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终将坠入爱河的Vivi Lane》 插图 台版 转自 深夜读书会 论坛:ritdon ---------------- 书籍信息 ---------------- 书名:终将坠入爱河的vivine 卷号:01 作者:犬村小六 插画:岩崎美奈子 简介: 《献给某飞行员的恋歌》系列作者,犬村小六激昂的最新作!!由这是由伤痕累累的少年少女交织出的恋爱与战火——以一名少女的遗愿为开端,磅礡的王道奇幻战记正式起步! 「去找vivine。」怀着干妹妹的请求,贫民窟的少年踏上旅程。生命有限的人工少女与拥有自我意识的机兵。斜阳王国的公主、性别不详的天才驾驶、遭皇帝抛弃的侍女之子……旅途中遇见各自怀有伤疤的伙伴,少年日后将化身为世人所称的「灾厄魔王」,对由乐园支配的世界掀起反旗。寻找vivine,如此渺小的旅程不知何时,竟掀起了时代巨浪,引发改变世界的大战—— 伤痕累累的少年少女交织出的恋爱与战火,于此揭开序幕! 序?一 最初是朵于夜空中绽放的焰花。 冲破天际,以密布群星为画布,一瓣、又一瓣烧得旺盛的花瓣,于宽阔夜空中洒出点点鲜红。 远方的轰隆声传进正往沙漠而去的旅行艺人团耳中。大人们抬起头,眯眼看向接连于天际另一头绽放的焰光。 「是伊甸的运输船呢,难得看到它在晚上出现啊。」「好大,从没见过这么大的呀。」「是碰撞意外吗?虽然识别灯是亮着啦……」 边听着大人们交头接耳,一名少年混在他们之中,也抬头望向染得通红的星空。 有什么事即将发生。 年仅九岁的少年脑海中忽地浮现这句话。而当少年回过神时,他已往这阵烧亮夜晚的火光源头奔去。 「喂卢卡,别一个人乱跑!!」「现在靠近很危险喔!有残渣会掉下来啦!」「他想死吧,就别管他啦。」 无视身后的警告之声,这名被称为卢卡的少年抬着头,上气不接下气地在夜晚的沙漠中奔驰。 每当天上传来巨响,就能看见因月光照射而闪闪发亮的船只碎片如雪一般掉落。被那些直接击中的话就没命了,不过卢卡仍像是受到什么呼唤,丢下身后的大人们在沙丘间上上下下。当卢卡越靠近,受创飞行船的轮廓也越来越明显,火光照出了整起事件的真相。 「是翼龙……!!」 原来是体长少说超过三十公尺的巨大翼龙成群结队,用利爪攻击两艘飞行运输船,破坏了推进装置及方向舵。运用飞翔石造成的船体,更惨遭翼龙的尖牙轻易粉碎。 过去未曾听过翼龙会去袭击飞行艇,此时天上可说发生了极为异常的事态。卢卡停下脚步,发现了翼龙为何如此愤怒的原因。 —翼龙是想夺回那艘船上的货物…… 就在卢卡这么心想的瞬间,一艘运输船下腹部发生剧烈爆炸,似乎被堆积在船仓中的大量货物抛落至空中。然而翼龙们丝毫不理会那些掉落物,持续攻击着运输船。 卢卡下定决心,又越过了一个沙丘,往货物的掉落地点跑去。 掉落物中能看见许多人型的物体,轮廓看上去明显是机兵。只要能弄到其中一台再卖给中介商,就能和现在的悲惨生活说再见了。当他为了找出有价值的宝物而定睛凝视时,看见一小团在皎洁月光照射下,于夜空中格外显眼的影子。 「女孩子……?」 以燃着灿亮火光的夜空为背景,宛如羽毛般轻轻飘落的物体轮廓无疑是一名少女。只见其它掉落物接连超过少女坠落于地,仿佛只有她一人身处星之水槽中,缓慢往下沉。 重力对那名女孩特别友善。 卢卡乍看之下是如此,但这种事不可能发生。当他凝神看得更仔细,才终于看到减缓少女坠落速度的物体真相。 竟是只小翼龙正拼命拍动翅膀支撑着少女。 少女似乎昏了过去,双手双脚无力下垂晃动,身上穿的洋装背部勾在翼龙的后脚上。体长大概不超过一公尺的小翼龙为了不让少女摔死,可说是努力拼命地拍动着翅膀。但老实说若照那样下去,少女仍会重重撞上地面而受重伤。 该去救她吗?卢卡瞬间萌生犹豫之念。目前周遭仍不断有物体掉落,靠近实在危险。等她摔死后再慢慢捡那些伊甸飞行船的货物,把当中值钱的东西带回去就好…… 这般教唆卢卡的理性,遭到他的本能彻底否绝。 非得救那名少女才行。 如此一来定会发生什么美好的事。 毫无希望的悲惨日子将于今夜划下句点,令人雀跃的冒险将于此地展开。 卢卡并无根据,就只是一股直觉,让他不理周遭持续掉落的机兵,边跑边大喊: 「龙!我来接住她,把她放到这里!!」 从高度约七十公尺的位置,少女坠落的轨道有了少许改变,想必是因为翼龙挤出了最后的力气拼命拍着翅膀吧。卢卡转头往后方一瞧,站上沙丘的顶点,下定决心在沙上站稳双脚,张开了双手。 「醒醒,往这里掉!」 卢卡一使出浑身力气大吼,坠落的少女猛然睁开她那翡翠色的双眸。 「欸?」 「龙!这里!!」 翼龙简直如蜜蜂般剧烈拍动翅膀,像是要将少女往卢卡这抛来似地改变落地轨道。 两人以相互搂抱的姿态用力撞上。 「呀啊!」 少女出声尖叫的同时,卢卡伸出的双臂也环住她的背部。往后方跨开的右脚承受冲击,陷进沙中。 卢卡以右脚为支点先是一个转身,接着将支点移至左脚再次转身后倾倒在沙丘上,就这样抱着少女滚下斜面。 刹那间天旋星转,感受到搂在怀中的少女体温。边尝着跑进嘴巴及鼻子内的沙粒味,卢卡边祈祷少女能平安无事。 叽呀呀— 世界静止不动,唯有这股声音最先传进右耳。卢卡皱着脸吐出嘴里的沙,睁开单眼,才确认原来这股声音是乖巧坐在身旁的小翼龙发出的叫声。 见到眼前是一片星海,卢卡明白自己目前仰躺在沙漠上。当他想坐起上半身时,却因双手及胸口的痛楚忍不住哀号。尽管在翼龙的努力下已大幅减缓,仍是股不小的冲击,不知道她还好吗? 卢卡硬是咬牙撑起了身体。直到刚才仍不停从空中传来的轰隆声虽已止歇,两艘飞行船却各自往完全相反的方向掉头。 下腹部开了个大洞的飞行船转向南方,似乎放弃了回程。另一艘船体上方还冒出火的运输船执意往北方驶去,不过依它受到的损伤,肯定无法再飞太久。 不知它们的目的地是哪,运的货物又是什么? 叽呀呀,旁边再次传来翼龙的叫声。体长约一公尺的幼小翼龙正以它一对圆滚大眼望着卢卡,接着缩起下巴,往沙丘一角伸长脖子。 少女趴在沙地上,动也不动。 「啊……」 卢卡慌忙将膝盖撑在沙地上,一脸痛苦地忍着阵阵刺痛站起身来,跑到少女身边跪了下来。战战兢兢将双手放到少女肩膀上将她翻转过来后,听见一声短短的呻吟,看样子还有呼吸。 「喂、喂,你还好吧?还活着就回话啊。」 卢卡摇了几下,但少女仍闭着双眼没有醒来。穿着白色连身洋装的少女有着一头亮丽得前所未见的金发,及让人以为毫无血色的白皙肌肤。卢卡虽没见过伊甸人,依然隐约察觉这名少女并非地上的人类。简直就像是创造时过度追求完美,完美到偏离人类的娃娃般。年纪大概和卢卡差不多。 远方传来旅行艺人一伙的骚动声,大概马上就会来到这搜刮掉落物。 那些家伙为了赚钱无所不干。若是如此美丽的少女,肯定会被他们抓去贩卖,或是随便编个「从伊甸坠落至地上的少女」之类的名堂,被拿来当成旅行艺人团的表演供人欣赏。 才不让他们那么做,我要救这个女孩。 卢卡站起身来看向四周。从运输船掉落的货物散乱一地,虽然月光有照出疑似机兵轮廓的物体,但大半都因坠落时受到的冲击支离破碎,或是深深陷进沙中,看上去无法立即使用。 这时,在一旁看着的小翼龙用角戳了戳卢卡的肩膀,接着往沙丘一角伸长脖子,仿佛像用指头比似的。 至于它脖子比的方向— 「咦……有脚耶!」 体长约三公尺的小型机兵卧倒在沙丘上,虽然摔得缺了头部及一只手,不过双脚完整无缺。若是那台的话,能够带着少女逃走。卢卡连忙跑到机兵旁,确认它的状况。 是三零年式擘古奥池机兵。并非战斗用,而是专门用来进行工程或拖拉的后方支援型。内部构造简单且装甲薄弱,但也又轻又坚固,不易毁损。卢卡检查了脚部装置的六轴,发现双脚都未受损,应该有办法行走。 旅行艺人团中有利用机兵及猛兽的表演,负责维修保养的人正是卢卡。若关于擘古奥池机兵,无论启动引擎、操纵或是紧急维修的方法都清楚。他打开背部舱口,挤身进入狭窄的驾驶舱,边祈祷边转动启动钥匙。 直到转到第四次,索玛引擎终于有了反应。卢卡感谢起以前根本没信过的神,操纵脚踏板及双手操纵杆,从原本卧倒的姿势弯起膝盖,撑起上半身后一口气站起来。 如同无头巨人般的外轮廓,肩关节及膝关节处的圆形接合处裸露在外,涂漆剥落的合金装甲反射月光,呈现银灰色。 交互踩了踩左右踏板走了几步后,从上下左右袭来的熟悉 摇晃撼动着五脏六腑。看来只要不过度勉强,一晚走个三十公里应是不成问题。 从远处传来大人们的叫唤声,看来是看到掉落物中有机兵而高声欢呼。可惜的是,卢卡已没打算回去艺人团。不只一年到头得在恩宠大地上四处流浪,每天被从早操到晚,更领不到半毛钱,酬劳只有每天一次的面包和豆子汤。要是持续过着那种生活,迟早会搞垮身体丢了性命。 卢卡的机兵走到少女旁边,伸出左手抓起她的身体抱进怀中。幼小翼龙则发出叽呀呀的叫声,停在少女肩膀上。 总之先去找城镇吧。加门帝亚王国的首都拉兰帝亚离这里最近,将这台机兵卖给中介商,拿那笔钱弄到特别身份证吧。只要有了身份证,或许能找到一份固定工作。每天睡同一张床,做同样的工作,至少吃得到两次面包。这样如梦似幻的生活或许能够成真。 卢卡从狭窄的观察窗往外窥探。睡在机兵的怀中,女孩子的脸就近在眼前。 「……vivi……等等啊……」 少女的呻吟声夹杂在引擎声的空档间传来。看她一脸难受的表情,似乎做了恶梦吧。尽管听不懂她在说什么,只要明白她还活着就够了。卢卡往双手上吐了口水,毅然决然地瞪向夜色的另一头。 「好,出发吧!」 下定决心后,操纵机兵的脚交互往前动,朝大人们追来的反方向逃跑。身后虽微微传来一直以来虐待、使唤自己的大人们的叫骂声,但谁管他们啊?他已经不想再过那种像奴隶般的生活了,从今以后他要凭自己的意志活下去。 这个尚不知姓名的女孩肯定能替我带来全新的生活。 循着直觉的耳语,卢卡走离夜晚的沙漠。大人们的叫骂声很快就听不见了,唯剩苍蓝月光与小翼龙的叫声。至于少女带给自己的岂止是全新的生活,而是攸关整个世界秩序的破坏与变革的事实,此时的卢卡仍无从知晓。 序?二 王都拉兰帝亚的十二月见不到蓝天。 街上的石造建筑几乎全被一股蓝色雾气笼罩,就算是大白天也看不清马路的另一头。只见在湿冷道路间来来往往,身着灰色长衣的人们及拉车的马,都活像是从那股青雾中诞生般冷不防出现在眼前,随即又消失于雾中。若碰上浓雾,大白天也会点起煤气灯,蓝色街道浮现出宛如送葬队伍般的橙色灯罩。此时这列朦胧的橙色火光,照出了一名少年的身影。 松垮垮且有破洞的灯芯绒制上衣,缝缝补补的木棉长裤,双脚的布靴上均能看见缺口,外露于寒冷空气中的大姆指被路上的泥巴溅湿。在这条街上一点都不罕见,流浪街头的孤儿的标准打扮。 对裸露在外的手掌吐白气,似乎难忍冰寒似地不停摩擦。视线一直盯着整条街,不时弯腰捡起掉在路面上的东西放进单手拿着的麻袋中。麻袋中装有各式各样捡来的东西,破布、旧衣、绣花针、生锈铁钉、玻璃碎片、烟壳,以及骨头。尽管怎么看都像是堆破铜烂铁,但少年却眼尖地一一捡起这些掉在路上的垃圾。 拉兰帝亚的贫民窟,麦格洛当。 在这住有总计二十万人的贫民,却只能靠着不到总人口3%的统治阶级吃剩用剩的资源过活的贫民窟内,如同少年这样捡拾垃圾为生的人相当多。没有家、家人甚至户籍的他们为了活下去,不是去乞讨、捡破烂,就只剩染指犯罪一途。而由于大部分露宿街头者都选择走第三条路,执法机关往往厌恶他们,动不动就来找麻烦。例如现在少年的面前,就出现了一名挡住他去路的警官。 「嘿卢卡,今天也在认真做『清洁工』吗?真有心呀。」 一名看似四十来岁的警官带着不怀好意的笑容,边用警棍敲着单手手掌,边用这种耻笑的语气搭话。卢卡·巴路克抬头看向警官,露出迎合的笑容。 「你好呀,古雷格森警官。我一直都很认真喔,无论怎么看都是位模范市民呢。我还持有特别身份证喔。」 回答的字眼十分稳健,但卢卡的语调深处隐含着些许挑衅意味。古雷格森警官似乎也习惯了,一脸凑近卢卡,近距离把一身酒气往他身上喷。 「用钱买来的身份证吧?你这杂种<brute>会干的事我再清楚不过啦。」 卢卡没有回答,脸上却挂着像在表达「这是奉承的微笑」,一副皮笑肉不笑的表情。不过看在古雷格森警官眼中可不是微笑,因为感受到深藏在脸皮下那股极为骇人的感情,让他即使只是面对一名年仅十二岁的少年,仍有股受到震慑的感觉。 「像你这种流浪街头的臭小鬼会在我没注意的地方干出什么好事,我可是清—楚得很啊。现在就尽管嚣张吧你这垃圾,看我总有一天不把你抓起来赏你个二十年牢饭。」 受到彪形大汉的警官当面如此要胁,想必连大人都会怕个半死。然而卢卡却维持着那「皮笑肉不笑」的表情,若无其事地说: 「哎呀警官,我只是个区区见习修理工,不会去做什么坏事啦。如果不够格称市民,那我还算是个模范流浪汉吧。我会乖乖地过日子,还请你高抬贵手啦。」 用字遣词依然十分稳健,但无论是语气或贴在脸上的那副假笑的背后,都能感受出强烈到掩盖不住的敌意及轻蔑。更令警官不爽的,是从少年假笑之下直直射来的那股毫无畏惧的眼光。 这个什么都没有的臭小鬼,竟敢正脸抬头看掌管这条街上一切治安的我,维持着阿谀奉承的态度,却从那张假笑脸皮下朝我发出恶意和嘲笑。明明只是个有一顿没一顿的捡破烂小鬼,别说不尊敬我,甚至还敢瞧不起我。虽然恨得牙痒痒的,但只要卢卡不将那侮辱的态度以话或实际行动表现出来就拿他没辙。要是卢卡当场把他的愤怒化为话语直接回呛警官,便能如愿拿侮辱罪直接用警棍打昏他,再随自己高兴赏他个两年牢饭吃吃。可惜这家伙不会轻易犯这种失误。 警官以更加凶神恶煞的眼神弯下腰,正面瞪着卢卡。 「你最好小心点啊。最近人口贩子多着呢,已经有几名年纪轻轻的女孩被绑到外国去啦。要是你被逮捕的话,只怕你那宝贝妹妹也会被盯上呀。」 卢卡眼神中瞬间掠过杀意,不过马上隐藏起来,轻轻笑着回应: 「她那种样子,人口贩子也不会想要啦,毕竟生了病嘛。」 「也是喔。又脏又臭的,碰的人反而手会烂掉啊。」 卢卡脸上奉承的假笑仍无动于衷,不过警官耳中已清楚听到卢卡「反正你已经烂掉了吧」的心声。 『你这种家伙比希尔菲的脚指甲更没价值啦。』 露出奉承笑脸正面看着警官的同时,从眉心、微微上扬的口角,当然还有眼神中,就算不直接说出口,卢卡的内心也能直接传进警官的内心。 约莫一星期前,自己在耶路克罗斯欺负一名孤儿女孩时,突然遭不明人士踹了屁股,掉进排水沟内。当满身污水的警官爬回道路上时,女孩已不见人影,犯人也混进雾中而没能逮到。但敢对本大爷我做这种事的也只有卢卡了。看我非得当场逮到你为非作歹,把你关进牢里一辈子才肯罢休。 古雷格森警官重新挺直膝盖,从眼角到鼻梁都恨恨地扭成一团,用鼻孔对周遭冰冷空气喷气后,低头俯视卢卡那徒有其表的假笑。 当上公仆这二十五年来,有过与众多诈欺犯及凶恶罪犯交锋经验的警官,从眼前这名十二岁的少年身上明显感受到不同的气息。这股气息的真面目是智慧—无论再怎么威胁辱骂,卢卡连眉头都不皱一下。不受动摇就不会犯下失误,这点更令他恨得咬牙切齿。 「你给我记住,我最讨厌的就是像你这种小鬼。没父母、没家、没工作、没受教育又没钱,出生到现在一无所有。这种家伙会干出什么事我再清楚不过啦。扒手、诈欺、抢劫,最后杀人,没一个是好东西。没办法贡献社会就快去死一死,带着你那肮脏的妹妹跳河死一死吧,这样一来或许世界会变得好一些呢。」 撂下狠话后,看到卢卡脸上表情仍无动于衷,警官只能往路面吐口痰,留下卢卡转身离开冬天的贫民窟。 等到背影消失在雾的另一头,卢卡收起脸上的奉承笑容,喃喃自语抱怨: 「哪天我再去踹你屁股,给我好好等着吧死猪警官。」 接着重新把麻袋扛回肩上,对手掌吐了口气时,警官说的话再度掠过脑海。 「一无所有,是吗?那家伙蠢毙了,根本什么都不懂我啊。」 对着眼前吞噬警官的雾,卢卡心满意足地嘲笑。然后在雾气形成的萤幕上,想象着正在机兵仓库等着自己回去的妹妹,希尔菲的身影。 我还有希尔菲。就算没有父母、钱或家,只要有希尔菲在,我什么都不需要。为了让希尔菲好好活下去,我什么都干。被那个死猪警官怎么羞辱都没差,但要是他敢直接对希尔菲那样说,我保证就算得耗上一辈子,都要让那只猪付出代价。 史提法诺历一七八四年,十二月,加门帝亚王国首都拉兰帝亚— 自卢卡与从星空坠落的希尔菲相遇的那个夜晚,已过了三年。 在那之后,卢卡花了四天操纵机兵走到拉兰帝亚,卖给了专门收购机兵的黑市中介商。虽然由于一看就知道是非法弄来的,被对方大大砍了价,那笔钱仍足够他弄到进入贫民区需要的特别身份证了。原本没有姓氏的卢卡也是在这时得到「巴路克」这个姓氏。尽管是中介商随便取的姓氏,倒也还算满意。 靠着那张身份证,卢卡得以在机兵修理工厂担任契约劳工。虽然没薪水可领,但换得了每天一块面包以及栖身之所。想必只要认真工作个两、三年,便能正式受到聘用。 和希尔菲过的生活充满幸福,让卢卡原本只有痛苦的世界彻底满溢开朗快乐的光芒。希尔菲虽然身体虚弱到无法自力步行,仍会为卢卡缝补衣服破洞,用少得可怜的食材煮汤,并在卢卡外出及回家时露出灿烂的笑容说「路上小心」和「欢迎回来」。每次听到这些话,卢卡就对自己拥有家人的事实感到高兴又骄傲,甚至连每天辛苦工作都甘之如饴。 从早上到傍晚在工头的怒骂声中工作得满身油污,下午五点领完今日工酬的一块黑麦面包离开工厂,日复一日。 接下来为了买东西给希尔菲吃,再度开始工作。 卢卡将花了一小时半捡来的垃圾卖给回收业者。破布、铁屑和玻璃碎片由专门的回收业者,骨头由粉碎工厂收购,烟壳则拿去和贫民窟内的贫民们以物易物。只要知道在哪边有哪些人需要哪些东西,光是把东西带到正确的地方,即使是垃圾也能换到钱。今天的成果有一贝利耶,足够买一瓶牛奶。 目前天色已暗,原本浅蓝色的雾气变成深蓝色。卢卡穿过煤气灯照射的雾气中,朝上流阶级的居住区走去。 一到晚上,气温也跟着骤降。忍受不了的卢卡对着手背哈气,边搓着双手边走到一间豪宅的后门,拜托认识的佣人分点厨房的厨余给他。他就这样绕了六栋豪宅,将手伸进搜集来的厨余中捞出油脂和树脂,这些能拿去请蜡烛及肥皂业者收购。这个分量应该足以换到半贝利耶。卢卡强忍令人作呕的臭味,用他布满玻璃碎片割伤痕迹的指尖从厨余挑完油脂后,拖着疲倦的双腿前往中央街<city>,分别找业者换到了钱。 握着今日赚来的收入,半贝利耶硬币三枚往位于中央街外围的面包店去。晚上八点,当卢卡站在即将打烊的店门口,老板为了收起外头的看板走出店门。卢卡一语不发地将三枚硬币递过去。 「别进店里,给我在这等着。」 老板走进店内,不一会拿着黑麦面包、一瓶牛奶及一块无酵母圆面包走出店门,交给门外的卢卡。 「谢谢你。」 与摆给警官看的不同,卢卡以真正的笑容道谢后,将面包收进口袋。由于自己身体脏又沾满厨余臭味而不被允许进入店内,不过这里的老板不只把牛奶便宜卖给卢卡,更会烘一些专门卖给贫民的便宜无酵母圆面包,每当打烊前来买,总能多拿到一些。卢卡可说是靠着这块圆面包活着的。 从早上到现在什么都没吃的卢卡用杯子在路旁的井里舀了水,边走边啃起圆面包。跟济贫院发的一样,是硬得像石头般且没有味道的面包,若不配水的话会哽在喉咙吞不下去。边闻着从路旁酒吧内飘出的美味料理香气,卢卡像咬着石头般一口又一口地咀嚼没有味道的面包,小口配着水往肚里吞。 这时,卢卡忽地看到民宅窗户内站着脸色苍白、灰头土脸、骨瘦如柴的幽灵而吓得愣住。不过当他发现那是玻璃窗所映照出来的自己时,决定当作没看到,把视线移回道路前方。 走了约四十分钟,终于回到了麦格洛当。边侧眼望着吃完无酵母面包就蜷缩在路旁动也不动的贫民们,卢卡加快了回家的步伐。 刺鼻石炭味笼罩着整个贫民窟,光走在路上都感受到喉咙深处干燥发疼。在吐气都会化成白烟的严寒中,没有大衣可穿的人们团团围在烧着石炭的空油桶旁取暖。每个人都又矮又瘦,活像被机油淋了全身般漆黑,瞳孔中看不见半点活力。还能看见有手脚只剩单边,甚至两边都没了的人,大概是在战争中失去的吧。湿漉漉的路上未经铺装,带有狂犬病的野狗凶狠露出尖牙,在满布腐烂蔬菜、马粪马尿的路面上来回穿梭。 把手插进口袋的卢卡快步穿过这充满恶臭的夜间贫民窟,回到另一个在麦格洛当内治安及卫生问题最为严重的贫民窟,恶名鼎鼎的耶路克罗斯。连执法机关都畏惧,因而成为不法滞留的流民、诈欺师及罪犯等聚集的这个地区,有着卢卡及希尔菲的栖身处。 路上能看见许多紧紧相依入睡的人们,因为他们只能靠彼此的体温取暖。突出毛毯的赤脚均已发紫,当中不乏会在明天一早冻死的人。由于有大学医院为了解剖而收购新鲜尸体,因此马上会有被称为「复活家」的中介商赶来回收尸体。由于埋进公墓也需要一笔费用,会主动连络复活家来收购尸体的死者家属并不罕见。耶路克罗斯的居民们没有人会天真到对把死去的亲人换成钱一事感到罪恶,而是边感谢化为眼前面包的亲人,努力拼命地活过每一天。 穿过由几乎半倒塌的建筑物围出的狭窄巷弄,来到一间二楼高的小仓库前。卢卡绕到仓库后方,敲了木门两下后停了一拍,再度敲了三下。门随即被从内往外推开,希尔菲苍白的面容随着机油和索玛的味道浮现在月光下。 卢卡咧嘴一笑。与面对警官及面包店老板时不同,是一副符合十二岁少年的率真笑容。 「我回来了。」 「欢迎回来。」 「抱歉这么晚才回来,让你害怕了。肚子饿了吧?」 边道歉边走进仓库。里面只有一道狭窄通风口而没有窗户,伸手不见五指。用黄燐火柴点亮蜡烛后,弱不禁风的橙色火光照亮了仓库内。取出零件的引擎和电路板、破损的齿轮、毁坏的金属支柱及有漏洞的装甲板等等胡乱被丢弃在黑暗之中。这里是卢卡工作的机兵修理工厂所使用的废料堆积厂。卢卡及希尔菲以保养零件和负责看守引擎为交换条件,拜托厂方免费让他们俩住在仓库内的角落。 身体瘦得如同牙签,脸色惨绿得跟小黄瓜没两样的希尔菲在卢卡面前随意一坐,高兴微笑道: 「我不怕,就算一个人也没问题喔。」 原本漂亮美丽的金发虽已褪色且明显变得蓬乱,唯有那对翡翠绿的双眸仍同那时一样,比星空还要漂亮。 「这样啊,你真棒呢。我虽然想早点回来,但是工作太忙了。」 「你不用急没关系,我一个人也能看家喔。」 话声刚落便猛烈咳起嗽来。罹患肺病的女孩独自身处如此黑暗当中,不可能不感到害怕。卢卡从口袋中取出今天工作一天换来的两块黑麦面包及一瓶牛奶,放到木盘上。 「工头给我的,快吃吧。」 「那哥哥你呢?」 「我已经在工头那吃过了。小麦面包还有蔬菜汤,超好吃的啦!」 「好好喔,我也好想去工作。」 「只要把病养好就能工作啦,不过你不吃就不会好喔。来,快吃面包打起精神吧。」 卢卡一催促,希尔菲才虚弱地拿起黑麦面包放入口中,细声说了「好好吃」。一听到她这句话,卢卡的疲倦顿时消失殆尽,但仍得不时以右手揍自己那一放松就会叫出声的肚子掩盖过去。 这阵子希尔菲没什么食欲。由于不吃东西就不会有精神,因此硬是让她吃两块黑麦面包配上牛奶。 「我吃饱了。谢谢你,哥哥。很好吃喔。」 「很好,都吃完了,好乖喔。来,快睡吧,醒着太久也对身体不好。」 希尔菲把蜡烛吹熄,兄妹俩在重新被黑暗支配的仓库内盖上同一条旧毛毯,紧紧相依来互相取暖。 近距离传来微弱的心跳声,以及生命的温度。两人正是靠着彼此的温度才得以存活下来。若是哪一方先离去了,被留下的一方大概也会死于严寒。希尔菲靠着卢卡赚来的面包,卢卡则靠希尔菲带给他的温暖活下去。 卢卡几乎没有关于双亲的记忆。听说母亲曾在旅行艺人团内当魔术师,却在卢卡四岁时和一位路上碰到的贸易商私奔,不知下落。至于父亲更是身份不明,全因为母亲行为极不检点,光艺人团中可能是卢卡父亲的人数就单手数不清,再加上路途中于各地发生的一夜情,恐怕用上双手双脚的指头也数不清。卢卡既不记得母亲的长相与说过的话语,艺人团中那些可能是父亲的男性更个个疏远他,只把他当奴隶使唤。 所以唯有希尔菲,是天神送给卢卡的礼物。 除了希尔菲之外,卢卡一无所有,但他觉得非常幸福。只要能偶尔看到希尔菲对自己笑,卢卡不需要其它任何东西。 确认心跳声中夹杂着轻微鼻息声后,卢卡悄悄离开了被窝。虽然身体已经疲惫不堪到只想大睡一场,不过今晚是个月亮会露脸的雾夜,他不想错失良机。 只见卢卡翻找起仓库一角的稻草堆,取出藏在里头的一本看似价值不斐的精装书及字典。接着爬上立在仓库墙边的梯子上到阁楼,再继续往上爬推开天花板的木门,来到由轮胎堆成的仓库屋顶。 如同卢卡所期待的,薄雾另一头是一轮蔚蓝皎洁的满月,夜色明亮。卢卡在屋顶上坐了下来,边揉着惺忪睡眼边靠着月光读起书来。 这是由黎维诺瓦帝国初代皇帝所着,一本描述一百三十年前大战的战记。卢卡在寒气中直打哆嗦,靠着月光专心 致志翻过一页又一页,碰上不懂的字词就查字典,将内容吸收为自己的知识。 在耶路克罗斯内识字的孩子,大概百人中也找不出一人。卢卡原本也不识字,但在两年前,一名来到这座城市,打扮得体的少年不仅教卢卡读书写字,更把自己的藏书与字典借给他。当卢卡问他为何这么做的理由,这名比卢卡大五岁的少年一脸无趣地回答: 「我想要一名有知识教养的随从。」 少年自称杰弥尼,大概是假名吧。似乎是白人与黑人间的混血儿,拥有一身漂亮的褐色肌肤。卢卡虽然没问过少年的来历,但听周边居民传闻十之八九是白人贵族与黑人女佣间生的私生儿,连本人也不曾否定这件传闻。少年似乎靠着家里的经济支助过生活,拥有许多看上去非常高档的书籍。 打从杰弥尼那儿学会读书写字后,卢卡便开始像这样在月明之夜专心读书。虽然能在路灯下读才是最棒的,但若是自己一名十二岁的少年拿着如此高档的书在路上读,肯定会被人抢走。因此既没有碰上强盗的危险又明亮的地方,就只剩下这里。 为了摆脱目前处境,唯有习得知识教养一途,而知识教养只能透过读书培养。活像受到某种不明动力驱使,卢卡可说死命苦读杰弥尼推荐的战记及传记。高品质的战记及传记中浓缩了先人累积下来的知识与经验,越读越能理解这个世界的起源与结构。例如为何王侯贵族只需高高翘着腿不工作也能极尽奢华之生活,自己这群人为何再怎么努力赚钱也顶多换来每天两块面包的理由,卢卡都理解了。 —因为要是我们吃得饱,就能够反抗贵族。 要是教我们读书写字,恐怕会累积知识,团结起来造反,这并非贵族所乐见的。因此只要持续压榨,我们这群人光是每天顾饱肚子都来不及,何来学习知识与温存造反力量之暇。最后通常会一辈子当贵族的奴隶,过着黯淡无光的悲惨生活,等到再也压榨不出价值时更会自己断了贱命…… 为了节省蜡烛费而被迫在如此天寒地冻的屋顶上颤抖着读书,原因莫过于过重的赋税。明明至少有扇窗户的话,还能靠着射进窗户的月光在室内读书。但由于连每扇窗户都得独自被多征「窗户税」,耶路克罗斯的建筑物几乎都没有窗户。所以贫民们通常会因在通风极差的漆黑室内烧蜡烛或石炭火炉而罹患肺病,最终横死街头。对贵族们而言,连税都缴不出来的贫民最好通通快去死,因此才会透过窗户税这种拐弯抹角的手段来逼贫民们走上绝路。 —我绝不趁了贵族的意,不会轻易丧命。 卢卡下定如此决心,边祈祷不会有云来遮住月亮,边翻过书页。 —我一定会爬上去。 边对着受寒冻僵的手吹气,揉了揉疲惫想睡的眼睛,卢卡一个人在屋顶上持续读书学习。 —我要找份好工作,租一间有窗户的房间,治好希尔菲的病。 我生下来时一无所有,打从呱呱坠地时开始就注定是条丧家犬,再这样下去只会遭人又踹又踏,横死街头。如果只有我自己一人倒还无所谓,但我身边还有希尔菲在。为了能让希尔菲带着笑容与精神过日子,不能继续无知下去。必须读书学习知识,培育出能不被贵族们蒙骗的独立思考能力。 当卢卡如此激励自我时,月光突然遭到掩蔽。 抬头往天上看去,看到的是共七只全长少说二十公尺的大型翼龙成雁行阵撕裂星空。被永恒高耸的峭壁阻隔在上方的伊甸内时有飞行舰队飞下,同样遭无尽断崖断绝在下方的犹大环则有怪鸟和翼龙飞来,从上方俯视着没有飞翔之法的恩宠大地居民。 这时,夜空中忽然传来一股耳熟的叫声。从星海中飞出一只体长一公尺半的小翼龙,降落停在卢卡身旁。 「嘿,巴斯希跋,两星期不见啦,还好吗?」 叽嘎嘎~从第一次见到希尔菲的那天夜晚时就陪伴至今的幼小翼龙巴斯希跋,简直像为了确认希尔菲的状况般,每个月都会飞来卢卡的家一、两次。 「真羡慕你耶,能飞在空中,想去哪就去哪。」 一对巴斯希跋这么说,它仿佛在回应似地短短叫出声,让卢卡有时不禁心想它该不会听得懂人类的话。 「好想去伊甸,还有犹大环看看喔,到底是怎么样的地方啊?」 从地上<恩宠大地>爬上三千公尺高的峭壁后能抵达的乐园<伊甸>,以及同样爬下三千公尺深的断崖后能抵达的炼狱<犹大环>。恩宠大地的居民至今没有人去过伊甸或犹大环,又或者是有人抵达了,却再也没有回来。能够来往上下双方蒙上神秘面纱的世界的,不是翼龙就剩飞行舰。 卢卡充满好奇心。脱离这个如同世界尽头的贫民窟,和希尔菲一同前往未知世界展开冒险,光是想象就觉得雀跃不已。为了达成这个梦想,现在这样下去是不行的。必须更用功学习,培养能在这个世界活下去的力量。 卢卡强忍严寒,继续靠着月光读书。而巴斯希跋也像是在注视着卢卡的努力,一直陪伴在他身边。 隔天早上—后门的木门遭受猛力敲击。卢卡揉着惺忪睡眼起身一打开木门,眼前站着一名头戴猎人帽,衣衫褴褛的孩童。 「…………?」 孩童也不表明来意,只默默瞪着卢卡。明明年纪大概和希尔菲差不多,身高也只到卢卡肩膀,孩童却以眉毛倒竖的凶狠眼神直直瞪视,等多久都不打算开口说出为何而来。卢卡只好主动开口: 「你是怎样?」 「………………」 「别一声不吭的,说话啊。」 「………………」 卢卡无奈搔着后脑勺,同样直直盯着孩童看。虽然只是个小鬼却很凶悍,一对透澈双眸让人联想到血统高贵的猫。一头赤发配上深蓝眼珠,略微泛黄的肌肤,恐怕是多人种的混血儿,不过看不出性别。即使穿得一身男生打扮,长相却像女生。 「你女的?」 卢卡才一问完,孩童的表情明显变得不高兴。「呸!」的一声往路面吐口水,眉毛倒竖得更厉害,特地压低语调说话: 「第一次就饶了你,但你下次再敢把我当女的,瞧我不用齿轮夹死你。我叫弭兹奇,怎么看都是个男的,懂了没有?记住没有?给我重复说一遍。」 不知这名自称弭兹奇的孩童是否在模仿大人的模样,连珠炮般说完后双手插胸,同时不断动脚尖敲打地面催促卢卡复诵,似乎是个个性麻烦的家伙。卢卡又搔了搔后脑勺,瘪嘴回答孩童的质问。 「名叫弭兹奇,性别是男的。好,所以你来有啥事?」 「我来帮工头跑腿的。给我两个三十四号齿轮和一个三号插头。」 弭兹奇递出的便条上写着中央街的修理工厂需要的零件号码。