属的家屋组织,像是派遣公司,也是提供食宿、修习技艺的地方。 14 浩二郎调查完<小贩的竹陀螺>案件,从伊势回来的隔天早上,与佳菜子一同来到京都市下京区某间私立老人安养中心。 浩二郎看过佳菜子分析诗篇得出的结论,和相关的新闻报导影本后,立刻联系以前的学弟永松刑警。浩二郎对出现在一月九日报导中的「大串正树」这个名字有印象。 大串正树现年八十九岁,是前京都地检署的检察长。但也可能是同名同姓,所以他请永松帮忙调查清楚。五年前,大串的妻子辞世,永松曾出席葬礼,知道大串家的家庙在哪里。没多久,永松从大串家代代相传的墓志上,确认大串慎吉卒于昭和二十二年,得年二十四岁。 「远在天边,近在眼前。没想到他还活著,而且离我们这么近。」 在谈话室等待的浩二郎喃喃自语。 「绢枝女士的心情一定很复杂。」 佳菜子脸色苍白,低下头。 看过流传在筑丰地方的盂兰盆舞歌的歌词,她更确信下关的殉情案件与绢枝有关。 「替我联系大串先生的是永松。我提到你这次的分析报告,他很高兴,就像是自己的事一样。」 浩二郎接下佳菜子双亲遇害的案件时,永松是他的搭档。 「永松先生啊,真怀念。他还好吗?」 「嗯,他是非常优秀的刑警,很早就升上警部注11。」 「十分活跃呢。」 佳菜子的紧张似乎缓解不少,脸上的气色慢慢恢复。 里面传来男性职员呼喊浩二郎他们的声音。大串希望在自己的房间内交谈。 两人与职员一起搭电梯到三楼,朝大串的房间走去。 男性职员用对讲机告知人已带到,没多久,大串打开门。 「请进。」 大串的头发稀疏,但眼神锐利、腰板直挺,中气十足地说。 「敝姓实相,这是本公司的职员橘小姐。」 浩二郎自报姓名。 「那么,我先告退。」 浩二郎与佳菜子目送男性职员离开后,一起走进屋内。 「请随意坐。」 三坪大的西式房间,中央放置长桌与四脚椅。他似乎东西写到一半,还放著稿纸与钢笔。 「您正在写作吗?」 浩二郎询问的同时,往椅子坐下。 「怕得老人痴呆,在写自传。」 大串的脚边有一个开口的纸箱。从上方可窥见几本泛黄的书籍,还有几张褪色的照片。 「这些是以前的资料吗?」 「对。听到实相先生要来谈我弟弟的事情,我就翻出这一箱。过了六十四年,居然有人要问我弟弟的事情,还能直接跟负责调查的人见面,实在不可思议。」 大串把桌边泛黄的信封,放在浩二郎面前。共有两封。 「这是当时在遗体身上发现的信吧。」 浩二郎进行确认的时候,邻座的佳菜子也倾身向前。 「被海水浸湿又拿去晒乾,幸好是用铅笔写的。如果是钢笔的墨水或毛笔的墨汁,大概早就糊成一团。」 大串的手伸向其中一封,细长的手指缓缓抽出信纸。他将折成四分之一大的信纸,小心翼翼摊开。接著,他抽出另一封的信纸,再把两张信纸重叠。 「有人通知我下关的海岸发现慎吉的遗体时,我立刻飞奔过去。不料,那边的警官告诉我,他和女性手牵著手,推测是殉情。慎吉是帝大的学生,成绩非常优秀,对学问充满热情,我认为他应该没有和特定的女性来往,所以不相信这个说法。但当我知道这名女性是娼妇后,忽然觉得该不会那家伙不敢一个人死,于是找一个刚认识的倒楣鬼一起上路吧?」 「娼妇?」 浩二郎留意著佳菜子的反应,一边反问。 「是的,报纸上没有写吧﹖听说,他把身上的钱全花在娼寮。」 「所以才会提到帝大生与陪葬的女人啊……」 浩二郎喃喃自语。 佳菜子看了浩二郎一眼,但没有说话。 「令弟受肺结核所苦,是吗?」 「我们兄弟只差两岁,体型也很相似,邻居常问我们是不是双胞胎。可是,慎吉变得愈来愈瘦,脸颊也渐渐凹陷。有一天,他开始吐血。他和我一样,非常努力想成为律师,真可怜。为什么只有自己遭遇这种事?他完全无法接受,于是离家出走一个月。」 「他去找写这封信的女性吧。」 浩二郎看著两张破破烂烂的信纸。 「看到这封信我不禁愣住,明显不是慎吉的笔迹。然后,我又看了那名女性身上的信,脑海瞬间浮现『造假』两个字。不管怎么看,两封信都出自同一人之手。你们看一下就知道。」 大串递出两张信纸。 浩二郎像接过易碎物品般小心翼翼,并将其中一张递给佳菜子。 「这是绢枝女士的字。」 佳菜子毫不犹豫地轻声对浩二郎说。她看过绢枝诗作的影本,记得她笔迹的特徵。 