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份心情总有一天会遗忘》 1 台版 转自 轻之国度 轻之国度录入组 图源:轻之国度录入组 录入:轻之国度录入组 看样子,这一生应该是无聊透顶。大人都说「十几岁是最快乐的时代」,就是最好的证据。竟然会羡慕这种平淡无奇的日子!我竟然永远不可能从现在的地点往上浮升! 我一直以为周围的人也都跟我有一样的危机意识,不过事实却非如此。他们都有各自的办法,让自己能够勉强接受现实。譬如读书,譬如听音乐,譬如热中运动,譬如专注于学业,藉由这些方法来安慰自己。 遵守一定的规则,得到一定的能力,只要没有遭遇极度不幸就能活下来。我会觉得食物很美味、睡眠很舒服,但不论做什么都很无聊。太无聊了。 每天早上吃饭、上学、进入规定的教室、坐在规定的座位,不跟特定的人进行有意义的交流。既没有友好关系,也不会彼此伤害。 我只是盯著桌子,等候时间流逝。「无聊」受到刺激,就会变得更明确;扭动身体,就会使疼痛更剧烈。只要静静待著,就能把它当成单纯的既存事物,设法撑过去。我静静地注视著栖息在自己心底的「无聊」。 我张开眼睛,迅速环顾四周。这间教室里聚集了三十名毫无特色的孩子,没有一个是特别人物。包含我在内,个个都是无趣的家伙。 我跟这些家伙的差别,就是我在生活中没有忘记自己的无趣。其他人总是以某种方式为人生增添色彩,误以为自己是特别的存在。我对他们一视同仁地轻蔑。 我感到走投无路。对于只能感到走投无路的自己,以及连走投无路的感觉都没有的那些家伙,我心中产生怒火。 持续为自己的无趣感到愤怒的现在,据说就是人生最高潮。 真是太蠢了。 喂,拜托。 不论是谁都可以,把我连同这份心情一起带走,远离这个没有意义的地方吧! ※ 以前我在无所事事时,会大量阅读书籍来打发时间,也因此累积各种无用的知识,不过并没有更多的收获。专门书籍与非小说类书籍虽然也好不到哪去,不过尤其是他人想出来的故事,完全不可能带来希望。 「铃木,从第五行读到下一段。」 「好的。」 我回应老师的指示,拿著国文课本站起来,朗读被指定的部分。我不会反抗。看到班上以不良少年自居的家伙挑衅地说「好麻烦」,我就会觉得他们完全不了解。如果怕麻烦,就应该依照指示行动。随波逐流是最能单纯地推动时间的方式。既然没有选择请假、为了某种理由来上学,那么就只能藉由这个方式来减轻麻烦。或者他们根本不觉得麻烦,只是想要引起注意,以为可以藉此减轻自己的无趣程度,那就更低等了。 上课迟早会结束。午休前有四节。光是坐著听人说话,肚子也会饿,所以我每天都会去学校餐厅,独自坐在空位上,把当天随意选的食物放入嘴里。我总是心不在焉地吃著跟实际想吃的有些落差的东西。 用餐结束后,我也没有特别流连,直接回到教室。我在嘈杂的教室中坐在自己的座位,周遭的家伙就会稍微拉开距离。说实在的,我感到很庆幸。彼此就算积极交流,也不会有任何好处。 接下来就跟早上一样,默默地忍受无聊的痛苦。通常总是能够忍耐成功。 「喂,铃木。」 今天中途出现干扰。我前面座位的女生───田中───横向坐在椅子上,一脸无趣地看著我。从她的嘴巴到纸盒包装的果汁,有一根吸管连结。 「你活著有什么乐趣?」 别开玩笑───我心想。我讨厌她明明不经思考、却提出一语中的的问题,而且还一副「懂得乐趣的自己过著比你更高尚的人生」的态度。 「没什么。」 「你不要发飙行不行?你放学之后都在干么?」 「在跑步。」 「跟谁?你没参加社团吧?」 「自己一个人。」 「搞什么?你是运动员吗?」 「不是。」 「笨蛋,我当然知道。你为什么不去找更有趣的事情来做?铃木,你老是盯著桌子,看到你的脸,连我都要变得阴沉了。」 别多管闲事。我没有造成任何人的困扰,为什么还要顾虑他人的心情来生活?被这种跟所有人装熟来证明自己价值的庸俗同学搭讪,我也会觉得无聊程度有增无减。 「没什么有趣的事情。」 「好阴沉。」 看到田中夸张地皱起脸,我差点要叹一口气,但还是忍住。我不打算轻易在班上树敌,否则不只是无聊,还会变得麻烦。 「不过关于『无聊』这一点,我也有同感。好想快点离开这种乡下地方。」 我打心底觉得这个意见很蠢。 这里是乡下或都会并不重要。搭电车或开车,顶多一小时或最多两小时,这样的时间根本无关紧要。在这段时间内,我们能做出一件特别的事吗?不论在什么地方,你跟我都是无趣的人。 我移开视线,表示不想再继续交谈,但田中似乎还想利用我来打发时间,假装自言自语,寻求我的反应。 「喔,本班个性阴沉的女性代表回来了。」 田中望著教室后方,以不怕被听到的声音这么说。不用回头,我也知道她指的是谁。 「铃木,你跟她是阴沉伙伴,没有彼此聊天吗?」 这家伙要怎样才满足?这世上充斥著无意义的问题。 「没什么好聊的。」 「也许你们会谈得来。你们两个总是盯著桌子,可以聊聊哪张桌子的表面比较漂亮。」 我讨厌为自己说的话发笑的人。 阴沉伙伴───我知道从外部来看,我和(应该是)刚刚走进教室的斋藤是一样的,但即使把两人兜在一起也没有任何意义。 前面座位的田中总算对我厌倦而离开。我默默地等待,午休时间就结束了。扫除时间,本周我负责整理教室。我适度地把地板和黑板弄乾净,适度地排好桌子。如果没有其他人来做,为了生活就必须要扫除。一开始就不追求趣味的工作,对我来说非常轻松,比午休时间更能稳定心情。 后来我又撑过第五节与第六节课,结束放学前的道别,便毫不留恋地踏上归途。大多数的班上同学都因为得到自由而放松,有几个人则为了接下来的社团时间而紧张,每个人都会在教室里流连几秒钟。也因此,就结果来说,只有我和另一个人毫不浪费时间地走出教室。 虽然会有某一方看到另一方的背影这样的差异,不过我们在走廊上从来没有产生过任何交流。 由于我们的座号相近,因此在鞋柜区,晚到的人必须等先到的人换好鞋子。 今天是斋藤先到。她并没有特别匆促地换鞋子,而我则默默等候。虽然有时立场会逆转,不过几乎每一天,我们都会在这里共度几秒钟。两人没有交谈过。 斋藤默默无言、头也不回地离开之后,我也默默地换上鞋子。 我跟斋藤会谈得来?那家伙的心中,一定也只有和其他家伙差了零点几公厘的无趣。班上有人能够分享同样的心情而得到救赎───在这世上,至少对像我这种毫无特色的人来说,这种事绝对不可能发生。不论是奇迹、命运或特别事件都不存在。 ※ 「啊,香弥,你回来了。」 回到家,母亲正要出门。她穿著丧服。 「我回来了。」 「幸好你赶上了,妈妈现在要出门。外公的妹妹过世了。你应该没见过她,不过我要去参加守夜。你可以转告哥哥吗?」 「我知道了。」 「我会很晚回家。晚餐在冰箱里,微波加热之后再吃吧。还有点心。」 「嗯。」 「我会在你的生日之前回家。」 「嗯───小心不要被发现(注1)。」 我送走母亲之后,走上很普通的独栋房屋的二楼,在自己的房间放下书包。我脱下制服,换上运动服,下楼梯到一楼打开冰箱,看到冰箱里有甜甜圈的盒子。这东西需要冷藏吗?我边想边拿出盒子打开,挑了热量看起来最高的甜甜圈。我需要跑步的热量。 我在静悄悄的家里,坐在客厅的桌子前吃甜甜圈。我们家是那种随处可见的家庭,父亲此刻正辛勤地工作,哥哥上午去大学,下午努力打工。母亲出门后,这个时间除了我以外没人在家。他们过著平凡的生活,每一天都过得还算快乐,然后对最年幼的我说「十几岁是最快乐的时期」这种放弃人生的鬼话。 这时我忽然想到少了什么,便起身去打开放在客厅角落的收音机。平常母亲总是边听收音机边做家事,因此我回家的时候,收音机随时都是打开的。由于在这样的环境长大,相较于无声,收音机播放时感觉比较不会听见多余的声音。打开收音机时,正在播报战争相关的新闻。最近的广播都是这个话题。 我感觉嘴里的水份被甜甜圈吸收,便从冰箱拿出牛奶,倒入杯子里喝。我从小就满喜欢喝牛奶,或许因此而得到高于平均的身高。遗憾的是,对高个子有利的运动并没有让我产生兴趣。 因为肚子饿,所以感到美味。吃终究是为了生存。或许有人会觉得,既然无趣就没有活下去的意义,但是我目前并不打算自杀。对于死亡,我当然会感到恐惧,不过更重要的是,现在死了也很无趣。如果我现在死了,只会被前面座位的田中那种人说「我就知道他会自杀」,没有任何意义。 我休息了三十分钟左右等待消化,然后关掉收音机与电灯,穿上慢跑用的运动鞋出门。我在家门口拉筋之后,开始走路,然后逐渐加快速度。路径每天都一样,往山的方向前进。我不会为此烦恼。我是为了预防万一而姑且锻炼身体。当然也不是没有些许的爽快感。 跑步时,脑袋放空的时间和想事情的时间会交互来临。在想事情时,通常是在想该如何脱离如此无趣的每一天。从国中开始,我在跑步时只要想到什么,就会去尝试;譬如模仿不良少年的举止,突然去参观社团活动,或是与音乐共同生活。我会持续到为自己感到失望,觉得「原来就只有这样」,然后又开始跑步、思考,重复同样的过程。这回要来做什么? 在隆冬跑步时,感觉就像在社团忍受严苛的练习,不过到了二月下旬,气温适合跑步的日子也越来越多了。 我在熟悉的乡间道路跑步,到了作为目标的铁塔折返,总计大概跑一个小时左右。回程我在气喘吁吁的状态中,跑入途中的林子里做最后冲刺。我爬上没有铺装的路径,不久之后来到坑坑洞洞的柏油路。沿著道路前进,就到达一个公车站。那里就是我慢跑的终点。 已经没有使用而生锈成褐色的公车站牌,贴著不论等多久都不会来的公车时刻表。明明已经没有需要,旁边仍矗立著一座铁皮屋般的候车亭。我照例打开拉门,进入里面坐到长椅上。 我调整呼吸,等到心跳稳定下来,候车亭里就只能听到鸟叫声。眼前的柏油路没有任何车辆经过。几年前绕过这片树林的全新道路完成后,大家都选择使用那条路。 我之所以选择这里作为终点,最大的理由就是因为没有人会到这里。我自己也无法说明这种感觉,不过我很讨厌被人看到自己结束跑步的瞬间。在跑步时或出发时被看到,我还不觉得怎么样,但是只有结束的瞬间,我想要保留给我自己。 第二大的理由,或许可以说是我心中的妄想,总觉得只有在这里,我可以尽情幻想。当我独处时,就觉得即使是最荒谬的念头也能够被容许───譬如坐在这种地方,或许有一天会有奇妙的公车驶来,把我载走。我当然知道奇幻故事不会发生。我知道像这样梦想的自己,就跟在教室里自我安慰的那些家伙同样愚蠢。所以我不会在其他地方幻想。只有在这里,我才会放纵自己───一天两次,在我能够真正独处的这里。 不论是谁,都有幻想的地方吗?不,应该没这个必要。 我静静地在这里待到停止流汗,当心情的节奏也得到调节之后便站起来,走出候车亭,再度认知到无趣的自己。蜿蜒曲折的柏油路左右两边都没有人影。 我走了三十分钟左右到家,哥哥已经回来了。我在客厅跟他打了没什么特别的招呼,然后转告他母亲的留言。 「咦?香弥,你的生日是今天吗?」 「明天。」 我并不打算反抗除了无趣之外恰如其分的家人。我简短地回答之后,就上楼到自己房间换衣服。吃晚餐之前,我查了在慢跑时想到的下一个挑战项目:登山。与人竞争、或是挑战人类过去纪录的运动,除了能够留名青史的人之外,其他人去从事也没有任何意义,不过以自然为对象或许不错。如果能够亲眼看到平常生活中看不到的景象,自己内心或许也会产生改变。当然也可能不论看到多美的风景,我都只会产生「不过如此」的感想。 当我在网路上看到一直爬山而达到无人能及的境界的和尚时,肚子开始饿了。 我走下楼梯到一楼,吃了母亲准备的晚餐,多少也能感受到美味,并再度和哥哥进行无关紧要的对话,然后回到自己的房间。过去双亲曾经担心我一直窝在房间里,不过最近已经没有特别在意了。他们知道我每天晚餐后都有固定行程。 这回我在房间查了一小时左右登山需要的用品,然后再度换上运动服。接著我下楼到一楼,前往哥哥所在的客厅。 「我出去了。」 「嗯,小心不要被发现。」 我不理会他心不在焉的回应,到玄关穿上运动鞋,出门之后感到还是很冷。不过相较于前一阵子必须穿更多衣服才能在晚上出门,现在已经舒服多了。 我朝著傍晚跑过的方向再度踏出第一步。家人似乎以为我每天晚上都去空旷的地方慢跑,但其实不是那么回事。自从我了解到我只要待在房间里,就会被莫名其妙地操心与关注,为了躲避家人团聚的时间,我便开始花很长的时间在黑暗中走路。 跟傍晚不同的地方除了速度之外,还有一点:这回我会直接前往那个公车站。我不会穿过树林,而是慢慢走在路灯稀疏的柏油路。 路上还有住家时,我可以不用想太多继续走,但是当周遭逐渐变暗,只有间隔很远的路灯与空屋,以及偶尔经过的自行车时,走路时就得稍微留意四周。为了避免被车撞到,我在手腕上戴了微微发光的手环,不过如果边走边发呆,就有可能自己掉入水田或旱田里。即使想要求救,也不知道什么时候会有人路过。 话说回来,我几乎天天走在这条路上,因此今天也毫无问题地到达那座树林。我在路灯俯视之下,走在漆黑的柏油路上,不久就看到公车站。 公车既然不来,大概也不需要亮光。公车站位于两盏路灯之间的正中央一带,刚好在最暗的地方,可是照亮公车站的却只有月亮。打开候车亭的拉门,里面有日光灯的开关,但是我从来没有开过,因此甚至不知道它会不会亮。 候车亭里可以挡风,所以冬天时的体感温度会比外面来得高。我关上门,坐在几乎看不见是否在眼前的长椅。 我盘起腿,取下手腕上的手环,放入口袋里。手环的光在黑暗中很碍眼。 除了一片漆黑之外,很难找到其他形容词来形容候车亭内。外面隐隐约约发亮,更让我感觉这个地方和无趣的外面属于不同的世界。 这里是我唯一被容许幻想的地方,一天只有两次、可以纵容自己无趣本性的时间。 为了等候有可能来迎接我的某样特别事物,我静静地闭上眼睛。 ※ 已经失去用途的公车站之所以还留在这里没有撤除,其实是有理由的。原因在于这座乡下小镇流传的奇妙传说。不再使用的建筑物,必须保留一阵子不能破坏。这是因为祖先可能会使用人迹罕至的这些地方。当祖先下凡到人间,有可能需要这些地方。也因此,我们的小镇上零星分布著一栋栋外貌阴森的空屋。 传说的起源以及流传至今的理由都不重要。多亏这个愚蠢的童话故事,让我每天能够独自一人得到心灵的休憩。 不过就算是为了让心灵休憩,也未免太轻忽了。 我在候车亭里不知不觉地睡著。 过去我也曾经昏昏欲睡,但今天大概是因为天气变得暖和,再加上昨天睡得不好,总之当我醒来时,才惊讶地发现自己睡著了。我从口袋取出手机,又吃了一惊:我已经变成十六岁了! 母亲大概已经从殡仪馆回来,手机接到几通电话和简讯。简讯内容掺杂著担心与说教。我输入回覆的内容,说了一半实话,告诉她我在公园长椅上休息时不小心睡著,现在马上回去。输入完我就传送给她。 到了半夜,候车亭的寂静与黑暗似乎更加浓密,让我产生彷佛还在睡觉的错觉,精神感觉很恍惚。 我感觉到呼吸好像稍微偏离了自己的身体,便试图调整。我虽然说会马上回去,但是要离开幻想的场所、回到外面的世界,需要做一些准备。我必须调适自己内心的节奏去配合外面才行。 我缓慢地呼吸,等待身体逐渐适应这个世界。 我站起来,踏出脚步,彷佛是要拂落缠绕在身上的黑暗孢子。接著我朝拉门的门把伸出手。 「你每天都要去哪里?」 我听到声音。 放在门把上的手弹起来,让门发出摇晃的声音。 我急促地吸入空气,肺部感到疼痛。 心跳变得剧烈。 我有一瞬间陷入恐慌,在黑暗中站不稳,伸手贴在墙壁上支撑身体。掌心感受到粗糙的触感,不知是灰尘还是墙壁碎片纷纷洒落在地面。 冷静点───我在脑中告诉自己。 我把气吐尽之后,再次吸气。 刚刚那是什么? 我听见声音。 声音从右边传来,应该是女人。 会不会是我听错了?有可能。也许我睡昏头了。 我是不是应该直接出去? 就在我思考的时候─── 「我今天才知道,原来你也会睡觉。」 这回我清楚地听见了。这是有些沙哑的女性声音。 我感到背上起了鸡皮疙瘩,神经彷佛在沸腾。 这是什么? 我一开始想到的是幽灵。听过太多次的传说故事也助长了这样的想法。在这么老旧的候车亭,又是在半夜,应该是幽灵出没的最佳时机。不过我有疑问:为什么之前没有出现过,现在才突然跑出来?还有一点:就算是幽灵,像我这样普通的人能听到声音吗? 接著想到的可能性,就是在我睡著时,有人来到这里。不过对方的目的是什么? 我卯足心力控制变得凌乱的呼吸与心跳。 我思索著该不该回头。现在这个时刻或许就是分水岭。我会不会在回头的瞬间遭受危害? 我感到恐惧、烦恼,但立刻就得到结论。 我是白痴吗? 实在是太愚蠢了。 有什么好烦恼的? 该做的事只有一个。 我想到每天自己都在想什么。 我明明在等待。 每天晚上,我来到如此荒凉的公车站,一边对无趣的自己感到恶心,一边在等待某样东西降临。 而事情毫无预警地突然发生了。如此而已。 至少要确认发生什么事才行。连确认都没有确认就离开这里,日后抱著后悔的心情活下去有什么用? 我再度深深吸了一口气,然后吐出同样份量的空气。 在此同时,我心中也充满了恐怖的想像。老实说,我此刻双腿发软。我缓缓地、以避免被对方察觉到的慎重态度回头。 黑暗中,没有看到像是人类的东西。 也没有像是动物的东西。 然而那里的确有某样东西存在,只是不知道那是什么。 我凝神注视。 黑暗中飘浮著绽放淡绿色光芒的小小物体。 在这座候车亭里,没有照亮东西的光源。也就是说,某个会自己发光的东西飘浮在那里。 长椅上方几十公分的高度有两个,比长椅座面稍微高一点的地方有十个,地面附近有九个……不,有两个看起来像是重叠在一起,所以这边也是十个。 上面两个和其他二十个的形状不同,动作也不同。上面那两个是什么?接近椭圆、类似杏仁形状、并排在一起的那两个东西,有时候会同时消失。其他的光点则稍小,呈圆形,看起来像规律的虫子般蠕动。 刚刚说话的就是这些东西吗? 这些小小的光点怎么看都没有要加害我的样子。我鼓起勇气接近它们。 「怎么了?」 我又听见同样的声音,全身起鸡皮疙瘩。 我停下正要前进的脚步。声音是从正面传来,很明显地是对我的行动发出的问题。 对方说的话具有意义。有办法对话吗? 我吞下口水,尝试主动开口说话。 我犹豫著该说什么。 「谁在说话?」 对于我发出的声音,对方出现了反应。我听见人类吸气的声音。接著二十个小圆形开始蠕动,上方的十个移到稍高的位置,并改变排列顺序。位于高处的两个发光体则变得比先前更大,从椭圆形变得接近圆形。 「为什么?」 女人的声音听起来好像很惊讶。上面两个发光体以红绿灯闪烁的频率反覆消失又出现。 我不理解这个问题的意义,只好沉默不语,再度听见吸气的声音。 「你听得见我的声音?」 「……听得见。」 上面两个光点再度变大。较小的二十个光点当中,上方的十个有半数靠近上面的两个,变成纵向排列。 「为什么突然───」 随著声音,上面两个再次闪烁了几次。一闪一闪。 一闪一闪。 「你活著吗?」 「我、我活著。你呢?」 「我还活著。」 双方可以对话。 她问我是不是活著,或许以为我是幽灵吧?另一方面,只凭光点无从得知说话者是不是生物,不过根据这个说法,对方似乎也活著。 我暂时假定对方是某种生命体,试著提问: 「你在哪里?」 「哪里?───这里。」 声音回答。到底是哪里? 「你是……昆虫之类的吗?」 「昆虫?我是人类。」 怎么看都不像人类。一颗颗光点连结在一起摇晃。 「怎么看都不像人类。」 我老实说出来,对方便沉默片刻。我以为这句话让她感到不愉快,不过她似乎是在思考。 「在我眼中,你看起来像是人类。」 「我是人类。」 「在你眼中,我看起来是什么样子?」 我对她说明我看到的景象:在我胸口的高度有两个椭圆形的光,在比长椅座面稍微高一点的地方有十个连在一起的小光点,接近地面的地方也有同样的十个光点。 「原来如此。」 我原本无法预期会得到什么样的反应,不过对方的声音听起来好像能够理解。上面的两个光点同时纵向晃动。 「你看到的是我的眼睛和指甲。」 「眼睛和指甲?」 这个意想不到的回答让我屏住气息。 我再度凝神注视。 听她这么说之后再仔细看,上面两个似乎在光芒当中也有层次,就像白眼球和黑眼球。 偶尔会消失,是因为眨眼睛?变大是因为睁大眼睛? 刚刚纵向晃动的动作,是在点头吗? 指甲各有十个,就是手和脚的位置? 假设是眼睛和指甲,那么身体其他部位就是在黑暗中变得透明。以姿势来说,应该是坐姿吧。 我想到会不会是隐形人。不过当我询问,对方立刻回答「我是普通的人类」。哪里普通了?基本上,我连对方是不是真的人类都不知道。 「没想到你竟然能听见我的声音。」 对方并没有说明为什么只有眼睛和指甲能够被看到,只是如此低语。我思索这句话中的意思。 「……你一直听得到我的声音?」 「嗯。」 据说是眼睛的光点上下摇动。又点头了吗? 「昨天为止,只有我听见你的声音。不论我说什么,你都没有╳╳。」 「咦?」 我没有听清楚话中的某个部分,感觉就像是被收音机没对准频道时产生的杂音干扰。 「结果到了今天,你突然╳╳,让我吓了一跳。」 又来了,好像电视杂讯般的声音。从前后文来推断,应该是和先前同义的词没有听清楚。 「我突然听到你的声音……」 我老实这么说,眼前的女人(应该是女人吧?声音听起来是女人,就姑且这么称呼)就提出「为什么」这个自然的问题。 「你刚刚说我是隐形人,也就是说,我的外貌除了眼睛和指甲以外,没有被╳╳看见吗?」 「除了发光的部分之外,都没有看到。」 我指向发光的部位,上面的两个光点便往下移动。「哦。」我听见若有所悟的回应。由于不知道嘴巴在哪里,因此声音感觉突然传来,必须聚精会神才能掌握意思。而且又有杂音干扰。 「在那些发光的部位之外,还有身体吗?」 「那当然。」 我不知道能不能相信,不过姑且相信的话,就不难从所谓的眼睛和指甲想像出模糊的整体轮廓。从眼睛的位置来看,手脚的长度以人类而言并不会感觉不自然。 「在我眼中,你的身体看起来╳╳。」 又来了。 「我没有听清楚你说我的身体怎么样。」 「╳、╳。」 她似乎刻意放慢速度发音,但是我还是听不清楚。这个杂音到底是什么? 「如果我说『很清晰、很明确』,你听得懂吗?」 「哦,我听懂了。你的话当中,有些地方我没办法听清楚。呃,也就是说,我虽然只能看到你的眼睛和指甲,可是你可以看到我的全身?」 「嗯。在你听见我的声音之前,我就看得到你了。我一直看著你出现在这里、什么都不做、然后消失,还以为你是死者。虽然你都不回答,可是我还是会对你说话,所以刚刚才会吓到你。」 眼睛的光消失了稍久的时间。我现在可以理解对方比我冷静的理由。 「为什么我只能看到眼睛和指甲?」 如果相信对方的话,那么太奇妙也太不公平了。 「……仔细想想,或许也很正常。在这么暗的地方,没有发光的部分当然看不见。反而是我能看到你的全身比较奇怪。」 「这么暗……」 不对,不是这样。在眼睛和指甲的后方,我可以依稀看到墙壁和长椅。很明显地,她的身体此刻并不在这里。 我试著提出建议: 「即使点灯也看不见吗?」 「我们被禁止点灯。」 「禁止?被谁禁止?」 「当然是被国家。你不知道╳╳╳吧?」 她喃喃地说「我有好多事想要问你」,接著张大据说是眼睛的光点看著我。 「啊!」 原本一直很冷静的她突然发出恐惧的声音,缓缓地将发光的指甲下方的手放在眼睛旁边,看起来似乎是在遮住耳朵。 「警铃在响。我差不多该走了。」 我没听见警铃。我把注意力转移到外面,仍旧没有听见。 「再见。」 我听见的是突如其来的道别。 「咦?」 「我该走了。因为我还活著。」 「等、等一下……」 突然的相逢,突然的离别。我什么都还不知道、什么都还没有感觉到,但不知为何,我对于如此特别的时刻即将逝去感到即刻的恐惧。 「你不用离开吗?」 她以冷静的声音问。 「我、我还不用。」 顶多会让父母亲感到担心。 「我不知道你是从哪里来、要去哪里,不过如果还活著,我们应该可以在这里重逢。」 真的吗?特别的时刻会不会就到此结束,今后再也不会发生在我的人生当中? 我想像自己再度回到无趣的日常,只凭著预感一直活下去,不禁感到恐惧。 只有眼睛和指甲的她似乎完全没有这种想法。从眼睛移动的方式看来,她似乎是站起来了。她在离别之前又说了一次「再见」。从指甲的动作看来,似乎是往和我所在的位置相反方向的墙壁走过去,然后在碰到墙壁之前消失。话说回来,单从眼睛和指甲的光消失,只能说她恐怕离开了。 「喂。」 我试著呼唤,但没有得到回应。我再次同样地呼唤,仍旧没有回应。 她是离开了,或是不理会我?不论如何,看样子已经无法再交流了。即使想要对她说话,也没有任何意义。就当作是已经离开了吧。除此之外别无选择。 候车亭内再度剩下我一人,就如原本应有的状态。 在她离去之际,我得知(不,应该说是推测出)两件事。 第一,从眼睛的位置判断,她的个子应该和人类女性差不多,大约一百六十公分。除非她的额头上方很长,那就不一定了。 第二,虽然看不见身体其他部分,不过或许就像她说的确实存在。当她站起来改变身体方向时,有一只眼睛变得看不到了;或许是因为头部的存在,使得眼睛因为角度的关系而隐藏起来。 在黑暗静谧的公车站候车亭,我独自一人被留在铁皮屋中,内心感到慌张与兴奋。 我的心脏因为恐惧或运动以外的理由,毫不保留地高声跳动。 事情发生在仅仅几秒钟内。 刚刚那是什么? 发生什么事? 我处于呆滞状态,有好一阵子无法动弹,只是在脑中反覆播放刚刚发生的事,并且再三思索是否真的发生过。我不知道。也许是在做梦。如果是的话,那就太惨了。不过在此同时我也想到:凭我无趣的想像力,有可能创造出外观像那样莫名其妙的生物吗?只看得到眼睛指甲、类似人类女性的生物─── 到底是什么?那到底是什么?在我眼前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我知道现在还不能盲目地感到高兴。 我甚至不知道还有没有下一次。她虽然说可以重逢,但是没有任何凭据。如果就此结束,即使刚刚的相逢是真实的,也和做梦没有太大的差别。 不论如何,我知道继续待在这里也无济于事。如果她说得没错,那么明天来到这里,应该又会遇到新奇的事件。 如果这是一场梦,那么我也必须醒来认清事实。我不能一直沉浸在特别的梦当中。我做出决断,这下总算走出候车亭。 我抓住门把拉开门,走到外面。外面虽然吹著冷风,却没有把我吹醒。 我仍旧站在这个世界。还早───明明知道现在高兴还太早了─── 我带著不能给任何人看到的表情,在那里伫立几秒钟。 ※ 我不可能睡著。我在一夜未眠的状态迎接早晨,前往客厅,遭受和昨天回家时同样的斥责,同时也得到生日的祝福。 一如平常的早晨,我边听收音机边吃早餐,换衣服之后骑脚踏车上学。我很久没有通宵未眠,不过或许是平日锻炼体力的结果,我并没有感到太难受。如果真的想睡,就在下课时间补眠就行了。 昨晚发生了特别的事。即便如此,日常生活仍旧没有改变。我的心情似乎如实表现在脸上。我在从脚踏车停车场前往教室的途中遇到田中,在她看到我时立刻摆出漠不关心的表情,但她仍旧刻意对我打招呼,喊了声「哟」。看来她并不吝于将自己无用的精力浪费在无趣的家伙身上。 「嗯?」 「你为什么摆出一副臭脸?」 「我没有。」 这是谎言。我有。 「你有。脸那么臭,不会有女生想要接近你。」 这样正合我意,不过我当然不会说出来。 「没关系。」 「人长得帅就是这么任性。」 对于太过无意义的意见,我想不出该如何回答,结果田中不等我回应就离开。当我抵达教室,坐在我前面的田中正大声嚷嚷,向同学炫耀自己养的狗的照片。 就座之后,平常的我只是浏览著无趣的景象打发时间,但今天却不一样。我可以想著在候车亭遇见的那个女人。她会不会真的是幽灵?毕竟镇上也有类似的传说。她之所以声称自己活著,也许是没有发觉到自己已经死了。或者她也可能是外星人或未知生命体,不过在我读过的故事或体验谈当中,没有那种只有光芒的女人出现。 我试著凭自己的知识,对那个女人的真实身分做各种考察。虽然我甚至不知道还能不能见到她,不过反正在我的每一天当中,都没有任何有意义的事情发生;花时间思考有可能非常特别的事件,并不算是无用的。「思考」这回事,在变成无用之前都不是无用的。 首先要思考的,就是如果能够再见到她,要如何藉由这段相逢,让我的人生变得特别。光是见到一次非人类的存在,并不能算是特别的人生。必须要更进一步───譬如得到她传授绝无仅有的知识或资讯、设法利用在今后的人生,才会产生意义。我脑中闪过一个念头:假如她是幽灵,不知道能不能请她带我见识死后的世界。不过这样的情节未免太天马行空了。 不论如何,我都想要再见到她一面。 这一天我也像平常一样上完课。放学后,我比斋藤先到,让她等我换上鞋子。回到家之后,我又出门去跑步。能够见到那个女人的行动就只有前往公车站,因此没有必要采取异于平常生活的行动。 我依照训练菜单跑到公车站。在那里的当然是一如往常无人的公车站。柏油路将夕阳光线反射到候车亭里,完全没有幽灵出现的气氛。我像平常一样静静地在室内等候,但没有发生任何事。果然还是要等到黑暗的夜晚才会出现吗?或者她已经在这里,只是因为太亮,使我无法看到她?我想到这里,试图对她说话,但没有得到回应。既然没有任何反应,我等到接近晚餐时间之后便决定回家。 家里的人替我庆生,并送我可以测量心跳的跑步手表。我之前慢跑时没有特别留意,不过听说跑步时维持一定的心跳速度有助于锻炼体力,因此决定好好加以利用。 吃过晚餐之后,我和平常一样去健走。母亲提醒我,今天不要在公园睡觉。我虽然点头,不过出门时已经打算今天也要说类似的谎言。即使那个女人没有出现在公车站,我也打算等到半夜十二点之后。因为我猜想,也许她出现的条件就是限定在深夜时段。 当我到达候车亭,里面没有人。我坐在跟平常一样的位置,静静地等她。如果她愿意出现,不知会以什么模样出现。昨天她应该是坐在候车亭最里面、刚好在面对拉门的我右侧一带。那些光点会突然亮起来吗?或者跟昨天消失时反方向,从某处走到这里出现? 我虽然睡眠不足,却一点都不想睡。我没有打盹,静静地等她,终于等到十二点。虽然有些遗憾,不过我还是决定回家。我当然也累积了一整晚的恐惧,毕竟昨天发生的事是做梦的可能性,以及她再也不会出现在我面前的可能性增加了。 次日我也以同样的节奏生活,次日的次日也一样,然而她并没有出现在我旁边。 我感到焦虑。即使明知焦虑也无法改变什么,但却仍旧为了彷佛一直在搔痒全身的感觉而苦闷。周围的人似乎也察觉到我比平常更加烦躁,这几天田中等人都没有来找我啰嗦。 我觉得这也类似某种疾病发作的状态。即使想要改变心态来摆脱焦躁,在肌肤上蠕动的感觉却相当明确,不会消失。我知道治愈的唯一手段,就是再次见到她。否则的话,我也许会一直怀著这样的感觉,一辈子持续前往公车站。这是最糟糕的人生。 我一边期待她今天能够出现、一边又有些放弃地猜想她今天大概也不会出现,度过了这一天;和平常一样,到了晚上就出门前往公车站,打开候车亭的拉门又关上。 「我们又见面了。」 我听到声音,看到淡淡的光芒,全身的骚动突然增加刺激,然后像奇迹般静止了。如此戏剧化的治愈几乎让我落泪。 「见到你实在是太好了。」 我以为这句话是我说的,但却是她的台词。 「我有几件事情想要问你。」 「我也有些事情想要问你,所以───很高兴见到你。」 我因为太兴奋,边坐下边说出很陈腐的台词,结果为此感到动摇。她以依旧偏沙哑的声音回答「嗯」。 「我以为你只会在更晚的时间出现。」 我说完之后检视手表,时间才晚上八点半。 「不一定每次都在同样的时间。而且╳╳╳也不只一个,所以我以为要更久之后才能再见面。」 我又听到上次的杂音,确实体认到那一天不是做梦,而是与今天连结在一起。 「很抱歉,我没有听清楚什么东西不只一个。」 「如果说『避难所』,你听得懂吗?」 「哦,这样说我就知道了。」 「为什么会有些词无法传达呢?会不会是知识不足的问题?」 这个说法感觉有些失礼。 「我不是指没听过那个词,而是指听不见。就好像被『沙沙沙沙』的杂音盖掉了。」 「那就更奇怪了。」 她依旧只显露眼睛和指甲,十片指甲横向排列在以人类而言是下腹部左右的高度,前后移动,或许是用手在摩擦膝盖。说到奇怪,能够接受这种外观的对象、甚至还想要进行对话的我,或许也很奇怪吧。不过如果为此犹豫,我的目的就永远无法达成,因此我勉强自己接受眼睛看到的现象。 「首先,我想要确认基本事项。」 我决定先搁置对方是否实际存在于这个世界的问题,先从最简单的问题问起。因为不知道有多少时间,因此必须赶快说出来才行。 「你究竟是谁?」 虽然是很蠢的问题,不过她并没有笑。 仔细想想,对某个人产生兴趣、想要知道对方的资讯,是我已经遗忘许久的感觉。 「我?你想要得到什么样的资讯?」 「呃,比方说……既然是人类,性别是什么?」 「我是女的。你是男人吧?」 看来「她」这个第三人称是正确的。 「对。年龄呢?」 「你是指出生之后过了几年的意思吧?」 「嗯。像我就是十六年。」 「我比较久一点,已经十八年了。」 也就是高中三年级,或是大学生吧。不过如果是幽灵,就只代表她生前的年龄,根本无从得知现在到底几岁。 我考虑了零点一秒该不该使用敬语,不过还是决定算了,继续向以这个年龄来说,声音有些沙哑的对象提问: 「你叫什么名字?我叫铃木香弥。」 「铃木香弥。这个名字听起来很特别。我叫╳╳╳╳╳╳╳╳╳。」 目前为止最长的杂音袭入我耳中。 「对不起,我没有听清楚你的名字。」 我担心她感到不高兴,因此道歉,但她并没有表现出不快的样子。不过或许是呈现在看不见的鼻子、嘴巴或眉间。 「名字也听不清楚?这样也许有点不方便。」 是吗? 「来决定名字吧。什么名字都可以,就用你觉得很普遍的女生名字来称呼我就行了。」 「普遍?」 「真的什么都可以。」 不论是不是幽灵,她能够以如此平淡的声音宣称自己取什么名字都可以(如果是别人的名字就算了),或许思考回路有些特别吧。 「对了,铃木香弥是个人的名字吗?没有家族的名字吗?」 「呃……铃木是姓,依照你的说法,就算是家族的名字吧。香弥是我个人的名字。」 「哦。香弥这个名字很简短、很容易称呼,不过也很特别。香弥,你是外国人吗?」 被还没有太多交流的对方直呼名字,让我感觉好像心脏边缘被抚摸一般。不,更重要的是─── 「外国人?我是日本人。」 「日本?」 「日本。」 「日本?」 这样的问答没完没了。 「呃,就是这个国家的名称。」 我从没想过,在日本还会遇到必须说明这个国家叫日本的一天。 不过她似乎丝毫不在乎我为罕见的经验感到惊讶,一双发光的眼睛睁到最大。 「这个国家的名称?你是指,我们此刻所在的这里叫什么国家?」 她问了奇怪的问题。 「是啊。」 「这是怎么回事?」 她边说边以眼睛与指甲的动作显示正在思考中,然后张开看不见的嘴巴说: 「至少我所在的这个国家,名叫╳╳╳╳╳。」 又没听清楚。 「你没听见?」 她或许是从我的表情猜到的。如果是的话,就表示即使在如此黑暗的环境当中,她也能清楚看见我。我老实点头,她便同样地点头说「这样啊」。我从她的眼睛移动来掌握点头的动作。 「我们必须思考的事情有很多。」 「……什么事?」 「香弥,首先我必须告诉你,我没有听过日本这个国家,而且在我生活的世界里,恐怕没有一个国家叫日本。」 「咦?」 没有?我们此刻所在的这里明明就是日本。 我认真思索她的奇怪言论,她却突然有些大声地「啊」了一声。 「警铃响了,我得走了。今天比较短。」 她上次也说了同样的话。 「什么警铃?」 「上面结束了。」 我不禁抬起头看上方。虽然因为很暗而看不清楚,不过上方只有生锈而布满灰尘的天花板。 「什么结束了?」 「你果然连这个都不知道。是╳╳╳结束了。」 她虽然应该不是在嘲讽我,但是却也能听成这样的意思。接著她似乎站起来了。 「喂,等一下。」 「『战争』这个说法,你听得懂吗?」 「咦?」 我停下毫无意义地准备要伸向虚空的手。 「下次见面时,我再跟你说明吧。现在我得走了。也许我们───」 她(到头来还是没有决定要如何称呼她)这么说,然后朝向墙壁的方向。 「───不在同一个世界。」 她说完就消失了。 ※ 我虽然再度感到焦躁,但这回的等待时间比上次来得轻松。因为我已经知道有重逢的可能性。 在等待的期间,我思索著她话中的含意。没有日本这个国家、在战争中、生活在不同的世界───这些话是什么意思?我完全无法理解,只能先凭自己浅陋的知识思考。她的话和最近不断听闻、甚至到啰嗦地步的那场战争有什么关系吗? 对了,还有那一再出现的杂音,究竟是什么?就好像收音机突然没有对准频率一样。 「铃木,真难得。」 「啊?」 当我坐在教室的椅子,坐在隔壁座位的田中跟我搭讪。 「我是说,难得看到你在玩手机。你在干什么?」 「跟你无关吧?」 我这辈子都不会想要和田中互留联络方式。 「……我又不是因为觉得有关才问的。」 无关的话就不要来烦我───我虽然这么想,但说了也没用,所以就不予理会。田中如果想要毫无意义地去管无关或没兴趣的事物、过著遭人嫌恶的人生,那也是她的自由。那才是跟我无关的事。 我之所以在使用手机,是因为想要调查事情。我想要姑且先调查一下「普遍的」女生名字。「普遍」是她的说法,简单地说,就是常见的女生名字吧。我在调查的就是这个。虽然在调查,不过人气名字每年都会变化,感觉上并没有所谓「普遍的」名字。 如果是姓,大概就像高桥或佐藤。田中已经使用过了。不过基本上,要我去提议用什么名字称呼女生,感觉有些尴尬。既然她说什么名字都可以,那么乾脆就用佐藤就行了。 我一直思索著这种甚至不知道有没有必要性的问题,不久后与她重逢的日子就来临了。距离上次她出现在候车亭过了两天。 「香弥,我在等你。」 我一进入室内,还没看到淡淡的光就听到声音。 「我并不是每天都会到这个╳╳避难所,所以中间会隔比较久的时间。」 「你说的避难所是……?」 「接续上次的话题,我该从哪里说明呢?」 幸亏她很快就进入正题。 我关上门,坐在跟平常一样的位置。她大概是把双手放在膝上,指甲整齐排列,只有一双眼睛盯著我。 「我自己想过香弥到底是什么人,也有一些想法。你愿意听我说吗?」 「嗯。」 我没有拒绝的理由。 「呃,首先,在我们没有见面的期间,我利用╳╳╳调查───」 「抱歉,我没听清楚你用什么来调查。」 「这样啊。」 她似乎理解了什么,眼睛的位置上下移动。 「书本呢?」 「我知道。」 「我利用书本调查过,果然在我们的世界,没有日本这个国家。不论过去或现在都没有。」 从她的说法听来,不是概念的问题,而是根本不存在的意思。如果相信她的说法,那么她不太可能是幽灵。 「香弥住在不存在于这个世界的国家,不知道战争和警铃的事,听不清楚我说的一些单字,还有更重要的是───这是在我能够和你说话之前,就一直在意的事情───」 五片指甲接近我,其中一片更往我这边伸过来,让我理解到她正指著我。 「你的眼睛和指甲没有发光。」 她的言下之意,似乎对此感到相当不可思议。我盯著光点,然后想到那里是对方的眼睛,感到有些难为情,因此别开视线。 「从这些线索,我首先想到的是,香弥其实是我想像中的人物,你说的话都是我想像出来的。」 事实上,我也稍微想过同样的念头。 「不过我无从确认这个可能性。就算我在这里问你是不是想像中的人物、而你回答不是,那也有可能是我的想像。」 「嗯,从我的角度来看也一样。」 「你能够理解真是太好了。不过这一点也可能只是我的想像。」 虽然只藉由眼睛形状很难判断,也有可能是我的主观想像,不过我总觉得她好像笑了。即使看不见,但面对首度感觉到的笑脸,我心想她也许真的是人。 「接著我想到,之前我也说过,你可能已经死了。你虽然说自己活著,可是有可能已经死了,因为某种理由,使得╳╳停留在我的避难所。」 没有听到的部分,会不会是类似灵魂的意思?为了避免打断话题,我打算晚点再询问。 「不过这一来,就没办法解释你为什么会提到日本这个国名。所以和已经死了这个想法比较起来,从你之前给我的资讯,我找到了也许更接近正确的答案。」 原来如此,这个答案就是─── 「就像你之前说的,我们不在同一个世界?」 「没错。我认为这是最╳╳的答案。」 「也就是说,你从别的世界来到我所在的这个有日本的世界?」 我以为她在说的是来自异世界的航行者之类的,逃入这间候车亭,但她似乎在摇头。 「我觉得这样说并不准确。我现在所在的地方是我的避难所。我应该先问你这个问题:香弥,你现在在哪里?」 在这里───虽然大概猜得到她问的不是这么理所当然的事,不过我还是不禁想要这样回答。 「这里是公车的候车亭。」 「公车?既然是候车亭,『公车』应该是交通工具吧?」 「公车当然是交通工具。」 「果然。」 什么意思? 「香弥,我还想要再确认一件事。你可以把右手伸到这里吗?」 我没有拒绝的理由,因此就照她的要求,将除了指甲还有明确实体的右手伸向她。我非常随意而粗心地伸出手,让我自己也吃了一惊。 没有任何心理准备就伸出去的右手,突然感觉接触到冰冷的东西。 「哇!」 我不禁缩回手。 刚刚那是什么? 我望向她,看到她的眼睛盯著我,应该是左手的一排指甲飘浮在我的手刚刚所在的位置。 「请你再伸过来一次。」 我听她这么说,便战战兢兢地再度伸出右手。我的手不知为何,很自然地形成握手的姿势,不过先前碰触到的冰冷物体并没有握住我的手,只是像在确认质感般,抚摸手掌与手背的表面。 「我可以摸到。香弥,你有感觉到被摸吗?」 「嗯。」 冰冷而纤细的东西,大概是手指吧。我的确感觉到那样的东西爬过我的手部表面。这回我稍微冷静下来,能够用视觉确认,看到光点跟随著被抚摸的感觉。我感觉到背上渗出汗水。 她确认了一阵子,结束之后光点离开我的手,但那触感仍旧停留在我的手上。 「谢谢。在我想到的两个可能性当中,有一个似乎比较接近正确答案。」 我正看著自己的手,这才发现自己心不在焉地听她说话。 「啊,这样啊。」 「我想到的可能性当中,大概是错误的那一个,就是我或香弥只有╳╳飞到对方所在的地方,看起来好像真的在那里,也听得到声音。不过这个想法并不正确。」 我为了避免听漏她认真说明的想法,集中精神,推测这次的杂音大概也是类似灵魂的意思。我试著想像她想要表达的意思,大概是类似投影机那样吧。不过就如她所说的,事情并非如此。 「因为我可以碰到香弥。」 「嗯,我知道你摸到我。」 触感仍旧留在我的手上。 「所以说,我想情况应该是这样:因为某种理由,我所在的避难所和香弥所在的场所连结在一起。虽然说两个地方连结在一起,不过彼此对于场所的认知却不一样。在你眼中,我是不是也好像在候车亭里?」 「没错。」 虽然只有眼睛和指甲。 「在我眼中看起来,你和我都在地下避难所。」 「怎么会……」 我并不是受到冲击,只是很讶异竟然会有这种事。不过如果她说的是真的,那么她之前说「上面结束了」,也是指另一个世界的情况吧。 「我认为这就是现阶段最╳╳的想法,你觉得怎么样?」 我觉得怎么样?我觉得很像虚构情节。她的想法简直就像童话故事。 然而刚刚我的右手真的被某个看不见的东西触摸,告诉我她是实际存在的。不过就如她说的,就连被触摸到的感觉也可能只是我的想像。 「我想到的是───」 我不知道她的说法是对是错,所以姑且先说出自己这几天来的想法。她自己也想过幽灵或幻想的可能性,因此我在自己想到的其他种种假说当中,试著提出她会不会是活在日本这个名称出现之前的人物这个想法。 「原来如此。我以为我们是在不同的世界,不过也可能是在同一个世界,只是时间差了一大截。比方说,也有可能是你的世界在更早的时代,后来发生了很大的灾难之类的,导致日本这个国家消失。」 她提出惊人的假说。不过这一来就能说明她提到的战争了。 「在我的调查中,过去也没有这样的国家,有可能是因为对战胜国不利,所以就从╳╳抹去日本这个名称。」 「抱歉,我没有听清楚你说从什么抹去。」 「如果说『历史』,你听得懂吗?」 「嗯。」 「另外我也想过,为什么有些单字你会听不见。仔细想想,我们能够像这样用语言沟通,其实是很奇怪的。」 的确。如果我们属于不同国家、不同时代,甚至如果真的属于不同的世界,那么我们能够使用几乎相同的语言毫无问题的对话,只有几个听不见的单字,实在是很不可思议。在现实中,光是地理上有一些距离,就会有完全不同的文化和语言,并且因此产生争端。 「虽然只是假说,不过假设有无数个不同的世界,彼此存在于不同的时代或场所,也许我生活的世界和香弥生活的世界刚好形成相同的语言系统,因此才会重叠在一起。在我的国家有这样的说法:『世界是从语言诞生的。』」 「……不是人类创造语言?」 「语言的力量或许强大到能够连结不同的世界。」 她的声音彷佛抱持著那样的期待。我心想,她虽然声音有点酷,但没想到却是个梦想家;接著我又为自己(即使只是一瞬间)竟无聊到相信从声音能够判断性格而感到厌恶。 「话说回来,为什么只有我会有听不见的单字?」 「也许是因为你的世界没有那些单字吧。目前为止,你说的话我完全都可以听见,也许是因为你还没有说出我听不见的单字,或者也可能是因为来自你那里的影响力比较大。像是刚刚你说的『公车』这种交通工具,我也不知道是什么,可是却听得见声音。你的名字香弥,我也听得见。」 「啊,对了,你上次提到普遍的名字。」 「你替我想到了吗?我希望跟你一样是两个字,这样也比较简单。」 那就不能取佐藤(注2)了。我特地提起这个话题,却打从一开始就遇到挫折。 「我查了一下……可是没有找到适合的名字。」 「真的取什么名字都可以。」 取什么名字都可以───关于她,我只知道眼睛和指甲会发光、声音有些沙哑、住在交战中的国家、待在地下避难所、手很冰……等等资讯。 「琪卡……呢?」 「那是什么意思?」 「因为你在地下(注3)避难所?」 虽然感觉很蠢,不过人类的名字大概都是为了愚蠢的理由取的。她把眼睛闭上稍久的时间,然后点头说: 「好。那么在你的世界,我的名字就是琪卡。这是个╳╳的好名字。」 「我没听清楚最后面的部分───就是在好名字的前面。」 「『简洁』,你听得懂吗?」 「嗯。你喜欢这个名字就好。」 杂音的部分也有可能是负面的词,充满讽刺的意味,不过如果不是的话,那就好了。 这一来称呼用的名字就决定了。我并不打算把她(琪卡)的事告诉别人,所以也不确定是否需要名字,不过琪卡感到开心,就算是有正面功效了。我既然想要听她说话,总不能让她不高兴。 「香弥,你是为了搭那个叫『公车』的交通工具,才到这里来吗?」 黑暗中突然传来问题。现在我明白平常对话时有多需要看到对方的嘴巴。如果不聚精会神,有时就会差点听漏声音。 「不是,这间候车亭已经没有在使用。我是为了休息而来的。我每晚都会过来。」 「啊,该不会───」 「嗯?」 「我们的时间也不一样。在这里太阳还没下山,只不过因为在地下,所以看不见。」 「咦?你那里还是白天?」 「是啊。我们不会用白天这个说法,不过意思是一样的。」 我顺便问她要怎么说,她的声音再度变成杂音,无法听清楚。她告诉我,白天这个词在她的世界并不是口语。 我想要确认两边差了几个小时,但是琪卡的世界虽然有「一天」这个词,但秒、分钟、小时等计算方式却和我们这里有些不一样。要理解她的说明,就得理解在各种杂音底下的单字,因此我放弃了。重要的是,我这里是夜晚,她那里是白天。 「时间的进展会不会也不一样?」 琪卡这个问题让我感到佩服。在两人处于不同世界的假设之下,她似乎想到了各种可能性。 「比方说,在我们这边太阳升起又落下一次的时间当中,在你的世界会不会已经升起落下几十次了?我在书上看过这样的故事。」 我好像也有。 「用这种说法的话,自从我上次见到你之后,太阳升起又落下两次。」 「嗯,这么说,次数是一样的。我这里也落下又升起了两次。战争也是在那之后的第二次。」 战争。 「你上次也提起过的战争是───」 我把话题转到这里之后,才有些太迟地感到犹豫。对于战争这个话题,我到底该问什么? 我现在才想到,自己居住的城市发生战争,意味著琪卡搞不好明天就会死去,或是今天就失去家人。 战争这个词带给我的想像、以及与之连结的死亡阴影,让我说到一半不自然地停下来。 「我们这里正在打仗。」 琪卡很直白地说。她的语气感觉有些厌烦,却又无可奈何。 「你的世界也有战争吗?」 「现在没有,不过马上就要开始了。」 最近报纸和收音机都在报导这个议题。 「这样啊。不管在哪个国家都很辛苦。」 「不过和你那里不一样的是,彼此杀戮的行为不会发生在我住的地方,所以也不会有避难所。」 「是吗?那也许是╳╳╳不一样。」 「什么?」 我看不见琪卡的表情,也看不见她脑袋里想到什么,只是看著她指甲的位置。她的左右手大概正放在大腿上,前后摩擦。这大概是她思考时的习惯动作。 「『规则』,你听得懂吗?」 「嗯。」 「也许是规则不一样。香弥,在你们的世界里,战争是怎么进行的?」 「我也不是很清楚,不过───」 我告诉琪卡自己在课堂上学习到、在新闻当中看到、在书上读到的,关于我们这个世界的战争相关知识。这些全都是听来或读来的半吊子知识,没有亲眼看过真实情况,所以当然也没有真实感;不过琪卡在默默听我说话时,似乎很痛苦地呼吸。 「在你们那个世界里的战争,会有很多人死去吗?」 「嗯。接下来不知道会怎么样,不过以前曾经有整座城市被消灭。」 「太惨了。」 「在你的世界,战争不是这样吗?」 「在我的世界里───」 在听她说下去之前,我自然而然地在心中端正姿势。 「有个叫╳╳╳的东西,就像我刚刚说的,是把规则明文规定下来,所以和你的世界里的战争方式很不一样。」 琪卡的语调和我不一样,具有把战争当成日常事件的真实感。 「话说回来,在远古时代,我们这个世界里的战争似乎也跟你的世界一样,会造成很大的伤亡。不过在规则定下来之后,像我们这种只是在生活的人,通常就不会因为战争而死。听说这是在很久以前,大国之间谈判之后决定的。不过这只是我学到的知识,所以也有可能是历史被窜改过。总之,照目前的战争规则,我们几乎不太可能会死掉。」 「那就好。」 我听说现在仍处于战争中,很担心琪卡的安危,不过既然不会死,那就能稍微放下心了。 「原来你在替我担心。」 虽然只能再次从眼睛形状想像琪卡的表情,不过我觉得她似乎笑了。我除了担心琪卡的安危,也忧虑会失去与她见面的机会,因此感到有些愧疚,便问她:「规则是什么?」 「有很多,不过要用你听得见的方式说明会有点困难。最容易懂的,就是你也能看见的这双眼睛和指甲。我刚刚说过,你的眼睛和指甲没有发光,在我看来很不可思议。」 