卢卡虽认为他来办这点小事不必表现出这么嚣张的态度,不过大概是很在意自己外貌看起来很弱小,才会如此虚张声势吧。 —麻烦死了…… 贫民间为了这点小事吵架只会白累一场,一点好处都没有。于是卢卡不睬他,照他所言进入仓库找零件。 弭兹奇也跟着进到仓库内,一脸好奇地仰望堆积起来的零件,开口问卢卡: 「你有妹妹?」 「嗯?在那边睡着,可别吵醒她啊。」 大概是从工头那听说的吧。此时弭兹奇不知为何往希尔菲走近,下定决心若他敢欺负希尔菲就揍扁他的卢卡转过身,开始在废料中挑起零件。尽管放在手很难拿到的位置,仍勉强把它们抓出来了。 「还真的有喔。」 听了每句话都像在找架吵的弭兹奇这么说,卢卡把找到的零件递过去。 「在这啦男的,拿去吧。」 「怎样啦,别特意强调男的好吗,这种事我当然知道。」 弭兹奇边咕哝边确认号码无误,接着瞪了卢卡一眼后气呼呼地离去了。 「……怪家伙耶。」 目送完娇小背影后,外头的冷空气让卢卡一颤,重新关上木门。 希尔菲还没起来,是还在睡吗? 「早上啰,希尔菲。我们去提水吧。」 出声一喊,但平时总是比卢卡早起的她却没回应。当讶异的卢卡一掀开毛毯,见到在黑暗中的希尔菲活像婴儿般将手脚屈在胸前,不停颤抖着。 「希尔菲……?」 昏暗到无法看清她的脸色。卢卡连忙再度推开木门,让外头的光线照进 仓库后,在妹妹身旁蹲了下来。 希尔菲的脸色比平时更来得惨白,牙根更喀啦喀啦不停打颤。 「你、你怎么啦,生病了吗!?」 「……我好……冷……」 话才虚弱地讲到一半就停了。用手摸了希尔菲的额头后,卢卡慌了手脚。 「发烧了!怎、怎么办?你很冷吗?」 尽管卢卡这么问,但希尔菲看上去已连开口都很难受。就算想帮她取暖,毛毯只有一条,更别提暖炉了,连石炭都没有。 希尔菲的牙根依然喀啦作响,要是把她一个人留在这肯定会冻死。卢卡背起希尔菲,用毛毯盖住她背部,前往晨间的耶路克罗斯。 从民宅烟囱排放出的石炭暖炉煤烟笼罩天空,冻结的路面上呈银灰色。卢卡奋力跑过前方被边沟飘上的水蒸气掩盖的道路。 别说去看医生,连买点正常食物的钱都没有,这样下去希尔菲会死的。 —才不会让你死。 —不管我会怎么样,一定不会让希尔菲死的。 下定决心,背着希尔菲的卢卡边跑过麦格洛当,朝中央街而去。 痛苦的希尔菲虚弱地在卢卡耳边低语: 「哥哥……我想你是个为了那些弱小、苦恼的人奋战的人喔。」 卢卡回头看了背上的希尔菲,听不懂她突然间在说什么。 「我最喜欢……这样的哥哥了……所以……」 「……喂,你怎么了?突然说这个干嘛啦?」 感受到不祥预感的卢卡插嘴,但是希尔菲仍继续说下去。 「……如果我……死掉的话……」 「才不让你死!我绝对不会让你死啦!!」 「去找……vivi…ne……」 没有听过的名字,但希尔菲可说使尽全身力气来拜托。 「……本来应该、由我去找的,可是好像……没办法了……」 这时,希尔菲突然把一条没有见过的吊坠塞进卢卡手中。是一颗上头刻有十字架的横线上下又各加了一条横线,也就是所谓「正教十字」的蓝色石头,以银锁炼悬挂的吊坠。 「这个叫做炽天使<seraphim>的纹章。右手背上有着……相同纹章的人……就是vivine……」 不知该如何回答的卢卡盯着吊坠愣了一下,但随即激动大吼: 「你自己去找啦!你把身体养好自己去找不就行了!?」 「找到vivi的话……就能改变世界喔。弱小、贫穷、身份低微的人不再遭受践踏的世界,得靠哥哥你来改变喔。」 看来希尔菲因为发烧,做起了诡异的梦。 「答应我……会去找出vivine……让这个世界变好……」 听不懂希尔菲到底在讲什么而不悦的卢卡再度大吼: 「我哪管那么多啊!你自己去找啦!!我不知道那家伙是谁,可是既然是你重要的人就给我自己去找!放心,你不会死的,我一定会救你的!!」 边笨拙地反驳示弱的希尔菲,卢卡拼命往中央街奔跑。总之不早点弄到钱的话,希尔菲就死定了,而贫民想迅速弄到钱的手段只有一种。什么坏事我都干,根本没必要遵守那些让我们受苦的法律。卢卡边冲过人群之间,边如此下定决心。 假如这个瞬间,卢卡有发现自己与身穿私服的古雷格森警官擦身而过的话,往后整个世界的命运或许会大不相同了吧。 然而现在卢卡脑中只剩希尔菲。若是平时,卢卡肯定能发现自己被警官跟踪。可是这个时候因为太过惊慌,仍犯下了大错。 今天没有值勤的古雷格森警官直觉了解到复仇的机会来了。于是小心翼翼地躲藏起来,在不被卢卡发现下尾随他。因为警官很清楚,一个背着生病妹妹且身无分文的哥哥将会做出什么事来。 「放开我!!我又没做什么!放手啦!!」 紧抓住卢卡右手腕高高举起的古雷格森警官,如同舞台演员般对着周遭围过来看热闹的绅士淑女们解释: 「抱歉惊动各位了。这小子在耶路克罗斯是个有名的坏蛋,怕他会做出什么好事而尾随之下,果然被本官逮着啦。」 在模范市民们来来往往的中央街一角,顿时聚集了大量围观群众。警官抢过卢卡右手抓着的一只看起来相当高级的钱包,像在做戏般对着群众高举。 「希望一分钟前跟这名少年相撞,这只钱包的主人有在诸位之中。」 当围观群众的视线聚集到钱包上的同时,一股惊讶的叫声响起。 「是我的钱包啊!!记得刚才好像有撞到谁……就是那孩子吗!?」 警官对着打扮得体的中年绅士微笑道: 「恕我失礼,能否请教你的大名呢?」 确认绅士的回答与钱包内的身份证一致后,警官将钱包归还主人,转头对卢卡一笑。 「卢卡·巴路克,以现行犯逮捕,关进多人牢房里四星期。你就好好在里面受前辈们照顾吧。」 手铐将卢卡的右腕与警官的左腕铐在一起。一阵恶寒窜上卢卡脊背,万万没想到自己竟被警官跟踪。但如今后悔也来不及了。希尔菲— 「喂、喂,拜托给我五分钟,我妹妹还在等我。」 「连讲话的态度都不懂是吗?五星期。」 当对象是贫民或流浪汉的场合,通常不会经由法庭判决,而由执法警官的个人判断来决定服役期间。 「求求您,请您给我一点,就一点和希尔菲解释的时间。五分、不,四分钟就好。她快死了,这样下去真的会死的。」 「等到了警局里再慢慢听你说,走吧。」 「等、等等!!求求您、拜托您等等。希尔菲还在等我,我把她放在路旁了呀!!」 决定出手扒窃是在一小时前,将还在不停颤抖的希尔菲用毛毯包着放在中央街路旁后才行动的。要是卢卡就这样被带进警局,希尔菲将会冻死路边。 古雷格森警官以极为满足的表情回应卢卡的苦苦哀求。 「没听到我说的话是不是?六星期。继续拖的话今天以内就会变半年了喔。」 卢卡哑口无言的表情让警官看得更愉悦了。就是有这种事,我才会一直干这份工作。欺负弱小真是棒透了,把嚣张的小鬼逼得泪流满面且推进绝望当中,实在最能让我感受到活着的喜悦。 「哪位行行好!!请帮我向一名裹着毛毯躺在贝林固街二区转角的女孩,说卢卡马上就回去,所以快点先回家!!别在那边等,回家乖乖等着,卢卡就会马上回去!!」 卢卡终于开始对着围观群众哭喊。然而绅士淑女们却只讶异地面面相觑,没有人实际付诸行动。 「吵死啦!」 警官一记右拳往卢卡肚子招呼。空腹遭到大人如此使劲殴打,使得卢卡直接往前一倒。 「好了,表演秀就到此落幕吧。请各位让个路,耶路克罗斯的凶恶罪犯要经过了,本官可不能害各位绅士淑女们沾到泥巴呀。」 将昏过去的卢卡小小的身体往肩上一扛,警官边想着接下来该怎么摧毁卢卡的心,边往麦格洛当警察局走去。 「求、求求您……!!您说什么我都愿意听……!请您让我回去找希尔菲,她生病了,我不在的话她会死的啊!!」 在古雷格森警官的勤务室内,卢卡可说完完全全五体投地跪在警官脚下,一把鼻涕一把眼泪地苦苦哀求。墙上的钟摆式时钟指着下午四点,距离把希尔菲放在路旁已经过了四小时半。 「喂喂喂卢卡,你是叫我纵容窃盗犯的意思?怎么可能嘛?从罪犯手中保护模范市民们可是我的工作。既然你知道自己干了坏事,就乖乖在多人牢房里待上七星期吧。」 牢房并非让罪犯改过自新的地方,而是处能合法将一无是处的贫民从这个世上抹煞的设施。十二岁的孩子若在粗暴的警卫及有气无处发泄的受刑犯包围下待上七星期,身体或心灵都绝对无法平安无事。 「我什么都做,请您别把我关进牢房!!没有我的话希尔菲会死的!!我什么都听您的,求求您别关我!!」 昨天那副嚣张的笑脸早已荡然无存,此时的卢卡也不去擦拭满脸鼻涕眼泪,抛弃一切面子及尊严对警官跪地求饶,就只差没舔起鞋子了。警官可说看得乐不可支,更加想羞辱他。 对了。 用一种至今从未试过的全新手法好好教训这个顽劣的死小鬼吧。 让整个世界化为这家伙的地狱。 想给他一种就像用棉花勒住脖子,活在 世上这件事本身形同缓缓侵蚀,直到死前都能不断持续的痛苦…… 「卢卡呀,我呢,也不是恶鬼。既然你说无论如何都想见妹妹,我倒也不是不能让你们相见。」 一在话中增添几分温情,卢卡那满是眼泪鼻涕的脸上顿时浮现小小希望。 「真、真的吗!?谢谢您!!真是太感谢您了!!」 卢卡仿佛像在膜拜圣人般趴在警官脚下不断嗑头。 「要我今天内放你走也是可以,但全看你的表现啦。刚才你说什么都听我的,这句话当真吧?」 卢卡愣愣张嘴抬头看着警官,接着用力点了两下头。 「什么我都做。只要能去找希尔菲,无论清理下水道或洗尸体我都乐意!!」 「这样啊,真有心呢,瞧我都被你感动啦。没办法,为了你着想,就不把你关进牢里了。不过你得接受其它惩罚。」 「好的!!」 对着二话不说答应的卢卡,警官这么说: 「你得在脸上刺青。」 卢卡的嘴再度愣愣地张开。 「就是杀人犯的证明啊,让谁一看都知道你是前科犯。」 看见卢卡没有反应,警官叹了口气。 「不愿意啊?我已经做了很大的让步啦。毕竟可是让你免除牢狱之灾,不做到这个份上,我的面子可挂不住呢。」 发现卢卡的手微微颤抖的警官在内心得意舔舌。这家伙怕了啊,虽然想想也不意外啦。要是在脸部刺上那种玩意,不只卢卡好不容易争取来的契约劳工工作会遭到开除,还不能去租新房间,甚至也不能找新工作,一生不可能正大光明地过生活。何况一名年仅十二岁的少年脸上被刺了象征「犯下杀人前科的罪犯」的证明实在太过异常,光走在路上都会遭人指指点点,或是被其他孩童扔石头吧。 活下去这件事本身将化为卢卡的地狱,同时对警官是至高无上的喜悦。 「你打算怎么办?你想进牢里蹲也是可以啦,快点决定喔,趁我还没改变主意前。」 卢卡的表情逐渐变得苍白,让警官知道他因为突然被迫面临过度庞大的人生转折点而不知所措。 是要舍弃自己的人生跑去找妹妹呢? 还是弃路旁的妹妹于不顾来保护自己的人生呢? 来吧臭小鬼,你要选择哪边? 「我愿意。」 卢卡颤抖着挤出这声回应。 「请您现在,就在这里让我刺青,然后求求您就这样放过我。」 双手仍贴在地板上的卢卡以不带迷惘的眼神抬头,直直看向警官这么说。虽然他装得一副不畏惧的模样,但警官清楚他连手指和脚趾都在颤抖。 哼哼哼,你这蠢货,为了那肮脏的妹妹连自己的人生都不要啦。 警官将这声嘲笑憋在喉中,装出一脸深思熟虑的表情。 「就算你说马上在这里刺,我还得去找刺青师来呀。你能等我一晚吗?」 「请马上开始刺!!全交给警官您处理!!等一个晚上希尔菲就没命了,求求您啊!!」 卢卡的哀号让警官可说是心满意足。很好很好,事情都照着我想的走。今天真是个美好的夜晚,等等去酒吧畅饮几杯麦酒吧。 「这样啊,既然你都说到这份上了,也没办法,就由我来帮你刺吧。记得只要用绣花针沾墨水就能刺了,我再怎么说都是外行人,多少会失手,你忍着点啊。毕竟我可是为了你着想,才用这点程度的刑罚放过你呀。」 翘腿躺在椅背上的警官答应下来。不过是偷了钱包,就能给这小子等同杀人罪的刑罚啊,不赖不赖—警官叫部下拿来绣花针,将针尖沾进墨水瓶中。 部下们掴住卢卡的肩膀,接着把他压到墙边。 颤抖的卢卡紧咬唇,以坚强的眼神看向警官。 警官则扬起不怀好意的笑容,将滴着墨水的绣花针凑近卢卡左眼下方。 瞧我给这小子刺个让所有人看了都厌恶的丑陋伤疤。看我用力刺、越深越好,刺个让这臭小鬼每次一照镜子就会想起我,而且一辈子无法消去的难看图案…… 卢卡忍住哀号。只有交涉时窝囊哭喊就够了,除此之外就算要他死,也绝不为了这种垃圾吭半声。 从左眼下方穿过鼻翼旁,再到嘴唇边。构成脸部的纤细肌肉纤维遭绣花针刺了又刺,皮开肉绽。警官再三重沾墨水,一次又一次用针尖深深刺进、翻搅卢卡的脸。 使尽浑身力气硬是克制住想要挥舞的手脚,嘴唇也咬得渗出血来强忍剧痛。 卢卡脑中只想着蜷缩在毛毯中,正在天寒地冻的街角等着自己回去的希尔菲。希尔菲在这股痛苦的尽头等着,只要再忍耐一下,就能回去找希尔菲了。 希尔菲,那边很冷对吧?你再稍微等我一下。虽然我搞砸了,只要这边结束后马上回去你那边喔。我只有你了。既没父母也没朋友,要是连你都失去,我活着还有什么意义啊?我真的好怕又变回自己一个人。所以我拜托你,千万别死啊,希尔菲…… 在那之后— 获释的卢卡一出麦格洛当警察局,便往中央街狂奔。 下午六点,位于西方天空较低位置的雾气已经散去,能见几许紫色余晖,以及踩着高跷替煤气灯点灯的灯夫。 冰寒空气不留情地刺进脸上伤口,但是疼痛早已无所谓,卢卡只顾全心全力往中央街奔驰。擦身而过的人们有时会以愣住的表情看卢卡的脸,但卢卡根本无心理会。 现在他满脑子只想着希尔菲。 卢卡边跑,边祈祷自己不会再度失去那小小的温暖、安稳的笑容、以及总是鼓励他,让他打起精神的温柔话语。 结果他花了将近四十分,才抵达贝林固街二区的转角。 大口喘气的卢卡在和七小时前相同的地方找到了整颗头都缩进毛毯内,躺在地上的小小身躯。 「希尔菲!!」 他简直像飞扑上去似地跪到由煤气灯的橘光照射出的湿寒路面上。结冻石砖的冰冷直接从膝盖渗入。 卢卡用双手抱起毛毯放到自己的膝盖上,接着打开如茧般紧闭的毛毯,以自己的双掌摸了希尔菲冰冷苍白的脸颊。 「希尔菲!!希尔菲!!」 希尔菲的表情动也不动。尽管用双掌不停磨蹭希尔菲的脸颊,已经覆上雪霜的眼皮仍没有张开的迹象。 抓起她无力下垂的小手一量,已没了脉搏。单耳贴上她平坦的胸口寻找心跳声,却同样听不到昨日为止都还听得见的生命脉动。 「希尔菲!!希尔菲!!」 无论再怎么呼喊,那副笑容也没有回来。 冰冷僵硬得形同冰袋的希尔菲就这样被卢卡抱在怀中。就算卢卡再怎么磨蹭、捏脸、甚至轻轻拍打,结冻的眼皮仍紧紧闭着。 「我不信!!我不信我不信我不信!!」 卢卡放声狂吼。路过的行人都停下步伐,看向这对诡异的兄妹。 只见卢卡抱起不动的希尔菲,背起她后再盖上毛毯。这里太冷所以才叫不醒,只要去到更暖和的地方,希尔菲就会醒过来了。 「那是怎样?已经死了吧?」「那孩子的脸是不是怪怪的呀?」「喂,那是刺青啊。」「是杀人犯会刺的刺青!那孩子杀了人啊……!!」 市民们交头接耳的声音传进卢卡耳中。 「滚开!!」 卢卡一露出凶狠面貌大吼,随即「呜哇!?」响起惨叫,人墙的一角出现缺口。卢卡就这样背着不动的希尔菲穿过人群。看着卢卡那形同恶魔之子的模样,人们议论纷纷。 「你这杀人犯!!」 不知是谁的辱骂从背后传来。都是刺青的错,害自己光是走在路上就会被人拿根本没犯的罪来指责。看来这些家伙净是些喜欢凑热闹的无聊人,只要一发现稍微吸引目光的东西便一窝蜂涌上,七嘴八舌地吵闹。想必脸上刺着杀人犯刺青的孩童很适合让这些人在酒吧、职场或家庭内当茶余饭后的话题。 随你们怎么说吧,反正我一点都不在意你们说什么。 「给我让路!!」 卢卡再次对着听到骚动聚集而来的群众放声咆啸。这些人一看到卢卡的脸马上倒抽一口气往后退开,让卢卡如同分海的圣人般拨开人群,扬长而去。 走出中央街,朝麦格洛当前进。 无论过了多久,走了多远,仍感受不到背上希尔菲的温暖。周遭寒气直接渗透进希尔菲,让她随着时间越来越冷。希尔菲如此冰冷的话,我今晚该如何替自己取暖啊? 回到废料堆积场后,将希 尔菲的身体放到平时的位置躺下。 一用火点亮蜡烛,她苍白的脸浮现在黑暗之中。再度确认妹妹没有脉搏与心跳的卢卡替冰冷的身体盖上毛毯,并伸手摸她的额头。 只要在这里取暖一个晚上,或许明天她就会醒来,然后露出平时的温柔微笑对我说早安了。 如此坚信的卢卡一如往常抱着希尔菲入眠。熟悉的温暖却不复存在。 隔天早上。 卢卡从废弃材料堆中找出铲子,和依然冰冷的希尔菲一起绑到背上。接着将向杰弥尼借来的一本战记和字典、打火石及杯子装到一只小麻袋内。 走出仓库时,卢卡回头一望。微微射入的晨光照出杂乱堆砌的零件山。 从认识希尔菲后的三年来,一直共同生活的空间。 「再见啦。」 明明没有任何人,卢卡仍如此打了招呼,接着头也不回地离开了这个家。 卢卡背着全身苍白的希尔菲走在蓝雾之中。与早起的叫卖商去进货的路线成反方向,往郊外走去。 走了约莫三十分钟,来到了拉兰帝亚的城门。当卢卡一秀出特别身份证,职员一脸嫌麻烦的表情瞥了卢卡脸上的刺青及背上的希尔菲,也没多问什么就放他通过了。看来虽然职员有义务阻挡一些麻烦人物进入城内,但要出城的话就不成问题吧。卢卡抬起头来,望向无边无际的草原起伏和远处模糊不清的山脉。就挑那座山吧。 时值正午左右,卢卡在山里发现一处视线良好的地方。包覆着大片山地的树林到此中断,被城墙包围的拉兰帝亚则已远得看不清。艳阳高照,若是没有云的日子,想必阳光从日出到日落都能照到此地。 卢卡先让希尔菲躺下,接着拿铲子挖起地面,就这样花了一小时以上专心地把较软的土深深挖开。 当挖得够深后,把冰冷的希尔菲抱进土穴中躺下,再拿沿途摘来的野花洒在她娇小的身躯上,最后将她苍白的面容深深烙印进眼里,才动铲挖土掩盖上去。 为了不忘记地点而高高堆起土堆,找了块大小适宜的石头代替墓碑插上。然后走遍周遭摘来新鲜野花供在墓前,跪地开始祈祷。 「对不起啊,希尔菲。」 卢卡边祈祷边道歉,一直以来强忍的泪水终于溃堤。 「什么都没能帮你做,对不起,原谅我吧。」 一把鼻涕一把眼泪的卢卡边哭边道歉。 「只因为我笨、我穷、我一无所有才害死了你。真没用啊,什么都办不到,真的无可救药对吧。」 边狠狠责备自己,卢卡哭得泣不成声。 「我这么逊真是抱歉啊,不过我只哭这最后一次,以后绝不会再哭了。」 卢卡边发誓,边将自己心中残存的弱小全数挤出来化为泪水,持续哭了好一阵子。 我要在这里舍弃弱小,变得强大。所以在这里最后一次,把孬弱至极的自己都展露无遗吧。 尽情哭够之后,卢卡以膝撑地,站起身来。 接着瞪向远方的拉兰帝亚。 『去找vivine。』 从风中传来希尔菲的声音。 『找到vivi的话,就能改变世界喔。』 卢卡从口袋中取出希尔菲的吊坠—刻有「正教十字」的蓝石放在掌上。 『弱小、贫穷、身份低微的人不再遭受践踏的世界,得靠哥哥你来改变喔。』 『答应我,会去找出vivine,让这个世界变好。』 简直就像希尔菲人正在这里,并从卢卡身旁如此低语一般。 抬头仰望蓝天,一片不同于从麦格洛当仰望时烟雾弥漫的阴天,而是万里无云,名符其实的蔚蓝天际。 卢卡将吊坠戴到脖子上,握住蓝石。据说vivine的右手背上有着这颗与蓝石相同的「炽天使的纹章」。 「我会去的,希尔菲,去找出vivine。」 一这么回答,蓝天中浮现了希尔菲的笑脸。 让卢卡胸口一揪。 「毕竟我什么都没能替你做到,至少得帮你完成这点事才行呢。」 能改变世界—虽然希尔菲这么说,但我并不会想去改变那种玩意,只要找出vivine就够了。既然是不奢求住正常房间、睡有床垫的床、喝里头有蔬菜的汤的希尔菲最后所希望的一件事,我非得代替她实现,来回报她所带给我的幸福。 「我答应你,一定会带着vivine回到这里。虽然在那之前你可能会寂寞,但希望你在这里等我。」 一章 罪人 当雾一散开,对面丘陵的斜面一带上布满了敌军步兵。 水平距离约相距七百公尺左右,堤拉诺勒慈善同盟军一身鲜红的军服在绿色草原中格外显眼。 前锋是一台带着二十名随伴步兵的机兵,在后方则有将近一千名步兵以井然有序的步伐朝着这边—身着深蓝军服的加门帝亚王国掷弹步兵第六连前进。 遭受雾气影响,使得我方完全没注意到对方的逼近。加上我方打从一小时前就在山地的斜面待机,对方应该已掌握我方存在。 我方的战列步兵阵中传出咋舌声与哀号声。一名站在队列后方的中士以一脸凶神恶煞的模样拍打部下们的背。 「中大奖啦家伙们!太好啦,好好赚个够啊!!」 单手提着附带刺刀的卡斯柯特枪,排在阵中的士兵们个个愁眉苦脸。两小时开战前,左翼方面明明还没有多少敌人,看样子是躲在丘陵另一侧的斜面。 「该死!抽到烂签啦。连大炮都没有还叫我们去和机兵厮杀吗?」 我方的抱怨声从横队的缝隙间传出。机兵已逼近到肉眼可看清其持有装备的距离。体长约五公尺半,全身包覆着与堤拉诺勒军的军服同样鲜红的合金装甲,以双手拿着一把十字戟,并没持盾牌。外形类似陶偶的头部,像是在威吓我方剧烈晃动的肩膀,加上六轴的双脚—是下级三队「大天使<archangel>级」海沃尔型机兵。为了遮掩背部机舱而穿着披风,随着索玛引擎的轰然巨响冲下斜面,准备踏入我方待命的山坡。对方的驾驶员知道我方没有野战炮,肯定正得意地舔舌贼笑吧。二十名敌军随伴步兵也以熟练的动作在机兵周遭散开,朝全方面摆出警戒架势支援。从毫不胆怯的动作看来,可以得知他们是群相当熟练的士兵。 史提法诺历一七八九年,四月二日,加门帝亚王国领地北方,达司·佛罗列斯平原— 「放下背囊!!」 位于队列最前方的连长一声令下,再由三名中士纷纷复诵命令,六百名我军士兵便将背囊一齐放至地面。此时敌我相距约五百公尺。 「前进!!」 连长发号施令的同时,三列横阵整齐划一地走下斜坡,从上方迎击爬上斜坡的敌军。 「别怕!局势是占高处的我们有利!!」 当中士的怒吼声再度从背后响起时,「咻嗡!」一声不吉的呼啸声跟着传来。所有士兵都清楚这是什么声音。当六百人一齐缩起头的同时,炮弹不偏不倚砸到队列正中央。不幸遭受直击的三名士兵瞬间被炸飞,血、尘土及军服碎布随之扬起。尽管如此,队列仍未停止前进。 「补上队列空缺!!」 中士大声喝斥,阵亡的三名士兵产生的空位随即由左右士兵填补。接着,又有两发炮弹命中肃然前行的队列,刹那间飞砂走石,直到刚才还在旁边的士兵一不见人影,就会有人补上。 其实所有士兵们无不想拔腿逃跑,但若此时临阵脱逃,将会受到后方的自军骑枪兵追杀。虽说前进后退都难逃一死,如今仍是后方的我军比较可怕。这正是这些士兵朝着前方的敌人,身穿鲜红军服的堤拉诺勒慈善同盟军前进的唯一理由。 机兵举起了戟。现在我军只能在没有炮击支援的状况下,和这台拥有三千八百马力的活动铁块交战。就算想无视直接从旁通过,攻击后方的敌步兵部队,也会导致我军后方遭机兵夹击。 「你们知道吧,瞄准膝盖部位打就对啦!!别站到正面,从旁边绕再进攻!!」 中士大声吼出对机兵战的基础。 与机兵相距已不到百米。 在阵列前方的连长拔出刺刀往前举,高吼: 「突击!!」 围绕在六百名步兵四方的士官们大声复诵,士兵们便带着宛如天摇地动般的嘶吼声一齐发动突击。 踢起尘土,平举刺刀向前,身着深蓝军服的六百名步兵发出野兽的咆啸往敌军冲锋。 身着鲜红军服的敌军随伴步兵冲到前方,将抛掷弹—用手丢掷的炸弹—点火后一扔,我方前锋便随着爆炸倒下。同时敌方的机兵也高举双手握着的十字戟,静待我方发动攻势。 当蓝红两军剧烈交锋的瞬间,伴随全身合金装甲发出的倾轧声,我军有十几名步兵如纸片人般遭到吹飞。紧接着,机兵又以脚对趴到地面闪过十字戟攻击的步兵发动攻击。人高马大的士兵简直宛如破掉的水球般高高弹到空中,整队步兵阵顿时大乱。 「瞄准膝盖!破坏它的关节!!」 中士一声令下,一群勇敢的士兵们靠近机兵,用大锤猛敲膝关节。然而,想要追上机兵不断移动的脚实为困难,难以将其破坏。拖拖拉拉的过程中,不只遭到散开的敌军随伴步兵用抛掷弹轰炸,也惨遭机兵挥戟扫倒。 机兵后方还有一千名敌军步兵正浩浩荡荡往这里逼近。机兵已充分达成它身为前锋扰乱我方队列的职责,一旦我方花越多时间对付机兵,胜算也会越来越低。 「别管膝盖,先想办法处理掉护卫的步兵!!」「不对,瞄准右膝!只差一下右膝就坏啦!!」「先用大锤往左膝敲!攻击右边也没用啊!!」 受到战场上剑拔弩张的气氛影响,中士及连长、上士们之间互相发出了南辕北辙的命令。使得如无头苍蝇般东奔西跑的加门帝亚军士兵们不是被机兵扫飞,就是遭受灵活动作的敌军随伴步兵丢的抛掷弹或枪炮洗礼,一一倒下。 鲜红的堤拉诺勒军军服已逼近到水平距离三百公尺的位置。等到距离低于人类能全速奔跑的平均距离,也就是一百公尺左右,敌军即将发动突击。 这下输定了呢。好啦,是时候该逃了吧。只要现在所有人一齐逃跑,我军的骑枪兵也不会追上来吧。为了王侯贵族牺牲仅有一条的宝贵性命实在愚蠢至极。 就在如此念头即将在加门帝亚军中扩散开来的当下— 只见一道黑影纵身一跃,紧抓住机兵的斗篷后,竟直接往上攀爬,松开接合具,使得碍事的斗篷被剥了下来,露出背部的机舱。 黑影接着用刺刀前端捅进舱门的缝隙,为了破坏门锁而将身体吊在卡斯柯特枪上施加重量。 「哦哦!!」「那家伙是怎样,太厉害了吧?难道是想直接抢过来!?」 我军响起鼓噪声。机兵的驾驶员似乎也明白被人缠上,不断左右甩动机身想把人甩下去。然而这名勇敢的士兵紧紧咬牙苦撑着,死不放开抓在卡斯柯特枪上的双手。 他的左眼下方有一道宛如闪电般弯曲的刺青。 「又是卢卡!那家伙什么都偷耶!!」 「干得好卢卡!上!绝对别松手啊!!」 在我方士兵的声援下,十七岁的卢卡·巴路克确认双手的手感。 —才不用破坏膝盖,瞧我把这玩意毫发无伤抢过来。 —这玩意是我的东西。 下定决心后,卢卡大幅晃动身体,对枪柄施加更多体重。 随着「啪喀!」一声低沉声音响起,刺刀应声断裂,但熔接在舱门的锁仍未损坏。假如是偷懒的工匠所熔接的成品,应该能很轻松破坏,不过看来这里的锁大概出于认真的工匠之手。该死!我才不会放弃!卢卡牙一咬,以右手抓住背部的插旗处。再用另一只手从同袍手中接过新的卡斯柯特枪。接着用右眼观察机兵的动作,另一只眼则看向敌方的随伴步兵。可以看见发现卢卡缠在机兵上的红色军服阵中开始蠢动。随伴步兵的工作就是狙击那些缠绕在机兵周围的敌兵,而如果现在被从那里开枪狙击,卢卡可就头痛了。 「我这里还行!帮我想办法解决步兵!!」 卢卡一对我军大吼,马上有数名士兵「喔喔!」高声呼应,开始驱赶在兵群周遭蠢蠢欲动的敌军随伴步兵。另一头,共计一千名的敌军即将进入突击范围。希望能在那些家伙们来之前抢下这玩意。 —瞧我将它抢过来,好好大赚一票。 尽管第二把刺刀也断裂,卢卡仍不放弃,单手抓在机兵背部的插旗处,将第三把刺刀插进舱门的缝隙间。 「别乱动,乖乖变成我的东西啦你这浑球!!」 边怒吼边单手抓住斗篷接合具,再狠狠朝卡斯柯特枪的枪柄踢出右脚后,响起第三次断裂声,断开的刺刀与舱门锁的熔接处一同弹飞出去。 驾驶舱终于打开了。 哦哦哦!我军阵中响起欢呼声。 卢卡对 着外露的驾驶座大吼: 「别关掉引擎,我不会杀你,给我跳下去。各位,别杀了这家伙!」 隔着椅背以恐惧的表情转过头来的驾驶员松开安全带,双手轻轻平举至两耳旁,从敞开的驾驶舱门往离四公尺的地面跳下。 —俘虏成功! 弄到一台无伤的机兵了,是我的功劳!卢卡克制涌上心头的喜悦,赶在遭其他人抢夺前跳进驾驶座。 好久没驾驶机兵了,而且还是头一次搭的海沃尔型。不过引擎还在发动中,因此只要用双脚操纵左右踏板,再用双手操纵左右两支操纵杆即可。 「帮我插上旗子,旗子!!」 将双脚放到踏板上,绑上驾驶座的安全带后,卢卡转头朝大大敞开的舱门放声大吼。确认成功俘虏机兵的上士抬头看向卢卡,大声吼回去: 「干得好啊卢卡!不过那是下级机兵喔,你没问题吧!?」 「没问题,我有操纵过!请将旗子插上后远离我!!」 虽然他根本不算有经验,总之先随口应付后,一名士兵爬到背上,在插旗处插上了摩甘军团的旗帜,并将绳索丢了进来,这下被误认为敌军的危险就少了一点。虽然很想当场用蓝色涂料泼洒机身,但现在没时间悠悠哉哉了。 将绳索穿过接合处的孔,绑上驾驶座,才总算得以关上舱门的瞬间,近距离突然传来剧烈吼声。 看样子是敌军千名士兵发动了突击。当卢卡做好准备,连长却一脸慌张地跑到机兵脚边,放声大喊: 「涂料颜色还是红色,这样会违反协约啊!你别参加战斗,退到后方看着!」 事到如今才这么说也让人困扰,敌军都已经开始突击了。要是在这种时候放弃战斗,就没有俘虏机兵的意义了。 —当作没听到吧。 —反正已经插上我军军团的旗帜,没问题的。 卢卡马上做出判断,押下左方操纵杆,同时后拉右方操纵杆。只闻索玛引擎发出咆啸,机兵往右一转正面向敌。光是这样原地踏个步,从操纵杆就能感受出跟城镇工厂用的机兵完全不能比的重量感及引擎马力。 同时,阵阵更剧烈的嘶吼在驾驶舱内部造成回音。从狭窄的观察窗看见敌我双方展开混战,尽管视野之狭隘让卢卡很头痛,但要是这扇窗开得太大,被敌兵用卡斯柯特枪刺进来开枪射击的话,自己就会死在疯狂弹跳的子弹之下。而加上由钢丝制的网窗上沾了尘土,益发遮住原本就狭隘的视野。 由于会把敌军和我军一起击飞,在混战时无法使用机兵。若不移动到只有敌军的场所,机兵就成了一台块头比较大的玩偶。 卢卡操纵脚踏板开始在战场上行走。撼动脏腑的上下震动着实令人怀念,真庆幸自己在开战前没有吃东西。假如有吃的话,恐怕走个四步就已吐得整个驾驶座都是了。 在双方激烈混战中,他就这样不顾敌我跨了过去。 敌军不知是没发现这台海沃尔型机兵已遭俘虏,或是对涂装明明为同盟军的红色,却插着蓝色军团旗帜感到困惑,没有人缠上来,而只是一脸讶异地让路给卢卡过。 我也真够卑鄙的呢。卢卡边自嘲,边悠悠哉哉绕到敌军后方,接着才终于高高举起十字戟,毫不犹豫对着鲜红军服集团用力横扫。 四、五名士兵瞬间被扫得稀巴烂,敌军阵中顿时陷入大混乱。卢卡接下来更踏进敌军正中央,毫不留情地挥舞起长五公尺,重五百二十公斤的大戟。队列眨眼间支离破碎,惨叫及怒骂声在驾驶舱内回响。 「这家伙是敌人!被王国兵占据啦!!」「太卑鄙了!涂装还是红色的啊!!你这是违反协约,去重涂颜色再回到战场上!!」 听到敌军士官如此谴责,卢卡在心中咒骂回去。 抱歉喔,那都是你们贵族擅自决定的战争规则,我只晓得贫民窟打架的方法。总归一句话,谁叫你们活该被我骗。 「卑鄙小人!!把他抓出来大卸八块!!」 有人对毫无顾忌在敌军正中央挥舞大戟的卢卡投以如此叫骂。毕竟再怎么顽强的步兵阵,遭到机兵侵入仍是束手无策。 深蓝军服的王国军趁势追击,鲜红的慈善同盟军无法从混乱中重整态势,也没有如同刚才的卢卡般勇敢的士兵,不一会就不受士官指挥,开始溃逃。 望着同盟军士兵逃离的背影,卢卡总算松了口气。 我军齐声欢呼围住卢卡,纷纷对这名今日的英雄出言赞赏。 「干得好啊卢卡,大功一件!今天真够走运啊你!!」 