「你比较一下这两封信。」 浩二郎把手上的信递给佳菜子。 「钩提和撇捺,还有文字的平衡感……完全没错,出自同一人之手。」 「也就是说,绢枝女士和殉情的女性是同事吧。」 浩二郎慎重确认后,转身对大串说: 「那么,容我拜读。」 「大串慎吉先生 即使是像我这样的女人,只要让我陪在您身边,也能成为您三途川渡舟上的慰藉吧。打从第一次见面时,我就十分仰慕您,假如您能带我一起走,三津会非常高兴。不,应该说,请带我离开这座人间地狱。今晚,一定要在今晚。鸟山三津」 接著,浩二郎拿起另一封信。 「我到处找适合寻死之处,没想到在这里遇见你,上天怎么如此残酷?可以的话,我很想和你一起活下去,但已不可能。我一天比一天衰弱,快喘不过气。我好想赶快解脱。今晚,是人生的最后一晚,所以我想见你。我想感受著你的温暖,一边踏上旅程。请实现我这软弱男人的心愿。大串慎吉」 「替三津小姐代笔我可以理解,但为什么连令弟的信都要代笔?」 浩二郎说出内心的疑问。 「我也想不透。我请求警方让我看三津其他的持有物,除了这封信,还有三封慎吉写的信。那三封就是慎吉亲手用钢笔写的。但三津几乎不识字,读不懂,也不会写。」 「即使她找人代笔,也不知道信中写了什么。」 「慎吉身上也有三封信,全是用铅笔写的。」 「安眠药是慎吉的?」 「是的,从他固定就诊的佛光寺的诊所取得。刚才你们称呼为『绢枝女士』的女性,该不会就是小桥君代吧?」 大串哑声询问。 「从目前所有的证据来看,恐怕没错。」 「我当时明明费尽心力找过……」 大串撇下嘴角,心有不甘地说。 「大串先生也到处在找她吗?」 浩二郎提起冈山小酒吧「peach & peach」的美铃的事。 「原来小桥君代在冈山?」 大串的话声中充满遗憾。 「您还记得吗?」 「店我记不得了。那时,我急著想瞭解慎吉最后的挣扎,一心想和知道这件事的小桥君代见面。每逢休假,我就会以下关市为中心,往九州、四国、中国地方的花街柳巷寻找。对方既然是娼馆的女人,大概会做的就是陪酒的工作吧。」 大串说,酒店的女性口风特别紧,还有横向连结。因此,他寻找君代时,不会自报姓名,是透过她们看到自己的反应判断。他怕对方警戒心太强,避而不见。 「我和弟弟长得太像,认识弟弟的人一定会吓一跳,怎么一个死掉的男人又出现,还自称是从下关来的?」 大串稍长的眉尾往下弯。 「这个方法似乎对小桥君代,也就是我们认识的绢枝女士产生了效果。她曾写下这样的诗句:『罪行累累。那个罪,这个罪,都是罪。』……」 浩二郎示意佳菜子继续往下说。 「『遥想京都町的阿清与龟松,京都帝大的法学士与陪葬的女人,都染上莫名的病。踏上前往名胜的旅途,这个报应,那个报应,全是报应。逃出无福可言的城市。』」 「念到这里就行,谢谢。」 浩二郎打断佳菜子。 「『福』是指河豚,也就是指下关。」 「『罪』是什么意思?我完全没有要兴师问罪的意思啊。」 「光从诗的表现无法确定,大概她后悔替他们促成殉情一事吧。」 「只能问本人了。君代,不,绢枝女士的状况还好吗?」 浩二郎只告知绢枝仍卧病在床。 「目前身体上尚未原复。」 但无论是绢枝的人生经历或她当时抱持的心情,确实已慢慢揭开神秘面纱。只要用「心」这条线,把寻得的片段缝合,最后应该就能拿出「回忆」这套衣服给她看。希望她穿上这套衣服,能感受到温暖。 两人回到事务所,只见真和由美正在喝三千代准备的抹茶。 「情况如何?」 由美上前帮两人挂大衣。 「是绢枝女士没错,信也借到手了。」 不晓得哪些证据才真正是开启「过去」这扇大门的钥匙,但旁证、物证当然是愈多愈好。 「果然和殉情案件脱不了关系。依佳菜的分析,说不定她还当过女矿工。」 「茶川先生告诉我煤尘爆炸的知识后,建议我去调查女矿工的资料。我就用我的方式查了一些资料。原来,筑丰的煤炭在江户时代称为『筑丰炭』,主要是用来当家庭的燃料。由于明治时期日本近代化的速度很快,工业用的煤炭需求增加,筑丰的煤矿就这样一座接一座地冒出来。」 「像蒸气火车或蒸汽船的燃料就是煤炭,造铁厂也需要煤炭才能造铁。」 「还有资料提到,光是筑丰就有两百六十余座煤矿,占全国煤产量的六成。需求多到有人因煤矿一夜致富。