琪卡指著这些部位。 「在我们的世界,像这样才是正常的。」 她说这是容易懂的规则之一,那么应该就不是天生会发光。我姑且点头,等候她继续说明。 「简单扼要地说,我们为了╳╳,眼睛和指甲都被著色。」 「呃,为了什么?」 「区别?判别?」 「喔,我懂了。」 也就是说,这是某种标识。 「依照规定,每个国家都要著上各自的颜色。为了区分敌我,所有国民一出生就会被著色。话说回来,这其实是国家之间彼此相邻、不同国家的人杂处的时代留下来的,现在只是用来认出想要混入自己国家的士兵。太阳落下、四周变暗之后,也不会继续打仗。」 原来如此。我试著想像琪卡所在之处的地图。分隔各个国家的,有可能是荒野或海洋,或者是这个世界没有的东西。 「你提到士兵,也就是说有军队吗?」 「没错。有专门以战斗为工作的人,由那些人决定╳╳的日期和时间。」 「什么日期?」 「呃,就是攻击的日期和防守的日期。他们会轮流在对手的国家和自己的国家进行战争,所以要决定哪天是攻击的日子、哪天是防守的日子。攻击的日子只有他们离开,所以不会有事;不过在防守的日子,就得像这样躲到避难所。」 「原来如此,所以你才会有些日子在这里、有些日子不在。」 琪卡的脚趾甲移动到长椅上。她此刻大概是抱膝坐在长椅上。 「这么说,今天在地面上,你们国家的军队正在进行防守战吧?」 「嗯,我想大概快要结束了。」 我因为琪卡即将离开而感到寂寞,另一方面也从她的声音感受到,两人对于战争这个词的价值观并不相同。 「啊,你也许在替我担心,不过就连作战的人也不太会死掉。虽然我不是很清楚,不过╳╳方面也有经过研究,最近都不会进行造成双方太多伤亡的行为。」 「哦,这样啊。」 我心想杂音部分应该是类似战术的意思,因此没有询问。 「不过如果不杀害对方,要怎么决定战争胜负?」 「有一定的╳╳╳───嗯~就是目标物。那是一个又圆又大的东西。只要攻方把它搬到国外就赢了。如果在时间内没有被搬出国,就是守方获胜。」 这是什么鬼方式?比我想像的更……怎么说呢,就像是用游戏决定胜负,让我感到很惊讶。即使如此,照她的说法,有时仍旧会出现死者。 「虽然这么说不太妥当,不过听起来,好像是胡闹的大人想出来的游戏。」 「这就是胡闹的大人想出来的游戏。死者虽然不多,但是还是会有人死掉,受伤的人更多。屋子和其他东西都会被破坏,我们的生活也会受到干扰。在决定规则的时候,乾脆停止战争就好了。」 这是我第一次听到琪卡充满感情的声音。平常这样的声音会伴随表情,因此感觉很新鲜。这大概就是她愤怒的声音。虽然只听见声音,但是愤怒却带有质感,宛如强硬地渗入心灵的墨水般。 「我曾经想过───」 琪卡声音中的愤怒消失了。由于看不见表情,因此我也无法拿捏切换的时机与变化幅度。 「搞不好你在听我描述战争规则之后,会引导你的世界避免造成大量死亡。也许是为了改变你的世界,我们才能够在这里对话。如果是这样的话,那么也许我的世界真的就是你的世界的未来。」 姑且不论时间轴,说我会成为指导者,未免太天马行空了。我不认为自己有足够的份量,可以去阻止人类愚行的累积导致的彼此残杀。 不过如果这个假设有部分是真实的,那么会产生一个问题。 「如果是这样的话,现在已经达成目的,我们或许就无法再见面。」 我自认只是在表达可能性存在的事实,但琪卡却回应: 「如果变成那样,我也很遗憾。」 看来我的表情和声音似乎表达出对于和琪卡离别由衷感到惋惜。我发觉到这一点,不禁感到羞愧。我当然是因为完全不认为自己的目的已经达成,才会做出那样的反应,不过如果因此被误认为亲切友善的那种人,感觉就会被低估,让我感到有些懊恼。不过知道琪卡也不讨厌见到我,算是一件好事。 「啊,警铃响了。」 琪卡突然捂住耳朵。她似乎很害怕这个声音。如果是战争结束的声音,不是应该很正面吗?我听不见这个声音。 「那是什么样的声音?」 「……原来你听不见。真羡慕你。那是很讨厌的声音,好像会震动╳╳一样。」 「震动什么?」 「呃,肚子里面?」 她指的大概是内脏吧。或者也可能和内脏不太一样,是某种我所不知道的认知人体内部的方式。 琪卡站起来,完全没有因为目的达成之后有可能无法再见面而显得犹豫,朝著墙壁踏出第一步。我从脚趾甲的移动得知她的动作。 「琪卡,下次见。小心不要被发现。」 我无法留下在另一个世界拥有自己日常生活的琪卡。我只能尽可能期待下次的重逢。 出乎意料的是,她回头看了我。两人四目交接,她眼睛的光芒无疑变化为笑容的形状。 「香弥,下次我想要听你谈谈自己。」 原本就在黑暗中的她只留下声音就消失了。我独自被留下来,看看手表,今天聊得比之前都来得久。虽然是聊战争之类不安稳的话题,不过能够听到琪卡谈她所见所闻,是很大的收获。当然我也还不能完全排除她在说谎,或这一切都是自己幻想的可能性。 不过我触摸到她了。 我的确感觉到冰冷的指尖滑过我的手的触感,被触摸的痕迹彷佛还留在肌肤上。我缓缓地站起来,不想要让这个感觉溜走。 我走出候车亭。外面的氧气浓度比候车亭内高很多,让我感到难以呼吸。我又回到了这里。 我试著想像───如果就如琪卡说的,我们住在完全不同的世界,那么她会回到什么样的地方?她说她那里还是白天。她会进行战争之后的整理工作吗?或者会觉得已经习惯了,毫不在意地继续过自己的生活?在那个世界会下雨吗?今天是冷还是热? 我决定先回家,整理目前为止听琪卡谈起她的世界的话题。姑且不论我能不能改变这个世界的战争方式,也许我能够找到让我的人生变得特别的线索。 走在回家的路上,我自觉到一件事───我再一次发觉到自己的无趣。 我好久没有在谈话中感到兴奋。还没达成任何目标就感到兴奋,可见我果然只是这点程度的家伙。 ※ 进入三月之后过了十天,季节已经完全变成春天了。我对于四季变化并没有特别的情感,不过感觉到明确的时间流逝,内心不免也感到焦急。 自从上次见面之后,我还没有见到琪卡。也许只是刚好时机不对而没有见到,不过我也担心会不会真的是被当成已经达成目的了。 我知道担心这种事也没用,因此我姑且先来思考有意义的事情。 虽然还无法确定,不过琪卡描述的内容显然不是我所知道的世界。琪卡说的当然有可能全都是谎言,但我也无从确认。即使我被骗了,现在也只能选择相信。至少我不认为她谈到战争时愤怒的声音是假的。她或许真的活在和我们不同的空间。 我也想到,或许是因为战争结束,她才不再出现在作为避难所的那个地方。不过照这个想法,如果想要重逢,就等于是希望琪卡的世界发生战争。要是我能够真心期待他人不幸、为此感到高兴就算了,但是我知道凭自己无趣的个性,一定会半吊子地同情别人,因此决定不去思考这样的可能性。 我不只是晚上、就连傍晚也会固定去公车站,但琪卡仍旧没有出现。她说过太阳下山之后就没有战争,也就是说她不会在晚上前往避难所,因此我在白天的公车站见到她的可能性很低;不过因为不知道两地时差多少,所以也没办法很肯定地这么说。 我每天依旧会去跑步。和以前不同的地方,就是我开始注意跑步时的最佳心跳速率,另外也改变前往那座公车站的跑步路径。注意到心跳速率是因为获赠手表,改变路径则没有特别的理由。如果我有写日记,拿去偷看的人一定会很快就感到厌倦。我就是过著这样的每一天。 我今天也开始跑步,然后逐渐增加速度。戴在手腕上的手表似乎会纪录运动强度与心跳速率的关系,并且逐渐提升心肺功能。手表已经输入各项设定,如果跑得太快、心跳速率达到一定的数值就会响起,提醒我注意。 如果一直进行对心脏造成过度负担仍继续奔跑的训练,会不会达到不同的境界?濒临生命危机的锻炼,是否能够吹散潜藏在爽快感深处的无聊? 要不要试试看?我萌生这个念头,正准备稍微加快速度,就看到前方有一张熟悉的面孔。虽然不想要被发现,但事与愿违,对方举起了手。我没办法选择忽视,只好放慢速度,回了声「嗨」。我当然打算直接跑过去,但是教室座位在我前方的田中却问:「你在干什么?」她竟然想要跟正在跑步的人展开对话。我不禁停下脚步。 「干什么?你看了还不知道吗?我在跑步。」 或许是因为开始增高的心跳速率,我用比平常更快的速度回话。 「我当然知道你在跑步。我是在问你为了什么目的在跑。」 「你又没这样问。」 算了,继续反驳也没意义。 「我跑步的目的就是为了跑步。」 「你在说什么?还有,既然是目的的话,就应该摆出更开心一点的表情嘛!我正在蹓狗。」 我又没问,而且自己看就知道了。 虽然这么想,不过我还是稍微瞥了一眼田中脚边的狗,那只狗就跟我对上视线凑过来。田中应该要好好把牵绳位置固定在手中,可是她却配合狗的动作,把手臂往我这边伸过来。 我观望一阵子,这只狗似乎也不打算离开我脚边,因此我心想它或许是在催促我,便摸了摸它的头,但它并没有因此满足而回到田中身边。 「这家伙没什么忠诚度,跟谁都可以亲近。」 应该是受到饲主薰陶吧?而且它应该也没有跟我亲近。不过不论是田中或狗,我都不希望被亲近。 「话说回来,铃木,原来你都在这一带跑步。」 我不久前才改变路径,没想到竟然会和田中的散步路径重叠。 「我今天第一次到这一带。」 我又没问。不过听她这么说,大概没有固定的路径吧。 「前几天不是有打雷吗?当时闪电好像劈中一棵树,所以我想要去看烧焦的树。」 这种行为才令人怀疑目的何在吧?我知道就算问田中「看了要干么」,也不会得到有意义的答案,因此我没有问她。 「铃木,你要不要一起去?反正你很闲吧?」 「不去。我在跑步。」 「反正你是因为没事做,所以才在跑步吧?」 我就说,你不要想也没想就提出触及他人核心的问题! 「啊,对了。」 看到田中似乎还有话要说,就姑且等她继续发言───这就是我半吊子的地方,实在很讨厌。 「我看到和泉了。」 没错,很讨厌。我真的很讨厌说话毫无思虑的家伙。 我不知道田中期待我出现什么样的反应,不过我决定不要认真回应。 「这样啊。」 「你们还有联络吗?」 「没有,不过还活著就好了。」 「嗯,我也只是进行目击报告而已。」 田中说完她想说的话,就牵著狗离开了。那只狗特地被拉去看烧焦的树,一定也感到很困扰吧?被他人擅自断定「一定会有兴趣」而被带去看,就会产生反感。那只狗如果因为产生反感而咬田中,那也是无可奈何的。 我想到扫兴这个词,然后又想到不对,基本上我本来就对跑步这件事没什么兴趣。我只是因为和田中对话之后被削弱气力,因此停止挑战心跳速率。我打算照平常的方式跑步,前往公车站,然后像平常一样回家。 和泉。 都是因为田中,使得这个平常不太注意的名字一直停留在视野中,非常碍眼,也妨碍到我跑步。不过也没有太大的障碍。 我重新期待著今天一定要见到琪卡,前往夜晚的公车站,但今天在候车亭迎接我的,仍旧只有无可言喻的黑暗与寂静。 2 ※ 琪卡在五天之后才出现。虽然没有太大的关系,不过学校已经进入段考期间。我听著母亲一如往常的声音在背后说「小心不要被发现」,今晚也前往公车站。我打开候车亭的门时,并没有看到琪卡。我失望地重重坐在长椅上,立刻就看到视野角落闪了一下。我望过去,看到期待许久的光芒。 「香弥,我们又见面了。」 幸亏琪卡先发出平稳的声音。如果是我先开口,或许会因为累积到现在的期待,发出破碎的声音。 琪卡对于我的在场似乎没有特别的感想,在长椅坐下。她照例坐在我右手边的老位子。 「琪卡,你现在坐在什么上面?」 我为了隐藏自己的慌张及过度的喜悦,不小心问了无关紧要的问题,不过我的确很在意这个问题。我此刻坐在木制长椅上,不知道琪卡的情况如何。 「我坐在╳╳上面。」 「抱歉,马上就要问你了。」 「呃,很长的椅子?」 「我知道了。那就跟我一样。」 也许琪卡所在的避难所和这间候车亭的形状很相似,因此以某种形式影响到两人所见的世界重叠在一起。 「你这么久没来,是因为没有战争吗?」 这回我总算问出事先准备的问题。如果琪卡说没错,那么我可以预见自己会在心中某个角落期待战争,不过我还是必须知道琪卡出现在这里的规则。 「不是。」 我松了一口气。这一来我就不需要期待琪卡周遭发生不幸。我不用自觉到了解规则之后感到迷惘的自己无趣的个性。 「住在远方的家人过世了,因为事发突然,我就过去帮忙处理杂务。在那里的时候,我跟大家一起去大型避难所。」 「过世是因为战争吗?」 「不是,是因为生病。她是我的╳╳,不过我们没有聊过多少话。」 「你刚刚说你们的关系是什么?」 「她是我爷爷的妹妹。我的家人当中,从事参与战争的职业的人只有我哥哥,所以有可能因为战争而死的,也只有我哥哥。」 面对冷静分析并说明「因战争而死的可能性」的琪卡,吐槽说「你怎么说得这么轻松」很简单,不过未免太不尊重对方的心情了。不论是在同一个世界,或是不同的世界,人与人之间几乎不可能真正产生共鸣。 「对了,我们上次道别的时候,我也说过,下次见面想要听你谈谈自己。」 「嗯。」 这个附和虽然有些随便,不过我也有同样的打算。我并不是想要聊自己的事,而是想要答覆琪卡想要知道的任何问题,相对地也希望询问有关她的事。这是平等交易。如果不是为了这样的理由,我才没有表现自己的癖好。 「首先───」 她想要问家庭组成分子,或是过去的经历?这些都是了解彼此是什么人物的资讯。 「香弥,你喜欢什么东西?」 我原本已经做好心理准备要回答,这时却说不出话来。 喜欢什么东西?这个问题太过抽象,更何况我也无法理解一开始就问对方的喜好有什么用处。 「喜欢的东西……是指喜欢的食物吗?」 我试图主动将问题变得更具体。 「香弥,你最喜欢的是吃东西吗?」 不讨厌,不过我并不是在主张───比方说兴趣是吃美食,或者一天当中最期待的就是吃饭之类的,因此我摇摇头。 「不是这样的。如果是问兴趣,勉强要说的话,我每天都会跑步。」 「跑步的时间,就是你在一天当中最重要的时间吗?」 「不是……」 如果问是不是最重要,其实也不算是。我只是以为琪卡在问兴趣,因此就回答除了食衣住行以外每天主动做的事情。 既然否定了琪卡的提问,我就应该要提出真正在一天当中最重要的时间,可是我却想不出来。不论是什么样的时间,扪心自问是不是最重要,其实都不是那么重要。事实上,我也不认为在自己这么无聊的每一天当中,会有最重要的时间存在。 从某方面来看,其实来到这里就是我最重要的时间,可是我没有说出来。我不想要被当成觉得跟别人说话很重要的无趣的人。 「我一时想不到。琪卡,你在一天当中,会很明显地有最重要的时间吗?」 如果她说是此刻在这里的时间,彼此的目的就一致了───如果说我内心丝毫没有这样的期待,那就是谎言;但是另一方面,我也不希望琪卡会说出这种无趣的答案。 「我───」 我原本预期会不会又是我听不见的单字,不过却猜错了。 「也许是睡觉之前,在自己的房间独处的时间吧。」 我心想,这个回答还真像个普通的女孩子。真遗憾───我内心闪过这个太过自私的感想,立刻驱逐这个念头。我还没有听她详细说明。 「我可以问你为什么最珍惜那段时间吗?」 「嗯,因为它完全属于我。」 这个回答就好像出现在故事里的世界统治者。 「我喜欢在我的房间和脑袋里的东西。房间里有重要的╳╳、书本和音乐,还有过去写的日记;脑袋里有不会被任何人看到的想法和感情。没有人会擅自进入我房间,或是窥探我的脑袋。表情也不会透露任何秘密。我喜欢可以只为自己存在的那段时间。我真正的世界就在那里。」 琪卡体贴地问我,说了这么多有没有听不清楚的单字,因此我便问她,房间里除了书本、音乐和日记还有什么。 「就是用气味来感受故事的东西,要怎么称呼呢?」 「类似香水吗?」 「不是,跟香水不一样,是透过气味联想到风景和人物。组合好几种气味,可以让人感受到故事。在你们的世界里没有这种东西吗?」 应该没有。即使有,我也没有听过。我尽可能想像那是什么样的东西,虽然不知道正不正确,不过还是姑且记下来。 话说回来,换个角度来想,琪卡的答案未免太过专注在自己的内心世界,感觉有些封闭。 不过我立刻想到: 「你是因为自己居住的地方处于战争中,很少出门,所以喜欢自己的房间吗?」 我猜想,也许是因为她活在特殊环境形成的文化当中。 然而我的推测错了。 琪卡发出「唔~」的声音,似乎在寻找适当的说法,接著她说: 「呃,应该跟战争关系不大。我喜欢房间的理由,是因为那里没有任何东西是我被迫要喜欢的,而且我也可以一直保持那样。或许其中也有像洗脑般一直听的音乐、╳╳、刚刚说的像气味的东西,不过即使相逢的理由有很多种,喜欢上的契机却从来不是自己以外的任何人。所以才很重要。」 我大概能理解她想要说什么,不过我们对于房间的价值观却大相径庭。对我来说,自己的房间只是个箱子,可以躲雨、睡觉,而且好歹不会让其他人看到自己。不过当我处在属于自己的那个空间里,就等于是被无趣的自己监视,让我感到窒息。 「香弥,你想不出最重要的东西,是因为拥有一切,还是什么都没有?」 这段话照例因为看不见对方嘴巴而察觉不到开口的瞬间,只听见声音突然传来,让我的脑袋有些迷惑。这回我即使在脑中咀嚼声音的意义,仍旧无法理解问话的用意。不过如果可以无视问话用意来回答,那么答案早已决定了: 「应该是什么都没有。你为什么这样问?」 「我猜想,你想不出重要的时间,或许是因为你的时间被某样东西完全占据,要不是很充实,就是很空虚。原来你属于什么都没有那一种。我可以问你『什么都没有』的意思吗?」 我想到琪卡有可能是误会了,为了避免不必要的同情,便加以说明: 「我不是指没有家人或是没有家的意思,也不是没有朋友或情人很悲哀的意思。只不过在我的生活当中,没有特别重要的东西。」 我也不打算胡乱去寻找。 「你这个人不会假装吧?」 我听不懂琪卡这句话的意思。 「你说『不会假装』是什么意思?」 「嗯,在回答这个问题之前,我想问你,你怎么感受到自己的生活当中没什么特别的?」 我只能老实回答: 「我打心底觉得很无趣。不过,我没办法用───比方说你提到的书本或音乐来填补,所以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办。」 「你真的不会假装。」 发光的眼睛彷佛忘了眨眼,凝视著我。我的脑袋开始慢慢理解琪卡所说的「不会假装」是什么意思。 「基本上,我们───我是指人类───虽然不知道跟你那个世界的人类是不是完全一样,不过至少在我的世界,人们大概都会一边假装一边生活。其中最大的假装,就是假装接受,以及假装喜欢。」 「……哦,我懂。」 在产生同感的同时感到佩服,那就是自以为是了。我虽然明白这一点,却感到惊讶:琪卡竟然将我平常想的事情化作语言,放在脑中。 「为了生活,『假装』是必要的行为,不是好或坏的问题,不过我很惊讶你并没有这么做。在你的世界,大家都是这样吗?」 「不是,大家都假装著生活。我也不是没有假装。」 我过去也曾经好几次假装。虽然没有发觉到是假装,但现在回想起来,应该就是假装吧。正因为是假装,最后才会觉得「原来只有这样」。仔细想想,借用琪卡的话,我或许就是为了遇见毕生都不用假装、也能感觉到特别的某样东西而活著。 「或许假装的时间比其他人短,不过我也在假装。只是感觉上不是为了生活而做的。」 如果能够为了生活做这种事,就不会被只想找理由欺凌他人的最低等的人类盯上了。这是我小学时的遭遇。 「我觉得我是为了找到可以不用假装的东西而假装。」 我自己说出口都觉得复杂。 「琪卡,你的意思是,你会觉得自己对于书本或音乐的喜好带有假装的意味吗?」 「没有,我是真的很喜欢。不过在房间以外,我也会假装喜欢各种东西。正是因为房间里只摆了不需要假装的东西,所以我才喜欢房间。」 原来如此。我比刚刚更了解她说喜欢房间的意思了。不过喜欢房间里的东西这样的心情,应该也只是琪卡在假装,只是她没有发觉而已。人生的空白不可能藉由他人的创作品来填补。 「对了。」 只有眼睛和指甲的对象使用「对了」这种词,仍旧让我感到很奇妙。人的感情和心情,或许比想像中更受到视觉的支配。 「嗯。」 「我知道家人和朋友,不过什么是情人?」 「咦?你不知道吗?该怎么说呢……就是谈恋爱的两人吧。」 「我也不知道恋爱是什么。」 从过去交谈的印象,琪卡应该不至于没有这方面的知识才对。这么说,也许我应该使用别的方式说明。 恋爱要怎么转换成其他的日文? 「怎么说呢……呃,真的该怎么说呢?就是两个人彼此喜欢并且交往。」 「跟朋友不一样吗?」 「不一样。虽然我也不知道界线在哪里,不过就词意来说是不一样的。」 我脑中浮现结婚、家人之类的词,不过并不必然会连结在一起。我想到「对异性的感情」这样的说明方式,不过应该也有不是异性的情况。 「跟朋友不一样的地方在于,大多数情况是异性之间的关系,而且恋爱是带有性欲的。」 「朋友之间应该也有性欲存在或不存在的情况。」 「的确……这个嘛,这样啊。」 到底该怎么说明才好?用日语说明日语,就好像在呈现自己平常如何理解这个概念,彷佛在被测试自己这个人的程度,让我不禁摆出防御架势。 琪卡似乎知道朋友这个概念,也提出了喜欢、性欲等关键词,所以如果她脑中存在著和恋爱相似的概念,只是用的词不一样,那么她应该已经可以猜到才对。她应该能够再度说出我听不到的单字。 难不成,在琪卡的词汇当中,没有恋爱这样的概念? 「琪卡,你知道结婚吗?」 「这个我知道。这是组成家庭的手段之一。」 「通往结婚的过程,在我们的世界通常是恋爱。」 「哦,那就跟我们不一样了。我们是朋友之间彼此不讨厌对方、而且刚好彼此都方便,就会结婚。」 「方便是指什么?」 「譬如说工作,或是住处的距离。你们除了这些之外,还要加上恋爱这个理由吗?那是什么东西?你说的过程中要做什么?」 「做什么?」 「会做些不会和朋友做的事情吗?」 我想起过去为了得到经验而决定谈恋爱、后来又立刻发觉到自己只是在假装的时期。同时我脑中也闪过一个名字,不过现在先别管它。 我以前也有可以称为朋友的对象,所以知道「不会和朋友做的事情」是什么。我想到几个,便在自己的常识范围内,选择可以在女生面前提起的话题。 「譬如彼此实际接触之类的。」 「我上次碰到你的手,该不会在你们的世界,属于不应该在这种关系之下做的行为?真抱歉。」 或许是琪卡在道歉时的习惯,眨眼的动作比平常拉得更久,光芒缓缓地明灭。我发现让她误会了,连忙否定: 「不是这样的,朋友之间应该也会握手。我不是指那个,而是指亲吻之类的。」 「什么是亲吻?」 光是说出「亲吻」这个单字,我都觉得不好意思,没想到还得说明这个行为。 「是指生孩子吗?」 原来她也知道这回事。话说回来,在琪卡的世界,留下子孙的方式也一样吗?如果她说小孩子是从地面长出来的,我该如何反应? 「不是,是要彼此接触,用嘴唇。」 我为什么要用倒装句来说? 「用嘴唇?」 「没错,用彼此的嘴唇。」 「这样做有什么意义吗?是类似做记号吗?」 「不是,并不是要留下印记之类的。」 说真的,到底有什么意义?我不懂生物学上的意义,至于心理方面的意义,连恋爱意义都不懂的我当然无法说明。 「在这个世界的其他国家,似乎也有用在打招呼的时候,不过在我的国家,应该是用来表达爱情吧。琪卡,你们不会做这种事吗?」 「不会。即使是对家人或朋友表达爱情,也不会这么做。」 原来如此,她也知道爱的概念。她曾说朋友之间也有性欲存在,或许只是朋友的范围认知比我们更宽广。搞不好我们只是刻意用言语把人与人的关系分得太细,徒增麻烦。 「香弥,你有相当于情人的对象吗?」 正当我在思考时,突然听见琪卡的声音。不过我之所以回了一声「咦」,不是因为脑袋无法认知,而是因为感到慌张。我对于自己感到慌张的事实也感到慌张。我的心思被过去的记忆与前几天田中所说的话拉走。 「没、没有。」 我回答得很不乾脆,不过至少在可以从眼睛和指甲辨识的范围内,琪卡并没有显露出怀疑的样子。 她只是接连提出问题,因此我便告诉她:情人通常是一对一的关系,同时有多个情人被认为是不好的行为,通常都会从朋友变成情人,而且也不是一辈子都不会改变。 「我以前也有过情人,只是分手了。」 我之所以主动提出来,是因为不想在被问到的时候感到心慌。 「不是情人之后,就会变成朋友吗?」 「有时候会,有时候不会,都有可能吧。」 至少我没有变成朋友。 我虽然觉得继续聊我的恋爱经验也没有意义,但是琪卡却似乎对她所不知道的恋爱这个概念很有兴趣。 「这么暧昧不明的关系,却只能一对一,感觉好奇怪。」 「我也不知道,也许大家都希望自己是特别的。」 那些家伙会激动地指控外遇,彷佛觉得自己是多么特别的人物一般。 「身为一个人的情人,就表示很特别吗?」 「大概很多人都这么想。不只是情人,就算是朋友之类的人际关系也一样。」 「原来如此。我不知道我跟香弥能不能称为朋友,不过我在这里的时候,眼中只看著你。」 她带著开玩笑的口吻,或许是想要让我高兴。我接受她的好意,不过很遗憾地,我并不会因为被某人说是特别的,就觉得自己很特别。 「谢谢。」 我自己最近不论是睡觉或醒著,都想著琪卡的事,不过即使对方没有恋爱的概念,我也很难启齿。 今天在警铃响起之前,我们有比平常更久的时间。我试著询问琪卡一天的生活模式。这是我一直在意的问题。我听著她偶尔掺杂听不懂的单字说明,想像她的一天: 早上起来,在用餐前先去在这个世界称为市场的地方买东西,回来之后和家人一起吃即使她说明了我也不太懂的东西,做家事,如果是「守方的日子」,就会在事前得到联络的时间前往避难所。战争开始时间有可能是午餐前或午餐后。跟我见面的这个场所,据说是琪卡离家最近的个人避难所。这天的战争结束之后,如果屋子周边被弄乱就要整理收拾,不过幸运的是琪卡的家距离重要地区很远,所以很少会受害。战争结束之后、以及没有战争的日子,她就会出门去帮忙负责管理书本的父亲工作,回家之后就吃晚餐、睡觉。她也曾经去上过在这个世界称为学校的地方,不过十六岁就毕业了。 琪卡对这样的日常有什么想法? 「我觉得无所谓。」 「无所谓?什么意思?」 我无从判断「无趣」和「无所谓」是不是同样的意思。 「我只是为了要持续思考、感受才过生活。为了在脑中思考只属于自己的想法、从书本和音乐感受到各种情感,必须要有身体和生命才行。这就是我生活的理由。身体是让我可以继续保有心灵的容器。每一天都只是为了让身体活下去而过的,所以无所谓。」 这样的说法和觉得日常很无趣不一样。她既没有虚构日常的重要性,也没有感到悲观,而是一开始就觉得无所谓。听起来是这样。 「你是指,活著这件事本身没有意义吗?」 「如果死后也能思考或感受,那么也许活著就没有太大的意义吧。不过死了之后或许就不能打开书本,甚至连存在都有可能消失。既然不知道会怎么样,目前就只能活著。而且死后大概也没有自己的房间。所以我讨厌有一天也许会夺走我的思考和感受的战争或疾病。」 听到前所未闻的人生观,我不禁感到有些佩服。之所以不是打心底感到佩服,或许是因为我怀疑这种想法在琪卡居住的地方或许很普遍。也因此,她有可能只是在陈述一般常识而已。 「香弥,在你的世界,像我这种想法的人很奇怪吗?」 「我虽然是第一次听到这种想法,不过我可以了解你的意思,所以不觉得奇怪。」 我讨厌以怪人自居的家伙。 「太好了。我很久以前曾经对╳╳说过这样的想法,结果被骂了。在我的世界,活著这件事本身就被当作是最重要的。能够对了解我的意思的人说出来,虽然不会因此改变我的世界,不过还是很高兴。」 琪卡眼睛的光芒变细。 「香弥,你有没有什么话是平常不会对其他人说的?如果你不介意,就告诉我吧。」 让别人看见自己的内心,不会有任何好处。我明知这一点,对于琪卡的提议却感到犹豫。我并不想要说出想法并得到共鸣,也不想要被称赞很有趣。我之所以会有些犹豫,考虑要不要让她看到平常绝对不想被看到的部分、该不该告诉她自己心中的想法,是因为这里是公车站的候车亭。 「我一时想不起来。」 「这样啊,那我就帮不上忙了。不过你跟我都应该记住,自己有可以倾诉内心话的对象。」 我并没有表示赞成。我不想说谎。 我不能让她说「帮不上忙」。我会给她某样东西,也必须从她那里收下某样东西。 但是我发觉到,当她断言帮不上忙的时候,自己松了一口气。为什么?或许是不用负起责任让我感到轻松吧。 「那就来谈谈在你的生活当中最近发生的事。不论是多琐碎的事都可以。」 「好吧,不过真的没什么,顶多只能聊聊天气。比方说前几天附近的树被雷劈中了。」 「真的啊?在距离我家可以走过去的地方,也有一棵树被雷打中。那是我很小的时候就有的树,所以我就去╳╳了。」 「你说去做什么?」 「呃,就是分解之后,领取碎片拿到家里的╳╳焚烧。家附近的树因为战争著火的时候,也会做同样的事。这是从以前就留下来的莫名其妙的规定。」 我心想她大概不希望被打断太多次,因此没有问家里的什么东西。反正一定是类似暖炉的东西吧。我心想,到处都有些莫名其妙的传统习俗。 「打雷的时候好像没有下雨,不过明天大概会下雨。」 「我们这边好像是晴天。」 「啊,对了。对不起,我无意中就觉得两人好像待在同样的地方。」 琪卡发出节制的笑声。我不想要打破这样的笑声形成的祥和气氛,但还是很在意这个问题: 「雨天也会打仗吗?」 「雨天我们没有闲功夫去躲到避难所,所以往往会取消。」 如果这么体恤国民,一开始就不应该发动战争。我可以理解琪卡愤怒的心情。在我的世界,各家媒体也每天在谈论面对战争该如何做好心理准备,实在是太愚蠢了。不要发动战争不就好了。 我不知道距离警铃响起还有多久的时间。即使问琪卡,她也只说不一定。既然不知道还有多少时间,也不知道还有没有下一次,我就必须从琪卡那里吸收有益的资讯。不过我很难判断什么是有益的。 最后几分钟,我询问琪卡先前提到的兴趣───用气味感受故事的游戏。如果是这个世界没有的东西,或许可以派上某种用场,我自己也可能会迷上那种游戏;不过听她用言语说明藉由个人感官来感受的娱乐,也很难光凭想像去理解。 「我下次带来吧?」 「规定方面没问题吗?」 「应该没关系。又不是气味很强烈的东、西……」 说到一半,琪卡的指甲举到脸的旁边。警铃响了。 「下次见。」 琪卡只留下简短的几个字,就照例消失了。 光凭这三个字,我们约定了重逢───明明不知道有没有下一次;明明两人有可能再也无法认知到彼此,只能在各自的场所继续生活───也因此,或许说「不小心约定了」比较正确。约定是麻烦的累赘。我不小心让琪卡承担约定,自己也不小心承担了。 不过即使担心也无济于事,因此现在只能期待重逢,以及或许能够体验异世界文化的未来。 我站起来,走到外面才想起一件事。 我开始觉得琪卡并不是幽灵或想像中的人物,而是活生生的生命。 此刻我还无从判断这样是好还是坏。 ※ 这个世界的战争也开始了。 无视于晴天的预报,外面正在下雨,不过这个世界的战争应该不会因此而取消。 即使发生战争,国民的生活也没有剧烈的变化。也因此,我没有去思考战争,而是去思考突然下起这场雨的意义。 平庸的我心想,下雨、打雷,还有爷爷的妹妹,或许都…… 我所在的地方和琪卡所在的地方之间,或许除了公车站以外,还有其他重叠的关联性。 虽然不知道何时才能再见面,不过下次见到她的时候,我打算要确认各种问题。 在下雨的日子,原则上我不会出门慢跑,而会在家里进行肌肉训练,但是我不想错过和琪卡见面的机会,因此即使只有晚上,我也必须要去那个公车站确认才行。 晴天的预报骤变为豪雨,再加上早上并没有下雨,所以许多学生都慌慌张张地联络家人,或是决定在雨停之前守在学校不出去。我因为把折叠伞放在置物柜里,所以准备去拿那把伞迅速回家。那东西难得能够发挥存在价值,应该也不枉生为一支雨伞吧。雨水能够带给雨伞存在价值,也能在琪卡的世界阻止战争。 我想到和泉很讨厌「雨女」、「晴男」类的词。和泉想要否定的,或许还包括人类企图预测天候这么具有影响力的东西、企图揣测天意的愚行───不过这种想法或许太高估她了。毕竟我们都是平庸的人。 今天斋藤比我更早离开教室。我一如平常两人之一会做的,追随她的背影,安然无事地到达鞋柜。 我等斋藤换上鞋子、离开鞋柜,自己也换了鞋子,就跟平常的流程一样;不过当我把室内鞋放入鞋柜、转向出口的方向,眼前却发生和平常不一样的现象。 斋藤不知为何停下脚步,呆站在出口前仰望天空。我还来不及思考发生了什么事,她似乎就对自己停下脚步感到羞耻,打算直接踏入雨中。 「喂!」 因为是反射性地叫出来,所以声音有些粗暴。看到眼前有人打算要淋成落汤鸡,我不免会觉得置之不理几乎等同于暴力。如果斋藤没有停下脚步,那也就算了,我没有义务要去追她。我只期待她稍微猜到我在叫她并回头,不过当她实际回头,我却感到满意外的。 「你可以用这个。我还有另一支伞。」 我走过去递出折叠伞。她似乎也为我的行动感到意外,睁大眼睛看著我的脸。 接著再度让我感到意外的,就是斋藤以颇为清晰的发音说「谢谢」,接过伞打开,走入雨中。我还以为她会跟我推辞一阵子,或者完全忽视我。斋藤确实地和我沟通,让我感到意外。除此之外,我感受到这段沟通的底层存在著「因为怕麻烦才接受」的气氛,也让我有些在意。那是我自己在平常生活中的行动原理之一。 话说回来,我说有另一支伞是骗人的。 在这天之后,过了整整一个星期,天气才放晴。学校已经进入春假,过了假期,我就要升二年级了。 学年对我来说都无所谓,不过对于遇见琪卡之后过了一个月这件事,我则深入思考。起初我以为在一两次的机会之后,一切就会结束,不过最近我开始觉得,我们之所以能够见好几次面,或许还是有某种意义。虽然不知道两人的关系何时会结束,不过连结我们的某样东西或许在等待必然会产生的「特别」……这个想法也很天马行空。 天气放晴后过了两天,琪卡出现了。 「我把╳╳带来了。呃,就是有气味的那个。」 她似乎无法找到适当的替代说明,从看不见的嘴巴位置传来笑声。从我们第一次见面以来,琪卡给我的印象也稍微改变了。 「哦,谢谢。」 「这个其实应该要沾在布上之类的,不过你应该看不见,所以我就沾在指尖给你闻,好吗?」 「嗯,只要你不介意。」 那东西大概是放在琪卡旁边。我观察她拿起那东西的动作,想像那是类似小瓶子的东西,不过光从指甲的动作很难猜到形状。我明明凝神注视,却只看出不久之后琪卡摩擦指尖的动作,这才理解到沾在手指上的动作不知何时结束了。 我站起来,稍微往右移动并重新坐下,把自己的鼻子凑到接近琪卡手指的位置。当我接近她,就感觉到有人存在的气息变得浓郁。 「我选了下雨的场景。你闻闻看。」 发光的指甲排成一排伸向我。我小心避免被琪卡的手指戳到眼睛,把脸凑过去,小心翼翼地用鼻子吸气,就闻到了气味。 这是我不曾体验过的气味,让我想到「难以形容」正是指这样的情况。的确如琪卡说的,这不是很强烈的气味,也不会令人感到不愉快,但是如果要问我好不好闻,我也无法回答。这个气味既不是甜也不是酸,不是「雨」这个词带给我的想像。这到底是什么味道? 「怎么样?」 琪卡问我,我便把脸从指甲移开。 「我第一次闻到这种味道。」 「你的雨天场景是什么样子?」 「没什么。」 琪卡把手缩回去。她的眼睛角度改变,或许是因为歪著头。 「我没有联想到任何东西。我没有像你说的那样,在脑中浮现景象。」 「也许我应该多沾一点。」 琪卡再度重复先前的动作,把指尖伸向我。我虽然多少可以想像到结果,不过还是有些希望自己猜错,因此再度把脸凑向琪卡的手指。 「嗯,虽然是很奇妙的气味,不过怎么说呢……就好像不知道哪里在痒一样,我无法掌握这是什么样的气味。感觉自己的脑袋没办法处理。」 「也许是你的世界没办法处理这个文化吧?」 「也有这个可能。」 我很遗憾自己无法感受到它。显然我无法像琪卡那样享受这个游戏的乐趣,遑论会不会迷上它。不过能够体验到「无法感受」的感觉,也弥足珍贵。这件事似乎也提高了琪卡不存在于这个世界的可能性。 「顺便问你一下,你从这个气味感受到什么样的场景?」 琪卡无言地把自己的手指举到眼睛下方的部位。实际上这是我首度知道她的鼻子在那里。看来她的脸部外观果然和人类相近。 「在森林里。」 「嗯。」 「一个女生走在茂密的森林里时,下起了毛毛雨。因为雨势很弱,所以几乎所有雨滴都在到达女生之前就被枝叶接住。可是过了一阵子,从某处传来很大的声音。因为声音的震动,使得积在树叶和树枝上的雨水同时落下来,淋湿那个女生。这就是我想像到的场景。」 我试著去想像琪卡描述的场景。虽然能够自己想像出这样的场面,不过和琪卡想像的叶子颜色、女孩表情,还有雨量应该都不一样。我想到这或许就是这个游戏的本质。基本上,创作品总是会有一定程度的留白,交由接受者自行想像;这种从气味感受故事的娱乐,想必比小说等具有更高度的自由。或者也可能是在琪卡的世界,人们能够以我们无法想像的方式掌握气味并感受乐趣。 「在你的世界,大家都会从这样的气味联想到下雨吗?」 「大方向是一样的,不过我会试图感受故事的细节,在把想像化为文字的时候,我的内容也总是会比其他人的更长。所以说,我大概比一般人花更久的时间体会这项乐趣吧。」 就我至今所掌握的琪卡个性,我可以理解这个说法。 「这种气味是怎么做出来的?」 「有专门制作气味的人,称为╳╳╳╳,由他们花时间制作故事。这是很特别的工作。」 听不见的部分大概是职业名称,即使再听一次大概也听不出来,因此我便没有追问。我忽然想到琪卡会不会也想从事这样的工作,便开口询问她。她大概把头歪向一边回答: 「这个嘛……比方说,如果没有人能够做出最适合我房间的气味,那么我也许会想要自己做,不过要当成工作的话,就得考虑到接受者会怎么想,所以我觉得自己不适合。我只为自己思考、感受的事情生活。」 「原来如此。」 我喜欢琪卡这样的想法───不,也许没有到喜欢,不过我很感兴趣。我发觉到琪卡和我的想法就某方面来说是重叠的。 不知为何,这时我想起一件事。 「对了,琪卡,我有一件事想要跟你说。」 「嗯?什么事?」 「是关于天气,还有亲戚的事情。」 我把在某个下雨天想到、并且一直在思索的事情告诉琪卡。 简单地说,就是除了这座候车亭之外,我和琪卡所在的场所会不会还有其他重叠的部分。这一点也扩及到周遭发生的现象。我开始认为,搞不好两个不同的世界就像镜子一样。因为太过天马行空,所以我刚想到的时候觉得很丢脸,不过还是值得把这个可能性告诉琪卡。 就如我所预期的,琪卡完全没有表现出鄙夷或不屑一顾的样子───不过或许只是我没看见而已。 「在我居住的地方,天空也乌云密布,直到太阳下沉七次为止,所以或许有这个可能。另外像打雷那次也一样。不过如果有多一点的证据就好了。最近你身边有没有发生什么事?」 「学校开始放假了。」 「我这边并没有特别放什么假。」 我想到之前她曾经说过,她已经从学校毕业了。既然如此,就得找已经没有上学的琪卡有可能遇到的情况,才能进行比较。在我宛若剪贴复制的日常生活中,发生过什么特别的事吗? 「你有没有做平常不会做的事?」 听到这个问题,我第一个想到的是跟琪卡完全无关的事件,让我不禁对自己感到莫名其妙。 「这个嘛……应该没有。」 「这样啊。唔~」 琪卡闭上眼睛,双手在大腿一带前后移动。我原本以为这是她的习惯,不过她该不会是觉得冷吧?不论如何,对话陷入停滞。我想了一下,觉得与其浪费时间,不如多挖掘新的可能性,因此就试著对琪卡说出刚刚想到的事件。 「你知道雨伞是什么吗?」 「嗯,就是下雨天撑的那个。」 「虽然是无关紧要的话题───」 「你说的话绝对不会无关紧要。」 我有一瞬间说不出话来。 「这真的是微不足道的事情。上次跟你见面的隔天下了大雨。我看到平常不太讲话的同学没有带伞,就跟她说话,还把伞借给她。」 我内心想著:就是因为这样。 基本上,我周遭的世界不会背叛我无趣的预期。 然而或许因为这里是公车站的候车亭,或许因为对方是琪卡,我在黑暗中听到跟我的预期完全不同的回应。 「看吧,这不是无关紧要的话题。」 这个声音听起来像是在压抑惊讶、装出微笑。她的眼睛变得圆滚滚地看著我。 「我那一天刚好也遇到在战争中战斗的人。平常我绝对不会跟那种人说话,不过因为下起了雨,我就把伞借给他。」 「这───」 就这样说两个世界产生共同点,未免言之过早。这种事仍旧有很大的可能性是偶然,不过也不用立刻否定。 「你为什么平常不会跟他们说话?」 我自己问了也觉得这个问题本质上是不需要的。我之所以在意这一点,是因为不希望她的行动理由是基于歧视。既然如此,不问的话就能保持和平,不过如果想要认同某人并与之交往,除了不放弃的机会之外,也必须要有放弃的机会。 「我猜自己大概是害怕彼此沾染到对方意识的气味。」 「意识的气味?」 「嗯,气味。譬如我只为自己的想法而活的意识───类似粒子的东西───要是沾附到他们身上,我担心当他们真的遇到生命危险的时候,那个气味会妨碍他们为某人活下去的意识;另一方面,我也害怕他们为他人战斗、活下去的意识会把杂质带入我的房间或脑中。虽然很任性,不过我就是为了这个理由,平常都不跟他们说话。」 「那为什么你还要───」 我不需要说出「跟那个人说话?」的部分。 「因为他身上只有下雨的气味。」 听到这个声音,我首度因为无法有效得到资讯以外的理由,强烈地惋惜此刻看不见琪卡的表情。 声音传递的资讯量,远超出我所知道的。 我想要知道眯起来的眼睛周围呈现什么样的动作。我想要知道琪卡如何以表情掺合辩解、忏悔、温柔与快乐。 或者正因为看不见,才能让听者感受到语言中带有那么多的感情吧。 虽然我也无法确定,不过总之─── 我想要看到她的脸。 「香弥,你借出伞的对象是什么样的人?」 「呃,这个……该怎么说呢?我们虽然每天在同样的场所见面,不过我没有跟她说过话,也不打算跟她说话。她总是默默地低著头,除了必要事项以外不打算开口,所以我也不清楚她是什么样的人。」 我边说边觉得,这样的描述简直在表明她跟我是同类型的人,因此连忙想要撤回,不过琪卡却先插嘴: 「跟你完全不一样,感觉比较像是我借出伞的那个人。」 「这样啊。嗯。」 我一方面觉得斋藤跟自己当然不一样,另一方面却感到不安,想要知道琪卡究竟觉得我是什么样的人。毕竟我原本以为就如前座的田中所说的,在外人眼中,我跟本班的斋藤是同类型的人。 「不过即使我跟琪卡所在的场所彼此产生关联,有可能连这么琐碎的事情也会互相影响吗?」 「比方说,如果是以我和香弥为出发点,那么我们两人之间发生的琐碎的一致性,或许就会在渐行渐远当中成为巨大的一致性。」 如果这个说法是真的,就有必要了解所谓「琐碎的一致性」会波及到哪些事物。譬如是否只包括偶然发生的事件,或者能够刻意造成影响。也就是说,是刚好两人都借了伞,或者是因为其中一人借了伞,另一人才会借伞。如果是后者,彼此的行动就会逐一产生意义。 不过即使有某样东西使双方的世界产生关联,我也不赞同琪卡认为那就是我们两人的意见。像这种有可能撼动这个世界的契机,不可能是像我这么无趣的人物。 所以即使是事实,起点也应该不是我们,而是这间候车亭以及琪卡的避难所。这两个地方因为某种理由,联系了两个世界───这种想法还比较有可能。场地没有无趣与否的问题,所以即使平等地被选中,也不会感到奇怪。 「下次见面之前,我们各自做些平常不会做的事吧。」 「也好。找几个简单易懂的行动吧。」 就这样,我发现自己又承诺要维系不知何时会结束的这段关系。人与人之间的关系,是建立在有一天会遭到背叛的原则───也许是现在,也许是几十年后。也因此,即使我想要尽可能常常见面,我的意志也无法改变有一天会来临的离别。 比方说,我不知道这段关系会在何时何地、被不相干的现象或人物破坏。 那一刻会在我根本没有准备好的时候来临。 我听到「喀啦喀啦」的声音,一开始不知道那是什么声音。愚蠢的我完全舍弃了这个可能性。 也因此,当接下来的声音传到我耳中与脑中,我才察觉到这项危机。 「你在这种地方做什么?」 我受到强烈的心理冲击,屁股几乎要从椅子浮起来,还来不及想到要掩藏琪卡,就先反射性地去看声音传来的方向。奇妙的是,在我没有注意的时候,竟如此简单地容许外人闯入;但是在发觉到之后,神经就变得敏锐,一切都感觉像是慢动作。在看见打开门呼唤我的家伙脸孔之前,我对于对手身分思考了种种可能性。 当我们哑口无言地彼此对视,对方似乎也显得有些尴尬,彷佛自问自答般地以否定词的「没有啦」作为开端,继续说: 「妈妈说你最近很晚回家,让她很担心,所以我虽然觉得过意不去,还是跟著你过来,结果你进入这种地方一直不出来,我就担心你是不是在嗑药,不过看样子好像不是。嗯,那就好。」 哥哥───孝顺母亲的哥哥───似乎一方面真心感到抱歉,另一方面看到弟弟待在这种地方又觉得很奇怪,脸上露出腼腆的笑容。 我也不禁用「没有啦」这个词开启对话,是因为我们果然还是兄弟吗?我死都不肯承认这种事。并不是对哥哥有什么不满,而是拒绝让dna决定各种事物。 「我只是在休息。」 这就是我绞尽脑汁想出的回答。 我装出平常心,努力避免透露丝毫真实的心情给哥哥。 在此同时,我也拚命祈祷。 希望哥哥不要发觉到琪卡的眼睛和指甲。还有,希望琪卡不要说话。 哥哥和我不一样。他如果察觉到琪卡的存在,一定会立刻断定为灵异事件夺门而出,并且警告我再也不要接近这里。他也一定会到处宣传这里的事。这是最麻烦的情况。所以现在只能等哥哥什么都没发现就离开。 「我每次都在这里,或是更远一点的公园休息。」 「可是你为什么要在这么暗的地方跑步?我还以为你在跟坏人见面。」 还以为在见面───这就表示他没有发觉。 「我在想事情,所以没有人比较理想。而且我都会被家人跟踪了,要是做坏事的话,一定马上就被抓到。」 「说得也对。」 为了不给哥哥发觉到琪卡的任何机会,我连瞥都不瞥琪卡一眼。即使我什么都没说,她也保持沉默,或许是对突来的访客感到警戒吧。她应该能够顾虑到这种事。 「现在时间也晚了,要不要回去?」 我假装想了一下,然后摇头。 「不要。我晚一点再回去。要是一起回去的话,看起来就好像你被我蒙骗过去了。你先回去,告诉妈妈我是无辜的。」 这是逻辑完全不通的理由,不过哥哥却点头说「这样啊,我知道了」,然后体贴地说「不要待太晚。小心不要被发现」,然后走出候车亭。幸亏哥哥不像琪卡那样思虑周到。 我想到哥哥有可能折返一次,因此没有立刻说话,闭著眼睛一动也不动,调整自己的心情。我差点想要埋怨哥哥,不过问题在于我自己没有预先准备这种情况。我必须随时绷紧神经。 过了一阵子,哥哥似乎没有回来的迹象,因此我便站起来,关上敞开的门。接著我总算回头看琪卡的方向。 但是─── 琪卡的眼睛和指甲已经不在那里了。 「琪卡。」 没有回应。 「琪卡,你不在吗?」 还是没有光点。到处都没有。 我瞬间想到三个可能性。最期待的可能性,就是琪卡临机应变,闭上眼睛并用身体其他部分藏起指甲。但是她没有反应。 第二期待的可能性,就是在我和哥哥谈话的时候,警铃有可能响了。如果说连我都没有发觉到琪卡悄悄离开座位,哥哥当然也不可能会发觉到。虽然很遗憾今天不能继续谈话,不过只要等下次机会就行了。 然而我脑中也浮现最糟糕的一个可能性。 外人的介入,有可能切断这间候车亭与琪卡所在的地下室之间的连结。 如果联系这里与那里的条件,与这间候车亭、琪卡的避难所以及我和琪卡有关,而外人的介入要是断绝了这样的重叠…… 我感到全身冰冷,一阵晕眩。 「琪卡。」 我知道她大概已经不在这里,但还是忍不住呼唤。 她当然没有回应。 目前还不能确定发生什么状况。也许我想到的可能性都不是正确的。 但不论是什么理由,如果再也见不到她怎么办? 为了这种事─── 光是想像,我就感到眼前一片黑暗。 我还不知道连结我们的是什么。也许一开始就没有那种东西。 我无计可施,只能在离开前祈祷。 我只能这么做。 明明还没有达成任何目标─── ※ 「香弥。」 光是被呼唤名字,就感到如释重负───这辈子当中,我不知还会不会再遇到这种情况。至少在这个瞬间以前没有发生过。 自从哥哥闯入公车站的候车亭之后,过了两个星期,我已经升上二年级。 我打心底担心再也无法见到琪卡,甚至差点幼稚地迁怒周围的人。 也因此,如果我能够见到琪卡,我预定要明白告诉她自己的喜悦与忧虑,说明当时这里发生了什么事,询问琪卡突然消失的理由,不过最重要的是要庆祝重逢。我甚至连做梦都会梦见。 然而当我被呼唤名字时,脱口而出的却是完全没有预期的句子。 「琪卡,那是什么?」 琪卡在坐下之前,没有去看我指的那个部位───比她的脚趾甲稍微高一点、之前没有看到散发强光的部位───只是把手放上去。 「原来你看得见。」 我看得见。看得很清楚。 那东西的形状不像眼睛、指甲那么均匀,位在以人类来说是小腿的部位,重叠著大大小小的条状隆起,散发著比眼睛和指甲更强烈的光芒,彷佛在宣扬生命力。 「我受伤了。我被没有系牵绳的╳╳咬了。」 没有系牵绳,大概是类似狗的生物吧。一定没错。 「伤势不要紧吗?」 「嗯,这点伤不用担心,应该马上就会愈合。」 「那就好。可是……」 我听到琪卡受伤,真心替她感到担忧,不过更想问的是─── 「为什么会发光?」 我想到几种可能性,譬如那只像狗的生物牙齿上有某种毒性,或者那是药物的颜色等等,不过我都猜错了。 「香弥,你的血不会发光吗?」 我摇头。 我一边摇头一边屏住气。 这时我总算理解到,琪卡和我是不同的生物。 不只是时间或场所这些枝微末节的差别,而是真正不同世界的存在。 先前听琪卡谈起的资讯与假说,在我心中形成清晰的轮廓。 我当然不会因为她是异世界的未知生物,就因此而歧视她。 琪卡的血液会发光。我必须确实接受这个事实,理解到不能用自己的常识来思考。 即便如此,我仍注意到另一件值得惊讶的事。 我像个平凡的小鬼一样,想要立刻向琪卡报告这项惊人事实。虽然很遗憾,但我就是个平凡的小鬼。 「我们的血没有发光。」 「这样啊。果然是不同世界的───」 「你看。」 我打断琪卡的话,把身上牛仔裤的裤管拉起来,让琪卡看自己的脚。琪卡受伤的是另一只脚,也就是右脚。 「你那里是受伤了吗?」 因为室内太暗,我原本以为她会看不见,不过琪卡似乎确实看到了我的伤口。 「这就是我们的血。」 和琪卡不同,是人类凝固的血。 「怎么了?你被╳╳攻击了吗?」 「不是,我是在跑步的时候摔了一下。」 这是谎言。事实上,我明知很无聊、明知没有意义,仍旧因为迁怒而踢开掉在路边的木材,结果撞到小腿。那里刚好钉了一根钉子。 「受伤的理由不重要。我只是很惊讶,没想到连你都受伤了。」 「竟然连这种地方都会彼此影响。」 「这一来,为了避免让你受到伤害,我搞不好连打针都得小心了。」 