那名卢卡熟悉的上士一改平时的严肃表情,笑容满面地举双手对卢卡挥舞。多亏了卢卡的活跃才让大量我军得救,赞扬之声自是不绝于耳。 然而卢卡却从观察窗望着完全不同的景象。 确认无误之后,他打开舱门报告起自己所见之物: 「北方还有一大票敌军,大概正朝司令部而去喔!」 由于驾驶座离地面有四公尺高,因此能将机兵当成瞭望台。假如走在地上便发现不到,不过目前卢卡能看到在地脊—由平地上的小丘陵连绵而成的地形—的另一头,水平距离约莫一点五公里处的小路间移动的大军。我军在机兵上架设梯子后,连长爬上梯子,单眼透过望远镜确认卢卡报告的内容。 「……步兵和骑兵的混合阵形……为数将近一万,是敌军主力部队。侧面门户洞开……!」 在一旁的上士也从驾驶舱入口探出身体,同样单眼用望远镜观察。 「呜哇,这可真壮观啊,根本在说『欢迎进攻』引诱我们嘛!」 「大概是没注意到侧翼已经溃散,不晓得我们就在这里。这下能成!从这个位置进攻就能一举歼灭他们!!」 我军中传出惊叹。看样子,士兵们眼前已经浮现出通往名声与战利品的康庄大道。上士可说是眉开眼笑,单手摸起卢卡的头。 「瞧你做了什么好事啊小鬼!!该死!今天真的走运啦!!家伙们振作!这场仗打完包你们荷包满满呀!!」 士兵们顿时欢声雷动,因为立下决定性战功的部队将能获得一大笔奖金。看样子多亏了卢卡,他们抽中了上上签。等到这场战斗结束后,就能跑到从军商人开的市场中尽情享受美酒、美食及美女了。爬下梯子后,连长对上士及三名中士下令: 「成三列纵阵!!朝位于北方之敌主力部队侧面展开突击!」 受命的中士们即刻让六百名士兵排成纵队,将前端转向敌军侧翼。所谓的军队通常以能对前方发挥攻击效力的阵形排列,一旦从旁受袭,将无法发挥团队应对能力。如今胜利女神完全是朝加门帝亚王国军这边微笑。 「边躲藏在地脊间,边接近敌军!快步向前!走!!」 一声号令,士兵们奋勇沿着地脊间开始行军。虽然刚才是在视野良好的广大平原上进行战斗,但若像这样巧妙利用地脊、森林及长满作物的田,水路、绿篱和灌木丛,小河、堤防或凹陷的小径等地形,就有办法接近到极近距离仍不被敌军发现。 连长接着抬头看向仍坐在机兵驾驶舱内的卢卡,下达指令。 「你在后方待命,不能让你驾驶这种涂装的机兵出战。这类形同穿着敌军军服从背后射击敌军的行径,将有损王的名誉。」 卢卡虽听得哑口无言,仍回以听命的答复。 「我会先派轻骑兵回去报信,包含俘虏机兵一事在内,你就回司令部报告去吧。想必等会慈善同盟军就会派人前来抗议我军违反条约了,刚才我可什么都没看到,你自己回去解释吧,以上。」 连长冷冷说完,便叫来一名传令官先行回司令部报告现况。当他谨慎处理完这起麻烦事后,也不再回头看卢卡一眼,就这样回自己的部队去了。 由于海沃尔型机体高大,头部超过地脊高度,不适合从事隐密行军,就算跟上去也会害我军因此被敌军察觉。现在确实只能照着连长指示,静静待在后方观战。只要赢下这场会战,也将决定持续了一个月以上的「第七次堤拉诺勒战役」的趋势吧。 卢卡于是按照连长指示,驾驶海沃尔型朝司令部走去。边走边祈祷传令官有好好先抵达司令部报信,不然这台机兵的涂装很可能会遭受我军炮兵队的猛轰。 边踩出低沉脚步声缓慢前行,卢卡再度深刻对机兵操纵性之差感到傻眼。甚至开始对将如此像玩具般幼稚的兵器「赏赐」下 来的伊甸人感到满肚子火。 —再说了,为何要特意做成双脚直立步行? 事到如今,反倒想问起这个最根本的质疑。 只要双脚站立步行就可能跌倒,一跌倒就会惨遭敌军步兵蜂拥而上撬开驾驶舱,眨眼间沦为俘虏。 明明不站立就不会有跌倒的危险,为何偏偏要设计成站立式?不管是设计的人、投资的人或是制作的人,所有人通通不正常吧。 在战场上与其双脚站立步行,不如四脚爬行前进。既能降低跌倒的危险,也不引人耳目,就算膝盖损坏也能继续前进。缺点只有一项,看起来很丑,如此而已。 何况— 由于双脚站立的缘故,使得机兵一旦拿起大炮发射就会倾倒。双臂也做不出和人类一样圆滑的动作,因此无法自行装填弹药。再加上不能搭载枪炮类兵器,在战场上只能靠剑、长枪或拳头直接殴打。 既然有能让如此庞然大物的铁块步行的技术,在搭载大炮的货台上添加车轮再靠引擎驱动这种做法不只较稳定,也不显眼,开发起来更是简单才对。然而伊甸人却故意将加上了多余四肢的机兵便宜「赏赐」到地上。 其它先进兵器虽然也能在「型录<catlog>」上找到,和机兵比起来需要非常多的「gp<grace point>」。例如曾听说光是一颗不需点火的计时制小型抛掷弹—伊甸人称为「手榴弹」—换算下来就几乎等同三台下级机兵。 所谓的「gp制度」,是种能交换伊甸「尖端兵器<ark>」的特典奖励制度。 为何伊甸要对地上施行这种奖励制度的理由完全不明。 一旦在激烈攻防、戏剧性发展或大规模的战争中获胜,伊甸评议会就会派使者去见地上世界的国家元首,根据评审员的「满意度」来「赏赐」gp,宛如天神对地上人类施加恩惠一样。而地上人类们则能从「型录」上的「尖端兵器」列表挑选想要的兵器,用过往储存的gp进行交换。 完全搞不懂伊甸这么做有什么好处。 然而就算搞不清楚意义何在,成本毕竟是零,因此绝大多数的君王都将储存的gp换成机兵投入战局。尽管使用性差,靠着索玛引擎驱动的铁块在以单发发射的卡斯柯特枪及铁甲骑兵、用马拖拉的野战炮为主力的战场上,确实是领先了好几世代的尖端兵器。使得机兵逐渐成为只要运用得宜,就能决定战局情势的兵种。就算这种兵器有着双脚步行这个形同故意创造出的缺陷,仍比起如今恩宠大地上所使用的兵器好上太多。以上就是君王们对于机兵的评价。 总结来说,现在卢卡眼前看到的是交杂了步兵、骑兵、炮兵加上伊甸人的「幼稚玩具」这些新旧兵种所呈现的异形战场。 —唉,既然是伊甸人要那么做,那也没办法了呢。 卢卡与地上所有人类相同,都怀有一种近似放弃的观念,因此决定不再多加思考。就算去认真思考住在被称为「伊甸峭壁」,高达三千公尺的高耸峭壁上的伊甸人脑中那些天马行空的想法,也只会害自己的脑袋陷入异常。还是来想点开心的事吧,今天立了大战功,肯定能噱到一笔丰厚的报酬吧。 —好,究竟能拿到多少呢? 等到这场战役结束,拿到充足的酬劳后,看要去哪个城镇找书店吧。还有好多想看的书,例如哈米尔卡的战记、葛斯塔夫·阿道夫森的国民军论、数学、弹道学、地政学等等参考书……想着从书页中涌出的知识洪水,卢卡陶醉地从狭窄观察窗望向被切成四方形的蓝天。赶快结束这种战争,拿到钱去买整麻袋的书,继续自己的旅程。 没错,我还得找到vivine才行。 如今之所以在此做这种事,也是为了赚取旅程所需的费用。虽然因为脸上的刺青无法做正常工作,到了军队中就不罕见。我要靠军队赚钱巡回世界,完成与希尔菲的约定…… 别说报酬了,感觉还可能被关进惩戒房呢。 卢卡正稍息站得直挺挺的,双手放至后腰际,视线微微往斜上看着司令部所在的一栋农庄会客室的天花板栋梁。窗外已是一片漆黑,在今日会战中拿下压倒性胜利而兴奋庆祝的亲卫军团士兵们饮酒作乐的喧噪声都传到这里来了。 卢卡眼前是公主亲卫军团的队长,伊西德罗伯爵一脸严肃地将上半身靠在沙发背上。他戴着一顶卷毛假发,身穿蓝色加门帝亚王国军军服配上一颗红星肩章,胸前则能看见绣金边的史提法诺十字勋章。这名从臃肿脸庞、鲔鱼肚甚至呼吸中都散发出讨人厌壮年贵族气息的伯爵,一脸麻烦地接着说: 「刚才慈善同盟军派来使者呀,说我军严重违反了条约,可是气得脸红脖子粗呢。原来听说是我军有位勇者俘虏了机兵后,竟然直接冲进对方阵中耀武扬威啊。」 「我俘虏机兵时敌方已展开突—」 「别打断老夫的话。听说那位勇者真是聪明狡狯,佯装成同盟军悠悠哉哉绕到他们后方,更无耻地冷不防挥起戟来呀。老夫实在不敢相信我军中会有如此败类,难不成你就是那个败类呀?」 依然抬头看着梁柱的卢卡开口回答: 「当时我已换上我军的军团旗,是没有注意到机兵遭俘虏的敌方失误。」 「就算军团旗是蓝色,只要机身涂装仍是红色就无法辨识出敌我。老夫一想到若遭敌军以同样手段对待就不寒而栗呐。战场上也得讲究所谓的骑士道,就算穿上敌军军服从后方出奇不意偷袭取胜,又怎能称得上是名誉的胜利呢。」 伊西德罗伯爵加重语气,眼神深处充满愤怒。 去你的—本想咋舌的卢卡硬是忍了下来。听你在说什么蠢话,要是为了王的名誉而遵守啥鬼骑士道,我们这支军队的所有士兵早就没命啦。 错全怪失误遭俘的敌军,以及没有注意到机兵被俘虏的敌将。 愚蠢之人终将丧命,弱小的、上当受骗的家伙也难逃一死。 只有努力维持强大、聪明,不被其他人超越、总是留心警戒的家伙才得以存活。这就是贫民街,我生活至今的世界的规则。 「我的目的只是想拯救我军。」 卢卡只回了这句话。 「你这样只会害加门帝亚王的品格遭人怀疑啊,前科犯。这把年纪就犯下杀人罪真了不得啊,看样子天生就是个败类呢。」 用看着秽物的眼神批评卢卡的刺青后,伊西德罗伯爵点燃雪茄。 「那台海沃尔会还给慈善同盟。等到签订停战协议后,由慈善同盟方决定你的处置,以上。退下吧。」 喂喂喂,不是吧。 这岂不是判我死刑吗? 「阁下,我自认对今日的胜利有所贡献。因为我俘虏了海沃尔,左翼才能获胜,进而发现敌军主力,促使我军成功从旁打击。若我没做这些事,想必左翼早已坏灭,我军司令部也将从旁遭受敌袭。」 卢卡拼命为自己辩护,但伯爵并不理会。 「若你遵循骑士道,的确是值得骄傲的成果呢,不过你却明显违反了协约。很可惜,老夫无法救你,至少死要死得堂堂正正,别让国王丢脸啦。」 你这蠢货,别说得一脸得意可以吗? 「蠢……阁下!我为了我军死命奋战!要是我当时夺下机兵就退到后方,我军的死伤肯定更为惨重!别说是左翼部队,或许连亲卫军团都无法平安无事,导致数千人伤亡!明明我拼命拯救了大量我军,您却要将我送去处刑吗!」 「没错,因为你违反了协约啊。以上。」 卢卡哑口无言,无法继续回话。压抑怒气,掩盖肚中怒火,绞尽全力冷静下来且再三思考后,才尽可能地以平静的口吻开口问: 「阁下,请问您懂战争和运动之间的差别吗?」 本来心想自己说话已经够客气了,结果还是不禁说出相当不敬的话。然而他再也压抑不住已出口的思绪。 「违反与对方的协约?这是击剑比赛吗?明明是在战争,为何得遵守什么规定?」 这次换成伊西德罗伯爵愣愣张嘴,而卢卡仍没有停下来: 「如果对方指责我们违反规则,那不是该打到对方再也站不起来,再将对我方有利的规则强塞进对方口中就没问题了吗?既然都花了大笔钱财战争,就该把对方痛扁到无法抗议,等战争结束后再来抹消对我方不利的事实啊。」 大概是万万没想到 会遭一名步兵,而且还是年仅十七岁的少年指点政治吧,只见伯爵的嘴越张越大,丝毫没有合拢的迹象。 卢卡皱起眉头,以活像教导脑袋不灵光的小孩的口吻请求: 「阁下,拜托您认真、全心全力地动用一切手段来战争好吗。」 这时伯爵的嘴终于像是即将要挑战大块肥肉般大大张开。 「总觉得听阁下您说话,跟在听击剑比赛似的,毫无紧张感啊。就算把话说得再怎么好听,这仍然是场厮杀,当然不该去管什么规则,放手去干才对啊。把对手打到踹到吭不出声,要是逃跑就派骑兵堵住退路,把他们逼到无路可逃的地方包围起来,一个不留地送去那个世界。最后等到再也没人搬出那啥协约后,再来装成大善人宣扬骑士道不就好了?至于国王的名誉,往后想叫传记作家怎么捏造都不成问题啊。」 一口气将想说的话说完后,发现会客室内充斥着一股又长又强烈,令人喘不过气、难以言喻的沉默,卢卡才感到后悔。 搞砸了。 这下不妙啊。 原本脸色铁青的伯爵脸上恢复血色,看来话已听进耳中了。 「……这是对将领的侮辱罪,给老夫把这家伙抓起来。」 在房间外待命的两名卫兵进入会客室,架住卢卡的双臂。 「这家伙是恶魔的使者。想法根本不正常。将海沃尔和这家伙交给慈善同盟,展现我方的诚意。」 从原本看秽物的眼神转变为面对可憎之物的眼神,伊西德罗伯爵接着说: 「……该死的恶魔,是从犹大环混进来的吗?竟然想包围敌人赶尽杀绝……我等是文明人,不像你们这些未开化的野蛮人。别把你们肮脏龌龊的观念带进这里。」 唉,对伟大的伯爵大人说这种话,情况果然会变成这样呢。 然后我成了恶魔是吗。或许你说得对吧,不过— 「战争不就是恶魔做的事吗?不管是指挥官、士兵还是国王陛下,参与战争的所有人都是杀人犯啦,还装什么文明人啊?就是你们这种挑起战争还自以为好人的人最恶劣啦。」 看来自己和这个伯爵彻底合不来,每句话都忍不住反驳了。反正横竖都是死,干脆把想说的话说一说再死吧。 「还谈什么骑士道啊。与其装成圣人让战争一直拖下去,还不如出现个魔王破坏一切来终结战争好上太多。就是因为连这点事都不懂,你们这些贵族才活该一辈子当伊甸的奴隶啦。」 抱歉啊希尔菲,我虽然已经很努力了,没想到竟然会搞成这种结局。 真的很没用耶我。 只见伊西德罗伯爵的太阳穴浮现青筋,整张脸越涨越红,最后活像怪鸟般张开血盆大口。 「你的主张值得一闻。」 一股如银铃般的声音传进卢卡耳中。 「把这家伙的手脚斩下来!!」 紧接着伊西德罗伯爵的怒吼声响遍会客室内。 不知何时,一名少女走到伯爵与卢卡之间。 说时迟那时快— 二章 王族 接下来该怎么办才好啊…… 身体被固定在头部驾驶座上的雅思缇以活像死鱼的眼神注视着头部观察窗外。 四人搭乘的贝葛带领三百名随伴步兵,途中数次受到敌方追击仍想办法度过危机,偏离北恩大街道南下进入森林。太阳已逐渐西沉,倘若等到完全下山,就非得随地找个地方扎营。 雅思缇感触良多地回想今日发生的事。 事情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一切都怪米迦勒不好。 不过是台机兵,竟然完全不听我的命令大闹特闹,还投出剑让飞行战舰严重受损,害得自己回不了伊甸。原本已说过若无法顺利驾驶就会被杀死,现在何止顺不顺利,还差点害我军舰队全军覆没,要是回伊甸的话被活活烧死都不奇怪。 无处可回了。 由于是人造人,没有兄弟姐妹。 由于刚出生,也没有任何朋友。 从乐园坠落到这个世界,孤单一人。 老实说,我不安得受不了。不过不幸中的大幸,就是认识了公主大人。第一次碰面的法妮雅不知为何爽快接纳了我。虽然我猜她背后肯定在打什么主意,但总比被烧死来得好。想办法拉拢公主,以确保近期能有安全的栖身处吧。 为了拉拢公主,最好协助他们撤军。 即使现在因为身体动弹不得派不上用场,只要摄取能量就能恢复。恢复后若能帅气保护公主平安回首都的话,公主肯定会马上看中我。为了这个目的,我得快恢复才行。 魔女安娜塔希亚说了,这副肉体虽能将远高于人类的能量压缩集中于一点再释放,疲劳也会随后一起袭来,必须经过充分休息与进食才能恢复。而正如她所言,我被米迦勒抛出来以后身体便动弹不得,肚子也一直很饿。 「我肚子好饿喔~~……」 雅思缇喊出打从开始撤退后不知第几次的抱怨。 然而机舱内没人有所反应,连在雅思缇下方的卢卡都一脸事不关己。 雅思缇瞪了卢卡后脑勺。 —这个野蛮人肯定也有什么不可告人的事。 被抛出来的前一刻,米迦勒所说的话。 『若意图驾驭我,就带vivine来吧。』 『若能找到vivine,我就接纳你吧。』 vivine到底是谁?这个质问没能得到答案。 然后这个野蛮人一见到我,也问了vivine的事。当我反问他,他又马上闭嘴不说,看样子没打算告诉我任何事。 —虽然搞不太懂,但这个野蛮人在找vivine。 —我和他之间的共通点就是vivine…… 想点办法套他话,问出关于vivine的情报好了。至于我所知道的情报绝不告诉这家伙,用一些假话蒙混过关,最后只有我从这家伙问出真情报。这就是伊甸人的智慧。 —等着瞧吧米迦勒,我就照你的心愿找出vivine。 —在我死前说什么都要成功驾驭你。 我为了驾驶米迦勒而生。 反正这条命只能活七年,我想至少让米迦勒对我言听计从后再消失,不然总觉得无法接受。一回想起当时自己在米迦勒驾驶座上哭喊「放我出去」那副窝囊样,实在满腹悔恨。 无论如何我都要找到vivine,驾驭米迦勒让她好看。 首先该做的是拉拢公主法妮雅来确保在地上的栖身处,再从这个野蛮人口中问出关于vivi的情报。只要比这家伙早一步找出vivi并抓住她,带到米迦勒那边,一切就大功告成了……大概吧。 总而言之现在必须补充消耗掉的能量。一旦身体能动,便能表现出我帮得上公主的忙,肯定能在加门帝亚王国内获得栖身之地。 当雅思缇打着如意算盘时,连长的声音从外部传声管传进机舱内。 「目前即将日落,我军准备夜宿。非常可惜的是,沿路上没有民宅,无法为殿下征来衣物。」 站在头部驾驶座的雅思缇上方踏台的公主抓起了传声管。 「我知道了。如今我的模样无法见人,让士兵们远离贝葛。还有请做好让机舱内的我们几人单独扎营的准备。」 「那么,为了不让殿下受众人注视,将在士兵与贝葛之间搭设帐篷。此外也会移动士兵们往后退,使他们在看不见贝葛的位置扎营。这样您意下如何?」 法妮雅答应后,连长便回本队去,如同刚才所言特意让全军折返两百公尺,且于森林内的小路搭设帐篷。这下子士兵们便不会注意到雅思缇的存在。 「雅思缇,你一身打扮太过引人注目。直到天色完全转黑前,请你和我一同留在机内。」 听公主这么说,雅思缇陷入绝望。 「欸……可是这样吃饭……」 「卢卡上兵,请你去找连长准备食物。」 「是的!」 卢卡回应的同时,贝葛单膝跪地,胸部舱门接着打开。森林内寒冷的新鲜空气一口气灌入驾驶舱,让一伙人不禁深深吸了口气。 卢卡兴冲冲地解开安全带,转头望向背后的雅思缇。 「一个面包和水就够了对吧?」 「你是看不起人造人吗?那些怎么可能够啊。」 「你别什么事都顶嘴好吗,烦死了。那么三个?还是四个?你那是啥表情,在傻眼什么啊?」 「……我说啊,我可是人造人喔。和人类能发挥出的能量天差地远,消耗自然也不在话下。现在我明明连挪动手脚都很困难,怎么可能只靠四五块面包就能恢复,对吧?」 「谁管你啊。真的很麻烦耶,那你要吃多少才满意啦?」 「一天三万大卡。」 「那啥?伊甸语吗?用我们这的话说啦。」 「士兵一人每天消耗的食物热量为三千大卡,我是十倍。」 「……………………」 「用量来算的话就是肉类二点五公斤和谷物类六点二公斤,我活动一天得消耗这些量。听懂的话快去拿来。」 卢卡双手插胸低头沉思一会,接着仰头板起脸孔转回头对雅思缇说: 「你是猪啊。」 「不是猪!!是人造人!!」 「连猪都没吃那么多,你要我怎么向连长解释啊?撤退时不可能有那么多东西给你吃好吗!!」 「吵死了,理由你去想,反正快点拿来就对了啦!」 卢卡一脸不满地从胸部驾驶舱跳下地面,雅思缇则嚣张地瘫在驾驶座上等待夜晚降临。森林中传来猫头鹰叫声,夜色逐渐变浓…… 还真的比猪更会吃啊。 卢卡直接坐在地面上,远远望着一语不发的雅思缇狼吞虎咽他所拿来的携带型面饼。 从连长那分到的粮食共有携带型面饼十块及葡萄酒两公升。由于葡萄酒能长期保存不腐坏,在军队中通常被拿来代替水。携带型面饼则是长一公尺左右,烤成大圆圈状的硬面饼,士兵们如同围围巾挂在脖子上,行军途中一点一点啃食来填饱肚子。一块够吃一天份,而一餐就能吃完的人已算大胃王,结果分到七块的雅思缇目前竟已吃完三块,第四块正吃到一半。 卢卡虽看得傻眼,仍对盘腿坐在营火对面,专心咬着面饼再喝干葡萄酒的雅思缇搭话: 「你省着点吃啊,那些可是我搬出殿下的名号,连长才硬是去收集来给我的耶。」 「噗吼?布呼、咕嘿!」 「你是在说『谢谢你,很好吃喔。』对吧?如果不是的话我真的会发火喔。」 雅思缇塞得满嘴食物,一脸不悦地发出莫名其妙的声音,简直就像碰上弒亲仇人般将硬面饼生吞活剥。 而一旁则能看到弭兹奇抱膝坐在地面,将脖子上挂着的面饼撕成适当大小,笑嘻嘻地用双手拿着撕下的小块,活像只松鼠般咀嚼着。 「今天虽然累惨了,但能活下来已经算运气好了呢。再说也救出殿下了。」 「是啊,可是接下来只会更辛苦喔。到底会变得怎么样啊?」 卢卡回应完把手往后撑地,抬头望向从纠缠的枝叶滤网内溢出的银河。深深夜色覆盖了整片野营地,伫立于道路两旁的树群阴影把星空撕得四分五裂。 森林内的冷空气意外难以忍受,虽说已到四月,要是没生火依然冷得发抖。不知只穿室内便服的法妮雅还好吗? 卢卡一只眼偷偷瞄向停驻在营火附近的贝葛。 法妮雅独自留在机舱内。从刚才弭兹奇上去送完面饼和葡萄酒后,就单独一人在里面用餐吧。看样子 即使是卢卡和弭兹奇,公主都不想让两人看到自己现在的模样。 —没能顾虑到衣服啊…… 卢卡为自己今早的失误懊恼。将法妮雅从瓦砾堆下救出来后,应该顺手把衣服挖出来才对。对庶民来说不过是件衣服,对王侯贵族来说却是用来展示自己身份的唯一证明。穿着便服出现在众人面前不只贬低自身品格,更形同耍弄他人。王侯在展现权威的同时,也为了相对展现礼节而穿戴华美。因此法妮雅绝不在他人面前展现寒酸的模样。 —王族真是到处受拘束啊。 一边将收集来的树枝往火中送,卢卡深切这么认为。贫民的生活虽艰苦难受,却仍算是自由。想去哪就去哪,高兴怎么活都行。然而法妮雅不过是没了上衣跟紧身裤,就连在他人面前现身都没办法。 我最恨的就是王侯贵族,那种家伙们最好通通消失—卢卡从小便这么想。从庶民手中榨取沉重税金,甚至强迫无偿工作。明明自己既不缴税也不工作,却每天奢华浪费的,那些极为少数的特权阶级。记得以前曾在哪本书中看过,人口总数不到百分之三的王侯贵族占有这世界百分之九十的财富。哪怕只分百分之一给庶民们,饿死或冻死街头的人数都能大幅下降才对。 —希尔菲或许也能得救了…… 只因为穷,最终独自冻死在路上的希尔菲。 光是想起这件事,悲伤便转变为对王侯贵族的憎恨。 但是。 近距离观察到法妮雅展现的风范与态度,却和卢卡脑中的王侯形象截然不同。 短时间内便看清卢卡所下的努力,加以提拔,不过问脸上的刺青,也愿意倾听他的提议。另外更有亲手扔抛掷弹的勇气。抛掷弹的火药是由硝酸钾、硫磺、树脂、氨等物质,透过秘传比例调和出的特殊制品,具有黏着性。一旦附着到人身上,直到燃烧到见骨为止都不会熄灭。把这么危险的东西拿在手里,直到爆炸前一刻才丢出可需要非同小可的勇气。卢卡一直以为王侯贵族都是只会嚣张翘腿,真正上战场时肯定都是最先逃跑的胆小鬼。然而公主竟不顾自身安危,展现出为了保护我军挺身迎敌的模样。刻印在记忆中的那副英姿,撼动了卢卡内心对王侯根深蒂固的感情。 公主法妮雅明明和自己年纪相同,却能体现自己未知的世界中,自己不知道的价值观。 她的内在究竟蕴含了什么样的思想观念呢? 「好耶~身体能动了!!」 卢卡的思绪被雅思缇的欢呼声打断。 营火另一头能看见吃饱肚子的雅思缇双手高举伸起懒腰,接着以略显不顺的动作站起身,开始压腿做体操。一看她手脚逐渐放松,卢卡忍不住插话道: 「那边有条河,你跳进去看看吧,可以的话最好被冲走。」 「咦、有河!?真的吗!?」 「你听见水声了吧。」 一听之下竖起耳朵的雅思缇果然听见微微流水声,瞬间浮现灿烂笑容。 「好耶!来去冲冲水!!」 「可别被人看见,因为殿下一直提防你被其他人发现。」 「黑压压的一片根本看不到啦!哇,好漂亮喔~来游泳看看好了!啊,你别偷看喔!」 「我不会看,也没兴趣看好吗。希望你能就这样流到犹大环啦。」 也不管身后卢卡如何骂,雅思缇迫不及待地踏进森林内,消失在树丛的另一头。等到吵死人的家伙消失,卢卡才终于松了口气,再度往贝葛看去。 公主依然躲在机舱内不出来。卢卡决意将营火让给公主,并在征求弭兹奇同意后走到贝葛前,拿起脚部传声管对机舱内说: 「抱歉打扰您休息了。殿下,请问您还醒着吗?」 回应马上传来。 『有什么事?』 「我与弭兹奇到帐篷另一头休息,监视不让士兵们靠近,还请您来烤烤营火。机舱内不适合过夜。」 『………………』 「夜晚的森林冰寒刺骨。请恕我自作主张,将上衣置于营火旁,还请您当成毛毯来使用。」 『……我知道了。』 「那么,我等先行告退了。」 卢卡说完要事后,边吐气纾解紧张,边解开上衣钮扣,折起来放到营火旁。将自己这件满是汗水与泥巴的上衣献给这位高贵的殿下实在令人不安,但只有那件单薄的室内便服的话会搞坏身体。虽不知法妮雅愿不愿意使用,有总比没有好。 「好冷!」 身上仅存一件无袖内衣又离开营火旁,使卢卡不由得以双手环抱起自己。比想象中来得冷,不过和在贫民窟的路上睡觉那时相比好多了。这点程度死不了人的。 背起背囊和弭兹奇一起钻过挡住其他士兵视线的帐篷,在帐篷前方的地上坐了下来。只要卢卡他们待在这,连的士兵们便不会靠近了吧。今晚睡的地方就是这里了…… ??? 完全不管夜色昏暗,一支军团静悄悄沿着森林小路移动。 行于前方的轻骑兵队手中持着玻璃提灯,边确认贝葛型机兵留下来的足迹,边维持齐步前进。 这是支训练精良的军队。不仅让马咬住马辔来抑制马鸣声,也看不到任何一人随意开口说话,而是仰赖着前方骑兵的提灯,宛如深邃夜色下的河川般往黑暗中流去。 骑兵队后方跟着一台灰色涂装的机兵。 中级三队「力天使<virtunes>级」亚该亚型机兵。 这是比贝葛还高一级的单独驾驶机。虽由于比贝葛来得矮又是单人座,无法发挥「移动司令塔」的功效,但五千八百的引擎马力却超越贝葛,属于擅长对机兵战斗的近距格斗战的机体。 再来,亚该亚型的后方还能看见三名模样诡异的骑兵。 不,真的该称骑兵吗,踏地急驱的确实是动物,但根本不是马。 一身银灰色兽毛与倒竖鬃毛,银光闪烁的狰狞视线,口腔内长着孩童手腕那么粗的獠牙,踏地的粗壮前脚上长着尖锐利爪。 是一种体型如马大,被称为「贝奥狼」的狼。经饲育调教后不只能骑,更会主动以利爪尖牙攻击,可谓优秀的军用兽。背上设有马鞍,士兵只需将脚尖穿过马镫,握起缰绳,便能如同骑马般驾驭这些狼。 座落于堤拉诺勒慈善同盟西方的广大克库黎森林,以及再往西去的无限荒野塔休邦内,都存在着—因不明原因跨越「断崖」从犹大环迷路到达地上,就此定居的外来生物—这类魔兽。而于悠久历史中,有一部分的人类锻炼出捕捉、调教魔兽作为军用的技术。 贝奥狼群后方,一辆由两匹马拉着的四轮无顶马车急速奔驰着。 握着缰绳的是名骨瘦如柴,身穿黑色内衬衣搭配长裤,外头披上黑色长袍大衣的壮年贵族。如同用黑曜石直接雕刻出的粗糙黑皮肤与消瘦脸颊,目光如炬却毫无感情的双眼,从角帽内溢出的长发为蓝,嘴边留的胡子也是蓝色。 蓝胡子侯爵。 本名叫席尔·古雷侯爵。是于罗曼维骑士团国的边境拥有一块领地的世袭贵族,却鲜少与人打交道,日日夜夜窝在深山别墅内埋头进行诡异仪式及研究。然而,由于这号人物的领地近郊频传少年失踪的事件,曾几何时起人们怀着恐惧与轻蔑之意,以「蓝胡子」称呼他。 蓝胡子身上穿戴的是上下都以灰色为基底的罗曼维骑士团装备,大概是因应圣都卡罗维瓦利沦陷,赶来支援堤拉诺勒的吧。邀请援军本身并不足为奇,但平时就算从骑士团长接下援军之请也鲜少参与战役的蓝胡子,如今竟率领费心培育的军团出现在人前,更认真花工夫追逐敌人的理由却够稀奇古怪。 蓝胡子的目的只有一个。 —想被法妮雅拥抱。 只为了这件事参加战役,丝毫无视战况,一心追逐公主的动向。一发现她搭乘着贝葛型机兵逃走的事实,也不告知友军就带着自己的部队独自追踪。 公主法妮雅的名声响亮到连罗曼维骑士团国都有所耳闻。 成千名诗人以千言万语赞颂其美貌,宫廷绘师以肖像画展现其灿烂光辉,更听说有幸受接见的贵族们通通被迷得神魂颠倒,对公主提出婚约之请。不知何时起在蓝胡子心目中,已将法妮雅当成「无上之美」的象征崇拜。 要是能抓到公主,便能换得足以建筑一座城的赎金,但蓝胡子一点兴趣也没有。要是事情进行得顺利,最先该做的是将法妮雅放上祭坛。 —— 膜拜她。 我要哭着跪在公主脚边,忏悔至今以来犯下的罪行。人生在世五十五年,我犯下了罄竹难书的恶行恶状,但无上之美定会将我的罪行彻底洗清。 从领地内外掳来的少年通通被玩弄到坏了。每当早晨来临,金黄色曙光照出面目全非的残骸,蓝胡子会跪倒在血泊中,用颤抖的双手捂住脸,为自己犯下的深刻罪孽哭得泣不成声。然而一旦夜色再临,又会受麻痹脑髓的甜美欲望驱使,将掳来的孩子抱在怀中。 在快乐与悔恨间来来回回的过程中,嗜好变得越来越偏激,回过神来已亲手毁坏了八十名以上的少年。 希望她能原谅这样子的自己。 —饶恕我的罪过……法妮雅拥有如此权威。 得到法妮雅后,每当犯下过错就到她面前下跪请求原谅。希望她能以美丽的指尖抹去我脸上悔恨的泪水,用天使的声音对我说「我原谅你」,再像拥抱婴儿般拥抱我。 —拥抱我吧,法妮雅。 —抚摸我的头发且亲吻它,以你的美貌清除我的罪孽吧。 蓝胡子边祈祷边奔驰,黑斗篷飘扬,突破漆黑重围,只为了跪到法妮雅面前恳求饶恕,接受拥抱罢了。 蓝胡子后方跟着五十名精锐骑兵。罗曼维骑士团国乃是恩宠大地上最大的军马产地,想当然,骑士团内的主力也由骑兵构成。罗曼维骑兵被认为是最强骑兵队,而蓝胡子率领的这五十名更是成天到晚进行战斗训练的老练士兵。 加上最后方还有一千步兵。每一人都穿着罗曼维骑士团正装的偏灰上衣,手持抛掷弹及卡斯柯特枪,维持整齐一致的步调。 这时走在前头的三名贝奥狼骑兵停下脚步。只见前方一名轻骑兵穿过野兽低吟声中往蓝胡子跑来,报告说: 「前方两公里处发现了公主的扎营地,所有步哨都解决完毕了。」 蓝胡子点点头,拉起缰绳。 无顶马车一停下来,后方五十骑兵与一千步兵同时静止不动。蓝胡子下令道: 「为避免自相残杀,首先由机兵及贝奥狼冲进去。骑兵避免交战,专心捕捉公主。一旦顺利抓到,步兵便压上清理余党。」 「遵命!」 轻骑兵掉头,消失在前方的黑暗中。 蓝胡子直直注视着夜色。一直以来苦苦追求的无上之美肯定正在黑暗的另一头等着我的来访……。 ??? 险些阖上的双眼因仿佛撕裂黑暗般的惨叫声被迫睁开。 「!?」 卢卡猛然坐起上半身,盯向笼罩小路那片浓浓的黑暗。 喧噪声、枪声与惨叫声,火药味及野兽嘶吼声—还有索玛引擎的驱动声。 「敌袭啊!!保护殿下!!」 一听到这股吼声传来,三、四颗摇晃的火光于黑暗中闪烁浮现。 只见火光数量越来越多。踏地的马蹄铁声逐渐朝这里靠近。 「不妙,是骑兵!!」 弭兹奇和卢卡弹起身来互望一眼,连忙钻出帐篷,一同往贝葛奔驰。 后方能看见人手拿着火把的十名骑兵以袭步—突击时的全力冲刺—逼近。骑兵的真本事便是用马蹄蹂躏,一旦不幸被卷入,肯定被践踏得不留原形。虽然急忙往路旁跳开躲过,骑兵竟完全不理睬这边,发挥惊人脚力瞬间冲过我军三百步兵的扎营地。十名骑兵就这样不管卢卡等人,一直线朝公主法妮雅冲刺。 「殿下……!!」 太大意了,应该要待在公主身旁才对。后悔的卢卡死命奔跑,浓浓夜色却阻拦他的去路。