但每座煤矿的状况不同,不光是经营者,连劳动者之间的差异也非常大。除了作业危险,还要不断提高产量。大型矿坑都是机械化作业,但在一些被称为『小坑』的规模较小的矿坑,仍是人工挖矿。据说,在小坑挖矿的矿工,除了睡觉就是挖矿,处于非常严酷的劳动环境。因此,连女人和小孩都要一起来帮忙。」 女性必须在腰部缠上一块叫「mabubeko」(まぶべこ)约四十公分宽的棉制布巾,上半身赤裸地进入坑内,就像男人穿的兜裆裤一样。佳菜子有点害羞地解释。 「什么!半身赤裸地工作?」 由美不禁缩起身子。 「坑内通道狭小又充满热气,非常闷。而且,最怕的就是遇上坍崩。据说,在坍崩前会有小石子掉落,上半身赤裸才能用皮肤感知。」 「原来是攸关性命的措施,那就顾不得丢脸了。」 「女性主要的工作是『后向』,就是将被称为『先山』的男性挖掘的煤炭,运送到地面。她们要把挖下的煤炭放进叫『sura』(スラ)的木箱中,输送到坑道内或地面上铺设轨道的地方。腰部和木箱之间绑著绳子,拖行前进。最辛苦的是,里面的天花板很低,只能匐伏作业。」 除了木箱,还有将扁担前后各绑一个「sena」(セナ)这种笼子,弯腰扛在肩上搬运。 「不管是哪一种姿势,都能解释绢枝女士身上的旧伤,像是膝盖长茧、胫骨疲劳性骨折,及遍布的伤痕。平井,对不对?」 「不能否认。」 真冷静地回答。 「这么说,佳菜!」 由美不禁耸起双肩。 「没错,如果发生煤尘爆炸,连烧伤的痕迹都能解释。」 「对耶,可能她离爆炸的地点非常近。可是,半月骨的挤压是怎么造成的?」 「如果是负责『先山』的工作,就可能是过度使用铁锤。」 「佳菜,有女性担任『先山』的纪录吗?」 浩二郎发问。 「在这之前还有一个问题。依政府规定,女性进矿坑工作,只到昭和八年为止。」 昭和三年,随著《矿工劳役扶助规则》修正,原则上禁止女性进矿坑劳动,但约过了五年才正式实施。 「换句话说,当时绢枝女士才七、八岁吧。这个年纪,不要说是『先山』,连『后向』的工作都不知道做不做得来。」 「八岁?不可能、不可能,这么辛苦的工作,我绝不会要我们家由真做。」 由美的说法很有真实感。 「关于这一点似乎也有隐情。」 「不过,如果是小坑,据说不少都是全家一起进矿坑工作。如果是只有生女儿的家庭,小孩更是宝贵的劳动力。」 女性除了要做家事,照顾小孩,还得帮忙矿坑的工作。选煤也是重要的工作,从煤炭堆中挑出没用的岩石和杂石。佳菜子说,选煤是三班制,二十四小时进行。 「这些杂石堆积起来,就是所谓的舍石山吗?」 「没错。现在上面都覆盖著绿意,外表像是一座小山丘。本乡说,他曾爬到那些小山丘上面。」 「你是说雄高?」 浩二郎问佳菜子,最近有和雄高联络吗? 「我调查煤矿的时候,突然想到本乡是九州人。」 「他过得还好吗?」 「似乎陷入苦战。」 「我偶尔也会和他联络,感觉很辛苦。」 由美的眼神似乎在诉说著,可不可以要雄高回来? 「我会找时间跟他聊聊,先回到绢枝女士的案子。」 「绢枝女士的旧伤,假如是在坑内造成的,那么,她可能是在小坑工作。但那里有两百六十座矿坑,要找出目标实在困难。」 「再加上,这些矿坑已全部封闭,逐渐失去原本的面貌。」佳菜子接过话。 「不管她待过哪一座矿坑都没关系。」 一直沉默不语的真开口。 「怎么说?」 浩二郎问真。 「绢枝女士既然曾经住在筑丰,一定遍尝各种辛酸。现在我们知道,她还待过下关的娼馆。我想,她没有户籍的原因,应该和在矿坑发生的事有关。换句话说,她人生挫败的起点,就是围绕著煤矿的生活,然而,她平日最常哼唱的,却是流传在该土地的炭坑节的一段旋律,还写成诗。我认为,以京都町兄妹开头的歌,有很高的机率就是绢枝女士的personal song。」 「就像你当住院医师时听到的《晨歌》。」 佳菜子说明,《晨歌》是真在人生最辛苦的时期听到的乐曲。原本他非常不喜欢这首曲子。但最近再次听到,突然有种苦尽甘来的感觉,变得更加疼惜自己。 「原来还有这样的事,看来每个人都有辛苦的地方。」 「比起筑丰的居住地点,我对那里流传的炭坑节更有兴趣。一之濑前辈,可以告诉大家了吧?我再也等不下去了。」 真站起身,语气彷佛在向由美抗议。 