生活在异世界的两人,以及彼此的世界互相影响───我为了如此特别的状况而亢奋,不禁说出玩笑话。我立刻感到不好意思,为了掩饰心情,将裤管拉回原位。 就连自己一直站著这一点,都让我觉得好像兴奋过头了,感觉有些羞耻。我在平常的位置坐下,装出镇定的样子望向琪卡。 这时琪卡也看著我。我想到自己该不会说了什么无礼的话,内心感到焦虑。 「啊,我不是讨厌两人一起受伤这件事。如果让你误会,真的很抱歉。」 我不禁在琪卡开口之前先辩解。 「我不是在想那种事。」 琪卡眯起眼睛。这是她在微笑时唯一透露的线索───大概吧。 「那你在想什么?」 琪卡的视线从我的脸部稍微往下移动。我有充分的时间思考这是什么样的反应。我想起自己把视线朝下的场合,猜测她大概是在思索适当的语句。不久之后,她的视线回到我的眼睛高度。 「香弥,我很高兴能够见到你。」 「啊,对呀。我也很高兴可以再次见面。」 她率直的句子让我感到害羞,而我的回应夹带著这样的害羞,也让我觉得难堪。为了顺应话题和掩饰害羞,我用「对了」作为开头,说出在见面之前就打算要谈的话题: 「上次很抱歉,突然有人闯进来。」 「果然有人来了。」 「嗯,那是我哥哥。」 在那之后,我很努力地以平常心面对哥哥。如果对哥哥摆出不高兴的态度,或许会被怀疑我不希望被发现自己待在候车亭里。即使好不容易与琪卡重逢,也有可能会再度遭到干扰。为了避免那样的情况发生,目前我必须和哥哥保持跟以前一样不即不离的关系。 「这样啊。真想看看他是什么样的人。」 这么说,琪卡当时没时间好好看一眼就离开了吗? 「我不希望被发现到你在这里,所以那段时间都不敢看你,结果你好像就先走了。当时你是怎么离开的?」 「警铃响了。我知道你好像在跟某个人说话,为了不要打扰你们,我就不告而别了。对不起。」 「这一点你完全不用道歉。」 我虽然一直很担心,不过现在已经没关系了。为了预防下次再发生这种状况,必须事先准备对策,不过我不希望因为草率的动作,而让侵入者发现到琪卡的存在。 「警铃被视为神圣的,必须绝对服从。所以如果又发生你那边有人、而警铃响起的情况,我应该会采取同样的行动。」 「没关系。就结果来看,我哥哥没有发现到你,所以没有问题。当然如果能准备对策的话,那会更好。」 我边说边发觉到,琪卡以前似乎毫无犹豫或留恋地离开,现在却为了不告而别感到歉疚,并且向我道歉。我对于琪卡这样的心意感到单纯地开心。有真正的友好关系,才方便达成各种目的。 琪卡在黑暗中发出「嗯~」的声音,就好像我们人类在思考时会发出的声音。她该不会已经想到对策了吧? 「关于这件事,我在想,你哥哥有可能看到我吗?」 「什么意思?」 「因为我没有看到你哥哥。」 「咦?」 我思索著琪卡这句话的意思,聪明的她便体贴地说「我来解释吧」,然后说: 「我之所以知道有人来到你身旁,是因为你朝著别的方向说话,不是因为我看到你说话的对象。」 「这……」 「香弥,你在自言自语的时候,不会那么多话吧?」 她的声音中掺杂著友善、共享秘密以及一丝嘲弄的意味。我思索其中的理由,立刻想到她曾看过我独自在这间候车亭沉思的模样。不过现在不是为了这种事感到害臊的时候。 「你的意思是,你看不见他,他也有可能看不见你?」 「嗯。而且搞不好即使有别人进入我这里的避难所,你也看不见,就像我看不见你哥哥进入你那边的候车亭一样。」 「只能看到你?」 「我在这里只看到你一个人。先前谈到心情的时候,也提到过类似的话,不过透过你哥哥的事件,我就觉得也许这是真的。」 连结在一起的不是场所,而是两人。 只有我们。 听到这样的想法,我一方面感受到背脊一阵紧张,另一方面也不确定该不该感到高兴。 对于向我表示友好的琪卡,我有些难以启齿,但还是得告诉她: 「如果是这样的话,你的存在是我幻想出来的可能性也会提高。」 「嗯,的确。」 想到琪卡的个性,这个回答并不意外,不过看到她如此理所当然地点头,我的确感到出乎意料。 「对我来说,你也一样。我们无从证明这一点。不过即使你的存在只是我的幻想,我也不在乎。我会珍惜我心中的香弥。」 这个回答也和先前听到琪卡谈起关于房间与生活的想法相通,一脉相承。我可以理解。 不过对我来说,却无法接受这种可能性。如果琪卡只是自己幻想中的生物,琪卡的存在就不会超越我的内涵。这样不行。这样没有相逢的意义。而且搞不好甚至没有相逢的事实。不行。 「真的没有证明的方式吗?」我问她。 「应该没有。我无法确定有多少是幻想、有多少是只发生在自己脑内的。譬如假设我拿刀刺你───」 虽然是很危险的念头,不过我也想过和琪卡说的相同的手段。但现在既然知道如果我受伤、琪卡也有可能会受伤,就得放弃这个手段了。 「───你还是无法证明我存在吧?觉得被刺中的是你,也许是你自己刺的,只是忘记了。这样思考的话没完没了。这个世界或许也只是我的想像,搞不好其实不存在。」 这个想法或许也不算太天马行空。如果说平凡无趣的我,以及动不动就发生互相杀戮的世界,都只是我脑中创造出的幻想,我也无法完全否定。我们都做著看似现实的梦。从出生到现在,或许就是一场不会醒来的梦。不过,原来如此─── 「如果直到死亡都不会醒来,那么即使知道那是一场梦,也没有什么意义。」 「嗯,我也觉得。对了,香弥,你把手伸过来。」 我跟之前一样,乖乖地把手递给琪卡。 琪卡冰冷的手握住我的指尖。我的手照例摆出握手的姿势。这一切有可能全都是梦。就算能够理解、有一天也能够接受,感觉还是太悲惨了。 「也许没有意义,不过我还是要再说一次。」 她突然换上严肃的口吻,不知道要说什么。 她是要说,无法证明这是一场梦吗? 「即使是在梦中,我也很高兴能够见到你。对我来说,这样就够了。」 琪卡的声音温柔而沙哑。 声音彷佛轻飘飘地传入我耳中,然后渗透到全身上下。 每当声音渗入身体的各个部位,那个部位的肌肤彷佛就会浮起来,微麻的感觉宛若波浪般流到全身。 不久之后,当这个感觉到达琪卡接触的指尖,我主动把手缩回来。 「这、这是道别的台词吗?」 我知道这句话不是此刻真正想说的话,但不知为何仍旧脱口而出。 琪卡吐出空气,稍稍笑了。 「不是。不过在故事里,道别的时候的确常常说这种话。」 没错,就是这样。我虽然这样想而说出来,但那不是我想要说的话。那么我刚刚真正想要说的是什么?即使扪心自问,答案也像先前荡漾在全身的那股奇妙感觉,已经消失得无影无踪。 「如果是故事,应该就会在这个时候从梦中醒来。」 我猜我刚刚大概是想要说些让琪卡开心的话,因此尽可能贴近自己先前的意思来回应。 「的确。不过如果没有醒来,或许就可以稍微提高这不是梦的可能性。我们只能像这样,提高对我们而言的真实浓度。」 真实浓度───证明我们在这里的黏度。和战争、他人、常识无关,只属于我们、而不是其他任何人的真实。将这个世界从梦改变为现实的方法。只有我知道的、琪卡这样的真实。 对了,我想起来了。 「上次跟你提起的那件事,我真的去尝试了。我不是说过,为了确认会不会影响到你的世界,要去做平常不会做的事吗?我做了几件,只是不知道会不会比这个伤口有更明显的影响。」 「我也尝试过了。你可以先说说看吗?」 「当然。」 新学期开始之后已经过了一星期。我一边替琪卡担心,一边做自己该做的事。或许是因为我自己明白,如果没有明确的事情可做,就会被不安压垮。总之,我做了该做的事。 「唔,首先……」 我刻意去做的平常不会做的事有三件。 第一是对人的行动。这个很简单,我开始打招呼。听到上次琪卡提起她和军人的事情,我想像两人身边或许会有相对应的人物,便尝试对特定的人采取行动。 「早安。」 第一次被忽视,因此我更大声地又说了一次。 「早安。」 「咦?」 在不会换班的本校,一年级坐在我前面的田中这次坐在我旁边,一脸诧异地看著我。平常我们之间只有田中三天会来惹我一次,而我却突然要破坏这样的关系,怪不得她会出现那种表情。不过田中只有起初两三天觉得诡异,到了第四天就从打招呼展开对话,第五天还拿出自称是早上拍的狗狗照片向我炫耀。我并没有期待这么多,不过也没关系。 第二是对物品的行动。我把家里所有的鞋子都刷得亮晶晶的。我之所以选择这项行动,是因为想到我总是看得见琪卡的脚趾甲。琪卡的世界有鞋子吗?如果没有,我很想知道我的举动会造成什么样的影响。 最后一个行动,我打算针对场所,不过关于这一点,我有些犹豫。作为实验场地,最简便的就是家里,但是我不希望自己的行动影响到琪卡珍惜的房间。到头来,虽然有可能和第一个行动有些重复,不过我决定在学校采取行动。我采取的行动,就是在放学后在学校待一个小时左右。对于我除了打招呼之外的另一个不自然举动,坐在旁边的田中显得很诧异,不过不久之后我们越来越常在这段时间聊天,最后也会确实问候彼此「小心不要被发现」再道别。斋藤则一如往常,一下课就匆匆离开教室。 姑且不管斋藤,当我告诉琪卡这段期间的行动,她低声说「这样啊」,然后陷入沉思。这个动作可以从眼睛和指甲判别。 「我们也会穿鞋子,只是不在这里穿。外面会有被战争破坏的东西,必须要避免踩到危险物品。不过我没有刷鞋子。还有,我虽然有机会去平常不会去的地方,不过跟学校没有关系。」 「你去哪里?」 「╳╳╳╳。你大概听不见吧?」 「嗯。为什么?」 「因为那里是跟战争有关的场所。有一个地方是用来播放警铃声、确认伤者和难得出现的死者人数的。我们采值班制去报告受害情形。你说你做了平常不会做的打招呼,我在那里是跟一起值班的很多陌生人打招呼,所以不知道有什么关联。」 「这样啊。」 也就是说,她向众多陌生人打了招呼。 琪卡又说:「我有想过,会不会只有生病或受伤会造成影响。」 「借伞的例子呢?」 「彼此影响的或许不是借伞这件事,而是淋雨。也许我们在不知不觉中身体状况变差了。不过因为有打雷的例子,所以大概还是不对。」 我也觉得不对。不过原来还有这样的思考方式。 我没有想到要观察行动以外的前因后果。在我面前的人物拥有我所没有的想法,让我感到可靠,同时也对于自己没有想到而感到懊恼。 我也想要提供琪卡有益的想法。这应该是不用跨越世界、也能带给彼此良好影响的最佳方式。不过我无法轻易想到,心中很焦躁,不禁叹了一口气。 「如果能够找到你的世界和我的世界之间的关联性法则,应该就能对彼此派上各种用场了。」 比方说,当对方的世界有东西阻碍道路,无法去拿很重要的东西,可以藉由移动自己的世界中相对应的东西,让对方能够去拿───就算是这种程度也可以。以前玩过的游戏当中,也有使用这种机制过关的,像是移动另一个世界的墙壁,就能让这个世界的障碍物消失,可以拿到藏宝箱。 「对呀。如果我变幸福可以让你也幸福,那就太好了。」 说得没错。我们可以成为让彼此踏上满意人生的助力。不过我当然不打算单方面让琪卡实现我的愿望。 我暂且保留对于法则的想像。首先必须收集思考用的材料,因此接下来就由琪卡来谈她这一周采取的特别行动。 「第一个是饮食。」 「饮食?」 「嗯。我想到如果彼此之间的影响包括生存所需的事物,那就很严重了,所以想要确认看看。具体来说,我尝试一整天不喝水。」 「什么?除了水之外,你有喝其他东西吗?」 「没有。我完全没有摄取水分。你有碰到这样的日子吗?」 「没、没有。」 「这样啊。那就好,至少我们可以自由选择饮食。」 琪卡若无其事地说。我对于琪卡验证的精神感到佩服,但也替她担心。 「你不需要去做那种危害身体健康的事。」 「你在替我担心吗?我完全没问题。而且听说人类就算不喝水,也能看到三十次的日出。」 「真的假的?」 我之所以这样问,当然不是因为首度听说人类可以不喝水生存一个月。就我所知,人类没办法不喝水活那么久。我再度体认到自己与琪卡是不同的生物,才会产生这样的反应。 「你们不是这样吗?」 「嗯,没办法生存那么久。」 「就像血液的例子一样,我们两个果然是不太一样的生物。」 琪卡的声音与言语都很平静。她该不会原本就没有太多惊讶的感情吧?就像她说无法理解恋爱这种价值观一样。 「另一件事就不会让你担心了。」 琪卡体贴地在宣布之前告诉我,让我怀疑自己是不是看起来很容易杞人忧天。受到和实际的自己不同的评价,就会让人害怕。 我忽然想起不必要的回忆。毕竟前天发生了那样的事。不过那件事跟眼前无关。 「我去见了很久以前吵架之后就没有见面的朋友。」 琪卡把视线移到天花板,立刻又回到我身上。 「上次你不是谈起情人的话题吗?那时候我就想到原本很特别却变得疏远、今后也还不确定会变成什么关系的人。我希望能够再度成为朋友。不过经过一段时间,彼此的想法都完全没变,最后是我拒绝恢复朋友的关系。我并不后悔自己的决定,可是想到两人的关系有可能就这样结束,对于封闭的未来就感到有些害怕。」 琪卡过去也曾经几度表达她的恐惧。我想这是因为她很勇敢。 「呃……琪卡。」 当我开口,琪卡就眯著眼睛等我说下去。 「这个也许有影响。」 琪卡稍稍张大眼睛。我的眼睛则因为惊讶而张到最大。原本以为无关的事件,瞬间转变为重要事件。 「事实上,我也做了相同的事。」 「你是指,你去见了以前是朋友的对象?」 如果是主动的行为,我早就说出来了。也就是说,事情并非如此。 「我没有去见对方,而是接到电话。不知道你的世界有没有电话这种东西。这是用来和远方的人交谈的工具。」 「就是指╳╳╳吧。」 我没有听清楚,不过既然她了解意思,那就行了。 「嗯。我接到电话。」 这句话应该足以让琪卡了解我没听见那个词吧。 我原本想要立刻说下去,但是却出现一瞬间的犹豫。琪卡在这个空档插嘴问我:「是谁打来的?」 我差点说出名字,然后想到不对,她问的是对方与我的关系。 「一个女生。她曾经是我的情人。」 我并不感到尴尬,只是觉得在这里谈到她是不对的。不过既然终究要说出来,那么抱持罪恶感也只是半吊子的自我主义。 「我说我跟你做了同样的事情,是因为我自己封闭了修复两人关系的未来。」 「这样啊。」 「嗯。」 「你害怕吗?」 这个问题彷佛是在声音与内心之间狭窄的缝隙插入一根头发。 「我并不害怕封闭我跟对方的未来。她不应该跟我扯上关系,我也不应该跟她扯上关系。」 重点不是这个。 「如果说会害怕什么───」 继续谈下去,就会涉及我无趣的人格特质。我没有揭露自己内在的癖好,也担心会让琪卡感到失望。 不过既然连这种与内心有关的现象,也会和琪卡彼此影响,那么总有一天也会被她知道吧。 「如果说会害怕什么,就是今后因为我留在对方心中的某样东西,害她不幸或死去。我害怕当我得到噩耗时,明明什么都没做却感到自责。」 这不是想像,而是已经体验过、因此才能预期的恐惧。 事情发生在稍早前。 我和她成为情侣关系,是在国三时的短短三个月。她虽然说只有短短三个月,可是当时的我(现在也一样)却觉得自己花了三个月在琪卡所说的「假装」上面。仔细想想,我应该老实说出这一点。我半吊子地假装顾虑到对方,营造分手的气氛,从对方口中引出道别的话,自己则表现出很懂事的态度,表面上好像双方理解并接受之后才分道扬镳。后来她就试图结束自己的生命。 对这方面很熟的同学跟我说,那是不会死的做法。我自己调查,似乎真的是如此。我思索她到底知不知道那样不会死。即使是不会死的做法,如果本人不知道不会死,那么应该就算是有明确寻死的念头吧。 我无法原谅不负责任地道歉并担心的自己。后来我就不需要白费时间在人际关系上了。国中时在学校愿意接近我的怪胎变得极少。 「虽然我不认为连感情都会被影响到,不过我的行动和你采取的行动应该很像。」 「你说了什么?」 我不知道琪卡这个问题是要辨别影响程度,或是想要知道我个人的资讯。 我为了封闭跟和泉之间的未来,说了什么? 「没什么特别的。」 我没说出什么特别的句子,只是说了非常普遍、能够套用在任何人身上的话。 我说:和泉,我们真的很无聊。 「这句话……应该满特别的。」 「……没有。」 一点都不特别。我们所有人都是无聊到恶心地步的存在。我只是说出这个事实。 无聊。沉浸在过去的恋爱、无法走出来、受到伤害、念念不忘───这一切都是自我正当化的藉口,误认为自己是特别的人,但其实这些都是全世界的人做过的事。但是不知道恋爱这个概念的琪卡或许无法理解吧。 「一点都不特别。」 「我不知道恋爱的情况怎么样,不过如果那是朋友的延伸,那么你能够像那样说出理所当然、可是没有人会说出来的话,对那个人来说应该就是很特别的。」 那当然。 我注视琪卡的眼睛,想要读取她的用意。 但我还没有读取到,声音就先到了。 「我不知道对那个人来说是好是坏。可是在我们这些活著的人当中,大部分的人都无法成为特别的人就死了。虽然这是很正常的,但是至少在我的周围,大多数人都没有发觉到这一点。而且如果说出那种话,就会被责难说瞧不起人。」 「没错,没错。」 「可是这是不对的。」 我原本想要听到最后,可是不小心就插嘴了。我在内心反省,紧紧闭上嘴巴。琪卡似乎从我的动作猜到我的想法,眯起眼睛。 「只有发觉到的人,才能真正地活著,并且努力去成为特别的人。」 「……对。」 我总是想著这一点在生活。 「所以你能够说出自己和对方很无聊,想要以这里作为起点,对那个人来说,应该就是很特别的。」 「作为……起点?」 我无法想像我跟和泉之间会继续前进。 「你希望做出某种改变吧?」 「……没错。」 原来如此。没错。 在点头的瞬间,我脑中亮起一盏灯。 意念与语言会有吻合的瞬间。在我心中无法形容的某个花纹,此刻由琪卡为我命名。 原来我想要的是改变。 这正是我对和泉的想法。我总算看见了。 我希望自己(即使只是假装)喜欢过的她能够改变。 我绝对不是傲慢地希望她成为符合我期望的人。 我只是希望她能够脱离无聊的我,以及为无聊的昔日恋情浪费人生的场所。 即使只是巧合的累积,我们也曾经想要彼此认同。至少和泉曾经认真地想要成为特别的人。只有这一点跟我有点像。当跟我有点像的她悲惨地挣扎、想要成为特别的人,我无法坐视不管。 然而事与愿违,她再度受伤了。 琪卡说:「如果你感到害怕,觉得那是罪恶,那么我也会背负同样的罪恶。」 「……你也对那个疏远的朋友做了同样的事吗?」 琪卡既没有肯定也没有否定。 她只是深深吸了一口气,有几秒钟不让我看到眼睛的光芒。 「找到犯下同样罪行的人,就像跟某个人牵手一样。」 琪卡的声音沙哑而温柔。 生物的身体应该不会发生这种现象─── 但是我确实感受到,心脏很强烈地(恐怕是我这辈子当中最强烈地)跳了仅仅一次,下一个瞬间又恢复平常。 对于再度发生的奇妙感觉,我一方面因为不知道那是什么而不安,另一方面脑中也浮现凭空幻想的解释: 心脏的跳动是在告诉我,我和琪卡牵起了心灵的手。 这一切也许都只是我的想像,但是刚刚一瞬间的强烈心跳,提升了我相信它是真实的程度。 ※ 唉,实在是太恶心了。什么「牵起心灵的手」?光是跟琪卡增进友谊有什么用?如果是为了目的而接近的友谊就算了,可是除此之外的单纯友谊有什么用?我什么都还没做。即使只是在内心角落,也不应该感到充实。 我当然也明白这个道理。 在那之后,直到警铃响起之前,我和琪卡讨论了几个接下来的日常生活方式。 第一个前提是要小心避免重伤。琪卡虽然用玩笑的口吻说,不过受伤或许有可能造成双方的生命危机。如果遭受同样的伤害,当某一方处于半死状态时,较没体力的另一方甚至有可能会死掉。 除了对于受伤的警戒之外,我们也决定了具体方针。 上次是双方各自去做平常不太会做的事,这次则只有琪卡积极从事特别的行动,而我则尽可能过著跟平常一样的生活。这是基于琪卡提出的假说:就如语言,行动的影响力也可能双方各不相同。关于和泉的事,我只是接到电话,而琪卡却亲自去见疏远的朋友。姑且不论下雨、打雷和死亡,如果说行动与结果的关系是由主动者造成影响,那么上次就等于是因为我的迁怒,害得琪卡受伤。知道这点之后,对于已经发生的事也只能道歉。不过如果说主动性会对彼此造成影响,那么应该算是好事。既然能够刻意造成影响,双方能够为彼此利益做的事也会多很多。 我要做的,就是尽可能调查即时的国内气象资讯与事件资讯,以及受到瞩目的国际情势。不过这一点琪卡应该也在做,所以是为了确认彼此世界的相互作用。我只要一有空,不论在学校或家里,都会一直拿著手机搜寻新闻。 就结果而言,我没有必要再主动说话,因此便恢复以前的态度。坐在旁边的田中对此再度露出不解的表情。她跟我打招呼时我会回应,她谈起狗的话题时我也会做出反应,不过我已经不再主动跟她说话。即使她抱怨「你怎么搞的」,我也只是回到过去而已。我这几个星期从田中得到的新资讯,就只有她的狗叫「阿鲁米」这一点。 我又回到过去的生活───在没有琪卡的这个世界、只有无趣的我及无聊的他人的生活。 自从见到琪卡以来,和她在一起的那几十分钟,就成了我的生活重心。 如果我能够断定那个时间才是真实的、这里的生活都是梦境或幻影,或许还能自认过著特别的日子,不过事情并非如此。我必须在自己的世界找到「特别」才行。 也因此,光是和琪卡见面是没有意义的。这种事我当然也知道。 当我为了幸运地和琪卡重逢而雀跃,也只是因为自己又多了一次机会,可以找到某样特别的东西。 「虽然没办法确认,不过如果香弥跟我诞生的世界相反,两人的想法和生活方式应该也会不一样吧。」 根据双方报告的结果,关于琪卡的行动如何影响我的世界,调查之后没有得到任何结果。虽然遗憾,但也无可奈何。资讯仍旧太少了。 于是我姑且把这个问题放一边,询问琪卡在她的世界里,一般人的生涯是什么样子,她便突然说出这句话。 我不认为我就是我,不论出生在哪里都不会改变。无趣的我一定是受到出生地点、生活环境与人际关系影响而形成人格。如果生长在其他地方,大概会成为另一种无趣的人;如果生长在敌国,现在大概就会以日本为敌。 「我虽然也这么想,不过我以为你会相信自己的灵魂和坚定的个性。」 「不论在哪里,自己内部应该都会有不会改变的东西,不过那和想法、生活方式或喜好是不同的。如果我在你的世界,就会连外表和声音都不一样,大概没办法立刻看出那个人是我。如果你在我的世界,应该也一样。」 基本上,我只知道琪卡眼睛和指甲的形状,就算在这个世界看到她,一定也不会认出来。 「差这么多的话,就等于是不同的人物了。」 「表面上是这样,不过在我们无法选择的深层部分,或许有不会改变的东西吧。」 我会认为既然连性格、外表和声音都不一样,就已经百分之百不是自己了;不过相信自己内部有某种无法改变的东西,或许就是琪卡在她的世界才会产生的想法,和我这个世界的想法不同。 「你说不会改变的东西,比方说有什么?」 我自己也觉得这是很难回答的问题。也因此,我原本准备要花一点时间等她的回答,但是却没有这个必要。 「我即使出生在你的世界,也一定会遇见你。」 「……就像命运之类的吗?」 「命运」根本就是「放弃」的同义词。 「应该不是命运。更贴切的说法,就是在我内部不变的那个部分,会知道见面的方式。」 琪卡的想法依旧太过天马行空。 不过其实和我最近毫无意义的梦想也有相近之处。 我当然不会在生活中做这种梦想,只有在琪卡没有出现在候车亭的夜晚才会去想。 我想的是比琪卡的想法更远的情况:如果琪卡是这个世界的居民,并且遇到了我,会变成什么样子? 虽然说谈论假设的情况也没有意义,不过我还是很在意。如果她跟我是同样的生物,在这个世界过著普通的日子,我们会察觉到彼此的存在吗? 或者也许我们会因为某个巧合而相逢,即使很短暂,仍旧以某种形式彼此认同,建立起两人之间的关系?即使琪卡不是异世界居民,我仍旧有可能觉得跟她交流很愉快吗? 这是没有意义的想像。就如先前提过的,如果琪卡生长在这个世界,就会拥有和现在不同的价值观。 生活在异世界的琪卡,遇见生活在这个世界的我───就是这样才有意义,而且必须由此成就某种目标,否则就失去意义。这就是现实,因此去想像毫无可能性的「如果」也没有意义。我自己也知道,去想这种问题不符合我的个性。 然而我明明理解,却仍旧无法避免去想。因为我开始羡慕只有琪卡身边的人才拥有的某种资格。 我也知道,那种资格本身没有意义。 然而在日常中感到无聊、饥渴的我,却无法不去羡慕─── 能够随时待在琪卡这个特别的人物身边。 不需要在无趣的日常中等待。 「警铃响了。香弥,下次见。」 「嗯,下次见。」 道别之后,回到日常生活,我的心思就会立刻被一个念头支配: 我想要早点见到琪卡。 不知为何,我总是不自觉地想起琪卡涂在手上的雨天场景的气味。 3 ※ 只有在公车站候车亭的时间会转眼间就流逝。 「喂,铃木。」 午休时间到了吗?没错,现在已经是午休时间。旁边座位的田中不死心地又跟我说话。自从上次我主动打招呼的那几天以来,这家伙就摆出有些亲昵的态度。早知道,我就应该想个比较没有害处的方法。 「那家伙是不是在嗑药?」 我转头,看到田中指著座位距离我们稍远的斋藤。 不要以为每个人都能轻松拿到毒品。 「不知道。」 「还是去信教了?」 「这我更不知道。」 「为什么信教比嗑药更不知道?」 「毒品有实体,可是宗教是想法,所以看不到。」 「哦!」 看到田中似乎有些钦佩地点头,我开始觉得认真回答很蠢。不管斋藤在嗑药或迷信宗教,都跟我无关。如果她真的在做那些事,就让她继续被暂时性的梦境欺骗吧。 我想起之前跟琪卡谈过的话。假如永远不会醒来,就没有必要察觉到自己是在做梦了。如果真是如此,不论是毒品或宗教,至少对本人都是有意义的吗? 才没有!光是有一瞬间想到这种事,也已经够蠢了。 琪卡侵入了这个世界的无聊日常。 我的信念开始动摇。 「不过那家伙───」 我明明没有问,田中却打算继续对话。要是打断她的话,发生纠纷也很麻烦,所以我就让她继续说下去。 「───最近很奇怪吧?」 对于田中的问题,我尽可能不牵动嘴巴肌肉回答:「谁知道。」这个回答是要表示我对斋藤没兴趣,可是我内心对于田中的问题却不得不点头。 我并不是对斋藤有兴趣,不过如果我有回答的意愿,就会很明确地说:没错,最近的斋藤很奇怪。 在和泉打电话来之后,过了两个月,制服换季成为夏季制服,季节则进入梅雨季。报纸和收音机告诉国民,前线的战况不断变化;网路上则照例有摇著思想大旗的家伙,用难听的字眼彼此谩骂。为了实验以前曾提出的假说───我会改变这个世界的战争方式───我在各种社群媒体提出琪卡的世界的战争方式,试图予以扩散,可是要不是被忽略,就是被感觉比我更闲的家伙批判。在如此无关紧要的日子当中,我是在一个星期前发现到斋藤的变化。 「明、明天……」 我没有听清楚逐渐减弱的这句话结尾,不过她大概是在说「明天见」吧。我虽然知道,但是却不小心发出「蛤?」的声音,是因为我完全没有预期到,放学后一如往常匆匆离开教室前往鞋柜、比我先换好鞋子的斋藤,竟然会回头跟我说出类似打招呼的话。对方跟我打招呼,这样的回应感觉很失礼,不过因为事发突然,我也无法应对。原来如此───我现在可以稍微理解田中听到我打招呼时的心情。不知是幸或不幸,斋藤说完就匆匆走掉了,因此应该没有听见我的问号。 到底是什么意思?我对她诡异的行动感到惊讶,结果第二天又遇到同样的场面。 「明、明天见。」 这一天我确实听到最后一个字,再加上预先有做准备,因此只回应「嗯,小心不要被发现」。我知道这句话有确实传达给她,是因为我首度看到斋藤只抬起一边嘴角的奇特笑容。 我原本怀疑她有话想对我说,内心祈祷不要扯上麻烦,不过看样子是我太自以为是了。在那之后过了一个星期的现在,发觉到斋藤变化的似乎不只我一个人。我不认为她开始嗑药或信教,或许只是有人建议她举止要开朗一点。昨天斋藤也对我打了招呼。 田中似乎打从一开始就不在乎我的回答,继续说: 「她跟以前不一样,动不动就会跟别人说话。因为以前都没有这样的情况,所以有人就问她发生什么事了,你猜她怎么回答?」 这种问题就跟猜血型或星座一样,没有相关资讯就不会知道答案。我讨厌提出这种问题还自认有趣的家伙,而且这种家伙最后都会自己说出答案。 「她说她遇见了。」 这是什么意思?的确很像宗教会使用的说法,不过也可能单纯意味著开始和某人交往,因此变得比较能够与人交际。后者的可能性更高,但是斋藤那样的说法太糟了,至于那个没有当场问「遇见什么」的家伙又比斋藤更糟糕。 不过基本上,斋藤遇见什么跟我无关。虽然说能够改变态度的相逢让我有些在意,不过应该也不至于填补我的心情。我有比斋藤更重要的事情要去考虑。 自从我谈起和泉的事之后,已经过了两个多月,我在那间候车亭和琪卡又见了五次面,谈论各式各样的话题,却仍旧无法推理出彼此世界之间的关联;只知道在这两个世界,至少在我居住的区域和琪卡居住的区域,天气是一样的。这里是晴天,那里也是晴天;这里是雨天,那里也在下雨。我原本以为搞不好两个世界相对应的地区天气完全相同,不过琪卡的世界和我的世界的地图似乎完全不一样,而且我们也没时间去考证「哪个国家对应哪个国家」这种格外耗费心力的研究。 至于琪卡提出的假说───我们两人各自影响对方───是否正确,也还很难说。我们持续尝试做些平常不会做的事,但是有反映出来的只有其中几件;在大多数情况,两人都过著完全不同的生活,无法找出造成影响的规则。 以前想到的「只有主动行为会影响对方」的假说,看样子也不正确。不论是故意穿反左右脚的鞋子去上学、大量购买平常不会买的零食,或是擅自喂田中家的狗,都没有意义。不过也有很微妙的一致性:在我的袜子破掉的第二天遇见琪卡,她刚好在同一天买了新的室外鞋。到底是怎样? 也就是说,目前什么都还不知道。我们在毫无作为当中度过了这两个月。 毫无作为───没错,我必须想成是毫无作为地度过。 千万不能觉得「即使没有任何进展,反正过得快乐就好了」。绝对不能采取半玩乐的心态。 一时的「快乐」这种情感一点意义都没有,必须予以否定才行。 我开始觉得,差不多该把自己的目的和真心话告诉琪卡了。我希望藉由与琪卡的相逢,得到让自己的人生变得特别、不再无聊的东西;所以我没时间在那里增进情感,而是希望她能够帮助我,在两人无法再见面之前找到那种东西。如果我这样告诉琪卡,她也许会全面帮助我。譬如琪卡可以介绍她的世界里的各种文化。从极度乐观的角度来想,或许能够立刻找到对我来说很特别的东西。 这个选项最近一直萦绕在我脑中。之所以做不到的理由…… 我宁愿相信,不是因为单纯的懦弱。 我宁愿相信,不只是因为害怕琪卡会感到失望。 我宁愿相信───可是此刻的我无法否定,我是因为害怕她知道我怀有特定目的之后会嫌弃我,因此无法说出来。 我只是害怕失去这位聪明而富有想像力的异世界友人───我无法忽视自己就是这么无趣的人。 结果我们只是继续拖拖拉拉地进行考察,探索「两人为什么相逢」这种等同于交谊的议题。 「怎么了?我眼睛里面有什么东西?」 琪卡这样问,我才发现自己一直盯著她的眼睛。我心想,这时急忙移开视线也很没礼貌,或许也是为了守护自己无聊的自尊心,我缓缓地把视线移到布满灰尘的地板。 「抱歉,不是这样。我只是在想事情。」 「在你的世界,一直看著别人眼睛是没有礼貌的行为吗?」 她只是在问我道德相关的问题,但我却像是被揭发恶行般,背上冒出汗水。 「虽然不是很明确的失礼,不过如果一直看著,就会像你说的那样,让对方以为有什么问题,所以最好不要一直看。这就是我道歉的理由。在你的世界呢?」 「在我的世界也一样。如果有想要告诉对方的话、可是又不敢说出来,有时就会一直看著对方眼睛。你刚刚在想什么?」 「我在想,有没有什么方法可以吃出味道。」 「的确。如果我因为某个阴错阳差被拉到你的世界,必须在那里生活,就得一直吃没有味道的食物了。」 从琪卡眯起眼睛的样子,我知道她是在开玩笑。眼睛的光芒渐层比平常更鲜明,让我不禁想像她的表情。不过我也只能想像而已,不论如何凝神注视,都看不到鼻子或嘴巴。 我们今晚比平常近了两个身体的距离,坐在各自空间的椅子上。理由是为了实验让彼此吃另一个世界的食物。如果只是这样,应该可以坐在平常的位置交换食物,但是当我要把能量棒交给琪卡时,问题发生了:能量棒穿过她的掌心,掉在长椅上。同样地,我也没办法用手接住琪卡带来的隐形防灾食品。然而奇特的是,当我凑过去,让琪卡直接把食物送进我的嘴里,我就能吃到她的世界的食物。虽然不知道这个法则的意义,不过我还是姑且咀嚼口中的食物。 当我试图品味,就唤起曾经体验过的感觉───即使我咀嚼并吞下食物,还是不知道那是什么味道;就好像在玩那个气味游戏,大脑无法接收味道。口感则感觉得到,似乎在哪里吃过。是什么呢?好像是夏威夷豆。我把这个感想告诉琪卡,接著轮到她吃我手中的能量棒。由于我看不到琪卡的脸,为了避免撞到,我就把手固定在她的脸旁边,等待她的嘴巴靠过来。琪卡的眼睛逐渐接近我,等到我的手指感受到她冰冷的呼气,能量棒便开始变短。她有牙齿这一点,我事前就知道了。 「你吃得出味道吗?」 虽然看不到她咀嚼的模样,不过看来她的嘴巴位置应该和人类相同。 「吃不出来。不过跟你说的感觉不一样。真的完全没有味道,也闻不到气味。」 感受方式虽然不太一样,不过不论如何,既然没办法吃出味道,分享食物似乎就没有意义了。 气味也不行,味觉也不行;在难以交流彼此文化的这个状况,我们到底能够做什么?就在我沉思的时候,不小心就呆呆地盯著琪卡的眼睛。 「琪卡,你刚刚说,如果你来到我的世界……我当然知道你是在开玩笑,可是我们会不会真的有可能前往彼此的世界?」 由于我只能看到琪卡的眼睛和指甲,因此原本已经放弃彼此待在同一个地点的可能性了。 「应该不能说完全不可能。虽然不知道方法,不过就像我们能够产生连结,或许因为某个契机,就能够到另一个世界了。」 如果成真的话,那就太好了。要是能够得到前往异世界的特别体验,在那里得到的发现,绝对不是从琪卡听来的资讯能够比得上的。只要能去,我一定要去。不是「想去去看」,而是「要去」。我的愿望如此强烈,即使回不来也没关系。而且琪卡也在那里。 「香弥,你希望是哪一种?」 「咦?」 「你到我这里,还是我去你那里?」 「这个嘛……」 答案早就决定了,当然是─── 「我想要去你那里。这里实在是太无聊了。」 只有一瞬间,真正的想法在远处隐约浮现,但即使只有一瞬间,我也不能原谅自己产生那样的想法。 有一瞬间,我不小心想到:我去那边和琪卡来我这边,都没有太大的差别。 琪卡笑了一下。我以为她看穿了愚蠢的我。 「这里或许也很无聊喔。」 不知为什么,我没有想过如此理所当然的可能性。大概是因为资讯太少,以至于无法想像。 琪卡又说:「我觉得哪一种都可以。不论是我去你那边、或是你来我这边都可以。只要有自己的房间───」 琪卡眯起眼睛。在如此接近的距离,我可以清楚地看到她眼中的瞳孔。 「还有香弥跟我在一起。」 琪卡或许是看著我心中错误的心情在说话。要不然的话,明明已经封住的那家伙,不可能也听得这么清楚。 「不过到你的世界,食物没有味道,问题就很严重了。」 「如果可以慢慢吃得出味道就好了。」 「也许就像刚刚出生那样。适应对方的世界之后,或许就能感觉到味道了。那一天会来临吗?」 「我也不知道。」 「可能性是无穷尽的,所以或许在我们的世界之间没办法适应,可是在其他的世界之间,搞不好就能够适应。」 像这样谈论实现可能性很低的未来,只是在浪费时间。我应该要在谈话中就想到这一点,可是我却事后才发觉而懊悔。 到头来,除了确认味觉以外,我没有做任何有意义的事情就和琪卡道别,再度迎接没有变化的次日。 「打工好累。」 「因为那是劳动。」 我今天照例和坐在旁边的田中进行无意义的对话,接受斋藤依旧怯生生的道别,回到家之后当然又去跑步。 跟平常一样。 跟平常一样跟平常一样跟平常一样。每一天都反覆著跟平常一样的日常,我内心的焦虑也日渐增加。 异世界的食物并没有让我的味觉进化。 照这样下去,和琪卡的相逢就会失去意义。我最害怕的,就是明明得到这么大的机会,却因为我的平庸而无所作为。 不对,我想到有一点是跟以前不一样的。我不在乎田中打工累不累,不过因为她在一个月之前开始打工,导致我改变了慢跑路径。以前作为折返点的便利商店正是田中打工的地点。我为了避免见到她,所以才改变路径。 虽然我死也不肯称呼这是缘分,不过当我前几天在新的路径上跑时,看到似曾相识的面孔───不是人类,而是狗。当我跑过一处看似老旧日式建筑的后院,发现那只大概跟谁都会亲近的狗盯著我。我不知不觉停下脚步,那只狗就把项圈上的牵绳拉到极限接近我,没有吠,而是在我脚边跳来跳去,像以前那样催促我赶快摸它的头。我绕到前门,确认门外的名牌,果然是此刻应该在打工的田中住处。 因为当时得知她家在那里,我才能在和琪卡联手的实验中,擅自去喂这只狗。我曾听说田中的双亲都在上班,也有利于我采取行动。 那么容易亲近人的狗独自被留在家里,让人担心会不会被绑架,不过至少目前还没有人想要绑走那只狗───我之所以知道,是因为几乎每天都在跑这条随便选的路径。 今天我也绑紧运动鞋的鞋带,往同样的方向开始跑。 我最近在跑步的时候,会更具体地去思考:该怎么做,才能从琪卡那里得到让我觉得自己的人生很特别的东西。我几乎是把它当成强迫自己面对的课题。 要藉由味觉或嗅觉体验另一边的文化很困难,至于视觉,基本上连看都看不到。剩下的只有触觉与听觉,不过光是触摸到某样东西,不太可能会受到感动。这一来就只剩下用耳朵去听言语或想法了。我想知道琪卡的世界有什么样的宗教教义。我无法想像自己去信教,不过或许会因为了解新的宗教想法,而彻底改变自己的人生价值观或世界。 不,就像以前说过的「改变战争方式」,高中生能做的事有其极限;要去实现,必须要有大量时间和能力。把全数赌注押在这上面,未免太危险了。 如果能够一直问琪卡问题并得到答案,或许会很有效率,可是我却做不到。我无法破坏快乐的时间。 认同对方是有价值的人,实在是很不方便的情感。 在遇见琪卡之前的生活中,我会为了目的而忽视「不想被讨厌」的情感。或许我也曾经那样想过,不过我之所以在发觉自己只是「假装」时跟和泉分手,也是因为能够忽视情感;国中时当大家都不再跟我说话,我却觉得刚刚好,也是因为完全以目的为优先。进入高中之后,人际关系又改变了,不过每个人都同样地无趣,所以我可以不在乎别人怎么想,只为了自己的目的生活。 然而现在,事情却不一样了。 把对人的关系当成目的,实在是太蠢了,然而我内心确实害怕被琪卡拋弃。 明知对方是异世界的居民,却还抱持这样的情感,实在是很蠢。 既然知道很蠢,就应该消除所有的恐惧。 我虽然努力要用达成目的的意志设法压抑,但目前还没有成功。 「咳。」 当我边跑边思考时,很快就到达正在打工的田中家。我一打招呼,那只叫阿鲁米的狗又跑到我的脚边。我一只脚踏入后院,伸长手摸它的头。为了狗的健康著想,我不会再擅自喂食,不过从那次之后,我就会自然而然地招呼阿鲁米。 我蹲下来跟它握手。我不讨厌狗。虽然我觉得,因为养宠物而误以为自己人生有意义而特别的家伙很无聊,不过这跟我喜欢狗应该没有矛盾。 关于琪卡,如果我也能分开来想就好了,不过我却无法像那样思考。 像那样…… 「嗯?」 像那样? 「像那样」是什么意思? 我握著后脚站立的阿鲁米前脚,僵直不动。 我感到刚刚有某种可怕的念头横越心头。 我吸入空气又吐出来,追逐横越心头的某物。 姑且不论我的主张或目的,我觉得阿鲁米很可爱。 就好像即使对吃没兴趣,也会觉得甜甜圈很好吃。 即使不喜欢跑步这件事本身,也会伴随著爽快感。 和目的、成为特别的人、想达成的目标、想要如何度过自己的人生、为什么相逢、能否用意志压抑……等等都无关。 我思念著琪卡。 思念。 「啊!」 我不禁发出叫声。 阿鲁米似乎很惊讶,首度在我面前轻轻叫了一声,我才发现自己把它的手握太紧了。 「抱歉……」 这是对阿鲁米说的,可是这声道歉却深深刺中至今为止的自己。 我的全身上下冒出和运动无关的汗水。 体温开始上升。 我为了无处可以宣泄的情感而想要吶喊,不过还是忍下来。 我拚命挖掘脑中的记忆,重新思考、逆向思考。 为什么? 从什么时候?到底是从哪里? 我在依序确认并丢开的过程中,想起来了。 跟琪卡谈起和泉时的那个感觉。 当时的心跳,还有浮躁的感觉。 那就是、那正是、这种、这个、这样的心情。 无法以意志或目的压抑的感情开始萌芽。 「该不会───」 没有人能够回答我。 内心深处除了无聊以外的情感发出嗡嗡声,彷佛是要催生巨大的新情感,几乎刺破我的身体。我全身用力,避免被那股情感占据身体。我感觉到脑部的血液都这样的努力夺走。 这种感觉─── 不,不对,不可能。 这种感情,正是我早已失去兴趣的东西。 也因此,这应该不是针对琪卡个人。 应该只是针对异世界人物、针对特别人物产生的无关紧要的情感。 一定没错。 可是…… 如果…… 比方说,如果……真的是那样,那就糟了。 我自己会成为我的阻碍。 太糟了。 ……不,其实有一点可以说是不幸中的大幸。 我还有得救的机会。 即使这份感情真的是对琪卡个人萌生的─── 琪卡也不会知道。 就算费尽唇舌去解释,也无法传达给她。 琪卡不会看到也许会在我心中继续成长的这个感情的真面目。 这一点实在是太好了。 ※ 我得默默地处理。 不论持有多么危险的思想,只要不被发现并且救了人,就会受到感谢;同样地,不论我心中怀有什么样的感情,只要在行动上不被察觉出来就没问题了。应该吧。 不过很奇怪。 我在背脊上感受到和过去明显不一样的紧张,耳朵深处彷佛有电流通过般疼痛。 我不知道第几次诅咒自己半吊子的个性。不,我甚至已经受够了诅咒自己,或是对自己失望。 「香弥,怎么了?」 琪卡在呼吸。琪卡坐在我旁边。琪卡的眼睛看著我。 我忘了回应她,也无从掩饰。我因为琪卡在场而紧张。 「对不起,我在想事情。」 「想什么事情?」 我在想琪卡,以及面对这份情感的愚蠢的自己。 「想琪卡的事。」 我试著在这样的心情之下说出真话,像是在做实验,又像是在测试自己。 「什么样的事?」 其实我可以直接吐露自己在想的事,反正对方也不会了解。我之所以决定采用不同的选项,是因为如果老实说的话,今天的对话恐怕就会往那个方向走,白白浪费时间。我没有必要告诉她无法理解的话题。 话说回来,我也不想撒谎。我把自己在想的事情稍微加工。 「我在想,和琪卡见面的这段时间有没有『很愉快』以外的意义───譬如说改变彼此人生的某种意义。」 「原来你是在追求。」 「追求?」 「嗯。我在这里遇见你、共度这段时光,不太会追求除此之外的意义。我会去验证彼此世界的影响,也是因为做这种事很有趣才做的,可是你却想要从中找出另外的意义。」 「你该不会觉得我很多事吧?」 「没有,我不是在批评你。这世界一定是藉由追求者的双手在带动。也许你会带动我的世界和你的世界。」 「也不需要到那么夸张的地步,不过……嗯,我再重复一遍,我也觉得遇见琪卡这件事本身,对我来说就是很重要的事。」 我真的这么想。 遇到琪卡是很特别的,和琪卡共度的时间也很特别。这场相逢有可能会改变我的人生。但是我不知道自己希望会有什么样的发展。奇妙的感情蒙蔽我的视野。 我也曾想过,如果琪卡的存在本身能够让我远离乏味的日常,那也很好。如果这样的相逢能够永远持续下去,那么只有这样或许也没关系。 但是应该没这么简单。人与人之间的关系,很难预料什么时候会结束。 我追求的是不会中断的「特别」、永远的狂热。 也因此,如果今天发觉到的感情萌芽,有一天会成长为对琪卡个人的强烈感情,那也不是幸福。我必须找到超越相逢的某样东西───即使她消失了也没关系的某样东西。 对人的感情只是一时的安慰,甚至会阻碍种种决断。我不能轻易接受这样的感情。 「香弥,你找到这段时间的意义了吗?」 「我们还不知道彼此世界的影响力,所以目前只能直接传达讯息给对方;不过因为无法传达气味或味觉,只能用声音来传达───就如你说过的,世界是由言语创造───所以应该有某种需要用言语来互相传达的东西吧。」 必须传达的言语,不是温柔、热情等没有形状而任意的东西,而是深入彼此价值观、提升整个人生的东西。目前虽然还不知道那是什么,不过只要能够锁定语言与资讯进行谈话,或许就能找到达成目标的捷径。 我等待琪卡的反应,看到她把一片指甲(从排列位置来看应该是食指)放在应该是脸颊的地方。 「声音能够传达的东西……也许像是故事之类的,不过得花上一些时间。」 「的确。如果是童话故事就很快了。」 「比如说呢?」 我想找个经典故事,就告诉她桃太郎的故事。说完之后,琪卡开始思考桃太郎的意义。 「这个故事的寓意是说,有人要帮忙时就应该接受吗?」 「也许是说,即使是动物也聊胜于无吧?」 这是什么样的故事? 接著由琪卡来说她的世界的童话故事。我请她说一个经典的故事,她便说了在水边某座城镇、有人想要卖水赚大钱的故事。这个故事的寓意似乎是说,要成功就得想出好方法。虽然比桃太郎的故事好一点,不过我也没有得到特别新的东西。类似的故事在这个世界也多到快要烂掉。 「那就先把故事放一边,还有什么可以传达的东西?」 我正想著应该是历史或宗教,一旁的琪卡就发出「啊」的声音,似乎想到了什么。 「也许是歌曲吧。」 「歌曲?」 「嗯,虽然用气味或味觉没办法传达文化,不过歌曲就能传达了。」 「唔~」 以前我曾经以为,遇到自己热爱的音乐或许就能够改变人生,因此听了很多歌曲。这段时期刚好跟看很多书的时期前后接续。那时的我还对于他人的创作品抱持期待。结果我当然只觉得:原来只有这样。 「你讨厌歌曲吗?」 不过仔细想想,歌曲这个词的意思本身,在琪卡的世界和我的世界或许就不一样了。如果马上否定琪卡提出的想法,感觉也很奇怪。 「我以前常听,可是很快就失去兴趣。不过我很想听你的世界的歌曲。」 我边说边想到,这样等于是在催促她唱歌,不禁有些不好意思。 「那我就来唱唱看吧。」 我纯粹期待著听到异世界的歌曲。 「你可以再靠过来一点吗?我们被禁止大声唱歌。」 她的意思是要我靠近一点,才能听到她小声唱歌。不知是不是心中萌生的芽生了根,和先前做出同样动作的时候相比,我感觉自己的体重好像有两个身体的份量。即使如此,我仍坚持想要撑住颜面,不想被她看到不知所措的难堪模样,便依照琪卡的指示移向右方。 琪卡也朝著我缩短同样的距离。 我的右手臂感觉到有人移动的迹象。平常的我并没有敏锐到能够察觉这种迹象,但此刻我甚至觉得她活动时产生的气流飘到我这里。 我为了避免太在意琪卡靠过来的迹象,刻意不看她而看著正面,然而这是错误的决定。 「我要唱啰。」 在这个距离之下,她的声带震动直接震动我的耳膜。 我忍住想要尖叫的冲动,从琪卡所在的那一侧退开,把脸转向她。她的眼睛就在我的耳朵先前所在的位置。 「怎么了?」 琪卡诧异地把头歪向一边。我为了避免被察觉到内心紧张,用嘴角缓缓地深呼吸。从指甲的位置可以知道,她坐在目前为止最接近我的地方。 「因为比我想像的还要近,所以我吓了一跳。」 「原来是这样。对不起,我怕我会越唱越大声,所以想要靠近你小声唱。我不会咬你,你放心回来吧。」 我把视线从琪卡眯起的眼睛移开,缓缓把身体挪回原来的位置。我转动眼珠瞥了一下旁边,看到琪卡在离我很近的地方。唯一显示琪卡表情的部位飘浮在那里。 看不见的部分,不知正呈现出什么样的感情。 「那我要开始唱了。」 我听见吸入一口气的声音,接著就有气息吹拂到我的脸颊。 在空虚的世界 填补空虚的心灵 共同承担的罪恶重量 描绘爱情的轮廓 与其说是歌声、更像是喃喃细语的声音,沁入我的身体。我原本担心歌词会因为那个世界独特的说法而变成杂音,不过没有这个问题;然而旋律却不知该如何形容,就好像听到耳朵和大脑没有预期的东西,有种粗糙的感觉。如果要我现在同样哼一遍,即使旋律在脑中响起,我也无法哼出来。 不过这首歌感觉很舒服,也让我感受到琪卡声音的另一面。 琪卡唱完歌之后,我感觉到包覆她表面(应该也不能称为体温)的存在之膜从我身旁远离。我谨慎地转向旁边,看到她的眼睛就在我面前。 「我不知道唱得好不好。」 琪卡谦虚地说,我便一五一十地说出刚刚的感受。 「原来你听起来是那样的感觉。」 「嗯。你刚刚唱的歌在你们的世界是什么样的歌?比方说,是小孩子唱的歌,或是知名歌星唱的歌?」 「这是我最近走在屋子外面常常听见的歌。因为听了好几次,我就记起来了。」 我原本以为琪卡会选择童谣或老歌,没想到她却选了偶然听到的歌曲,让我感到惊讶。不过仔细想想,琪卡原本就对于出生地、甚至自己的生活没有太大的兴趣,所以她没有依循「从小熟悉」的理由挑选事物,也没什么好奇怪的。 「香弥,你也可以唱你们世界的歌吗?」 「嗯,好啊。」 因为早有预期,所以我很自然地同意了。我没有理由拒绝互惠交易。 「用刚刚那种方式就可以吗?」 「嗯,最好不要太大声。不过我想你应该不会有问题的。」 我的声音的确在平常讲话时也没有很大声。 「你可以指一下自己的耳朵吗?」 「在这里。」 琪卡眼睛的光消失了,只有看似食指的指甲在移动,然后停在比我坐著的视线高度稍微低一点的地方。她大概是为了让我看清楚指甲的位置,所以才闭上眼睛。 我心想,此时犹豫不决对我没有好处,应该要在遭到内心反噬、导致身体无法动弹之前结束。我刚刚因为琪卡距离比我想像的更近而感到惊讶,不过要用跟她一样的声量让她听见,就得接近到同样的距离才行。我把脸凑向她的耳朵所在的位置。 我在黑暗中朝著唯一的标识慎重接近。为了避免她感到不愉快,我刻意减少呼吸的空气量。 差不多是这里───我的判断迟了一瞬间。 我的鼻尖碰到柔软的东西。 「抱歉!」 我连忙把脸缩回去,琪卡便稍稍睁大眼睛看著我。 「怎么了?」 「没有,我只是没有拿捏好距离,碰到你的……是耳朵吗?真的对不起。」 「在你们的世界,碰到别人的耳朵是那么失礼的事情吗?」 「与其说是失礼,倒不如说我担心你会感到讨厌。」 「如果是突然被碰到,我会感到很惊讶,不过我已经知道你要靠过来,可以想像到这种情况。而且你也不是陌生人或讨厌的人,所以没关系。」 琪卡说完,再度回到先前的姿势。 「如果很难掌握距离,可以先用手指确认我的耳朵在哪里。」 听到她的建议,我犹豫了整整两秒,然后战战兢兢地朝著琪卡指的地方伸出手。我小心避免让指甲刺到她,不久之后指尖就摸到熟悉的触感。我一方面担心会不会失礼,另一方面因为不知道那是耳朵的哪个部位,便用手指去摸索轮廓。我把手指往下移动,摸到冰冷柔软的部位,大概就是耳垂───那么刚刚那里就是耳朵上方的软骨部位───这样看来,她的耳朵大概跟人类是同样的形状。 为了避免弄痛琪卡,我尽可能用最微弱的力量夹起耳垂。虽然是透明的,不过我相信琪卡的身体确实在这里。没有摸到头发,或许代表她留著短发,或是绑成马尾之类的。