在卢卡一下被地面高低差绊倒、一下栽进草丛、一下又撞上树干的期间,从黑暗的另一头,法妮雅就寝的地点传来男人们的粗暴吼声。 「找到啦,抓住她!」「别杀,就是这女的,活捉起来!!」 该死!愤愤咬牙的卢卡勉强往回跑了五十公尺,但敌方骑兵的动作经过扎实训练,迅速无比。 「折回来了……!!」 火光再度浮现于前方黑暗中。已一度追过卢卡的骑兵竟花不到两分钟,就从反对方向又冲了回来。 这也就是说,公主已被他们抓住。 卢卡立即扑进森林的草丛中,凝视骑兵队高举的火把。 与来时相同,敌军骑兵丝毫不理会卢卡,以袭步原路折返离去。 凝神注视火光的卢卡,在队伍正中央一名骑兵怀中发现了衣衫不整的公主法妮雅。 「殿下!!」 怎么会这样?明明有这么多护卫在侧,总司令官竟轻而易举遭人劫走。 骑兵如风呼啸而过,消失在夜色中。从我军三百步兵待的位置依然传来野兽咆啸声、惨叫声,以及索玛引擎的嘶吼声。发动突如其来的夜袭使我方陷入混乱,再趁乱运用骑兵的机动性一口气直破大本营。虽说是敌人,仍不得不承认这招高明。弭兹奇一脸快掉下泪来,抬头看卢卡: 「糟了啦,殿下被抓走了,怎么办啊!?」 「当然是只能靠贝葛夺回来啊。我们可是亲卫队耶,非得救出殿下才行!」 「嗯、嗯,就是说啊,我们这还有贝葛在呢!」 两人互相鼓励,背起背囊回到贝葛停驻的位置。 让给公主的营火已遭骑兵破坏,四散的通红柴火照映出杂乱蹄印及鞋印。硬吞下涌上心头的懊悔,卢卡与弭兹奇将背囊往驾驶座角落一塞,进到贝葛里面。 不悦地忍受五分的暖机时间,终于等到引擎暖好,随着弭兹奇一声令下,贝葛于黑暗中站起高达六公尺半的庞大身躯。 非得尽早救出公主才行。为了这个目的— 「把剑和盾留在这吧,重量轻才跑得快。」 「也是。毕竟可能得跟骑兵玩你追我跑,的确越轻越好呢。」 获得弭兹奇同意后,卢卡放开双手上的剑与盾,成了两手空空的状态。虽然敌方似乎也有机兵,但是没差,揍倒它总行吧。 「要走啦!!」 弭兹奇放声一喊,贝葛缓缓朝着夜色踏出步伐。 由于目前等同毫无视野,只得仰赖电子演算装置来安全行进。毕竟就算弭兹奇技巧再怎么高超,在如此黑暗中狂奔形同自杀。 踩着轰隆作响的步伐,穿过了森林。 这时,数名我军王国军步兵从黑暗的另一头逃了过来。他们看到贝葛也没停下来,更不是往公主被劫走的方向,而是往相反方向的故乡逃跑。 这下不妙,士兵开始临阵脱逃了。 「喂喂喂,逃去那边又能怎样!?」 卢卡连忙攀登机舱内的梯子,打开头部舱门,将上半身探出外面喝斥逃跑的我军士兵。 「别逃啊!殿下被劫走了!快停下来!!」 然而逃亡并未止歇,人数反而逐渐增加。如今仍听得见黑暗另一头传来交战的独特金属音与枪声,应该还没到全军溃败,但这样看来也只是时间的问题了。对着从头部舱门喝斥的卢卡,一名士兵回答: 「魔兽和机兵太强啦,我们根本不是对手!你要救快点去救吧!」 「我正要去所以你们别逃啊!跟着我后面来!!」 卢卡吼回去后继续赶路,而原本想逃跑的几名步兵似乎回心转意,跟着贝葛一起行动。尽管人数上不太可靠,但有随伴步兵和没有可是天差地别。 「混账,别看扁我们啊。」 卢卡重新下定决心,抬起头来喃喃自语,满脑子想着如何夺回公主的计划。 尽管习惯摆敌人一道,着了敌人的道实在不太爽。走着瞧吧混账,我说什么都会抢回来。 充满决心的视线前方,看到了篝火。 「在那里吗……!!」 大量黑影在步兵队扎营的森林广场上蠢动。 刀枪剑影撕裂了贯穿黑夜的橘红篝火。每当有如纸气球破裂的零星枪声响起,同时便会传来野兽的低沉吼声。 卢卡从头部舱门探出身体凝神望去。随着贝葛每往前踏一步,在夜色中蠢动的怪物模样也越来越清楚。 一台敌方机兵,接着是三只奇特大型生物,看上去就是传闻中的魔兽。我军王国军步兵正试图破坏机兵的膝盖,却遭魔兽妨碍无法靠近。 士兵们的叫喊声大到连卢卡都听得到。 「是贝奥狼!克库黎森林里的魔兽啊!!」「可恶!这些家伙是怎样,怎么射都没用啊!?」 遭受枪击的贝奥狼虽流着血,靠卡斯柯特枪的子弹无法贯穿肌肉与皮下脂肪,没办法造成致命伤。到头来反而是开枪的我军遭到反扑,成为尖牙利爪下的牺牲品。 大概是为了避免自相残杀,敌方只派出机兵与 魔兽为先锋对抗我军的步兵队,骑兵则避免参与夜战,发挥机动性在捕捉法妮雅上。如今敌方大本营不是在捕捉到公主后溜之大吉,就是准备要将我军歼灭殆尽。 弭兹奇透过传声管催促: 「还没看到敌机吗?长什么样子啊?」 卢卡专注盯向敌人的机兵。一台由中世纪骑士般厚重的板金装甲护住,装饰又多的机体。头部呈纺锤形,引擎背在背部,圆肩上突出尖刺等等,一将所看到的特征告诉弭兹奇,换来他兴奋高扬的声音。 「肩膀有尖刺不是亚该亚型吗!!那是种专门设计来与机兵交战,马力比贝葛还强,又小又快的格斗专用机体啊!哇哩真的假的?要和亚该亚单挑喔!」 弭兹奇兴奋地点出敌方机体性能。虽然早就明白,但真佩服他知道得这么详细耶。 「所以呢,赢得了吗?」 「是很困难啦!不过要是你双手操纵得好,有机会把它扳倒喔!对方没有步兵对吧?那么或许行得通喔!」 「非常好,我们上吧伙伴!」 「没问题伙伴,你可别搞砸啦!」 卢卡阖上头部舱门,回到双臂驾驶座绑上安全带。首先得解决亚该亚型,再想办法处理贝奥狼才行。 贝葛踩出重量感十足的步伐,开始接近前方的亚该亚型。我军似乎误以为公主前来助阵,士气高涨。 「是殿下!殿下光临啦!」「好!开始反击吧!别害怕区区机兵!」 看到原本处于崩坏边缘的军纪瞬间恢复,让卢卡重新体认到原来大型机兵具有这种提高士气的效果。本来认为在战场上不需要这种大块头,但看来十分适合用来重新集合、激励趋于溃散的部队。 「要来了喔……呜哇!好快!!」 弭兹奇突然发出怪叫声,同时一阵震耳欲聋的巨响于驾驶舱内回响,贝葛机身更是往后一仰。 要倒啦……!! 当卢卡不禁做好心理准备,早一步料到的弭兹奇已借由退开右脚瞬间恢复重心。 「要开始互殴啦,赏一拳痛快的给它瞧瞧!!」 听着弭兹奇兴高采烈的声音,卢卡凝神注视观察窗外,看到敌机的机影已近逼到伸手可触之距。全长约四公尺的亚该亚型,头部只到贝葛胸部附近。尽管体型矮小,引擎马力仍胜过贝葛的话,表示它能动得更为迅速。 只见前方的亚该亚右手大幅往后一拉—要殴打过来了。凭笨重的贝葛根本无从闪躲起,那就只能殴打回去。 贝葛同样右手后拉,瞄准目标。对手高度较矮,得调整肩部齿轮改用下捶的攻击招式才行。当卢卡后悔起先前应该多练习格斗战时,冲击再度传至机舱内。 「呜哈~好痛啊~~!!」 弭兹奇仍然叫得开心。即使本人当然不会痛,贝葛的痛确实形同弭兹奇的痛。卢卡苦闷地忍受残留耳内的严重耳鸣,使出浑身解数朝敌人上臂回敬一拳。 轰雷般的打击声响遍林中。亚该亚重心稍稍不稳,又马上重整架势。不愧是格斗专用的机体,没那么轻易跌倒。只见背部引擎喷射出蓝白火焰,似乎激昂起来。再度对这边高举右手猛力殴打。 贝葛被压制住了,这是今天头一次严重失去重心。对方速度既快,拳拳又重又狠,难不成局势对我方不妙? 「欸欸,那家伙会不会太强了啊!?」 「亚该亚做到这些程度不奇怪啊,毕竟等级比贝葛高嘛。不过驾驶的家伙没什么大不了啦。卢卡,等那家伙再次高举手臂,你双手掴住它的头部。」 这道指令下得真怪。机兵的头部本来就形同装饰用,毫无机能性可言。就算直接摘下头部,敌人也会毫不在意地持续进攻吧。 「来啦!!要抓好喔!」 开口问前敌人已出招,只能相信弭兹奇的天赋了。即使机体性能输人,也能靠着驾驶的技巧来扭转,这就是机兵间的战斗。 可能是发现到自身马力占优势,亚该亚比刚才贴得离贝葛更近,右手也拉得更后面。听内燃机发出特别剧烈的吼声,看样子是想靠瞬间将引擎出力提升到最高的超能增压,使出浑身解数的杀着。卢卡照着弭兹奇的指示,伸出双手从左右两侧掴住对方的头部。 同时,亚该亚完成了超能增压。 索玛引擎的回转数瞬间来到临界值,苍蓝火焰焚烧夜色,发动了足以粉碎城墙的一击。 然而,这一拳在击中贝葛前就停了下来。 「活该你的驾驶座刚好在我膝盖前。」 弭兹奇不屑地丢下这句话,拔出深深陷进亚该亚胸部驾驶舱的贝葛右膝,紧接着又用左膝往相同位置顶去。 「害我忍不住想这样做—」 语尾被足以扭曲合金装甲的撞击声掩盖过去。破碎的金属碎片宛如细雪飘散,胸部驾驶座变形得露出缝隙。弭兹奇毫不手软,一二再再而三以膝盖顶撞敌驾驶座附近。由于亚该亚头部遭贝葛掴住,完全无法分散膝击造成的冲击力道,只能挨下所有攻击。 「兄弟们!上!!」 大概听见了弭兹奇的呼声吧,王国军步兵们欢声雷动,纷纷以鈎绳钩住扭曲的胸部驾驶舱,沿着绳子爬上机身,用刺刀威胁驾驶座上的驾驶。敌军驾驶连滚带爬出到外头,跪地求饶起来。 俘虏成功。几乎在毫无损伤的状况下获得了一台杵在原地不动的亚该亚。傻眼的卢卡称赞起弭兹奇: 「你超厉害的啦!我还是头一次看到机兵用膝盖踹耶!」 「我无聊时在练习场练习的啊。虽然是头一次在实战中使用,不过成功了呢。很好,接下来该解决那些大块头狼啦!」 弭兹奇得意高呼,操纵贝葛转头朝向还在肆虐的三匹贝奥狼。 然而这边的敌人动作太过灵敏,笨重的贝葛实在束手无策。 连骑士都完全无视贝葛,优先排除随伴步兵。机兵是用来破坏堡垒、城门或坚固步兵阵的兵种,并不适合参与混战。倘若机兵在敌我军交杂的战场上肆虐,也会殃及到我军。 眼见贝奥狼靠着机动力玩弄贝葛,在步兵阵内冲刺、肆虐、蹂躏。 尽管王国兵以零星枪击来对抗,但贝奥狼动作迅速,卡斯柯特枪的命中率又非常糟糕。由于是枪管内没有膛线的滑膛枪,圆形子弹严重受空气阻力影响,导致弹道不稳,命中率差到射击相距区区五十公尺远的人,只要十枪内能打中一枪就该谢天谢地。因此步兵通常会排双列横阵,前列蹲下、后列站立来一齐射击,靠子弹密度弥补低命中率的缺陷,只是现在根本没排成阵。 本该有三百名的王国军步兵不是死伤就是逃亡,人数只剩不到一半。 靠近正软脚犹豫该不该逃跑的王国军步兵,从离地上六公尺半的高度俯视混战的卢卡对我军高喊: 「射贝奥狼只是浪费子弹!射操纵狼的人!!」 满脸恐惧的步兵们抬头仰望卢卡。他们并不晓得卢卡是谁,听到命令也只显得困惑,与附近的同伴对望,明显在找逃跑的机会。 嘴角沾满鲜血,以利爪撕裂肉片的三匹贝奥狼完全不惧刺刀及子弹尽情肆虐,刚才贝葛加入战局且俘虏亚该亚所提升的士气眨眼间又滑落。再这样下去就得迎来公主遭掳,我军全军覆没的最坏结局。 卢卡不耐烦地怒吼: 「没有人指挥吗!连长怎么了!?」 没有回应。这支步兵队的士官就只有那名连长,但此时丝毫不见指挥迹象,不是逃跑就是阵亡了吧?这种情况应改由排长或中士接任指挥,不过可能天色昏暗,要集合士兵相当困难,才导致群龙无首的状态。 —得有人来指挥才行。 然而光等不会有结果,那么。 —由我来指挥。 可是我并无权力,没有权力的人若想指挥他人。 —就得以身作则展现勇气。 卢卡下定决心后抓起传声管,拜托弭兹奇: 「拜托你靠近贝奥狼,别攻击,靠近就好!」 「好是好,但你靠近能干嘛!?」 「揍扁骑师把狼抢过来!!」 听卢卡一说,弭兹奇先是愣住,随即笑道: 「你也太乱来了吧!但我挺你!上!」 弭兹奇往一匹距离最近,专注蹂躏我军步兵的贝奥狼走去。卢卡整个人爬出头部舱门,往贝葛肩膀上走去。下方的贝奥狼完全没注意到贝葛的行动,一心用着利爪尖牙撕裂人类。 贝奥狼的攻击力道伤不了机兵,反之贝葛的机动力追不上贝奥狼,因此贝奥狼才会打从一开战 就选择无视贝葛。 卢卡从中找出了可趁之机。 贝奥狼的骑师丝毫不理睬贝葛靠近,全神贯注在排除步兵上,并未发现人已站在肩部往下俯视的卢卡。 等到水平距离不到一点五公尺,卢卡牙一咬从贝葛上往下跳。 「看招!!」 跃下的冲击力透过鞋底直接命中骑师的后脑勺,使得骑师一声不吭地瘫软前倾。 卢卡将昏过去的骑师从马鞍上踹下,脚进马镫手拿缰绳。 贝奥狼并未发现到骑师换了人,依然袭击着步兵。 「你这家伙给我乖乖听话!!」 尽管拉扯缰绳大声斥喝,但贝奥狼的性情并不像马般温驯,无论怎么制止都不停。 这时突然发现有卡斯柯特枪的子弹朝自己飞来,卢卡放声大喊: 「我把这家伙抢来啦!我是王国兵!别射我!!」 卢卡边怒吼边拼命拉扯贝奥狼的缰绳。贝奥狼激烈抵抗接近两分钟,才总算听从骑师的指示,大口喘着气原地停下。 「哦哦,厉害耶!竟然连贝奥狼都抢得过来!」 「刚才那是怎样啊?根本不是人办得到的吧!?」 「你真行耶,不管机兵还是怪物你都抓得了啊!」 听到王国军士兵悠哉的称赞,卢卡却从贝奥狼的马鞍上吼回去: 「随便啦!!还有两匹不是吗,快排出队形来啊!十人一列成两列横队,包围之后一齐发射来解决敌人!!」 尽管大声吼叫,士兵们对于不知打哪来的卢卡在发号施令显得困惑,只面露讶异表情回看。卢卡见状越来越烦躁,更扯开嗓门大吼: 「我是公主直属的卫兵,有责任保护公主!废话少说快排好队形!不能继续挨打下去啦!」 本来卢卡无权指挥这些兵。每个士兵们与同袍你看我我看你,内心天人交战究竟该逃还是该战。 究竟什么才能打动士兵们?指挥官的实力与威严,再来就是— 「殿下被掳走了!只能靠我们去救回她!成功的话保证荷包赚饱饱,接受勋章表扬都不是梦!!但若此时舍弃殿下逃跑,肯定免不了受到惩罚喔!!」 利益与恐惧。想要指使他人,用这两样最简单快速。举凡古今东西的名将领们,无一不是擅于拿捏鞭子与糖果分寸的能手。 害怕受罚的恐惧加上想要报酬的欲望,士兵们终于开始以十人为单位排起阵列。 卢卡望向其余两匹仍在肆虐的贝奥狼位置,指挥起步兵。 「那边两队从右方,那边三队从左方包围这两匹,好好吸引注意力后再瞄准骑师一齐发射!」 传来整齐的「噢!」回应声,看样子能团结进行反击了。 「很好,要上啦!让它们见识王国军的骄傲!!」 卢卡理所当然地登高一呼,踢动脚镫。而不知贝奥狼是否察觉不对劲,不甘愿地低吟几声,仍顺着卢卡的缰绳行动。 残存的两匹尚未发现同伴已遭俘虏,只顾着于黑暗中发出低沉吼声,追逐四处逃窜的士兵们。 排成阵列的步兵们踩着静悄悄的脚步,小心翼翼从左右绕路包抄。 当顺利抵达位置后,残党其中一匹抬起头来,发现到十人小队的存在。 「嘎噜噜!」贝奥狼瞬间发出低沉吼声,就像发现了新猎物般欢喜,前脚往前一伸,压低头部同时抬高腰部。 就在贝奥狼纵身一跃的瞬间,号令声随之响起。 「发射!!」 三十发开枪声,接着是野兽的咆啸。即使腹背都挨了子弹,贝奥狼仍不停止。只见它对着慌忙四散的十人小队背部高举利爪,结果上头竟不见骑师。从三方面传来的枪击已将他轰成蜂窝,在森林的腐叶土上留下血泊。 这时森林另一头响起了二十名士兵一齐发射的枪声。除了骑师的惨叫声,士兵们的欢呼声也随之传来。 「很好,骑上去啦!」「真的能骑喔!跟马差不多,调教得很彻底啊!」 直到刚才还充满哀号与咆啸声的夜晚森林内,如今响遍约五十名王国军士兵的欢呼声。士兵们活捉了剩下两匹,正跨在鞍上努力驯服仍顽强抵抗的贝奥狼。 不过卢卡并未见证结局如何。 当小队愿意听从指挥那刻起,卢卡就相信他们能获胜,单手拿着火把一踢马镫,头也不回往森林小径奔去。 驭狼朝敌大本营方向而去。由于森林小路只有这一条,敌方主力部队肯定就在前方。 于黑暗中眼观四面时,听到细微蹄声传来,前方果然有骑兵正背对这里急速奔驰。 「才不让你们逃哩。」 卢卡甩动缰绳让贝奥狼加速。 撕裂暗夜,大声朝前方骑兵的背影呼喊: 「请您稍等!!属下有事向您报告,那位公主是假的啊!」 卢卡随口编出谎言,骑兵的步调慢了下来,单手拿着火把转头来确认是贝奥狼接近。希望对方还没注意到其实三匹贝奥狼都成了俘虏。 「什么?到底是怎么回事?」 卢卡骑着贝奥狼靠近骑兵,确认了对方的装备。象征罗曼维骑士团的灰色军服,肩章阶级为中尉,恐怕是传令官吧。卢卡由于将亲卫队的上衣借给公主,身上只穿一件贴身衣物。敌人因此分辨不清敌友,只看卢卡骑着贝奥狼就以为他是友军。 「此事不能大声张扬,请您将耳朵借给属下。」 只件卢卡缓缓缓缓将脚拔出马镫,跳到中尉的马鞍后,从腰间皮带拔出短刀,用刀柄重重往惊讶转过头的中尉脸上招呼。 「现在情报还是不够,配合点啊。」 卢卡回到贝奥狼上牵起马的缰绳,连同在马上昏过去的中尉一起跑回我军阵地。把这家伙当成俘虏,想办法问出一些军情,也就是所谓的「情报」吧…… ……本来是这么想的,看来太天真了。 「贝鲁古协约,第一协约第十五条第一项,拥有爵位的俘虏没有回答质问的义务。」 卢卡以苦到不能再苦的苦瓜脸,对着坐在由木桶上放置木板所组成的桌子对面的敌传令官,开口回应: 「吵死了你闭嘴,我不是在问你这个。」 「贝鲁古协约,第一协约第十七条第二项,拥有爵位的俘虏遭到嘲笑、诽谤及侮辱时有权提出正式抗议。」 目前这个四面搭着帐篷遮掩其他士兵视线的狭小空间内,只有卢卡及这名敌军贵族将领,尼可拉男爵两人独处。 在篝火照射下,木桶桌对面浮现尼可拉男爵的样貌。尽管挨了卢卡那一下而鼻梁断裂,他仍以贵族特有的傲慢视线蔑视着卢卡,面对质问也一概搬贝鲁古协约中关于俘虏的条文来回应。 「我没问你那些,给我老实回答。总司令是谁?全军总人数多少?骑兵又有多少?有没有大炮?机兵还剩几台?养了多少那些怪物?还有没有后续部队?」 「贝鲁古协约,第二协约第六条第一项,唯有拥有爵位的审问官才有权审问拥有爵位的俘虏。」 卢卡叹了口气,瞥向男爵。 「是怎样,表示只有贵族能审问贵族吗?」 尼可拉男爵面不改色,瞥了一眼卢卡脸上的刺青才回答: 「没错,连平民都不是的前科犯想审问我,简直岂有此理,严重违反了协约啊。快带你的长官过来,我要抗议你们对待俘虏的态度。」 「………………」 「你并未穿着军服,所属与阶级都不明,我没必要回应你这种来路不明的人的质问。随后我将正式发函向加门帝亚宫廷抗议,你最好做好心理准备。」 尼可拉态度高傲地扔出这句话。 卢卡搔了搔后脑勺,从长裤口袋内取出雪茄盒。这是刚才将昏过去的尼可拉从马上搬下来后,从他身上搜出的东西。 「那样做我很头痛啊。我把这个还你,拜托别写抗议文啦。」 卢卡把雪茄盒放到木桶桌上后,尼可拉瞥了一眼后不屑地哼了一声,右手往桌上伸去。 「抱歉啊,我是贫民窟出身的。」 抱歉声一出,尼可拉的惨叫声同时响彻夜空。 「贵族的规则关我屁事。」 卢卡对握在右手中的短刀柄更加使力。 尼可拉被钉在木桶桌上的右手逐渐遭血泊淹没。 「所以呢,禁止虐待俘虏的条约又是什么协约的哪一条啊?」 痛苦看着自己被短刀刺穿的右手背,尼可拉歇斯底里地尖叫: 「第一协约第一条第六项!禁止对俘虏施加任何拷问!而且一个前科犯竟敢拷问贵族……上了法庭可是绞刑喔!?你这家伙知道自己在干什么吗!? 」 「我说你到底知不知道自己的处境啊?」 卢卡一更用力压短刀柄,尼可拉的哀号也变得尖锐刺耳。接着卢卡用左手拿着另一把短刀,将刀刃抵在尼可拉的拇指上。 「每当你拒绝回答问题一次,我就切断你一根指头。我顺的不是贵族的规则,是贫民窟的规则。」 卢卡语中带点恐吓,尼可拉才总算面生怯色。 「把部队的全貌给我招来。人数?阵形?后续部队?司令官?是想将我们彻底歼灭,还是抓了公主就想逃?到底是怎样?」 把脸凑近粗声恫吓,贵族的威严面具终于从尼可拉脸上剥落。 ??? 照着蓝胡子伯爵的命令,罗曼维尔骑士团的五十骑兵与一千步兵为了歼灭加门帝亚王国军残党,离开扎营地直直前进。 走在最前端的骑兵是营长纳西瑟斯。喜好女色,与多名贵妇人传过绯闻,在战场及宫廷双方都赫赫有名的二十二岁男爵。无论在外貌、体格、学问、运动、用兵指挥、勇气上都优秀到被骑士团长挖苦「集优点于一身出世的男人」,堪称骑士团中首屈一指的美男子。 如今这名纳西瑟斯怀着些许不安走过夜晚森林的道路。 前锋的贝奥狼队毫无音信,导致部队得在掌握不到两公里外战况的情形下出发。担任传令官的尼可拉男爵是名禀报详细的优秀军官,会不会是出什么事了? 担心归担心,此刻已成功捉到敌军公主法妮雅,达成了作战目标。接着只需驱散残党,本次任务便告终,还算是轻松的任务。 —那名公主殿下真可怜啊。 纳西瑟斯脑海中浮现偶然映入眼帘的被囚禁的公主,着实美得无法以肖像画呈现其丰采。然而如此清纯的宝物竟要落入蓝胡子手中,暴殄天物,暴殄天物啊。边想着这件事,边穿越火把照亮的林间小路。应该即将接近战场,却静得十分诡异。 这时,路的另一头浮现火把亮光,也传来机兵脚步声,可能是敌人也不一定。纳西瑟斯让部队停下,派轻骑先行查探状况。 「尼可拉男爵回来了,亚该亚与贝奥狼也平安无事。」 听完没多久就回来的轻骑兵报告,纳西瑟斯点点头。 「同时还带回一名女俘虏。据男爵所言,这、这位才是真正的公主……」 纳西瑟斯听了皱眉。难道刚才的少女是替身吗?身上穿的衣物确实相当寒酸没错啦…… 不一会,骑着马的尼可拉男爵从黑暗中现身,马鞍后方有名身着加门帝亚王国军服的年轻女子,背后接连跟着亚该亚型机兵与三匹贝奥狼。 纳西瑟斯甩动缰绳靠近尼可拉。 「状况如何?」 不知是否是火把的问题,尼可拉的表情看上去相当苍白。 「敌军已溃散。一部分敌兵可能于撤退后重新集结,但由于我方严重损耗,希望将扫讨残党一任交由后续部队完成。」 「没事就好,本来和阁下失去联系我还担心呢。所以说,这位是?」 纳西瑟斯看向紧贴尼可拉,低着头的少女。少女的双手似乎被绑在身体前方,默默垂着头,将双手手掌藏进大腿内侧跨坐在鞍上。 「这位是真正的法妮雅公主殿下。根据多名俘虏的证言,我军一开始抓到的那名只是替身的侍女。」 「这样子啊……」 话听完,纳西瑟斯盯向少女的侧脸。 原来如此,这边这位也是惊为天人的美少女。宛如太阳倾泻而下的金发,宛如蕴含光芒的白皙肌肤,宛如镶嵌夏日银河于内的梦幻翡翠绿双眸。尽管刚才被带往蓝胡子大帐的少女的确美丽动人,这边这位身上穿着军服,散发出公主的威严。 「我明白了。经阁下这么一说,刚才带回的少女穿得实在不像公主呢。请快去向侯爵报告吧。」 纳西瑟斯转头看向跟在后方的三匹贝奥狼与亚该亚型机兵。似乎历经了一场激战,三匹贝奥狼沾满血迹,鞍上的骑兵军服上也有多数弹痕,亚该亚则是胸部驾驶座将近半毁。 「接下来就交给我们吧。多亏了各位的努力,现在只剩下去踹逃跑的敌军屁股的简单工作了。」 打完招呼后,纳西瑟斯指挥步兵们让路给尼可拉一行人通过。尼可拉的马后方依序是三匹贝奥狼,最后是亚该亚跟上。 目送机兵消失在另一头的黑暗后,纳西瑟斯才又转向前方下令军团前进。只要驱逐完敌军残党,工作就结束了,真庆幸是个简单的任务。此外,一开始被抓来的少女其实是替身这点无疑是好消息。等到战役结束后,真想替这位美丽侍女开设宴席。尽管至今为止遇见且搭讪过各式各样的美女,还是头一次见到像她那般出众。就算得和蓝胡子相争,也非得纳为己有才善罢甘休。 当沾沾自喜沉浸在妄想中时,贝奥狼上士兵的军服忽然掠过脑中。刚才感受到的细微不对劲在脑中化为疑问。 明明上衣上有弹孔,为何还能若无其事地握着缰绳? 难不成那是在射杀贝奥狼的骑师后,再穿上我军制服的敌兵吗? 尼可拉的态度也有点诡异。那名总是符合贵族般不可一世的男人刚才和我交谈竟如此客气。不,与其说是客气,更像是缺乏情感,仿佛在照本宣科般不自然。该不会那名号称真公主的少女一直把双手藏在大腿内侧,其实手上并非拘束器,而是握着要胁尼可拉的武器的话…… 应该是想太多了,但不知为何非常在意。纳西瑟斯转向背后的副官,这么说: 「我要回去。」 副官一脸讶异。 「我很在意刚才那一行人。你继续往前进歼灭残党,二十骑兵随着我来。」 部下应了声,二十名骑兵以纳西瑟斯为最前端掉头。 有股不好的预感。 「别让尼可拉他们发现,放轻脚步。真希望只是我多心啦……」 纳西瑟斯就这样率领二十骑兵以缓缓步伐消失在黑暗中,往才刚离开没多久的骑士团扎营地而去。 蓝胡子的主帐设于骑士团扎营地的中心。在这座周遭由将近四十名的卫兵保护的帐篷内,只有法妮雅与蓝胡子两人独处。 银烛台上蜡烛的橘红火光,让立于帐篷中央一座t字型拘束架从黑暗中浮现。身穿室内便服的法妮雅双手被迫高举,两手腕被t字交叉点的固定环拘束住,于火光中呈现毫无防备的模样。 脚边的香炉飘出浓郁香甜的气息缠绕着法妮雅。似乎是种瘫痪脑髓、麻痹神经的诡异香气。公主虽努力撇过脸不去吸入,但香气仍无情地侵犯鼻孔,渗入口腔内的黏膜。 蓝胡子—席尔·古雷侯爵从刚才起就跪在法妮雅面前,双手合十于胸前,泪流满面地述说着种种罪大恶极的犯行。法妮雅不想去理解内容,听起来似乎是在对过去施加于少年身上的行为忏悔,但凄厉泪声中却带有自我陶醉感,实在令人烦躁。尽管不知这名骨瘦如柴,眼神病态的壮年男子心中究竟信奉着何种畸形的信仰,至少清楚如今他正将法妮雅视为神一般来对待。 「请你饶恕我,女神法妮雅。」 结束漫长的忏悔,蓝胡子「嚓唰」跪着膝盖爬近祭坛的法妮雅一步。 给我滚开,你这恶魔! 法妮雅硬是吞下涌上喉头的这句话。 自从被带到这里来后,自己一句话都没说过,因为一旦开口,自己是公主的事实将从态度及用字遣词中暴露。所幸目前身上穿的是便服,希望能让对方以为是认错了人。 「希望你能开口,原谅我一切的罪行。」 「………………」 「你美得灿烂无比,以肖像画根本无法重现,正是我长久以来追求的无上之美。你的美,将能洗清我的罪行。」 毛骨悚然到无法忍受的法妮雅撇过脸。既无法理解,也不想去理解。 「啊、啊啊……」 蓝胡子短短呻吟,动起膝盖爬过来,将他一抹深蓝胡须凑近法妮雅裸露的脚背。法妮雅强忍住即将冲出嘴的尖叫。我可是公主,不能轻易流露情感。 「何等神圣的脚背呀……!!竟从内侧散发着光芒!啊、啊啊,我好想成为你的脚背呀……!!」 蓝胡子颤抖的手抚摸着法妮雅裸露的脚背。法妮雅只能拼命忍住不尖叫,抬头往上望去。 不能让对手察觉自己有所动摇。一旦示弱,对手会变本加厉。身为一名王室成员,打从九岁起就开始接受不流露情感于外的训练。将观点从自身切离到后方 半空中,从客观的视角注视自己—如今只能全力这么做。 「抱歉打扰您。尼可拉男爵回到营内,想跟您报告交战过程。」 就在法妮雅激励自我时,帐篷外传来卫兵的声音。蓝胡子似乎不太高兴,对帷幕另一头问: 「过程如何?」 「据报敌军已溃逃,纳西瑟斯男爵正在追击中。贝奥狼与亚该亚型由于耗损甚剧,已回到营内。」 「那就好,告诉他们去休息吧。我今晚不会走出这里,若没有紧急状况,也无需向我报告。」 卫兵回答时蓝胡子已经转过身面向法妮雅,整个人扑倒在她脚边,脸上表情也再度扭曲。 「一切都是神的指引呀女神法妮雅,你这一生都属于我啦……!」 法妮雅面不改色地集中思绪,思考刚才的报告是真是假。 我军真的溃逃了吗? 敌军战力共有亚该亚型机兵、贝奥狼三匹,骑兵五十与步兵一千。在被带来此地的途中,从队形及行军能隐约看出他们均是平日不缺乏锻炼的常备兵。 相较之下,我军三百王国兵大多数都是从城镇或农村征召来的临时兵,体格瘦弱、战意低迷,一居劣势就马上逃跑。若在没了司令官法妮雅在场的情况下面对蓝胡子的部队,不战而逃都不足为奇。因此如同刚才的报告,我军确实很有可能已经溃逃。 —没有人会来救我…… 这股念头在法妮雅内心化为绝望。 —我遭到抛弃了吗…… 如今身着室内便服被困在t字架上,被异常分子玩弄,甚至遭我军舍弃的自己实在丢脸至极。即便在宫廷内以公主之姿被诸多臣子伺候着,一旦上前线碰上窘境却轻易遭舍弃,这个事实着实让她心痛万分。 不知不觉间,她祈祷起来。 —救我。 辛苦忍住就要溃堤的泪水。 —谁来救救我。 这时不知为何,看见了被丢在帐篷一角那件公主亲卫军团兵的军服。这是在被掳走时法妮雅披着的外衣。 给了她这件外衣的上兵—卢卡·巴路克。 虽为贫民窟出身的贫民,却靠自学理解了吉贝尔军事学的少年。从崩塌的宫殿中找出且拯救法妮雅后,一同搭乘贝葛历经艰辛的撤退。 —他也逃走了吗? 不知为何,忽然思考起这件事。明明只是名认识没多久,连身家背景都不太清楚的少年,自己为何会冀望他呢? —他当然逃了。 会在这种状况下勇闯敌阵拯救法妮雅的,只剩出现在童话故事中的白马王子<white knight>,现实中不会有这种人。就算口头上再怎么宣誓忠诚,实际上大家最爱的还是自己,根本不会有人愿意挺身犯险来救她。 正当忍受着寂寞的现实时,帐篷外将近四十名的护卫兵突然吵闹起来。 喂,停下,你们的帐篷在那边,这里是侯爵的主帐啊。 当声音交杂传来,还可以听见机兵的沉重脚步声与野兽低沉吼声逐渐接近。 「…………?」 蓝胡子也发现异状,转头望向帐篷入口。卫兵们的争吵最终变为怒骂与吼叫。 「不对,这些家伙是王国兵!!」「卑鄙小人!竟然穿着我军的军服!」「无耻之徒!快把严重违反协约的这群家伙抓起来!!」 一阵高亢的索玛引擎轰隆声将这些吼叫通通盖过。 紧接着,外头响起士兵的哀号。 「你们这些家伙搞什么!?」 蓝胡子怒吼的同时,帐篷的天幕被兽爪应声撕裂。 一名骑着银灰色大狼的少年甩动缰绳从裂缝中冲入帐篷。 蓝胡子马上拔出剑来。 贝奥狼大幅挥舞前脚,用利爪往蓝胡子的剑扫去。 「咕嘎……!!」 举着剑的蓝胡子就这样被弹飞到一旁。 鞍上的少年发现t字架上的法妮雅,放声大喊: 「殿下!!」 左眼下方一道漆黑闪电如同被永远刻印下的泪痕。身上穿的虽是敌军军服,但不可能会看错的。 —白马王子。 法妮雅心中轻声低语这句话。 「我在。」 「请您稍等……!!」 穿着罗曼维骑士团灰色军服的卢卡·巴路克从贝奥狼上跳下冲向t字架,望了法妮雅双手的拘束环后,往昏倒于帐篷一角的蓝胡子走去,从他一身漆黑的服装上搜出一串钥匙,重新跑回公主身边。 法妮雅抬起头,静静望着一一将钥匙圈上啷当作响的钥匙插进钥匙孔试的卢卡侧脸。 —我的白马王子。 又一次,法妮雅心中擅自浮现这句话。 试到第四把钥匙,才终于解开法妮雅双手腕的束缚。 眼见法妮雅就要无力瘫倒于地,卢卡连忙单手搂住她,让她缓缓躺到地毯上。 「……我被迫闻了迷香,身体无法动弹。」 「……请恕我失礼!」 卢卡抓起自己那件被扔到帐篷内一角的外衣,扶起法妮雅上半身,帮她穿上,接着偷来一把原本属于蓝胡子的手枪,塞进背囊内。再来叫贝奥狼趴下后,将法妮雅的身体往鞍上推去,自己则坐到法妮雅后方,伸脚穿过马镫。 贝奥狼站了起来。 由于法妮雅身穿便服,不能让她跨坐在鞍上,只能采取双脚都往鞍右侧坐的姿势。加上卢卡在背后支撑住她,握着缰绳,法妮雅自然而然被卢卡搂在怀中。 「在逃到安全的地方前,还请您忍耐一会。」 「……好的。万事拜托你了喔,卢卡·巴路克。」 「遵命!!」 虽说是莫可奈何,但与公主的距离实在太近,使卢卡稍稍红着脸,往外头的夜色大喊。 「……喂雅思缇,也让你一起坐,快上来!!」 