「由美,有什么事情要宣布吗?」 「我想在大家面前宣布,所以一直在等你们回来。」 由美移动到靠墙书架上的cd播放器前。 「我询问电视台的人,有办法找到筑丰地区在盂兰盆节念唱的炭坑节的音源吗?对方帮我联络福冈电视台,最后找到了,他们也把档案给我,就是这个。」 由美像魔术师一样,从套装口袋取出cd。 「什么!可以马上听吗?」 佳菜子惊呼一声,从椅子上起身,飞奔到播放器的喇叭前。 「那么,请大家欣赏,筑丰盂兰盆舞歌的念唱音乐。」 由美把cd放进播放器,按下播放键。 太鼓的节奏非常快速。三味线拨弦的力度,如打击乐器般激烈。随著音乐的节奏,念唱开始。是非常嘶哑但有魄力的嗓音。 京都町 兄妹殉情 兄是龟松 妹是阿清 阿清的美貌太过动人 哥哥龟松 一看病倒 不用医生 不用药 他说我生的病 不是一般的病 沙诺哟伊哟伊 我爱你你爱我 我俩互相倾慕 若死前连一夜夫妻也当不成 我愿作为油菜花绽放 你化为蝴蝶 在上面飞舞 沙诺哟伊哟伊 「听著让人好想哭。」 由美站在播放器前,强忍泪水。 佳菜子张大湿润的双眸,使劲不让眼睛阖上,怕泪水会流下来。 围绕著煤矿的生活、煤尘爆炸、娼馆、殉情、花柳街、黑羽毛、寿士,接著自杀未遂,在由美与佳菜子心中浮现的是哪件事,浩二郎不知道。 浩二郎最怜惜绢枝的,就是那不顾他人眼光努力活下去的姿态。但同时,他愈来愈不能理解,好不容易抓到幸福,为何又想寻死? 「由美,做得好。那么,明天就让绢枝女士听这首歌吧。」 浩二郎转头望著佳菜子与真—— 注11:日本警察制度的阶级,由下而上依序为巡查、巡查长、巡查部长、警部补、警部、警视、警视正、警视长、警视监、警视总监。 15 绢枝躺在床上。床边坐著佳菜子和真,浩二郎站在两人背后稍远处。而浩二郎身后是寿子、寿里、寿一和神足医师。照顾绢枝的护理师们,则坐在摺叠椅上守护著她。 「佳菜,方便向大家说明,你从诗作以及调查过程中的发现吗?」 浩二郎起头,鼓励佳菜子开口。 佳菜子端正姿势,望向绢枝花白的后脑勺。绢枝依旧面对窗户,棉被盖到脸颊。这是佳菜子第几次和她见面?浩二郎光从佳菜子的背影,就能感受到她的真诚。她的真诚曾让许多委托人与在调查中遇见的证人敞开心房。 轻咳一声,佳菜子开始报告,话声像是大提琴发出的轻柔高音。 「绢枝女士的诗,我读过非常多次。」 佳菜子把所有的诗,从头到尾背诵出来。 床边的监测萤幕上,脉搏和呼吸指数上升,但绢枝没有任何反应,直到佳菜子朗诵完最后一首诗依然如此。 「我们从这些诗作中,得知许多事情。提供我们线索的,包括冈山的三宅良藏先生。」 绢枝的心跳次数升得更高了。 「『peach & peach』的美铃女士。」 绢枝的身体抽动一下。 她果然还记得。 「曾在大阪『象牙色』打工的学生,铃木未来夫先生。」 绢枝拉起棉被,发出摩擦声。 「同样在大阪,曾根崎的『miyako』的妈妈桑冈田登纪子的女儿,琴美女士。」 绢枝发出微弱的哀号,全身钻进被窝,就像浩二郎给她看保险箱后的抗拒反应。 坐在后面的寿一,起身走到浩二郎旁边。他一脸担忧地紧握听诊器。 佳菜子稍稍停顿,看著绢枝。没有发出哀鸣,没有发狂的徵兆。确认状况后,她继续往下说。 「或许您会有些惊讶,我们还找到您说是前男友的债主、避而不见的男性,并和他谈话。」 即使从外面看不见,也感觉得到绢枝在棉被中缩成一团。 佳菜子的话声直达绢枝的心中。 「和这些人谈过后,我们知道您写的诗并非空谈,而是为做过的事忏悔。不是直接吐露事实,而是希望留下真相,对吗?并且,是基于某种决心写下的。理由我们不清楚,但我们知道您一月三日那天,打算在自己的房间寻死。」 寿子等数人的椅子发出「嘎」一声。 监测萤幕上的脉搏次数,呈现目前为止最高的数值。寿一盯著萤幕,流露忧郁的眼神。 「一月三日,是什么日子呢?我们已知道。就是死于下关海岸的,大串慎吉先生的忌日。慎吉先生是您所爱的人,对吧?『早知道就不爱。不被爱好痛苦。说好要变成石头,不知何时错认为花朵。以为是舞动的蝴蝶』,这些都代表您对慎吉先生的思念。可是,慎吉先生爱的是鸟山三津小姐。『所以动了卑劣的念头,犯下罪过』指的是殉情。