或者她也可能没有头发。如果突然去摸她的头确认,至少在这里的世界算是很失礼的行为,所以我决定有机会时再问她。 琪卡已经把指著自己耳朵的手放下来。 我以自己的手为标识,这回更小心地把嘴巴凑过去,避免撞到琪卡的耳朵。 「那我要唱了。」 说话声音变成悄悄话是很正常的,可是羞耻心却哽在我的喉咙。我转向旁边咳了一下,然后放开抓著琪卡耳垂的手指。 我只有在音乐课、或是在国中尝试积极交朋友的时期被带去ktv,才会在别人面前唱歌。我从来没有想过自己有一天为某一个人唱歌。 如果可以的话,我也想要和琪卡一样,唱我最近常听的歌,但是我听的音乐只有当成背景音乐的广播而已。话说回来,如果唱童谣之类的,感觉也有违公平互惠的原则,所以我就唱了以前假装喜欢音乐时记住的歌。唱得太长大概也会让她感到无聊,所以我就只唱副歌的部分。 唱完之后,我立即把嘴巴从琪卡耳边移开,她便缓缓张开眼睛。如果主动询问感想,感觉好像在要求她对我的歌声做出评价,所以我便等待琪卡开口说话。 我心中某个角落也在想,不知道琪卡对我的声音有什么样的感想。 「你的声音感觉透明而坚强,好像要很确实地把心意传达给对方。」 虽然我的心并没有真的穿过两人身体传递给琪卡,可是我还是心跳加速。 「听起来就像你说的,歌词虽然完全能够理解,可是音乐听起来却很奇妙。我比平常更能强烈感受到你的声音质感。」 「啊,我也一样。」 这样太卑鄙了。先前我唯独没有说出对琪卡声音的感想。如果谈到琪卡本身拥有的特质,感觉就会把我注视著琪卡本人的事实变得更明显,因此我不敢说出来;结果现在我却依附著琪卡的评语来说。我不知道自己的声音是什么样子,不过我的意志绝对不透明,也不坚强。 「听了你的世界的歌,我觉得语言排列很美,不过并不是在我的世界找不到的形式,所以比较有意义的应该是音乐。就像你说的,旋律感觉很奇妙,即使我现在想唱,大概也很难正确地发出声音。」 「没错。所以歌曲似乎也没什么意义。」 「嗯,不过因为很愉快,所以对我来说是有意义的。」 如果我说「我也一样」,或许现在可以跟琪卡相视而笑,不过只有这一点我绝对不能说出口。 「总之,不论是什么东西,试试看都不会吃亏。」 没错。尝试之后知道无法理解音乐,那么音乐就没有意义。譬如在彼此的世界中,如果有歌词很重要的歌曲,在告诉彼此的时候,只要说出歌词就行了,不需要再唱给对方听。这一来,这就是我最后一次听琪卡唱歌。对此我感到有些遗憾。 「香弥,你会不会想要改变你周遭的某件事?」 我们仍保持唱歌的距离,旁边的琪卡突然问了这个问题。我想到今后大概也不会坐得这么近了,不过在想到的同时立刻挥去这个念头。 「我不太会想要改变周遭。我觉得大家随便怎么样都没关系。」 虽然觉得那些人很无聊,不过只要别跟我扯上关系,大家可以尽管照自己喜欢的样子生活。至于是生是死,只要别造成我的麻烦,我也不在乎。 「你为什么要问这种问题?」 「就像我刚刚说的,我觉得你好像在追求某种目的。我不知道彼此的世界会如何造成影响,不过如果能够在这个世界替你做些事情就好了。」 「……呃,谢谢。」 琪卡很温柔。我当然也知道,温柔并不能成为减轻一个人无趣程度的要素。 「琪卡,你呢?你会想要改变周遭的某件事吗?」 「唔~」 我发觉到,在这个距离,就连犹豫的神色都会传递到心脏。 「我也跟你一样,觉得大家各过各的就行了。只要避免造成彼此过度的困扰。所以如果要提的话,就只有╳╳吧。」 最近我觉得琪卡说的话当中,听不见的单字变少了。或许是她刻意避免使用我可能不知道的单字。 「对不起,我没有听见最后的单字。」 「那是一种动物,上次咬了我的脚。它住在附近,有时候会对我叫或追过来,所以我希望它可以到别的地方去。」 我有一瞬间觉得这是很可爱的烦恼,不过这是因为我没有立即发挥想像力。不知道那只动物的大小及凶暴程度,就不能妄自做出这样的推测。琪卡说话时虽然没有显露出特别的情感,不过也可能内心害怕到极点。 如果可以的话,我希望能够为温柔的琪卡做点事情。这是身为人类很正常的情感。 「不过大概就只有这样吧。除此之外,只要有自己的房间,还有和香弥跟其他朋友见面的时间,我就不会想要任何改变。」 琪卡处在战火中,内心一定很希望战争能够消失;不过不论我能够给予什么样的影响,应该也没办法做出这么大规模的改变吧。也因此,她没有提出这项要求,或许让我松了一口气。因为我不想要体认到自己的无力。太卑鄙了。从刚刚开始,我到底在干什么? 「关于那只动物,我会想想看能不能做点什么。希望能够稍微改善你周遭的环境。」 我没有想到任何点子,却刻意这么说─── 「谢谢。不过我希望你明白,即使你什么都不做,光是待在这里,对我来说就很有意义了。」 ───一定是因为知道她会这样回答。 我自己都不知道还能隐藏这份感情多久。 ※ 我想了一整晚,第二天立刻准备去为琪卡采取行动。有可能对应到让琪卡感到困扰的动物、而且又跟我有关联的,就只有阿鲁米。虽然之前擅自喂它的时候,并没有影响到琪卡的世界,不过反正我完全不知道两个世界之间的影响法则,所以试试看也无妨。 我知道饲主田中今天放学后也要去打工,因此立刻决定去见阿鲁米。今天的目的不是摸阿鲁米的头,而是要调查阿鲁米的项圈及牵绳,还有它会在什么样的时候叫。 这是绑架的准备。 虽然我自己脑中浮现这么强烈的词,不过也没有那么夸张。因为不知道会不会造成影响,因此我只是要把阿鲁米绑在某个地方待一、两晚,实验看看能不能把那只动物从琪卡身边赶走。一旦知道阿鲁米会跑出去,田中家应该也会在后院入口打造栅栏。如果能够影响到琪卡的世界,让那只动物也受到应有的管理,那就太完美了。 阿鲁米每次听到我的脚步声,就会从围墙阴影探出鼻尖等我到达。我在阿鲁米面前停下脚步,摸它的头作为重逢的问候,同时观察附近的狗屋和从项圈延伸的牵绳。可以的话,我希望能够设计成好像是阿鲁米自己逃跑的。 我观察项圈。这个项圈就好像是把人类的皮带直接缩小,套得很松。这一来只要把项圈拆下,重新扣起来,看起来或许就像阿鲁米自己挣脱项圈。 我一边想著该怎么带走它,一边把手插入它的肚子,试著抱起它。幸好阿鲁米不是大型犬。我原本预期它会大叫,可是它却没有叫,只是默默地让我抱起它。虽然轮不到我来担心,但是这家伙真的能尽到看门狗的职责吗? 我试著松开项圈,阿鲁米也没有特别挣扎的样子。事情出乎意料地简单。这一来,我应该能够毫无问题地带走阿鲁米,再把它送回来。当我替它重新戴上项圈时,它也只是把鼻子凑近我的手臂,发出「哼哼」的气息,没有要咬我的意思。我真想告诉它,应该要多警戒一点。 剩下的就等到晚上再过来这里,确认田中家熄灯的时间。 视这家的生活习惯,搞不好今晚就能把阿鲁米带走。我必须认真想好要绑住阿鲁米的地方才行。 就这样,我决定展开计画,这一天、第二天、第三天,每一晚都延后一小时,在从公车站回家的路上绕到田中家,却都没有看到田中家的电灯完全熄灭的样子。在最晚的时间前往时,只有二楼的电灯是亮的。我不知道那里是不是她的房间,不过内心不免蛮横地咒骂:平常上课都在打瞌睡,怎么还不赶快上床睡觉! 看来只有先回家,然后等到半夜再偷偷溜出家门。要是家里的人醒来就麻烦了。 琪卡没有出现的日子连续到第四天,我在平常的时间到校,看到斋藤和田中等人在教室角落笑嘻嘻地聊天。我虽然没兴趣,但是罕见的光景还是不免引起我的注意。 我在座位坐下,盯著桌子。平常我总是像这样专注于自己的内心,但是今天我却竖起耳朵,听隔壁座位的田中讲话。如果能够听到对于带走阿鲁米有用的情报,那就赚到了。 然而隔壁座位的田中不可能会依照我的希望行动,害我从早上就白白浪费了专注力。 「哈哈哈哈哈!阿鲁米超可爱的!」 午休时间,我像平常一样默默等待时间流逝,田中那帮人则在我旁边嬉闹。 隔壁座位的田中似乎正在炫耀阿鲁米的影片。我心中抱怨「去别的地方看」,不过因为这三天她都没有去打工,害我无法去检视阿鲁米的状况,因此便斜眼偷看,结果和她对上了视线。 「干什么?你想要看阿鲁米吗?」 「……我是因为觉得太吵才看你们那里。要吵去别的地方吵。」 「啊?现在是午休时间,你想要安静,怎么不去图书馆?」 田中的口气虽然让我恼火,不过她说的也不无道理。我正准备在双腿施力站起来,手机画面就朝我这边伸过来。 「看,我家宝贝很可爱吧?」 我不禁注视画面,看到手机里的阿鲁米裹著旧浴巾打滚,饲主田中的笑声像背景音乐般传来。这么有精神,我就放心了───我指的当然是阿鲁米。 「很可爱吧?」 其实我可以点头,不过这一来当然会感到不甘心,所以我就站起来。离开时我听到背后的田中质问「你这人怎么搞的」,同时也听见隔壁座位以外的声音说:「铃木那个人,不管谁跟他讲话,都是那个样子。」 接下来有好一阵子,都找不到可以带走阿鲁米的时机,也没有见到琪卡,每天过著跟平常一样的生活。梅雨季节快要过去了。我想到之前的新闻曾经报导,在梅雨季结束之前,战争应该已经结束了,不过现在却看到忧虑战火会扩及日本的报导。 在向琪卡夸下海口的两星期后,我得到对自己很有帮助的情报。我听说隔壁座位的田中下星期六要去住在朋友家。只要她不在,那一家完全熄灯的时间或许也会提早;而且这个情报不是直接听她本人说的,而是听「田中们」说的,因此事后我应该也不会遭到怀疑。 执行计画的夜晚,吹著和平常没有太大差异的风。今天我骑脚踏车出门。之前购买的项圈、牵绳,还有装阿鲁米饲料和水的盘子,都放在公车站的候车亭。我打算现在就去公车站等待时间来临,或是(虽然机率很低)和琪卡聊天之后,十二点前再到田中家。 幸亏今天没有下雨。这一来阿鲁米就不会淋湿,而且要是遇上雨天,阿鲁米有可能早就被放进屋子里。 我在黑暗中到达候车亭,停下脚踏车,像平常一样打开拉门。琪卡不在这里。如果她在的话,我就要告诉她今天的计画,并且要她留意附近那只凶暴的动物有什么变化;不过这些事可以等到下次再说。 我在长椅坐下。仔细想想,这次的计画是我首度为了琪卡而危害到这个世界。我当然不是在担心田中那家伙,而是在担心阿鲁米。虽然只有两天左右,不过没做错事却被带离熟悉的环境,或许会造成它的压力。我是不是应该多买些点心之类的?等到成功带走它,再想想看吧。 我最近发现到,如果过了十一点半左右,琪卡还是没有出现,这天她大概就不会出现了。当我独自度过静谧的时间之后看手表,发现已经过了十一点半,就会感到很遗憾。不过老实说,最近我反而会稍微松一口气。我并不想看到自己被奇妙的感情搅乱。 今天也过了十一点半。我拿起行李走出候车亭。 这是我首度庆幸自己住在乡下地方。如果在人来人往的街上带走狗,一定会立刻被报警。我之前听琪卡说,她住的地方是人很多的城镇,因此双方的地理环境似乎并没有关联。 我骑著脚踏车,奔驰在起伏不定的路上。这样的坡度刚好适合进行锻炼。骑脚踏车下坡时,迎面来的风很舒服。 半路上,我在孤零零伫立在路旁的自动贩卖机买了水,接著一边在脑中模拟带走阿鲁米的过程,一边疾速骑脚踏车,立刻就到达目的地。 周围没有人。我把脚踏车停在稍远的地方,尽可能不发出脚步声地接近日式建筑。乍看之下,一楼和二楼似乎都没有开灯。我缓缓地绕了屋子一圈,从正面偷窥里面,果然是漆黑一片。话说回来,我也不能因此就安心。屋外停了两辆白天没有看到的汽车,应该是田中双亲的车。如果阿鲁米发出叫声,我就得立刻逃跑才行。 我前往后门,看到阿鲁米以优雅的姿势趴著仰望天空。今天是满月。 我还没发出声音,阿鲁米就抽搐一下鼻子,发现到我并起身。屋外虽然没有灯,不过满月让我看到阿鲁米的表情。看它很有精神的样子,我就放心了。 接下来才是问题。白天虽然稍微练习过,但是在半夜试图拆下项圈的话,即使被阿鲁米当成可疑人物也不奇怪。事实上,我的确是可疑人物,因此即使阿鲁米对我叫,我也不能抱怨。 不过我的担心是多虑了。阿鲁米乖乖地等我拆下它的项圈,然后在我重新扣上项圈、假装它是自行逃脱的时候,它也用「坐下」的姿势等我。看它这副模样,我不禁要为别的理由而担心了。 话说回来,要达成计画,没有比现在更好的机会。我抱起阿鲁米,悄悄离开饲主田中的家,走到停脚踏车的地方,缓缓地将阿鲁米放进篮子里。篮子虽然看起来很小,不过阿鲁米自己巧妙地折起脚安顿下来。为了避免它乱动,我给它可以咬很久的饲料。阿鲁米看起来很满足,我便替它戴上预先准备的项圈,绑在篮子上,然后跨上脚踏车开始骑。 绑架过程出乎意料地简单。我选择骑在比去程更少人走的路,前往目的地。我原本想要把它带到远方,不过目前只是要调查对琪卡的世界会造成什么影响,因此决定选择近处作为藏匿地点。话说回来,如果离我家太近,有可能会遭到怀疑,因此我选了慢跑途中可以绕过去的地点。 我进入白天呈现鲜绿、此刻却一片漆黑的山里。阿鲁米面对应该是第一次来的道路,似乎终于感到不安,抬头看著我小声地叫。不过它的声音不像是在责难我,比较像是在问「你想要干什么」,或许以为我们两个是一起逃跑的伙伴吧───我又在想这种幻想情节。 我来到陡坡,站起来一口气骑上去,到达一个公车站。这个公车站很破旧,附设一间看起来快要倒塌的候车亭,周围非常暗。环境虽然很像,不过这里并不是我和琪卡见面的候车亭,而是我最近为了寻找藏匿阿鲁米的地方,到处慢跑时找到的。就如另一个公车站,这里已经失去公车站的机能。我曾经在傍晚慢跑时来过几次,发现这里跟那个公车站前的道路一样,都没有行人或汽车经过,非常适合藏匿阿鲁米。 我打开和平常不一样的候车亭的门,把阿鲁米搬进里面。阿鲁米在这里也乖乖地等我把项圈系在长椅上。 「只要待一下下。对不起。」 我把点心倒入便利商店买来的有些深度的塑胶盘,然后从宝特瓶倒水在另一个同样的盘子,放在阿鲁米面前。 这一来目的就达成了。我走出候车亭,关上门要跨上脚踏车时,再度听到阿鲁米的声音。我立刻踩下脚踏车的踏板,奔驰在回家的路上。我原本打算让阿鲁米在那里待两晚,不过我想起狗感受到的时间流逝速度和人类不一样,所以或许还是应该让它明天回家比较好。我决定考虑变更计画。 我回到家睡觉,天亮之后就是星期天。 田中回到家了吗?如果她已经回到家,发现阿鲁米不在,一定会大惊小怪。我并不打算要让班上同学不必要地操心,不过为了琪卡的安全,我也只能这么做。 我在星期六、日会从上午就去慢跑,因此不需要特别改变平常的固定习惯,就可以去看阿鲁米。我只带饲料和水出门,跑了二十分钟左右。当我打开阿鲁米从昨天就待著的候车亭门,迎面而来的空气和户外没有太大差异,我便感到安心。候车亭上方覆盖著厚厚的树叶,屋顶不会被太阳烤热,也是我选择这里作为阿鲁米住宿地点的理由之一。 阿鲁米看到我,就从趴著的状态起身。我蹲下来摸它的头,看到它肚子上的毛沾满灰尘。我把饲料放在盘子里,替它补给水。阿鲁米并没有对我抱怨,开心地吃吃喝喝。 我想要让它稍微做一点运动,便站起来。现在是星期日上午,这种地方应该很少人会经过。即使被开车的人看到,也只会被当成是在蹓狗。我解开绑在长椅上的牵绳,和阿鲁米一起出门。我原本猜想阿鲁米会往自己家的方向跑,不过它并没有这么做。我牵著它在公车站周围稍微走了一下,再度把它带回候车亭。 今天晚上再来看它,然后根据它当时的状况再判断要不要继续待一晚吧。我决定之后,离开公车站。 到了晚上,我骑脚踏车前往第一个公车站。 「香弥,晚安。」 我并不了解规则,因此当然也无从预测,不过我原本以为琪卡今晚不会出现在公车站的候车亭。 我一见面就告诉琪卡这一点,她便认真开始思考其中的意义。 「老实说,今天我本来是要去别的避难所,可是因为突然有必须做的事,临时回到家附近,所以才会到这里。也许跟这件事有关吧。」 「你是说,你原本的预定影响到我的意识?会有这么细微的影响吗?」 即使有,大概也没办法派上用场。基本上,预感原本就有可能是在事实揭晓之后,由脑筋捏造出来的虚伪记忆。 「即使是这样,大概也没办法派上用场。不过如果我在意识深层也跟你联系在一起,一方面会感到很可靠,另一方面也会觉得满可怕的。」 我可以理解琪卡说的感受。 和某人的意识相连,感觉很可怕。这一点和我对琪卡的情感无关,而是因为自己不完全属于自己而感到可怕。在此同时,当她不再是完全独立的个人,也会降低「真实」的浓度。 不论如何,如果只是意识和预定的问题,应该更有可能纯属巧合吧。讨论更有意义的话题会比较明智。 「对了,琪卡,你上次不是提到那只可怕的动物吗?我想要调查该如何影响它,所以就尝试移动我附近的动物。有没有对你的世界造成什么影响?」 「啊!」 琪卡低调地发出介于理解与惊讶的声音,眼睛的光变大。 「我就觉得最近好像没有看到它,也许是你的行动造成的影响吧。」 「嗯?可是你说最近,是指这几天吗?我是昨天才行动的。」 这么说,也许是琪卡的世界中发生的现象,驱使我决定要绑架阿鲁米吗?我再度面对动摇自己独立性的话题,感到毛骨悚然。 「受到影响的是我?」 「我觉得目前还很难说较晚发生的一定是受到影响的一方。就算两边的天气一样,也不知道你的世界的某一天相当于我的世界的哪一天,而且也无从调查。」 如果是原本以为较晚发生的事影响到较早发生的事,那就很像科幻小说了。 「而且我还是想要相信人类的意志,所以我相信是因为你的努力,才让我能够免于恐惧。谢谢你。」 「嗯,那就好。」 我并不需要获得感谢,不过如果琪卡能够更安心地生活,那就太好了。 「那么为了确认影响结果,我会试著把这里的动物带回原来的地方。也许又会让你面临恐惧……」 「没关系,反正只是恢复原状,我不会觉得难受。」 「这样啊。」 真的是这样吗? 我试著思考。其实也不用思考。 如果恢复原状,我会感到很难受。想到无法和琪卡见面的生活,想到「特别」离开自己身边的瞬间,我就会产生心脏缺血般的感觉。也因此,我才会想要自己找到能够满足自己人生、让自己心动的某样东西,否则我就会害怕到受不了。 即使那样的时刻来临,琪卡也会用她的声音对我说「不会感到难受」吗? 「香弥,最近你身边有没有发生什么好事?」 「没有。你替我做了什么事吗?」 我以为她想要验证结果,可是她的眼睛却移向旁边。 「不是,我不是为了调查影响力才问你的。我只是希望你为我采取行动之后,在另一个世界也能够遇到更多好事。」 她说的不是她的世界对我的世界的影响,而是我的世界对我的世界的影响。 我的行动不需要带给琪卡良好影响,只要带给我良好影响就行了。由我自己、而不是其他人,让我得到幸福───这就是琪卡的意思。 对于琪卡这样的想法,我其实可以坦率地感到高兴并接受。 但是我并没有这样的反应。 或许有些矛盾,不过琪卡的话把我拉回「自己的世界」这样的现实。 我觉得她似乎是在告诉我,不能沉浸在与她的相逢。 「谢谢。」 我觉得好像有一个也许早已发觉的可能性从掌心浮现,因此握紧了手。 也许─── 在琪卡这样的存在中寻求意义、对琪卡开始产生特殊的感情,都是我在逃避我自己。 到头来,在过去这段时间里,都无法得知琪卡和我为什么会相逢。 之所以无法得知,会不会是因为原本就没有该理解的意义? 琪卡或许是只要在我身旁就能让我得到幸福的存在。我是不是试图在回避这样的可能性? 如果继续调查彼此的影响力而虚度时间,等到有一天无法见面之后,体会到在一起度过的时间带来的失落感,理解到在一起度过的时间被白白浪费───然后到时候,如果我无法从无聊当中拯救我自己───那就没有意义了。 这是我应该告诉琪卡的重要的话。这是表明我自己意志的非常重要的话。 可是在琪卡听到警铃声回去之前,我还是无法说出:也许我们的相逢没有意义。 我独自留在候车亭。 我的脑袋开始思考「和琪卡的相逢没有意义」这样的可能性。 在此同时,我的情感痛斥我,不要去想这么蠢的念头。无法压下的巨大声音在我耳朵深处响起。 我知道自己无法再忽视心中如此清晰的声音。 我不禁叹了一口气。 我现在还有别的事要做。我得先去接阿鲁米,把它送回饲主身边才行。幸好琪卡过去不曾连续两天出现过,所以距离下次见到她还有时间,就当作是还有时间思考今后该怎么做吧。现在必须要离开这里才行。 我站起来打开门又关上,跨上脚踏车,前往另一个公车站。 我感到风有点冷。气象预报说过明天是雨天。这也是我考虑今晚就把阿鲁米带回去的理由之一。 我一边骑脚踏车一边想:如果压抑自己的感情、再也不和琪卡见面,至少也要知道威胁她的那只动物最后的结局。我知道自己的脑袋和内心感到高兴:至少在那之前,我可以不用去想和琪卡分开的可能性。但这只是暂时的喜悦而已。 不去想复杂的问题,就会很轻松;拖泥带水地任凭感情驱使,只顾著呼吸,就不用烦恼任何事情,也不需要耗费烦恼的能量。 但是这样不能算是活著。 必须要抱持疑问才行。就连自己的感情、想法与存在,都不是确实的。 我在脑中如此想著,以站姿一口气骑上通往藏匿阿鲁米的公车站的最后斜坡。不知是因为突然的运动让身体受到惊吓,或是位在肺部附近、思念著琪卡的心脏妨碍氧气供应,手表发出一声电子音。 我停下脚踏车,静静地把空气吸入肺部。除了随风摇曳的树木发出的声音之外,什么都听不见。下脚踏车的声音、把脚踏车立起来的声音,听起来格外夸张。候车亭里并没有传来阿鲁米的声音。看来它似乎很安静地过著自己的时间,真是太好了。 我不知道包括阿鲁米在内的狗还有其他动物,实际上拥有多少智能与感情。虽然不知道是谁断定它们比人类还要低等,不过它们搞不好只是在人类面前装笨而已。人类面对他们觉得比自己更笨的对象,就会说很可爱。 我之所以不认为周围的人可爱,或许是因为知道自己跟他们也是同类吧。我再度感到自我厌恶,打开候车亭的拉门。 阿鲁米不在这里。 我的心跳加快,产生跟之前某一次同样种类的晕眩。 我有好几秒钟无法动弹,僵立在原地。 不过我立刻恢复清醒,理解到在这里吃惊也没有用。 阿鲁米不在这里。候车亭有我替阿鲁米戴上的项圈和牵绳,还有吃到一半的饲料跟水。 事情很明显:它逃走了。我想到它也许缩在黑暗的候车亭角落,便走进里面,但是没有找到。 我把项圈戴得太松了吗?还是太小看阿鲁米的力气?这些都不重要。总之,我得先找到它才行。 我来到外面,毫不犹豫地大叫: 「阿鲁米!」 我心想那只狗那么亲人,听到不是饲主的我呼唤,也很有可能会有所反应。即使它没有回来,只要发出叫声回应,我就打算立刻跑过去。 可是不论等多久,我都没有看到阿鲁米的身影,也没有听到它的声音。 我进入林子里,开始寻找周围。我凝神注视,希望即使不能找到阿鲁米,也能找到它留下的某种线索。我打开手机的手电筒,但是能照射到的范围有限。 「阿鲁米!」 我再度大喊,仍旧没有得到回应。 怎么办?我该做什么? 正当我的脑袋快要被压垮时,忽然浮现一个想法。 它会不会回家了? 听说狗有归巢本能。阿鲁米被不是饲主的家伙带到这种地方,一定很想回家,或许因此而挣脱了项圈。 如果是这样就好了。伤害人类或狗都不是我的本意。我真的不希望这种事发生。 拜托,回到那个家吧。然后一脸悠闲地在自己的小屋睡觉。我一边祈祷一边跨上脚踏车,骑车飞奔到田中家。 平日不想理会任何事物或任何人、只为自己生活的我,此刻竟然在祈祷,实在是太愚蠢了。 我到达目的地。 阿鲁米并不在家。 二楼的灯是亮的。 虽然是太过乐观的想像,不过也可能是田中在寻找阿鲁米时,在公车站找到它,把它带回家。这种事并非不可能发生。话说回来,也许根本没有不可能发生的事。 或许因为它失踪了一阵子,所以被带进家里面,现在搞不好正在跟饲主玩得很开心。 或者也可能是阿鲁米挣脱项圈之后,跑到很远的地方。即使没有跑到远方,也可能绕远路慢慢回到家。它可能躲到某处的空屋里,也可能是被别人带走了。 每一种假设都并非不可能发生,不过也只是「并非不可能」而已。 我姑且骑脚踏车在田中家附近巡逻,但是阿鲁米并没有走在路上或坐在路边。 这样下去也不是办法。继续思考也没有用,只有焦躁的情绪翻搅著胃。这种时候能够得到的成果很有限,还是等到明天天亮之后再来找,一定会更有效率。 可是我还是迟迟无法回家。到头来,我莫名其妙地在田中家和公车站之间来回好几趟。我说「莫名其妙」,就是指毫无成果。 最后我终于放弃(我应该更早放弃的),回到自己的家,回到房间,跟平常一样努力想要睡著。 星期一,我跟家人说要进行早餐前的训练,走出家门。外面还没有下雨。我骑脚踏车前往田中的家,但阿鲁米没有回来。我很想乾脆按电铃询问阿鲁米的安危,可是如果那样做,就会被当成可疑人物。晚一点去学校再问就行了。 我没有别的事可做,只能和昨天一样到处跑。虽然看到几只跟饲主散步的狗,可是当然都不是阿鲁米。我也再度前往藏匿阿鲁米的公车站,可是没有看到它。为了保险起见,我把牵绳和项圈放入事先准备的塑胶袋带回去。 阿鲁米去哪里了?它在哪里做什么?如果它就这样一去不回怎么办?像这样一直想著某个对象的经验,就我记忆所及,最近就只有对琪卡而已。 我无可奈何地回到家,吃了早餐准备上学。到了学校,饲主田中会坐在我的旁边,应该可以知道阿鲁米的现况才对。上学途中,我思考著该如何不被怀疑地问出阿鲁米的情况。 可是即使到了学校,也没有人坐在我的右边。即使早晨的上课铃声响了,即使老师来了,即使第一堂课开始了,还是没有人出现。 这种日子请什么假!我内心感到焦躁,不过我也告诉自己,她也有可能正因为是这种日子才请假。 不过我立刻就无法逃避。 到了午休时间,我在学校餐厅吃了午餐。今天我吃的仍旧不是自己真正想吃的东西。 我回到教室,盯著书桌,听到有人在说话。说悄悄话的声音有时比单纯降低音量的声音容易听清楚───多亏连这种事都不知道的家伙,我才听到以下对话。 「你听说了吗?」 「听说什么?」 「阿鲁米好像死掉了。」 这时教室内所有声音突然都消失了。这是因为我弹起右膝,踢到桌子。我并没有恶意。 也许有人看著我,想要知道发生什么事了。 但是我并没有看任何人。 我只盯著桌上的木纹。 ……喂。 搞什么? 怎么会这样? 原来如此…… 阿鲁米死掉了。 我只想著这件事。 只有这件事。 我没有想起它。 我不想唤起任何回忆。 我没有想起阿鲁米毫无警戒地接近第一次看到的我。 我没有想起被我摸头的阿鲁米。 我没有想起从我手中得到秘密饲料、狼吞虎咽的阿鲁米。 我没有想起听到我的脚步声抬起头的阿鲁米。 我没有想起闻我手臂味道的阿鲁米。 我没有想起相信我而乖乖让我抱起来的阿鲁米。 因为没有想起,所以我一直在学校待到放学时间。我没有捂住耳朵,所以听到死因是车祸的传闻。 放学后,我跟平常一样,宛若复制贴上般,前往鞋柜。 然而最近总是笨拙地跟我道别的斋藤一看到我,就露出诧异的表情,跟以前一样默默回去了。 我也默默地回到家,然后再度出门。因为没有必要,所以我没有换衣服,身上仍穿著制服。 外面下起了雨。 也就是说,琪卡的世界或许也在下雨。我不知道对那里会有什么样的影响,因此乖乖撑起伞,并且打算采取正式的步骤。 我打算按门铃,如果有其他家人也会打招呼。 不过我不需要特地找她出来。 我为了保险起见,先到后院去观察,看到阿鲁米的饲主田中撑著伞在后院,默默盯著空的狗屋。 我走近后院入口。明明有脚步声,田中却没有回头,只是默默地看著低于自己膝盖的地方。她背对著我,因此我看不到她的表情。 我正确地呼唤她的名字,但她却没有反应,因此我又呼唤了一次。 田中缓缓地转动脖子跟腰部回头,表情几乎跟琪卡的声音一样,让我感受到层层的感情。 「干么?」 怎么了?你为什么在这里?为什么要对我说话? 为什么阿鲁米死了,你却还活著? 这些我全都听见了。 我要早点达成目的。 「我来是有话要跟你说。」 阿鲁米的饲主田中没有显示出任何反应,连表情都没有变化。 我自顾自地说下去。 「阿鲁米是我杀的。」 田中没有任何反应,只是默默地看著我。 「我在半夜到这里,把阿鲁米带走。我把它绑在别的地方,可是因为管理太粗糙,被它挣脱项圈逃走了。所以它才会死掉。」 「啊?」 这个声音细微到几乎被雨声掩盖。 「你可以报警。」 「你怎么搞的?」 她的嘴巴以外的部分完全没有动。 「你不用原谅我。」 「怎么……」 声音从田中喉咙深处吐出来。 我注视她的脸。我看著半开的嘴唇从静止状态开始发抖,不久之后颤抖扩散到整张脸。 「你是怎么搞的?」 我看著她。 「你到底在搞什么?」 田中把手中的伞丢向我,但是打开的伞受到空气阻力,在我眼前掉落到地上。 在此同时,阿鲁米的饲主田中像是崩溃般蹲在原地,开始哭泣。大颗的雨点打在田中黄色的t恤上,形成一颗颗圆形的水渍。 放任明知会淋湿的人,感觉就像暴力。 我不打算、也不需要继续对哭泣的田中说话,因此就这样离开偌大的日式建筑后院。 ※ 回到家,我做了肌力训练,吃了母亲做的晚餐。回到房间,从窗户往外看,雨已经停了。虽然知道可能性很低,不过我还是决定前往公车站───我指的当然不是藏匿阿鲁米的公车站。 来这里已经成为一种习惯,所以我也不是说今天特别想要见到琪卡。话说回来,阿鲁米不见了,琪卡的世界当然也可能发生某种变化,因此我打算下次见面时跟她确认这一点───当我打开候车亭的门时,心里其实多少已经排除今天见面的可能性。 也因此,我原本以为如果看到发光的眼睛和指甲会惊讶,然而实际上内心却非如此。 这是我第一次连续两天见到琪卡。 「琪卡,是你。」 「嗯。那个……」 我以为琪卡的回应很短,是因为我的问候很短,不过琪卡接下来的话,让我明白自己的误解。 「你身边有人死了吗?」 朝著我的两只眼睛之间,发出担忧的声音。 我努力避免透露出内心的冲击,回答她「没有人死掉」,然后先坐下来。 「你为什么这样问?」 琪卡用我没有必要听到的音量「咻」的一声吸气,然后说: 「我家附近死了几个人。我不知道详细情况,只知道附近发生战斗,在那里从事战争工作的几个人死了,由我们埋起来。我猜想也许会影响到你的世界,所以才过来。」 琪卡说到这里停顿一下,慢慢眨了一下眼睛。 「而且你现在的表情很悲伤。」 她说的不是「好像很悲伤」,而是「表情很悲伤」。 她的意思是,我无法隐藏情感,表情中显露出足以让她断言的神色?或者是我的表情明显到让她看了也感到悲伤?不论是哪一种都很没用。 「发生什么事了吗?」 我思索片刻有没有必要说出来。 接著我想到,如果是为了调查影响而说出来,就是有意义的。 「有一只狗死了。」 「『狗』是指和人类一起生活的动物吧。」 「我有说明过吗?没错,是我杀的。」 「这样啊。」 琪卡并没有露出悲伤或责难的表情。 她只是补问一句:「它对你做了什么吗?」 原来如此,看样子她以为死的是凶暴到死有余辜的动物,如果不是那种动物,我也不可能会下手。 「没有。它是个好孩子。」 我纠正琪卡的误解。 「狗当然也有野生的,不过在我的国家,基本上就跟你说的一样,狗和人类住在一起,被当成家人或朋友对待。我杀死了住在我认识的人家里的狗。它一点都不凶暴,跟谁都很亲近,是一只完全无害的动物。它也会很高兴地从我手上吃饲料。」 「你为什么要这样?」 「我把它带走,在我离开的时候,它就发生车祸死掉了。」 「啊,抱歉,我问的是───」 「我把它带走的理由,是因为我自己想要调查两个世界彼此影响的规则。被它逃掉,是因为我不够小心。」 我在说明时,尽可能避免让琪卡以为是她的责任,另一方面也要避免和已经说出来的内容互相抵触。 「这样啊。就是你昨天说的───」 琪卡点了点头,然后又摇头。 「不过我问『为什么』,不是要问你对那只狗做了什么,或是这个行动的理由。」 「那───」 那是要问什么? 我没有说出来,只是带著疑问注视琪卡的眼睛。眼睛的光没有移动,只有声音传递到我的感官。 「你为什么要跟我说让我同情那只狗的话?」 没有声音。无声没有质感或质量。 然而琪卡在这个问题之后的沉默,却让我觉得好像被用力抓住头发。 我觉得心脏彷佛从身体里面被拉出去。不可能会有这种事。这是幻想,是虚构情节。 我在搞什么? 「我并不是希望你同情我。我只是陈述事实。」 因为不是谎言,所以我才直视琪卡的眼睛说话。她缓缓地眨了眼睛,然后垂下视线。 「你一定很难过吧。」 「……啊?」 不对。 「没有。」 「你看起来很难过。」 「没有。难过的不是我,是阿鲁米,还有失去家人的那些人。是我夺走它的。」 即使说「阿鲁米」,琪卡也听不懂。 「那些人应该也会很难过。」 「难过的只有他们。」 我并不难过。 「我没办法理解这样的痛苦。」 那当然了。琪卡什么都不知道。 「可是我觉得,或许跟那只狗、还有它的家人程度不一样,但是你一定也很难过。」 「没有。我不难过。」 「你看起来很难过。」 「我就说没有了!」 不是这样。 「是我杀了它的。」 错的是我。 我怎么可以感到难过。 丝毫不理解阿鲁米的痛苦、饲主的煎熬的我,不应该感受到一丝丝的难过。 了解自己所作所为的我的脑中,对于琪卡乍听之下温柔的话语、替我辩解的话语,感到很烦、很烦。 「琪卡,你什么都不知道!」 没错,她什么都不知道。 因为她连阿鲁米都不认识。 我现在不需要这样的人无意义的安慰。 「别说了。」 这是我真心的愿望。 「香弥,我觉得你在朝不好的方向前进。」 「没错,因为是我不好。」 「你没有必要因此就自己前往更痛苦的地方。」 「别说了。」 我并不想听她说这些话。 事实上,应该有更应该对我说的话、对我怒吼的声音、对我冲撞的情感才对。除此之外的东西,不应该传递到我的内心。 我不应该接受传递过来的东西。 「你可以待在这里。」 「我杀死了阿鲁米!」 我是坏人。 我不是那种可以让人投以温柔言语、伸出救援之手的人。 我自己也知道。 所以别说了。 「不管你在那个世界变成多么恶劣的人,在这里的你就是你。」 「为什么?」 我有自知之明。 我知道自己是坏人,应该接受审判。 同时我也知道─── 自己是无趣、脆弱到恶心地步的人。 所以才不行。 即使是真心觉得自己应该受罚,脆弱的人只要被伸出援手,就会去看那里,窝囊地渴望著能够稍微轻松一点。 所以别说了。要不然─── 卑劣的我,会情不自禁地去看伸向我的援手。 我会想要立刻依靠过去。 我会想要握住从琪卡内心伸出的、看不见的那只手。 我知道如果握住那只手,就有很多重要的东西会结束。 我的内心在提出警告,不可以去看、不可以握住那只手。 宛若刺耳的警铃般,要我捂住耳朵。 可是,即使如此,我却─── 我却─── 感觉快要窒息了。 我的行动原理,就是切割掉喜欢、讨厌、有兴趣、没兴趣、对自己有利、对自己无利……等等价值观,只要是跟生命活动有关的事,就不吝惜采取行动。 就如用餐、睡觉、跑步、呼吸─── 脆弱无比的我,不禁望向琪卡的手。 「阿鲁米……」 最后终于握住她的手。 我理解自己的可悲,但却无法停止说下去。 「阿鲁米是个好孩子!」 「它走了你很伤心吗?」 我摇头。 「没有饲主伤心。」 「可是如果你也很伤心,最好还是说出来。」 我的言语已经失去意志,只是从嘴巴掉落出来。 「我很伤心。没错,我很伤心。那家伙竟然相信我这种人。它应该要对我叫。它应该要求救。可是它却没有,所以才被我杀掉。」 「你没办法原谅自己吧。」 「没错。」 「那我来原谅你。」 只看到眼睛和指甲、大我两岁的女孩递给我这句话。 虽然只看到眼睛和指甲,但是不知为何我却知道,放在我俩之间的这句话柔软而甜蜜。 「也许对你来说是没有意义的,可是我会原谅你。」 「我不应该被原谅。我不需要那样的温柔。」 「香弥。」 琪卡就如平常道歉时的习惯,缓缓地眨眼。 「这不是温柔。」 两道光刺穿我。 「我想要原谅你。我也对为我们的生活工作的人见死不救。越是认真面对自己,越是不知道该如何理解自己这样的存在。所以我至少想要做自己能做的事。我想要原谅你。」 她的声音宛若在抚摸很悲伤、很美的东西。 我无法忽视如此纤弱的声音,没有仔细思考放在两人之间的那句甜蜜而柔软的句子,就立刻放入嘴里。 「那么……」 然后吞下去。 「……我来原谅琪卡。」 也不知道这句话会停留在自己体内,永远不愿脱离。 不,或许我知道。我一定是在这个瞬间觉得无所谓。 「我也想要原谅琪卡。」 「你又会背负同样的罪。」 「……没关系。」 虽然只看到眼睛,但是我觉得琪卡似乎没有在高兴也没有在悲伤。 「我想要这么做。」 我只能用声音来传达。 对于彼此世界的情况与价值观,我们知道的很少。 生活在不同世界的我们,自作主张地为对方赦免。 原谅───就只是这样。 然而奇妙的是,我觉得呼吸好像稍微变轻松了。 「如果你愿意的话,就这么做吧。」 听到这个声音,我突然发觉到一件事。 我似乎总算了解─── 也许琪卡不能改变我的日常。 也许她只是为了懦弱的我而存在的。 为了让我能够继续当我自己,在这个世界达成目的,她才会出现在这里原谅我。 如果没有琪卡,我就不再是我自己了。 身为普通无趣的人,我会被罪恶感等等压垮,感到窒息及害怕。 回顾过去,琪卡不会指导、劝说或是鼓舞激励我。 她只是出现在那里,只为自己而陈述自己的想法。 所以她才会原谅我,说我不需要改变。 光是这样,或许就是有意义的事。 琪卡确实存在的事实,或许就成为我的力量。 一定没错。 发觉之后就很简单了。 我像第一次见面时那样,直视琪卡的眼睛。 我开始觉得只要毫无意义地盯著就行了。此刻那里有眼睛和指甲,而她只看著我一个人。这样的事实让我感觉心灵得到救赎。 我原本不相信人类能够被他人拯救。 虽然也感觉到甜蜜柔软的句子碎片卡在喉咙,不过反正可以立刻吞下去,因此我不予理会。 「谢谢你。」 我原本不打算说出来,但是这句话又不小心从嘴巴里掉出来。 「幸好有你在,我才能够回来。」 真正的内心一定是有质量的。嘴唇无法承受这个重量,它才会掉出来,滚到对方面前。如果是这辈子不曾产生过的想法,就会更加沉重。 我从来不曾只因为某人在我身边,就感受到如此幸福。 这是我第一次为了这么无聊的事情而高兴。 「只要有你在,我就可以更接近自己的目的。刚刚很抱歉,发出那么大的声音。」 我低头深深反省。 如果想要达成目的,就不能只是后悔、伤心。 这次的事不论如何懊悔都无法挽回。 对于阿鲁米,我再怎么道歉都不够。 也因此,才不能白白浪费。 我不能只是为阿鲁米的死而伤心。我必须达成自己的目标,才能报答那家伙。这就是我能做的最正确的事。 仔细想想,阿鲁米的事或许只是象徵性的事件。 只为了阿鲁米的死而悲伤,是自我主义的表现。担心和泉自杀未遂也一样。如果只为自己看得见的罪行而沉浸在英雄主义的悲伤,对于没有自觉的罪行则不去正视,那就全都是谎言。 我为了让自己变得特别,剥夺了许多人的「特别」;为了让自己生存下去,夺走其他人的粮食。人类都是这样生存,只是看不见而已。也因此,不论在哪个世界都有战争。如果想要获得自己伤害的所有对象原谅,即使耗尽人生也不够。我理解这一点。 但是只凭脆弱的我一个人,一定无法承受。 如果琪卡在我身边,又不一样了。只要琪卡在我身边原谅我,我就能够继续战斗,试图抵抗并颠覆无趣的人生。 琪卡能够拯救我。 对我来说,琪卡无庸置疑地已经超越异世界居民这样的存在。 但我还无法判断该如何替这样的心情命名。 不过没关系,这种事对于我的目的或对琪卡都不重要。 琪卡在我身边,就是无可取代的。 我在承认这个心情的同时,心中也浮现忧虑。 琪卡只要在我身旁,就能让我得以呼吸。 可是我光是在这里,怎么想都没有帮上琪卡。 我也想要回报琪卡。 我凝视著琪卡的眼睛。她眨了几次眼睛,终于说: 「也许是受伤这样的现象容易造成影响吧。」 「受伤?」 「嗯。虽然不知道先后顺序,不过在我们周遭,都有生命受到伤害。打雷之后,树受到伤害;至于身体受伤,当然也是典型的例子。」 「发生受伤或坏掉的现象,就会造成影响……」 「首饰坏掉的时候,不是也有影响吗?」 「没有,这是我第一次听说。」 「是吗?」 琪卡为自己的误会噗哧一笑。 「要不要朝著这个方向,调查能不能做些什么来达成你的目的?」 「……不用了,暂时先不要。」 如果是过去的我,一定会立刻赞成,但是我却拒绝了。至少今天,我希望向自己证明,刚刚发现的自己的真心绝非虚假。 也因此,接下来这句话不是对琪卡说的: 「我的目的是跟你见面。」 我和琪卡默默注视彼此的眼睛。她的眼睛眨也不眨地看著我。 「我不是要模仿你以前说的话,不过我想要听你谈谈自己的事。」 琪卡快速地眨了几次眼睛,然后缓缓眯起眼睛的光。 「那就这样吧。下次在这里见面的时候,不要谈世界的事,来谈谈我们两个的事吧。我也比较喜欢这样。」 我以前觉得约定只是咒语,可是现在却能够坦率而喜悦地点头说:「嗯,就这样。」 从琪卡这句话,我猜想到她大概有预感,警铃快要响了。所以她的话中才隐含著现在已经没有时间的意思。 但事实并非如此。 「那我差不多要走了,免得我的家人担心。」 琪卡站起来。她没有像平常那样露出讨厌警铃的表情,让我感到奇怪。我的疑问似乎表现在脸上。 「今天没有战争,可是因为很多人死了,我很担心你,所以才到这里来。」 我感到惊讶。 「我不知道自己来这里有没有改变什么,不过看到你原本难过的表情变得稍微开朗,我就放心了。」 琪卡为了我,采取绝对不会对自己有利的行动,让我感到惊讶。我当然很高兴,甚至担心如果正面接受这项事实,搞不好会发生什么坏事,结果不小心说出莫名其妙的话: 「该不会───」 「嗯?」 「你该不会完全知道我的心意吧?」 我怀疑琪卡知道我的心意───所有无法对琪卡明言的感情。 一说出口我就感到后悔,但是我真的怀疑这是事实。 然而琪卡摇头说: 「我不可能知道其他人心里在想什么。告诉我吧。」 把我的内心搅得乱七八糟,重新整理,结论就是: 「也许我喜欢上你了。」 我在说什么?当我理解到自己说出什么,已经太迟了。 「谢谢,我也喜欢你。再见。」 「呃……好,再见。小心不要被发现。」 从琪卡的反应,我知道这次真的什么都没有传达给她,因而感到放心。 眼睛的光点和指甲的光点在黑暗中消失。 我不知道意志力会有多大程度影响我们的关系。 即使不知道,我仍决定要去想「一定会再见到琪卡」,而不是「好想再见到琪卡」。 为此我才跟她约定。 不过,即使如此,我刚刚为什么会突然说出那种话? 我知道一想起来就会恨不得撕裂胸膛,因此立刻把这个问题从脑中拋开,然后离开这里。 我打开候车亭的门,外面开始下起小雨。 如果琪卡说的「受伤会彼此影响」的假设是正确的,要是我感冒,琪卡也可能会感冒。 我急忙回家。 我跟琪卡约定下次见面要谈彼此的事,但这个约定并没有实现。 ※ 身为人类的我们,会有无法凭意志力做到的事。无法违逆的对象当中,最强大的就是死亡。理由虽然不一样,但我们都无法逃避总有一天会死亡的事实。 除了死亡还有什么?疾病吗?或许正因为无法逃避,所以才会有「病由心生」这种话。衰老呢?或许正因为无法回避,人类才会一直畏惧其巨大的力量。 还有其他的。 譬如人类的愚蠢招致的意外事故。 凌晨,我被很大的声音吵醒。 醒来之后,我还无法立即反应。我跳起来,在黑暗中环顾四周,终于想到开灯这种理所当然的手段。我一站起来,脚底便感受到尖锐的疼痛。 「好痛!」 刺到东西的触感令我畏缩。这时我才察觉到,刚刚的声音可能是玻璃破掉的声音。我坐在床上,拔掉插在脚底的小碎片。我把枕头放在地板上当作踏脚垫,总算安全走到开关,打开房间里的灯。 变亮的室内果然如我预期,散落著玻璃碎片。我不禁咒骂自己常常不关窗帘就睡著的习惯。不只是玻璃,地板上也散落著cd。 在那附近的地上,有一块类似铁板的东西。那东西原本不在我的房间里,因此大概就是它打破窗户的。我捡起来想要检视那是什么,就听到有人在敲房间的门。 「香弥,怎么了?」 听到哥哥的声音,我没有想太多就开门。 「有东西撞到窗户。」 我给他看手掌大的铁板,他也显得很诧异。虽然不知道那是什么,不过我们还是姑且先著手打扫。哥哥用扫帚和畚箕打扫,然后帮我用纸箱简单地贴在窗户上。 打扫中,我捡起cd,发现或许是掉落角度和力道的问题,有两片左右的外壳破掉了。这是我以前听完之后随手摆一边的,所以没什么关系。架子上阿鲁米的项圈仍旧待在原处。 我尽可能不去想任何事情,但这样当然违反人类常理。我脑中浮现一个不安的念头。 会不会影响到琪卡? 我感到很担心。我首先想到的,当然是不希望她的身体受到任何伤害,不过即使她本人没事,对我和琪卡来说,房间的重要性也完全不同。 我脑中闪过琪卡提过的可能性:受伤的现象容易造成影响。 如果对琪卡的房间造成影响,希望只是跟我的房间一样,顶多只有已经没在听的cd破掉。 我的房间即使稍微遭到破坏也没关系。受伤的话,只要不危及生命就行了。 可是我不想看到琪卡伤心的面孔。 对于只看得到眼睛和指甲的她,我真心地这么想。 虽然担心,不过目前也只能为琪卡和她的房间祈祷,希望安然无事。我仔细排列原本乱放的书籍和cd,希望能够对琪卡的房间带来良好影响。 我在通风变得良好的房间又稍微睡了一下,到了早上对父母亲解释窗户的事。我把铁板拿给父亲看,他以自己都觉得半信半疑的语气说出想法: 「该不会是飞机零件吧?」 姑且不论事实如何,这个说法的确有可能发生。父亲之所以这么说,是因为最近在这座城镇的上空,一直有战斗机在盘旋。不论每一天有多么平稳,国家仍因为处于战争中而慌乱,即使有一架维修不良的飞机也不足为奇。 到了学校,隔壁座位的田中已经坐在自己的座位上。她正在和其他人聊天,完全不看我一眼。我原本以为她会对我说些什么,但是却猜错了。我原本准备好要尽可能承受所有攻击,但却什么都没发生。 彷佛没有人发生过任何事般,第一节课结束,第二节课开始。 我试著建立一个假说。 田中或许把我当成没有必要认知的大众之一,就像街上熙熙攘攘的行人当中的一个,这一来杀死阿鲁米的家伙就消失了───她也许藉由这样的思考方式来控制憎恶。实际上,隔壁座位的田中在把讲义传给我的时候,也毫不踌躇地递给我。 如果假说正确,那么我会觉得她「总算」想通了。隔壁座位的女生不再把我当成一个人看待。这一来双方总算变成对等的。 即使没有意义,这样才是正确的。这一来彼此就能好好过自己的人生。 我回到家,像平常一样去跑步,到了晚上就前往公车站。琪卡不在那里。 我虽然担心琪卡的房间,不过我也没办法抓准见面的时机。或许有办法去抓,但是目前我还不知道其中的规则。 我只能跟以前一样耐心等待。我已经有心理准备。 然而在过了三天、五天、一星期、两星期,窗户已经完全恢复原状,学校生活也即将进入暑假,我不免越来越焦急。 她会不会受伤了? 该不会跟房间的事完全无关,只是琪卡不想再看到我了? 是因为当时我不小心说出口的话吗?不,我的心意并没有传达给她,所以也没什么不小心的。 不安的心情不断变化形貌,煎熬著我的心。我尽可能不去想像再也无法见面的情况,并自认得到一定程度的成功。 我知道会造成精神上的消耗,不过每晚我还是会全心全意祈祷,打开候车亭的门。 也因此,当我今天看到琪卡眼睛的光时,便踉跄地跌入长椅,手贴在椅子上,以不自然的姿势坐下。 「啊,抱歉。」 我想到琪卡也许会担心我的身体状况,便先开口道歉。事实上,我的身体此刻充满了安心感。我的声音当中或许也掺杂著喜悦。 「没关系。」 琪卡只有这么说。如果我敏锐到能够从她的声音察觉有异就好了。或许我平常有那样的能力,可是在充满安心与喜悦的现在则完全缺乏。 「我一直在担心你。看到你没事,我就放心了。我的房间窗户破了,所以我很担心你有没有受伤。」 「我没有受伤。」 她的眼睛没有看著我。我竟然对此也不觉得奇怪。 「那真的太好了。」 琪卡没有理会我说的话。 直到我呆呆地想到「琪卡今天的话有点少」,凑过去稍微探头窥视她隐形的脸,才终于发现不太对劲。 我没有立刻察觉是哪里不对劲,不过当琪卡发现我的动作而把视线移到我身上,我总算明白了。 「琪卡,你的眼睛怎么了?」 「咦?」 「光好像比较暗。」 就如这句话字面上的意思,仔细看,琪卡眼睛的光感觉比平常微弱,简直就像抹掉萤光颜料般,出现色彩上的变化。 琪卡的反应也很奇怪。她起先立刻把脸转开,接著她似乎觉得,既然已经被看到就没有躲藏的意义,便放弃闪躲再度望向我。单从眼睛的动作,似乎就能够感受到她的情感。 「以后会恢复,不要紧。」 「你果然受伤了吗?」 我想起刚刚琪卡避开视线的样子,心中有些犹豫该不该问,不过还是担忧占了上风。 「与其说是受伤───」 琪卡欲言又止。句子与句子之间的空隙每增加一秒,我就更加后悔不该询问。我正要说「还是算了」的时候,她就阻止了我。 「在你们的世界,有没有哭到眼睛肿起来的情况?」 「有啊。」 「就是那样。」 也就是说,她哭了。不过眼泪的原因未必都是因为悲伤。也因此,我听了琪卡的话,在同情或担心之前,首先想像泪水反射著眼睛的光、沿著脸颊滑下的样子,心想那一定很美。 我立刻感到后悔,思索琪卡的泪水源自悲伤的可能性。 「你的房间里有什么东西坏掉了吗?」 琪卡没有立即回答。问与答之间的空档,呈现的是回答者的意愿。我只能等待。琪卡眼中的光比平常更纤弱,看似无声地在摇曳。 「你的房间呢?」 「嗯?」 「你的房间除了窗户以外没事吗?」 「嗯,只是有点乱,不过没事。」 「这样啊。那就不知道是怎么影响的。没有了。」 没有了?消失了?是什么意思?我来不及思索答案或开口询问,琪卡就告诉我: 「我的房间没了。」 「……什么?」 「什么都没有留下来。」 「没有留下来?」 她是指字面上的意思吗?如果是的话,这样的灾难描述未免太严重了。 我的房间明明只有那点程度的受害。 我脑中浮现以前在电视上看到、在火灾中全部烧毁的屋子,不过这样的想像大概不正确。原因是什么?和我的房间一样,是飞机碎片掉下来了吗?是战争吗?是烧毁了吗?还是被夺走了? 我一边思考该怎么回答,一边看著琪卡的侧脸,结果我想到的几个肤浅答案都被下一个惊愕冲走了。 我得知琪卡的脸颊和下巴跟人类是一样的。 光在流动。 我的想像是错误的。 不是眼泪反射著眼睛的光,而是光掺杂在泪水中滑下来。 随著一颗颗泪水,琪卡眼中的光一点一滴地变弱。 「琪卡。」 我明明没有准备任何安慰或鼓舞的话,只因为害怕保持沉默,就不小心喊了她的名字。 琪卡的脸转向我。 为了负起呼唤名字的责任,必须由我开启对话。 「我可以问你发生什么事了吗?」 「……嗯。」 我原本以为她很有可能拒绝,不过她点头,告诉我发生了什么事。 原因果然还是战争。 最近就连平时不太常作为战场的琪卡居住的地区,都受到战火波及。阿鲁米死掉的时候,琪卡说附近有从事战争工作的人死了,也是因为这个理由。后来琪卡的家终于也被卷入。她没有听说详细情形,无从得知现况,不过根据她听来的传言,在她的国家从事战斗的人选择以杀伤敌人为优先、而不是保护自己国民生活的武器,因此对民宅造成莫大的破坏。