多亏雅思缇扮成真公主才顺利进入此地,因此就算三人共乘有点难受,还是得让她搭上来才行。没想到黑暗中竟传来令他出乎意料的声音。 「欸?可是我很强,不用逃啊。」 「蛤?」卢卡一听愣住,载着公主出到帐篷外。 「!?」 瞬间瞠目结舌。 「公主大人你看你看~我很强对吧~」 眼前这副不可置信的景象,连已疲惫不堪的法妮雅都忍不住凝神望去。 闪电炸裂于森林广场上。 每当弯曲的雷光奔过战场,敌军卫兵便宛如纸娃娃般四处飞散。 雷光的真面目竟是身着加门帝亚王国军军服的雅思缇。 这已不是人类所能做出的反应。普通士兵一个动作,雅思缇已经做了二、三十个动作。雅思缇身体前方的大气简直像爆炸似的,光是脚跟一踏地冲刺,空间便会浮现阵阵形同冲击波的波纹。才一眨眼便移动了十二、三公尺,拖着重重残影于士兵间穿梭。接着不知已遭殴打的士兵们慢了一拍,四肢才弯向各种角度,化为雅思缇轨迹上的浪花。 与人数优劣根本无关。 具有卓越战斗力的个人,压倒性胜过群体。 简直如同在古代战场上单枪匹马阻挡大军的豪杰。本以为一骑当千的英雄只会出现在插画故事中,然而如今在卢卡面前上演的,正是个人战斗实力与军队匹敌,有如古代战记内出现的景象。 「你是什么玩意啊?」 忍不住漏出这句疑问。 「人造人啊!」 精神十足的回答从疾风中传来,实在是太作弊了。看样子虽然呈现人型,但还是把她当作伊甸的尖端兵器<ark>来对待比较妥当。 就在战场上哀号遍野之际,雅思缇的上半身猛然往后一仰。不知是否遭流弹直击,只见她的军服胸口上多出一道弹痕。 「哦!?」 卢卡不禁探出身子。那个女人竟然在大显身手的途中轻易丧命……不,雅思缇只是一脸显得痛苦,但并未倒地,马上重整态势,以疾如风的机动力接近疑似开枪的枪兵,出掌一推就将他击飞到暗夜的另一头。军服的弹痕底下能隐约看见那件由不明纤维织成的白色战斗服。看样子那件紧贴身体曲线的怪异服装是以能分散子弹冲击力道、将之化解的材质制成。 「太夸张了吧,作弊也该有个极限啊。」 卢卡感触良多地喃喃自语。子弹贯穿不了的防御力,加上超越猩猩的攻击力与快马追不上的机动力。若是把这家伙塞进大炮发射进敌军司令部内,恐怕任何会战都赢得了吧。 如今不只雅思缇,另外两匹贝奥狼及弭兹奇驾驶的亚该亚机兵当然也正与敌军奋战,但雅思缇那逸于常轨的战斗能力明显是鹤立鸡群。不出一分钟,敌军卫兵便开始逃窜,雅思缇则得意地跑近 卢卡骑的贝奥狼,抬头看向法妮雅微笑道: 「你看公主大人~我很强对不对~超有用的对不对~所以劝你雇用我会比较好喔~」 「……………………」 「啊,我的战斗服没被人看到喔!这件军服是从我军同袍的尸体上剥下来的,虽然沾了点血,但很适合对……咦?」 话才说到途中,雅思缇活像断线木偶原地瘫软,趴倒在地。 「啊~燃料用光了,身体又不能动啦。」 「……………………」 「工作过度了呢。我要再休息一阵子,麻烦你们啦。」 边低头盯着趴在地面动也不动的雅思缇,卢卡开口问: 「你又整整一天不能动了喔?」 「嗯,我大概只能全力活动一分钟左右,之后多半整整一天动不了。接着只要再吃三万大卡热量的食物,又能全力活动了。」 「……你的燃料消耗量是怎样啊,比机兵还夸张耶。」 「吵死了闭嘴啦野蛮人。这次可是多亏我才赢的,还不好好感谢我?」 卢卡听了后只嗤之以鼻。尽管确实如这家伙所言,这次是靠她才获胜的。 但总觉得— 「不妙啊,刚才的骑兵队回来啦。有个直觉不错的家伙在领军。」 听见黑暗另一头的马蹄声逐渐逼近,卢卡如此低语。其余两匹贝奥狼及亚该亚机兵也往卢卡身边聚集。若不快逃的话,在这里夺来的胜利就毫无意义了。 「弭兹奇,你能让这个人造人一起搭吗?」 亚该亚型单膝跪下,打开胸部驾驶舱后,弭兹奇探出头来。 「勉强塞的话!」 「前面有个上坡,你带着贝奥狼一起去那边的坡顶阻挡骑兵!我要带着殿下逃!要是能活下去的话,就在刚才说的地点集合!」 「ok,三天内在卡纳塔克集合!你可别死喔伙伴,好好逃啊!」 弭兹奇跳下驾驶舱,一把抱起动弹不得却不停叫骂的雅思缇,硬是将她塞进单人舱的驾驶座内。等到过了一天又能动后,雅思缇的个人战斗力定能帮上弭兹奇的忙。 「好痛!好窄!好痛!好好对待我啦!」 在雅思缇抱怨途中,敌方骑兵的马蹄仍逐渐逼近。要是目前的状况穿帮,一千步兵肯定也会赶回来。若遭步兵追上,在雅思缇整天无法动弹的情形下,没有手段能够抗衡。 「拜托啦伙伴!你也别死啊!」 挥手对弭兹奇这么喊后,卢卡转对法妮雅说: 「殿下,若想按照原定计划前往南恩大街道,势必得突破敌军主力部队正中央,因此我们将原路折返,经由北恩大街道回去。」 「嗯。」 「接下来几天会过得很不方便,还请您多忍耐。」 将背囊与提灯吊到鞍的左侧照亮夜路,卢卡甩动缰绳背对回故乡的方向,开始原路折返。 尽管得绕远路,但想甩开蓝胡子的部队,只能走这条路线。反过来沿着一路撤退的路折返回北恩大街道,弄到平民衣物伪装成旅人,渡过北亚克隆大桥。这就是卢卡拟定的故乡归还路线。 贝奥狼高速奔驰于夜晚的黑暗中。 冲上坡道后,拜托追随的两匹贝奥狼殿后,卢卡带着公主开始逃亡之旅。 四下无人。 卢卡与法妮雅,两人掠过提灯的光照射出的林间小路。 公主与贫民,仅有两人的撤退战即将展开。 法妮雅上半身倚在卢卡胸口,在昏暗的视野中心不在焉地回想起刚才在心中的喃喃自语。 —我的白马王子。 三章 梦境过后 当贝葛的机影浮现在大道另一头的瞬间,挤满拉兰帝亚大道两旁的百万市民一齐高声欢呼。 道路旁的建筑物内飘出五颜六色的彩带,鲜艳到形同整片五月的天空染上颜色。在满脸笑容的热情群众挥手、吹口哨与大声祝贺下,赢得第七次堤拉诺勒战役的加门帝亚王国军由战功彪炳的公主专用机—贝葛型机兵领头,凯旋回到故乡。 史提法诺历一七八九年五月二日,加门帝亚王国王都拉兰帝亚— 沿途的孩童个个兴奋得双眼发亮,声援着在卡纳塔克的决战中上演搏命演出的贝葛。在随军作家加油添醋的夸饰下,贝葛可说展现了三头六臂的活跃,口耳相传到最后竟变成贝葛独自一台就解决掉堤拉诺勒军五台机兵。 两台夺来的特洛伊型机兵有如遭押解的俘虏般跟在贝葛后头。虽然外装已涂成蓝色,肩上贴了王国军的模版,已经成了王国军可靠的战力,在孩童们眼中仍是「输给贝葛的坏人」。相较于经过时人人吹口哨欢呼的贝葛,特洛伊却遭受毫不留情的嘘声与咒骂对待。 紧接着从后方走来的是身着华丽装备的公主亲卫军团。走在前头的伊西德罗伯爵带着得意笑容,像名建功者般对着群众缓缓挥手。根据随军作家的记载,伊西德罗伯爵竟成了当时率先冲过桥,在最前线奋战拯救了公主的英雄。实际上他根本是等到胜利确定到手后才过桥沾功,但靠着随军作家耍手段,原本的窝囊行径都被粉饰为名誉美谈。毕竟只要打了胜仗,历史作家们要怎么窜改真相都行。 然后—在成两列纵阵的亲卫骑兵守护下,今天的主角跨在白马上,抬头挺胸凛然直视前方。 人群一齐高高挥舞起手帕或帽子,欢声变得更加剧烈。 「法妮雅公主殿下!!」 宛如地震般的热烈赞扬声从四面八方涌向身着华丽军服的法妮雅。公主所经之处响起的欢呼剧烈到足以撼动建筑物,有双掌合十当场跪地的人,有呼喊得痛哭流涕的人,激动到昏过去的人等等,沿路上充满各种仿佛见到神的反应。 而即使面对五花八门,形同活着的森林一般的群众,法妮雅眉头都不动一下。 她完全不在意四周的热情与疯狂,就只平淡地握住缰绳驾马缓行。明明是堪称历史性的凯旋场面,她却一点都没有兴奋感动的反应。如此超脱现实的模样让群众更加激动,呼喊公主之名时更增添几分狂热。 公主背后跟着炮骑兵、两台伊洛尔型机兵、轻骑兵、重甲骑兵、野战炮,以及主力步兵团。为数三千的士兵受到欢呼声与彩带洗礼,沿途散发夺目光彩,往大道前方的拉兰帝亚宫殿前进。然而在凯旋归来的队列中,却不见卢卡、弭兹奇和雅思缇三人的身影。 「我一~点都不能接受耶!」 坐在路旁树木枝头上的雅思缇嘀咕道。身上穿着与市井少女相同的粗俗晚礼服,眺望着远方人群另一头在市民欢呼声中前进的王国军。 坐在树干另一侧枝头上的弭兹奇也嘟起嘴来: 「伊西德罗根本只有扯后腿而已啊。明明都是那家伙早早抛下殿下逃跑,我们才吃了那么多苦头耶。为什么现在那家伙成了英雄,我们却只能在这里看着啊。」 和两人同样穿着平民服装的卢卡背倚树干,双手插胸眺望着人墙后方若隐若现的凯旋队伍。 「毕竟我们大闹了一场,没被关进牢里已经该谢天谢地了喔。」 仿佛看开一切的卢卡如此低语。 「可是应该是全靠我们才赢的啊~」 「他们不是群能用理说得通的家伙啦。我们穿着敌军军服战斗,又搭上刚抢来的机兵攻击敌军,然后最关键的还是那件,我拷问了俘虏的事吧。当时我拷问的那个男爵似乎在加门帝亚内有认识的贵族,大声嚷嚷着说啥有损加门帝亚王的名誉之类的,听说殿下为了平抚这件事也耗费了不少心思,我光能活着就该偷笑了呢。」 「可是不拷问你不就没办法救出公主大人吗?又不是你的错。」 雅思缇难得帮卢卡说话,看样子贵族更让她火大。卢卡耸耸肩回答: 「那些家伙怕的是贫民拷问贵族的事实喔。因为要是没针对这件事施加惩罚,或许会出现做出相同行为的人。」 「那贵族拷问贫民就没关系吗?」 「没关系啊。」 「是怎样,根本歧视嘛。真亏你们忍得下去耶。」 「没办法呀,毕竟拷问本来是贵族的专利,看在他们眼中我们连虫子都不是吧。好啦……现在也不干亲卫队了,接下来该怎么办哩……」 卢卡说得一副事不关己,抬头望着天空,伸了个大懒腰。 被建筑物遮住一部分的清澈天空蓝得深邃,不见尽头。越是盯着看,越觉得地表发生的这些都是微不足道的小事。 「又要找工作了呢。反正已经不能回王国军内,不是随便找个佣兵团加入,就只能落草为寇啦。」 「我说你会不会放弃得太早啦?怎么觉得我都比你还气啊。明明那样拼命救出公主大人,为何你非得被赶出来啊?」 「我都说别在意了嘛。反正手上还有卖贝奥狼得来的钱,没事没事~」 当卢卡安抚着雅思缇,头上也传来声音。 「我觉得我好对不起你喔……可是我想待在殿下身旁……」 弭兹奇一脸苦闷地向卢卡道歉。由于卢卡扛下了所有违反协约的罪行,弭兹奇才只需停职自省三个月,依然能留在亲卫队中。卢卡笑着说: 「你用不着道歉啦。话说回来,雅思缇还比我惨吧。」 雅思缇从枝头上跳下,双手插在胸前,不服气地哼了一声。 「我没差啊。反正我这么强,就算这边不雇用我,去到别的地方一定也是抢着要喔。」 看得出她明显在逞强,说出这种无凭无据的事。 「我说你啊,没被处刑真的赚到了啦。毕竟让那群高阶将校全军覆没的凶手就是你,连布鲁塞元帅都被你送上西天,要是被知道肯定断头台伺候喔。」 「我是被命令的嘛。」 「是没错啦,但你那个借口对贵族们不管用就是了。」 把卢卡这句话当耳边风的雅思缇撇过头,再度望起远方的游行队伍。 雅思缇被怀疑正是当时驾驶米迦勒的凶手。原来是保护贝葛穿过林间小路的那三百名步兵的生还者中,有数人目睹到身穿白色战斗服的雅思缇身影。加上在接受伊西德罗伯爵讯问的过程中,雅思缇三番两次发挥她少根筋的个性,险些承认了加诸于身的嫌疑。最后是看不下去的法妮雅开口证明雅思缇的清白才让此事落幕,但雅思缇也因此没能在拉兰帝亚宫殿内换得一席之地,而是跟卢卡一样被赶出来。 「全部都是虚假的谎言不是吗?恩宠大地果然很怪耶,光是身份低微就得任人宰割,这种事绝对是错的啊。」 雅思缇的怒火仍未平息。卢卡只能苦笑着安抚她。 「至少殿下知道一切真相。这样就够了不是吗?」 「唔……」 站到依然不满鼓着脸的雅思缇身旁,卢卡也眺望起人群另一头的凯旋队伍。 欢声缓缓迈向沸腾,呼喊公主名号的声浪越来越广。当人群的兴奋激昂达到最高峰时,卢卡只能从缝隙间隐约窥探骑着白马的法妮雅经过的样子。 —真遥远啊…… 眺望着远方的公主,卢卡事到如今才体会到这理所当然的事实。 法妮雅和自己本来就是云泥之差的人。 两人原本不可能有交集。从米迦勒急袭后到卡纳塔克的决战,这寥寥二日以来和公主的逃亡之旅,现在回想起来根本宛如童话故事般不真实。 —我和那个人一直贴在一起啊…… 在贝葛机舱内、骑贝奥狼和马时虽说是不可抗力,两人仍紧贴身体,闯过了重重难关。 然后还有,那夜在洞窟内…… —是梦吧? 重新回想起当时过于现实的那场梦。感受着公主相依的体温,并靠着那股温暖撑过森林寒冷的夜晚。一场太过痴心妄想的梦。 果然不可能。卢卡不禁如此心想。只要看着目前身处游行队伍中央,光芒四射的法妮雅,甚至会怀疑起那两天来的旅途也同样是一场梦。 人群的欢呼声随着法妮雅远去。虽然后方还有游行队伍,人群已开始散去。喧嚣声逐渐平息,三千军队消失在大道另一头后,人群三三两两散去,变回一如往常的街景 。 其实卢卡清楚,自己立下那般大功之所以遭到无视,理由并非只为了一句「违反协约」。 敌视公主的派系盯上了卢卡和法妮雅两人独处一晚的事,在社交界内放出「公主与脸上刺青的前科犯有了关系」这种恶劣谣言。当法妮雅想针对此事替卢卡辩护,反倒被对方「公主果然和前科犯关系匪浅才会替他辩护」反将一军,导致法妮雅无法在有关卢卡的事上再说只字片语。看不下法妮雅为此消瘦憔悴的亲信,直接来找卢卡说:「为了公主殿下着想,希望你离开亲卫军团。」 由于卢卡并不想造成法妮雅的困扰,决定主动从她面前消失。一旦自己离开,那些充满恶意的谣言也会失去火种,时间久了自然会熄灭。 所以说,卢卡已无法再和法妮雅见面。她有守护王室的路要走,卢卡也得继续去寻找vivine,想必两人往后不会再有交集了吧。 风吹过变得空无一人的大道,同时卢卡心底也拂过些许寂寞。 抬头仰望五月的天空。 蓝天中仿佛映照出那时站在贝葛肩上,抱住卢卡喜极而泣的法妮雅。 —这就是所谓的如梦初醒吗? 边心想自己还挺感伤的,边享受着梦的余韵。 —也罢,至少做了场美梦,对我这贫民来说够奢侈了。 —这趟旅途的酬劳便是公主的笑容,就这么想吧。 卢卡挥去哀伤,将水递向雅思缇。 「我说你,有地方去吗?」 被这么一问,雅思缇瘪起嘴来,斜眼瞪了卢卡。 「……最好有啦,你明知故问吗。」 总是不示弱的雅思缇脸上浮现一丝寂寥。 —这家伙其实也跟孤儿没两样啊…… 无法回到伊甸,在恩宠大地上居无定所,更不晓得该往何方去。卢卡很能体会她这股辛酸,因为自己从小开始就是如此。 没办法,就帮帮她吧。不过相对的— 「欸,把你所知道关于vivine的事都招出来。」 「蛤?」 「我也在找vivi,我们来交换情报吧。总比毫无线索来得好嘛。」 「……为什么我非得告诉你啊?再说要别人招之前,你自己先把一切招出来啦。」 「哦,好啊。那我现在就把我知道的告诉你。」 卢卡接下来便一五一十将自己知道有关vivine的情报告诉雅思缇。包含与希尔菲相识,在希尔菲拜托下才展开搜索vivi,而她右手背上有「炽天使的纹章」,但自己踏遍恩宠大地寻找各种文献,问过数不清的人,依然没能得到半点情报等等,巨细靡遗地全盘托出。 全部听完后,雅思缇一脸不悦地双手插胸哼道: 「哼~那个叫希尔菲的女孩真的很像我就是了。」 「是啊,超像的。不如说,要是希尔菲长大肯定会变成你。即使内在完全不同,外表和你是同个模子刻出来的。」 「这样喔……」 雅思缇将听来的情报记进心中后,抬起头来告诉卢卡: 「那我也把我知道的告诉你。vivine是我养的一条狗,但在三年前死了。就这样,没啦。」 「哦,是这样吗。谢谢你提供宝贵情报啊。虽然把这当谢礼有点怪,不过我会帮你找地方住,跟我走吧。」 卢卡竟听信雅思缇再明显不过的谎言,如此回应后开始往前走。雅思缇见状连忙从背后喊住他。 「欸、欸,你等等啦!」 「怎样,你想抱怨啥吗?」 「你才该抱怨吧!vivi怎么可能是条狗嘛!」 「原来你骗我喔?烂透了耶。还不快把真话招出来。」 雅思缇傻愣愣地盯着卢卡的脸,嘴角不知所措地抽动。不一会才双手插胸,不情不愿扬起下巴。 「我、我可不是为了你才说喔!可别会错意了喔!我只是想让你帮我找地方住才勉为其难告诉你的,你要心存感激!」 「我是不懂你想表达啥啦,反正把你知道的招出来就对了。」 「好、好啦!真拿你没辙耶。不过我、我可不是为了你喔……」 雅思缇羞红着脸,将自己所知的一切告诉卢卡。 包含在飞行战舰上听魔女安娜塔希亚说的,和米迦勒神经连结时被告知去找出vivi,如此一来便接纳你等等米迦勒亲口说的话…… 全部听完后,卢卡双手插胸瞪向半空中。 「所以米迦勒也在找vivi吗?难道这代表说,vivi正是米迦勒的驾驶?」 「好像是喔,因为她还用女人的声音叫我『假货』,叫我若想驾驶她,就带vivine回去……」 「米迦勒是女的喔?听你这么一提,在创世神话中,她的确是以女性天使的形象出现呢……」 卢卡脑中各式各样的线索即将串联起来。 第一次遇见希尔菲的夜晚,两艘受创的伊甸运输船。该不会当时里头载着的货物就是米迦勒? 根据雅思缇描述,米迦勒在说出「违背三界不侵条约的伊甸之民呀」,「让你们尝尝犹大环的制裁」之后,便朝飞行战舰的侧腹部扔出手中大剑。虽然目前都只是假设—难道那天夜晚的运输船违背三界不侵条约,从犹大环抢来了沉睡中的米迦勒,准备运回伊甸的途中,遭到翼龙袭击而严重受损吗?然后身为米迦勒驾驶的vivi也在那艘运输船上,所以希尔菲才会在刚坠落到地上后第一句就呻吟「vivi,等等啊」—不是吗? 试着思考了一连串的推理后,卢卡问了雅思缇几点在意的地方: 「你说你第一次见到米迦勒时,是从莱奥卡迪奥系留塔搬运上战舰的对吧?」 「嗯,没错。听说是几年前想在伊甸进行实验时米迦勒失控暴走,考量到太过危险,才只能放在地上。」 「这样吗……」卢卡陷入沉思。系留塔是伊甸设置在地上,用来供飞行舰艇起降的建筑物,因此内部为伊甸治外法权的有效范围。地上的人类无权知道内部状况。 —要是能去莱奥卡迪奥系留塔附近仔细调查,或许能明白什么。 卢卡咧嘴一笑。 「谢啦雅思缇,这是我头一次得到vivi的线索呢。好,等到帮你找到家后,我要再出去旅行。」 「咦?卢卡你要去哪!?我也要去!」 原本默默听着两人交谈的弭兹奇这时从枝头跃下,抓住卢卡袖子。 「要反省三个月实在没事干啊!你要去就带我一起嘛,只要三个月以内回来就没问题了!」 「哦,好啊。反正只是在莱奥卡迪奥系留塔附近到处闲晃,花不了三个月啦~」 这时雅思缇双手插腰。 「欸、欸你等等啦!亏我没插嘴听你说,结果你竟然打算自己去找vivi喔!?」 卢卡笑着抬头回应: 「有意见的话你也来啊?不过这样找帮你地方住就得延后了喔。」 慌张失措地张大了嘴,雅思缇的脸再度变得通红,撇过头去。 「我也在找vivi好吗!只有你有进展这种事我才不接受!所、所以……要我跟你去也没关系喔……!」 脸红得媲美岩浆的雅思缇激动地说。卢卡见状笑着耸耸肩。 「好啊,尽管来啊。反正卖掉贝奥狼的钱还有剩,不怕没食物吃啦。不过做为交换条件,情况危急时你可得帮我一把喔。」 听卢卡这么一说,雅思缇装模作样地叹了口气,抬起一张不情不愿的苦瓜脸。 「唉,真拿你没办法。既然你都说到这个份上了,想要我跟你一起去也行。反正我也还没掌握有关vivi的线索。」 这时弭兹奇突然从旁凑过脸来,指着雅思缇的手背问: 「我从之前就很在意了,这个数字代表什么意思啊?」 雅思缇的手背上浮现着蓝色数字「2528」。雅思缇先是默默盯着数字,才抬起头来说: 「代表这天我摄取的卡路里量。每天都会显示喔,很方便对吧。」 「嘿~好怪喔。」 「怎样都好,快点走就对了啦。既然难得掌握vivi的线索,早点去找比较好吧。所以说,来,我们出发!」 雅思缇大喊完,自顾自地不知往何方走去。卢卡和弭兹奇对看一眼,也跟在雅思缇身后。 「你是想去哪啦?首先不弄到马车和马不行啊。」 「我想买一台自己的机兵!工作专用的款式很便宜,我想靠卖掉贝奥狼的这笔钱应该买得到喔~」 三人就这样边说着各自的心愿,边动脚前往中 央街做行前准备。 ??? 于拉兰帝亚宫殿五楼的个人房间内,结束凯旋仪式,换上了室内便服的法妮雅独自站在一扇大窗前。 一打开窗,便能将整片拉兰帝亚市的夜景尽收眼底。 数千煤气灯创造的灯光交杂在星光中,替暗夜描绘出深浅。想必整座城市今夜会灯火通明,都快能清楚看见因打胜仗而群情激昂,饮酒作乐的市民们的身影。 法妮雅本身不只受到贵族与民众热烈赞赏,连国王都难得开金口直接表扬。然而尽管获得再多欢呼及赞赏,内心仍是空荡荡一片。 —卢卡、雅思缇、弭兹奇,原谅我…… —别说报答你们了,我竟连保护你们都办不到…… 无力逐渐转变为懊悔。因为对于本次战役中战功最彪炳的卢卡·巴路克,贵族和诸侯们竟以抗议来回应他的贡献。 卢卡脸上刺有象征杀人犯的刺青这一点让诸多贵族感到反感—想授勋给前科犯根本荒谬,会严重损害加门帝亚国王的名誉。再说他岂不是违反了许多条约吗?遭他拷问的尼可拉男爵已经来要人了喔。如此残忍的男人和公主独处了两晚,怎么可能什么事都没发生?已经有士兵看到两人在贝葛肩上相拥了呢。公主和一个前科犯在大庭广众面前相拥成何体统,应该彻底检查公主的清白,不然等到将来成婚后,可能引发国际问题呀…… 诸如此类充满恶意的谣言眨眼间传遍宫廷中,等到法妮雅签署完和战条约时,已经没有不晓得公主与前科犯两人间逃亡之旅的贵族了。 谣言的出处来自想拱法妮雅的叔叔,克劳迪奥枢机卿为次任国王的派系。真相一经他们捏造扭曲,想怎么诬蔑都行。公主越替卢卡说话,越替那些空穴来风的谣言增添可信度,克劳迪奥一派随之变本加厉,谴责起公主行为不检点。到后来甚至国王直接派人来传话,要法妮雅别再替卢卡辩解。法妮雅可说是走投无路了。 根据亲信的消息,卢卡选择主动离开亲卫军团,似乎是不想再带给法妮雅困扰。法妮雅听了愧疚万分,完全不晓得该怎么向卢卡道歉才好。 前来质问是不是雅思缇驾驶米迦勒的也是枢机卿一派。不过由于这点是事实,若是穿帮定会让雅思缇有生命危险。最后为了保护雅思缇的安全,法妮雅忍痛放弃收她为自己的侍女。 —我真的差劲透顶…… 法妮雅关上窗,对着映照在玻璃上的自己低语。 —明明是被他们拯救,我却恩将仇报…… 法妮雅不停谴责自己。 再也忍不住的她走向衣柜,取出一件藏在众多服饰中的肮脏上衣。 正是卢卡给法妮雅来代替毛毯,也是在卡纳塔克的决战中激励我军时穿在身上的那件加门帝亚亲卫队上衣。她偷偷藏在随身物品内不让人发现,回国后便像这样宝贝地收着。 法妮雅搂着卢卡的上衣,把脸埋了进去。 「对不起,卢卡……」 对着他的上衣道歉。 「你不必原谅我也没关系……」 仿佛拥抱着人不在这里的卢卡,法妮雅只能如此打从心底向他道歉。 从搂着的上衣中,洞窟内那一夜的记忆再度浮现。 那夜在森林中与他紧紧相依,靠着彼此的体温撑到天亮。 另外还有—那场梦。 『处死公主法妮雅!』『让断头台尝尝公主的血吧!』 数万名衣衫褴褛的士兵吼叫着革命之歌。 骑在贝奥狼上,身后的长黑斗篷迎风飘扬,一对宛如魔王的鲜红双眸目光如炬的青年,卢卡·巴路克。 『我不会让你如愿的,法妮雅。』 『看我摧毁你的王国。』 梦中卢卡说的话着实逼真,不停在法妮雅脑中回响。 『我会守护王政的,卢卡·巴路克。』 以及如此回应他的,未来的法妮雅·加门帝亚。 —只是场梦。但是…… 不绝于耳的野蛮歌声,未曾见过的士兵和装备,刺鼻的体臭与沾满血渍的农具。一切都详细到不输给现实。 —该不会那就是未来? —我和卢卡总有一天会在名为「革命」的现场对峙吗? 「不可能。」 不只否定得有气无力,内心更擅自喃喃自语起来。 —我们是为了有朝一日互相残杀才相识的。 「不是。」 —卢卡朝我坐的王位,一步步爬了上来。 —和他手中用来革命的剑一起。 —总有一天会以灾厄魔王之姿出现在我面前…… 「根本无凭无据。」 法妮雅打断内心的声音,脸颊凑近卢卡的上衣,不知为何涌出泪来,也搞不懂这些泪水的意义。为何我会哭呢? 法妮雅的心回答了她这个疑问。 —因为自己注定要和爱上的人相互厮杀。 ??? 「好啦!出发!!」 在中央街做完行前准备,卢卡、弭兹奇和雅思缇搭着双头驴拉的货车出发前往莱奥卡迪奥系留塔。 「呜哇~超慢的啦~」 车夫座上的弭兹奇边愉快地抱怨,边对两头老驴甩动缰绳,但前进速度慢到用走得都比较快。发出「喀哒喀哒」声摇晃的货车上载着能充当床铺,同时也是驴子饲料的厚厚稻草。 卢卡和雅思缇两人并排躺在稻草堆上,以臂当枕仰望星空。 「很舒服喔弭兹奇~偶尔搭这种交通工具也不坏嘛~」 开口挖苦猜拳猜输而当了车夫的弭兹奇,卢卡仰望满天星斗。感觉如今法妮雅也正在宫殿的某处望着同一片天空。 「我果然还是喜欢奶油面包耶,实在太好吃了。」 边大口大口咬着奶油面包,雅思缇也枕着手臂盯向星空。 「也给我一块~」 「拿去。」 将纸袋口朝向卢卡给他面包后,雅思缇看了自己的右手背。 「2528」的文字在黑暗中也清楚浮现。 「那明明是表示卡路里的数字,吃了面包却没变耶,是不是坏了啊?」 卢卡提出敏锐的疑问。 「这种小事没差吧?你专心想怎么找vivi就好了啦。」 随口应付卢卡后,雅思缇边啃着奶油面包,边陷入沉思。 插图 台版 转自 深夜读书会 论坛:ritdon ---------------- 书籍信息 ---------------- 书名:终将坠入爱河的vivine 卷号:2 作者:犬村小六 插画:岩崎美奈子 简介: 《献给某飞行员的恋歌》系列作者,犬村小六激昂的最新作!!由这是由伤痕累累的少年少女交织出的恋爱与战火——以一名少女的遗愿为开端,磅礡的王道奇幻战记正式起步! 被赶出亲卫军团后展开流浪旅程的卢卡,竟与老友杰弥尼重逢,并为了报恩而加入其势力之下。然而杰弥尼打的算盘却远超出卢卡的想象,演变成为动摇整个加门帝亚王国的重大事件……「灾厄魔王」卢卡与「褐色皇帝」杰弥尼,拥有千载难逢的强大军事才能的两人,于世界史上刻划下天才间终成宿敌,激烈交锋的命运。然后,公主法妮雅同样靠着自身意志站上历史的正面舞台……「总有一天会在这个国家引起革命。为了再见你一面。」逐渐升温的恋情与会战交织而成的故事,第二集磅礡登场! 序章 星之子们 不受期望地诞生于世,又因无丧命之由而苟活于世,不被人需要,不被人怜爱。既然如此,为何非得活着不可?明明麻烦透顶了。 今日维克多仍因为心中这股杂念无法专注读书,在房里踱步一阵子后,决定去看看父母亲在做什么。 出了房间,蹑脚潜入行宫一楼主房。当他从窗帘后方窥探房间中央,看到的是白皮肤的父亲与黑皮肤的母亲在长毛绒毯上行鱼水之欢。 一想到眼前玩弄着自己母亲的肥胖中年男子,就是神圣黎维诺瓦帝国皇帝亚黎维安四世,维克多实在忍不住内心的笑意。 —君临这个世界顶点的竟是头肤浅至极的猪。 维克多不急不徐咽下了即将出口的笑声,感觉喉咙深处干燥灼热起来。 —岂不像条野狗? 涌上心头的只有不屑。看在十五岁的维克多眼中,两人与街上闲晃的发情期野狗没有两样。 史提法诺历一七八二年十一月,神圣黎维诺瓦帝国首都帕葛洛奇昂— 忍不住叹了气。 —唉,所谓皇帝也同样是生物,区区的动物吗。 如此一鄙视,腹中积蓄的不协调感全由嘲笑覆盖,感觉稍微舒坦了些。 就在维克多为了不被发现而蹑脚离开主房时,与一位叫波多科夫的男佣擦身而过。尽管男佣一脸讶异,维克多也没多加理会,便穿过了行宫回廊。一阵冰寒夜风吹过,维克多一身自白人父亲和黑人母亲遗传的褐色肌肤在月光下格外显眼。 此处不算巨大,不过是皇帝为了幽会情妇,才将以前便存在的行宫加以补修改建的建筑物。维克多回到自己位于二楼的房间内,点亮烛台,望向高及天花板的书架,从一排排整齐排列,散发气势非凡的书背中抽出昨天读的物理学参考书,坐到书桌前。 近来维克多热衷于数学和物理学。不只对以数学算式解开世间森罗万象的冒险感到雀跃,也醉心于看似乱无章法的物理现象被用一行算式表现出来时的优雅。在钻研数学问题时,脑中可以不去烦心为了拢络皇帝无所不用其极的母亲,而是全心投入冰冷无情,宛如月球表面的苍蓝数学世界。 在数学之海游得精疲力尽后,独自钻进被窝中闭上双眼。 明明已经累得能马上进入梦乡,父亲白色及母亲黑色的身体却浮现于黑暗中,再次上演起愚蠢的动作。 —烦死了,尽是群蠢货。 维克多紧紧闭起眼,想将无耻的父母赶离黑暗中。 —滚开,别出现在我面前。 维克多用毛毯完全盖住头,同时以弹道学的难题来掩盖生物肮脏的气息。 数学公式实在很棒,冰冷干燥,不具人心,既不会抱怨、说谎、嘲笑,甚至一声不吭,只拥有一种单纯且美丽的解答。 「快给我起来,维克多,然后赶快换衣服。」 突如其来闯进房间的母亲这低声一喊,使得美梦顿时烟消云散。身穿由缎子织成的睡衣,大幅露出胸口的母亲一脸慌张地走近床边。 「波多科夫那个蠢蛋对陛下告密,说你偷窥了主房,这下正气着呢。这是真的吗?」 「我只是经过时刚好看到而已。」 母亲叹了口气,敲了维克多的头。 「你这傻孩子……假如是其他老头也就算了,这次的对象太不妙啦。毕竟跟那家伙讲不了借口。反正你快换衣服,然后记住,绝对不能看他的脸。只能盯着脚,对于你偷窥的事好好磕 头道歉,懂了没有。」 「我为何得那样做不可?」 「因为不做你就得等死!给我听好,千万别顶撞陛下。不要紧的,管你有做还是没做,陛下问啥你都承认再道歉,至少不必杀头。」 维克多就这样被催得没时间思考,几乎是被迫换上衣服后,被带到刚才的主房。 身着睡衣坐在沙发上,吹着烟斗的亚黎维安四世一脸不悦,斜眼瞄了五体投地的维克多说: 「听说你偷窥了好几次是吧。」 维克多维持额头紧贴地面的姿势,回答了质疑: 「我没有偷窥,只是刚好经过。」 一如此辩解,跪在身旁的母亲小声提醒。 (我不是叫你别顶撞陛下吗。陛下说的一切都是对的,就算是错事也一样。) 未免太乱七八糟了吧—想归想,维克多仍改口说: 「不过经过时确实看见,您说得对,我偷窥了。」 「这是第几次?十次了吗?」 「是的,第十次了。」 其实今天才第三次,但现场气氛似乎不容他狡辩。沉闷气氛在维克多头顶持续了好一阵子,才等到皇帝宣判。 「朕将你流放国外。」 维克多心脏猛然一震。 皇帝接着看向母亲。 「你留下,朕只流放这家伙。生活费就算赏给你的,但在朕允许前,不准再踏入帝国半步,懂了没有?」 「遵命。」 维克多二话不说接下命令。胃里又是一阵翻搅。 「下去吧。」 这时母亲的叹息声传进单边耳朵。本来心想或许她会揪着皇帝衣角,挺身为自己求情「不要流放他到国外」,但看上去并非如此。 回到房间后,维克多开始收拾行李。不一会,管家来到维克多房内打招呼: 「请太子谅解,让您受苦绝非陛下本意。」 「我知道。要是我待在这边,会造成许多困扰对吧?」 听了这个问题,管家只沉默以对。 据说皇后十分挂心私生子维克多的存在。即使皇帝与皇后间育有享第一皇位继承权的太子弗拉德廉,男嗣却独他一人。