由于这个案件,您逃离下关,来到冈山的『peach & peach』。在这里,您邂逅了三宅善藏先生,帮他开了『波克』这间店,实现他的梦想,但因美铃女士的出现,您再次受挫。于是,您流浪到大阪,遇见『热呼呼的蒸气。带著一种深度。盼望许久的温暖』。您开始和赤城寿士先生、寿一先生、寿子女士一起生活。即使在这样的时刻,您仍无法放下心中大石,欣然接受安逸的生活。『遥想京都町的阿清与龟松,京都帝大的法学士与陪葬的女人,都染上莫名的病,踏上前往名胜的旅途』。您依然无法摆脱殉情一案的阴影。听过这个故事的说唱歌谣后,我们终于明白。龟松为违背伦理的爱情所苦,决意殉情。帝大生因肺病厌世,和作为陪葬的女性一起殉情。您一直告诫自己,以后不能再真心爱人,表现在『再也不会得那种病。我的心如铁石。希望不会遭到报应』这段文字。自昭和二十二年以后,您每天都过著充满痛苦和挣扎的日子吧。但多亏您勇敢地活下来,为善藏先生、美铃女士、冈田母女,当然还有最重要的赤城寿士先生的心中,留下无可取代的回忆。确认这一点后,我们回忆侦探的工作便能告一段落。最后,想请您听听这段音乐。」 佳菜子以眼神向真示意。 考量到若绢枝仍用棉被裹住自己,可能会无法使用耳机,所以真事先准备了手提式cd播放器。 真按下播放器的开关。 炭坑节的伴奏响彻病房,说唱歌谣开始了。 16 寿士的状态已稳定下来,免疫力恢复,不用担心受到传染病感染,获得回家休息的许可。 浩二郎跟佳菜子和真交换意见,并与寿子、寿一达成协议后,决定把前天绢枝留在录音笔里的话,直接播放给寿士听。 虽然有些内容可能会对寿士造成心情上的冲击,影响到大病初愈的身体,但浩二郎认为,光用文字组成的报告书,很难完整传达绢枝的心情。 「请回想一下,前天听完绢枝女士说的话有什么感觉。如果大家还是觉得,应该避免对寿士先生造成太大的负担,我们就改为提出报告书。」 寿子与寿一经过深思熟虑后,答应浩二郎的提议。 抵达寿士家,寿子请浩二郎一行人进屋。他们在客厅坐下后,寿一就推著坐轮椅的寿士出来。 「你们好,听说这次得到你们的大力帮忙。」 寿士的气色很好。寿一说,暂时要坐轮椅行动,但只要三个月左右,就能在庭院散步。 「平井医师也在场,真是太好了。」 寿一量脉搏的同时,把目光投向真。 「听说,侦探先生以前是医师。」 寿士微笑以对。 趁著寿一进行诊察的时间,浩二郎自我介绍是侦探社的代表人,并告知这趟拜访的用意。 「绢枝终于愿意开口了啊……」 他露出不知是喜是悲的表情,边咳边说。 「是的。我们全录下来了,待会请您慢慢听。若觉得有不舒服的地方,请立刻告诉令郎,绝对不要勉强。」 「我知道了。快、快,放给我听。」 寿士倾身向前,几乎像要直接撞上放在桌面的小型录音笔。 浩二郎按下录音笔的播放键。 输了,我认输了。非常抱歉,大家说的话,我全都听得懂。我是在演戏。起初的两、三天,脑袋真的有些迟钝,但在护理师的细心照顾下,其实早就恢复……我觉得,你们实在没必要理像我这样的女人。我故意一直不吃东西,想著不如直接饿死算了。非常对不起。我本来是打算这么做。我没有脸见寿士……可是,听完说唱音乐,想起那个时代的经历,眼泪就忍不住流下了。不过,没想到能再听到这首歌谣。明明是最辛苦的时候,但莫名觉得好怀念,泪水停不住。 咦,我讲话怎么不知不觉带著口音?为了不让我的出身曝光,一直以来都严实隐藏的啊。不管走到哪里,我从不说家乡的方言。但听到你刚才说的,再听到这首歌谣,我就决定豁出去了。我很感动,像我这种女人居然受到大家如此认真的对待。 为什么要替我做到这个地步?就算是做生意,也用不著把我所有的诗都背起来吧? 虽然写得不好,但我很喜欢诗。我是无师自通,没有去学校上课,捡地上的报纸自学的。在旧书店买的字典,是我的宝贝。 为什么我不去上学?我是被捡来的小孩。四岁的时候,我被在筑丰小坑挖矿的一名叫古手川弘的男人捡走。父母大概以为把我丢在那里,就会有人把我捡走吧。我身上空无一物,只有脖子上挂著一只护身符袋。护身符的袋子里,有一张写著我名字的小纸片,以及一根圆柱型、像树枝一样的东西。 我不记得父亲,但还记得母亲的脸。她哭著对我说,要听这里的人的话,然后就跑走了。