当琪卡离开另一处避难所回到家中时,看到自己的房间墙壁被炸飞,里面也遭到破坏。 「听说那里在战争中,好像被当成藏身的地方。」 应该不是故意的。或许还保护了某个人的性命。过去只是运气好,没有被卷入战争。可是这些─── 「根本无关紧要。」 声音虽然细微,听起来却像怒吼;如果不压抑,悲伤似乎就会强烈到毁灭自己。 「我的世界消失了。」 从琪卡变弱的光,又掉出一颗光的粒子,从下巴滑落。 我没有办法立刻开口说话。部分理由是单纯不知道该如何回应。我没有失去过那么重要的东西,也没有失去过自己的世界。或许失去阿鲁米时就是这样的情况,不过我回来了。 我感到心痛。面对琪卡莫大的悲伤,我的心感受到剧烈的痛楚。然而我明白,没有共同感受的我即使说自己也感到心痛,也没有任何意义。因此我全力压抑,避免透过表情或声音传达给琪卡。 我能说什么?我能做什么? 我反覆思考,但不论我做什么,也没有办法让琪卡再度拥有她的房间。我无法将琪卡房间里的世界还给她。 如果我知道至少一样琪卡想要的东西就好了,可是不论我现在给她什么,也绝对无法抹去她的悲伤。 我是如此无力。 「不过幸好你没事。」 我自认应该能够得到容许的这句话,也在说出口之后,立刻发现其中根本的谬误。琪卡说过,一般人民不会因为战争而死去,因此这种话无法提供任何安慰。战争不是自然灾害。它不是人类绞尽脑汁最终也无法抵抗的东西,而是因为人类的愚蠢引来的。基本上,战争是没有必要发生的东西,因此不可能产生「没事就好」的感想。 更何况对琪卡来说,活著就只是为了欣赏自己喜欢的东西。 光是安全地活著,怎么可能会有意义? 「琪卡,你别死。」 恐惧刺中我的心,化作言语脱口而出。 我还来不及后悔,琪卡就摇头。 「我不会死。」 即使看不到表情,我也知道这句话不是经由强烈意志进行的否定。 「可是我不知道我要在哪里生活。」 我也不知道。 我连自己生活的意义和场所都还不知道,因此不可能知道。 「那个……也许你现在还没有心情动手,不过有没有办法重建你的房间?」 「我不太清楚。听说因为战争的关系,这阵子都没办法展开复兴工程。我现在住在附近╳╳的家,可是如果有居住的地方,国家就会把复兴工程排到后面。真奇怪。活著不应该是指这种情况。」 「你现在住的那个地方,有自己的房间吗?」 「没有。他们说,活著不需要个人的房间。」 为失去自己的世界而感到悲伤,对于环绕自己的世界、无法改变的状况感到绝望───琪卡的话当中,承载著这些沉重的情感。 我心中产生一个念头。这个念头捶打著胸口,彷佛要把心脏敲碎。 如果我们此刻处在同样的世界,让我能够实际伸出援手救助琪卡,不知道有多好。 如果我在琪卡的世界,就算不能替她重建房间,就算不能停止战争,至少也能知道惨况,站在她的旁边。 妄想、梦想、空想是没有意义的。 妄想、梦想、空想都无法唤回琪卡的房间。 只有事实存在。琪卡和我此刻在这里,住在各自的世界,没有办法前往彼此的世界。即使有办法,现在也还不知道。 目前只知道,有两个世界存在,而且似乎会彼此影响。 只知道……… 「对了。」 我脑中似乎响起从来没听过的声音。 「如果战争结束,就能修复琪卡的家吗?」 「……大概要等到明确分出胜负、而且下一场战争不会马上开始的时候,或者即使战争没有结束,只要一直下雨,应该就可以。不过要等到战争停止或长时间下雨,都要等很久。」 我需要鼓起相当大的勇气,才能提出我想到的念头问她: 「有没有其他停战的情况?」 我害怕自己会惹怒琪卡。我担心她会说「不要侮辱我」、「不要隔岸观火」、「你又不是当事人,不要同情我」之类的。 「比方说从事战争的人之间发生传染病的时候,还有───」 但是我想要为琪卡尽力的心意是真的。 我想要对拯救我的琪卡报恩。这样的心意当中没有虚假的成分。 「另外就是警铃没有响的时候。」 「对了,你以前说过那是神圣的───」 「没错。虽然不太常发生,不过曾经有几次,警铃没有依照时间响起。就像我说过的,那是神圣的东西,所以没有替代品。状况不好的时候,就要等好一阵子才会恢复。」 「警铃坏掉了会怎么样?」 「警铃受到严密保护,所以不至于坏掉;不过我在书本上读过,那是用很古老、很复杂的技术做出来的,现在已经很难修理了。」 「这样啊……」 我突然想到一个点子。 想到的点子变成意志。 人类就是这样选择行动。 「原来就是这个。」 「咦?」 也许就是这个。 一切或许都汇聚到同一个目的。 「这就是我能做的事情。」 「你在说什么……」 「这就是两个世界连结在一起的意义。」 「咦?咦?」 我没有理会琪卡的困惑,被自己绽放刺眼光芒的意志蒙蔽了眼睛。 我立刻道歉并蒙混过去。我不知道琪卡有没有被蒙混,不过至少她表面上似乎接受了。现在只要这样就行了。我不能让她抱太大的期待,所以下次再说吧。到了下次,如果我的想法被证明是正确的,就可以手牵手庆祝了。如果是错误的,只要再摸索其他可能性就行了。 我以为我这么想,不过其实我只是假装这么想。 事实上,我相信这个想法绝对不会错。 我相信这不是妄想、梦想或空想。 没错,我相信,如果我能够停止琪卡的世界的战争─── 那就会成为这一切的意义了。 因为我现在抱持著如此坚强的意志。 影响─── 既然琪卡把我从绝望中救出来,我应该也会把琪卡从绝望中救出来───我愿意如此相信。 或者也可能只是单纯的期待。 4 ※ 我要破坏警铃。 我相信只要在这个世界破坏相当于警铃的东西,在另一个世界无法下手的警铃就会坏掉。 我思考我和琪卡之间屡屡讨论到的问题:影响是发生在我和琪卡之间,或是依据场地发生。我一直主张是受到场地的影响,不过想到脚受伤的事件、鞋子上有洞的事件,还有这次房间的事件,我开始怀疑(虽然是有些傲慢的想法)连结两个世界的,或许真的是我们两人。 如果是的话,那么就如阿鲁米那次,要在这个世界找出警铃应该很简单。 我每天听到、并且被控制行动的声音,就只有一个。 钟声。我要去破坏学校的钟。 我并不是没有为了要再度犯下罪行而踌躇,不过这次即使钟坏了,也不会有任何家伙死去;相反地,破坏它反而有可能拯救生命。 准备所有工具,花了我一天时间。 半夜潜入学校、观察警卫和加班的老师,花了两天时间。 我是在了解会被发现、被逮捕、被责难的前提下准备采取行动,所以也可以立刻付诸实行,不过如果在达成目标前遭受妨碍,那就得不偿失了,因此必须缜密地进行准备。 直到执行的那一天,我都没有见到琪卡,只是过著跟平常一样毫无变化的生活。在这段期间,我确认了破坏广播仪器的方式,也调查了以前做过同样的事的蠢蛋受到什么处分。 基本上,我总是想著琪卡,并且也希望如此。我丝毫不觉得接下来要采取的行动是错误的。 然而在此同时,半吊子的我也对家人感到抱歉。 我那无趣但善良的家人,并不知道他们的儿子准备要去破坏学校公物,引起骚动。我即将害他们至少被学校叫去谈话、严厉警告、承受邻居好奇的视线,并且对儿子产生不信任感。这些并不是值得高兴的事。 话说回来,仔细想想其实这也和阿鲁米那次没有两样。他们只是刚好是我的家人。人只要活著,就会对其他人造成困扰,或是伤害他人。我必须接受并超越这种事,达成目的。 为了重要的对象。 「我吃饱了。」 在执行计画的前一天,我吃完晚餐后离开座位。母亲在孩子吃完饭说「我吃饱了」之后,总是会说「你吃饱啦」。这时我一定会回应「嗯」,哥哥则会发出拖得更长的声音回应。固定的每一天───没有人真心觉得这样的日常有趣,可是为什么会持续下去?我感到不可思议。 「啊,对了,香弥。」 我正要回房间时,被母亲叫住,回头看到还在用餐的她注视著我,一双筷子仍夹著糖醋竹策鱼。电视没有打开,背景音乐是收音机的声音。 「我今天打电话给奶奶,她很想见你。因为战争的关系,她很担心你。御盆节的时候去见她吧。」 「我会考虑看看。」 「听你这个回应,根本不打算考虑吧?」 母亲发出无奈的笑声,咬著竹策鱼说:「偶尔也要去孝顺一下奶奶。」 我对孝顺祖母没什么兴趣,不过如果知道我接下来要做的事,祖母大概也不会想要见我。我又说了一次「我会考虑看看」,正准备回房间,就听到妈妈在背后说「大概是像我吧」。我虽然感谢她养育我,但是怎么能凭基因或dna来决定一个人? 我在房间里休息一小时左右,然后像平常一样出门。这次我双手空空。依照计画,我打算在深夜再度溜出家门执行计画。 我像平常一样走去公车站,确认琪卡不在。我独自坐在候车亭内的长椅,只是静静地等候。 我想著琪卡。我不是在想她是谁、与她相逢有什么意义,而只是单纯地想著她。 时间很快地过去,没有发生任何事,我就回家了。 接著等到过了午夜十二点,家里变得悄然无声,我背起放入几样工具的背包,再度走出房间。走廊上悄然无声。我以为哥哥还醒著,可是他的房间并没有透出灯光。 我下了楼梯,前往玄关。我原本打算直接走出家门,可是当我把脚伸向运动鞋,忽然想到某个可能性。 我感到犹豫。这并不在我的预定当中,但是只要有些许的可能性,我就必须处理。我转身走回客厅。 在家人团聚的场所,从我小学时就放著收音机。 我拿起收音机,再度走向玄关。这回我穿上了运动鞋,为了避免吵醒家人,缓缓地打开门。 这时我好像听见有人从背后叫我,不过这只是我虚构出来的幻听。 我冲到外面锁上门。 夜晚的空气填满我的肺部。 我感觉身体变得轻盈,情绪也变得高昂。 我把背包和收音机放在脚踏车篮子里,开始奔驰。途中我停在空屋后方的大型垃圾置放处,把旧收音机砸在水泥地上。零件散落在地面,一看就知道已经坏了。虽然发出很大的声音,但是没有任何人跑来的迹象。我再度骑脚踏车奔驰。 值得庆幸的是,我们学校是旧公立高中,设备和最新的保全系统有天壤之别。虽然说打破窗户应该会立刻响起警报,不过我的行动瞬间就会结束。 具体而言,我要越过一楼广播室后方的围墙,打破窗户,破坏广播器材。就只有这样而已。 我不会畏惧警报和监视摄影机。我并不打算逃避罪责。我是为了重要的人采取行动,没有任何亏心之处。如果在这个世界会成为有罪,那也是没办法的事。 我完全没有去想,如果停止那个世界的战争,这个世界的战争或许也会停止。因为我毫不在乎。 我只是想著琪卡,身体就自然采取行动。 我沿著环绕学校的围墙,来到预先看准的地点,停下脚踏车,从背包里拿出小斧头,丢进校内,然后翻身越过围墙。 我捡起斧头,检视手表。 我不知道这一切会不会顺利。也许会彻底失败。 即便如此,我也要凭自己的意志行动。 我的情绪无比高昂。 我朝著窗户举起斧头。 半夜潜入学校、打破学校的窗户,还有接下来要做的坏事,都不会让我感到紧张。 只有一件事支配著我的内心,让我情绪高亢。 我一定一直在期待这种事。 这一来,我是不是能够成为她的英雄? 月光把我满面的笑容映在窗上。 我把斧头朝著那里劈下去。 ※ 很想见某个人的时候,绝对不可以奔跑。 我有这种感觉。 身体的震动、流下的汗水、凌乱的呼吸,会让思念烟消云散。这样的梦想在我心中宛若真实。 我为了避免心情随著二氧化碳一起吐出来,连呼吸也压抑到最低限度。 此刻我正静静地走向琪卡每次出现的公车站。 耳中听到的只有脚步声,以及风吹动枝叶的声音。 我把脚踏车骑到之前藏匿阿鲁米的公车站,丢在那里。 计画进行得很顺利。我迅速地执行,并逃到这里。话说回来,现在学校一定陷入骚动,或许也已经知道犯人是谁了。 不过我和这个地点,此刻都和那样的喧嚣无关。 如果学校的钟和另一个世界的警铃真的彼此影响,我预期不需要破坏全部。袜子和鞋子、窗户和整间房间、阿鲁米和好几个人───这个世界的破坏程度和琪卡的世界是有差别的。在这里小小的灾害,到那里也会变成巨大灾害,伤害到人类与物品。关于受伤,或许是因为体力和身体表面积的不同,所以琪卡的伤势才会比较重吧。 这当然只是我的期待,不过我总觉得这条法则很可信。我并没有根据,只是直觉而已。 计画顺利结束之后,我突然很想要见到琪卡。 这当然也只是我的期待,不过我觉得应该能够立刻见到琪卡。 天空开始变成群青色。我没有在这种时段来过公车站。 如果琪卡真的在那里,我该说什么?我只希望她露出开心的笑容。 我想著这些,抵达公车站。 或许是我比自己想像的还要累,当我要用手指钩住拉门的门把时,一度抓空了。我再次确实钩住门把,拉开门。 琪卡在那里。 「为什么……」 我明明相信能够遇见,可是却不禁说出这样的话。为什么在这个时间出现?为什么一如我的愿望出现在这里?为什么? 「我想要早点见到你。」 「我也是。」 这不是谎言。 「不过我没想到你真的会来。」 我也是。 我坐在长椅上。或许是因为全力踩脚踏车,我感觉到大腿紧绷。 我望向琪卡。她的眼睛似乎充满了和平常不同的情感。虽然无法完全辨识,不过我感觉到其中掺杂著惊慌。 「香弥。」 她的声音在颤抖。难道又发生什么让她哭泣的事件了? 我正感到担心,她就眨了几次眼睛,低声说: 「警铃坏掉了。」 我感觉全身的力气顿时消失。 身体的紧绷、内心某个角落感觉到的紧张、不安、忧虑、一切的一切,全都从身体释放出去,就好像支撑自己的核心消失,身体即将当场崩倒。不过我立刻感受到填满内心的东西,就像备用电源般支撑我的身体,让我的嘴巴能够活动。 「太好了。计画成功了。」 琪卡睁大眼睛。 「是你做的?───不对,我就是猜想是你做的,所以才会到这里。」 「嗯,没错。我想到可能和警铃有关的东西,于是就去破坏它。」 「什么?那不是很重要的东西吗?」 「在这个世界不算什么。虽然会受到一些处罚,也许有十天左右没办法来这边,不过更重要的是,幸好成功了。」 琪卡没有眨眼。 「这一来,战争就会停止吗?」 我看著琪卡。她确实点头了。这不到一秒的时间,带给我无比的幸福。 「我们得到通知,明天开始会停战一阵子。」 「你的家呢?」 「听说在停战期间,会修复被破坏的房子。」 「那真是太好了。」 我的心中充满喜悦。琪卡可以重新得到她的房间。琪卡可以重新得到她的世界。她可以重新得到生存意义,不需要再感到悲伤。对此我真的很高兴。 可是为什么─── 琪卡没有让我听见安心的声音或高兴的声音。 「香弥。」 呼唤我的声音是沙哑的。怎么了? 该不会是───我脑中闪过最糟糕的预感。 如果我的行动操之过急怎么办?我没有跟琪卡商量,就去破坏相当于警铃的钟,但是如果说,神圣的警铃对琪卡也是很重要的东西怎么办?我原本以为琪卡对自己以外的事物没有兴趣,不会去在意神圣与否的问题,但如果这是错误推论怎么办? 我突然感到全身笼罩著不安。 「我、我、我……」 或许是因为嘴唇在颤抖,她无法顺利说出句子。我紧张地吞咽口水,等待她说出清晰的句子。 「香弥。」 「……嗯。」 「我能为你做什么?」 这个问题和我原先种种预期都不一样,让我不禁发出没有任何意义的声音: 「咦?」 「你努力守护我的世界,那么我能够为你做什么?」 琪卡缓缓地眨眼。一颗光的粒子从右边滚落下来。 「呃……你在说什么?琪卡,如果我让你感到伤心,真的很抱歉。」 两个光点激烈地左右摇晃。 「我并不是在伤心。」 这是我至今听到琪卡发出最强烈的声音。不过这并不重要。只要她不伤心就好。 「那就好。」 「……为什么?为什么你要为我做这种事?为了住在不同世界的我───」 为了无法体验相同心情、甚至无法看到全身的琪卡。 仔细想想,理由只有一个。 「我只希望你感到高兴。」 我听见吸气的声音。 「香弥。」 「嗯?」 「我要做你想要的事情。」 我歪头表示不解。 「如果你想要知道关于我的世界的任何事,我都会告诉你。我希望能够尽可能报答你为我做的事。你是我很重要的人,我想要尽可能报答你的温柔。」 「喔,原来是这样。」 我总算发现,她为了我做的事感到高兴。 不只如此,她还说我是很重要的人。还有比这个更棒的吗?我的意志让琪卡得到幸福。还有比这个更棒的吗? 应该没有。 不过有一件事让我感到在意。 琪卡的话中只有一个错误。 我的行动不是出自温柔。 不是那么无关紧要的理由。 我想要证明这一点。 一定是因为奇妙的兴奋没有平息。我陶醉在自己的行动和琪卡的喜悦中。如果在清醒时想到这时的自己,我一定会满面通红。 「琪卡。」 「嗯?」 「那么我有一件事想要拜托你。」 「嗯。」 「我想要摸一下你。」 「咦?可是,这么简单的事情……」 「这样就行了。」 琪卡听我这么说,虽然莫名其妙,但还是点头表示同意,然后注视著我。我抬起屁股,接近琪卡的身体。 我挪动一个身体的距离、两个身体的距离,然后来到不曾如此接近的距离。我们两人都斜向坐著,因此我的膝盖首先碰到(应该是)琪卡膝盖的部位。 「如果你觉得不舒服,就跟我说一声。」 我等她点头,然后缓缓把右手伸向琪卡看不见的身体。 我当然不是因为假设琪卡的身体构造和人类女性相同,因此想要放纵性欲去摸她的胸部。 我只是想要确认她在那里。我想要体认到这一点。 我不是因为温柔而想要让琪卡幸福。我不是凭温柔这种暧昧不明的感情行动。 我已经无法继续蒙骗。 我是因为琪卡对自己是很特别的人,才这么做的。 她对我来说不只是异世界的居民。我打心底珍惜她的言语、想法与感情,所以才这么做。 终究只是出于自己的意志与自我主义。 我想要藉由行动,告诉自己这一点。 我想要灌输自己,正义感和慈悲都是谎言。我的指尖接触琪卡小小的发光指甲。 我感觉到琪卡依旧冰冷的手。相当于人类手背的这个部位,和人类一样有隆起的青筋。 我用手指摸索,沿著她的手往上,摸到好像是手腕的部分,然后再稍微往上,就摸到类似柔软布料的东西。我以为是长袖上衣,但是这块布却没有包住手腕,而是张开的。 「你穿的是什么样的衣服?」 「这种衣服叫╳╳╳,也许是你的世界没有的衣服吧。这是从上面罩住身体的衣服。」 也许是长袍或斗篷之类的,摸起来感觉轻盈而柔软。 「如果你不喜欢的话,真的要马上跟我说。」 「嗯。不过我不讨厌被你摸。」 对于她的信任,我纯粹感到高兴,也有些害怕。 我从衣服上方战战兢兢地握住(应该是)琪卡的手臂,缓缓往上,途中摸到类似骨头凸起的部位,大概是肘关节吧。从这里开始,琪卡的手背变得稍微粗而柔软。再往上,又有骨头凸起的部位,大概是肩膀。 「跟我们的身体是一样的。」 「嗯,我看得见你,所以早就知道了。」 琪卡眯起眼睛,似乎觉得很有趣。这就是我仅知的琪卡的笑脸。在这么近的距离看到,不免心跳加速。 我已经达成目的,应该可以停手了,但是我却说不出「可以了」。 我的手指往脖子的方向滑过去。 我摸到类似脖子的东西,看到琪卡的眼睛稍微晃了一下,连忙把手指移开。 「怎么了?」她问。 「我担心你会觉得讨厌。」 「……你真温柔。」 琪卡再度眯起眼睛,移动手指甲,轻轻握住刚刚还摸著她的我的手。接著她把我的手拉向自己的脖子,放在我先前摸到的地方,就好像在安抚可爱的动物一样。 琪卡的脖子跟人类一样有脉搏。即使里面流的是跟我们不一样的发光血液,我仍感受到这是生命。 我把指头往上滑到下巴。 那里有脸部的轮廓。我抚摸著小小的轮廓,琪卡就发出好像很痒的笑声。我的手指感觉到琪卡呼气产生的空气流动。 我把手指贴在脸颊上,避免立起指甲,轻轻确认触感,然后把手掌贴上去。琪卡的脸颊染上我的手掌温度。我们虽然处在不同的世界,却彼此分享体温。 琪卡在这里。 「琪卡。」 我觉得自己再也不能以现场气氛、太过陶醉、不小心脱口而出等等当作藉口了。 「什么事?」 即使没有说出来,感情应该也能随著体温立刻传达。 那么我想要凭自己的意志说出来。我在内心注入力量。 「琪卡,你或许没办法理解,我也不打算要求你理解,可是我纯粹因为自己想要这么做,所以想要告诉你一件事。对不起。」 琪卡一开始大概觉得莫名其妙,不过她仍旧把我当成重要的朋友,因此把自己的手掌重叠在脸颊上的我的手上,对我说「告诉我吧」。 我不知道卯足了多少勇气,才能说出: 「我喜欢你。」 「嗯,我也喜欢你。」 「不是这样的。」 琪卡放在我手上的手稍微动了一下,大概是取代歪头的动作吧。 「我之前应该也跟你说过,我们的世界有『恋爱』这样的概念;和朋友不一样,和家人也不一样。老实说,我没办法向你说明恋爱的定义。不能称它是某种东西的延伸,也不知道它和性欲之间的明确关联,不过此刻它的确存在于我的心中。」 我之所以在这里吞了一次口水,是因为我胆小到必须先停下来呼吸一次。 「我说我喜欢你,是指恋爱这样的感情,所以我才想要摸到你。不过这是你不知道的感情,就像我有时候听不见你说的单字,所以对不起,我只是自己想要说出来而已。」 我此刻的表情不知道有多窝囊。 「对不起,我太自私了。」 琪卡从近距离凝视著我。 只能看到眼睛的她不知道在想什么。我没有敏锐到能够读取一切。她感到震惊吗?她面对陌生的感情会感到害怕吗?在她的世界会不会有我所不知道的负面情感,而她此刻正怀著那样的情感? 不论我如何在意,都无从得知真相。所以我只能等待。 我默默地注视琪卡的眼睛。 「香弥。」 我从来没有因为被呼唤名字而如此紧张过。 两人的视线都没有离开彼此身上。 「告诉我亲吻的方式吧。」 我就如某一天般,心脏强烈地震动一次。 「咦?」 「对不起。就像你说的,我不了解恋爱这样的感情。」 「嗯。」 「不论那是多么强烈的感情,我都无法理解。不过我很重视你,也想要重视你那样的心情。所以我希望你告诉我。恋爱中的人,都会做『亲吻』这件事吧?」 我明显地感到不知所措,几乎到可耻的地步。 「可、可是,亲吻───」 「是要把嘴唇贴在一起吧?」 「呃……是这样没错。」 琪卡没有把视线从我身上移开。 「我要怎么做?」 「琪、琪卡,你不会讨厌那样吗?」 我至少必须先问这个问题。 「如果你是因为我破坏警铃,为了报答才要忍耐的话,我希望你不要做这种事。」 「不是那样的。」 琪卡很果断地否定。 「在我们的世界,没有把嘴唇贴在一起的文化,所以关于这件事,我没有忍不忍耐的问题。我想要这么做,是因为我很重视你和你的心情。如果你不喜欢的话,也可以不要做。」 琪卡边说边收回接触我手背的手,放在自己的膝盖上。 她要交给我做决定。 因为是琪卡的世界没有的概念,是她不知道的文化,所以应该能够找个理由来回避。 可是我───已经无法逃避对琪卡的恋爱情感的我───不想因为拒绝,而被认为对她说的话当中有任何虚假。 不对,这终究是藉口。 我只是想要去摸琪卡,想要尽可能接近她。 我想要知道她嘴唇的触感。 我是凭意志如此决定。 因为喉咙紧绷,我说不出要开始了。 我用原本放在琪卡脸颊上的手指,从眼睛的位置找到嘴巴。我感觉到自己的手指在颤抖。 「这是很可怕的事吗?」 她察觉到我在颤抖。 「呃,不是,不过也许很可怕吧。我会觉得自己再也没办法脱离这样的心情了。」 「没办法脱离会很讨厌吗?」 「只要有你在,就不会讨厌。」 「我在。」 琪卡眯起眼睛的脸在动。我把摸著鼻子的手指往下移动,摸到格外柔软的部位。琪卡的眼睛恢复圆形的同时,我感觉到那个部位在伸缩,大概是原本抬起的嘴角回到原位。 我首度确知琪卡眯起眼睛的那个表情真的是笑脸,心里很高兴,努力忍住差点要涌到眼中的泪水。 「这里就是嘴唇吧?」 「嗯。」 「那么,要请你闭上眼睛。」 两个光点立刻消失了。 映在我眼帘的,只有在那里的黑暗。 可是我摸得到,她确实在这里。 在旁人眼中,这幅景象一定很蠢。 可是我不在乎。我们除了对两人而言的真实之外,什么都不要。 「嘴巴要怎么做?」 「只要闭起来就行了……啊,可是不用闭得太紧,要放松力气。」 「就像睡觉的时候吗?」 指尖碰触的部位失去了所有意志。我抚摸柔软的部位,发现跟人类的嘴唇形状相同。上下唇没有紧闭,张开些许的缝隙。 「不要动就行了吗?」 「嗯,就这样,等一下。」 要对方等我的嘴唇?我竟然说出这么愚蠢的台词,害我差点失笑。不过这当然是为了缓和自己的紧张而勉强装笑,实际上我根本笑不出来。 我感觉到心跳的声音每一下都更大声。这样下去,我担心连嘴唇都会透露出自己的紧张。 就算担心,到这个地步我也不打算放弃。意志、意气用事、恋爱、性欲,全都变成渐层,拋下我心中想要悬崖勒马的理智。 「那么,如果你不喜欢的话……」 「不要紧。」 她打断我,我也决定不再多说废话。我害怕决心会和言语一起溜走。 我把放在琪卡嘴唇上的右手中指和无名指移动到脸颊的方向。话说回来,如果没有标识,就不知道嘴唇的位置,因此我把手掌贴在琪卡的脸颊,然后用大拇指接触嘴角。 琪卡刚刚说「告诉我怎么做」,不过现在应该不需要说明,先试著做一次就行了。 亲吻的方式。 咦?该怎么做? 我并不是没有经验,不过仔细想想,我并没有特别注意过亲吻的方式。应该亲吻对方的上唇还是下唇?自己的嘴唇要先让对方接触哪一边?时间呢?强度呢? 我自己也不知道亲吻的方式。 或许是因为没有凭自己的意志做过。 我努力思索,还是不知道答案,但是我也不能让琪卡等太久。 知识和经验如果只是持有,似乎也跟不知道没有太大的差别。 这时候才后悔自己不知道也没用。 我先低头深呼吸。 接著我再度看著琪卡的脸应该在的地方,把脸凑过去。 自己的嘴型应该是什么样子? 琪卡刚刚说「像睡觉的时候」,我也决定照著做。 我吞咽口水,放松嘴唇的力气。上下唇之间出现些微的空隙。 我用自己的大拇指确认位置,缓缓接近。为了避免碰到鼻子,稍微歪头。 两人都已经无言、无声。 琪卡在想什么?会不会觉得像是在体验异文化? 我不禁期待她能够抱持其他更强烈的情感,不管是紧张或什么都可以。我希望两人能够拥有同样的心情。 我的紧张与心跳,彷佛快要威胁这个空间的黑暗。 我不去理会左手腕上的手表声音。 然后─── 接触。 双方的上唇碰在一起。 琪卡的嘴唇像反射动作般微微动了一下。这时我原本准备要停下来,不过因为她没有拒绝的样子,所以我决定相信她刚刚说的「没关系」。 我和琪卡一起呼吸。 从上唇微微触碰的状态,双方稍微互相挤压,就连下唇都碰在一起。 全身上下感觉麻麻的。有几秒钟,我没有办法从这个状态移动。 琪卡的体温离我很近。在接触到的嘴唇后方,感觉到更热的湿气。 我集中全身力量,把自己的下唇从琪卡的下唇稍微移开,轻轻啄她的上唇。琪卡并没有反应。我接触到琪卡的嘴唇表面以外的部分,湿滑的感觉让我再度感到身体麻麻的。 我只能得到非常陈腐的感想。 琪卡的嘴唇是甜的。 舌头上明明什么都没有,可是我却确实感受到甜味。 琪卡的嘴唇微微张开。 我心想,时间大概差不多了。 想到即将要结束,我就感到依依不舍。这一定是这辈子最后一次。 但是我不想要造成琪卡太大的困扰。 我把轻轻夹住琪卡上唇的自己的嘴唇谨慎地移开。 同时我也把放在琪卡脸上的右手也移开,摘下从刚刚就很吵的手表,放在长椅上。 我盯著琪卡的脸应该在的位置,尽量低调地深呼吸并等候,不久就看到两个光点像水涌出般出现。 我觉得自己主动说任何话都不对,因此便等候琪卡的反应。剧烈的心跳完全没有平息。 琪卡对于第一次的经验有何感想?希望她不要感到不愉快───我不是以拥有亲吻文化的生物之一、而是以喜欢琪卡的自己的身分这么想。 「原来还要吸一下。」 从我刚刚接触的嘴唇,毫无预警地说出这句话。我感觉到自己的心脏全力跳动,把血液输送到脸部。 到头来,变得好像是我从琪卡学习亲吻方式,就连嘴巴要摆成睡觉的样子也是她教我的,真是窝囊。 「香弥,你觉得怎么样?」 我觉得怎么样? 「呃……嗯,虽然你应该无法了解这种感觉,不过我很高兴。」 我知道对方不会理解我在说什么,因此勉强能够老实回答。 话说回来,幸好黎明还没来临。 「只要琪卡没有觉得不愉快就好了。」 「我不会不愉快。那是很奇妙的感觉,就好像在紧紧抱住朋友的时候,因为气势太猛撞到脸,可是你却很缓慢、很慎重地做同样的动作。」 原来如此。我没有紧紧抱住朋友过,所以没办法理解这种情况。 「有没有什么规则或决定事项?」 「应该没有吧。总之,像刚刚那样的动作,在我们的世界就称作亲吻。」 「时间跟强度也没有规定吗?」 「嗯,没有。」 「那我应该也办得到。」 「嗯?等等……」 我发觉到原来是自己的说明方式太差了。 琪卡恐怕是误会了。 她大概是以为,把嘴唇凑近并贴上去那一方的动作才叫作亲吻,而接受方只是接受亲吻者的动作,不算是在亲吻。就像伤害与被伤害不一样,亲吻与被亲吻应该也有明确的界线。 也就是说,琪卡大概以为她还没有亲吻过。 「香弥,你可以把脸靠过来吗?」 而且既然没有严格的规则,她觉得自己也能做到刚刚学到的亲吻动作。更何况我又说「很高兴」之类的。 「把手贴在脸颊上有什么意义吗?」 「没有,只是因为我看不到你的嘴唇,所以才作为标识。」 「既然这样的话,我可以依照自己的方式吧。我希望你再把脸靠过来一点。」 狡猾的我乖乖依照琪卡的吩咐,不愿向琪卡说明「亲吻也包括接受者的动作」。 我把嘴唇连身体凑向琪卡。我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事,却假装在发楞。 「香弥,准备好了吗?」 「嗯。」 「闭上眼睛吧。」 她大概也误认这是规则。我并没有纠正琪卡的错误,闭上眼睛。 由于我把注意力过度集中在嘴巴,因此身体最先感受到的触感令我意外,并且真的感到惊讶。记忆中的柔软布料接触到我的脖子,接著在左右两边的双肩与脖子之间,各有一条细细的东西放在上面。我理解这是手臂。 我虽然感到惊讶,却没有张开眼睛,是因为不希望琪卡发现这不是规则而停止动作。为了这种宛若不想从梦中醒来的小孩般的理由,我没有张开眼睛。 我知道琪卡在我的脖子后方握住双手。她的手臂施力,我便随著微弱的这股力量,把身体凑近她。 她很缓慢地、以每一秒都在向我确认有没有错的迟缓动作,把嘴唇贴到我的嘴唇上。 柔软而甜美。 在彼此接触之后,琪卡挪动下唇,轻啄我的上唇。我立刻察觉到她是在模仿我。 我不禁想到,如果是这样的话,这段时间马上就要结束了。 第一次我还能放弃。 可是不知为何,第二次却无法完全放弃。 在琪卡的嘴唇离开我的嘴唇之前,我主动去轻啄她的下唇。 这时琪卡像是在模仿我般,挪动嘴唇啄我。 我又做了一次同样的动作,她也再度模仿一次。 持续进行几次之后,类似唾液的东西混合在一起。 我发觉到自己主动把嘴唇稍微移开。 「琪卡。」 我在声音的震动让琪卡的嘴唇颤抖的距离,呼唤她的名字。 眼睛还没有睁开。 「什么事?」 琪卡的手臂仍旧环绕著我的脖子,声音撼动著我的脑袋和心脏。 「我知道不论我说多少次『我喜欢你』,都无法让你真正明白。」 虽然没有其他人会听见,但我却压低声音。 「嗯。」 「虽然无可奈何,不过我还是会因此感到悲伤。所以我自己绝对不会忘记对你的这份情感。不论记忆变得多么模糊,即便有一天无法再见面,就算死后只剩下灵魂,我也绝对不会忘记心中的这个心情。我希望你能够谅解我这一点。」 我一直渴望获得不会中断的「特别」,并且再也不会感到「无聊」。 这样的理想此刻就在我心中,所以我才说出来。 「嗯,我会谅解你。我也不会忘记,你把在你的世界属于很特别的心情给了我。我不懂恋爱,不过你对我怀有这么重要的心情,让我感到很高兴。我是说真的。」 「琪卡,我们为什么不在同一个世界?」 「的确。真希望有一天可以超越界线。」 我们不可能住在一起。 「琪卡。」 「我亲爱的香弥。」 我们也无法随时见面。 「我喜欢你,琪卡。」 「嗯。」 我们甚至不知道有没有确实理解对方说的话,也不知道真正的名字。 只是在双方的世界交错的这个地点,互相确认彼此的存在。 比我更接近琪卡的人,在另一个世界。 比我更常见到琪卡的人,在另一个世界。 这种事我也知道。 不过只有在和琪卡共有的这个瞬间,现在活著的此刻,我比任何人都更紧密地与她连结。 我如此相信。这绝对不是我一厢情愿的想法。 我闭著眼睛,把手臂绕到应该是琪卡背部的部位。我用力把她拉向我,她也没有抵抗,任凭我摆布。她甚至也用力抱住我。 这是我第一次希望某个人能够接近到双方生命交融在一起。 在全身麻麻的感觉解除之前,我一直保持同样的姿势。 ※ 这个世界的战争完全没有结束的迹象。 或许是因为正逢暑假,或许是我平常的表现被误认为良好,在监视摄影机立即揪出我是犯人之后,我受到的惩罚只有数量庞大的反省文、在家禁足一星期,另外还有与生活指导老师面谈,以及接受校外医生谘询。父亲痛斥我一顿,平常温和的母亲则揍了我。我担心被揍的影响会波及琪卡,不过母亲的拳头完全没有伤害到我的身体,因此我期待琪卡也会没事。 遗憾的是,家人盯紧我的一举一动,连去买东西或慢跑都不行。有一次我想要在半夜溜出家门,被哥哥发现,阻止我说「不要惹妈妈伤心」。我的行为已经为家人的人生带来污点,因此也不便强行突破。 我当然不是在乎有没有慢跑。我是想要去见琪卡。 那一天,在那之后,我们决定了今后的计画。说是计画其实也只是约定,琪卡在没有战争的日子里,也会定期到避难所跟我见面。 事实上,我们也不知道警铃什么时候会修好,让她的世界再度开启战争。这样想的话,也许现在应该让琪卡好好享受不用到避难所的生活。即便如此,她仍说她想要见我,所以会过来。即使只是因为体贴我的心情才这么说,我还是感到高兴。 我原本打算在家里要装得很乖,彷佛什么事都没有发生,可是在被严厉责骂的四天后,只有一次,在只有两人的时候,母亲再度提起那一天的事。那是我在厨房喝牛奶的时候。 「香弥。」 放在房间角落、音质比以前更好的收音机正在播放广播。 「我一直犹豫该怎么说,不过你没有在反省吧?」 她虽然说一直在犹豫,可是却问得很直接。 我想了一下,决定老实回答: 「我有反省。我很抱歉替你们添麻烦。」 「也就是说,你没有反省破坏学校的设备。」 我没有反省。我知道这是错误的行为,不过即使回到当时,我还是会做出同样的事。这样应该不能算是反省。 不过我想到立刻点头也只会增添母亲的烦恼,所以思索著该如何回答,母亲便叹了一口气。 「如果说你没有反省,那么那种事对你来说,也有守护某样东西的意义吗?」 「嗯,有。」我老实回答。 「我不知道那是什么,不过你是为了信念而做的吧?」 「没错。」 母亲似乎比我想像的更理解我。 不过这也只是基因或血统的连结,并不是心灵的连结。 「你不能抱持著为了信念可以伤害其他东西的想法。」 我没有回答,收音机的主持人就开始播放乐曲,彷佛是要填补亲子对话的空档。 「在下定强烈决心采取行动的时候,或许没有办法不伤害到任何人,可是如果积极地去伤害其他人,总有一天就连你珍惜的东西、想要守护的信念,都会成为伤害的对象。比方说,为了家人能够轻易伤害他人的人,有一天也会伤害自己的家人,到头来自己也会受伤。我担心你会变成那样。」 「这样啊。」 原来她想要说的是这个。 「所以我说过,我很抱歉造成你们的困扰。」 「你这个人───」 我在深深叹气的母亲面前,起身把牛奶放进冰箱。我是打心底对于造成他们困扰感到抱歉,可是母亲不知道琪卡及琪卡的世界,所以我无法让她明白我的行动有何意义。即使我说这是伤害他人也值得去做的事,她也不会理解。 而且就算不听母亲用言语说明,我也已经实际为目的而伤害重要的东西,从中得到学习。母亲的说教很无聊。 「妈妈也不会一直活著。」 当我要回房间时,听见妈妈在我后面撂最后的狠话。那当然。人总有一天会死。这是天经地义的。 这天是我最后一次和母亲两人面对面谈话。 一星期的禁足解除后,我就像在等起跑信号的赛马,上午就冲出家门。虽然要花一些时间才能抓住慢跑的节奏,不过值得高兴的是,我并没有感受到体力衰退。就像食物,跑步也是身体要求的东西。 琪卡白天不可能出现,所以我没有必要前往公车站,不过我不想遇到认识的人、被投以好奇的眼光,因此便往山的方向跑。 我一边补给水分一边跑步,到达平常的场所。看到公车站依旧和当时一样留在这里,我就放心了。虽然说不可能会轻易消失,不过能够亲眼看到支撑我内心的场所,为我的双腿再度注入跑步的气力。 回到家的时候,我已经大汗淋漓,因此便去淋浴并换了衣服,吃母亲煮的素面(注4)。下午我也和上午做一样的事,很快地就到了晚上。晚餐后我要外出时,引起家人的怀疑,不过我跟他们保证会早点回来,而且不会接近学校,总算在携带手机的条件之下获得许可。目前我并不打算破坏任何一条约定。 时序到了八月,即使吹著晚风也称不上舒服。我在前往公车站的途中,背上感觉渗出汗水。我喝了母亲为了避免我陷入脱水状态而叫我带的宝特瓶的水。 我不知道琪卡会不会出现,不过光是她有可能在这里的可能性,就让我为了久违的重逢而心跳加速。期待与羞愧使我紧张。 即使她不在也无可奈何。我虽然明白,却有些梦想著她今天会出现。 这是哪门子的愚蠢高中男生───我藉由取笑自己,稍微得以自在地呼吸。当我打开候车亭的门,就看到这世上独一无二的光。 「啊!香弥,太好了!」 琪卡如释重负的声音,就好像代替我表现出内心紧张解除与喜悦。我有些可耻地期待著她是因为见到我而高兴,关上候车亭的门。 「抱歉,我这阵子没办法来这里。」 我回答之后看著长椅,思索应该保持什么样的距离坐下。最后理性战胜一切,我坐在跟平常一样的位置。 「我没办法来这里的期间,都被关在家里。上次我也稍微说明过,我受到学校的处分。如果这段期间你来过很多次,那就抱歉了。」 「我来过几次,不过没关系。我原本担心你会不会很久以后才能再来这里,所以我现在很开心。」 听她这么说,感到更开心的当然是我───我想要这么说,但终究还是因为不好意思而没有说出来。我没有像上次那样失去理性,以为做任何事都能够被原谅。没错,那时候。我的脸在黑暗中发烫。 「很抱歉害你担心了。战争呢?」 仔细看,琪卡眼中的光似乎恢复以前的强度。 「警铃好像还没修好。我家已经慢慢修复完成了。这一切都是你的功劳。」 「没这回事。不过真的太好了。」 这一个星期,我心中也有罪恶感。琪卡虽然说没关系,但是当时我感觉像是拿破坏警铃当交换条件,得到碰触她的许可。所以她如果太感谢我,会让我感到尴尬。不过看到她这么高兴,我也放心了。 「香弥,你说你被关起来,这段期间都在做什么?」 「没什么特别的。我写了反省文,也有做训练。啊,对了,我被我妈揍了,你没事吧?」 「被揍?你被施加暴力吗?我没什么事,不过你还好吗?」 「嗯,我完全没问题,而且本来就是我不好。」 「没问题就好。」 她的声音明显在为我担心,让我感到过意不去。换个话题吧。 「琪卡,你这段时间在做什么?」 「我在帮忙重建家园,另外为了我的新房间,也在收集要放在里面的东西,像是书,还有之前带来的那种香气。」 「哦。虽然我看不到房间完成,不过真期待。」 幸好琪卡再度对自己的世界抱持积极的态度。就像我说的,虽然我看不到,不过我也可以期待琪卡的世界完成。 「另外还有什么?」 我一边等候琪卡回答,一边把手中宝特瓶的水含入嘴里。 「对了,我也在想亲吻的事。」 我不禁喷出来。真浪费水。有部分的水进入我体内不是用来喝水的地方,因此我咳了几次。 「香弥,你不要紧吗?」 「呃,抱歉,不要紧。」 虽然理所当然,不过我这才想到,会感到不好意思的只有我。我往往误会两人的文化与背景是相通的。 「难道说在你们的世界,平常生活中想著亲吻的事很奇怪吗?」 会吗? 「嗯,应该还不到奇怪的地步。我刚刚只是喝水不小心呛到而已。」 这个蒙骗方式还真糟糕。 「喝水要慢慢喝才行。」 「我也觉得。」 「总之,我想到关于亲吻的事。你以前不是说过,那是『恋爱』这种感情的表现方式吗?」 「嗯,差不多是这样。」 「我开始担心,不懂恋爱的我亲吻了你,在你们世界的文化里算不算是失礼。」 琪卡很缓慢地眨眼。 「当时我说我也想要重视你的心情,那是真心话。也因此,我想要稍微了解『恋爱』是什么,才拜托你告诉我怎么亲吻。我想到也许是因为你太温柔,即使我的行动很失礼,你还是教我怎么亲吻。如果是那样的话,真的很抱歉。」 「不会失礼。」 我情急之下不禁用强烈的口吻否定。惊讶的心情让语气变得强烈。我完全没想到当时的事会让琪卡感到担心。 这让我重新思考─── 完全不知道彼此的文化就是这么回事。如果从自己的文化来思考,有时就有可能会忽视对方的想法;如果要尊重对方的文化,就会一一怀疑自己的行动在对方眼中是不是很奇怪;实在是太难拿捏了。 怪不得战争不会结束。不过关于这一点,我算是幸运的。 我可以和琪卡一起调整彼此的价值观。 「一点都不失礼。反而是我在担心,只因为你感谢我,就做了在你们世界的文化里没有的事情,会不会让你感到讨厌。」 「我一点都不会感到讨厌。不论是当时或现在,我是真的很感谢你。而且即使我不懂,我也很高兴能和你共享『恋爱』感情产生的行动。」 「这样啊。我也很高兴。」 我只能害羞而已。 「如果不算失礼,那真的太好了。」 「对不起,让你感到担心。不过你真的不需要担心会对我失礼。」 相反地,我很高兴琪卡跟我一样在担心。我当然知道琪卡和我的感情是不同的,不过她也是在不懂异世界文化的情况下,想要设法去理解。 「太好了。呃,如果没关系的话,我还想要问你一些关于『恋爱』的事。」 「嗯,只要是我知道的。」 说完我才想到,我又知道什么? 「『恋爱』这种感情,是不是很像想要接近对方的心情?我想到『亲吻』这种文化,会不会是因为想要尽可能接近对方的身体才产生的。」 「也许很像吧。我不知道亲吻的起源,不过也许就是这样的理由。跟朋友的差异之一,就是当彼此的心灵和身体接近时,就会感到高兴。」 「你也一样吗?」 「嗯。」 「那我就接近你吧。」 琪卡说完,眼睛的位置就移动到高处。我还来不及反应,琪卡已经来到很接近我的地方,在我的旁边、彼此肩膀会碰到的位置坐下。当她坐下时,隔著她身上的不知名服装,彼此的手肘互相擦过。 「香弥,你不会感到讨厌吗?」 「不、不会。」 我当然不会感到讨厌。我不敢在这个距离跟她对看,脸只能朝向正面。应该是琪卡上臂的部位正在适应我的手臂体温。 「我之前摸到你的手的时候,就觉得你的身体好温暖。」 「你的身体感觉比这个世界的人类稍微冰冷一点。」 「我的体温不算特别低,所以大概是我们比较冰冷吧。」 味道或气味没有办法传递,但是温度却可以。为什么会有这样的差别?我思考著这种事来安抚心脏。 「我的体温大概比一般人高一点。」 「这样啊。我有点想要确认看看,不过在这里只能遇见你,所以也没办法同时摸到别人。」 我心想,如果其他人可以在这里见到琪卡,我会带他们过来吗?如果在发觉到自己的恋爱感情之前,或许会稍微考虑看看吧。 「对了,如果你希望的话,要不要我下次带别人来这里,看看能不能跟你见面?这样一来,或许可以得到只跟我见面没办法得到的知识。」 依照话题走向,这个提议算是很自然,而且原本应该值得至少尝试看看,但是我却摇头。 「不用了,只要见到你就够了。」 虽然是实话,不过这句话背后带有一些闹脾气的成分,不满琪卡还没有把我当成特别的对象看待。我尽量避免在表情中透露这一点。 「如果你想要试试看,就随时跟我说吧。我是为了感谢你,才做这样的提议,不过我内心也同样地觉得你很重要,只要能够跟你在一起就好了。」 小小的别扭,听到琪卡的一句话就消失了。 我这个人───还有任何懂得恋爱是什么的人───是多么单纯的生物。琪卡连恋爱是什么都不知道,却能对我说出彷佛完全了解我心意的话。或者正因为她不知道,所以才能毫不害羞地说出让恋爱中的人高兴的话。意识到自己内心恋情的我,有太多话无法对琪卡说出来。 就算不说那些话,我也不想要糟蹋琪卡感谢的心意,因此提出一个建议。这是我在无法见面时想到的。 「那么,我也可以拜托你一件事吗?」 「嗯。」 「我希望你可以画图。」 「咦?可是上次不是失败了吗?」 事实上,我曾经带过笔和本子,想要拜托琪卡写下她的世界的文化、听不见的名字以及她使用的文字,但是结果就如琪卡说的失败了。琪卡没有办法拿这个世界的笔和本子。 「当时我把笔递给你的时候,笔的确掉到地上;不过就像吃东西的时候可以直接从手上吃,或许由我拿著笔、再让你握著,就没有问题了。」 「原来如此。或许可以试试看。不过你不是要我像上次那样写字,而是要画图吗?」 「嗯。我有东西想要请你画。」 「什么东西?」 我无从判断说出这样的要求算不算失礼,不过我抱著如果失礼就道歉的准备,决定说出来。 「画你的脸。」 「唔~」 「啊,对不起。」 我反射性地道歉,同时在这么接近的距离之下,今天首次转向琪卡。我看到她诧异地盯著我。虽然早就知道,不过真的好近。 「你为什么要道歉?」 「这个……」 我有办法以平常心说明吗? 如果想太多,一定没办法,所以我决定不经思索立刻回答: 「因为我是爱上你外表以外的部分,可是现在却想要请你画自己的脸,对你的外表产生某种感想。我担心这样会不会很失礼。」 「原来如此。其实我刚刚没有马上答应要画,有别的理由。所以从各方面来看,你都不需要向我道歉。」 「各方面?」 我询问她,她便垂下视线,似乎感到犹豫。她无法画画,有什么重大的理由吗?我是不是在不知情的状况下,做了很失礼的请求?我担心地等候答案。不久之后,她没有看我的眼睛,张开看不见的嘴唇说: 「那个……我真的很不会画画,所以就算画了自己的脸,你大概也完全想像不到我真正的长相。我画的甚至称不上图画,你看了也不会产生任何感想。」 「称不上图画?」 「应该称不上图画。」 「哈哈。」 我知道这样笑很失礼,不过琪卡认真说话的态度、明明具有文化气质却不擅长画画的意外性、因为太过在意而一时烦恼该不该说出来的可爱反应,还有想像到她画得有多差劲───综合这些理由,让我不小心笑出来。 我当然不想要被琪卡讨厌,所以立刻道歉。 「对不起。我不是在嘲笑你的缺点,而是你说话的方式很好玩。」 我虽然道歉了,但不知道是不是惹到琪卡,她依旧张大眼睛看著我,没有说话。糟糕,她是不是真的生气了? 不过她的眼睛似乎和以前发出愤怒声音的时候不太一样。当然我也不是很有观察他人的眼光,直觉不一定准,所以还是再度道歉: 「如果惹你不高兴,真的很抱歉。」 「我并没有不高兴。如果你看到我画的图,一定会笑得更厉害。我之所以没说话,不是因为生气,而是因为很高兴。」 「高兴?」 被嘲笑自己的缺点会很高兴?琪卡如果有这种倾向,我会更加意外,不过我猜错了。 「我第一次看到你的笑脸,所以很高兴。」 「笑脸……是第一次吗?」 我知道自己不太常笑,可是和琪卡在一起,心中如此满足,难道我之前都没有笑过吗? 「嗯,就我记忆所及,这是第一次。我不知道在你的世界是怎么样,不过在我的世界,看到喜欢的人笑,是很高兴的事情。我因为第一次看到,所以一时说不出话来。」 「这样啊。在我的世界,应该还不至于高兴到说不出话,不过……嗯,我看到你的笑脸也会很高兴。」 我想起那一天,当我确认她的眼睛眯起来就是笑脸的时候,我的身体自然产生喜悦的反应。 而现在,当琪卡很自然地说出「喜欢的人」,我虽然不至于沉默或哭泣,还是感到很高兴。 「那我以后会多笑一点。」 「你不用勉强自己笑。不过如果能看到你的笑脸,我会很高兴。」 「我会从平常就努力。」 这是我这辈子首度打算要在平日生活中常保笑容。今后会是什么样的日子呢? 关于琪卡绘画能力有多差,我必须亲眼看到才知道,更重要的是我也不知道实验能不能成功;不过我还是决定下次要准备笔和本子。 这时我口袋里的手机震动了一下。 知道我的信箱并且会联络我的,就只有家人而已。不用看也知道,一定是母亲传来「差不多该回家了」的讯息。平常我大概会假装没看见,不过因为上次事件造成家人困扰,我现在对他们有所亏欠。 「琪卡,我今天差不多该走了。」 「你先走真是难得。」 的确如此。其实我也不想要先走。 「嗯,因为我家里的人叫我回去。」 「这样啊。对了,香弥。」 当我知道和琪卡在一起的时间即将结束,在依依不舍的心情增幅的同时,紧张度则相反地逐渐消失。我现在才知道,和喜欢的人在一起会耗费体力和精神力量。离别时虽然遗憾,但也是松一口气的瞬间。 「亲吻要在什么样的时机进行?」 然而一度松弛的力量却必须立即回到我身上。正要移开的视线被琪卡吸住。 「时机?呃,应该是看气氛,还有顺其自然吧。」 「这个我就不了解了。」 的确,我们连了解对方文化都很费力,要了解异世界的气氛,难度太高了。 「那么要在什么样的心情之下进行?」琪卡又问。 「就是……想做的时候吧。」 这个回答就跟「什么时候吃饭?」「肚子饿的时候」一样蠢。 不过我还能怎么说? 「我不知道什么是『想做的时候』,不过你是指恋爱感情变得很强烈的时候吗?就像对家人的情感很强烈的时候,会彼此拥抱一样。」 我并没有对家人产生过那样的情感,因此不知道答案。 「也许吧。就是喜欢对方到受不了的那种感觉。」 「你呢?」 我无法假装自己没有想像过这样的发展。 「香弥,你现在的心情怎么样?」 想要诚实面对琪卡价值观的愿望,以及想要诚实面对自己感情的任性,两者互相矛盾,让我犹豫不决而持续烦恼。 最终我只能老实回答。 「喜欢对方到受不了。」 「亲吻有限定次数吗?」 「没有。」 她虽然说不知道,不过接下来就是气氛和顺其自然了。 双方都闭上眼睛,看不见琪卡或看得见我都无关紧要了。 两人在黑暗中确认彼此的存在。 「对不起,我太狡猾了。」 当我们的脸恢复原来的距离,听起来像是出自我口中的这句话,却是由琪卡说出来的。 「我想要多试几次。我想说习惯之后,也许可以做得更好。不过这样好像在利用你的心情。」 「被击中要害」这种说法太强烈,听起来太蠢,因此我不想使用。 「只要你不讨厌,我一点都不在乎。」 最后我还是只能说出蠢话。然后我怀著徘徊在顾虑与爱慕之间的心情,又亲吻了几次才回家。 ※ 蜜月。 我原本以为即使知道这个单字,也不会有浮现到脑中的一天;然而如果要为我和琪卡的时间命名,虽然感到害臊,但这个词是最贴切的。 夏天过去,秋天来临,我们没有得到更多新资讯,只是在一起度过两人的时光。我们在没有人知道的地方,品尝著从各种时间与地点收集、浓缩的蜜汁。 画图的实验成功了。首先由我拿著笔和本子,让琪卡从上方一起握住笔,然后同时移动手部,避免让两人的手指离开笔和本子。我让她在这样的情况下画图。至于画出来的图画,我一想起来就会笑,所以还是算了。 我也让她写字。不过理所当然地,我没办法阅读她的语言。奇妙的是,琪卡写出来的字全都在她的手离开笔、我的视线离开本子的时候消失,也没办法用手机拍下来。事实上,我以前曾经想要偷偷录下琪卡的声音,但是留在录音中的,只有我像傻瓜一样、隔著空档回应的声音。虽然遗憾,不过看样子没办法跨越两个世界进行纪录。我记住文字的形状回家查,只知道琪卡的世界的语言似乎不存在于这个世界。 到头来,从本子得到的资讯,就只有琪卡长得像人类女性,以及他们世界的建筑似乎是四方形这两点。 