万一弗拉德廉有个三长两短,激进派或许会动手脚认维克多为太子,拱他当下任皇帝,因此「皇后欲夺维克多之命」的风声不绝于耳。 不过谁管上头那些达官贵人怎么想。他担心的只有一点。 「我想把这些书全部带走耶。」 「小的准备了货物马车,若是这点程度的行李,应是不成问题。」 「很好,那我没意见了。话说回来,我要被流放去哪?」 「尚未决定。您有想去的地方吗?」 维克多思考片刻,回答道: 「加门帝亚王国王都,拉兰帝亚。」 于恩宠大地上被誉为「花之都」,一座蕴含历史文化,绅士淑女居住的城市。更重要的是,距离这座皇都帕葛洛奇昂相当遥远。 「明白了。小的会准备新的户籍与护照,预计将于后天启程。」 管家接着默默鞠了躬,离开房间。 在晨雾笼罩下,接送的箱型马车与两台货物马车来到行宫前。 将藏书塞进货物马车,做完启程准备的维克多对着出来替他送行的母亲投以假笑。 「再见啦,妈妈。」 母亲百感交集地看着维克多的笑脸。毕竟过去母亲成天只顾挟着皇帝权势狐假虎威,鲜少关心维克多,维克多也不记得受母亲呵护过。 心想机会难得的维克多,开口问母亲一件一直以来想问的事: 「我生下来是对的吗?」 只见母亲头一歪,两手一摊,老实回答儿子: 「自从生下你后,其实没碰上多少好事呢。」 「果然我不存在会比较好?」 「随便啦,反正我们也不会再见了,往后各自活各自的吧。」 「我也赞成,真不愧是妈妈。那么,我们彼此都自由啦。」 随意挥挥手后,维克多进入箱型马车。 这时下起雨来。马夫将缰绳往两头马上一甩,蹄声哒哒,维克多从马车后窗往后方望去,却被倾盆大雨遮蔽,无法看见母亲身影。 维克多回位置上坐正,盯向管家替他准备的假护照。 杰弥尼。 试着念起护照写的这个名字。想将过往的烦人事通通忘记,展开新的生活,或许连名字都焕然一新也不赖。 「我叫做,杰弥尼。」 实际说出口确定没有任何不协调后,维克多便成了杰弥尼。 杰弥尼的新居位于王都拉兰帝亚中央街与被称为「麦格洛当」的贫民窟交界附近的公寓三楼。居民大多为拥有个人商店的商人或受雇于人的劳工等中流阶级的市民,虽称不上贫困,却也没多少闲钱,是群所谓「第三身份」的人们。 虽是个只有最基本家具的简朴房间,倒也宽敞得足以让一名十五岁少年独居。在将带来的书通通堆进房内地板后,名符其实地没了立足之地。看来非得买座大书柜不可了。 杰弥尼接着一个人来到街上。 时值十二月,拉兰帝亚的空气全被石炭炉排放的煤烟染得乌漆墨黑 ,浓厚的味道刺激着鼻腔黏膜。路上行人几乎清一色穿着深灰色衣服,头戴帽子低头步行。杰弥尼身上的浅棕色上衣眨眼间也染为肮脏的深灰色。在石地砖上走了一会后,杰弥尼才明白原来众人低头是为了闪躲路上的「这玩意」—同时将沾满马粪的靴底往石地砖上抹。 徘徊于街上寻找家具店的途中,杰弥尼发现行人不时狐疑地盯着自己。尽管待在皇都帕葛洛奇昂时都居住在行宫内,鲜少去到街上,仍多少感受得出视线中充满敌意。 杰弥尼观察起路上乞讨和捡破烂的贫民,和走在路上的普通市民的外观相比,再仔细看了自己映照在商店展示窗上的模样,察觉到敌意的原因来自人种歧视。 贫民们多为土黄、青铜或黑色这类混有各人种血液的肤色,但穿戴整齐的普通市民均为白人。现在世界上唯一用来展示身份的指标正是身上穿的服装,杰弥尼的行头自是无话可说,肤色却是混种—复数人种的混血儿,再加上银白色头发与双眼,如今整条街上只有自己一人是这种打扮。也就是说袭向杰弥尼的敌意其实是来自「明明只是个杂种 ,竟然穿金戴银啊」这类歧视吧。 —真是群无聊透顶的家伙。 看样子,被视为代表恩宠大地文化的绅士淑女们似乎是徒有其表。杰弥尼暗自鄙视的同时也找到了家具店,买了四座书架并用支票付款,完成搬运手续后,出了店外。 尽管并未直接受害,第一天外出就突然碰上了不悦的事。即使很想成天窝在房内看书渡日,但与出生成长的行宫不同,此地没有佣人使唤,自己的事只能靠自己处理。 回到住处后,环顾着被搬来的货物堆得乱七八糟的房内,杰弥尼叹了口气。 —好想要一名随从。有教养的随从。 若能有个只需零用钱程度就能替自己效劳,处理大小杂务的人就好了。由于大人难使唤,希望是比自己还小的孩子。不过又不想面对蠢蛋,希望最好是个有点教养的孩子。 杰弥尼心生一计,前往公寓房东的房间打招呼。闲话家常的过程中,杰弥尼提及自己房内有将近一千册藏书,有兴趣的孩子能来自由阅读。多嘴的房东眨眼间便将此事在友人间传开,三天后第一号访客造访了杰弥尼的房间。 「………………」 一名打扮还算高贵,年纪约莫十二岁的少年默默盯着杰弥尼那些排满难解的皮质封面书籍的书柜。 「你对这类的书有兴趣吗?」 杰弥尼对少年递出一本机率论的参考书。然而少年并未接过,而是摇摇头问道: 「没有冒险小说吗?」 「没有耶,读小说会变笨喔。」 目送少年离去的背影,杰弥尼扬起愉悦的微笑。 过了一个月,来访杰弥尼房间的孩童虽超过二十人,却无任何一人对那些艰深的藏书感兴趣。有时会有大人来访,不过他都以不需年纪比自己大的随从为由赏了对方闭门羹。当命中注定的对象总算出现,已是再也无人问津的三个月后的事。 最初杰弥尼一打开门时有点吓到。 因为,一反平时那些打扮得体的少年,出现在眼前的竟是名衣衫褴褛的贫民。 「…………我叫卢卡·巴路克,很想看书。」 眼神凶狠的少年一脸不干不脆,撇着头对杰弥尼这么说。瞧他大概连饭都没好好吃,骨瘦如柴、气色又差,感觉出指一戳就会倒下。明明光想存活就很困难了,竟然还想看书吗? 原本打算把他赶走。 然而从黑发缝隙间露出的深红目光却蕴含着一股非比寻常的气势。一问年纪后发现少年年仅十岁,想理解自己这些收藏的价值或许过于稚幼。 「…………算了,想看的话就进来吧。」 不知是受了谁的驱使,杰弥尼仍让少年卢卡进房。 「………………」 形同幽灵般无声无息的卢卡杵在书柜前,望着排列出波浪起伏的黑色书背。 「……你有兴趣?」 「有。」 自招待孩童来看书过了三个月,终于等来这声即刻回答。没想到— 「有是有,但我不识字。」 卢卡这句话让杰弥尼吃惊。 「你不识字,却还想读我这些书?」 只见卢卡貌似丢脸地咬着唇,同时果断点头承认。接着抬起头来,以炯炯的鲜红目光望向错愕到接不上话的杰弥尼。 「我想变得更聪明,好好读书,去找一份正当工作。」 「………………」 「我想租一间有窗户的房间和妹妹一起住,所以教我读书写字吧。」 卢卡面露一本正经的表情如此拜托。 杰弥尼伸手扶额,俯视了卢卡好一会后,从他愣愣张开的嘴中漏出笑声。 「哈哈、你真有趣耶。哈哈哈。」 「………………」 「嗯,你合格,过关啦。虽然和我的盘算不太相同,倒也不坏呢。」 睽违数年,杰弥尼终于放声大笑起来。 「好,我就教你读书写字。」 「……真、真的吗?」 眼见卢卡一听凑近身子,杰弥尼伸出食指比向他。 「但我有个条件。」 「嗯、嗯。」 「你得当我的随从。假如你接受的话,我就教你读书写字。」 「………………」 「别担心,我不会做什么无理要求,我只希望你能在我需要时以行动报答我。我希望的就只有这样。」 感觉卢卡仍有些犹豫不决。毕竟被强迫听命于一个初次碰面的人,会犹豫很正常。 「不必那么警戒,我只是想要一名有教养的随从,因为我讨厌蠢蛋。你虽穿得破烂,但看起来既聪明,又有上进心,只要跟着我做事定能出人头地。到时别说有窗户的房间,连住进城堡都不无可能。」 卢卡抬头,默默盯着微笑的杰弥尼,才总算点了点头。 杰弥尼于是马上让卢卡坐到自己的书桌前,递给他纸和铅笔。 「很简单,首先我们一个个从文字的读法开始吧。开始了喔?这是α,这是β……」 宛如家教般站在卢卡身旁的杰弥尼边出声,边将文字写在纸上。卢卡则是默默盯着文字看。 「……出声跟我念。α、β、 γ……」 「……α、β、 γ……」 边复诵杰弥尼的话,卢卡盯着纸上文字,拼了命想将形状和声音记忆起来。 夕阳从窗户照进房内,将两人周遭染上如蜂蜜般的金黄色。每当卢卡动起铅笔滑过蜂蜜色的纸上,便有新的文字出现。 「δ……e……ζ……」 一片寂静中,唯有杰弥尼和卢卡的声音响起。 两名近距离接触的少年就这样持续学习。等到日落西山,煤气灯亮起,将二十六个字母的读写法彻底记住的卢卡抬起头来,向杰弥尼道谢。 「……谢谢你……我妹妹还等着我,所以我得走了。」 「嗯,改天再来吧。我想你不出半年,就读得懂我这些书了喔。」 被杰弥尼这么一夸奖,卢卡回以稚拙的微笑,离开了房间。 送走他后,杰弥尼怀着不可思议的兴奋回到房内。 「嗯,不错的人才。」 杰弥尼自顾自地点头,庆幸自己终于遇见了好随从。 在那之后,卢卡一周会造访杰弥尼的房间两、三次。杰弥尼为了卢卡,去街上书店买了几册给孩童看的单字练习帐和图画书当礼物送给他。卢卡迟疑地收下,背起基本单字,边查字典边读图画书,日渐提升阅读书籍的层级。 卢卡头一次拿起杰弥尼那些皮革封面的书籍,是在开始来访房间后二个多月,第七十五天的事。记忆力超群的卢卡一旦从字典查过单字就不会忘,以远超过杰弥尼预期的速度提升语汇能力。而卢卡第一本挑选的,是古代的将军巴尼贝尔的战记。 「战记类吗,真艰深的选择呢。为何挑那本书?」 「因为看起来似乎很有趣。」 「高品质的战记或传记内蕴含前人所累积的知识结晶,对于想迅速理解世界结构的你确实是个好选择。」 卢卡马上一边配着字典开始读。刚开始还得三番两次翻查字典,不过次数逐渐减少,卢卡最终完全沉浸在书中的世界里。 「你能把这本书借我吗?」 到了日落回家的时间,意犹未尽的卢卡开口如此拜托。那是本若卖给旧书店便足够贫民吃喝一个月的高档书籍,但杰弥尼仍大方地将书连字典一起借给卢卡。 「谢、谢谢!我、 我总有一天会报答你的!」 「我期待你的表现啊,随从。」 兴奋得面红耳赤的卢卡一把将高档的书与字典塞进小布袋,踏着雀跃步伐离开公寓。 卢卡的阅读速度日渐提升。花了三星期读完超过七百页的《巴尼贝尔战记》后,又花十六天读完身为巴尼贝尔对手的将军的传记,日后更拼了命将从古代至中世纪为止主要的君王、皇帝及将军的传记都读过一遍。 随着卢卡读得越多,他的语汇能力、知识与思考能力也随之增加,原本就锐利的眼神更含带起深度。透过阅读大量精良书籍,让他得以看见原本看不见的社会构造。 杰弥尼从最近距离见证卢卡的成长,偶尔出手相助,偶尔则诱导他走向自己希望的路。 「数学很有趣喔。」 在与卢卡相遇过了一年,他已读完大部分著名传记和战记的时期,杰弥尼递给卢卡一本帮助学习加减乘除的数学入门书。 「能将复杂的世界转换为单纯美丽的算式之艺术,就是数学。总之你先从理解那本书开始吧,我相信若是你,一定能抵达高等数学的世界。」 卢卡讶异地盯着算数的书,打开看了内容。过去未曾见过的大量数字让他顿时一愣。 「哪怕一天只有三十分钟,也试着将数学排入你的学习行程吧。有不懂的地方我会教你。若想在往后的社会出人头地,学懂数学是条近路喔。」 在杰弥尼的引导下,卢卡僵硬地点点头,将入门书放到书桌上打开。 迎来两人相遇后的第二个冬天。 杰弥尼十七岁,卢卡则成长为十二岁。 「杰弥尼,你有目标吗?」 当两人一如往常在同个房间内看书,卢卡冷不防开口问。 「目标……?」 坐在沙发上看着炮学解说书的杰弥尼抬头看向卢卡。 「没什么,没有就算了。」 略显害臊的卢卡回应后,打算继续看起桌上的弹道学参考书。 「目标吗?我还真没想过啊……经你这么一问,我的确没有活下去的目标呢。」 卢卡侧眼瞄去,看到杰弥尼整个身体靠在沙发背上,翘起二郎腿仰望天花板。 「你有着『想住进有窗户的房间,以治好妹妹的病』这个目标,也因此努力学习。相较之下,我虽拥有学识,却不晓得该发挥在何处。每天只顾漫无目的地贪图享用知识,解开困难算式罢了。我的人生毫无方向。」 杰弥尼喃喃自语的同时,一脸不解地双手叉胸。无论面对怎样的数学难题时都怀着至高无上的愉悦解题的杰弥尼,此时竟难得陷入苦思。 卢卡望着一语不发沉思的杰弥尼,说: 「活得没有目标的家伙多得是,不只有杰弥尼你而已。」 「是这么说没错,但总有点不能接受。」 「………………」 「……你会看不起我这漫无目标的人生吗?」 被这么问的卢卡只眨了眨眼,耸肩道: 「……不会啊,想做什么是杰弥尼你的自由吧。爱怎样就怎样啊。」 听了卢卡语带讶异的回答,杰弥尼难得露出正经表情。 「那我该做什么才好?」 卢卡皱起眉头。 「这种事你问我,我问谁啊?」 「我想我的内心根本不会萌生所谓的人生目标。与那些能成为传记的伟人和贤者相比,我欠缺了名为『热情』的要素。我既不想主动为他人做些什么,对社会也完全没有不满或要求。若真要说的话,大概只剩待在这间房内,埋没于书海中独自老死是我的目的吧。不过……这种感觉究竟是什么?不知是不是被你这么一点醒,有股无法释怀的感觉在我心中蠢动。」 杰弥尼从沙发上起身,以姆指和食指托着下巴在房内踱步,用一副事不关己的口吻说出心中念头。 「恐怕我的才华正追求着发泄之处吧。如同汽缸内的连环爆炸最终能让巨大机兵动起来一样,我的内燃压已十分高涨。我已经十七岁了,会想要利用过往累积的学识成就一番大事并不奇怪。」 这时杰弥尼停下脚步,放下托在下巴的手,以更严肃的表情转向卢卡。 「但我并没有想做的事。」 卢卡眼神一变,活像看到了珍奇异兽。杰弥尼则继续说下去: 「你能不能替我决定一个使我奉献生涯的目标?」 卢卡愣愣张嘴: 「我为何得帮你?」 「因为我无法决定啊。」 「这种事不应该由他人决定吧。再说没有又没关系,不会有什么困扰啊。」 「我就是不能接受。」 卢卡傻眼地眺望着一脸高傲地背靠沙发,说着一些莫名其妙的事的杰弥尼。 「既然要做的话,最好是个庞大得毫无必要的目标。我想要的是个光靠自己绝对想不到,既有点丢人,活像傻瓜,路上随便一个孩童都憧憬的巨大梦想。」 杰弥尼竟面露未曾见过的认真神情如此拜托。 「赐与我一个像傻瓜般的梦想吧,卢卡。你得负起点醒我人生漫无目的的责任。」 「搞不懂你在胡说什么!那种玩意你自己找啦!」 「我就是办不到啊。虽然我擅长破解数学难题,但不给我问题就什么都办不到。例如现在的状况是,我没能获得人生命题,所以无法更往前进。我希望你能替我命题,我将赌上人生去试着达成它。」 尽管越来越一头雾水的卢卡多次拒绝,每当拒绝一次,杰弥尼便走近,用他俊美的褐色脸庞凑近卢卡哀求。 「拜托你卢卡,你的话一定—不,是只有你才能办到。」 「脸!你的脸太近啦!」 「这件工作只有你办得到。我发誓将全心全力,投入你替我下达的指标中。」 眼看杰弥尼的脸已经近得额头都要相碰,被烦得受不了的卢卡于是随口说: 「不然这样,你去把伊甸烧光吧。那些家伙实在令人不爽。」 「哦?」杰弥尼低吟一声,总算把脸移开,再度用姆指食指托住下巴,在房内踱步。对于间距终于拉开而松了口气的卢卡也重新转回书桌,继续看起他的书。 经过两分左右的沉思,杰弥尼突然发出欢呼。 「太棒啦卢卡!你这的确是如今能想得到的最远大梦想啊!」 冷不防被这么一喊,卢卡吓得挺直背杆。 杰弥尼面露灿烂笑容,正眼盯着卢卡。 「消灭伊甸!由于文明水平相差甚巨,不知不觉间把他们视为神一般绝对神圣的存在。但经你这么一提,他们确实是该打倒的敌人!值得我花一切去打倒的强敌呀!多亏了你,我找到人生方向啦!就在此时此刻,终于找到我诞生于世的意义啦!」 杰弥尼史无前例地激昂起来。对于这名总是文静的男人心中竟蕴含如此激情感到震惊的同时,卢卡也安抚起他: 「呃、欸,你冷静点啦,我只是随口说说而已。」 「不,我心中真的热血激昂。打从懂事以来一直都感到无趣的世界,如今可是光辉灿烂呀。我仿佛重获新生,绝不夸张。我要感谢你,卢卡,是你给了我活下去的意义啊!」 或许是被自己说的话感动,杰弥尼张开双臂紧抱卢卡。卢卡连忙挣扎。 「你、你搞什么!放开啦!!」 「只是一般展现友情的反应啊,你大可不必害羞,引以自豪吧。毕竟现在这个瞬间,你可是亲手让一名流芳万世的英雄诞生了啊。」 「你在胡说啥啦!!快放手啦热死了!!」 杰弥尼只面露微笑,丝毫不打算放开挣扎的卢卡,同时感觉一直以来盘踞于心底的不协调感逐渐消逝。 「你是怎样!?捡了啥不干净的东西乱吃吗!?以后不准再碰我啦!!」 总算逃离拥抱后,卢卡脸红脖子粗地指着杰弥尼宣泄怒火,但他并没在听。 「我就专心投入毁灭伊甸的游戏吧,希望你也能帮忙。就让我们两人携手,尽一切努力将那群令人不爽的伊甸人从三千公尺的高空赶下来吧!」 眼看兴高采烈的杰弥尼再度张开双臂逼近,卢卡满脸惊恐地不断逃离杰弥尼的魔掌。 「灾厄魔王」卢卡·巴路克与「褐色皇帝」杰弥尼。 拥有千年难得一见的强大军事才能的两人,光是诞生于同一时代、同一场所就已称得上奇迹。没想到两人竟从少年时代便相识,杰弥尼教导卢卡识字,卢卡则给了杰弥尼目标。关于如此偶然,后世众多历史学家将争相验证真伪。 尽管大半的意见都认为,如此奇迹 是后世的历史作家捏造出来的,仍有名诗人用以下诗句来歌颂这个奇迹: 『偶尔,这个星球为了让时代步上乐见的轨道,会使一对肩负重大使命的人类同时诞生于地表。 犹如日夜不容,犹如南北回归线绝不相交,犹如光明诞生黑暗。若说卢卡是岩浆,杰弥尼就是冰河。若说卢卡是直觉,杰弥尼就是理论。卢卡以情爱,杰弥尼则以算式奋战。 于一切方面相反的两人相交为友,彼此促使对方蜕变,之后却又于世界史上刻划下两名天才终成宿敌,激烈交锋的命运。无论是两人的相遇、合作、背叛、对立,均是这个星球的期望,当中并无渺小人类置喙的余地。 为使人类社会发展,这个星球不择手段,将用尽一切方法迈向进步。卢卡与杰弥尼不过是被这个星球玩弄于股掌之间。跨越两人的死斗所产生出的数十万尸体后,这个星球仍不厌其烦地迎来下一回的朝阳,安排怀有全新使命的星之子们呱呱坠地—』 一章 旅程 「你的伙伴是我,千万别忘了喔!我们改天再一起驾驶机兵吧!」 弭兹奇一把鼻涕一把眼泪地说完,上前搂住了卢卡·巴路克。 卢卡面露苦笑,双手轻轻拍起弭兹奇的背。 「哭什么,之后还能见面啊。等我回拉兰帝亚后会写信给你,也帮我跟公主殿下打声招呼,告诉她我和雅思缇过得很好喔。」 「呜咕……」弭兹奇边发出怪声,边抬起他沾满泪水和鼻涕的脸。弭兹奇身后是一片港都的七月蓝天,以及闪耀深蓝光辉的湖面。 史提法诺历一七八九年七月二十日,加门帝亚王国,港都朗哥力亚— 经历了将近八十天寻找vivine的旅程,终于到了与弭兹奇离别之时。 夏日太阳照射下的朗哥力亚驿站挤满了人潮。边等着公共马车到来,弭兹奇依依不舍地说: 「抱歉只有我回亲卫军团……但是我真的……不能弃殿下于不顾……」 弭兹奇口条不清,道歉起来也支吾其词。 「我说过,这样就好。有你陪在公主殿下身边我也放心,更似乎有种能透过你再次见到公主殿下的感觉呢。」 卢卡轻拍弭兹奇的头,双手放到他肩上拉开距离,笑道: 「拜托你啦伙伴。殿下她既聪明又温柔,是能让这个国家变得更好的人,得由你好好保护才行呢。相信有你陪在身边,殿下也会觉得安心。」 「……嗯,我知道……」 弭兹奇又用力擤了鼻子,硬是挤出这声回应。他们与加门帝亚王国公主法妮雅在今年四月一同搭乘机兵贝葛展开撤退,卢卡更和公主两人独自逃亡了三天两夜,深深喜欢上法妮雅。因此弭兹奇回公主身边虽让卢卡寂寞,同时也很庆幸。 弭兹奇接着搂住卢卡身旁的少女。 「虽然一开始觉得你超烦……现在改观了喔。」 被搂住的少女雅思缇·艾尔哈特讶异地皱起眉头。 「咦?原来你那么认为喔,我没注意到耶。」 「……嗯……就……不提脑袋的话,我是认为你其实没那么坏啦……」 「我是听不太懂啦,不过你也保重,别忘了我喔。」 雅思缇说完便带着笑容抱紧弭兹奇。 一身干净白色女用上衣,胸口别了红领结,穿着鲜艳红裙子与白色天鹅绒靴的雅思缇,外表看上去有如上流阶级的女学生般。不过她也不介意衣服被泪水弄脏,硬将弭兹奇的头往胸口塞。 「噗!呜噗!!」 「哈哈哈,小不点的好可爱喔,像个娃娃似的。」 眼看即将窒息的弭兹奇激烈挥动手脚挣扎,只顾着笑的雅思缇却不松手。 「你想杀了我不成!还有我可是男的!别随便拿胸部贴我啦!」 总算获得释放的弭兹奇气得怒目圆睁,雅思缇仍是笑得合不拢嘴,完全不理会他。 ??? 自从因卢卡暗自的活跃而以胜利坐收的第七次堤拉诺勒战役结束,已过了三个月以上。 二章 英雄 整面高耸的拱型天花板上镶着色彩缤纷的教堂壁画。悬挂着豪华吊灯,黄金制的天使及圣人像,占满眼前视野的挑高采光窗,大理石地板,天鹅绒地毯,一切家具都由金、银或水晶装饰,光线因此再三曲折增强,使整个空间看起来仿佛被彩虹笼罩。 拉兰帝亚宫殿的核心部位,「水晶殿」。 如今此处聚集了宫廷贵族、朝臣、将军、祭司、诗人、歌手、艺术家、资本家与富商等近千人,进行着觐见仪式后的畅谈。 只见衣衫华美的贵族们人手拿着一份今日觐见仪式上伊甸大使赠送的最新「第二十五版型录」的复本,十几人成一群,针对与上一版的差异及新登录的「尖端兵器」热情讨论。主要由消息灵通的宫廷贵族,对聚集来的贵妇们和地方贵族解释现状。 「因第七次堤拉诺勒战役获胜,伊甸评议会赠予了两万五千gp,如今王国累积持有七万三千gp。如何分配这些gp来进行强化,将深刻影响往后王国的趋势。」 一名本日首次觐见国王、完成社交界出道的贵族千金,看着型录不解地问: 「这台炽天使级机兵米迦勒不正是突然坠落到战场上,害得布鲁塞参谋长战死的机体吗?真亏堤拉诺勒慈善同盟付得出这两百二十五万gp呢。」 「背后似乎有许多原因。听说是伊甸为了兼顾实验,才便宜借给慈善同盟。」 「真是随性呢。再说伊甸明明站到慈善同盟方去了,怎么还有脸参加王国的晚宴呀?」 「伊甸的说词是,他们不过是根据各国请求,公平赠送尖端兵器罢了。说实话,我国当然也想赶走伊甸,但如此一来将无法获得尖端兵器,只能忍耐假装友好,一切全为了尖端兵器啊。」 开口解释的宫廷贵族是名平时就在拉兰帝亚宫殿内到处走动,上至贵族下至卫兵、男女佣的传闻都有所网罗,再靠这些情报扩大人脉的人。在名为宫廷的魔境内,朋友的人数形同最强悍的武器。不愧为求生存而搜集情报,这名贵族的知识还算渊博,这时才有办法对贵族千金提出的最根本疑问侃侃而谈。 「那么我国等同透过战争累积点数,再从伊甸方换取奖品呢。难道这代表着,加门帝亚王形同伊甸评议会的臣子,是吗?」 周遭的壮年贵族闻言均眉头一皱,贵妇们也用扇子遮起脸来互使眼色。贵族千金虽发现自己问了个不该问的问题,但就是想知道答案。 「喂喂,讲话小心点啊。伊甸的大使只是对国王献上gp庆祝我军胜利,国王也回赠贵金属、牲畜与奴隶给伊甸。双方并非主人和臣下,而是站在对等的立场交换礼品呀。」 「哦……」贵族千金略显不悦地听进这些话。尽管表面上确是如此,实际上却不过是地上的君王们在伊甸施舍的玩具间你争我夺,伊甸则看着地上的猴戏哈哈大笑。 这时,通往王座大厅的门开启,世袭贵族伊西德罗伯爵宣告公主即将进场。 吵杂声瞬间止歇,众人的视线都往大回廊另一侧的尽头望去。 卫兵恭恭敬敬开了门后,由众多金银珠宝装饰的空间顿时更加明光烁亮。 「喔喔……」在场将近千人无不齐声赞叹。 肩膀与锁骨完全外露的浅紫色晚礼服,布料混用绫、丝绢、金丝,手戴白绢手套,胸前挂着金银项链,头顶银白王冠。然而公主身上穿戴的一切珠宝翠玉,不过是用来加强她原本就已光芒璀璨,发自内在的美貌。人们深深着迷的是她一身与生俱来的玉肌,随着光线强弱在银白与浅紫间变幻的飘逸长发,修长躯体的鹅蛋脸上有对媲美繁星的明亮眼眸。 似乎对穿戴华美的自身略感害羞,公主法妮雅·加门帝亚绝不和现场注视而来的两千眼珠对上眼,拖着晚礼服的长长衣摆,以光芒丝茧包覆自我。 清澄剔透且凛然的样貌中隐含些许害臊。只轻点头回应众人的视线后,公主走向今日的主宾,伊甸大使格列高·欧纳席斯公爵。 「格列高公爵,衷心感谢您本日大驾光临,还请尽情享受今晚。」 当法妮雅挺直背杆,带着公主的威严问候,格列高也恭敬地动左脚后退一步,垂头的同时右手在胸前优雅一滑。 「我才该感谢您盛情欢待。恭祝加门帝亚王室日后更加繁盛。」 银白长发搭配中性面容与一双冷淡红眼。主宰着位于弥朵尔湖中心的伊甸特区的格列高公爵亲自来访王国的事实,算是给足了加门帝亚王面子。 看准格列高公爵打完招呼的时机,宫廷乐团演奏起优美舞曲。而公爵也按照事先决定好的,邀请公主共舞。 「希望有幸和您共舞一曲。」 「乐意之至。」 从法妮雅开口问候到共舞,都是接见仪式前与朝臣商量决定好的一环。在场的千名贵族与有权人士们看了加门帝亚公主与伊甸公爵共舞之姿,肯定会回到各自的生活圈中去大肆渲染双方无可动摇的密切关系吧。 纤细背部被公爵支撑,搂在怀中的法妮雅在四目相交下于地板数度划出圆舞。观望的众人如痴如醉地盯着公主的一举手一投足,勾勒出滑顺曲线的美背,以及搭在公爵手中那双细得仿佛会一碰即碎的胳臂。 随着法妮雅踏出舞步,地板上仿佛激出眩光涟漪。每当清澄眼眸中浮现忧愁与哀痛,仿佛周遭大气瞬间焕然一新,形成新的光茧包覆住公主和公爵。无论是天花板的教堂壁画、金银装饰或吊灯,甚至整间可谓集王国全力打造出的水晶殿,如今都化为用来让公主之美登峰造极的舞台。 当贵族们无不被形同女神化身的公主迷得如痴如醉,唯有一人—法妮雅独醒。 —我可是大发慈悲和你跳舞啊。 打从一开始跳起舞,就听见格列高公爵无言的声音传来。 当然,并非直接说出口传进耳中。不过从搭着的右手、绕到背后的左手、贴近的胸膛以及相交的眼神深处,都能不绝于耳地感受声音响起。 —你这龌龊的地上猴。 红眼深处正这么低语。 —穿得再怎么漂亮,你充其量只是猴王的女儿,一只母猴罢啦。 一举手一投足都能感受这些声音默默传来,着实令人不悦。但法妮雅只能努力不让情绪流露于外,面无表情地祈祷这首曲子早一秒结束。 三章 约定 聚焦于塔楼后,从望远镜被切成圆形的视野中能看见身着漆黑装备,背后黑长披风任风吹拂的卢卡。 脸上的刺青和一对意志坚强的火红眼眸。相隔四个月的身影,看起来甚至让人感觉风度翩翩。 —率领反叛军的真的是卢卡…… 本来在抵达此地前仍半信半疑,结果却是事实。强忍下胸中悸动,法妮雅将望远镜转向乌奇奥勒要塞的防卫设施。城墙或烽火台又薄又高,是座过时的中世纪要塞,由未着军服,手持卡斯柯特枪的居民进行戒备。 「用攻城炮破坏塔楼,再派机兵突击就结束了,是场轻松的仗呢。」 同样在法妮雅身旁举着自己的望远镜窥视的亲卫军团长伊西德罗伯爵开口这么说。法妮雅将望远镜从眼前挪开。 「我不想让居民中出现牺牲者。使用攻城炮是最后的手段。」 听法妮雅说得坚定,伊西德罗伯爵面带难色,转向同样附属司令部的高级将帅,马希连上将。这名接替已故名将布鲁塞参谋长,为本次作战实质指挥官的五十一岁参谋长顶着一头以发粉梳理整齐的白发,将略显神经质的铅色眼珠从乌奇奥勒要塞移往公主身上。 「您想重蹈乌奇奥勒军团的覆辙吗?」 从干瘪细瘦的身体中迸出的湿黏话语缠上公主。法妮雅默默无言,只使了眼色要马希连继续说下去。 「担负王国军一角的军团败给外行人集团,这可是前所未闻,哪怕再犯下一点过失,都有损陛下威信呐。听说小贝托朗伯爵竟怕伤到自家城墙而无法下定决心开炮……为了保护城墙丢了性命实在愚蠢之至,城墙只需事后再重建为最新的状态即可。就在今天内分出胜负吧。要是镇压越费时,暴动蔓延到各地的危险性越高。」 马希连参谋长的一席话听得在场将帅与副官们点头称是。 然而法妮雅她—— 「我无法允许国家的军队残害我国子民。」 十七岁少女面对五十一岁参谋长,一步都不退让。 「子民如陛下之子。正因这些孩子,陛下才能为一国之父。倘若杀害了这些孩子,恐怕陛下将失去为民父的威严。我认为这才会替王政带来危机。」 「殿下,他们乃是手刃贝托朗伯爵,严重毁损陛下威信的反叛军,如何还称得上是家人呢?」 「犯了错就要杀死孩子?难道陛下之大爱还有附条件?」 「……………………」 「此刻应展现宽大。解决本次暴动时,非得对子民展现陛下爱情之伟大才行。我打算接下来不让居民出现更多伤亡。」 听了法妮雅毅然的回应,马希连也不掩饰烦躁,注视着平原好一会,陷入沉思。 「对方派来使者。」 这时一名副官指向平原一角。三名高举白色三角旗帜的骑兵马蹄踏踏,朝着这边驰来。 「是否前去迎接?」 「没有谈判的必要,把他们赶走。」 「万万不可。」 法妮雅制止擅自回应副官质疑的马希连。 「我会听参谋长提出的意见,但最终做决定的人是我。将他们带进司令部,让我听听来意。」 马希连脸上表情虽不变,却藏不住脸皮底下的怒火。 王国军的总司令官代代都由王室成员担任。不过充其量只是对参谋长提的意见点头的花瓶,实质上指挥王国军的是参谋长—以上为近百年来的惯例。没想到现在公主法妮雅竟无视这个惯例,打算亲自坐镇指挥,看在马希连眼中自然不是滋味。 「由值星官去接触使者,再将来意上报殿下乃我军惯例。殿下无需亲自接见。」 马希连的谏言虽让法妮雅微微皱眉,但这时过度损害参谋长的面子并非良策。 「……那就这么办吧。麻烦你了,乌各男爵。」 法妮雅吩咐今天的值星官乌各男爵带上两名随从前去迎接。两军的使者就在大片整然列队的王国军前方,一处宽广平地停下脚步,各自下马鞍打起招呼。 透过望远镜,清楚看到卢卡那仿佛在祈祷似的眼神。从他的表情来看,法妮雅隐约察知卢卡想靠着交涉来结束这场风波。 —他不会选择让居民白白牺牲的路。 法妮雅确信卢卡和自己一样,打算用和平手段解决问题。 —若我和卢卡合作,便能化干戈为玉帛。 就算目前分处敌我双方,想要避免这场空虚争斗的心意是一致的。 不过,即使真能顺利坐上谈判桌。 —无论再怎么谈判,仍不改卢卡是本次叛乱的主谋,得面对刑罚的事实。 绞刑是横竖逃不掉的。他已抱持着这股决意前来谈判吗? —难道你从一开始就打算牺牲? 她透过望远镜如此询问。好想知道他真正的心意。为何听不到他的话?为何无法一伸出手就碰触到他? —好想当面跟你交谈。 —告诉我你真正的心意吧,卢卡…… 一这么无声呼唤之下,盘踞在意识深处的东西转化为哀痛的和弦。 一旁的马希连与伊西德罗伯爵冷冷望着双颊浮现红晕的公主。只见两人互瞥一眼,默默点了头后,便悄悄离开了现场。 但法妮雅并未察觉,只盯着成为叛乱主谋的卢卡,压抑着不让自己内心的律动表露于外。 「看样子公主真如谣言所指,迷上了那个罪人呐。」 「不会错的。根本没在管使者,痴痴地看向塔楼,实在要不得啊。」 远离司令部内的众人,来到四下无人的大帐篷前,伊西德罗伯爵和马希连这般深深叹息道。 「这样下去恐怕得和那群贼寇开始谈判啦。公主肯定打算纵容那个叫卢卡的罪人。」 「成何体统,成何体统……要是让那冲昏头的丫头随心所欲下令,国军面子可挂不住啊。」 