所以,我乖乖听那男人的话,什么都顺著他的意。不仅是家务,他有小婴儿,所以也要照顾小婴儿。做这些事并不苦,最痛苦的事那男人对我施暴……大概从九岁开始吧,我每天、每天都害怕晚上的到来。那个时候,我一心求死,但还是忍耐下来,没多久就被赶出去工作。 昭和十六年,战争开始,国家需要大量煤炭,我十五岁就进矿坑。昭和八年以后,政府规定女人不准进矿坑工作,不过中小矿坑视若无睹。虽然遭受那男人的暴力对待很痛苦,但坑内的工作也很辛苦。那男人有两个小孩,十一岁和九岁。他相当疼爱她们,还让她们去上学。 我渐渐失去人性,心想假如让他受伤,他晚上就不会对我施暴。于是,我多次向负责撒石灰的朝鲜人叔叔说:今天我来撒,你去休息吧。就算没撒石灰,也不一定会发生煤尘爆炸。光是想到原来我也可以反抗,气就消了大半。不料,不知道在第几次的时候,矿坑真的爆炸。然后,古手川弘就死了。我那两个妹妹,虽然不是亲手足,但我很痛心,后悔夺走她们的父亲。那是我十七岁发生的事。 失去一家之主后,换成弘的弟弟管理矿坑。那人好赌,无药可救。最后,用四百圆的价格把我卖到下关的娼馆三年。 那间娼馆有一个也是被卖来的女生,每天都在说她想死在什么地方。像是哪里的海边比较好,哪里的山谷是著名的自杀地点,聊的净是这些。这也难怪,每天都被不喜欢的男人抱著。你这个年纪的小姐应该能理解吧,被不喜欢的男人抱著。 这个叫三津的女生,每天都囔囔著想死。某天,她跑来拜托我读信。那是情书,慎吉写给她的。如同你们调查到的,慎吉是帝大的法学士,我对他十分倾心。这是我第一个喜欢的男人。三津不识字,拜托我代笔。你们不觉得太残忍吗? 我被嫉妒逼到发狂,想出一个坏点子作弄他们。我知道慎吉为肺病所苦,如果慎吉邀三津一同赴死,她绝不会起疑。我倒要看看,收到这样的信,三津会有什么反应?反正她平常老说要死,也没真的去死,想必只是嘴巴说说而已。 不料,他们真的殉情了……我的初恋情人就这样被带走。你说,还有比这更惨的失恋吗?战争结束第二年,我的卖身契到期,于是我离开这个地方。 后来,就像小姐说的,我流浪到冈山。在「peach & peach」时,有次我看到慎吉,吓一大跳,以为是幽灵。后来才想到,对了,他有一个哥哥,两人长得真像。 我在娼馆时,才知道自己没有户籍,不能上学,工作只能在花街柳巷找。想到这一点,便明白这辈子不可能结婚。 我是杀死继父、慎吉,还有三津的凶手。像我这样的人,赤城家的人居然还欢迎我,献出温暖的手臂,我很感谢。能够住在这么棒的地方,我非常感恩。可是,怎能只有我得到幸福?我想向大家吐露真相,说明自己没资格过这种生活,但我提不起勇气。烦闷不已时,我心想,何不写诗抒发心情,或许较能放松……只是,我写的内容,都是在责备自己…… 就在此时,寿士脑梗塞,身体变得虚弱,在年底写了一封遗书,说要把财产留给我。 果然报应就来了。慎吉出现在我新年的第一个梦,要我跟他一起去死。 听到这里,浩二郎关掉录音笔,对著瞪大眼凝视桌子的寿士说: 「战前、战时,还有战后,从昭和到平成,这就是绢枝女士走过那壮烈人生的足迹。」 「真不敢相信。这是我从没听过的方言,内容也……绢枝做那种事的理由,居然是梦到初恋男人。」 寿士不禁紧咬牙根。 「看到绢枝女士在房里昏倒,您立刻知道她企图自杀吗?」 「毕竟那件油菜花围裙缠在她脖子上,我马上帮她解开。后来想想,既然知道她企图自杀,我怕会造成这栋大楼住户的困扰,又担心处处为我们著想的儿女无端遭受波及。」 「所以,您就把围裙销毁了。」 「绢枝很喜爱那件围裙,但没办法。」 「您也想知道绢枝女士的故乡、过去,还有自杀的原因吧?所以才允许我们这些侦探出动调查。」 「没错。」 「虽然很想说,我们的工作已告一段落,不过,即使知道原因,只要绢枝女士存有寻死的念头,您、绢枝女士,还有两个子女仍是不幸的。」 「什么意思?」 「我们得到绢枝女士的允许,打开保险箱。请看这个。」 浩二郎将保险箱放在桌上,拿出一本破破烂烂的国语辞典。 「这就是绢枝的宝贝字典?」 「是的,里面夹著这张纸。」 浩二郎从被翻到破烂的字典中,取出一张不怎么旧的纸。 「这也是诗吗?」 