明明是我请她画的,可是对于无法确切掌握琪卡外观这一点,我却有些松了一口气。 我得到确信:光是眼睛和指甲这样的资讯,就足以让我爱上琪卡。 每一天都过得很快乐。 一般的朋友和情侣之间,或许会有话题枯竭的情况,但我们之间却完全不会发生这种事。由于彼此的生活属于完全不同的世界,即使不去刻意找话题,也会有源源不绝的新奇。琪卡告诉我的内容当中,充满了我不知道的文化及想法。能够从琪卡的嘴巴发出的声音得知这样的内容,对我来说是非常特别的时间。 琪卡跟我谈话时,似乎总是会对我的世界进行大量想像。 说证据或许有点夸张,不过有好几次,她都是从我说话的内容或我的外观得到各种资讯,发现到我没有对她说过的事情。 「香弥,在你的世界会有气温大幅变化的期间吗?」 「气温?每个季节的气温都不一样。」 「『季节』就是指这样的期间吗?」 「嗯……啊,原来你的世界没有季节。在我的世界或者说在我的国家,有四种叫作『季节』的东西。现在是『秋天』这个季节,第一次见到你的时候是『冬天』。现在是从炎热的季节变得稍微凉一点,第一次见到你那时候则很冷。」 「这样啊。怪不得……」 「怪不得?」 「你身上的衣服件数,还有厚重程度都会慢慢变化。在我们的世界,会依据气温高的地方或气温低的地方、晴天或雨天、太阳升起或下山,另外还有不同工作而改变服装,不过不会因为过了一段期间而改变。所以我猜想,也许在你的世界,气温的变化比较大,有类似你说的那个叫『季节』的东西。」 「哦。我们也会因为不同场合改变服装,不过基本上是随著季节改变。这么说,虽然我看不到,不过你来这里的时候,都穿著同样的服装吗?」 「颜色和花样会不一样,不过大概没有像你们那么多的种类。」 「我的衣服也不算很多,而且来这里的时候,都只穿方便活动的衣服。白天通常是穿制服。」 这时我想到琪卡的世界或许没有制服这种东西,有些担心自己是不是说明不足,不过琪卡立刻回应「就是上学穿的服装吧」。 「嗯。在你的世界,也有上学时穿的服装吗?」 「没有。我以前都穿平常穿的衣服去上学。」 我率直地感到惊讶。从白天去上学的情报、还有这段时间穿著的服装,琪卡就立刻推知制服是做什么用的。如果是我,大概没办法这么轻易地得到答案。 我一边想到琪卡果然是值得尊敬的人物,一边想到她也会去想像没有见面时的我,不禁感到高兴。 「香弥,在你们的世界,女人比男人冰冷吗?」 「嗯~因人而异吧。在你们的世界是这样吗?」 「我在书上读过,体感温度是女人比较低,体温的话男女应该差不多。」 「在我们这里,通常也是女人比较怕冷。」 「果然是这样。」 「你也许以为我只是因为是男人,所以体温比较高,不过就像我以前跟你说的,我因为有在运动,所以体温应该比其他男人稍微高一点。」 「这样啊。」 「琪卡,你该不会觉得冷吧?」 「没有,不要紧。只要你在这里,我就不会冷。」 也就是说,我们的距离近到她会说出这句话。 琪卡本身应该完全没有想要迷倒我的想法,可是意图与结果往往会有无法连结的时候。这一点跟我们也一样。 我说「这一点」是有理由的。 虽然只是很琐碎的差异,不过琪卡和我们果然还是不一样的生物。 有一天,我第一次确实地摸到琪卡的头发。当时其实也没什么特别的契机,只是因为彼此想要靠得更近,在某个瞬间,我把手放在应该是她后脑勺的地方,被她头发部位的触感吓了一跳。 「怎么了?」 「琪卡,你的头发绑起来的部分以下,也是自己真正的头发吗?」 「嗯,是真的。很奇怪吗?跟你的头发不一样吗?」 不一样。 凭我用手摸的感觉,琪卡的头发应该是绑成这个世界称为马尾的样子,可是头发根部的质感、还有绑起来的位置到发梢的质感却明显不同。一根头发因为部位而有很大的质感差异,也是我们所没有的特徵,不过更重要的是,相较于比一般头发稍硬的发根,发梢特殊的触感让我感到惊讶。 琪卡的头发在发梢以上的十公分左右,如果用目前我所知道最接近的材质来形容,就像是有弹性而柔软的铁丝。 虽然说是铁丝,但并不是以坚硬固定的形状存在,而是如我们的头发,绑成一束垂下来并晃动。我过去或许有偶然碰到过琪卡的头发,但是并没有注意到有什么特殊之处,大概就是因为具有这样的柔软度吧。话说回来,她的头发如果拿来刺人,应该可以刺破肌肤。这或许就是琪卡要把头发绑在脑后的理由。 这个世界存在著类似这种触感的东西吗? 「香弥,如果你觉得不舒服,就不要摸吧。」 在我思考的当中,不知道是传递了什么样的讯息,害她不必要地操心,让我打心底后悔。 「虽然是没有摸过的触感,不过一点都不会不愉快。我反而很高兴,还能发现到我不知道的部分。」 我当然也明白,关于琪卡几乎都是我所不知道的部分,但是能够不断发现不知道的部分,确实让我感到无比的喜悦。 我没有告诉琪卡,但刚刚那句话还有后续。 我很高兴,又发现到新的喜欢的部分。 「香弥,我也可以摸你的头发吗?」 「嗯,当然了。」 琪卡摸了摸我因为天气变凉而疏于剪发、变得太长的头发。被摸而感到安心是我第一次的经验,给我深刻的印象。 「一直到发梢都很软、很舒服,真的跟我们完全不一样。」 没错,完全不一样。尽管是完全不同的生物,我们仍旧可以像这样彼此接触,试图理解对方。 我真的不在乎琪卡是不是人类。 这一天,我们又累积了两个世界最近距离的经验值。 蜜月。 正是如此。 这个单字是把honey moon直译为日语,据说是指结婚之后的一个月、像蜂蜜般最甜美的时间。 当时的我很幸福。 因为我当时相信甜美的蜂蜜存在。 ……要我说出这么懂事的话,未免太强人所难了。 ※ 「琪卡,你的生日是什么时候?」 「生日是指出生的日子吧?是╳╳╳╳╳╳╳╳。」 「抱歉,我完全听不清楚。」 「唔,该怎么说呢?快要到了。」 我仔细询问之后,虽然不是很确定,不过大概可以推论琪卡的生日是在两星期后。因为是依照琪卡的世界的时间观,所以不论怎么确认,都有可能是牛头不对马嘴的情况。 「你为什么要问?」 「最近我父亲的生日到了,所以我就想到,不知道在你的世界有没有庆祝生日的习惯。」 「原来如此。有啊。醒来的时候,家人会对我╳╳╳,就是做特别的祈祷。」 「哦。我们是吃蛋糕或送礼物之类的。」 「蛋糕是什么?」 我说明蛋糕的形状和材料,得知在琪卡的世界也有几乎相同的食物,只是名称不同。 「在你的世界,生日是很重要的日子吧?」 「也不见得。这只是一个仪式,感觉像是拿出生的日子当藉口在大肆庆祝而已。」 「如果这样很快乐的话,应该也是好事。」 看到琪卡的笑脸,在我心中的各种选项中,点头说「的确」的优先顺序就会变得特别高。 「我也想替你庆生。不过就算准备蛋糕,你也吃不出味道,又没办法把礼物交给你。」 「谢谢。你平常总是花时间跟我在一起,这样就已经足够了。」 不论听几次,这句话总是会让我的内脏发烫。 「总之,如果有什么想要的东西,又是我可以给你的,就跟我说吧。」 「这个嘛……啊,那我可以拜托你一件事吗?」 「当然了。」 琪卡拜托我是很难得的事情。受到她请求,让我的声音自然而然变得欣喜。不过我也担心自己是否真的能实现琪卡的愿望。明明是自己主动询问愿望,要是回答办不到的话,一定会让琪卡感到失望,我自己也会很失望───虽然说我的确很有可能办不到。 也因此,当我知道自己只是杞人忧天,就感到很庆幸。 「以前我们不是唱过自己世界的歌吗?」 「嗯。」 这是几个月前的事,但是我还记得很清楚。 「我想要再听你唱一次歌。」 「什么?」 「如果你讨厌唱歌就算了。」 「不……啊!我刚刚不是说我不想唱,而是否定的『不』,就是不会讨厌的意思。也就是说,我并不是讨厌唱歌。」 虽然会有点不好意思,但是如果她要求的话,我也不至于拒绝。反倒是现在莫名其妙地惊慌,才让我感到难堪。用琪卡的话来说,就是很讨厌。 「话说回来,做这种没什么意义的事就行了吗?」 「这不是没意义的事情。我可以听到不同世界的歌曲,而且还能听到你跟平常不一样的声音,所以是很特别的事情。」 听到她这么说,我不可能不高兴。 「那就好。不过我现在也可以───」 「不用了。难得有这个机会,就再等几天,等到我的生日快到再唱吧。我很高兴除了家人以外,还有你为我庆生。」 我告诉琪卡,我也很高兴能够为她庆生,心中想像著琪卡的家人是什么样子。我不禁想像只有眼睛和指甲发光的一群人在黑暗中生活,不过在那个世界,包括琪卡在内的所有人,应该都能看到彼此的全身吧。 我很羡慕琪卡的家人能够看到她,不过正因为看不到,我才能够以两人之间独一无二、并非随处可见的情谊而自豪。 正因为绝对无法传达,才能够存在著绝无仅有的关系。 我们聊了一会儿生日的话题,就到了琪卡该回到家人身边的时间。我目送琪卡离开之后,走出候车亭。 我看了看手表。今天的时间又有些太晚了。暑假结束之后也过了一阵子,最近家人对我的关注似乎也减少许多,即使晚一点回家,也不会被斥责或担心。我凭恃著这一点,悠闲地享受和琪卡在一起的时间。 在回家的路上,我想著琪卡拜托我唱的歌。我忘了问她可不可以唱和上次同一首歌。不论如何,包括上次的曲子在内,我打算先听几首歌并记住。 两个星期很快就会过去。琪卡不在我身边时,我依旧过著一般高中生的生活,但是这样的日子平淡无味,即使累积两星期份,我也可以立刻吞下去。遇见琪卡这样的特别人物之后,我感觉到自己的世界其他部分的颜色越来越淡。家人与同学对我来说,原本就只是在日常生活奔跑时滑过视野角落的景色,现在则变淡到彷佛有一天会全部变成白色。 除了我以外的人,在找到对自己很特别的事物时,看到的世界也像这样吗?不,大概不会。如果会的话,就不会有那么多人说,因为遇见某样东西而感觉世界更灿烂。 我得到在这世界上绝无仅有的「特别」,因此很清楚,灿烂的不是世界这种暧昧的东西,而是自己的心。除此之外别无其他。 每次打开候车亭的门之前,我会祈祷再也无法见面的日子不是今天。我内心深处也明白,那个日子迟早会来临,但是我完全无法做好心理准备,接受那就是今天。 冰冷、坚硬、柔软、甜蜜───我的全身期待著这一切而生活。 琪卡的生活中没有战争之后,我们大概每星期会见一两次面。能不能见面,全看琪卡能否顺利躲过家人耳目来到避难所。在他们的世界,没有战争的时候并不建议前往避难所。也就是说,我无从事先得知琪卡会不会来。不过我只要每天来就行了,所以也没什么大不了。即使存在著阻碍,她仍旧频繁地来见我,让我感到很高兴。 虽然无法事先知道,不过根据之前的经验,我大概可以预测到距离琪卡的生日最近的见面日。从约定要庆生的那一天开始算,第二次见面时,我和琪卡讨论,决定下一次要唱歌给她听。如果不巧过了生日,那就再说吧。 就如我一开始预期的,这一天很快就来临了。 每一次打开候车亭的门,我都会像第一次般,抱持著不能算是适度的紧张。当我看到琪卡发光的眼睛和指甲出现,心中就洋溢著在这世上大概绝无仅有的幸福。因为不存在于这个世界,所以我也无法用言语形容。 「香弥。」 这个声音听起来比平常更雀跃。我也只称呼「琪卡」,然后坐在距离她一个身体的位置。这一来,她就会移动到贴近我的地方。 「琪卡,你今天好像很高兴。」 「嗯,我很期待今天。」 我明明知道她会这样回答,还是忍不住问了。 「生日还没有过吧?」 「嗯,等太阳下山、然后再度升起的时候,就是我出生的那一天。」 「那就是明天了。这是最棒的时机,不过你今天要来这里,会不会很勉强?」 我即使曾经一一推测过他人的行动,但是在遇到琪卡之前,却不会去考虑到这样做会不会伤害到对方。即使到现在,也只有对琪卡才会考虑。如果我是个体贴的人,或许会把入手的能力使用在周围的人身上,不过我并不是。 「没这回事。跟平常一样。」 「那就好。啊,对了,虽然不知道在你的世界是不是也这么说───」 我从来没有在这句社交词令当中,注入如此真实的心情。 「琪卡,祝你生日快乐。虽然早了一天。」 「谢谢。我们不太常用『生日』这样的说法,所以听你说出这么特别的话,我很高兴。」 我明明已经能够不害羞地看琪卡的眼睛,但不知为何只有笑脸例外,总是让我心跳加速。 「等你出生的日子到了,就轮到我跟你说『生日快乐』。」 「虽然还早,不过到时候,我想要听你用你的世界的说法来说。」 「我知道了,就这样吧。还要等很久吗?」 「嗯,还有几个月。」 我的生日是在二月底,也就是跟琪卡见面的日子。我告诉琪卡,她便很高兴地说,这样的话她就能记住了。我从来没有想过,除了家人以外,会有人为我的诞生高兴。 「那么现在可以请你来唱歌吗?」 「嗯,好!」 我不小心发出很有气势的声音。 「怎么了?」 「没有,只是觉得正式要唱的时候,可能会有点紧张。」 上一次也是这样。唱歌给心爱的人听这种事,我既没有经验,也不符自己的本性,因此仍旧无法轻松做到。 不过这是琪卡的愿望。我不觉得自己的歌声有什么价值,但这是庆祝的歌。即使无法传达什么,也要注入感情好好唱完。 上次见面的时候,琪卡要求我唱两首歌,一首是以前唱的那首,另一首则是新的歌。之所以要唱同一首歌,是想要确认和上次的感受方式有没有差异。上次我们没有办法确实掌握彼此唱的歌曲旋律,这次我虽然有预感还是会一样,不过琪卡应该也有同样的预感,因此没有必要特别讨论再唱的意义。 「我朝著前方吧。」琪卡说。 我的声音大小或许在琪卡的世界一点关系都没有,但是我还是把嘴巴凑向她的耳朵,跟上次一样小声唱歌。我不知道这样做有什么意义。 这次即使鼻子不小心撞到琪卡的耳朵,我应该也不会像上次那么慌张吧。我和琪卡之间,拥有彼此确认存在的时间,以及共同累积的特别经验。 我边想著这些边感到紧张,不禁觉得自己很窝囊,但在此同时我也感到高兴───我对琪卡的心意还没有用其他东西来掩饰,仍旧留在我心中。 我是多么地特别而幸福。 「琪卡,如果太近或太大声,就跟我说。」 我把手放在琪卡的耳朵,把脸凑过去。 「嗯。」 我保持适当距离,嘴唇放在鼻子不会撞到耳朵的位置,静静地吸气。 吸入的氧气原本应该用在为琪卡唱歌。 然而想到过去的种种回忆,我不禁先说出想要传达给她的话。 「琪卡,谢谢你。遇见你真的是太好了。」 我用耳语的声量,把所有的气都用完,连忙再吸入一口气。 从我放在耳朵上的手指,我感觉到闭著眼睛的琪卡微微点头。 「我也一样。」 我等候著像平常一样从黑暗中传来的声音。 「先遇见你,真的是太好了。」 也许我可以当作没什么而不去在意。 我把放在琪卡耳朵上的手指移开,把凑向她的脸退回原来的位置,挺直背脊回到坐正的姿势。 「……香弥?」 也许我可以当作平常的对话来处理。 可是这句话仍旧无可奈何地卡在我的喉咙。 「香弥,你怎么了?」 「琪卡。」 我呼唤她的名字,把卡在喉咙的东西吐回舌头上,咀嚼、品尝、咬碎,分析那是什么。 花了几秒钟,我总算大概看清它的真相,但并不确定该不该向琪卡确认───不,我并没有那么理性,我只是犹豫几秒,不知该不该把咬碎的那东西吐出来。 最后我还是无法忍受把它留在嘴里的不快感。 「什么意思?」 「什么?」 琪卡歪著头看我。 我感到害怕。 「你说───」 一定是杞人忧天,可是我还是感到害怕。 「你先遇见我。」 不行。 其实我有时间去想各式各样的可能性。在等候琪卡回答之前,其实我有时间整理乱七八糟的心情,比较各种想法,在自己心中做好接受事实的准备。 让我无法挪出这个时间的,是我,还有琪卡。 我们太接近了───在这间候车亭,在我们相遇之后的几个月。 琪卡的眼睛晃了一下。从只凭两个光点表现的多种情感当中,正因为是我才能发觉到,其中掺杂著紧张。 不,也许即使不是我,也有人能够发觉。 「不是只有我吗?」 「什么意思?」 「你在这里见面的对象。」 如果不提及这件事,彼此仍旧可以保留梦想。 「在这里只有跟你见面。」 在这里。 「还有其他的场所,可以跟这个世界连结吗?」 「……我还不确定跟你的世界是不是一样的。」 这个说法的意思是…… 「可是从各种╳╳╳来判断,应该是同一个世界。」 「在哪里?」 「我之前应该也跟你说过,避难所有好几个,那里是其中之一。」 「你、你为什么……」 「香弥,你怎么了?」 还问我怎么了! 我感觉到指尖冰冷到失去感觉。我心中想著必须设法提高体温,开口问: 「琪卡,你为什么要隐瞒我?」 「我没有打算要隐瞒。」 「那为什么我刚刚问你的时候,你会那么紧张?」 「我自己也不知道。不过如果说我在紧张───」 「你在紧张。」 「『如果』我在紧张的话,那是因为你的表情很可怕。」 琪卡的眼睛形状变了。我知道她正感到困惑。 虽然知道,但我真正想说的句子仍旧具有质量,从嘴巴里掉出来。 「我们聊了那么多的话题,你为什么没有告诉我?」 当她说我的表情很可怕的时候,我应该可以立刻反省;或者应该说,如果我有反省就好了。但是这样的理性都是事后诸葛。 琪卡花时间仔细思索之后,用任何人都知道是辩解的声音开始说: 「理由之一,是因为我们没有聊到这个话题。而且那个女生一开始跟我说过,不希望我告诉别人她在那里。后来我们越聊越多,彼此都确认她所在的地方不可能被其他人知道,可是我还是不觉得有必要告诉你,所以就没说了。」 我内心的错愕并没有轻微到知道对方是女的就能安心。 除了我以外,还有其他人也能跟琪卡说话。 还有其他人也看过她的眼睛和指甲。 还有其他人也能证明另一个世界存在。 「你当然有必要告诉我,两边的世界还有其他连结。」 「你不是说,与其讨论世界,不如来谈谈彼此的事吗?」 「意思不一样!」 我没有想到琪卡会来挑我的毛病,因此声音也变得粗暴。 「香弥,你怎么了?你有点怪怪的。」 「我───」 我忽然想到,琪卡或许曾经让我看到这项事实的线索。 体温。 制服。 对了,我并没有对琪卡详细说明过「狗」是什么,可是她却知道狗是和人类一起生活的动物。 她曾经跟我提起过我不知道的首饰,而且她说过我不会发出很大的声音,该不会是因为另一个人的声音很大? 从那么久以前,她就提示过了。 琪卡说我的表情很可怕,可是我知道自己内心的情感不是愤怒。在我内心的是悲伤与失落。因为这份情感过于巨大,因此一定卷入了其他情感,看起来就好像包含了愤怒、爱情、嫉妒等等,可是这不是那么小的问题。 我感到悲伤。 「我真的把你当成唯一特别的对象。」 「我也把你当成唯一特别的对象。」 「可是却有那个不知道是谁的家伙……」 「『特别』不会因为其他人的存在而消失。」 或许我也知道,她是正确的。 琪卡说的是正确的,可是那是在语意、道德与伦理这样的框架当中的正确。琪卡不理解,人类无法控制的情感、心意、心情,并没有包含在这个框架当中。 也许琪卡无法理解的不是恋爱感情,而是人类强烈的情感。 「人类不会那么简单地接受这种理论。」 琪卡的眼睛再度晃动。 她无视我的错愕,自己内心产生错愕,在我看来一点正当性都没有。 「香弥,你会因为我跟其他人见面,就觉得自己的『特别』消失了吗?」 我无法立刻否定。 「我想要『恋爱』的对象,只有你而已。」 我试图把在自己内心蠢动的感情正确地化为语言,束手无策地等待著整理出头绪。 这时两个光点往横向拉细。 「原来如此。香弥───」 我看到之后,就无法呼吸。 「你只是在假装而已。」 我的内心与身体痛切地感受到,她的笑容不是出自喜悦或快乐。 不对。 不对,不对。 不是这样的。 我以为这次总算可以明确、迅速地否定,可是明明发出来的声音却没有传到我的耳中。我感觉到嘴唇在颤抖,牙齿发出喀喀声打颤。我无法呼吸或发出声音。那么我至少应该要摇头,可是在我的视线被光芒夺走、听觉被声音夺走的当中,不知不觉就忘记代表否定意义的动作了。 代替我说话的是琪卡。 可是─── 「香弥,你只是想╳遇见╳╳╳自己喜欢╳╳╳╳╳而已。」 我听不见。 「╳╳╳悲╳╳,就算╳╳╳歌╳╳╳也能特别╳╳╳╳的人╳╳╳╳。」 听不见。 「不知道╳╳╳╳╳╳╳喜欢╳╳╳╳╳╳╳╳相信╳╳╳。」 「听不见。」 为什么?听不见的应该只有不知道的单字、这个世界没有的词语,可是我却无法听懂她说的话。我不知道琪卡在说什么。完全无法理解。 当我呆呆地望著,琪卡的眼睛离开我,往上移动,从高处看著我。 她的眼睛显得很悲伤。 「今天就╳╳吧。」 还是听不见。不过从这几个月和她建立的关系当中,我知道她站起来的时候就代表要离开这里。 我想要至少对她说这句话,便使用我肺部仅存的空气挤出声音: 「小心、不要被发现。」 琪卡似乎在烦恼中仍旧回应了我,可是这句话也被杂音般的声音掩盖,听不见她在说什么。 四周立刻变得黑暗,我像平常一样剩下一个人。 不过跟平常不一样的是,我无法站起来。 在恢复一个人之后,我总算可以缓缓地压抑并安抚自己的情绪。 然后我理解到自己犯下的错误有多严重。 即使想要立刻辩解、道歉,琪卡也不在这里。 至少也得等几天。 之前明明也都等过,可是我却感受到彷佛要把全身烧成灰烬的焦躁。 后悔和反省之类的情感当然不会结束生命。 可是感觉快逼死我的这些情感,今后也会一直纠缠著我。 人不会因为感情而死。 过了很长一段时间,我才理解到这一点。 但即使理解,感情也没有得到清算。那样的瞬间永远不会来临。 我再也没有见到琪卡。 让我成为独一无二的特别人物的她,消失在黑暗当中。 我的世界的色彩永远都没有恢复。 注1:在主角居住的地区,似乎习惯用这句话代替「再见」、「路上小心」。书中没有详细说明,不过可能跟后来提到的古老传说有关。 注2:香弥这个名字日文读音为两个音节的「かや(kaya)」,而佐藤则读为「さとう(sato)」。 注3:琪卡与地下,日文读音都是「ちか(chika)」。 注4:面条的一种,夏天吃的时候通常会在煮熟后冰镇冷却,然后沾酱汁来吃,常当作简易的夏季午餐。 没有人期待的安可 看来这段生涯并不值得抱持快乐或无聊之类的强烈情感。虽然有可能产生一阵疾风般的情感,可是风立刻就会逝去,剩余时间就只是珍惜那疾风的记忆度过的余生。 说到「余生」,或许会让人联想到身体衰弱的老人,可是并不是如此。年龄只是大概的基准。人的灵魂老化,是以距离人生当中的疾风多久的时间来测量。人老了之后,就只能回味各自的风之碎片,说些「当时真好」、「当时是最快乐的时候」之类的话。 我敢断言,人生当中有意义的时间,就只有吹拂著那阵风的时间。如果能够早点迎接生命终点,就会轻松许多,可是包含我在内,几乎所有人都没有结束自己生命的勇气,所以只能藉由麻痹自己,或是消极地缩短自己生命来消化每一天。 有时也会假装倾心于某个对象,有时会假装陶醉于某样东西,有时会尝试某种嗜好品,有时会尝试跟某人交往,然后无为地死去。 像这样执著于个体而生活的人类,是多么愚蠢的生物。然而既然出生了,只要活著就会自然理解到,自己也是愚蠢的人类当中的一个。虽然遗憾,不过要在不断消费的每一天当中,对既定的事抱持太大的失落感,也只是白费心力而已,只能默默接受。这个世界并不值得抱著强烈的情感去面对。 当哥哥寄来母亲的讣闻时,我也一如预期,没有产生强烈的情感。我只是思考著母亲的疾风是什么时候降临的,想到母亲大概跟其他人一样,宛如嚼口香糖般咀嚼那段记忆度过一生,就为她感到可怜。 上次回到自己出生的土地,已经是八年前了。我刚从大学毕业时,老家就搬了家,我只有为了整理留在房间里的东西回去过一次。我几乎丢弃所有东西,并带走剩余的一点点;在原本的家和成立于同一座镇上的新家中,都没有留下我的任何痕迹,因此我能够同时舍弃回到故乡的理由。 睽违八年回到自己出生的土地,是因为觉得至少应该祭拜一下照顾我生活直到十几岁的母亲。在身为无聊的生物消费的每一天当中,有无限多的时间可以去祭拜母亲。 我在星期五接到联络,星期六到灵前守夜。手续和各种程序,已经由留在当地、维持安稳父子关系的哥哥与父亲完成,我只需摆出沉痛的表情到场、为母亲祈祷冥福就行了。父亲带著我去向亲戚和邻居介绍,并且跟他们打招呼。 与吊客用餐结束之后,几乎所有人都回家,会场只有近亲留下来,成为安静的场所。 在彻夜守棺的空档,我到外面抽菸,哥哥也走出来,和我同样地点燃香菸。 「香弥,真抱歉,让你在百忙当中赶来。」 母亲都死了还顾虑到弟弟忙不忙,感觉也满奇怪的。 「这没什么。」 我知道哥哥跟著我出来,不是为了说这种事。 「妈妈一直都在替你担心。」 「哦。」 不论是哥哥或母亲,我都已经好几年没见面了。 「她一直在说,不知道香弥过得幸不幸福。她说你是个别扭的孩子,希望你不要太钻牛角尖───啊,这不是我说的,是妈妈说的。」 哥哥为自己说的话愉快地笑了,因此我也摆出笑脸。 「原来妈妈说了这种话。」 「她知道你现在能够以笑脸面对周围的人,一定很高兴。以前的你个性很尖锐。」 哥哥又笑了。我也笑著说「是吗」,装出和善的弟弟的脸吐出烟。 我心想,来这里听他说话、为母亲献上最后的祈祷,应该是来对了。今后我大概不会再回到没有母亲在的这个场所。 早晨来临,不久之后丧礼开始了。对于一连串的仪式,我并没有特别的感慨,只是在看到母亲的遗体被火化、只剩骨灰的模样,让我重新认知到人类存在的空虚,不禁好像产生了寒意。不过也只是好像而已。 结束所有程序之后,我一如事先安排,告诉哥哥和父亲说我今天马上要回去了。对于把接下来的事全推给他们就离开的次子,我不知道他们有何感想。我在他们笑脸目送之下离开殡仪馆。对母亲来说,让我来整理才会感到不安吧。 我在殡仪馆叫了计程车前往车站。我平时就觉得计程车司机不应该对乘客说话,今天也有同样的想法。 「客人,你是这里人吗?」 「是的。因为家人过世,所以才返乡。」 虽然也可以无视对方,但是我已经养成在生活中不做那种事的习惯。 「请节哀。」 「嗯。」 对话就这样结束了。我虽然会怀疑这样的对话到底是为了什么、为了谁,不过生活中的所有行动,都没有为了什么或为了谁,因此我无法责备司机。发怒只会让人疲劳而已。 我望著车窗外面。以前这里只有自然景观与散布其间的空屋,但现在都消失了。随著开发,山坡地也被开拓,留下当年痕迹的,就只有大厦之间宛若陷阱般空出来的田地。 「这一带也都变了。像你这么年轻应该不知道,以前这一带只有山。」 我可以回答「我知道」,不过我判断对方并不是特别想要得到回应,因此只是从嘴巴轻轻叹了一口气。 我原本多少以为,接近这个场所会让我产生某种强烈的情感,但是不论距离远近,我都没有任何的感慨。正当我跟平常一样回溯记忆时,计程车到达车站。 虽然是乡下的车站,不过跟八年前比起来,变得相当光洁亮丽。我看了时刻表,然后在八年前没有的外带咖啡店买了热咖啡。我进入紧邻验票口的候车亭。或许是电车刚走,里面没有人。我坐在沿著墙壁设置的长椅。寒冷的季节已经快要正式结束,不过也没有必要特地在月台吹冷风。 候车亭里除了长椅,还有火炉、时钟、过于巨大的液晶电视。新闻以不会太强势的音量播放。我喝了一口热咖啡,味道很淡,不过这不是咖啡店的问题,而是因为进入我口中的任何东西,都会变化为淡而无味、没有意义的东西,不论是咖啡、香菸的烟或人类的唾液都一样。至今仍无法习惯、觉得味道太淡,或许是因为感官依赖记忆。期待记忆中的味道,然后遭到现实背叛。 已经十五年了。 不知是长是短。可以说「这么长的时间」,也可以当作转眼间就过去了。 我再度追溯记忆。我没有忘记只存在于我心中的特别经验。我追溯著不能忘记的回忆。我只能在追溯当中生活。 我已经老了。 我边看时钟边喝味道很淡的咖啡。这时有人进入候车亭。我不经意地瞥了一眼隔著一段距离在长椅坐下的那个人,看到是一名穿著灰色大衣的女人。因为这里是小镇的车站,我考虑到有可能是认识的人而偷看她的脸,不过那双显露坚强意志的眼睛和紧闭的薄嘴唇,并不在我的印象当中。从她那副在生命中看到希望的表情来看,她的强风似乎还没有逝去。我老实地感到羡慕。 不久之后,到了电车即将到站的时刻,候车亭内又增加了几个人。我和旁边的女人同时站起来,通过仍旧是人工的验票口,来到月台。不久之后,电车到站,我上了车。明明是假日,车上却很空,我和那个女人又隔著一段距离相邻坐下。坐到转乘的车站需要一个小时多。在中途的停靠站,偶尔有人上车,到了下车时车上已经有不少人,不过几乎所有人都在我要下车的车站从座位上站起来。那个女人也跟我在同样的车站下车。她的耳朵里戴著从口袋延伸出来的耳机。看她挺直背脊、发出「喀、喀」的脚步声走在我前方的姿态,就知道她要不是还没遇上疾风,就是此刻正处于疾风中的人物。我又感到羡慕,不过想到她今后也会面对声音与光都变得淡泊的世界,就会感到可怜。 话说回来,全世界的人都会遇到这样的情况,因此这并不是对她一人的感伤。我几乎不会特别去想到某一个人。我已经不再对任何人抱持强烈的感情。 我虽然以为再也不会遇到这个女人,但是她却朝著我要前进的方向走,结果我们又坐上同一班电车。不过这次车上比较拥挤,因此我们并没有相邻坐下。 又坐了一小时左右的电车,直到我要下车时,她仍在电车上。我没有想到两人从那么偏僻的乡下小镇出发,竟然会沿路同行到这么远,不过这种事也无关紧要。 当我走出车站验票口的时候,已经忘记那个女人了。 ※ 母亲死后过了一个星期,在我迎接第三十一次的生日那一天,我遇见了那个女人。这次不是在车站候车亭或电车上,而是在因为工作造访的广播电台。她似乎是这家电台的员工。我不知道在故乡见过面的人出现在众多往来公司之一的机率有多少,不过在漫长的人生当中,应该也不是不可能发生。 我曾经来过这里几次,但是却不记得看过她,不知是因为没有遇见,或是因为我只有在必要时才会看别人的脸。然而这次之所以会发现她是我在故乡车站看到的人,是因为在擦身而过时,对方不自然地一直盯著我。我感到诧异,这才想起她是我前几天看过的人。搞不好她也在想好像在哪里见过我。 人类一旦认知到某个对象,就无法再忽视,因此我下次造访这家电台时,也注意到那个女人。她认出我的脸,也一直盯著我,因此我以为她有事找我而打了招呼,她却只是稍微致意就离开了。我原本就没有事要找她,因此当然也没有叫住她。 在第四次见面时,事情有了变化。不,正确地说,不是第四次见面。 「果然……」 当她被引介为我们公司要下广告的节目负责人、彼此假装是第一次见面般交换名片的时候,她看了我先递上的名片,喃喃地说了些意义不明的话,然后再度凝视我的脸。 她的上司在一旁问「怎么了?」,可是她却不予理会,呼唤我的名字说: 「我一直在想,你会不会是铃木。」 我对这个称呼方式露出不解的表情。 「这个给你。」 如果是认识的人,只要报上名字就好了,可是她却递上名片。真是奇怪的家伙。我接过名片,检视上面的名字。这个名字─── 「你记得吗?」 老实说,我并不记得。她称呼我为铃木(注5),会不会是我在大学遇到的人,或是出社会之后曾经有一定交情的人?既然是从那个车站上车,也可能是高中以前认识的人。 不过身为在社会中生存的人,我知道如果明白表示不记得,会让对方感到不高兴,也知道这样做有可能引来麻烦。也因此,我想要设法敷衍过去,可是她却不等我回应就表明身分: 「高中时我们在同一班,不过并不是很要好。」 当时我没有要好的同学,所以光凭这一点无从判别。 「放学的时候,我们常常在鞋柜那里相遇。」 这时我才想起来。 「啊!」 这个人就是高中同学斋藤。 我再度检视名片。印象中这的确是她的名字。我摆出有一半是演技的惊讶表情,告诉对方我想起来了。 「幸亏你还记得我!我上次在车站见到,就在想会不会是你。因为你和以前的感觉不一样,所以我也不太确定。你来这里的时候也都面带笑容───啊,真抱歉,我自顾自地讲得这么高兴。他叫铃木香弥,是我以前的同学。」 斋藤对一旁的上司说明自己奇妙的兴奋状态,嗓门很大的上司就面带笑容对我说:「那真是太好了。看在同乡的份上,希望能够好好相处。」我不知道为什么要说太好了,不过我也摆出跟他一样的表情,回应:「我也没想到,真是太惊讶了。」 这句话虽然是敷衍用的,不过有两成左右是真心话。 斋藤指著我说「感觉不一样」,不过这应该是我的台词才对。姑且不论有化妆这一点,从面前这个女人身上,我完全看不出勉强记得的斋藤的构成要素。不论是脸蛋、气质甚至身高,看起来都像是完全不同的人。我所认识的斋藤没有如此充满希望的眼睛,也不可能会为了与同学重逢而高兴。我当然知道,自己只认识在校园里的她,而且又隔了十年以上的岁月,不过还是差太多了。 话说回来,和同学重逢这件事,就算对方是斋藤,对我来说也没有特别重大的意义。我会把她当作同乡的工作对象建立关系。仅此而已。 理所当然地,在交换名片之后,我去电台时偶尔也会见到斋藤,不过我见面讨论的对象并不是她。见到斋藤时,我会打招呼,然后就离开。我们也曾站著聊天,有一次因为时间刚好,还跟几个人一起喝过咖啡,不过也只有这样。我依旧有些在意她充满活力的样子,不过那跟我无关。我顶多只是想到,哪一天等到疾风过了,她搞不好又会回到原本的斋藤。不过─── 「铃木,如果你愿意,下次可以两个人一起去吃个饭吗?」 偶尔会在工作场所见到的昔日同学───在这样的关系持续一阵子之后,斋藤突然开口邀请我,让我怀疑她果然不是我认识的斋藤。我并不打算拒绝,毕竟去不去都没关系。 「嗯,当然好。我们来安排时间吧。我给你我的line帐号。」 之前我们并没有直接联络彼此,因此这是我们首次交换个人联络方式。 在新年度(注6)开始的忙碌日子过后,我们两人小小的同学会在五月连假期间举办。斋藤穿著俐落休闲的黑色系服装,我因为白天有一件必须出席的工作,因此穿著西装。我当然没有参加过高中同学会,不知道斋藤是否也一样。现在的她或许有可能会去吧。我们在乾净舒适的餐厅等候料理的时候,我问她有没有参加过同学会。 「我没去过。同学会通常在周末举办,可是广播电台职员不一定会休周末。高三的时候,我有还算要好的同学,不过只要跟个人联络就好了。话说回来,现在还有联络的,也只剩两个人了。」 斋藤说到这里,饮料就送上来了。虽然没有特别的目的,我们还是姑且乾杯。 「铃木,你还有跟留在当地的同学联络吗?」 「没有。」 「工作很忙就会这样。而且……唔,希望你不要生气,你当时感觉很难亲近。」 面对边苦笑边顾虑到对方心情的斋藤说的话,我也苦笑著回答:「我自己也有自觉。」我之所以没有否定,是因为想到她说的应该也包含我引起的事件。如果坚持否定实际发生过的事,就会造成对方不安。让对方知道自己已经认错并向前迈进,对于建立没有麻烦的关系是很重要的。 「所以我真的很惊讶。怎么说呢……你好像变得圆滑了。真抱歉,在这里跟你说这种话。我想说在职场谈太多也不太好。」 就话题方向来看,如果不提起也很奇怪,因此我慎重选择避免让斋藤不愉快的说法。 「我也许变了,不过我看到你也很惊讶。想到高中时的情况,我没想到你竟然会邀我吃饭。」 斋藤大概也知道话题会转到她身上,露出不好意思的表情。这或许是刻意演出的表情吧。 「被说到这点也很尴尬。我也是大人了,个性变得比较友善。不过我从高二中途开始,个性应该就没有那么尖锐了。」 她这么说,我也想起她似乎在某个时期突然产生变化,只是我不记得是在什么时候。 「不论是想到以前的自己,或是回想起以前的你,都没办法想像到我们会在一起工作。我想要珍惜这个缘分,所以试著邀你吃饭,不过老实说,我以为你会拒绝。」 「我想说善待往来公司的员工,应该也不会吃亏。」 斋藤似乎仍旧在探索我内在的变化,因此我装出很假的笑脸,说出充满嘲讽的话。她很高兴地露出牙齿笑,对我说:「你现在竟然会说这种话?」 我吃著每一道味道淡泊的料理,只为了让意识变得朦胧而不断喝酒。和斋藤对话并不是特别有趣,不过我既然不再觉得跟他人对话有趣,这样的对话也不算特别痛苦。我会用适当的表情与声量说出必要的话。对话就是这么回事。我必须避免让目前在往来公司上班的昔日同学斋藤不快,以免造成工作上的麻烦。 「对了,你上次返乡做什么?」 「我母亲过世了。」 「这……对不起。请节哀。」 「你不用道歉。这是老早就预期到的。」 为什么人在提到近亲者死亡的话题时就会道歉? 「我几乎不会回去。你常回去吗?」 「嗯,只要放假就满常回去的。就算没有特别的要事,也会偶尔回去一趟,像是去充电吧。」 我们在那个地方相逢不是奇迹,而是我刚好闯入了她的习惯。 「铃木,你几乎不回去,是因为工作很忙吗?还是因为有家庭?」 「工作。正如你所见,我还没有结婚。」 「哦,这样啊。我也正如你所见。」 斋藤仿照我的动作伸出左手无名指,吐出带有酒精气味的气息,然后以轻松的态度,为自己没有被询问就丢出不必要的资讯道歉。为这种事道歉,根本就没完没了。 料理都端上来之后,甜点和咖啡也进入胃里。斋藤似乎很喜欢酒、甜点、咖啡等嗜好品,每天都会摄取酒精和甜食。 她邀我接下来再去喝一杯,我因为去不去都无所谓,就接受她的邀请。餐厅的用餐费末三位数是零,所以可以很平均地分帐。 我们到餐厅附近的酒吧重新乾杯。两人坐在吧台座位,我点了琴瑞奇(gin rickey),斋藤点了卡尔里拉(caol ),各自轻松地举杯给对方看。 酒精下肚之后,斋藤提出的话题比在餐厅时更加深入。 「铃木,你当时每天都在做什么?」 「没做什么。硬要说的话,就是在跑步。」 「原来你是运动员。」 「我不觉得自己是在运动,只是因为没事做才去跑步。你呢?你都在做什么?」 我虽然对斋藤做什么没有兴趣,不过还是问她。 「我应该都在听音乐。」 「哦,那么你该不会是因为喜欢音乐才进入电台工作?」 「没错。所以我现在能够参与选择播放清单,真的很开心。嗯,不只是开心,甚至可以说是生存价值。这样说是不是太耍帅了呢?」 「能够很肯定地这么说,就真的很帅。」 「事实上也没有多帅。毕竟也有很多情况。」 有很多情况───这样的事实对于活在世上的所有人,应该都是理所当然的。不过我还是说些适当的安慰话,像是「虽然也有很辛苦的时候,不过能够感到开心就很棒了」之类的。 原来如此。斋藤可以说已经得到了自己梦想的未来。可是她的风看起来还没有离去,是因为她是异常贪婪的人,还是因为她此刻正处在风中? 「铃木,你现在的工作快乐吗?」 基本上,我从来不曾用快不快乐来思考工作。 「忙是很忙,所以应该算满充实的吧。当然也有很多不满。」 「到处都一样。」 「没错,不过还是得想办法活下去。」 这一点让我感到痛苦至极,不过也无可奈何。 「没错,真的是这样。」 对于我适当敷衍的话,斋藤似乎格外感同身受,深深点头并对我微笑。 人有时会误会自己与别人境遇相似,以为能够深入了解对方。斋藤搞不好也在自己和我从高中到现在的变化中,感觉到有相似之处,因而对我产生亲近感。这是误会。活在这世上的人从外面来看,的确好像都差不多,因此就算我看起来跟某人一样,也是很正常的。 然而我的内心却不可能让人产生共鸣。 话说回来,工作对象对我产生亲近感绝对不是坏事,所以我也稍稍抬起嘴角,点头说「是啊」。 以这段对话为开端,我的应答一定程度顺著斋藤的想法,彷佛两人拥有共同点(高中时很孤僻,但是在学习许多之后个性变得柔和)般继续交谈,接著她突然说: 「我当时真的觉得每天都很无聊。」 「当时是指当时吗?」 「嗯,对。不过现在回想起来,我也不讨厌当时的自己。」 听到这句话我就理解了。当初重逢时,我对斋藤的变化有些惊讶,但其实并没有什么好惊讶的。她的变化似乎也只是在这个世界相当泛滥的变化形式之一。 她变了,变成向往过去的无趣大人。因为外在的样貌差异太大,才会稍微注意到这样的变化。 即便如此,她看起来仍旧像是疾风还没消逝的人,让我感到不可思议。即使已经很醉了,仍看得出她眼中蕴含光芒,绝对不像我这种正在度余生的人。 不过这也不重要。不论她的人生如何演变,我都不会产生兴趣。 当时那么珍惜、彷佛将扎起来的头发一根根梳理整齐般、细细体会的时间,现在却能够毫不犹豫地消费掉。 我们附和著彼此随兴的谈话,不知不觉就过了午夜,时间已经是凌晨一点。我看到斋藤喝了很多酒,起身要上洗手间时第一步还晃了一下,就擅自去结帐。热爱喝酒的斋藤或许会不想回家,不过时间也差不多了。 我告诉湿润著眼睛回到座位的斋藤,她似乎没有反对的样子,但是却开始为谁要支付费用争执。我觉得如果要收下钱也很麻烦,就对她说「如果还有下次,就由你来请我吧」,她总算接受。 出了店门来到大街上,我招了计程车。我想起之前曾经跟斋藤搭乘同一班电车,心想既然路线相同,住处的方向应该也是顺路,因此就让斋藤一起上车。然而当我不经意地听见斋藤告诉司机住处地址时,才发现那里并不是我搭乘的路线通过的区域。 「真的很抱歉,我已经很醉了。」 斋藤似乎为自己感到不好意思,双手遮著脸。我也差不多喝到头晕晕的,把左手放在座位上,避免碰到坐在左边的斋藤,说出「喝酒当然会喝醉」这种比平常更加敷衍的话。我虽然觉得不会有太大的问题,不过如果不小心说错话,对我也没好处,因此我就对斋藤说「到家以前你可以睡一下」。但她摇头说「不用了,谢谢」,拒绝我的提议。 「对不起,希望你原谅我喝醉之后说这种话,不过我真的很开心。」 「开心什么?」 「当时看起来很无趣的两个人,竟然会在一起愉快地喝酒,感觉真的好神奇。」 看起来很无趣、愉快───这些都是斋藤主观认定我的感情。前者的确说对了。 斋藤把遮著脸部的双手移开,放在膝上的包包上。 「当时───」 斋藤开口要说什么,又沉默了片刻,默默地看著前座的椅背。过了一会,她彷佛要进行一生一世的大告白,或是要公布曾经放弃的恋情般,吐了一口气说: 「我很讨厌你。」 斋藤像是感到歉疚,又像是在自嘲。她瞥了我一眼,嘴角在笑。 「你可以当作时效已经过了,听我说吗?当时的我原本就看你不顺眼。就是当时特有的那种心情……觉得自己很特别,看到有其他人跟自己采取同样的行动、具有类似的气质,就会感到很烦。我原本是基于这种错误的自我显示欲讨厌你,可是后来出现了让我决定性讨厌你的瞬间。」 我并不想知道,不过对方既然想说,就让她继续说下去。 「我可以问你是什么吗?」 「嗯。铃木,你不是借过我伞吗?」 我想了一下,重播当时的记忆,试著停在平常会自然跳过的场景。也许我真的做过这种事。 「我不太记得了。」 「我在下雨天没带伞,所以你就借给我了。一般来说,应该要老实接受别人的好意,可是我却觉得你是在半吊子地扮演好人。我心里想,既然要摆出臭脸,就不要来关心别人。」 斋藤像是在自言自语般地喃喃说「这一定也是同类相斥吧」,然后望向窗外。 听她说曾经讨厌我,我也不会产生特别的情绪波动。他人的评价只要不会让我的人生变得更麻烦,我就不会产生兴趣,更何况是过去的人对我的评价。老实说,我一点都不在乎。 不过我知道她为什么要对我说这种话,因此也知道该怎么回应。她说她以前讨厌我,就是希望我赞赏她变化后的感情,显示友善的态度。我可以不要理她,不过因为都无所谓,所以我就确实地说出对方想要的答案。 「我以前也讨厌你。」 我刻意在说话的同时发出笑声,斋藤的视线便从车窗转向我,露出好像得到救赎的表情。 「真的?」 「嗯,我大概也是同类相斥吧。」 绝对不是。不过展现真正的感情有什么意义呢? 斋藤噗哧地笑了,望著前方低声说「果然是这样」,把放在包包上的双臂落到座位上。 她的动作毫无顾忌,因此小指碰到了我的左手无名指。我懒得回避,因此等她自己缩回去,可是她的手一直都没有缩回去。 她的小指头放在我的无名指上,然后钩住我的手指。 我瞥了斋藤一眼进行确认。她并没有看我。看到她一脸认真地望著前方的表情,我被迫做出选择。 其实我都无所谓。所以我抬起手,解开她钩住我无名指的小指,然后重新把自己的左手放在她的右手背上。我以微弱的力气把手指插入她细细的手指之间,她有一瞬间显露出犹豫般的紧张,然后用自己的手抓住我的手指。 很快地,计程车就到达斋藤家附近,在她指引之下停在一栋大厦前方。我们解开交握的手,彼此道谢。她对我说: 「下次见。对了,小心不要被发现。呵呵,好久没说这句话。」 我和脸颊通红的斋藤道别之后,计程车的门就关上了。留在车内的我告诉司机回家的方向,并望著斋藤打开大厦入口自动锁的瞬间。 其实我都无所谓。 ※ 不论是如何不可思议的秘密,只要成为无趣的大人,大概都会知道理由。流传在故乡的奇妙传说,也是昔日逃难而来的人为了避免被当地居民攻击,利用空屋来藏身,遗留下来的典故。后来因为混血,无法区别彼此,因此就只留下习惯和言语。既不是童话故事,也不是诡异的奇幻故事。 男女之间进行的各种无意义的行为,日后也会变成仪式。 今天因为难得两人都休假,因此没有必要勉强起床,不过我被她从床上跳起来之后毫无顾忌的声音吵醒。 我看了一下昨天不知什么时候滚到枕头旁边的闹钟。距离十点还有五分钟。先起床的她坐在餐桌前,似乎是在等候电脑启动。 我抬起上半身,穿上掉在旁边地板上的t恤,坐在床的边缘。 「对不起,我吵醒你了吗?」 「没关系。有工作联络吗?」 「不是,我只是忘记今天是开始售票的日子。」 「售票?」 「嗯,是live的门票。」 live是我不太常在日常生活中使用的词,因此大脑花了一阵子才掌握到它的意义。大概是指现场演唱会吧。 「这是我喜欢的一个叫her nerine的乐团门票。我负责的节目有时也会邀请他们。之前有早鸟票抽签,可是我完全忘记了,所以就想要在开放售票的时候买票。从十点开始,还有两分钟。每次都好紧张!」 她身上只有内衣加上t恤,以这副有些过于随便的穿著握著滑鼠,等待时间来临。不对,这里是她家,所以穿著过于随便的应该是我。 「纱苗,如果他们会上你的节目,不是可以请他们帮你取得门票吗?」 「你等一下。」 看来时间好像到了。她紧盯著电脑,彷佛忘记呼吸般沉默不语。接著在某个时间点,她按了一下滑鼠,隔了片刻,又「喀吱、喀吱」地按了好几下。为了取得门票,需要花这么多心力吗?我不会很积极地听音乐,当然也没有抢过现场演唱会的门票,所以无从得知。 顺带一提,纱苗是斋藤从父母亲得到的名字。 不久之后,斋藤把双拳举向天花板。 「太棒了!我买到票了!对不起,一大早就闹烘烘的。你刚刚说什么?」 「买到就好。我只是想到,既然他们会上你的节目,应该可以请他们帮你取得门票吧?」 「嗯~如果跟他们说,的确有可能拿到。」 斋藤旋转椅子,把身体正面朝向我。她习惯以夸大的方式表现日常生活中的随兴言行。此刻她也假装为自己的想法感到不好意思,实际上却带著显然以此自豪的笑容,对我说: 「我不想用相关人士的立场,玷污『喜欢你们的作品』这样的心情。」 这是以自圆其说、自我满足的方式面对喜欢的东西。既然到头来都是要去演唱会,结果是相同的,这样的坚持有什么意义?我虽然这么想,不过对于他人的自我满足,加以贬抑或觉得傻眼更是没有必要的反应。 「而且我当然也要顾虑到工作上的立场,所以尽量要避免。」 我选择了喜欢戏剧化人际关系的她应该会想听的台词: 「这样啊。那么我也去做可以讨你欢心的早餐吧。」 「喔,好开心。不过你可以多睡一会。」 斋藤虽然这么说,却从椅子站起来,眼中充满热情地朝我走过来,坐在我旁边凑向我。斋藤细细的手指接触我青筋隆起的手。 「也可以。不过现在开始睡,大概会来不及。」 我们今天中午预定要一起外出。其实那并不是很重要的行程,不过如果随波逐流,也许从早上就得耗费不必要的体力,而我现在觉得很麻烦。我适度地亲吻她的嘴唇,然后站起来。 「你随便挖冰箱里的东西吧!」 背后传来萦绕著余香的声音。我前往厨房,打开冰箱。 我具备不会让自己不快的厨艺,再加上这四个月和斋藤维持这样的关系,也开始掌握她一定程度的喜好。 我站在已经摸熟使用方式的厨房,煎了加入牛奶、比半熟稍硬的欧姆蛋,装盘时加上两片煎过的火腿,佐以切细的生菜。我也烤了一片吐司分成两半,分给两人份量刚刚好。我把盘子端到餐桌,放在喝著即溶咖啡等待的斋藤面前。 「很抱歉,只有这么简单的料理。」 「没关系。我总是一个人匆忙地吃饭,所以很高兴,而且还有人陪我一起吃。谢谢你。」 我礼貌地以笑容接受斋藤的道谢。 慢慢吃完早餐之后,两人过度迅速俐落地做好出门的准备。我们不需要去思考剩余的时间要做什么,斋藤已经打开电脑开始工作。 「你至少今天应该好好休息才对。」 其实我根本没有这么想。每个人都有权决定如何使用自己的时间。我之所以这么说,是为了让斋藤说出她大概想说的话: 「没关系,我是因为喜欢才做的。」 「我总是觉得,可以像这样面对工作,真的很了不起。」 「我的确觉得很自豪,不过也可以说是藉由工作在逃避。」 斋藤面带笑容,比较电脑和手机的画面。斋藤说得没错,她的身心是藉由工作在支撑的。她和许多人一样,把工作误解为自己的存在意义。 斋藤把工作告一段落,然后从坐在沙发的我后方抱住我的脖子。我适度地应付一下,站起来把钱包和手机放入口袋。 走出玄关,气温比我想像的还要高。我等斋藤锁上家门,一起出发。 我们穿著符合季节、年龄和收入的服装,走在通往车站的路上。今天两人预定要去看戏。斋藤和我都没有这样的兴趣,不过当我说假日没事做,斋藤就不知从哪找来小剧团的表演,决定一起去看。我也没什么好拒绝的。 我边走边听斋藤说明事先搜寻的剧团资讯,发现她一直盯著我的脸。我立刻察觉到,又是「那个」。 「我脸颊上有沾到什么东西吗?」 虽然知道斋藤想说什么,但是这段对话一定从我的提问开始。 「我在想,你今天的脸也好帅。」 斋藤边说边仔细地审视我的脸。对此我会视情况回答「我知道」等各种肯定的句子。斋藤听了会皱起脸,用「自己夸自己好烦」之类的话来损我。接著两人就会没来由地相视而笑。 我不知道这有什么好玩的,不过斋藤很频繁地进行这段对话,有时甚至一天来好几次。反正不会有什么损失,所以我也会配合。我的人生当中永远不缺可供浪费的时间。 我姑且知道一开始是怎么开始的。五月的时候,两人以行动确认了现在的关系。在那几天后的对话当中,斋藤说明她为什么想要以情人的形式来束缚我。 「因为我想要更近距离地观察你───不管是心理上或物理上。」 「物理上?」 「我喜欢你变成大人之后的脸。」 我知道她这句话中,带著几分隐藏本质的伪装及腼腆。 而且我知道自己的容貌颇受异性青睐,也知道自己能够摆出不会引人不快的表情,因此就回答「听你这么说,我满高兴的」。斋藤紧咬我这句话不放,结果就变成现在这种只存在于两人之间的沟通方式了。 顺带一提,当时斋藤也问我为什么要和她交往,我也准备了她应该会想要听的回答: 「我听了你的话,知道你大概一直都在战斗,让我想要更了解你。」 我也补了最强的一句: 「还有,其实我满重视外表的。」 或许也有化妆和表情的影响,斋藤的脸和当年阴沉的印象不同,感觉应该满受男性喜爱的,因此我想她应该不会认为我在说谎。只要她感到开心,我的真实想法也无关紧要。 