「拙见以为,这次应该拜托雅曼德夫人从中缓颊,让她亲口对王说公主插手管军务,使得全军陷入混乱。」 雅曼德夫人是加门帝亚王的情妇,在宫廷内的权力可比王妃。王对雅曼德夫人百依百顺,而伊西德罗伯爵在有关贵金属交易的部分又与夫人为借贷关系。 「一旦王亲自下旨,公主也不得不从了吧。事不宜迟,赶紧派使者去见雅曼德夫人,告诉她详细情况吧。夫人原本就对公主怀有反感,肯定愿意接受我们的意见呐。」 马希连点头回应伊西德罗伯爵的提议。尽管实在不屑有求于一个靠着房中术从妓院翻上枝头变凤凰的女人,但为了让公主闭嘴也是莫可奈何。现在只想尽早夺回指挥权镇压暴动,对内外展示自己用兵遣将的功力超越布鲁塞参谋长。 想回到王都拉兰帝亚,得从南恩大街道往西行约两百公里。由于路上每三十公里设有驿站,只要沿途更换马匹快马加鞭,距离上来说大概今天便能抵达。接着催促雅曼德夫人让王赶在今晚亲下诏书,明日便能送达公主手中。 —只要事情进行得顺利,公主将于明天失去指挥权。 —今天就装得老实点,让公主掉以轻心吧…… 马希连这么说服自己。大人深知如何运用时间,年纪尚轻的公主并不晓得状况不知不觉间随时间改变的可怕。 —等着瞧吧黄毛丫头,我会让你后悔小看我。 一想到总是冷静沉着的公主那张绝美的脸孔哭得歪七扭八,马希连就痛快极了。他一边祈祷着明日能早点到来,一边回到司令部去了。 大帐内是法妮雅的起居室兼办公室。不只地板上铺着地毯,办公桌、烛台、沙发、衣柜等家具一应俱全,还利用帘布区隔出卧房与浴室。 此时虽为白天,周遭却光线昏暗。法妮雅点亮烛台,将值星官带回的陈情书和请愿书在桌上摊开。今早送来这些的反叛军使者梅比尔正在用来代替会客室的帐篷等候法妮雅的回答。 陈情书上列举出领主贝托朗伯爵施加于居民身上,令法妮雅不禁怀疑自己双眼的种种恶行恶状。法妮雅以前就略有耳闻,说是要塞都市乌奇奥勒内的领主权力遭到滥用,如今眼前看到的却是更加过度的人权侵犯。当然,不能尽信陈情书上所写的内容,日后还得派人详加调查,但贝托朗伯爵的性癖正是本次暴动的导火线这点恐怕不会错了。 请愿书中则写到关于今后乌奇奥勒的营运,居民方并不期望自治,而愿意接受王所任命的新统治者。另外还提议从居民中选出十二名代表成立公安委员会,负责解除武装、送还掠夺物,以及修缮遭破坏的 建筑物等等。 最后还有一段— 『与暴动相关的一切责任由主谋卢卡·巴路克承担。本次暴动全为卢卡一人计划实施,和其他居民毫无关联。我方将交出卢卡·巴路克本人,替本次的乌奇奥勒暴动划下句点。 若愿接受上述条件,居民们已做好无血开城,将乌奇奥勒要塞交还王国军的准备。』 请愿书上并未具名。 即使如此,字里行间仍感受得出卢卡的意志。尽管文面上是请愿书,但这肯定是卢卡打算写给法妮雅看的私信。 「不惜牺牲自己也要拯救居民吗?」 不禁喃喃自语起来。现在帐篷内只有自己一人,应该不要紧吧。 「为何做到这个分上?」 这当真是卢卡的意思?他真的打算牺牲自己拯救乌奇奥勒这座都市? 万一卢卡当真这么打算,恐怕事情也无法凭他的一条命落幕。 假如法妮雅打算拿卢卡一人来平定这次暴动,伊西德罗伯爵与马希连参谋长,包含其他高阶将官都会猛烈抗议吧。毕竟只凭卢卡一条命根本无法抵消反叛军所犯之重罪,花了大钱召集来的王国军也会连一场仗都没打就解散。首次以参谋长身份意气风发出征的马希连肯定想打场华丽的仗,杀害大量居民来向国内外彰显自身的能力。同样的,其他来到这里的高阶将官也不会甘愿两手空空地归国。加上部下们也期待着战胜后的掠夺,光拿主谋一条命根本不可能让他们心满意足。 —连自己重视的人拿命来换的心愿,都无法达成…… 法妮雅默默感叹自己多么无力。 想倾听卢卡的诉求并拯救他的性命—这是属于她个人的情感。普通的少女应当重视的情感一旦换到公主的立场,便不被允许优先选择私情。要是当真那么做,情况将不再受控,并使得心怀恶意的人趁隙而入,在各方面都会掀起波澜。反体制派的贵族们势必不会放过一丝细微的裂缝,定会四处散布流言蜚语,导致王室失去威信,群聚在宫廷内的贵族之间将因此对王政产生不信任。在目前这个时代过渡期,这有可能会成为王室的致命伤。 此刻法妮雅所面对的,是会直接影响加门帝亚王国日后盛衰兴亡,自开国以来最大宗的叛乱事件。必须严上加严来律己,运用至今所学的一切来寻求对王室最好的结果。 —应该抛弃私情。 —就算对手是卢卡,一旦手下留情,将铸下大错…… 将这层警惕往自己的心意上裹去,却屡感刺痛。尽管清楚身为王族该做的,是毅然决然做出不留情的制裁。可是身为一名人类、一名少女,好想拯救卢卡,回报他的恩情。正因为四个月前卢卡全力相救,自己此时才能站在这里。要是用死刑来回报他,自己别说公主,连个人都不配当…… 心烦意乱不曾止歇。 不过再这样犹豫不决下去,情况只会恶化。 —恐怕马希连参谋长已经派使者回宫廷了吧。 法妮雅无视王国军的惯例,下达与参谋长唱反调的命令一事,想必今日以内便会传进王的耳中。伊西德罗伯爵定会催促与他往来密切的雅曼德夫人在王面前吵闹一番,要王设法管管法妮雅。王的亲笔诏书最快将于明日送达,若不趁指挥权还握在法妮雅手中的今日分出胜负,王国军将势必动用武力镇压反叛军。 —说什么都得阻止这件事。 法妮雅所想到的最坏结局就是王国军彻底蹂躏反叛军。要是靠着武力强行镇压叛乱,国民将彻底视王室为敌,而这正是在本次叛乱背后穿针引线的大贵族真正的目的。只要回顾历史就能明白,靠武力进行压制定会招来武力反扑。本次的乌奇奥勒暴动极有可能演变成革命的导火线。无论如何都得避免这种下场发生。 —要在今天之内让谈判成定局。 —为了达成目的……只能赌一把了。 整理好决心后,法妮雅口头对书记官说出请愿书的回复。 『反叛军领袖 卢卡·巴路克阁下 若你相信提图斯的庇佑,请于本日内独自前来我军阵中。 加门帝亚王国军 元帅 辛弗莉亚』 书记官写完信后,不可思议地歪头问: 「殿下的受洗名应该是玛莉亚才……」 加门帝亚王室成员在正式文件上都习惯用受洗名来署名。由于王室中并不存在受洗名为辛弗莉亚的成员,如此一来这封信将不具正式文件的效力。 「这样就行了,对方会明白的。」 法妮雅平静说完,将这封过于简短的回信传给马希连参谋长为首的高阶将官们阅览。 「敌军主帅不可能只身前来。」 马希连一瞥过信便如此断定,伊西德罗伯爵也帮腔道: 「这真是前所未闻的要求呐。过去从未有敌军总帅只身前往敌阵的例子,大概也只有大蠢货才会应约前来吧。」 法妮雅面无表情地点点头。 「不来就代表谈判破裂。」 「唔嗯……这封信的确能当作我军给过卢卡机会的确切证据。要是他拒绝谈判,就有理由对民众展示我军是不得不进行武力镇压呐……」 「没错,我军并不会有所损失。」 「敢问这提图斯又是……」 「卢卡所信奉的武神之名。若遭受明显挑衅,敌方将反过来怀疑我方是否设下陷阱,而选择固守城中吧。」 「我不懂您改变署名的用意……」 「对方的请愿书上也未署名,那么我认为我方也不需正式署名。」 接着又被问了两、三个问题,不过法妮雅自始至终都坚持这只是用来证明主动释出善意的回信。最终好不容易获得高阶将官们的允诺,法妮雅便吩咐传令官叫使者梅比尔前来大帐。从法妮雅手中接过信后,梅比尔承诺会于今天以内带回卢卡的回复,右脚后移行了礼后默默离去。 —求求你,卢卡,察觉这封信真正的用意。 相信若是卢卡,定能确实收到任何高阶将官都没能识破,来自法妮雅的讯息。虽然是十分危险的一着,但要想尽早收拾这次事态,唯有这步棋能走了…… 塔楼不知何时成了反叛军的作战司令部。当卢卡、杰弥尼及葛布三人将自贝托朗伯爵的勤务室中夺来的乌奇奥勒要塞周边图直接摊在石地砖上,把从此处俯瞰下去的王国军配置用西洋棋于图上重现时,梅比尔带着公主的回信回来了。 「……所谓仙姿玉色指的正是那位公主吧。过去我从未在意过女性的美丑,但是……」 梅比尔说到这不知怎么搞的,竟支吾其词起来,一脸不干不脆地将回信递给卢卡。 「虽不晓得原因为何,不过看对方似乎非常焦急,于是我答应了会在今日之内将你的回应带回给公主。」 「……收到,你稍微等我一下吧……」 卢卡杵在原地拆开信封,读完法妮雅的简短书信,开口问杰弥尼: 「辛弗莉亚是谁啊?」 「公主的受洗名……本来想这么回答你,但这就怪了,我记得应该叫玛莉亚才对。」 听了杰弥尼的回应,卢卡重新读过那段简短过头的文章。该不会法妮雅出于某种意图,才会更改署名呢? 转给杰弥尼、葛布,最后则是由梅比尔看完后,说出他最直接的感想。 「我们不可能让主帅只身前往敌阵吧。要是换做我方要求公主独自一人前来,对方会答应吗?我认为这是他们故意拿办不到的要求刁难,一旦我方拒绝,他们就有借口展开炮击的伎俩。」 葛布默默点头同意。杰弥尼则是起身,眺望着王国军低语道: 「如果漫不经心地过去赴约,肯定会被抓起来。要是王国军抵达头一天你就遭到逮捕,居民们将失去精神支柱,于各地观望这边的局势等待机会的叛乱势力也会因此灭了威风。对方占尽优势,相比之下我方只会吃亏,实在不太公平啊。」 卢卡陷入沉思。杰弥尼的视线则移回卢卡身上。 「与公主直接谈判时,应该要在敌我双方全军都看得见,要塞与敌阵中间的位置举行才对。我们再派一次使者过去提出主张吧,不然根本算不上公平。想必王国军并不想犯险与居民交战,有可能做出让步。」 梅比尔和葛布都赞同,但卢卡只默默盯着信,察觉出法妮雅在其中隐藏的真正意涵后,抬起头来。 「好,我一个人去吧。」 卢卡斩钉截铁回应后,杰弥尼皱起眉头,梅比尔瞪大双眼,葛 布则直视前方,并未点头。 「我反对。这个举动实在太愚蠢了,没必要自己落入对方的掌心。」 「你有可能当场被捕甚至杀害喔?我若是敌军的总司令,就会拿你的尸首示众以挫居民士气,接着再一举进攻。」 杰弥尼和梅比尔接连反对。 「法妮雅不会做那种事。」 「你怎能说得这么有把握?」 「杰弥尼,劝你还是多看点小说比较好喔。」 杰弥尼眨了眨眼,卢卡则一脸得意地笑道: 「我能和上位者进行只有彼此之间懂的应酬啊。」 杰弥尼和梅比尔互望一眼,依然双手叉胸的葛布也不解歪头。在卢卡解释完公主在信中隐藏的真正意涵后十五分钟,梅比尔再度穿过吊桥,将「反叛军领袖卢卡·巴路克将于即刻,单骑前往贵军阵中」的讯息事前传达给王国军。 王国军公主亲卫军团第一机兵队在总司令部前的丘陵,能一眼尽望乌奇奥勒要塞的斜面上布阵。 中央是三人座的贝葛型,左右各停驻着一台单膝跪地的特洛伊型单人座机兵。弭兹奇现在人就坐在爱机特洛伊型的肩上,手持望远镜眺望远方的要塞。 大约一小时前,反叛军的使者快马加鞭往这边靠近,受到王国军使者的接待。这是对方今日第二度的来访,尽管双方看来都显得急迫,但弭兹奇这种区区小卒根本无从得知大帐内谈了哪些内容。 将焦点往塔楼凝视的弭兹奇不禁倒抽一口气,因为三道人影的其中一人无疑是卢卡。 「你在搞什么啊,伙伴……」 听到乌奇奥勒暴动的主谋是卢卡时,还以为是自己听错了。毕竟弭兹奇最清楚,卢卡不是会做这种事的人,肯定是遭人陷害利用。尽管想这么对法妮雅谏言,但即使有亲卫队的立场,也不是想见就见得到。没想到带着烦闷的心情来到这里布阵,靠着自从军商人那买来的望远镜,竟亲眼看到了卢卡指挥反叛军的模样。 「没看到雅思缇耶,是受伤了吗?」 在卢卡身旁的两人都是没见过的男人。一个是留着银色束长发的柔弱男,一个则是宛如铜像的高大黑人,该不会就是那两人陷害卢卡的? 就在弭兹奇担忧的同时,卢卡披上黑斗篷,转身从城楼上消失了。 有股不妙的预感。坐在特洛伊肩上的弭兹奇坐立难安,一下拿起望远镜,一下改用肉眼直接环顾整座要塞,接着又改以望远镜观察,完全缺乏冷静。 当他用肉眼望向要塞上空时,看见了奇怪的物体。 鸟……是吗?总觉得很在意,便试着以望远镜看去。 「猫头鹰……?」 白色猫头鹰在尖塔上空数度盘旋,难得猫头鹰会在白天出没耶。这么说起来,卡纳塔克之战那时似乎也有白猫头鹰在贝葛周遭盘旋…… 就在弭兹奇讶异的当下,突然之间— 「哦!?」 敌阵有了行动。只见乌奇奥勒要塞唯一出入口的那座吊桥降下,一匹黑马渡桥而来。 四周的亲卫兵响起惊呼,弭兹奇于是用望远镜往马看去。 「卢卡……!?」 不禁迸出一阵近乎惨叫的声音。在被切成圆形的视野中,脸上的刺青与鲜红双眸明确证明了那就是卢卡本人。只见他右手举着白旗,一身漆黑装备,更披着一件有如魔王的黑披风,只身握着一匹巨大黑马的缰绳悠哉渡桥,在平原上缓缓前行。 「喂喂,总帅独自现身了耶,疯了不成?」「那家伙根本不懂战争,只是个傻子吧。」「希望他别在投降前就被哪个心浮气躁的家伙开枪射死啊。」「这场仗打得真轻松,只要抓住那家伙判个绞刑就是我们赢啦。」 周遭亲卫兵们的冷嘲热讽传进弭兹奇耳中,使他忍不住大吼: 「吵死啦!!卢卡又不是傻子!!肯定是为了终结这场战争才会独自前来啦!虽然搞不太懂,但一定是这样没错!!」 亲卫兵们讶异一瞥反应激动的弭兹奇,重新将视线转回卢卡那头。 用来当成总司令部的大帐内走出值星官并跨上马匹,带着两名随从前去迎接卢卡。 「果然是谈判,殿下为了谈判才把卢卡一个人叫来……!」 弭兹奇喃喃自语,以一副理解的态度观察着卢卡。只见值星官穿过列队的各军团缝隙,来到卢卡面前,下马说了几句话后,卢卡便由三名人员骑马护送下,掉过马头往司令部去。 「不要紧的……殿下不会亏待卢卡……一定不会有事……」 弭兹奇像在催眠自己般重复着这句话。 「卢卡你别担心,要是情况危急我会去救你,绝对不会见死不救的……」 边从望远镜窥探,弭兹奇边这么对远方的伙伴喊话。弭兹奇虽身为王国军的亲卫军团兵,却做好了为了伙伴能随时抛弃这层立场的觉悟。尽管自己很喜欢法妮雅,也想尽可能替她效劳,可是一旦卢卡有生命危险,情况就不一样了。到时定会马上脱掉军服,为了卢卡握起操纵杆。 就在弭兹奇立下悲怆决心的同时,卢卡一行穿过亲卫军团间的缝隙逐渐朝这儿靠近。法妮雅所在的总司令部正位于弭兹奇身后。 当卢卡的身影与声音近得能传达到这边,弭兹奇在特洛伊型机兵肩上站起身来,用力挥舞单臂拼命喊道: 「卢卡!!是我!弭兹奇啦!!你在搞什么啊!?」 阻隔在两人之间的亲卫兵们纷纷吃惊地看向弭兹奇。骑在马上的卢卡也注意到弭兹奇,无力笑着挥舞白旗。 「嘿~弭兹奇~这事说来话长啦!」 卢卡简直就像久违在路上碰面般,隔着亲卫兵的人墙喊了回来。明明这边担心得要死,他却一脸若无其事的模样。 「雅思缇受了伤!我不晓得我接下来会变得怎样,你若愿意帮忙照顾她,我会很感谢你的!」 一路被带往司令部,卢卡仍转头对弭兹奇喊。弭兹奇听了不知为何泪腺一松,一把鼻涕一把眼泪地回答: 「好,包在我身上!还有你可别死!千万别死喔!」 心中涌上不祥预感使得弭兹奇眼眶泛泪。而就在他因泪模糊的视野中,卢卡挥着手下马,走进了大帐内。 「……你这大傻瓜,每次都只会胡来……」 弭兹奇单手抚胸眺望着大帐,衷心期盼着他与法妮雅的谈判能进行得顺利。 卢卡要只身前来这里。 事前收到梅比尔带回的告知,法妮雅连忙冲进大帐内用帘幕隔开的小房间中沐浴,并在两名侍女协助下重新化妆、梳发、喷上预先准备的香水、点燃香炉,连服装也是经过苦思再苦思,才决定换上大礼用的军服。就这样,法妮雅在历经远比参加舞蹈会还隆重的盛装打扮后坐到沙发上,一脸平静地等待卢卡到来。 一旁除了马希连参谋长与伊西德罗伯爵,背后还站有两名作战官、一名传令官、一名后勤官及两名副官待命。 「没想到他当真一人来赴约啊。」「不愧是反叛军的领袖,行径偏离常轨呢。」「要是以为现在道歉就能了事,与其说是勇者,不如说只是个大蠢蛋呐。」「对方不是贵族,只是个贫民出身的前科犯。要是不让他尝尝忤逆贵族的代价,将使陛下颜面尽失。」 将官们故意用法妮雅听得到的音量窃窃私语。明显是在提防卢卡与法妮雅私底下的交情。 外头也传来鼓噪声,听得出是由亲卫兵们而起。看样子卢卡似乎已来到附近。 法妮雅一副佯装不知情的模样,直直注视着大帐入口。 —你果然看出信中真意了呢,卢卡…… 尽管这是一把危险的赌注,但果然对爱读书的卢卡管用。在一本着于一百三十年前的著名冒险小说《无限荒野的女王》中,勇者提图斯只身闯入敌阵,成功夺取了女王辛弗莉亚的心,只凭着交涉就结束了一场长年以来的纷争。即使女王的心腹们为了解决提图斯而在自军阵中设下陷阱,也借着女王主动告知陷阱的存在来化险为夷……法妮雅相信若将「提图斯」和「辛弗莉亚」写入信中,卢卡一定能察觉其中隐含的讯息,而他也的确不负期待。 然而,现在开始才是重头戏。必须得在这仅仅一次的会谈中让谈判成立,于今日内签下休战协议才行。 法妮雅优雅地坐到沙发上。 在值星官乌各男爵的带领下,卢卡走进帐内。 法妮雅内心忍不住怦然一跳。 —变得……好成熟啊。 大概是身上服装的影 响,使得明明只分隔四个月,卢卡的外貌已大有风范。 「殿下,这位就是本次乌奇奥勒暴动的主谋,卢卡·巴路克。」 法妮雅只默默坐在沙发上听乌各男爵报告。卢卡脸上看不出紧张神情,也没有丝毫与法妮雅重逢的感慨。 「这边请。」 一开口要卢卡坐到对面的沙发上,他行了一礼后才坐下。态度既不嚣张也不卑微,简直就像来朋友家玩似地轻松自然。 —他已经舍弃自己的命了…… 看着卢卡的反应,法妮雅不由得这么认为。正因为对生命不再执着,即使身处敌阵并遭这么多王公贵族包围,依然能显得泰然自若。 「好久不见了呢。我已看过你们的陈情书,有关贝托朗伯爵的所作所为,我认为确有调查的必要。」 法妮雅一开口,卢卡轻声笑道: 「那还真是多谢了啊。要是你早点行动,我们也不必干这种事了。」 听到卢卡这种就像在和朋友交谈的随便口吻,伊西德罗伯爵怒斥道: 「你这无礼之徒!在殿下面前说话用那什么口气呐!!」 不过卢卡丝毫没退缩,把脸转向伊西德罗伯爵。 「您好呀阁下。您还记得我吗?我是在卡纳塔克战役那时和殿下共乘贝葛的亲卫兵。阁下当时在战局底定后渡桥的模样,可真是帅气呢。」 卢卡这番话明显在挑衅。只见伊西德罗伯爵错愕地张嘴,连忙回应一旁投以冰冷视线的马希连。 「他、他是在胡说八道呐!!我可是一听到殿下呼喊,就率先……!」 「冲过桥了是吧。在跟着你的那三流作家笔下的纪录中。」 「你这家伙!区区贱民还敢在这血口喷人!!殿下,这小子实在满口胡言,当时我为了拯救殿下,可是奋不顾身……」 对于连忙辩解的伊西德罗伯爵,法妮雅只冷冷回应: 「现在不是说这些的时候。卢卡·巴路克,你也是。我不允许你侮辱我的臣子。」 法妮雅一规劝,卢卡再度轻笑,上半身往沙发椅背躺去。 「我这边的条件就如同请愿书上所写。一切都起因于贝托朗伯爵蛮横专制,居民们为了保身才不得不起义。要怎么料理我随你们高兴,但居民们已不想再继续战下去,关于掠夺品和武器全都交给你们,就放他们一马吧—以上。」 法妮雅顿了一拍,回复道: 「只凭你一个人,无法抵消所犯下的罪状。」 「那就只有战到底啦。居民会跟你们战到最后一兵一卒,我已经交代过后才来的。」 「…………」 「我与各地的地下组织关系密切。要是你们把城里的居民赶尽杀绝,那些人可不会默不吭声,所有庶民都将与你们贵族为敌。要是做好这个觉悟,尽管放马过来吧。」 只见卢卡一对鲜红双眸今日首次发亮,用锐利眼神刺向法妮雅。 正面接下他的视线,法妮雅于内心低语。 —卢卡果然打算牺牲…… 卢卡正为了救居民们演戏,打算把自己一人拱为恶人来阻止这场纷争。 —为何你总是那样轻忽自己呢? 两人共同走过的那段旅途中,卢卡也是完全不顾自己,为了保护法妮雅而努力奋斗。明明随时都能抛弃法妮雅,甚至明白将她卖给敌军就能换取巨额财富,却仍选择只身与强大的敌人抗衡的路。 无论是那时还是现在,为何他总是弃自身于不顾? 答案只有一个。 —因为他玉洁冰清。 尽管用粗鲁的态度与言行来隐藏,法妮雅仍看出卢卡高尚的品德。任何王公贵族都无法培育出的一棵深深往下扎根,枝叶高展天际的黄金树木,就伫立于卢卡这号人物的中心。 —我喜欢上这个人了…… 法妮雅心中掠过这个念头,眼眶莫名一酸,泪水险些滴落。或许是对于自己能发自内心喜欢上一个人的事实感到高兴吧。 强忍住高涨的情绪,她配合起卢卡的演技。 「收回你那不敬至极的话。」 语带威严地命令卢卡。 「无论有什么样的理由,陛下都不会杀害无辜民众。真正该受罚的是怂恿无辜民众的恶意之辈,你的发言乃是对陛下的侮辱。」 卢卡正面接下法妮雅坚毅的谴责。 (这样就对了。) 法妮雅似乎听到卢卡的眼神中默默传出这句心中话。 —卢卡察觉出我是在对身后的将官们喊话…… 卢卡很聪明,一定能理解我的意图,将议论引导至我希望的方向。 「……是我言过了……贵为一国之父的加门帝亚王确实不会杀害子民……容我收回刚才肤浅的发言。」 见卢卡乖乖改变语气,使得背后的将官们只能面带难色地接受他的赔罪。 其实马希连参谋长和伊西德罗伯爵都很想动用武力制压乌奇奥勒要塞,向国内外展示自身的实力。他们最不想看到的,无疑是难得召集来的王国军连一仗都没打就得解散。结果卢卡和法妮雅却搬出王的名号,在「王不会杀害子民」上达成共识。尽管有几名将官打算插嘴,法妮雅却在他们苦思时把话接了下去: 「请你向各地的同伴宣称『陛下绝不会杀害居民』。陛下与臣民情同父子,爱护都来不及了,永远不可能会互相残杀。若你愿意接受这项条件,我便倾听你的诉求。」 法妮雅这番话让马希连倒抽一口气,作势要说些什么。 不过卢卡的反应快了一步。 只见卢卡一脸感动激昂地站起身,右脚缓缓朝后,左手于胸前一滑,做出面对王族时的礼法。 「……请您原谅鄙人到刚才为止的无礼,殿下。鄙人在此宣誓恭顺,还请殿下您大发慈悲原谅居民们。鄙人定将殿下之宅心仁厚转达给各地的同伴,并献上贱命以示服从。」 惊觉两人想擅自做出结论,伊西德罗伯爵连忙开口: 「等……啊不、别轻言……」 但是法妮雅缓缓起身,走向垂下头的卢卡,以凛然声音遮掩了伯爵的话。 「书记官,速将刚才的对话整理成停战协议书。乌各男爵,即刻带着卢卡·巴路克去到城门前,转达我的意旨—我以法妮雅·加门帝亚之名同意双方停战,居民们当速速打开城门,舍弃所有武器。佩匹托子爵,雷涅子爵,两位率亲卫兵入城,引导居民们各自回到自己家中。卢卡·巴路克,务必协助乌各男爵劝导居民,缴出手中武器。」 「遵命。」 不管身后傻傻愣住的将官们,法妮雅迅速下达停战、开城与解除武装的指示。这些被点到名的贵族们都是平日与年迈将官们处得不好,倾向法妮雅一派的年轻将官及副官。他们对受法妮雅钦点感到荣耀,抬头挺胸地接下命令,跑出大帐外。 「请问是否将卢卡拘束起来?」 听乌各男爵一问,法妮雅凛然回应: 「协助居民解除完武装后,将他关进牢中。等到停战协议书签署完毕,护送卢卡至王都接受审判。」 「遵命。」 接下命令后,乌各男爵催促卢卡,转身准备离去。 就在要走出帐篷时,卢卡回头望了法妮雅一眼。 两人四目相交。 得就此别离了吗?法妮雅心想。这四个月以来,自己是多么想见他。而现在终于碰面,却已不得不说再见了吗? 卢卡嘴角微微上扬,露出了笑容。 (谢谢你,法妮雅。) 只为了传达给法妮雅的那一闪即逝的笑脸上,传来这句无声的话。 (能见到你真是太好了。) 卢卡正在和自己道别。就算没有说出口也能明白。 法妮雅仿佛听到自己心在淌血的声响。 —不要走。 —留下来。 —我还有好多话想跟你说啊。 呼唤眼前这位无可取代之人的声音终究没能出口,于心中黯然消逝。 绝对不能出口喊住卢卡。法妮雅身为公主,有不得不背负的事物。一旦此刻出了声,一切将于眨眼间瓦解,导致国乱民亡。 卢卡离开了大帐。 法妮雅一眼瞥过默默杵在原地,以冰冷视线望着自己的高阶将官们。 「……事情已经解决,想必陛下将对这次没有造成任何无谓流血冲突的结局感到满意。那么各位,准备进城。」 「………………」 「通通退下吧。」 等同冷冷宣告此事无须再议后,将官们个个摆出臭脸,踏着明显蕴含怒火的脚步离开大帐。 直到只剩自己一人,法妮雅无力地往沙发上坐去。 进行得很顺利。成功在 今日中达成停战协议,可谓是想得出的可能中最棒的收尾。 牺牲只有一点,就是卢卡的性命。 「卢卡……」 逞强紧绷的情绪消失,公主口中漏出呼唤这个名字的微弱声响。现在只剩自己一人,纵容压抑至今的情感支配身体也无所谓了吧。现在只想放下公主身份,变回一个十七岁少女,将体内的狂风化为言语宣泄。 「这样做真的对吗?」 不必多想都清楚,乌奇奥勒暴动肯定是有史以来针对王的最大宗叛乱事件。 既然王已下旨,主谋卢卡·巴路克终将遭到处决。 法妮雅已无法再做什么。这点她清楚得很,但是— 「我还是认为你不该死。」 自己心中萌生了反抗王的意志。发觉这点的法妮雅心中顿时一寒。 即便如此,法妮雅仍继续想着卢卡的事。 「你救了这个王国两次。」 卢卡不只让第七次堤拉诺勒战役以胜利坐收,现在再度打算用自己一条命解决乌奇奥勒暴动。他竟凭着一己之力,在短短四个月间二度拯救王国免于灭亡。 明是如此,这个国家却将用处刑来报答卢卡的功绩。本来应该是够格编入历史教科书的两项丰功伟业,王却要拿死亡的恩宠来赏赐他吗? 「这么做根本不对。」 法妮雅对自己说。 「该死的人绝不是你……」 语尾变得微弱。尽管明白身为日后将治理这个国家的王位继承人,自己不该说这种话,然而身为一名人类,无论如何都压抑不住从灵魂裂缝溢出的思念。 —不能就这样袖手旁观。 内心响起低语。虽知这将是条险路,但已克制不住了。 —好想救卢卡…… 靠着法妮雅的立场,的确能够暗地里收买守卫放走卢卡。但此举形同违背君令,就算身为王族,也绝不允许与王的旨意相违。要是事情曝光,将成为动摇国本的大丑闻。四个月前将宫廷内闹得鸡飞狗跳,那些法妮雅与卢卡关系密切的流言蜚语将蔓延出国境外,严重伤害加门帝亚王室的威信吧。 风险实在太过巨大。这么做会把无数人民牵连进来,引发混乱,甚至成为大乱象的导火线。进而使得数千将士战死沙场,城市陷入火海,民众无以为生,流离失所,甚至断手断脚。难道为了卢卡的一条命,非得要她犯如此大险吗? 「……到底该怎么办才好……?」 法妮雅扪心自问起这个不能被任何人听到的疑问。找不出答案,唯独凄凉的风在体内无情肆虐。法妮雅紧紧抱住枕头,努力压抑自身情绪。工作还没结束,接下来自己得进入乌奇奥勒要塞,见证居民们解除武装回到家中才行…… 另一方面,出了大帐的伊西德罗伯爵与马希连参谋长一同进入作战军官用的小帐篷内,秘密讨论起今后的对策。 「公主当真会处刑那个罪犯吗?」 「就算打算暗地里放他逃跑都不足为奇。看了刚才那出烂戏,可以明白那个罪犯与公主之间果然关系匪浅。」 就算没有事前经过讨论,两人竟有如心有灵犀般,演戏将议论带往希望的方向,完全不给他们置喙的余地,迅速达成停战共识。而当卢卡离去之际,马希连看到两人交会的视线中蕴含了纯真的少年少女对彼此的信赖与爱情。 「应该盯紧公主,她肯定会犯下失误。」 「那女孩并不愚昧,我认为她不会做出草率行动呐。」 「那么我们就逼她不得不那么做。促使她下定不惜放下公主立场,也要放走那个罪犯的决心。所幸,真诚待友正是公主的弱点。她并不晓得这项市井小民间的美德,在王室内将造成反效果啊。」 马希连这么说,脸上浮现一抹阴险微笑。王的亲笔诏书恐怕得等到明日傍晚才会送达。尽管得停战整整一天很不是滋味,忍到明天傍晚过后就能夺回主导权了。 「胆敢瞧不起我等的下场,就让那个罪犯和公主堕入地狱深渊吧。」 马希连说完,满是皱纹的唇角开始轻轻抽搐。伊西德罗伯爵一时之间没能会意过来这阵抽搐的意义何在,直到一段时间后才终于明白那是马希连在笑。 在法妮雅迅速的指挥以及卢卡的协助下,从乌奇奥勒要塞开城,王国军亲卫军团进城,居民解除武装回家为止,所有本被认为难以顺利进行的程序都平稳落幕了。 停战协议书在居民方代表团与王国军代表团双方仔细商讨下,等过了晚餐时分,底定将于明日上午于城门前广场举行缔结仪式。 代表团中不见卢卡的身影。卢卡在呼吁并见证居民们放下武器回家后,便被关进圆顶塔的地下牢中。杰弥尼也没有参加,而是由鞋店老板、马具师傅、酒吧老板等市井乌合之众组成居民方代表团。法妮雅对于停战只要求交出卢卡一人,除此之外没有再要求什么。居民无不感激公主的仁慈,口口声声赞扬王室之伟大,并热切期盼由法妮雅亲自成为这座城市的统治者。 漫长的一日过去,来到八月二十五日早晨。 停战协议书缔结仪式上,在公主法妮雅与鞋店老板署名后,乌奇奥勒暴动在王国军抵达后短短一天便顺利解决。法妮雅迅速且仁慈进行和平交涉的手腕,眨眼间响遍王国境内,使得各地本打算响应这场暴动的反抗势力气焰受挫,不再有所反应。 亲卫军团兵立于乌奇奥勒内各处街角,吊桥被放了下来,重新准许旅行者与商人通行的下午四点,持着王亲笔急诏的使者进入乌奇奥勒。 看完诏书后的法妮雅遵循王的意志,往后将全面同意马希连参谋长定下的意见。拿回指挥权的马希连马上跟伊西德罗伯爵跨上马,前去巡视乌奇奥勒城内。 考虑到依然有危险分子潜伏的可能,让公主住宿城内实在过于危险,还请移动尊驾回到平原上的大帐休息—马希连这句话迫使法妮雅不得不离开乌奇奥勒城内。尽管明显看得出他是在赶走自己这个麻烦,心想停战协议已成定局,结果无从改变的法妮雅虽怀有些许不安,仍乖乖照着马希连的话,回到建于最初布阵地点的大帐内。 到了日落西山,点亮篝火的时间,脸色铁青的乌各男爵冲进法妮雅待的大帐。 「你说什么!?」 听完男爵的报告,法妮雅十万火急换上军服,跨上了马。 「怎能如此蛮横……!!」 马希连特地把法妮雅支开要塞的目的就在这里。一边懊恼自身的大意,法妮雅一路于夜色中奔驰,冲过吊桥。 昏暗的城门前广场上已经挤满发出哀号与叫骂声的居民,和阻挡着他们的亲卫兵相互推挤。当法妮雅一驾马奔上前,一名亲卫兵高声宣布公主驾到,要现场群众保持肃静。 居民们也纷纷对伙伴们转述法妮雅的到来,鼓噪声逐渐平息。 变得鸦雀无声的广场上,下了马的法妮雅怀着满腔愤怒注视眼前景象,同时缓缓在沾满鲜血的石地砖上前行。 由篝火照亮的血色道路前方,倒卧着一团鲜红肉块。 法妮雅这才惊觉,这团反射出黯淡湿润光芒,有如石榴般的物体竟是人类的背部。 他双手被铁枷固定于煤气路灯的基座,上半身趴在堆积的木箱上,双膝跪地。 赤裸裸的背部整片皮开肉绽,左右侧腹部往背部方向更有三道活像被猛兽以利爪狠狠划开的伤痕,至今仍在滴血。 在这团血肉模糊的身体两旁,有手持荆棘鞭的士兵及前端呈三道锐利勾爪状的拷问器具的士兵,均直挺挺僵在原地迎接法妮雅。他们身旁还有张桌子,上头放着光想用途就骇人,前端弯曲尖锐且沾满鲜血的拷问器具。 法妮雅往地上屈膝,窥视罪犯的脸。 