「是的。」 浩二郎摊开纸张,递给寿士。 直落黑暗。伸手不见五指的阒黑洞穴。 震耳欲聋的爆破声,眼前出现一道白光,瞬息消逝。 又,落入漆黑。 土石的味道混杂血的恶臭。 那人是生是死。 我是生是死。 一如往常,用手摸索,挖土块。 指尖碰到了什么。 感觉到手掌抓著一块凹凹凸凸的石头。 我靠著这石头,活到现在。 为了把这块石头带回去,我使劲握紧它。 像蜥蜴一样,我立起双肘。 一点一点摩擦著腹部,改变身体方向。 看见远方传来微光。 浑身尘土的蜥蜴朝著微弱的光线前进。 活下去,我会好好活下去。 「我没有向本人确认过,但应该是描述煤尘爆炸的状况。在这首诗中,我看见绢枝女士新的出发点。就在最后一行。」 「活下去,我会好好活下去。」 寿士念出来。 「没错,有一句话是这么说的﹕『倒地者将藉由地面起身。』」 「什么意思?」 「跌倒在地面的人,更要靠地面撑住身子,才能站起。看见地狱的人,更要想办法从地狱脱身。赤城先生,我希望由您来传达这个讯息。为了向您告白她没有活下去的资格,她才开始写诗。能够否定她这个想法的人,只有您。」 「她只把这首诗藏在保险箱,用意是……」 「这是绢枝女士最真实的想法。她应该是无意识中封印这一首诗。」 「实相先生……」 「录音还没结束。」 浩二郎再度按下播放键。 ——您房间内的圆形木棒,我拿给九州出身的人看过。 「那是放在护身符袋里的东西,上面有一些倒刺。」 ——听说是很久以前的木鷽,太宰府天满宫制作的。一块以鷽注12这种小鸟为象徵图案的木头。但最初并未涂色,只有上端两侧凿出几根倒刺,让它看起来像小鸟的头。 「原来那是木鷽。父母放在我身上,表示……」 ——一定有他们的用意。或许太宰府市才是您真正的故乡。一般的护身符袋不会放进木鷽。而且,那个袋子是手工缝制的,对吗? 「对,是手工做的,缝得十分漂亮。」 ——特地给您放木鷽的。 「小姐,你是不是想说什么?」 ——我调查过许多关于煤矿的情报,包括矿工住宅。书上写到,过于严苛的劳动环境,导致这里的住户凝聚力特别高,并建构出一个有强烈互助精神的社区。而且,这样的社区还不少。我猜测,绢枝女士的母亲约莫是听到这样的风评,才会想把您托付给那里的人。很不幸地,您寄住的家不如她的预想。京都的天满宫和太宰府的天满宫不同,没有每隔一年到神社交换木鷽的习俗。而这种习俗的目的,是希望信众藉由这个仪式,把过去的坏事一笔勾消,换上今年的好运。令堂原本打算一年后再来接您。 「你是说,母亲不是要遗弃我?」 ——如果真的要遗弃您,就不会手工缝制护身符袋,让您带著木鷽。 「……小姐,真的很谢谢你。你实在太窝心,我觉得胸口似乎暖和起来了。」 浩二郎暂停播放,手又伸进保险箱。 「这就是护身符袋。」 他把东西摆在寿士面前。 「她还留著啊。」 「大概对于被拋弃这件事,始终耿耿于怀吧。从四岁起,绢枝女士就不知道什么是撒娇。但在她内心深处,一直想相信母亲给过她温暖。就连我,看到这袋子缝得如此细致,便知道一定没错。这是我个人的请求,等寿士先生身体康复后,可以和绢枝女士一起去交换木鷽吗?」 「我知道了、我知道了,我会赶快恢复健康。」 说完,寿士又略显不安地看了看轮椅。 「放心,你们夫妻一定能如愿一起去太宰府天满宫。」 这么一来,寿士的人生也有了目标。 「呃,那个是……?」 寿士窥看保险箱内。 「是的,黑羽毛。这根羽毛比字典还破烂,我都不太敢碰触。」 「明明过得那么辛苦,为什么还要捐款给煤矿的人?」 「大概是造成那场爆炸,害妹妹失去父亲,她想弥补罪过吧。」 绢枝的愧疚,驱使她采取募款与捐款的行动。 「能源政策到底算什么啊?煤炭带给世人那么多便利,说丢就丢,一点也没替那些流下汗水、拚命工作的人著想。」 寿士说,全日本都享受到煤炭带来的好处,却这样对待挖矿的人。 「就算要废坑,至少也要心怀感谢与爱。」 以煤炭支持日本生活的那些无名矿工,其中包括被抹消存在事实的女矿工,我们从战时到战后都仰赖这群人的努力,这段历史绝不能被遗忘。 浩二郎向大家说明,报告书会在后天提交,<书写沉默之诗的女人>一案以此作结,接著以目光向佳菜子与真示意。 于是,两人接连起身,向大家致意,并交换自身的感想。 