或许就如同食物的味道,我的食欲、睡眠欲和性欲不知何时都变得淡泊,不过每一样都没有消失。食欲和睡眠欲可以自己一个人迅速解决,但是要满足性欲,就必须经过一定的程序。为了回避身体与精神上的麻烦,身边有一个外表超过一定标准的异性并不是坏事。我对于异性的外表只有这点程度的想法,并不会由此产生好感。 在只有两人的空间,斋藤会积极地进行肢体接触,不过在外出时则不会主动来碰我。我们保持一定的距离上了电车,在看戏时经常会去的车站下车,进入很典型的剧场。 演出的或许是刚出道的剧团,观众很少。 我从来不曾为了他人的创作品而感动,不过在十几岁的时候,我勉强接触了许多作品,因此自认还算有些素养;即使没有感动,应该也能理解故事架构;然而这次和斋藤看的戏却超越相关知识的有无,根本无法理解。基本上,我连舞台上的男人在谈论什么都不知道。也就是说,我连情节都看不懂。 如果是当时的我,或许会对这种创作型态感到新奇而产生兴趣,但是对现在的我来说,这一小时半就像一直看著白色的墙壁一样。 表演结束后,虽然有演员和导演的致意,不过也不得要领。舞台布幕垂下,观众席变得明亮之后,我和斋藤面面相觑。我从她的表情就得知她的感想,因此我们两人匆匆离开剧场,然后在附近稍微散步。 过了一阵子,斋藤彷佛总算从水里探出头般,吁了一口气。 「哈啊~」 这声叹息简直就像台词。 「真是莫名其妙。啊,香弥,如果你很喜欢的话很抱歉。你看懂了吗?」 「没有。听你这么说我就放心了。我也看不懂。」 斋藤内心的紧张似乎解除了。 这几个月以来,我发现一件事:当她知道自己和亲近的人拥有相似看法,就会感到特别高兴。 我们为了吃迟来的午餐,进入路过的非连锁咖啡厅。因为天气很好,所以我们选了露天座位,展开菜单。我和斋藤在这种时候都不会优柔寡断。在店员端来水和湿毛巾的时候,两人都点了餐。 「虽然说有些莫名其妙───」 斋藤喝著先端来的冰红茶,似乎打算要陈述对那场公演的感想。 「不过真的很热情。怎么说呢……感觉完全没有虚假,就好像在表明『我们真心觉得这个很有趣』。这一点我满喜欢的。」 「嗯,我也感觉到他们很认真。」 「是啊。」 事实上,我没有任何感觉,而斋藤应该也没有感觉到太大的意义,却仍旧想要勉强从他们的创作品寻找意义。她大概是害怕发现自己消费的时间没有任何意义吧。要理解并承认所有时间都是无意义的,必须要等疾风消逝才行。 勉强做出来的感情没有任何意义。 想法和价值,必须要是从自己心中自然涌出的,否则全都是谎言。 「怎么了?」 「没什么。我在想他们是不是差不多大学生的年纪。」 「好像有一半左右是大学生。推特上面有写。」 料理端来,我们立刻动筷子。斋藤对料理的评语是「调味很高雅」,所以我了解到眼前的料理对其他人来说味道也很淡。 「我有时候在想───」 斋藤常常会像这样装模作样地卖关子。 「想什么?」 「我看到刚刚的舞台或是组乐团的年轻人,就会想到我会不会原本也有可能选择跟他们一样的道路。香弥,你想过这个问题吗?」 「这个嘛……大概不太常想到吧。」 我从来没想过这个问题。不过有几件深感懊悔的事,大概会永远让我想著「当时如果这样就好了」。 「你一定是对自己很有信心吧。我自认拚命努力,才得到现在的工作和生活,不过我不敢保证下一次也能遇到这么棒的人生。所以我会去梦想不一样的人生。」 斋藤对我的评论并不正确。 而且我认为她对自己的评论也不正确。从「拚命」这个词也可以知道,她认为自己战胜并赢得自己的人生,并说她的人生是很棒的人生,不敢保证下一次还能像这样生活。她说对自己没有信心或许是真的,但在此同时,她也误认为自己的人生是特别的。 「纱苗,你不论选择什么样的人生,应该都能顺利生存吧。」 「是吗?既然你这么说,大概就是真的。」 她凭什么相信我? 「不过讨论假设性的问题也没用。不论怎么祈祷,都没办法过其他人的人生,也没办法回到过去。香弥,你之前说你在大学的时候,修了关于战争和外交的课吧?你没有想过从事那方面的工作吗?」 「我对那方面的学问有兴趣,可是并不想要当成工作。」 这是谎言。我并不是有兴趣,而是有明确的目的。只不过我并没有成为学者、改变世界的才能或运气。 「纱苗,你呢?你是法学院的吧?」 「我并不打算要成为律师。啊,不过在学校的时候,我曾经有一度觉得好像很有趣。」 「契机是什么?」 「嗯~我不记得。大概是老了,记性不好。」 斋藤笑了,我也跟著她笑。 「话说我们两个同年。香弥,你应该也忘了当时的事吧?」 这时我忍不住─── 「不对。」 我忍不住脱口而出没有预定的反应。我原本并不打算说出接下来的话。不过仔细想想,这是我必须断言的,所以也没什么问题。 「有些事情是绝对不会忘记的。」 我虽然自认是面带笑容、平静地说出来的,但是我没有顺利调整声调。大脑的命令似乎没有顺利传达到嘴巴。斋藤的右眼睑微微动了一下。这是她察觉到现场气氛变化时的习惯动作。 「比方说,当时借伞给你的事。」 「原来是这个啊。你是听我说才想起来的吧?你突然变得这么认真,我还以为是什么。」 虽然是逼不得已想到的例子,不过斋藤似乎被蒙骗过去了。 我在内心反省。 我不小心就把心中真实的部分显露出来了。 然而这也是没办法的。 其他都无所谓。其他任何意见,都可以让给斋藤或其他人。 但只有一件事,是绝对不能忘记的。 只有那件事,不能让给任何人。 我重新讨斋藤开心,乖乖把对两人来说口味都太淡的午餐吃完。 在如此淡泊的日子当中,即使想要忘记那灿烂的记忆、独一无二的疾风,也是不可能的。 ※ 外出的目的地基本上由斋藤决定。如果每一次都这样,有可能会被觉得怪怪的,因此我会提供最低限度的意见,不过完全不打算获得采用。要维持没有麻烦的关系,不完全接受一切也是很重要的。也因此,在对话当中,有时我也会刻意制造小争执。除此之外不需要太明显的吵架,而且目前也没有发生的迹象。关于这一点,斋藤对恋爱的距离感也发生作用。她并不会要求随时见到我,或是经常确认我的心意。她不会在恋爱中追求这种持续性的微热。她希望的是平常保持跟朋友一样的距离感生活,然后瞬间燃起猛烈的热情。对我来说,她是非常轻松的对象。 要理解斋藤对工作的价值观,比理解她对恋爱的价值观花了更多的时间。 以前我们曾经有过这样的对话。 「讲到广播,往往会给人深夜工作的印象,不过其实一整天都有广播。我现在是负责白天的节目,所以可以过著规律的生活,不过也有可能会被更动时段。香弥,你会听广播吗?」 「我的老家随时都打开收音机听广播。我也会利用线上重播来听你的节目。」 我为了在找不到话题时能够搭上话,因此听她的节目。斋藤似乎为我的行动感到意外,张大眼睛。 「真的?对不起,我好惊讶。」 「因为我在听广播?」 「不是,是因为你竟然对我的工作有兴趣。你完全不提自己的工作,所以我以为你对别人的工作也没兴趣。」 我对自己的工作,或其他人的工作都没有兴趣。在这一点上,斋藤对我的看法是正确的。相形之下,我在进行这段对话之前,并没有看出她竟傲慢地认为,「对他人工作有兴趣的人,一定对自己的工作有兴趣」。不过这样的傲慢并不会对我有任何不利。此外,能够再次确认工作果然是支撑她自尊的东西,也有助于维持圆满的关系。 对于将生活重心放在工作的斋藤来说,疾风果然是现在进行式。如果这道疾风停止的时候,是在年迈体衰、无法像现在这样工作的年纪,那就是值得羡慕的人生了。 不知不觉中,我和斋藤开始交往,也已经过了半年左右。 两人的工作时间基本上就和大多数上班族一样,是从早到晚,因此见面通常在公私两方面都没有要事的晚上,或是两人难得同一天放假的时候。 斋藤最近似乎工作很繁重,不过她今天出现时,也几乎做作地没有显露出疲劳,试图以眼睛的光芒燃烧我。 「辛苦了!肚子好饿~」 「辛苦了。你想吃什么?」 「这个就交给刚下班的你来决定吧。」 斋藤穿著秋天的便服,而我则穿著西装,不过她今天并不是放假。她在傍晚时工作告一段落,因此先回家,等待我工作结束。这种时候,如果我们没有确定要一起去哪里,就会先在斋藤家附近的药局集合。今天也是如此。 「我没有特别想吃什么,只要是咖哩以外都可以。我今天中午已经吃过咖哩。」 「这样啊。那可以去『那里』吗?」 我和斋藤交往的时间,足以让我一听到「那里」就知道是哪里。 「那里」是指这附近的居民喜欢去的居酒屋。那里不是连锁店,店员人数也不多;造访次数频繁之后,熟悉的面孔也越来越多,自称也常一个人来的斋藤甚至得到熟客的对待。 「啊,你今天跟男朋友一起来呀!」 穿过门帘进入店内,常见的女店员便笑容可掬地对我们说话,因此我也摆出适当的笑容打招呼。斋藤似乎很喜欢和店员聊天,因此相较于陌生的店,比较喜欢熟知自己、不会把自己当成背景处理的店。不过她也知道不是所有人的喜好都跟她一样,因此如果我在最初到这家店的时候明白表示排斥,她大概再也不会带我一起来。 我们被安排并肩坐在吧台座位。我们点了饮料和之前点过的料理,除此之外,斋藤也询问店员本日推荐料理。 我正要像平常一样,问她今天有没有发生什么特别的事,以便作为对话的开端,斋藤就先开口: 「虽然很突然,不过有件事我想告诉你。」 「什么事?」 不用看也知道,她此刻的双眸炯炯有神。她很少在对话开始时如此急著进入话题。平常她总是会先以摸索状况的方式,从某则新闻或当天发生的事开始谈起。或许是有什么非常值得高兴的喜讯吧。 两个啤酒杯轻碰在一起之后,斋藤立刻进入她想要谈的那个正题: 「满久以前,我们不是谈过有没有和高中时期的同学联络吗?」 「嗯,我没有联络,你也说几乎没有。」 「没错。不过我偶尔会跟一两个人联络,今天难得收到简讯,就打电话过去,然后决定下次要一起吃饭。」 「哦。」 她这么急著把这种事告诉我吗?我正感到不像斋藤平常的作风,店员就走过来,把前菜放在吧台上。 「啊,谢谢!───对了,她叫会泽志穗梨,跟我们同班,你记得吗?」 「会泽。」 店员开始说明前菜,给了我思考台词的时间。 「记得是记得,不过当时我很少跟她说话。喔,这个好好吃。」 「啊,真的耶。话说回来,你跟每个同学都很少说话吧?」 「你这么问,我就很难回答了。」 「志穗梨记得你。」 我停下筷子,喝了一口高球威士忌。 「你跟她谈起我的事?」 「啊,对不起。有问题吗?」 「没有没有,没什么问题。我只是觉得,应该没有跟我有关的话题可聊吧。」 老实说,回想当时的自己,我可以充分想像到可聊的话题。 「我告诉她我跟你重逢,而且跟你在交往,她就很惊讶,问我说你变成什么样的人。我告诉她,你变得很帅。」 从斋藤的表情可以看出,她希望我感到害臊。 「你跟以前同学说这种话,我会很不好意思。」 「别这么说。然后志穗梨───她现在已经结婚,现在姓今井───跟我约好下次要一起吃饭。」 「嗯。」 「如果你愿意的话,要不要一起来?」 应该说她天真吗?或者她果然傲慢地认为,自己克服了与班上同学之间的障碍,所以别人没有理由不能克服? 「我在场的话,会泽应该会感到不自在。你们还是两个人去吧。」 「是吗?大家都已经是成年人了,应该没问题才对。志穗梨说,香弥要来也可以。」 我喝下高球,掩饰接下来的呼吸不稳。会泽志穗梨是以什么样的心态说这种话? 店员亲昵的态度派上用场。多亏她每次端上料理时都会说几句话,我总算得以躲过邀约。最后斋藤和会泽的聚会成为只有两人参加的女子聚会。斋藤有可能会得知我的负面情报,不过那是事实,所以也无可奈何。 也许我和斋藤的关系会因此而结束。如果那样的话,我也不在乎。 斋藤似乎想著和此刻的我完全不同的东西。她边吃南瓜边提供另一个话题: 「志穗梨那边就算了。事实上,我还有另一场聚会希望你能出席。」 我看到她的态度变得正经,大概就猜到是怎么回事。 「嗯?什么聚会?」 「我的生日不是在下个月吗?」 「是二十三日吧?」 「对,就是勤劳感谢日(注7)。」 她以前曾经抱怨,自己工作时通常都没有人感谢,因此我轻松地记住了。 「我爸妈说,那天要一起吃个饭,我就想到不知道你能不能一起参加。」 「什么?」 「啊,如果你不想的话也没关系!对不起!」 「我并不是不想,只是觉得这种全家团聚的场合,应该不希望外人打扰吧?你爸妈邀你,应该是想要和可爱的女儿一起度过才对。」 老实说,我并没有特别排斥。过去我也曾经和交往对象的双亲见过面,因为工作的关系,也懂得如何和初次见面的人打交道。我之所以提出好像要拒绝的问题,是因为想要知道斋藤是以多大程度的情感与意图在邀我。 「你明明知道我三不五时会回老家,还说这种话。」 正是因为我知道,才会这么说,不过太装傻也不自然。我不想要无意义地惹斋藤不高兴而徒增麻烦。 「你希望我去见你的双亲,有什么特别的意义吗?」 斋藤张开嘴巴,像是吞下空气与决心般,点头「嗯」了一声。 「没错。所以如果你不想去也没关系。」 斋藤拿了几块端来的炸软骨,以行动示意要等候我的回应。 原来如此───我在心中点头。会泽的话题和她当时高昂的兴致,是为了隐藏正题的认真程度。 她或许不想要让我感受到重担,也可能是过去的交往对象曾带给她这方面的伤害。不用多想,我已经做出抉择。 「我希望他们认为我配得上你。」 斋藤常常露出不知道应不应该表露喜悦或惊讶的表情,我也有既定的应对方式。 「希望他们不要觉得,怎么来了一个跟女儿一样个性扭曲的家伙。」 「好坏!不过你说得没错。」 这时斋藤总算露出笑容。她似乎格外畏惧生活中的空欢喜。如果没有确实而细心地把喜悦包装起来交给她,她似乎就无法放心。以处世方式而论,她这种对幸福的猜疑应该是正确的。不过她迟早会发现,一切都是空欢喜。 或许是因为做完一件要事而放松心情,斋藤喝酒的速度加快。最近她的酒量似乎增加了。 我边听斋藤抱怨工作边思考:斋藤究竟是基于什么样的价值观,要把我当作考虑到将来的交往对象,介绍给双亲? 如果将她在人生中最重视的东西化为文字,大概就是成就感。更进一步地说,从工作得到的成就感会为她带来最大的喜悦。这一点从平常的谈话中就可以知道。她无疑对于工作抱持著特别的期待。也因此,恋爱大概只用在满足她的性欲及女性自尊。不过看样子,她和我交往不只是为了享乐,甚至已经开始考虑到将来结婚的可能性。理由只是因为她受到一般社会常识束缚吗? 不过这并不重要。 即使演变成结婚之类的状况,我也完全不在乎。反正人生只是活到某一天死去为止。在归于尘土之前的路径即使稍微变化,也无关紧要。 「我吃饱了。我们下次还会再来!」 两人在先送斋藤回家再前往车站、也一定赶得上末班车的时间,走出居酒屋。我默默等候她与店员之间的嬉闹结束,然后向店里的人致意。等到听见背后拉门关上的声音,站在我旁边的斋藤就把手放在我的手肘上。 「真抱歉,突然提起要你去见我父母亲。」 我等到斋藤开口才低头看她。她的表情好像咬到很酸的果实。 「没关系。我也想过会有这么一天。」 我选择她想要听的话说出来。 「谢谢。听你答应的时候,我好高兴。嗯,我一直都很高兴───」 斋藤为自己说的话噗哧一笑,然后放开我的手肘。 「老实说,我今天一直都很紧张。」 「我还以为你不太会紧张。」 我知道她想要维持这样的形象。 「也许看起来不会,可是其实我满容易紧张的。唉,不过今天我是真的很紧张───大概是那次以来第一次这么紧张。」 「那次?」 斋藤喜欢戏剧性的对话。 「就是我们第一次一起喝酒回家途中,我在计程车里碰到你的手指那次。」 的确有那么回事。在我心中,它只有和其他无数记忆同等的价值,沉淀于泥水般的心底。 「如果我带像你这么帅的男人去见我爸妈,他们一定会很惊讶。」 这是例行对话的开头,我也笑著回应「也许吧」。 斋藤挑起这个话题,或许可以看成是在隐藏害羞,不过我仍看出其中带有与平常一样的虚荣。程度多少不明,不过她内心的确多少把我当成装饰品看待。我不认为这是坏事。这样刚刚好。像这样适度混浊就行了。喜欢某人的心意可以是污浊的。反正是要在无关紧要的剩余时间内生活,除了疾风以外,这样就行了。 我们来到斋藤住的大厦前。她宣称明天放假,因此我原本打算稍微询问她有什么计画,然后就道晚安离开。 「我想到当时───」 斋藤看著自己变红的手掌说。 「当时计程车停在这里,我原本稍微想到,搞不好你会跟我一起下车。我当时很紧张,想说如果真的发生那种事怎么办,不过你却表现得很绅士。」 斋藤发出彷佛在嘲笑我的「呵呵」笑声。我知道她想要说什么。 「香弥,你明天要上班吧?」 这种事无关紧要。不论是工作或其他任何东西。 所以我能够依照对方期待行动。 「嗯,其实我也不算绅士,所以我会把更换用的领带放在女朋友家,以便从那里上班。」 只要斋藤感到高兴就行了。只要不引起麻烦就行了。如果她仍旧对人生抱持希望,梦想能够得到幸福,那也没关系。 看到斋藤能够为这种事而露出高兴的表情,我就无比羡慕无知而愚蠢的她。 ※ 「你只要在房间里别抽菸,在店里或其他地方可以抽菸没关系。」 「不用了,还是不要吧。我也不好意思让你的衣服和头发沾到菸味。」 「你真是个体贴的男人。」 「这样应该很普通吧。而且我的菸瘾也没有那么大。」 「这样啊。」 「如果你希望我戒菸,我也可以戒菸。」 「不用了。我不希望你为我改变自己。」 「这又不是那么夸张的事。」 「为了某人而放弃自己喜欢的东西,是很重大的事情。」 「也不到放弃的程度。」 「你别说了,就这样吧。我认为人不应该为他人、只应该为自己而改变。」 「为自己……」 「没错。所以如果你想要戒菸,我希望你是为了自己,比方说要开始注意身体,或是觉得戒菸会比较有异性缘之类的。」 「身体状况目前还好,不过如果可以更有异性缘,我就要考虑戒菸了。」 「帅哥只有一个对象没办法满足吗?」 「纱苗,你可以满足我吗?」 「呵呵,可以呀。来吧。」 在黑暗中,曾经几乎能够抓住生命的我的手指,在小型双人床上毫无感动地抓住斋藤的手。 ※ 一如预期,与斋藤父母的聚会平安无事地结束了。 他们应该觉得我看起来像个有分寸的成年人,我也透过言外之意,告诉他们我和斋藤感情很好,收入方面也没有问题。最紧张的是斋藤。我因此猜想她以前没有带过交往对象跟父母亲见面,一问之下果然没错。我虽然不解为什么我是第一个,不过或许跟年龄也有关系。 至于我,当然完全没有紧张的时刻。我在聚会时,观察双亲在女儿介绍交往对象时的反应。他们一方面似乎很放心,另一方面看起来也像被夺走打发时间的玩具。 我在送斋藤的双亲前往邻近转运站的饭店时,也乖乖遵守无聊的礼节。 只剩下我们两人之后,在斋藤提议之下,我们又去了另一家店。我原本就想到或许也应该再陪陪斋藤,所以刚刚好。我们前往从车站走十分钟距离、以前也曾去过的酒吧,坐在餐桌座位。我忽然想到,和斋藤在一起的时间,有一半以上在睡觉或是以某种形式用餐。我们成为无趣的大人之后,能做的也只有这些事。 斋藤不论是在工作或私生活中克服某种困难时,一定会点气味强烈的酒。她向酒保点了拉佛格威士忌,喝了一口,然后深深吁了一口气。 「香弥,辛苦了。真的很谢谢你。」 「虽然有点紧张,不过我觉得很愉快。」 「真的吗?我一直在担心爸爸妈妈会说些奇怪的话,所以好累。」 她再度叹了一口气,接著似乎终于想到,拿起自己的酒杯轻轻碰撞我的酒杯。 「我爸妈对你的评价很高。」 「希望是这样。」 「你去上洗手间的时候,我爸妈对你赞不绝口。」 即使当事人离席,也不见得就是真正的评价。斋藤在那个场合的立场,有一半是家人,有一半是我的交往对象;在这样的女儿面前,他们应该不会说出直率的感想。不过我当然也没有必要去确认对方是否真心。 我配合斋藤喝了一口酒。在跟别人喝酒的时候,举起酒杯的时机每隔几次就会有一次配合对方,这一来谈话的节奏自然也会合拍,可以让对方心情愉快。 斋藤反刍著今晚进行过的对话,途中又点了两、三杯酒。 「我也好高兴他们赞美这个。」 斋藤拿起挂在脖子上的项炼,眼睛因为酒醉而湿润。这是我在昨晚过了十二点之后,送给斋藤的生日礼物。 「对呀,他们说很可爱。」 「嗯,不过我感到高兴的不是这句话。要说可爱的话,既然是专业的人要做得可爱的作品,当然不可能会不可爱吧?」 酒醉的斋藤得意地向我披露自己脑中的想法。 「我感到高兴的是,他们说这条项炼跟我穿的衣服很搭。」 「不是跟你,而是跟你的衣服?」 「嗯。你是从两人在一起的回忆、还有想像我的喜好来选的。其他人也能看出这一点,让我很高兴。」 我不解这有什么好高兴的。在一瞬间的停顿当中,斋藤似乎察觉到我的疑问,或者一开始就打算补充说明。 「想到自己出现在心爱的人的想像中,就会觉得比什么都要高兴。」 「原来如此。」 我可以理解她想说的话,但是无法产生共鸣。 「感觉很有你的风格。」 「讨厌,你不要开我玩笑。」 斋藤笑咪咪的脸完全没有讨厌的样子。她向酒保点了另一杯酒。 「我不知道是不是想像,只是希望你高兴就选了。」 这不是谎言。为了取悦她,我尽了最大的努力。不论如何化为言语,都无法理解对方的内心,所以这样就行了。我们只要依照自己方便来扮演角色就行了。 也因此,这句台词也是因为觉得斋藤一定会高兴而选的。不过她的反应却不是害羞的笑脸。 「欸,我想问你一件事。」 斋藤拋出这句就停下来。她具有胆小的一面,必须要对方产生兴趣才能说出来。 我摆出诧异的表情。 「什么事?」 「选我真的没关系吗?」 这个问题太抽象,因此我一时没有回答。并不是无法回答,而是因为我理解,这时的正确答案是沉默。 「对不起,我自己带你去见父母亲,还突然问这种问题。从那天到今天,一直都很顺利,说得夸张一点,甚至彷佛可以看见命运。」 这世上并没有命运这种东西,不过我觉得这是斋藤会喜欢的词。 「可是我感到有些不安。」 「对什么感到不安?」 「对于使用你未来的时间。」 斋藤喝了一口琥珀色的液体。 「虽然不知道会不会结婚,不过继续下去的话,有可能会失去重要的几年。我当然希望不会变成那样……」 斋藤再度说到一半又停下来。她误认为不把话说完是交由对方来决定,或者她是假装在误解。保留该说的话不说,纯粹只是要让对方替自己补充这个部分,形同要把对方放在自己控制之下。 我当然理解这一切,却还是帮斋藤继续说: 「也许有一天,我们会分道扬镳,没办法继续保持友好关系。」 「的确。」 「不过即使变成那样,我也不会觉得跟你在一起的时间是失去的。」 我已经没有值得失去的时间。 今后我也许会和斋藤一起度过几年、甚至几十年的时间,也许会经历结婚、生产等等各种大事,不过我不认为会有问题。这段时间即使用在其他用途,我也没有任何想要得到的东西。我心想,就让斋藤利用这样的我就行了。她可以一方面跟我在一起,一方面享受疾风。等到有一天疾风过了,两人一起过著死气沉沉的生活也没关系。我们就是这样的存在。 万一斋藤有能力看穿我的内心,会不会觉得我把她当成傻瓜而生气? 斋藤露出害羞的笑容,用构不到的手肘假装在戳我。 「不过你这个说法有点那个,让我想要问你一个问题。」 「那个?」 「嗯。」 斋藤喝了一口杯中的酒,让杯里的冰块发出「喀啷」的声音,然后微微歪著头说: 「香弥,你曾经谈过至今无法忘记的恋爱吗?」 她眼中依旧闪烁著我已经无法拥有的光芒。 我明明知道她绝对不可能知道任何事,却感觉到自己内心不能被她看到的部分浮现。然而在过去无穷的时间当中,我学会了隐藏这个部分的方法。也因此,我相信自己内心的骚动绝对不可能会被看出来。 「也许有一两次吧。不是都说,男人会把交往的对象个别保存在脑中吗?」 不可能会被看出来。 但是斋藤却喃喃地说出莫名其妙的话。 「骗人。」 斋藤压低声音说出的这句话,彷佛纠缠在我的脚上,紧紧勒住。 斋藤用脸颊肌肉做出不带情感的笑脸,然后又喝了一口酒。 骗人───是什么意思? 我的哪一点让她觉得是谎言? 斋藤看出了我的什么? 她猜到了我的什么? 凭斋藤这种程度─── 「你为什么说我骗人?」 我一问,斋藤的笑容便加深了。 「嗯?你一定很受欢迎,不可能只有一两个吧?」 骗人。斋藤应该也预料到这个谎言会被我看穿,才这么说的吧。如果她希望我认为这是真心话,她应该会配合刚刚说「骗人」的声调。 那么她有何目的? 如果栖息在我心中的,是在这世上很普遍的东西、任何人都经验过的东西,那么她能够凭臆测看穿我的内心,也没什么好奇怪的。 然而事情并非如此。斋藤绝对无法预料,绝对无法想像。 我并没有追问。我判断如果追问的话,就会破坏两人之间好不容易像死亡般安详的关系。 斋藤隐藏在自己内心的某样东西,或许会给予我们之间的关系致命伤。 然而几天后,我得到有可能不再需要担心这一切的联络。 ※ 公司暗示我,有可能会把我调到远地。 我原本就知道自己随时有可能被调动职场。 隐瞒这种事也没有意义。我决定次日就找斋藤出来告诉她。这天是她放假的前夕。我知道如果很严肃地告诉她有重要消息,她一定会感到害怕,因此我若无其事地邀她吃晚餐。 我跟她说上司送我很好的葡萄酒,请她到我家。为了方便让她对我的话做出任何反应,避免结果变得暧昧不明,我心想挑选必须展现明确意志才能离开的场所比较适合。为了避免斋藤起疑心,我之前也请她到家里来过几次,所以不会感觉不自然。顺带一提,我说上司送我葡萄酒是谎言。 我们在彼此的工作结束之后约在车站见面,然后前往我家。我们穿过朴实无华的大厦入口,对擦身而过的父子微笑打招呼。我用钥匙开门回到家,闻到自己家里没什么生活气息的气味。 「你的房间里还是没什么东西。明明应该跟我家差不多大,可是看起来却宽敞很多。」 「大衣给我吧。」 我把两人份的大衣挂在衣架上。就如斋藤所说的,我的家里没有放置生活不需要的用品,只有最低限度的家具、家电和电脑,没有电视或书柜,当然也不会讲究室内装潢。 斋藤在洗手间漱完口,我便请她坐在沿著矮桌置放的l型沙发。 「要一开始就喝葡萄酒吗?我家里也有啤酒。」 「难得有那么好的酒,就等料理送来之后再喝吧。先来一杯啤酒,店员先生。」 「遵命。」 我把斋藤喜欢的罐装啤酒倒入玻璃杯,放在桌上。我跟她说「接下来请自便」,然后再度回到厨房。晚餐依照斋藤的要求,点了义大利餐厅的外送。在送来之前,我先把事先买好的起司放在盘中,端到正在喝酒的她面前。她说「谢谢」之后,我也开了啤酒作为回应,坐在她的斜对面。 其实也可以不等料理送来就先进入正题,不过一开始谈之后,有可能无法用餐,因此我决定先填饱空腹。 在料理送来之前,我对斋藤述说虚构的上司轶事。这个上司的人设是单身、喜欢到处寻访美食、个性和善;我谎称葡萄酒是为了奖励我完成紧急任务的礼物。 过了一阵子,门铃响了,一名看似大学生的青年送来好几道料理。我们两人一起把料理放在桌上,并且把盘子、筷子、酒杯和红葡萄酒也摆在桌上。斋藤已经喝完第二罐啤酒。 我们倒了葡萄酒,合掌之后,斋藤吃了一口沙拉,高兴地把手放在嘴前。 「最近的外送都这么好吃吗?」 「真的耶。」 两人边说些无关紧要的话,边品尝一道道料理。葡萄酒似乎也很合斋藤的味。一如往常,对我来说不论是料理或酒,味道都很淡。 我们依旧总是在一起吃东西。我们只有在直接连结到生命的事物上,才会积极联系在一起。其他要做的事情,就只有为了避免生活中的麻烦而处理事务。也因此,我必须与正在交往的她仔细详谈今后的生活才行。 我把葡萄酒含在嘴里,等待适当的时机。当炸鸡的盘子清空之后,我心想差不多是时候了,正准备在对话中插入话题,但没想到刚好在这个时候,喝酒速度相当快的斋藤打翻了装有葡萄酒的杯子。我离开惊慌失措的她,去厨房拿了湿巾,擦拭泼出来的葡萄酒。我请斋藤负责从溅到葡萄酒的料理当中,挑出还能吃的部分移到小碟子里。 「哇,真的很抱歉。我喝醉了。」 「真难得。」 「嗯,大概是因为最近睡得不太好,所以特别容易醉。」 我询问她的身体状况,她就开始抱怨工作的事。我错过了提起正题的时机,不过反正还有很多时间。 「每次在不经意的谈话中,感受到上司仇女的一面,我就会觉得这职场到底是怎么搞的。感觉很那个。」 「这样啊……如果真的没办法忍受,能不能比方说,换工作到其他电台?」 「虽然也不是不可能,不过我现在也还没做出什么成果,所以不太实际。」 她明明反省自己喝得太醉,却又喝了一口酒。 原本是生存价值的工作,却让她承受压力。不知她如何接受这件事。 如果她觉得遭到背叛,疾风也许即将结束,不过或许她人生当中的疾风原本就不是工作。 她抒发一阵子的不满之后,似乎终于感到满足,或者只是因为累了,双掌合十对我道歉:「真抱歉,在吃美食的时候还一直抱怨。」 我回答:「美食不论在什么时候都很美味,所以没关系。」接著她传给我意想不到的好球: 「关于刚刚的问题,你有想过换工作的可能性吗?」 我把视线朝向斜上方,歪著头假装有些苦恼。 「唔,这个嘛……」 难得对方把话题转到这里,我不需要烦恼就能提出预定的话题。也因此,我的反应是要表现出突然被情人询问而困惑的样子。 「怎么了?」 「老实说,今天我原本就想要跟你谈这件事。」 斋藤听到我的声音,右眼睑敏感地反应。 「什么事?感觉……」 她似乎原本想要说「好可怕」,但是勉强忍住而闭上嘴巴。至少在我看来是如此。 我谨慎地挑选语句,告诉她我有可能被调动。关于时间、期间以及预定地点在远方,我都毫不保留地告诉她。我没有必要隐瞒。重要的是告知事实之后的事。 「目前还只是可能性的阶段,并没有正式决定。不过……我想要听你的意见。如果我要被调走怎么办?」 「唔~」 她的沉吟声跟我不一样,应该是发自内心的。 「我当然知道两人都没办法轻易辞职,另一方面,我也不想要结束跟你的关系。可是如果彼此很难见到面,就如你先前说的,我担心时间会白白浪费。」 这段话虽然大半都是谎言,不过我的确没有积极地想要结束跟斋藤的关系。 我打算完全交由斋藤来决定。如果要采取远距离恋爱的形式,那也没关系;或者如果她选择当场结束两人的关系,我也愿意接受。只要别留下深刻的憎恨就行了。 斋藤喝了一两口酒并陷入沉思,我也默默等候她。如果一言不发地注视著她,或许会给她压力,因此我自顾自地伸出筷子,夹起留在餐桌上的料理。判断对方的沉默是表达意愿之前的阶段、或者沉默本身就是在表达意愿,是很重要的。在这个场合,我知道斋藤会开口说话,因此我只需要默默等候。 过了片刻,我察觉到斋藤面对著我。 「就如之前你说的,今后不论和你在一起度过什么样的时间,我都不会觉得是白白浪费。」 「嗯。」 「所以如果你愿意的话,虽然说即使距离拉远也未必会马上分手,可是我想要决定选那一个。」 斋藤依旧以卖关子般的缓慢口吻说话。 「你是指,要分手就趁现在吗?」 我歪著头问,斋藤脸上便泛起浅笑,宛若树木被风吹动般摇头。 「不是,我不是这个意思。」 那么她说「选那一个」,是什么意思? 斋藤像是要换气般,又喝了一口酒。 然后她说: 「乾脆辞职吧。」 「……咦?」 斋藤不理会我的问号,嘴角泛起的浅笑宛如波纹般扩散到整张脸。 「乾脆辞职,跟你一起走吧。」 我难得因为其他人说的话而有些惊讶。 不过这个冲击很快就过去了。 「关于这一点,也许等你清醒的时候再谈比较好。」 鬼迷心窍───她此刻的状态正可以如此形容。 斋藤不可能为了男人舍弃工作。即使不用「疾风」这样的形容,斋藤自己应该也知道,她的生存价值与青春,很有可能是在工作当中。 「我虽然喝醉了,可是我不是因为酒醉才说的。」 「那是……」 「我之前就有稍微想过。」 「想过什么?」 「如果因为你的某种理由,让我没办法持续现在的工作怎么办。」 这种事有什么好想的?基本上,光是想像这种事,就不像是斋藤的作风。 「对我来说,现在的工作当然很重要,也让我得到很多无可取代的经验;不过如果为了跟你一起生活,必须要换工作的话,我会把辞职也当作选项之一。我现在仍旧这么想。」 她以煞有介事的口吻,说出自己肤浅的误解。我会不惜一切努力纠正她的想法。 「即使你跟我走,那里也未必会有像现在这样的工作。」 我使用不带嘲讽的诚挚口吻。 「那当然。其实我也想过要当cd店的店员。希望他们有在徵人。」 斋藤似乎完全没有感受到我的弦外之音。她的说法就像是在向往充满可能性的未来。我忍不住一反平常地插嘴说:「不行。」即使她喝醉了,我仍为她一直说梦话而感到焦躁,不禁脱口而出。 「你应该要好好考虑。」 「香弥,你不希望我跟你一起去吗?你该不会是消极地在提议分手吧?」 「不是这样。可是就像刚刚说的,你的工作对你而言应该是无可取代的吧?」 斋藤毫不犹豫地点头。 「嗯。」 「我不能为了自己的理由,夺走你的工作。」 工作,还有疾风。 「说『夺走』太自以为是了吧?我并不打算被任何人夺走工作。我不是为了自己以外的任何人。如果有必要辞职,我会承担辞职的责任。我以前不是也说过吗?人只应该为了自己而改变。」 她的确说过这种话。是在什么时候?感觉好像是最近,也好像是很久以前。 「我是为了自己想要跟你一起走,才要辞掉工作───可能会辞。不过你也有可能不会被调走,我也有必须解决的工作,所以当然没办法立刻私奔。」 我仔细倾听斋藤的话,边听边感觉到背上有一股寒意。 起初我不知道是为什么。 这种感觉就像绕过转角会遇到恐怖怪物的不安。 「所以你不需要觉得是自己的责任。到时候我会自己进行准备。当然如果你不愿意的话,那又另当别论。嗯,不过在交往的这段时间,你应该也明白,我不会因为你说不要就乖乖退下。」 斋藤发出咯咯的笑声,又喝了酒。 我一点一滴地逐渐了解寒意的真相。 该不会是─── 我开始察觉到斋藤一直隐藏在心中的某样东西。 如果这是事实的话,我是多么愚蠢。 不,仔细想想,这也是无可奈何的。 我不可能想到,在我身旁的人会抱持这么愚蠢的想法。 我忍不住也喝了一口酒。我不想要相信这种事。 「对了,我们开始交往也过了满久的时间。」 就如她说的,我和她已经在一起颇长一段时间。 我回想起至今的交往过程。 而此刻,我再度注视眼前的女人。 两人彼此对看。她的视线展现的意志,让我心中产生的恐惧变得明确。 或许处处都有预兆。 我打心底希望这是假的。 「香弥,你怎么了?」 「没有……」 我在思考。 我是不是误会了她? 我是不是搞错了应该对她产生的感情? 我凝视著她的眼睛。 对这个眼中蕴含光芒的女人,我一直抱持著某种羡慕。 我以为她是仍旧处于疾风中的人,可以长久享受「工作」这样的疾风,有潜力度过令人羡慕的人生,因此才跟她交往。 然而这些想像或许是错误的。 「你该不会其实打算要在今天分手吧?」 斋藤虽然用开玩笑的口吻说话,但却以打心底感到害怕的眼神看著我。我揣测著她的内心。 她为什么会露出这样的眼神?我离开她到底有什么好怕的? 对于斋藤来说,我只是她漫长的人生当中遇见的一名异性。我们刚好是同学,并且因为几个巧合而重逢,不过我终究只是她交往过的男人之一;当这样的我要离开她眼前,她为什么会感到如此恐惧?她大可再找另一个对象。她只要找一个能够快速满足性欲和自我显示欲的人,陪在她的身边。 不是这样吗? 我在斋藤双眼的眼球中,看到裂痕的幻影。 我诅咒自己的迟钝。 「纱苗。」 「嗯?」 怎么会这样? 「我有话必须要跟你说。」 「你怎么变得这么认真?怎么了?」 斋藤心中的恐惧更加膨胀,而她或许也发现到了,因此试图用意志与酒精的力量压下来。看到她此刻对我摆出的笑脸,只会让人产生怜悯。 「是很重要的事情。」 「什么事?我好害怕。」 她终于说出内心的恐惧。 「很抱歉,让你感到害怕。」 这是真心话。如果是平常的我、过去的我,或许会选择稍微顾虑到斋藤感受的说话方式吧。 「不过我还是得说出来。」 我现在必须对她说出真相。 「你不要摆出那样的表情。」 她必须了解我是什么样的人。 如果不知道这一点而继续生活,未免太可怜了。 「对不起。」 现在或许还来得及。 人类必须透过人生当中短暂的疾风得到救赎。 至少应该要能够凭藉这样的回忆生活。 斋藤当然也必须得到这样的机会。 她的人生绝对不能把我当成疾风。 ※ 「我听到消防车的声音。会不会是火灾?」 斋藤似乎是想要缓和室内紧张的气氛,喝了一口水这么说。 「纱苗,我希望你听我说。」 「啊,你要开始说了吗?」 斋藤抬起一边的嘴角。虽然感觉有残酷,不过我还是点头。 「除此之外,我们没有别的事可做了。」 「香弥,你怎么了?」 「没怎么样。」 她的说法彷佛觉得我失去了平常心,但事实并非如此。 我原本就是这样的人,只是她不知道而已。 她原本没有必要知道。 但是现在已经不容选择。 「也许你以为我接下来要提出分手的话题,但是并不是这样的。」 她必须知道真相。 斋藤又喝了一口水,做好心理准备。我听见她的喉咙发出「咕噜」的声音。 「就结果来看,或许会变成那样,不过我接下来要说的,并不是为了某种理由要跟你分手。」 「我不懂你的意思,可是我不打算分手。」 「听了我的话,反倒是你应该会想要跟我保持距离。」 「你的意思是,你出轨了?」 斋藤开玩笑地说。她的脑袋确实具备谈恋爱所需的正常回路。 「我想我的确算是对你说了谎,不过并不是出轨这种恋爱方面的事。」 斋藤等我继续说下去。 「应该说……」 我仿照斋藤常用的说话方式,故意在触及核心部分之前停顿一下,接著果断地说: 「我没有办法爱上任何人。」 我不等对方的反应,继续说下去: 「比方说,我并不会做出所谓的出轨行为,丢下交往对象或结婚对象,爱上其他人。」 斋藤默默地看著我的脸,试图捕捉、理解、解释我说的话。 「那应该没问题吧?你的意思是你不容易爱上人,对不对?」 「不是不容易,而是我已经不会再爱上任何人了。」 「……不会再爱上任何人?」 斋藤复述一次,似乎总算了解我在说什么。 「你的意思是,包括我在内?」 幸亏斋藤还具备思考能力。 我花了十足的时间点头。 「嗯。我对你的感情并不是恋爱。话说回来,也不是友情或同乡之间的情谊。」 我为了让她感受到这是真话,没有移开视线。 「对我来说,你只是───」 我过去不曾像这样对她说话。我知道这样会伤害到她因为缺乏自信、反而形成的高度自尊心。 「偶然重逢的昔日同学。后来两人的关系逐渐走向交往,我觉得也好就交往了。就只有这样而已。」 斋藤解开在膝上交握的手。 「可是交往通常不都是这样的过程吗?」 「不是这样的。」 我确实盯著斋藤的眼睛,像是要疏远这句话般摇头。 「我即使到现在,也没有特别喜欢你。」 等待她询问也没有意义。 「我对你的心意,从那天在故乡车站、以为有陌生女人坐在我隔壁的时候,就没有任何变化。」 「这……」 斋藤陷入沉默,但是她的情感似乎还没有强烈到可以称为冲击。她注视著我,眼神似乎在推测我说的话当中有多少真心的程度。 「就是字面上的意思。对于欺骗你这件事,我感到很过意不去。我原本打算一直骗到底───不,或许等到有一天,你的人生也失去疾风之后,我会告诉你;可是至今为止,我并没有打算要刻意结束这段关系。我打算至少等到你的疾风消逝。」 「疾风?」 斋藤的表情不像是产生疑问,看起来比较像因为听到不熟悉的词而重复念一次。 「我认为每个人的人生当中,都会遇到疾风。或者也可以代换成别的说法,像是『颠峰』或『最佳回忆』。人生就是在体验这场疾风之后变得空虚,接下来就只能凭藉回味疾风度过余生。你当初看起来,似乎还处在疾风当中,让我感到很羡慕。关于这一点,我现在仍旧没有改变想法。」 斋藤缓缓地张开紧闭的双唇,嘴里的舌头空转了一下,彷佛数度演练台词,然后终于用充满意志的声音说: 「你是指,人生的颠峰?我还没有感觉到疾风结束了。」 「我也这么想。你还不像我这么空虚。即使有一天会变得空虚,但是我相信每个人在自己的生涯当中,都有体验一次疾风的权利。」 「等一下,你从刚刚到底在说什么?」 「我希望你仔细听我接下来要说的话。」 面对无法对话的我,斋藤把视线落在桌上,点了两次头。这不是代表接受,而是思考某件事时打拍子般地点头。 「这是我必须要告诉你的事实。」 斋藤的视线回到我身上。 「我一直以为,你的疾风是来自工作。」 「你是指,我把工作排在第一?」 「没错。可是你刚刚不是说,即使拋弃工作也没关系吗?而且你还说,拋弃工作的理由即使是我也没关系。不论如何,你都不应该在我这种人身上,感受到你人生当中的疾风。」 斋藤皱起眉头,或许是在表达否定,不过我抢先反驳她想要说的话。 「就算你现在不这么想,只要有变成这样的可能性,就必须要回避。我感觉到你有这种倾向,觉得未免太可怜了,所以才想要告诉你。」 一口咬定、强迫推销的口吻、怜悯───我刻意使用斋藤的个性应该难以接受的方式对她说话。 她接受之后可以发怒,也可以感到悲伤。如果听不懂,也可以感到害怕。 不论如何,只要她的心能够远离我就行了。在共度一段时间之后,虽然无所作为,不过或许我对她产生某种信赖,相信她具有斩断人际关系的智慧程度。 「香弥。」 她沉默了一阵子,接著呼唤我的名字,声音当中似乎不带愤怒或悲伤。 「那么你的疾风是什么?」 这种事无关紧要,可是纱苗的表情却像是最关心这个问题。 我不明白她的感情变化,不过其实不论她有没有兴趣,我都打算要谈我的疾风。这是为了让斋藤知道我这个人是如何形成的;为了告诉她,在体验过疾风的人当中,我是格外特殊的例子;也为了让她放弃我这个人。 「如果你在意的话,我就告诉你。」 「告诉我。」 这是我第一次说出这件事。我并非没有犹豫,但是把只存在于我心中的特别经验告诉斋藤,是有意义及理由的。 「我的疾风,是在当时吹起的。」 我以平静的心情,回想起平常一再回味的当时的心情,并且说出来。 「『当时』是指高中的时候吗?」 「没错。正确地说,是在我十六岁的时候。姑且不论周围的人怎么看我,我当时因为生活太无趣,心情总是很烦躁。于是我一直在寻找能够让自己的人生变得特别的事物。」 化为言语,就会觉得很蠢。 「我反覆挑战各种事物,然后又感到失望。后来我遇到一个女生,并且爱上对方。」 斋藤扬起眉毛。 「她是不属于这个世界的异世界居民,年龄是十八岁,只能在某个公车站见面。她的身影除了眼睛和指甲之外,我都无法看到。」 斋藤理所当然地露出无法理解的表情。 「你是指幽灵吗?」 「对我来说的真相并非如此。那个公车站连结了这个世界与她的世界。她是确实存在的人物。我能够摸到她,也能够吃到那个世界的食物。」 「你说的───」 斋藤似乎努力地要把我说的话和她的常识兜在一起。 「会不会是在做梦?因为某种理由……」 她虽然没有说出口,不过似乎是在怀疑我有病,或是把某种异物摄入体内产生幻觉。虽然没有必要说明,不过我当时并没有生病的迹象,也没有摄取不必要的东西。 「不是做梦。我们见过好几次面。即使没有任何人相信这件事,只要我没有遗忘,它在我心中的真实度就不会改变。所以你不相信也没关系。」 「……你继续说吧。」 或许是基于自尊,斋藤没有轻率地说她相信我。她不容许自己承认,和我在一起的所有时间都是无意义的。真是令人感动落泪的无用自尊。 「我每天晚上都会去公车站见她。我会在漆黑的公车站候车亭里等候她。」 我思索要不要说明地下避难所的事,不过感觉会变得太复杂,因此就省略不提。 「她每隔几天会从异世界过来一次。她只有发光的眼睛和指甲,看起来不像人类。我想要从她那里得到某种知识或资讯,让自己的人生变得特别,但计画却很难顺利进行。即使想要知道彼此的文化,也无法藉由味道或气味传达,甚至无法读取对方的文字,只能依靠言语来说明。不过就算知道异世界的风俗习惯和规则,也没有什么用处。」 我依照记忆顺序告诉斋藤。 「重要的是,这个世界和她的世界会彼此影响。两个世界会发生同样的事,比方说在这里有东西坏了,在那边也有东西会坏掉。」 在谈到这件事时,有一个无法回避的话题。 「我们利用这样的影响,想要寻找能不能替对方做什么。」 我不是不小心,而是刻意说出那个名字。 「在实验过程中,我还把坐在我隔壁座位的田中的狗放走。」 「嗯?」 就如我预期的,斋藤露出诧异的表情。她大概在思索我的发言和自己的记忆何者正确,不过她立刻要求直接和我对答案: 「如果是我忘记或不知道,那很抱歉───」 「嗯。」 「我们班上有人叫田中吗?」 「没有。」 我没有特别理由要等她问「那么是怎么回事」,因此继续说: 「当时我把班上的人全都分类为『田中』这个名字,意思就是到处都有、对我来说一点都不特别的家伙。」 不过话题当然不会就此结束。 「包括我在内吗?」 「不对。」 她的表情有一瞬间变得轻松,让我感到过意不去,但我还是必须说出违反她期待的话: 「对于行为举止和田中稍微不一样的人,我有别的称呼。」 我抬头看她的脸。 「我称呼你为斋藤。跟那时候一样,直到现在,你对我来说仍旧只是斋藤而已。」 或许是种种感情重叠在一起的结果,她最终的表情让我感到安心。 「你在说什么?」 斋藤───本名须能纱苗───今晚首度对我露出明确的失望表情。 ※ 「也许你已经知道,那只狗的名字叫阿鲁米,饲主的本名叫会泽志穗梨。就结果来看,阿鲁米是被我害死的。」 我在厨房倒了两杯热咖啡,把其中一杯放在斋藤面前,开始说明事实。 「志穗梨。」 斋藤盯著桌子,只低声说出这个名字。 「你没听说过这件事吗?」 「她没有跟我说过。」 「这样啊。」 「香弥。」 我坐在沙发上,总算和斋藤对上视线。 「你说的是真的吗?」 「全部都是真的。」 「你说你害死志穗梨的狗,也是真的吗?」 「嗯,最后的结果就是这样。阿鲁米因为被我带出去,所以才会死掉。」 我彷佛看到斋藤有一瞬间露出微笑,但是她没有理由摆出那种表情,所以也许是我看错了她的某个反应。她脸上立刻恢复先前的表情。 「你说的『斋藤』……」 「我到现在还是这样称呼你。」 「你对我说过的其他的话,也都是假的吗?」 她指的是哪句话?这才是重点吧?我回想起曾经对她说过的各种话。 「我不知道能不能说全都是假的。」 这回斋藤脸上真的露出笑容。这次是有理由的。是我刻意选择说话顺序,得到这样的结果。 我知道要让对方的心情跌到谷底,就要先捧得高高的。 「我只是选择你应该想听的话、说出来会讨你喜欢的话。因为我知道,这么做就可以减少麻烦。」 我以为斋藤会表现出前所未有的失望表情,然而她似乎仍旧保持微笑。我以为自己说得不够,便补充说: 「我刚刚也说过,我已经没有恋爱情感。正确地说,我已经把它留在十五年前的那时候。」 即使补上这句话,斋藤似乎也没有更失望的样子。她垂下视线,喝了一口放在桌上的咖啡,然后用把砂糖放入咖啡般纤细的声音说: 「原来你的疾风就是恋爱。」 我听到这句话,感觉到好像有针刺进我的指尖。在此同时,我想起曾经和她进行过的对话。 就是她问我有没有无法忘记的恋情、然后又说我骗人的那时候。 当时我无法看穿斋藤隐藏的感情真面目,不过现在总算变得明确。她恐怕是看穿我心中有某个人,意识到情敌的存在,并隐藏涌起的嫉妒。 「你喜欢的那个女孩是什么样的人?」 我不知道她是基于什么样的心态,想要了解自己嫉妒的对象。是放弃,或是为了耀武扬威?不论如何,在此我只能选择说出实话。 「我称呼只看得见眼睛和指甲的她为『琪卡』。」 我想像在黑暗中浮现的光芒。 「她是个聪明的人,总是很冷静,有很多兴趣,也喜爱小说、香水之类的文化。不过那些当然都是异世界的产物,我没有办法实际体验。」 「这样啊。」 斋藤简短地附和,等候我继续说明。 「我猜她在生物学上应该不属于人类。虽然看不见她,不过我能摸到她的身体。用手指沿著身体轮廓摸,有手有脚也有头,可是她的血液会发光,头发的触感也很特别。」 我为了想起那个触感,把右手张开又阖上两次。在这段时间,斋藤喝了一口咖啡,然后放在桌上发出「咚」的声音。这似乎就是展开行动的讯号。 「你跟那个异世界的女生在交往吗?」 从她的口吻可以听出种种情感───对于在两人关系即将结束时、一本正经谈起异世界生物的男人产生的错愕、恐惧、厌恶,以及这些情感引起的谨慎,另外还有不知该当真到什么地步的怀疑───不过这些都不重要。 「没有。在她的世界,没有恋爱这样的概念。」 「那……」 「所以我教了她。」 我想像著斋藤原本要说的话被磨碎的景象。 「我教她恋爱是什么、情侣是什么、成为情侣之后要做什么。为了让异世界的居民了解,我用尽言语和心意来说明。」 听了我奇幻故事般的说明会想像到什么,大概会因为听者知道什么样的故事、经历过什么样的恋爱而有差异吧。 不过她应该已经知道,这件事非同小可。 没错,我和琪卡之间的关系是特别的。我心中对于琪卡的思慕是无与伦比的。我从琪卡得到的光,在这世界上是独一无二的。不论我是多么无趣的人,这些都不会改变。 「我不知道琪卡能够想像我的心意到什么地步,不过我们两人都努力地要去理解对方。我当时觉得,不论未来会怎么样,只要拥有和她共有的东西就行了。」 没错。只要拥有那样的东西就行了。 「对我来说,从琪卡得到的东西、以及我对琪卡的心意,就是这个世界、以及我的人生当中的一切,直到现在也一样。她是唯一能够改变我的人物。但是疾风却突然停止了。」 疾风───斋藤的唇型再度说出这个词。 「我突然听不见琪卡的声音,也看不到她的身影。在那之后,不论等多久,我都没有再见到她。」 虽然只是推测,但是在那之后我想了很久,认为之所以再也无法理解琪卡的语言,责任在我身上。 当时琪卡一定是拒绝了我。因为心灵的距离拉远,以至于无法再理解语言。这是我一再反刍、几乎磨破记忆底片得到的想法。当然这个想法也可能是错误的,到现在也无从证实。 「无法再见到琪卡之后,我的人生也结束了。现在的时间,对我来说就像余生一样,什么时候结束都没关系───不,我希望可以早点结束。不过我连主动寻死这种强烈的行动都嫌麻烦,所以才留在这里。」 坐在沙发上、面对斋藤、甚至连谈起琪卡这回事,也只是在打发身体迎接死亡之前的时间。 「我在迎接死亡之前,只能回味和琪卡在一起的回忆活下去。除了对琪卡的想念之外,什么都没有。所以我不可能成为其他人的人生意义,也不会有任何人在我的人生当中具有意义。」 如果要对斋藤表现(即使是虚伪的)诚意,那么含糊其辞而要对方自行察觉,才是更欠缺诚意的。 「我也从来没有真心认为纱苗、斋藤是我的情人。」 在这个距离,应该不可能会听不见。斋藤的耳膜一定确实捕捉到我的话,传递到大脑。她应该正在凭自己的方式解释这段话。她注视著我的脸,持续沉默。 我想著几秒钟之后不知会面对什么样的反应。以斋藤的个性,应该会选择保持自尊。大哭或是怒吼都属于伤害她自尊的行为,所以我预测她大概会假装冷静,戏剧化地吐出接受一切的台词。 最后我的预测大致正确。 「我也可以……想到一些事情。」 这句话显然是以对方会询问意思为前提。过去我会满足她的愿望,不过如果她误会那是我的温柔,我会很受不了,也因此我打算保持沉默,结果她不等我的回应便继续说: 「我不会用『疾风』这种说法,不过我可以理解,遇到改变自己人生、自己整个人的东西、并且一直被困在那里的感觉。」 