看到这幕情景,浩二郎感触颇深,佳菜子和真确实有所成长。 离开寿士家,浩二郎站在电梯前。透过一旁的大窗户,可眺望琵琶湖。湖面上有一只背对著夕阳天色的白鸟。它的黑色轮廓,彷佛诉说著历经长途跋涉,好不容易终于抵达这块安息之地。只见它收起羽翼,正准备好好休息—— 注12:灰雀的一种。 终曲 当晚,享用三千代亲手做的料理当小小的庆功宴后,佳菜子回到家已是晚上十点多。 在庆功宴上,除了真,每个人都笑容满面。 由美认为,绢枝恢复正常,肯说出过去的回忆,并非单靠personal song的力量就能成功,而真对由美的意见感到不满。 由美说,就算炭坑节的音乐真的打进绢枝的内心世界,但若少了佳菜子的体贴,仍无法成功。 洗完澡,佳菜子把脚伸进暖桌,喝著热可可,一边看自己拍的木鷽照片。 把过去的坏事一笔勾消,是吗? 绢枝的母亲一定是这么希望,可惜应该已不在人世。 浩二郎提议向家事法院申请入籍许可,但现况是无法确认亲子关系,困难度相当高。 浩二郎约莫是希望,至少要留下绢枝努力活下来的痕迹,而不是销声匿迹。 佳菜子拿起手机,打算向雄高报告今天的事。 「佳菜。」 雄高立刻接听。 「现在方便说话吗?」 「只要没有转接语音信箱,就表示我很闲啦。」 雄高苦笑著应道。 「谢谢你告诉我木鷽的来由。」 「所以,你们今天去找委托人?」 「顺利结束了这个案子。噢,不过现在才要开始写报告书。」 「对方接受了啊。」 「最后,实相大哥还拜托他们要去交换木鷽。希望两人可以一起去太宰府天满宫。」 「不愧是实相大哥,这种说法真的会让人充满希望,否则就称不上是回忆侦探了,对吧?」 「你似乎很开心。」 「实相大哥的心思实在细腻,你不觉得吗?」 「我有同感。」 浩二郎得知琴美想向绢枝谢罪时,就推测是琴美帮绢枝去银行开户,毕竟绢枝无法自行开户。后来,琴美挪用这个户头的钱投资丈夫。 但浩二郎并未向琴美追究。佳菜子心想,浩二郎大哥总是能以俯瞰的角度,分辨什么是大事。目光远大的程度,她远远不及。 「对了,佳菜之前不是接过一个案子,一名女士把猫爪放进玻璃瓶做成坠饰?」 「〈书写温暖字迹的男人〉。」 「对,那时我记得你在报告书上写著,一个人格外珍惜别人眼中不起眼的小东西,是因那东西蕴含著特殊的回忆。所以,佳菜给我看照片时,我注意到绢枝女士把又旧又脏的木鷽装饰在柜子上,显然极为特别。会有这种敏锐度,都是拜当过回忆侦探所赐,真是怀念。」 快点回来吧!佳菜子把差点说出口的话又吞回去。 「由美姊什么都没有跟你说吗?」 如果是由美,一定会建议他归队。 「最近通电话,她跟我说了很多。」 「这样啊,你觉得如何?」 「嗯……我觉得实相大哥肯定没有这种想法。」 「才不是你想的那样,不可能。」 「吓我一跳,佳菜怎会这么说?最近发生什么事了吗?」 「没、没有啊。」 她的脑海掠过泽井的脸。 「是吗?那为什么会有这种想法。佳菜,不要被世间的潮流牵著鼻子走。」 雄高语带劝诫。 「你才是,应该更诚实地面对自己的心情,更有弹性地处世。」 「佳菜啊,实相大哥和三千代姊的感情非常牢固。当然,由美姊也是很棒的女性,但不可能的事就是不可能,不能强求。」 「咦,你在说什么……?不是、不是,你误会啦,我不是那个意思。啊啊,怎会这样!」 「怎么了吗?」 「本乡,我想表达的是,希望你快点归队,快点回到回忆侦探社。」 佳菜子大声地说。 「什么?原来是这样啊。我还以为……算了,佳菜,谢谢你。其实我近期就会和实相大哥见面。」 「哦,那你的想法是……?」 「我不希望对演员之路还有留恋,也不想抱著半吊子的心态替人寻找回忆。后天,某部电影的试镜结果会出炉。我会根据试镜结果,做出决定。」 「我知道了。」 佳菜子也无法判断,对雄高来说,究竟那一份工作比较重要。不管选择哪一个,她相信雄高的人生都不会白白度过。 「那么,佳菜也加油吧。」 「好,我会努力。」 拿著挂断的电话,佳菜子的目光再次落在木鷽的照片上。明明只是一根圆木,不可思议的是,她似乎看见它背后长出一对翅膀。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