看来斋藤仍旧没有理解。我并没有被困住。那就是我全部的人生。 我试图以教诲、说服的感觉再次展开说明,但是却以失败告终。 「我跟你也很像。」 我思索她话中的意思。 「就像那个女生对于你的影响一样……」 「……一样?」 不可能会有和琪卡一样的东西。 「我当时也遇见了跟那个叫琪卡的女生一样、改变人生的东西。在遇见之后,就一直被困在那里。」 听到她无视琪卡特殊性的这句话,我感觉到情感宛若从胃部逆流般的奇特感受。不过我仍旧等待斋藤继续说下去,或许是期待万分之一的可能性吧。也许斋藤也曾经有过在这世上独一无二的相逢或思念。 「我───」 「……」 「我遇见了音乐。」 也许我也曾经试图要忍住不说话。 「不要相提并论!」 不过我在说出来之后,才像是要自圆其说般地想到,我已经不需要再对斋藤保持形象了。 「的确不是同样的东西,可是我也曾经有过跟你相似的心情。」 「不要把琪卡跟那种───」 「怎样?」 斋藤的表情变了。她在知道我的真面目之后,似乎觉得已经没什么好怕的,表情非常冷静。我对这样的她产生单纯的愤怒。这是睽违许久的纯粹愤怒。 「───跟那种没有任何意义的创作品相提并论!」 「对我来说,那个女生也没有任何意义。不过对你而言,却是无可取代的人吧?」 「你不会、了解、我们!」 斋藤用刚好惹毛我的动作点头。 「我不了解。就连自己最重要的音乐,我也还不太清楚对自己来说究竟是什么,更不可能了解其他人最重要的东西。」 「别把那种程度的心情,和我的思念相提并论!」 愤怒彷佛变成结晶,刺在我的喉咙上。即使在这种时候,我仍旧具备无可救药的社会性,会在咳嗽的时候把脸从别人面前转开。 「因为太巨大而无法了解,所以我一直在思考。香弥,你对那个女孩了解多少?」 「琪卡───」 「你也完全不了解她对你来说究竟是什么,所以才会被困住,不是吗?」 「不对。」 用「困住」这种说法,彷佛是说只要琪卡离开我的心中,其他事物就会产生价值。 那是不可能的。我心中一直深藏著在这世上无可取代、独一无二的感情活到现在。琪卡比任何人都更重要,比任何人都更有魅力。我清楚理解只有我拥有的这份感觉。 只对他人的创作品怀有模糊情感的斋藤,和我绝对不一样。那类的人跟我绝对不一样。 不要用廉价的同感玷污我的光芒。 「我以为是音乐拯救了我。我以为只要喜欢就可以了。可是我发现我其实什么都不知道,而音乐也不打算要拯救我,因此感到失望,直到现在还是在思考音乐对我来说是什么。」 她的表情当中似乎掺杂著某种喜悦,更加惹毛我。 「我和琪卡的关系不需要去思考。跟你不一样。」 「你喜欢那个女生的哪里?」 「全部。」 我完全不用思考,就能够肯定地回答。我喜欢琪卡的存在本身。 「不是那种暧昧不明的答案。我想要听你自己的说法。」 「你这个人……」 为什么要找琪卡麻烦? 为什么要试图闯入我的光芒? 是在怀疑我的说法吗?还是这家伙仍旧在嫉妒琪卡? 既然想知道,我就说出来吧───我试图追溯记忆。 「在我心中,只有琪卡是不会消失的。她肯定我的一切。」 「她只是让你这么认为吧?」 过于无礼的这句话,让我一时语塞。 「两个人不可能彼此了解一切、肯定一切。光是倚赖对方的肯定,并不是真正喜欢对方。」 这家伙为什么一再自以为很懂地说这些话?我已经气到头昏眼花。这个斋藤───须能纱苗───原来这么不知分寸、这么没有思考能力吗? 「喜欢某个对象,会连看不见的部分都一起喜欢。不管对方是人类,或者是东西。」 身为田中或斋藤的你们或许如此,但是我想念琪卡的心情却不一样,是很特别的。不论我是多么无价值的人,只有这份心情是特别的。 「我也在看不见形体的音乐当中感受到理想。我曾经以为音乐会肯定我的一切,可是如果喜欢的话,自己也必须要前进才行。听了你刚刚说的,我就觉得跟以前的我很像。如果可以的话,跟我一起───」 我听见心中传来按下开关的声音。 「别说了。」 我不是为了装模作样或是别有意图,而打断斋藤的话。就像我说的,我认为已经没必要继续听她的说法。 「你不用再多说什么。」 仔细想想,这也是理所当然的。为什么斋藤会说这些莫名其妙的话?为什么她会误以为自己的经验能够套在我身上? 没错,正是因为我的经验是无人经验过的特别情况。我缺乏这样的自觉。我一直相信自己是随处可见的无趣的人,而我自己实际上也是如此。 但是只有跟琪卡的相逢是奇迹。 也因此,就算斋藤丝毫无法理解,只能从自己平庸的体验或见闻得来的普遍事物来推测,并随口说些结论,也是无可奈何的。 我为什么要这么生气?我对这家伙期待什么? 这家伙只是斋藤,不是琪卡。 「你回去吧。」 斋藤露出惊讶的表情。这是在这世上随处可见的反应。 「我们最好再也不要牵扯在一起。」 我也能预期到她接下来的反应。反正她会觉得自己遭到背叛,露出愤怒的表情,然后说些搞不清状况的话。 「你完全感受不到吗?」 「对于只能做出这种无聊反应的家伙,我没有必要继续谈琪卡的话题。」 这句话似乎让斋藤的愤怒溃堤。 「你这是什么话!」 「……」 「一副只有自己了解一切的表情!」 我没有摆出那样的表情。此刻的表情,或许是懒得理会还没经历疾风的家伙所说的戏言。 「自以为很了不起!」 斋藤瞪著我。我自认脸上并没有摆出足以引来敌意的表情。 「你只是忘不了前女友而已!」 「没错。」 我也可以默默地接受斋藤的怒骂,不过如果只是默默接受,无法让她离开。我以引导的方式肯定责备我的斋藤,等待她不久之后主动后退。 「你说对了。这样就行了吧?」 我把视线从斋藤脸上移开。在我的预期中,她会把手边的咖啡泼过来,或是为了引出我的反应而骂得更厉害。 「什么琪卡嘛!说什么肯定一切,你跟那个女生都跟傻瓜一样。」 看吧。 「也许吧。」 「你喜欢的人被当成傻瓜,你难道不会生气吗?你说只看到眼睛和指甲,反正一定是把看不见的部分想像成自己理想的样子,然后一厢情愿觉得自己喜欢她吧?」 「也许吧。」 「其实你们的对话搞不好根本无法沟通吧?搞不好一直牛头不对马嘴,然后凭自己的主观解释,自以为理解了。」 「这也不无可能。」 「说实在的,那个女生真的存在吗?你没办法忘记自己妄想出来的脑内情人,感觉太危险了。」 「没错。」 「你生气呀!」 斋藤呼吸急促地站起来。我在眼角瞥见她因愤怒而颤抖的手。 「如果她那么重要,让你说出活著也没意义、跟我在一起的时间都是谎言这种话,如果你要说只有当时的人生才有意义,至少为当时的自己认真一下吧!」 这个斋藤到底在误会什么? 我当然很认真。我没有一天不想到琪卡。我只是觉得没必要拿这件事跟斋藤争论。 「那个叫琪卡的女生如果看到你现在这个样子,不知道会说什么。」 「我也不知道。」 反正再也无法见面,去想那种事也没有意义。而且─── 「我已经不在乎自己变成什么样子了。」 「算了。」 斋藤说完离开原地,拿起大衣和包包,走向玄关的方向。我拿起眼前的咖啡杯喝了一口。味道很淡。 「喂。」 我原本希望斋藤直接离开,但是她的声音从我头上降下来,大概是想要撂一句狠话吧。这是最后的时刻,姑且听听她要说什么。 「你这个人───」 「嗯。」 「只是把自己的窝囊全部归咎给琪卡、玷污她而已。」 这回斋藤似乎总算离开了客厅。我没有看那个方向,不过从脚步声和气息可以知道。我听见玄关的门打开的声音,接著是关上的声音。 我不自禁地把手中的咖啡杯丢向墙壁。我坐在原处,静静地注视咖啡与杯子碎片洒在地上。 ※ 不跟斋藤见面的生活开始了,也没有任何问题。 只是回到原本的日常而已。这是理所当然的。须能纱苗在我的人生当中,只是斋藤当中的一个,没有任何重要性。她也只是从我身旁经过的人当中的一个。对于斋藤来说的我当然也是如此,她在今后的人生当中没有必要记住我。人生当中,必须一直留在心中的东西是有限的。 这项事实明明非常正确。 可是为什么─── 我感到很不愉快。 那天斋藤对我拋出的最后一句话,一直纠缠著我。 她用了玷污这个词。 谁玷污谁? 「早安。」 「啊,铃木先生,早安。」 「之前你跟我要的东西,我已经传过去了,请检查信箱。」 「哇,谢谢你这么快就完成!」 斋藤说我玷污了琪卡。 太愚蠢了。我和琪卡再也无法见面,也因此,为了不忘记与她在一起的回忆,我非常珍惜地把这份心情留在心中。我根本不可能去玷污再也无法见面的对象。 如果说有人玷污她,那就是斋藤。是她玷污了我和琪卡的回忆。她把那些多余的言语留在我的房间,使我为其恶臭而痛苦。 「铃木,今天中午你可以拨出时间吗?」 「好的,我没有特别要赶的工作。」 「我要和神田先生他们吃饭,你也一起来吧。他们很喜欢你。」 「既然是那样的理由,我一定会参加。」 我原本猜想,斋藤是在说我和琪卡互相影响的事,不过并非如此。 我没有对她详细说明双方的影响,而且我早已考虑到自己有可能至今仍会对琪卡造成影响,因此避免在生活中引起风波。我不破坏、不失去、不沮丧,尽可能排除人生当中所有的负面要素来生活。做到这种地步的我,不可能玷污琪卡。太愚蠢了。 斋藤也说,我把自己的窝囊全都归咎于琪卡。用窝囊这个词指责我是错误的。如果想要骂我,就应该批评属于我的特徵;她用「窝囊」这个词,想必是要批评我无气力的生活,可是这个词却能够套用在这世上的许多人身上。她要贬抑我的企图失败了。 「铃木,这份礼物给你。」 「谢谢。没想到我竟然有机会得到工藤给我的礼物。」 「还来!收到学长特地送的点心,还说这种话!」 「我是开玩笑的。我很感激能够得到这份礼物。」 「归咎于琪卡」这种说法也错得太离谱。 我反倒觉得自己是托琪卡的福,才能度过至今为止的人生。我当时全身感受到疾风,遇见由衷觉得特别的人,在心中留下一辈子不会消失的心情,直到有一天死去为止。即使剩余的时间都活得很空虚,只有这份心情是真实的,并且会一直留存在我心中。斋藤不知道,在这个无价值的生命中,这一点有多么重要。我对于琪卡只有感谢,绝对不会恨她,甚至把自己无趣的人生归咎于她。 「是的,我是铃木。谢谢您平常的关照。是的。关于那件事,就如我前几天说明过的,应该是本年度为止的预算。是的。原来如此。好的,我知道了。那么我也会跟上田进行确认,今天以内会通知您,这样可以吗?好的,谢谢您。那么我就先告辞了。」 斋藤对我说的话,从头到尾都是错的。 我明明理解,但是却感到不快。 即使在经过三个星期之后的现在,我仍旧被不快的感觉折磨。 「铃木,你是不是累了?」 我完成今天之内必须做完的工作,稍微松一口气,才发现时间已经是下午六点。 当我在公司吸菸室抽著一点都不美味的香菸,跟我同期的男同事为我的身体状况表示担心。 他前几天得到孩子,处在疾风正中央的幸福带给他从容的心情,或许也因此想要多管闲事。 「是吗?最近的确接连发生让我费神的事。」 「铃木,你太认真了。应该要稍微随便一点,才能长久持续。」 这个男人说错了。我正是因为随便地生活,不想引起问题或麻烦,才会以看似认真的态度工作。 「或者你差不多也该结婚,让另一半照顾你的私生活。」 「结婚之后必须彼此照顾,所以到头来,工作和私生活应该都会一样忙吧。」 「你果然很认真。」 他似乎觉得我随口说说的话很有趣,笑著吐出烟。 「不过如果有小孩要照顾,也会成为我们的力量吧?」 这种话正是处在疾风中的人说的。 为了对自己来说很特别的人而活著───我也曾经有过像这样的时期。 当时光是如此,就让我觉得自己能够成为任何人。不过像这样得到的微薄力量和自认万能的感觉,其实都是误会,而且在疾风离去的同时就会消失。 「我还没办法想像养育小孩,也还没打算要结婚。我会去找其他散心的方式。」 「没有打算要结婚?上次那个女朋友呢?」 「喔。」 我这才想到,我曾经在和斋藤一起走在街上时遇到他。我们只有稍微打招呼,没想到他却记得。 他大概从我的回应察觉真相,不过为了避免他日后再次误会,因此我必须在此说明清楚。 「我们分手了。」 「真的?好可惜。」 可惜吗? 如果要这么说的话,就失去可以简单满足欲求、外表还算不错的对象这一点来看,的确有些可惜。 「她看起来好像很重视你。」 对于这个有些意料之外的分析,我露出暧昧的笑容,把菸灰抖落在菸灰缸。 「交往的时候,当然会很重视对方,不过光凭这一点也没办法维持下去。」 「这样啊。骯脏的我们已经没办法谈纯感情的恋爱了。」 他为自己说的话兀自发笑,我也配合他笑了笑。 他说的话有些错误。 斋藤一定也想要谈纯感情的恋爱,而且应该能够实现。 前提是,对象必须是还没有经历过疾风、还没有遇见独一无二的特别对象的人。 问题在于她想要以我为对象,而我心中属于「纯感情的恋爱」的场所已经填满了。 斋藤搞不好会觉得,错的是没有事先说明就跟她交往的我。 那么我是否应该忍下留在内心的不快,接受惩罚?我要为了夺走她遇见疾风之前的时间,受到制裁吗? 太愚蠢了。没有那个必要。 谁有权把沉默当成罪恶、投掷石头? 即使是斋藤,也不能…… 「怎么了?」 「……没事。」 「反正你应该很快就能找到下一个对象了。」 「很难说。」 「喔,在这种地方跟男人谈恋爱话题,会被不抽菸的家伙嫌弃。」 他看著手表,再度为自己说的话发笑,然后把菸蒂丢在菸灰缸,走出吸菸室。 我独自被留在室内,把剩下一点点的香菸放入嘴里。 平常就觉得很淡的香菸味道,此刻完全消失了。 我感到迷惘。 我拚命地想要整理突然浮现在脑中的东西,也因此,我无法去注意自己的身体正在执行的动作。丢掉菸蒂之后,我明明不想抽菸,却不知不觉地点燃另一根菸。 我重新回忆先前的对话与思考流向。 同期的男同事提起斋藤的话题,使我想起了她。 听到「无法谈纯感情的恋爱」这句话,我在心中确认我不符合斋藤的理想。这是正确的认知。 接著我想到,也许我必须为了没有告知自己的真心话而赎罪,然后又迅速否定。因为他人没有表明所有想法与行动而生气,未免太过任性;如果要为此责难他人,那就是明显的越权行为。 然而我过去却曾经做过像这样的越权行为。 我曾经因此而伤害了最重要的对象。 我过去曾经只因为琪卡没有告诉我,就感到无法忍受。 我打心底后悔当时的行为。 然而另一方面,正因为我对琪卡的感情是真实的,正因为想要更了解她,才会说出那种话。我相信那正好证明了我强烈的感情。 没错,所以我应该了解斋藤的心情。 可是…… 我却否定了。 我当时觉得,如果斋藤因为我没有表明真正想法而愤怒,实在是太愚蠢了。 我当时觉得,想要知道一切太愚蠢了。 也就是说,我把自己过去对琪卡产生的心情拋在脑后。 如果我保留著对琪卡的感情,就不可能嘲笑想知道心爱对象一切的心理。 不可能,但是─── 但是─── 该不会…… 我曾经有一瞬间忘记了吗? 恐惧占据我的全身。菸灰从香菸前端落下。 「不对。」 怎么可能会有那种事! 我只凭藉著对琪卡的思念在生活。每一天,我都会回想当时的情景,只凭藉著持续的回忆活下去。 我不可能会忘记。 在那个仍旧寒冷的季节,我们在公车站见面。 那段彼此逐渐理解对方的时间、听不见的种种单字、感受不到的气味、无法分享的食物味道、在琪卡的世界发生战争的日子、琪卡对警铃的厌恶、阿鲁米的死、伫立在雨里的田中、琪卡给予我的救赎、为琪卡破坏收音机和学校的钟、琪卡因为警铃坏掉而高兴、接触到琪卡的身体、初吻带来的喜悦、两人的蜜月时光、和琪卡一起欢笑─── 聪明的琪卡。 充满创造力的琪卡。 肯定我的琪卡。 特别的琪卡。 最爱的琪卡。 琪卡。 你为什么拋下我? 我不可能会忘记。 我的手指颤抖,点燃的香菸掉下去。我就连捡起来这个常识性的动作都无法进行,从口袋掏出另一支菸,不知为何想要点燃。颤抖的手指无法顺利点燃打火机,最后我把香菸和打火机都丢到垃圾桶。地板上,刚点燃的菸升起一缕白烟。 我记得。我清楚地记得琪卡。 然而我却发觉,我能够唤回心中的,全都只是单纯的事实。 我无法在心中描绘当时那强烈、沉重、激动的感情。 我只能回想起我有多么爱慕琪卡这样的事实。 只能用应该很强烈、应该很沉重、应该很激动这样的说法来回想。 我没有心跳加快、没有雀跃、也没有胸口被勒紧的感觉。 也就是说,我只是在阅读刻印在那里的心情,没有产生和当时同样的感受。 也因此,我甚至能够毫不在乎地否定自己昔日的想法。 甚至没有为此感到心痛。 不行,我无法原谅我自己。 一切都会消失。 如果没有这份思念,一切都会变成谎言。 琪卡会变成谎言。 我拚命地要去回想那些日子。 我应该有和琪卡互相唱歌给对方听。我当时应该是为了能够接近琪卡而感到高兴。 我也记得,我们听不到对方世界的歌声,无从得知对方唱的是什么样的歌曲。 不,不对。我们可以确实听见歌曲,不过好像没办法听出旋律。 我想像到大脑从边缘开始腐坏的景象。 我感到极度恐惧。 我思索自己变成这样的理由。 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为什么现在才发现变成这样? 我把手伸向口袋中的手机。拿出来的时候,手机一度掉落在地上。我捡起来之后,努力用颤抖的手指操作。 我从通话纪录找到好一阵子没有联络的那个名字,立刻点下去,并把手机拿到耳边。 我没有考虑到对方有可能正在工作,或者根本不想接我的电话。 等待接听的铃声响了一阵子,对方以冷淡的「喂」的声音接起电话。 「你对我做了什么?」 我自己也知道这个问题的说明不足。也许我脑中组织文章的部分已经烂掉了。 须能纱苗没有回答,因此我绞尽此刻仅剩的脑力,告诉她: 「我想不起对琪卡的感情。我记得曾经发生过,可是却没办法清楚想起那份感情。不可能会有这种事。绝对不可能。」 她仍旧沉默不语。 「是不是你在那时候做了什么?」 我并不觉得自己说的话支离破碎。不管是咒语或魔法,如果她做了什么,我打心底希望她能够赶快解除诅咒。 过了片刻,我隐约听到电话另一端传来吸气的声音。 「九点来我家吧。」 须能纱苗只说了这句话,不给我肯定或否定的时间,就挂断了电话。 我呆站在吸菸室,直到同事担心地来叫我。 ※ 我虽然坐立不安,不过须能纱苗在指定时间之前,大概不打算要见我。到了九点整,我在她住的大厦前下了计程车,快步走向入口。复制钥匙已经在停止见面的期间寄到她的信箱,因此我输入房间号码,按下门铃。 因为没有反应,我又按了一次,但仍旧没有反应。 我按捺焦急的心情,正想要打电话给她,就收到简讯。她说会晚十五分钟到。 在这十五分钟,我只是心急地等她到达。我完全没有心思去想,她会以什么样的态度面对好一阵子没见面的我。我没有特别的理由要去思考。 我不顾出入大厦的居民怀疑的眼神,站在入口前方。过了一阵子,一辆计程车停下来。从车上的人侧脸,我知道等待的人终于出现了。我努力忍住想要走向计程车的双脚。 穿著还算正式的须能纱苗付完钱,朝著我走过来。我心里正想著,打招呼的方式应该看对方的出招来决定,不过她却不发一语,看著我的眼睛快步走过来,把拳头举到自己的脸旁,突然揍向我的脸。 细细的手臂出的拳,当然不会造成多大的伤害,但是因为这个举动太出乎意料,让我不禁呆住了。她只说「入场费」,然后用钥匙打开入口。 我不知道该说什么,因此姑且跟在她后面完成入场,搭上电梯。她没有说话,我也配合她,无言地下了电梯,站在好一阵子没来的门前。 房间里仍旧保持我跟她交往时的样子,连我的私人物品都还留在室内。我想到她是否还对我念念不忘,不过万一她真的对我做了什么,那么她也许早就预料到两人会再度在这里会合。 我放下行李,她便指示我「坐下吧」。我坐在之前的固定位置───餐桌前靠厨房那一侧的椅子。身为屋主的她脱了外套,用红色水壶烧开水,泡了两杯即溶热咖啡,放在桌上。 我虽然不在乎饮料,但还是姑且道谢,不耐烦地等她在对面坐下。 在她的屁股还没完全接触椅面的时候,我的耐性就濒临极限。 「我希望你能告诉我。」 她的眼睛充满力量地盯著我。 「你对我做了什么?」 须能纱苗没有把视线从我身上移开,用鼻子深呼吸一次之后回答: 「我没有做什么。」 「不可能。」 「是真的。我没有做任何超出我能力的事。我当然不可能使用催眠术或咒语之类的。」 「那你为什么要找我来?」 我忍不住以几乎要抓住她的气势凑向前,但她的视线仍旧没有离开我,也没有惊讶地退缩。 「我什么都没做,不过我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你说你什么都没做,难道是那家伙吗?」 我重新坐在椅子上,追溯在公司的记忆。须能纱苗歪头问: 「那家伙?」 「公司里跟我同期的家伙。不过那种没任何意义的家伙,怎么可能会影响到我?」 「喂。」 须能纱苗口齿清晰地斩断我的想法。 「很遗憾,每个人都是特别的。」 太愚蠢了。 「哪会特别!」 「我们遇见的所有东西、所有人,都是特别的。要从其中接受什么样的影响,是由自己决定的。」 「我会受到影响的,只有琪卡。」 须能纱苗喝了一口咖啡,嘴唇之间吐出细长的气息。 「我来告诉你发生什么事了吧。」 我已经无法掩饰内心,一边期待著总算能够得到正确答案,另一方面也因为可能得知对自己不利的结果,因而内心产生恐惧。 即便如此,我也不能选择停止。 「告诉我吧,拜托。」 「你忘记了。」 在理解这个过于简单的句子之前,我脑中闪过某个景象。 我在对眼前的女人施加暴力。 然而实际上我能做的,就是发出像白痴一样、不成声音而类似呼吸的叹息。 「你忘记了。在这段时间当中,你忘记了对琪卡的心情。」 「怎么可能。」 「可是你确实发现,自己已经失去跟当时同样的心情吧?」 须能纱苗似乎在等我的回答。我摇头说: 「不对,没那回事。」 「你不是在电话里说过吗?」 「那是暂时性的。只要知道原因,一定会马上想起来。」 「我已经忘记了。」 她在说什么? 「不论是第一次喜欢上音乐时的冲击、或是高中时讨厌你的回忆,我虽然仍旧记得那些事实,却已经无法重现当时的心情。」 「我的心情没有那么无关紧要。」 我知道自己的语气变弱了。我明明想要生气,但不安却占了上风,声音变得彷佛是要求救。 须能纱苗不知对于我的态度有何感受。我觉得她似乎在怜悯我。 「忘记也没关系。」 「有关系!」 「我们不可能一直记得。」 这家伙在开玩笑。怎么会没关系?不可能没关系。 我拚命寻找应该在内心某个角落燃烧的情感。 当时我是那么思慕著琪卡───用浮夸一点的说法,我是那么地爱她。我曾想要占有她,也曾想要被她占有。我曾衷心相信,只要有她,其他什么都不需要。 我在寻找。我不断地寻找,越寻找越明白。 我无奈地被迫发现─── 答案就在内心浮现的句子里。 当时。 曾想要。 曾衷心相信。 心中涌出的念头,全都属于过去。 当我想要以现在式捞起这些想法,它们全都像沙子般崩解,从我的手指之间流失。 啊…… 「你骗我。」 「我没有骗你。」 她凭什么否定?这家伙知道什么? 我感到恼火。为了甩掉这个感受,我可以发怒,也可以放弃对话。 但是我办不到。 现实摆在我面前。 我原本相信自己拥有的感情,不论是份量、大小、重量、形状,已经不是以现在进行式存在了。 空壳被吹走、掉落、消失。 怎么会有这种事…… 「我不要。」 连一粒沙都没有留在手中,简直就是恶梦。 「我不想忘记。」 即使对须能纱苗说这种话,也没办法改变现实。 她无法唤回我的情感,更不用说把琪卡从异世界带回来。 她只是契机,让我发觉到被隐瞒的事实。 即便如此,我仍旧毫不羞耻地冀望奇迹发生。 我由衷祈祷著不要结束。 须能纱苗看著难堪地说出无意义话语的我。 我以为她会笑我。我以为她会高高在上地鄙视我,说「看吧,我说得没错」。 然而她却咬著下嘴唇,默默地看著我。 「你可以忘记。」 她重复一遍。我摇头。 「如果忘记,一切都会成为谎言。」 这回轮到她缓缓地左右摇两次头。 「不会变成谎言。我们都会忘记。不论是多么强烈的心情,也会一点一滴地磨损,变得稀薄而模糊。但是自己当时的心情绝对不会变成谎言。当时无聊到想死的心情、遇到值得喜欢的乐团而想要改变的心情、还有你喜欢琪卡的心情,全都不是谎言。」 「忘记的话,就无从证明了。」 「可以。香弥───」 须能纱苗伸出手,放在交握在桌上的我的双手上面。 我不晓得她是以什么样的心境,握住几星期前才分手的男人的手。 这双手属于她无疑感到嫌恶、不以为然、鄙视的对象,属于不愿认真面对这些情感的我。 「我真的觉得你是王八蛋。」 为什么突然说这种话? 「我觉得你或许是我至今见过最无可救药的人,自我陶醉、自找麻烦却又能够扮演正常的社会人士。我也觉得喜欢这种家伙的自己很蠢。」 她说得很正确。当时我就是设法要让她产生这样的感想。 「至今为止,我有好几次都觉得无法原谅。可是……」 须能纱苗的眼睑抽搐一下。 「姑且不论你的态度,你让我思考自己的人生,也让我看清真正的自己。」 她说错了。我并没有做那种事。 「香弥,你好像很后悔害死阿鲁米。」 我不是那种人。 「我心想,这个人只是不知道该和人生保持什么样的距离、因此在哭泣的笨蛋。」 她的手加重力道。 「我完全无法预测今后的事,不过有一点我敢肯定地说───」 我在不知不觉中─── 「此刻我想要再次了解你的这份心情,总有一天也会遗忘。」 ───竖起耳朵倾听须能纱苗的话。 「所以此时此刻,我不能愧对自己的内心和珍惜的东西。这是我的期许。我们只能在烦恼与痛苦中,不断累积此时此刻。经过反覆堆砌,就会得到现在的自己:认清喜欢琪卡的自己确实曾经存在、曾受到音乐影响的自己并没有错。我们只能像这样活下去。所以说,别在意了。」 从须能纱苗的左眼滑下一颗眼泪。那是没有发光的平庸眼泪。 「忘记也没关系。」 对于琪卡的情感残渣、留在心中的余烬崩落了。 这些碎片在掉落到心底的过程中消失。 但是还有极少部分、没有完全逝去的一点点情感,原本不应被任何人看到,却化为言语脱口而出: 「对不起。」 这不是应该发出声音的言语,更不是能够让人听到的情感。 「琪卡。」 或者我一直想要说出来。 「我明明那么喜欢琪卡,只想著琪卡。」 原本不会告诉任何人的内心话─── 「她已经忘记我了吗?希望她至少记得我们的相逢。」 只有须能纱苗在听。 她垂下视线,紧紧握住我的手。 这世界的颜色没有恢复,沉闷没有消失,而我也没有获得原谅。 可是我仍旧可以待在这个世界───我觉得好像有人对我这么说。 ※ 新年之后过了两个星期,世人已经完全回到日常生活,我们的每一天也恢复平常的运作。话说回来,为了配合没有一般新年假期的纱苗,我也没有特意安排返乡等,因此原本就没有太大的变化。 「今天晚餐去『那里』吧。我想要吃高汤蛋卷。」 星期六,我正在做自己的午餐时,收到纱苗的简讯。我立刻回覆「ok」。虽然我正在做午餐用的煎蛋,不过没关系。煎蛋和高汤蛋卷是不一样的。 她大概是一时兴起传简讯给我。没有使用表情符号的文章诉说著这一点。 我把做好的午餐摆在桌上,调高前几天新买的收音机音量。纱苗负责的节目即将开始。 当电子时钟标示分钟的数字变成零,收音机播放机械式的声音,接著逐渐转变为顺耳的背景音乐。女主持人快活地向听众进行中午的问候,报出今天的日期、时间还有自己的名字。我听著她的开场白,开始吃沙拉。我想起纱苗曾经说过,制作每次的开场白其实很辛苦。 今天的话题是朋友和前男友重修旧好。我怀疑这该不会是纱苗提供的话题,不过仔细听才发现是完全不同的故事,不禁为自己的自作多情感到羞愧。 我听著陌生人的恋爱话题,一边啃水煮花椰菜一边想,大家都会遇到种种问题。 我们也是历经种种问题之后,再度开始交往。 虽然没有可以投稿到电台的精采故事,不过我们在谈过之后决定复合。表面上看起来或许是圆满结局,但是纱苗仍旧会为了十六年前的事责问我:「对了,你说斋藤怎么样?」 在和纱苗重新开始交往的时候,最重要的当然是她对我的想法。她说她仍旧跟以前说过的一样,想要继续看著我。她也补充说:「因为你傻得很可爱。」 我压下罪恶感接受她的提议,并不只是因为随波逐流,也不是因为想要看守她战斗的姿态、她的容貌很有异性缘之类的谎言。 而是因为我认为,如果能够让死前的人生变得稍微有意义,一定是跟她在一起。我虽然觉得这种自我中心的想法很失礼,不过还是明确地告诉她,没想到她却开心地笑了。 「每个人都可以改变。」 我还无法完全相信这句话。 我不认为我能够轻易改变在过去漫长的岁月中、自己弄得平淡无味的这个人生。不过我也想要持续累积愿意相信的此时此刻。 「说到人可以改变───」 当我面色变得有些凝重,纱苗似乎想要改变沉重的气氛,做出准备要说出秘密的表情。她明明喜欢揭穿谜底,可是却又显得紧张,就像之前告诉我说她以前不喜欢我的时候。 「你有发觉到我整形过吗?」 「什、什么?」 我发出怪异的声音,仔细盯著她的脸,但是因为没有缝合痕迹,因此看不出来。 「我很讨厌自己的脸,所以在求职前稍微整了一下。我爸妈到现在都会挖苦我,说如果没有定期见面,就会忘了我的长相。」 「我没有发觉。不过我一开始的时候,的确觉得没看过你的脸。」 「这样啊。不过我想说你反正应该不记得,所以就顺势瞒过去了。」 我正感到惊讶,她又说她当时在故乡的车站发现我,想要跟我说话却迟迟无法鼓起勇气,所以才一直跟我搭同一班电车。 听到她之前隐瞒的事实,我完全不会觉得不舒服。她想要自己掌握自己的道路,应该是很棒的事……吧。我现在也希望能够像她改变自己讨厌的脸一样,有一天能够改变无颜面对琪卡的人生。不过这份心情,总有一天也会遗忘。 吃完午餐之后,广播节目仍旧在开始的阶段。我收拾餐具,打开笔记型电脑,准备进行目前被交办的案件。 到头来,我要被调动的计画被搁置,纱苗也仍旧在广播电台工作。纱苗说,至少在她找到自己能够接受的答案之前,她要继续做现在的工作。不论她未来要走向何方,我都希望她能够走向自己的决心指引的方向。 广播主持人朗读听众投稿的信件之后,就会播放听众点的歌曲。中间会插入事先收录的乐手专访和广告,不过基本上这个节目是由听众的信件成立的。正当我也想要点播以前听过的曲子时─── 「接下来是昵称『路可路可』的听众点歌。『日村小姐,午安。』午安~!『我要点播的是her nerine的新歌,〈轮廓〉。这首歌真的太棒了!当我感觉日常生活中好像突然出现很大的洞时,听这首歌,想到有人能够唱出这样的内容,就会让我很想哭。请你一定要播这首歌!』───另外还有很多人也点了这首歌。我自己也很喜欢her nerine,希望可以早日在live house听到这首歌。那么就请大家来听:her nerine的〈轮廓〉。」 音乐刚开始播放的时候,我并没有特别的感受;抒情曲风的前奏,我也不觉得特别好或特别差。我还没有办法在知识以外判断音乐的价值。也许今后可以像婴儿一样慢慢培养吧。 我原本是以这样的心情在听这首〈轮廓〉,但是当女主唱开始唱歌时,问题发生了。 并不是电台方面出了问题,也不是电波断讯,而是我的问题。我不自觉地站起来,忘记呼吸,凝视著收音机。 在空虚的世界 填补空虚的心灵 共同承担的罪恶重量 描绘出爱情的轮廓 我知道。 我知道这段歌词。 我对这个乐团、这首曲子一无所知,可是我却知道这首歌的这个部分。 我想起黑暗的公车站、吹拂在耳朵的气息、彼此唱给对方听的歌。 听到歌词,我就觉得一定是当时的歌。 这是怎么回事? 刚刚明明说是新歌。 这首歌不是属于琪卡的世界吗? 我难得再度思索这个世界与那个世界的关系,呆住了好一阵子。 ※ 「你想见her nerine?怎么突然想见他们?」 我们在经常光顾的那家居酒屋,像平常一样被店员挖苦:「原来你们还没有分手,真是太好了。」当我们坐下来乾杯之后,我立刻跟纱苗商量。 「与其说想要见到那个乐团,不如说是想要见到写〈轮廓〉这首歌的人。」 「哦。不只那首歌,her nerine几乎所有歌都是主唱aki写的。我跟她其实满要好的。她人很好,不过你为什么忽然想要见她?」 老实说,我内心感到犹豫,不过在这里隐瞒真相也没有意义。我一五一十地告诉纱苗今天发生的事,还有昔日的记忆。 「原来如此。」 「不过也可能是我记错了。」 「如果是同一首歌,那就真的太厉害了。不论是偶然,或者有某种意义,而且……等一下。」 纱苗说到一半停下来,弯下腰从放在行李置放篮的包包拿出行事历,开始检视。 「还有关于这一点,不论是偶然或者有某种意义都很厉害:下周末刚好有aki个人弹唱的live演出。我不知道她会不会唱〈轮廓〉,不过你要一起去吗?我想应该可以打个招呼。」 「谢、谢谢。」 我表达由衷的感谢。我原本以为纱苗会露出笑脸,但她却噘起嘴唇。 「该不会是日程安排有点勉强?」 「不是。我可以接受,而且我也是大人了,对很多事打算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不过我还是会嫉妒。」 她说完戳了一下我的肚子。我一方面感到抱歉,另一方面也希望这次的事能够提供我关于琪卡以及面对这个现实的线索。 次周,我们在闹区的车站前集合。纱苗说要把我当成同事来介绍,因此我为了保险起见穿了西装到场,可是她却批评:「电台很少人会穿得这么西装笔挺。」我穿西装到这里的理由之一,就是想要挺直背脊,掩饰难得的紧张。 我们立刻离开站前,穿过人潮,前往live house。我们越过大型交叉口,听著警告拉客的广播,走过大型电影院并继续前进。 我们来到类似地下室入口的地方,纱苗便指著往下的阶梯说「就是这里」。 这是我第一次进入live house这种地方。想到纱苗就是在这里沉浸于音乐当中,我就很难不去想到与琪卡见面的那个公车站 我们下了阶梯,来到看似接待柜台的地方,我才想到还没有从纱苗那里拿到门票。我正要朝她的背影呼唤,她便举起左手制止背后的我。 「抱歉,我是获得新川先生招待的须能。」 「好的,那么请你在这里写下名字。」 纱苗进行这样的对话、并从柜台的女人拿了两张贴纸之后,给了我其中一张。我应该没有特别显露出有话想说的表情,不过纱苗在进入会场迎面看到的吧台买了两杯啤酒,然后递给我其中一杯。 「要付费支持音乐,也有各种方式。来,乾杯。」 我接过啤酒之后,两人举起塑胶杯互碰一下,室内灯光就变暗,彷佛是在等待我们来临。虽然不到拥挤的程度,不过观众还算不少。我们找到比较容易观赏的地方。 当舞台上出现人影,四周便响起掌声与欢呼声。从外观来看,可以知道上台的是一名男性。今天的表演者听说有两人,看样子aki是第二个。 年纪大约二十岁左右的男人面对欢迎自己的观众,泛起腼腆的笑容。他给人纤瘦的印象,不过当他拿著吉他坐下,气氛就立刻改变。悠扬的歌声强而有力,让我不禁想到,如果自己生来具有这样的声音,一定会把音乐当成自己的疾风吧。 每唱完一首,观众就会鼓掌。男人唱完八首,似乎总算结束演出时间。他再度泛起腼腆的笑容,边点头致意边进入后方。 掌声还没完全歇息,会场的灯就亮了。我不经意地去看身旁的纱苗,她抬起两边的嘴角露出无言的笑容,然后拿出手机开始输入文字。 我原本以为她会问我感想,不过她已经知道我不会受到创作品感动,因此她之所以没有询问,应该不是顾虑到我,而是顾虑到周围的观众。如果有刚刚唱完的男歌手的粉丝,听了我的评语有可能会感到不愉快。 有一天,我也会为歌曲或小说感动、和纱苗产生共鸣及喜悦吗?即使有那么一天,或许也是遥远的未来,搞不好直到死亡都不会来临。我现在觉得,如果有一天能够跟她一起流泪,那样的未来也不坏。 舞台上有十分钟左右的更换器材的时间。 这段期间,纱苗跟我谈起她在这间live house的回忆。 高中时第一次造访这条街、来到这里时的紧张心情;踏入百闻不如一见的这个场所时的感动;当音乐响起的瞬间,她脑中涌现种种思绪,结果嚎啕大哭;后来她又来过好几次,因为是人与人聚集的场所,也遇到过不愉快的事;但直到今天,她还是想要继续造访live house。 「如果问我现在还能不能爆发第一次来时的感动,我想应该不可能;不过就是因为知道更多,所以也会得到许多新的感动。」 所以没问题───纱苗虽然没有说出这一句,不过她试图要传达给我。这句话是对我说的,同时大概也是对她自己说的,或许也可能是对这间live house里所有人说的。 不久之后,在舞台上做准备的工作人员离开,灯光变暗。虽然还没有人出现,却已经涌起掌声与欢呼声。 我感到紧张。 接下来要出现的,是什么样的人物? 唱那首歌的女人跟琪卡的世界,有什么样的关系? 与我逐渐加快的心跳形成对比,被称为aki的人物以缓慢的动作,终于出现在舞台上。 在昏暗中,可以朦胧看见她抱著吉他坐在椅子上。她停顿一下,把脸凑近麦克风,舞台上的灯光便缓缓亮起。 「晚安,我是her nerine的aki。」 她的表情比网站上的照片显得更不愉快。她以绝对称不上亲和的声音简单致意之后,就立刻开始演唱第一首歌。 开始唱歌之后,aki也跟上一个人一样顿时改变印象。从她眯起眼睛、想睡而不愉快的表情,无法想像从她口中唱出来的,是让整个空间颤抖的歌声。我虽然在广播听过,却惊讶地发现在眼前听到时会差这么多。 她唱完两首歌,喝了放在旁边的水,替吉他调音之后,把嘴凑向麦克风。 「接下来要翻唱喜欢的曲子。〈十五岁〉。」 aki只说了这句话,又开始用每唱一句彷佛就会耗尽全身力量的歌声来唱。 我仔细聆听歌词,思索著自己十五岁的时候。纱苗搞不好也一样。在这个会场的许多人,也许都一样。 我思索著,有多少人会懊恼自己成了当时不想变成的大人;我也思索,在懊恼之后还能做什么。 这首歌也唱完了。aki在掌声中毫不在意地开始说话: 「接下来是新歌,叫作〈轮廓〉。」 我察觉到一旁的纱苗挺直背脊,我也屏住气息。aki当然不会在意这样的我们,开始唱据说是她自己创作的这首歌。这是我第一次听以弹唱方式唱的〈轮廓〉。 为了只用吉他伴奏而重新编曲的〈轮廓〉,更能突显出aki的歌声。悲哀的是,我不太记得琪卡的歌声。如果她唱的就是这首歌,当时是怎么唱的呢? 在空虚的世界 填补空虚的心灵 共同承担的罪恶重量 描绘出爱情的轮廓 不过再听一次,我就更确信自己果然知道这段歌词。 我觉得彷佛有人在抚摸心中留下的痕迹。 在〈轮廓〉之后,aki又唱了三首歌,一度离开舞台,然后在毫无歇止的掌声中再度上台。在此同时,第一个上台的青年也拿著吉他登场,两人一起唱了一首歌,这场live就以大团圆的形式闭幕。 我和纱苗彼此对看。 在前往准备室打招呼之前,我们先等候一定程度的观众离开。 「她刚刚不是唱了〈十五岁〉这首曲子吗?」 「她说是翻唱的那首吧?」 「没错。那是我最喜欢的乐团主唱参与的歌曲。我听学长说,有女生用弹唱方式翻唱这首歌,于是就遇见aki。」 也许有某种意义吧───纱苗喃喃地这么说,然后看了看手机。她似乎收到aki的工作人员联络,于是我们便离开座位。 我跟随在纱苗后方。纱苗呼唤一名男性工作人员,两人面带笑容地打招呼。我也加入他们,笑咪咪地鞠躬。 我们走进明显禁止非相关人士进入的门。室内空间意外地狭窄,在几个大人工作的当中,aki独自一人拿著装了冰块的袋子贴在喉咙上,看著手机。 纱苗一边向周围的大人打招呼、一边蹑手蹑脚地走近,aki便抬起头。在舞台上看起来很不愉快的表情露出笑容。 「啊,须能姊~!」 「好久不见!」 「有没有很帅?」 「嗯,真的超帅的。」 「好高兴。」 「〈轮廓〉的弹唱也很棒。」 「那是一首好歌吧?」 aki发出嘿嘿的笑声,脸上显露出没有在舞台展现的稚气。我听说她的年纪是二十一岁。 我站在纱苗后方,直立不动地思索著该如何切入正题,纱苗便在对话告一段落时把上半身转向我,把我送到aki面前。 「很抱歉突然带人来见你。他是我的同事,听了〈轮廓〉之后就成为你的超级粉丝。我想要带他来跟你打招呼,没关系吗?」 「很高兴见到你,我叫铃木香弥。你的弹唱很棒。」 我来到aki面前,也能够隐藏内心的紧张,并以掺杂著适度兴奋的方式说出预先准备的问候,或许应该要感谢自己隐藏内心生活的每一天吧。 aki再度露出开朗的笑容。 「喔,谢谢。很高兴见到你,我是her nerine乐团的主唱。我叫aki。」 面对她笑容可掬地打招呼,我以紧张的脑袋勉强接受。 在来到这里之前,我想过种种问题───见到她时应该说什么、问什么,才能知道琪卡唱的歌与aki之间的关系? 我想要询问创作〈轮廓〉的契机。我既然已经说很喜欢这首歌,问这个问题应该不会太突兀。我也想知道关于aki本人的事,不过突然问这方面的问题会不会不自然?我从官网上的介绍得知,她和故乡的朋友一起组团,就是her nerine的开始。我应该从这里展开话题吗?她会不会知道琪卡或是琪卡的世界?aki、aki…… 我为了巧妙地向aki提出自己带来的种种想法,张开乾燥的嘴巴。 「……aki是秋天(注8)的意思吗?」 我不禁怀疑自己说出口的话。我在说什么? 由于紧张,再加上众多问题纠缠在一起,结果我问出了无关紧要的问题。谈话的时间明明就有限。 我虽然没有显露在脸上,但内心感到懊悔。aki有一瞬间露出惊讶的表情,不过立刻以爽快的笑容说「欸,不是」,然后用手指在半空中写字。 「aki写成安心的安和艺能的艺,『安艺』。」 「……啊,该不会是姓?」 我心想,必须快点离开这个话题才行。 也因此,我没有做任何心理准备。我以为这种地方不会出现有意义的资讯。 「没错。我觉得被称呼名字很尴尬,所以用姓来当称呼。名字是这样写。」 aki再度用手指在空中比画。也许这是她的习惯。 她画了一条横线,然后把五划左右的动作做了两次,接著又写了四划左右。 我不会念这个名字,不过她写的是…… 「一首歌。」 她的名字彷佛是为了唱歌而诞生的。 「没错,ichika(注9)。」 我以为自己听错了。 「我叫aki ichika。」 这是我曾一再地、数不清次数地在心中默念的音节。 此时的我大概连表情都忘记装了。 「这个名字很像在耍帅吧?这一点也让我觉得很丢脸。」 aki───安艺一歌───和善地笑了。 我不禁立刻转头看纱苗的脸。她似乎原本就知道这件事,以忍耐某样东西的表情轻轻点头,然后迅速摆出笑脸。 「你这么轻易地就把名字告诉第一次见面的人,没关系吗?搞不好会被乱用喔。」 「不会吧。须能,你的同事怎么搞的?」 两个女人彼此嬉闹,彷佛同志般一起笑。 我明明看见了,也听见了。 可是─── 我的意识在不知不觉当中,前往另一个地方。 我的心飞向当时的黑暗当中。 当我清醒过来,彷佛看见发光的两只眼睛,以及发光的二十片指甲。 不,确实在那里。 我听见声音。 这不是变得朦胧的记忆。 她现在彷佛就在那里。 不,她就在那里。 「我的外表和声音都会变得不一样,你甚至没办法立刻看出是我。」 当时我不知道她在说什么。 「不过在我们无法选择的深层部位,应该有不会改变的东西。」 原来如此。 「如果我诞生在你的世界───」 琪卡消失了,公车站也撤除了。战争结束了。 我以为什么都没有留下来。 「一定会遇见你。」 原来是这样。 我们早就知道见面的方式。 「香弥这个名字要怎么写?」 眼前的aki发出的声音,把我的心拉回现在这个场所───live house的准备室。我急忙要装出表情,但立刻发觉到没有这个必要。我露出真正的笑容。 「香气的香,弥生的弥。」 「感觉好典雅。」 我思索著该怎么办。我应该如何理解面前这个叫aki的女生的存在?该告诉她什么? 我想了种种选项。考量到这个世界和那个世界联系在一起、到头来也不知道会如何影响彼此,那么相当于琪卡的人物存在于这个世界这种异想天开的事,也并非不可能发生。 也许我应该设法告诉她这一点。也许这一来,可以帮她做点事情。 我虽然这么想,但最后得到的答案却单纯至极。 我和aki、纱苗三个人滔滔不绝地聊天,aki说下次一定要来看乐团的现场演出,我也发自内心地说我很期待。 离别的时候,aki和纱苗像朋友般彼此挥手,并且对我有礼貌地致意。 我最后只告诉她一件我想要传达、替她做的事。 「希望彼此都能得到幸福。」 听到大概很少有机会听初次见面的对象说的话,aki露出诧异的表情,用有些搞笑的态度说「啊,谢啦」,然后再度点头致意。 我们和周围的大人也稍微打过招呼,走出会场。我们离开已经几乎没人的live house,爬上阶梯,来到地面之后我看了纱苗的脸。她轮流显露出各种表情,然后张开嘴唇说: 「没关系。」 我依赖短短的这句温柔的话,点头说: 「谢谢。」 纱苗虽然应该有很多话想说,但还是忍住并对我微笑。 我仰望天空。 我最后遥想著在另一个世界,琪卡不知是否也见到了我。 ※ 到了二月底,我自然而然迎接生日。我对于年龄增长没有特别的情感,不过今年的生日和往年的情况不太一样。 「喂!」 我听到远处传来的声音,望向那边,看到哥哥在旅行车旁边挥手。我和纱苗兀自站在故乡的车站前,看到我哥哥兴奋的样子不禁苦笑,然后走过去。 「抱歉,让你们久等了。很高兴见到你,我是香弥的哥哥。」 哥哥草草向我道歉之后,喜孜孜地向纱苗打招呼。身为成熟社会人士的纱苗肩上挂著包包,双手重叠在前方恭敬地鞠躬。 「很高兴见到你,我叫须能纱苗。谢谢你今天特地来接我们。」 哥哥害臊地说「这没什么」,然后护送纱苗坐上后座。身为弟弟,虽然觉得很受不了,不过还是乖乖上车。 我的生日刚好碰上周末,再加上纱苗也放假,因此我们便决定去拜访我的老家,目的是要让纱苗跟我的家人打招呼,并且在上个礼拜迎接一周年忌日的母亲佛坛前合掌祭拜。我虽然跟她说不必特地回来,但是因为她的要求,就实现了今天这样的日子。明天两人都要从早上开始工作,因此虽然说是返乡,也只是在老家举办午餐会而已。我原本打算带著浅笑撑过去就算了,但是纱苗事先叮咛我,「禁止从早上就摆出工作用笑容」。当她说「看到那张脸,就会觉得自己被称呼为斋藤」,我也只能乖乖听从她的话。 在车子行驶中,哥哥一直在对纱苗说话,纱苗也很高兴地说「我们是高中同学」、「我一直在电台上班」、「哥哥和弟弟不一样,非常健谈,让我吓一跳!」等等,不断展开对话。我不知道除了装笑以外可以摆出什么样的表情,只好默默地观望流逝的风景。 到了老家,不知从何时就在等候的父亲出现在家门口,抱著据说最近开始养的猫。 面带开朗笑容的父亲也隆重地欢迎纱苗,彷佛恭迎哪里来的公主般,引导她走在通往玄关的路。 我脱下鞋子、洗了手,前往客厅,意外地发现外公外婆也来了,不禁有些慌张。祖父母已经过世,因此不在这里。 纱苗向外公外婆也打过招呼之后,询问可不可以祭拜佛坛。她当然不会遭到拒绝,因此便和我一起在母亲佛坛前合掌祭拜。 对于母亲的死,我并没有感到特别悲伤,不过此刻我会觉得,如果现在的自己和母亲谈话,或许可以进行比较不一样的对话。 客厅的矮桌上,摆了难以想像是六人份的丰盛料理。寿司大概是点外送,另外还有应该是外婆做的日式炖菜和炸鸡等,摆在大盘子里。我和纱苗并肩坐在围绕著矮桌的沙发之一,父亲便迫不及待地问: 「纱苗,你会喝酒吗?」 「我很喜欢!」 纱苗抓住机会回答,父亲便高兴地不知从哪里拿出一公升瓶装的酒。我一边想著又不是为了结婚来打招呼,一边接受父亲斟酒。 餐会平安无事地进行。我的家人和纱苗都显得很高兴,所以应该算是很顺利。 众人纷纷谈起工作的话题、在都会生活的话题、我的母亲的话题、我在纱苗眼中是怎么样的人等等。 「他像婴儿一样可爱。」 纱苗的评语听起来也像是责难,不过我的家人都露出欣喜的笑容。父亲低头说,香弥就拜托你了。 我基本上只要适度应付对话就行了,不过只有一句话,我发自内心地回应;这句话父亲或许是要传达给纱苗,同时也是在告知母亲在天之灵。 「香弥,你要好好珍惜这么棒的人。」 「……嗯。」 我吞下口中的食物,清楚地回答。 「我希望可以利用自己的时间,尽可能替纱苗做一点事。」 父亲、哥哥还有纱苗都显得很惊讶。 用餐之后,我们边吃哥哥买来的茶点边喝咖啡。到了傍晚,我们告诉他们还要去纱苗的老家拜访,今天的聚会就结束了。 我们收下简单的伴手礼,并约定一定要再带纱苗回家,总算离开了铃木家。 从我的老家到纱苗老家有一段距离,不过我们决定用走的。哥哥原本提议要开车送我们,不过纱苗说难得回来,想要在家乡的街上走走,因此慎重地拒绝了。 纱苗的家位在昔日往山上的方向,现在已经完全开发,走在路上也几乎看不到过去的面貌。 「当时你常常在这一带跑步吗?」 并肩走在一起的纱苗问我。我点头说: 「嗯,因为有很适合的斜坡。」 「公车站也在这个方向吗?」 「嗯,没错。」 我们只说了这些,然后默默地走路。 走了一阵子,我们来到当时没有的大厦建筑群前。我们走过奔跑的孩子们旁边。他们大概是这些大厦的居民吧。 在狭窄的人行道上,迎面走来推著婴儿车的女人,因此我们便回避到没有车子经过的车道上。 在擦身而过的瞬间,我不经意地看了女人的脸,不禁吓了一跳。 然而我没有呼唤她,甚至没有显露出察觉到任何事的表情。 我只在心中祈祷,这个我从当时就以本名称呼、和我有点像的女人,也能够健康开朗。不过我似乎听到某处传来「无聊」的声音。 「香弥。」 穿过大厦建筑群之后,纱苗称呼我的名字。 「嗯?」 「关于你刚刚说的───」 我边走边转头看纱苗,她也看著我。 「不要因为失去了一切,才想要为了我而生活。我不希望你做那种事。」 纱苗继续走。我照例跟著她的步调。 「我没办法了解你的一切,也没办法肯定你的一切。我能做到的,顶多就是跟你并肩走在一起。」 纱苗抬起嘴角,停下脚步。我也停下脚步,正视她的眼睛。 「我们就像这样彼此对看、偶尔牵手、偶尔想著相似的念头,一起生活吧。然后有一天忽然死亡。我发觉到,这样就行了。」 纱苗说完,再度开始走路。我从她背后追上,与她并肩走在一起。 听到她的话,我脑中涌起种种想法。 照著纱苗提及的生活方式,或许就能让自己不再愧对心爱的东西。 「反正人生很长,接下来才是重头戏。」 「希望如此。」 我点头。纱苗戳了一下我的侧腹部。我看了一下旁边,心想幸好我没有让她露出悲伤的表情。我希望自己能够为这种事感到高兴。 我总算发觉到,要为这些日子决定名称还太早了。 初出 周刊新潮二○一八年九月二十七号~二○一九年八月一日号 注5:原文是用「铃木君」的称呼。加上「君」通常是用来称呼男同学,或是亲昵地称呼平辈或比自己年轻的男性。 注6:日本新年度从四月开始。 注7:日本国定假日之一,日期为十一月二十三日。 注8:日文秋天读音为「aki」,跟姓氏的「安艺」读音相同。 注9:「一歌」读作ichika,和琪卡(chika)的读音只差一个音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