有如古代圣人般被戴上装模作样的荆棘头冠,沾满鲜血的侧脸的主人,正是二度拯救了这个王国的英雄。 「卢卡……」 法妮雅把耳凑到卢卡嘴边,并伸手往一对被铁枷困住的手腕摸去,测量他的脉搏。 他还活着。 确认完这件事后,法妮雅缓缓起身,质问进行拷问的士兵: 「是谁下令这么做的?」 「我、我们是遵照伊西德罗阁下的命令……!」 眼神望向半空中的士兵们回答。这时马希连参谋长与伊西德罗亲卫军团长穿过人群,走到法妮雅面前。 「不让这个罪犯受点杀害贝托朗亲子的责罚,他们也不会瞑目呐。」 先开口的是 伊西德罗伯爵。 「本次可是一个贫民杀害了贵族,光只是处决的话根本抵消不了其所犯之重罪,因此才必须让他受多点苦,以展现陛下之威光。」 马希连一脸平静,像是在教小孩般对法妮雅说。 —无论碰上任何事态,都不能将情感流露于外。 —必须随时保持泰然神情,因为这影响着王侯的威严,也才得以使臣子恭顺。 法妮雅再度默默覆诵了这些一直以来于内心警惕自我的信条。 接着闭起双眼,深深吸了口气,用力睁开葡萄色的眼眸。 王侯的威严? 谁还管那种玩意。 「这个人是二度拯救了王国的英雄!!」 法妮雅宏亮的呼声响遍整座寂静无声的广场。 「你们竟然鞭笞了这位救国英雄吗!?」 无论贵族、庶民或士兵们,在场的所有人都听着公主的话。 「真正该受鞭笞的,难道不是那些打算残杀无辜居民的人们吗!?」 公主在民众面前公然宣称卢卡是英雄,更痛骂参谋长和亲卫军团长。 恐怕这个风声不出明日就会传遍整座宫廷,那些对卢卡和法妮雅间的关系加油添醋的声音也会随之越来越大吧。 —谁管那些。 —要是我现在默不吭声,连个人都不配当了。 法妮雅看向周遭居民,语带愤怒地激动吼道: 「现在马上放开他!!快找军医来替他治疗!!」 可能是没料到竟迎头挨了顿痛骂,马希连和伊西德罗伯爵脸上的表情都彻底僵住了。 被法妮雅激动一吼,震惊的居民们慌慌张张往卢卡跑去,催促士兵们快点解开卢卡的束缚。有人往浑身是伤的卢卡浇水,有人拿着湿布替他擦拭鲜血,有人拿水喂卢卡喝,有人开始替他治疗伤口时,马希连这才猛然回神,大声喝斥: 「你们在搞什么!别轻举妄动!!还治疗干什么,快把这家伙带回牢里!!反正明天就要送上断头台啦,何必替个死人治伤!!」 这句话让法妮雅一双眼讶异瞪大。 「你在说什么?不是得将他送至王都接受审判……」 「殿下,您看过诏书了吗?难不成您打算违抗陛下的旨意?」 「………………」 「原本陛下就下令要您带回卢卡的首级。倘若将他活着押回王都,将形同违背君命啊。」 马希连一脸得意地反驳,逼得法妮雅硬是把要迸出口的话吞回去。他说得没错,当时受命成为总司令官时,王所要求的确实是卢卡的首级。 「把罪犯扔进地下牢去!!那家伙已是个奄奄一息的死人,根本没必要治疗!!热闹看够了没,解散解散!通通回家去!!」 伊西德罗伯爵大声嚷嚷,而被下令的亲卫兵竟直接从双臂腋下扛起已经活像一条赤红破抹布的卢卡,直接拖行着他往牢里去,一双腿严重摩擦着地面。 「………………!!」 法妮雅简直气到快疯了。瞪视马希连的双眸中蕴含过去从未展现过的激愤,失去了平时的冷静。 「请问您有何不满?我只是在履行君命而已啊。」 马希连大言不惭地搬出借口。 哑口无言的法妮雅只能激动喘气,因为无论她如何苦思,都想不出该说什么话才能与这个披着人皮的恶魔抗衡。 「……君父用的是爱情,而非酷鞭让子民敬爱服从。」 法妮雅冷冷丢下这句话后便转身离去。实在不想再和这个卑鄙龌龊之人交谈的同时,胸中熊熊燃烧的怒火转化为大胆行动的决心。 当王国军进城呼吁解除武装时,杰弥尼一脸泰然自若地回到自己家中,躲进位于地下的隐藏房间。毕竟即使卢卡扛下罪行,并不表示王国军不会查到自己身上。因此他预定直到风头平息为止都要在这里度过。 到了深夜,观察城内状况的葛布和梅比尔来到隐藏房间。听两人叙述完卢卡在广场上遭酷刑鞭打,以及公主在公开场合大发雷霆后,杰弥尼陷入沉思。 「居民们的样子呢?」 「当时待在广场上的人都相当愤怒。不晓得明天又会变得如何。」 梅比尔开口替葛布过于简短的说明补充道: 「根据士兵们的说法是,傍晚时公主将手中原有的指挥权交给了参谋长。而过没多久,我们的英雄就被当成罪人且惨遭鞭笞,居民们可说群情激愤。卢卡预定在明早于城门前广场公开处刑,但我认为事情不会平顺落幕。」 「唔嗯。」杰弥尼用鼻子哼了一声。 「不知会不会出奇招呢。」 「有也不奇怪。我建议你明天亲自去现场看看。」 梅比尔一提议,杰弥尼略显不情愿地动起嘴角。 「看着朋友的头被砍下实在不好受啊。」 「事到如今了,你这一开始就打算让卢卡成为替死鬼的人还装模作样什么啊?」 「这我并不否定,但他这人还有用处,就这样让他死了太可惜啦。」 「不然你想怎么办?要出手干涉吗?要动手算我一份,如此见死不救当真不好受啊。」 梅比尔一张俊俏公子哥的表情深处燃着凶猛炽火,而在他身旁一声不响的葛布,站姿中同样充满了战斗意志。 「雅思缇呢?」 「她已睡了十天,身体逐渐虚弱。」 听了葛布的回答,杰弥尼又陷入沉思一会后才抬起头来。 「……视状况而定。要是到时真发生什么足以引发骚动的插曲,就搭上这阵浪潮吧。不过若是风平浪静,就不淌这滩浑水。做好随时都能逃离这座城市的准备吧。」 梅比尔和葛布均点头同意了杰弥尼的提案。 意识朦胧的卢卡倒卧在冰冷石板地上。 想不出这里是哪里,只感受到背部有如被灼烧般火烫,光接触到空气就会痛。不只头部滴血,连嘴里都满是鲜血。不过是想稍微动动身体,体内就仿佛窜上强烈电流,都快忍不住发出惨叫。 好冷。体内明显缺乏血液。尽管试着去回想刚才发生何事,记忆竟变得模糊不清。只记得一被关进牢里后又马上被带到外头,双手被捆绑在煤气灯基座。 在那之后……怎么样了? 不知道。只晓得整片背部又烫又痛,侧腹部也因撕裂伤渗出血来,简直像受过拷问……不,是真的遭到拷问了吧? 这时话语再度于脑海中苏醒。 『鞭刑伺候叛逆者卢卡·巴路克,并于明早在城门前广场上处决。』 是伊西德罗的声音。这么说起来,在刚被拖到广场上那时,依稀记得听过这句宣言。尽管居民们激动地怒吼抗议,自己裸露的背部仍逃不过遭荆棘鞭打的命运…… —对,我想起来了。我被狠狠鞭了一顿,明天就要死了。 总算稍稍想起模糊的记忆后,卢卡不屑地「哼!」一声冷笑。竟然特地对横竖得在明天命丧黄泉的自己做这种事,看样子伊西德罗那混账还对当时自己在法妮雅面前害他出洋相一事记仇啊。 「这点程度,啥屁都不算啊。」 就算痛得想哭天喊地,仍试着说出这句逞强的话。再怎么说,自己成功摆了最痛恨的贵族们一道,光这点就已做得够棒了。 —我不后悔。虽然很担心雅思缇,想必城内的人会帮忙照顾她吧。 想着想着,卢卡往右侧身一翻,凝视着黑暗。牢里并没有任何一点亮光,唯有冰冷坚硬的地板,以及掺杂着自身血液的湿气。 全身都痛到睡不着。但反正是人生最后一夜,醒着撑到早上也没关系吧。 卢卡为了舒缓疼痛,于黑暗中回想起昨日见到的法妮雅身影。 —真的好美啊…… 相隔四个月再度重逢,感觉法妮雅简直是体内藏有光源般耀眼灿烂。无论是悦耳的凛然声音、凝聚千万星座于其中的葡萄色双眸、明明不受风拂,仍在银白及浅紫色间变幻自如的鲜艳秀发,不知从何处飘来的怡人香气,均比在敌阵中逃亡那时来得更成熟,更像天使一般。 一想起法妮雅的事,不只觉得痛处稍获纾缓,更感受到幸福。那位身份崇高的人和自己直接交谈,还记得自己的脸和名字,光是这样就足以让他认为人生称得上幸福了。 「法妮雅。」 他呼唤起她的名字。 「我在。」 黑暗中传来回应。 终于开始产生幻听了吗。不过卢卡不理会,继续接着说: 「好想和你说更多话。」 朝着黑暗扔出话语后过了一会,回应再度传来: 「……我也一样。想象个朋友一样跟你… …谈论更多事。」 黑暗中竟传来对自己而言太过美好的辞藻。看来大概是神明念在这是自己人生最后一晚,才送给他这阵幻听当礼物吧。没错,一直以来都只会虐待自己的神明到了最后似乎懂得反省了,嗯,真是场好梦呢。 「叽!!」这时一阵刺耳的门链摩擦声传进耳中,些许亮光从外头照射进来。虽然眼角沾满了血而看不清楚,光芒中似乎浮现一道人影的轮廓。 随着「啪磅」一声木制门关上的声响,卢卡的视野再度为黑暗笼罩。 短暂的火柴摩擦声后,忽地亮起一团琥珀色光芒,看来是蜡烛被点燃了。在微弱摇晃的光芒中,卢卡看向一身打扮朴素的少女。 身着庶民风格的晚礼服,藏在一头银白长发下的葡萄色双眸内映照出烛光。 「法妮雅。」 「卢卡。」 法妮雅缓缓靠近卢卡,担忧地观察他背部的伤。 「会痛吗?」 「痛得很。」 法妮雅将木桶中的水浇在卢卡伤口上,使卢卡忍不住「咿!?」发出悲鸣。 「对不起,但这是必要的处置,再忍耐一下。」 「嗯,没问题。」 法妮雅细心清洗伤口,再接连拿沾了消毒液的纱布往卢卡的伤口贴去。每次都使得卢卡发出轻声哀号,身体剧烈一颤。 「痛吗?」 「痛死了。」 「……我想也是呢,但请你忍住。」 法妮雅边道歉,边用消毒液往皮开肉绽的部位涂抹。或许这并非做梦,而是法妮雅真的在替自己疗伤,因为梦中根本不会痛成这样。 不,可是贵为一名公主,就算天翻地覆也不可能偷偷来到牢狱,亲手照顾一个明天就要被处死的犯人。看样子神明送给自己的这份礼物美好得太不切实际,同时却重现痛觉以求现实感,真可谓一场极为逼真的梦。 等所有伤口上都贴了纱布,法妮雅从卢卡双边腋下抱起他的上半身,将干净绷带交叉缠上。虽然法妮雅似乎是头一次绑,动作显得生疏,不过她往裸露的上半身摸来的双手、不时凑近的胸部、近距离传来的鼻息、令人难以言表的体香等等,都替卢卡带来幸福的感受。 绑完绷带后,法妮雅先是让卢卡的身体侧躺,思考一会后,将卢卡的头枕在自己的大腿上。 「考虑到你头部也受了伤,这样应该比较好……」 「好极了,超幸福的啊……」 过度的幸福使嘴角不自觉地扬起。纤细又富弹力的大腿具有的柔嫩与温度隔着一层薄薄衣物传来,加上此时脸部面向法妮雅的身体,阵阵舒适香气直接飘进鼻腔,感觉伤口的痛处根本无所谓了。 无论触感、嗅觉还是温度,这场梦真实得连小地方都不马虎。卢卡感谢起神明,委身于法妮雅的大腿上。 「活着真是太好了……」 一说出这句坦率的感想,感觉法妮雅似乎噗哧一笑。 「……你中意的话,就维持这样吧。」 「可以的话,真想一直躺下去呢。」 用开朗的口吻说出这句浮现心中的真挚感想,法妮雅起初欲言又止,接着才回答: 「……你真的是这样想吗?」 「啊?嗯,这是我第一次感觉这么幸福。」 「……………………」 黑暗中只传回一片死寂。过了一会,法妮雅伸指摸进卢卡发间,就像是母亲呵护孩子般轻抚着他的头。 这使得卢卡舒服到有些恍惚。法妮雅手掌冰冷的感触隔着手套传达过来。 「……我可以问你吗?」 「嗯?」 突然间,法妮雅正经的细微声音从头顶落下。 「被赶出亲卫军团的事……你生气吗?」 「喔,一点都不气啊。反正都是贵族们使的小手段,气起来根本没完没了吧。」 「那么你……恨过我吗?」 「为什么?不可能啦。光和法妮雅你相处就够高兴了,对我来说实在是太过浪费的珍贵回忆,又怎么会恨你呢。」 这么一回答,法妮雅才像放心般松了口气。 「……这样吗……那就太好了。其实我很不安……最初看到反叛军分发的传单,还以为我果然被你讨厌了……」 「喔,那是我有个叫杰弥尼的朋友擅自印的,我自己看了也很震惊啊……心想这下会被法妮雅你讨厌呢。」 如此回答后,法妮雅又温柔摸起卢卡的头。 「……这样吗,并不是你制作的啊。那就……太好了。」 卢卡忍不住涌现笑意。真不愧是幻觉中的法妮雅,说的都是些对自己那么友善的话。 「只是没想到,法妮雅你竟然读过《无限荒野的女王》耶。虽然被称为名作,但那是给一般庶民看的冒险小说喔。」 「怎么会,那是非常精彩的故事。为了能让大多数的人们享受而下了不少工夫,我十分中意呢。」 插图 台版 转自 深夜读书会 论坛:ritdon ---------------- 书籍信息 ---------------- 书名:终将坠入爱河的vivine 卷号:3 作者:犬村小六 插画:岩崎美奈子 简介: 《献给某飞行员的恋歌》系列作者,犬村小六激昂的最新作!!由这是由伤痕累累的少年少女交织出的恋爱与战火——以一名少女的遗愿为开端,磅礡的王道奇幻战记正式起步! 从乌奇奥勒暴动后经过三年,卢卡与杰弥尼一伙人组成的独立混合军团在神圣黎维诺瓦帝国内声名远播。卢卡所创造出的新战术于三次「德尔·多勒姆战役」中发威,甚至使帝国军总司令弗拉德廉皇太子破例准许卢卡参加作战会议。然而另一方面,同样继承皇帝血脉的杰弥尼却暗中展开抹除皇太子的计划。卢卡因而被卷入这场皇位继承间的纷纷扰扰……由魅力十足的角色们交织出的磅礡军事战记,且见恋情与会战持续加速增温!! 【前情提要】 原本被旅行艺人团当奴隶使唤的卢卡·巴路克在某一天碰上伊甸飞行船团事故,与一名从天而降,不可思议的少女希尔菲相遇。受突来的预感使然,卢卡逃离了旅行艺人团,带着希尔菲来到贫民街一同生活。然而三年后,本来身体就虚弱的希尔菲却不幸冻死街头。「去找出vivine吧。」—卢卡于是怀着希尔菲的遗愿,展开旅程。 五年后,成长为十七岁的卢卡当上佣兵,走遍大小战场。时值第七次堤拉诺勒战役,他偶然被加门帝亚王国公主法妮雅相中进入亲卫军团,并和昔日好友天才驾驶弭兹奇进驻到堤拉诺勒慈善同盟的圣都卡罗维瓦利。 同一时刻,航行于圣都上空的飞行战舰巴巴罗萨内,人造人雅思缇·艾尔哈特借由魔法师安娜塔希亚之手苏醒过来。雅思缇搭乘着最强机兵「米迦勒」降落圣都,强袭并摧毁了总司令部。不过最终,雅思缇遭米迦勒命令「去把vivine带来」,被强制弹射出机体外。 卢卡和弭兹奇救出公主法妮雅,回收了雅思缇后离开圣都。四人原本打算逃回加门帝亚王国,却在沿途追兵追赶下被迫分散,最后只剩卢卡和公主法妮雅两人尝试从敌军阵中杀出重围。接连跨越阻挡于眼前的困难,使得两人于不知不觉间萌生深刻情谊。 卢卡凭借着过人的机智与勇气,顺利促使第七次堤拉诺勒战役拿下胜利,并平安送公主回国。结果竟因为平民出身遭到王侯贵族排斥,被迫离开亲卫军团,和雅思缇一同踏上浪迹天涯之旅。 于要塞都市乌奇奥勒与老友杰弥尼重逢的卢卡,在他的阴谋下被拱成暴动的主谋,并因此和率领军团前来镇压暴动的公主法妮雅再度碰面。为了避免透过武力解决,法妮雅与卢卡靠着彼此间的默契传达意图,成功促成乌奇奥勒无血开城。唯一的代价就是卢卡的一条命…… 行刑前一晚,法妮雅私下造访卢卡被关进的监狱表示要放走他,并拜托他总有一天要在王国内引发革命。卢卡稍作犹豫后察觉到法妮雅的觉悟,和她立下约定。 「总有一天会在这个国家引起革命。为了再见你一面。」 和伙伴们一同逃出乌奇奥勒的卢卡决定靠着杰弥尼的人脉,逃往神圣黎维诺瓦帝国。另一方面,与卢卡交换誓约之吻时遭敌对大贵族撞见的法妮雅,也沦落至相当艰辛的立场…… 一章 命题 一阵初春的强风,如同在玩弄着纸人偶般戏耍着高高飘上半空的人影。 每当索玛引擎高声咆啸,便能看到手脚往不可能角度弯曲的人影被抛上空中,遭强风把玩一阵后,才重重摔回德尔·多勒姆军三千名士兵的人海中。 劈开军服的人海,对敌军部队又踹又抛的是一台雪白机兵。 既不带随伴步兵,也不拿武器,只身闯入敌阵。照理来说通常会马上遭敌军步兵攀上机身限制行动,这台机兵却能够于敌阵的正中央肆意奔驰。 德尔·多勒姆军步兵军团长贝尼尔巴中校试图重整队形而放声怒吼,但那只高高抬起的钢铁巨腿却快得根本阻止不了。即便士兵们想包围上去,仍被踢飞到空中任风玩弄。无论贝尼尔巴再怎么怒吼,军团依然没能重整态势。 直到两分钟前,贝尼尔巴所率领的步兵军团还维持着井然有序的阵形,为了延伸四万五千名德尔·多勒姆军的右翼持续行军。 没想到平原斜面的另一头竟突然间飞来炮弹雨。看样子如今在亚塞吾斯平原上对峙的敌人—为数三万八千的黎维诺瓦帝国军也打算延伸侧翼,派出了军团吧。正当中校确保完周遭的安全,打算转换至战斗阵形的那一刻,这台雪白机兵冷不防冲过来,单枪匹马闯入步兵阵中。机兵上的模版上印着象征黎维诺瓦帝国军的白龙。 「冷静!!快破坏膝盖部位!!」 贝尼尔巴的命令经由上士传到中士。然而,敌军竟不怕炮弹打中己方机兵,仍持续狂轰猛炸。看样子使用的只是轻型散弹炮,就算命中机兵也只是让散弹喷溅伤害周遭士兵,不会对机兵产生影响。 「该死!竟干这种卑鄙勾当……!!」 气得脸红脖子粗的贝尼尔巴愤愤瞪向斜面后方。恐怕敌方不知躲在何处的侦查兵正靠着手势打暗号等方法诱导炮击方向吧,明明不见炮手踪影,炮击却十分准确。 —难不成这群家伙就是传闻中的「那个」? 贝尼尔巴脑内掠过不祥预感。于帝国军从两年前展开的荒芜狂野侵略作战「德尔·多勒姆战役」中接连立功的「恶魔军团」—无论是奔驰的机兵或异常精准的炮击,不都正是传闻中提到的「杰弥尼军团」的特征吗? 既然如此,接下来会出现的就是— 此时炮击戛然而止,使不吉的预感急遽攀升。 「别乱了阵脚!!」 一喝斥我军注意的下一秒,敌军骑兵突然现身于地脊另一侧。 成四列纵队的突击队形,象征帝国军的纯白装备。骑兵宛如化为银白闪电,无情撕裂德尔·多勒姆军的步兵阵。 只见以人群构成的浪花再度四溅,机兵轰出的空隙更被骑兵越扩越大。当贝尼尔巴体悟这场混乱已一发不可收拾,正打算鸣金收兵时,却目睹了骑兵们移动到阻挡退路的位置。 「可恨的恶魔……」 就在他低语的瞬间,平原斜面的棱线传来雄吼。约莫千名身着纯白装备的帝国军步兵化为高耸巨浪,挟着刺眼军刀亮光发动突击。 运用炮击对敌阵狂轰猛炸,同时靠机兵制造空隙,接着命骑兵扩大空隙,最后让步兵趁隙而入渗透敌阵。如行云流水一气呵成,运用四兵种配合出的战术。 贝尼尔巴感受到自己将命丧于此。 他放弃平息自军的混乱,主动拔出剑来,狠狠瞪视冲下斜面的白色步兵群。 就在此时—他发现帝国步兵后方的棱线上浮现两道身着疑似将领的军服,骑在马背上的人影。 有别于穿着纯白军服骑在白马上的一人,身旁骑在黑马上的另一人明明也是帝国军,却穿着一身黑军服搭配黑披风。 白与黑。 肯定是军团长杰弥尼与其副官卢卡·巴路克不会错。 帝国领内自是不必多提,如今已连荒芜狂野上都无人不知其名的两道骑影,正是贝尼尔巴眼中映照出的最后景象。 刺进胸膛的军刀与染红苍天的鲜血掩盖了眼前的杰弥尼和卢卡。雄吼声逐渐淡去,往地面仰倒的贝尼尔巴双眸中,已再也映照不出天空。 「真是个好彩头呢。」 喃喃自语的杰弥尼驾着白马穿越坏灭的敌阵痕迹。随处倒卧在地上的尸体超过九成都是身着咖啡色军服的德尔·多勒姆军。 「虽然是老掉牙了,但弭兹奇真的有够可怕耶。」 一旁握着黑马缰绳的卢卡傻眼地往弭兹奇驾驶的艾克力耶型机兵望去。刚才这场战斗几乎可说全多亏了弭兹奇才赢得胜利。 「往山丘上去吧。」 在杰弥尼催促下,卢卡往附近一座高约五十公尺的山丘而去。正是为了得到这座山丘,两人才会战斗并拿下胜利。在这座山丘上将美景尽收眼底,是属于胜方的特权。 「嗯,事情变得可有趣啦。」 杰弥尼用望远镜眺望起远方的战况,卢卡则慢了半拍才来到身旁。 「哦?这下不赖呀。」 「刚才击败的部队似乎是敌军右翼的前端呢。」 卢卡和杰弥尼所在的这座山丘,正座落在能从侧面眺望敌军全貌的位置。 位于被灰雾笼罩的平原起伏另一头,德尔·多勒姆野战部队的侧腹部可说门户洞开。被分成大约二十来个的兵团在翠绿平原上描绘出几何图形,有的兵团往前迈进,有的兵团静止不动,途中不时能看到炮弹落地后激起尘土的景象。 前线的黎维诺瓦帝国军主力部队早已展开交战。两军都如同凤凰展翅般大幅往横向扩张部队,只有正中央互相冲突。 「我们快行动吧。只要这样前进,就能绕到敌军右翼后方。」 「哼哼~」杰弥尼不怀好意地贼笑,说道: 「这下又能大赚一笔恩宠金了呢。」 卢卡一听,嘴角跟着松懈。 「是啊,马匹、货车和炮弹都有着落了。」 「出发吧,为了我们的财富与荣誉。」 杰弥尼一声令下,杰弥尼军团便井然有序摆出行军阵形,朝着敌军背后勇往直前迈进。卢卡也指示自己麾下的野战炮部队绕过山丘,以最短路径跟上军团。只要侧翼包夹战术顺利,会战或许能在今天以内分出胜负…… 史提法诺历一七九二年,三月二十五日,荒芜狂野·亚塞吾斯近郊— 自从卢卡与雅思缇被卷入乌奇奥勒暴动,在险些遭到处决的千钧一发之际成功和杰弥尼一同逃出加门帝亚王国后,至今已过了将近三年。 在那之后— 卢卡一行人即便遭受王国军追赶,仍成功趁着夜黑风高渡过包尔河,进入杰诺比亚都市连盟。杰弥尼透过交情匪浅的商人居中牵线,顺利和神圣黎维诺瓦帝国的大贵族加布里尔·梅克洛瓦伯爵接触。说巧不巧,时值一七八九年十二月,导入近代军事制度的德尔·多勒姆王国军于荒芜狂野一带威胁着黎维诺瓦帝国东方边境。皇帝亚黎维安四世于是企图发动「德尔·多勒姆战役」,下令贵族与诸侯们动员兵力。 在黎维诺瓦帝国中,持有爵位的贵族通常拥有自费召集来的「军团」,进入战争时期便会主动率领军团参与这类的战役。「帝国军」的实情说穿了,就是由贵族诸侯拥有的军团加上皇帝的亲卫军团拼凑起来的。然而,当中也有不太愿意主动参与激烈战役,或甚至根本没钱养军团而舍弃兵力的贵族存在。而这样的贵族们最终选择将军事力交由外包,也就是佣兵部队来解决。 卢卡不晓得杰弥尼拜见加布里尔伯爵时的详细状况如何,杰弥尼也不愿告诉他。然而,加布里尔伯爵对于只见过一面的杰弥尼相当赏识,甚至替他筹备招募军队必须的经费。杰弥尼在加布里尔伯爵的领地管理人协助下,于领内的城镇乡村征召了将近八百名身强体健的年轻男子,并在短时间内对这群新兵严加训练。到了一七九○年三月,杰弥尼便以加布里尔伯爵代理人的身份当上军团长,参与「第一次德尔·多勒姆战役」。 第三十二独立混合军团。 这便是杰弥尼率领的军团在帝国军的正式名称。 只不过,当长达半年的第一次德尔·多勒姆战役以诺瓦洛库要塞包围战的撤退划下句点时,帝国居民已用掌声热烈欢迎,并改用「杰弥尼军团」来称呼这支军团了。 尽管杰弥尼军团总是冲在最前线,却一次都不曾溃败。多次碰上兵力占大幅优势的敌人,被包围了一次又一次,甚至与主力部队失去联系,仍发挥了不屈不挠的毅力 撑过敌军的猛攻,等到我方援军抵达后绝地反攻。 步兵、骑兵、炮兵、然后是机兵。这四种构成杰弥尼军团的兵种规模虽小,却人人都是精兵。步兵队长葛布、骑兵队长梅比尔、炮兵队长卢卡、机兵队长弭兹奇。四名队长即便在行军中也不疏于锻炼,持续提升着士兵的精度与团结力。 在总人数只有一千左右的军团中掺杂步、骑、炮、机四兵种可说是异例。通常都会用步兵军团、骑兵军团、炮兵军团……等等按照兵种组成的军团,连演习都分兵种举行。卢卡却反倒利用了小规模部队混合在一起的因素,一而再再而三地反复实行了四兵种共同演习。 结果就是,一旦参加战斗,四兵种仿佛合为一只生物般动静自如,彻底压制敌军。 相较于敌军的炮兵,经过最大程度的轻量化来提升机动性的炮兵通常都能抢到有利位置,得以专注在计算弹道上,利用精准炮击镇压敌军火力。在炮兵的支援下,机兵闯入敌阵制造混乱,接着在骑兵发动袭击的同时停止炮火支援,最后让步兵来收尾。用口头讲讲听来简单,事实上光靠一个军团完成这一连串的流程实在非比寻常。「恶魔军团」这个外号眨眼间便传遍了全德尔·多勒姆军中。 然而总是打头阵的杰弥尼军团,时常突然间遭遇敌军侦察部队,运气差时甚至不得不在被总数五倍以上的敌军包围下展开交战。每当碰上如此走投无路的空前危机,多次救军团逃出生天的正是雅思缇。 被投入到绝对输不得的区域战场上,化为奔雷驱散敌军的伊甸尖端兵器,雅思缇·艾尔哈特借由这第一次德尔·多勒姆战役于帝国内声名大噪。美得令人误认成天使的外貌,加上能以一挡千,媲美古代英雄豪杰的强大战力,甚至莫名具有天籁般的歌喉。雅思缇因而被从军作家取了「战场天使」的绰号,再加上各家报社为求提升士气大肆渲染,使她摇身一变成了帝国内无人不知无人不晓的风云人物。 在第一次德尔·多勒姆战役结束后,杰弥尼军团进驻到占领地区昆葛勒托过冬。听闻杰弥尼军团的评价,许多没有未来的贵族次子与三子、怀抱雄心壮志逃出农村的年轻人纷纷聚集到昆葛勒托。卢卡一伙人对这些志愿兵们精挑细选,筛出前途有望者加入军团后,又安排了严格训练。 隔年春天,爆发了第二次德尔·多勒姆战役。 杰弥尼军团再次成为帝国军前锋投身严酷战斗。即便付出了大量牺牲,最后仍立下了攻陷自由都市亚塞吾斯的彪炳战功。不过也由于损耗实在过巨,没办法参与接下来的战役,帝国军终究没能攻下德尔·多勒姆军重要据点之一的诺瓦洛库要塞,第二次德尔·多勒姆战役就这样落幕了。 杰弥尼军团直接驻扎在亚塞吾斯,将军团士兵扩充至一千八百人。就这样,过了一年的一七九二年三月,迎来了第三次德尔·多勒姆战役的首次出阵,后世俗称的「亚塞吾斯会战」—一场三万八千帝国军与四万五千德尔·多勒姆军于亚塞吾斯平原上对峙的战役。 「喂喂喂,看来我们又能立下辉煌战功了啊。」 当前,绕到敌军右翼后方的杰弥尼军团维持破竹之势朝敌军中央冲刺。正因为彻底追求炮兵轻量化,杰弥尼军团才得以发挥此等机动性。面对一副洋洋得意的卢卡,杰弥尼回答: 「司令部的高官们都还没察觉到呢。真希望他们能机灵点啊。」 看样子因为杰弥尼军团的行动太过迅速,帝国军总司令部还没发现他们已绕到敌军后方,战线仍无变化。敌军则已发现杰弥尼军团的存在,连忙派一部分兵团往这边来。 「要来啦,再撑一会吧。」 能看见原本位于敌军右翼的军团掉头往这边前进。卢卡见状兴奋舔舌,准备迎接进一步的交战。 虽然假如总司令部能早点察觉,就能避免不必要的牺牲…… 「拜托你喔普拉顿,别光顾着拍皇太子马屁,好好看这里啊。」 对着恐怕正大摇大摆镇坐于从这里目视不到,位在遥远三公里外的司令部中那位八面玲珑的参谋长,卢卡语带讽刺地呼唤。 ??? 神圣黎维诺瓦帝国军中央,一座略高山丘的半山腰处,有群身着格外豪华的纯白军服的人影。几乎每个人都是配戴浮夸羽毛装饰,以滚边金绣及为数众多的勋章来炫耀自己的老龄高阶将领。然而在这群人中央有位骑着白马,全身散发出神圣光辉的高挺青年注视着眼前的战斗。 「无论是什么样的舞台戏剧,都比不上这场闹剧呢。」 隔着烟尘欣赏着不绝于耳的炮声、枪响、马鸣与呐喊,青年竟不以为然地淡淡说道。 「庞大的时间、金钱、劳力和生命。此时此刻,一切都被压缩投入此地,遭到浪费。着实愚蠢得动人,看几次都不会腻。」 并非指责、讽刺或自嘲,青年不过是一五一十将心中所想化为言语罢了。 一身白皙剔透到令人怀疑曾否晒过太阳的肌肤,宛如阳光洒落的金发,一对纯净透澈的冰蓝色双眸,身着一袭由纯金装饰与镶边点缀出的纯白将领服,精雕细琢到无懈可击的青年—具有神圣黎维诺瓦帝国第一皇位继承权的弗拉德廉皇太子泰然自若望向炮火与硝烟之中,面不改色看着敌我双方士兵逐渐死于枪林弹雨下的情景。既不算享受,也不感兴奋,但倒也不觉无聊。 不过是在这个当下,存在于此地。 没有其它更深的含义。 然而光是骑在马鞍上,与生俱来的威严仿佛就有了质量,清澄神圣气息形成一道轮廓,从皇太子身上浮现。 「欣赏这种大规模破坏行动时,余总是感受到一股莫名的兴奋。恐怕人类无法放弃战争的理由当中,肯定包含着这股兴奋吧。算不算可悲呢,人类原本就是种同时具备破坏与慈悲的存在。若不去正视冀望破坏背后原有的性质,想必会误判了战争的本质。」 对于皇太子这番哲学的独白,一名站在身旁的老将普拉顿·可诺洛夫元帅应声: 「不愧是殿下。首次上阵便能看穿这点,属下深感佩服。」 对于这句再明显不过的奉承,弗拉德廉皇太子连头都不点一下,续道: 「看似原始且无秩序,实际上却内含几何学的图样。野蛮、理性、残忍及文化性的洗炼……若将这个战场视为人类一切性质的具体与显著化,欣赏起来的目的又截然不同了。」 「不愧是殿下,提出问题点时充满诗情画意,同时又不失精准。」 「不过,这出闹剧即将落幕了呢,真短暂啊。」 听到弗拉德廉说得一副无所不知无所不晓,普拉顿犹豫起该怎么回答。毕竟会战才刚刚开始,势必还得在此地缠斗七、八小时,到底怎么看才会得出「即将落幕」的答案? 「如您所言,现在的决战已不像远古征战,只需一天便能分出雌雄。」 当普拉顿勉强挤出无伤大雅的回应,皇太子突然指向遥远彼方。 二章 演算 总之就是比敌人更早抵达预定交战地点,占领高地。 根据首席参谋杰弥尼少将定出的基本方针,卢卡·巴路克军团长领军的亚塞吾斯独立混合军团—俗称「巴路克军团」两千八百人直接通过诺瓦洛库要塞旁,于三日内以将近百公里的破天荒行军速度抵达加洛勉台地,选了个好位置,能一眼望尽必将自东方现身的敌军。 由于担任前锋的巴路克军团行军速度实在太惊人,与跟在后方的帝国军主力部队间相差多达三十公里,是一般军队得花一天半的距离。 史提法诺历一七九三年,三月二十日,荒芜狂野,加洛勉台地— 因杰弥尼升格为总司令首席参谋没办法待在一起,从本次起改由卢卡来指挥军团。一想到两千八百名伙伴的命时时刻刻都系在自己下的判断上,不安到胃都快翻绞过来了。然而一旦军团长面显惧色,将会扩散影响整个军团,因此外表仍得装得若无其事,不忘偶尔开开玩笑,扮演好一名称职可靠的团长。 「会不会来得太早啦?」 下午三点,他边从在台地上筑起的炮兵阵地眺望远方,边问起身旁的葛布。既然杰弥尼不在,卢卡在战场上能商量的对象只有葛布和梅比尔。 「不如说太慢了。」 寡言的步兵大队长双手叉胸嘀咕回应。逐渐西倾的斜阳从他身后照来,高大壮硕的身躯仿佛在夕阳余韵犹存的天空中有棱有角地挖出一大块。 周遭能看到步兵在挖壕沟、堆积用来保护野战炮的土包、架设防护栅栏等等。后方更已建起烤面包小屋,飘出阵阵可口香味。 「不用交战就拿下此地非常重要。这边的话就算大军来袭也有办法抵御。」 卢卡眺望着下方视野中被照得金黄的蜿蜒平原,边如此喃喃自语。 横跨荒芜狂野东西部的钢铁街道途中被这片南北长四十公里的加洛勉台地阻碍,往西方前进的敌军无论如何都得攀登上这片台地才能抵达诺瓦洛库要塞。 敌军的步兵和骑兵想靠攀登爬上道路未经整修的台地斜坡还算可能,不过由于零碎岩壁随处外露,导致炮兵和机兵非得沿山路上坡才行。卢卡如今正将自军野战炮设置在山路途中两处转弯点,敌军形同得朝着这边的炮门直直爬上来。 位居要冲的同时更易守难攻,所以才宁可冒着远离主力部队的风险急迫赶路。 然而,仍有一点令他不安。 「希望敌军别今天来。」 盯向敌军十之八九会通过的钢铁街道,卢卡说出自己的担心。虽然已派三十轻骑兵出去侦察,如今却还没收到任何回报。 这时,机兵大队长弭兹奇笑着从后方走近,来到两人身旁。 「卢卡,我们也到了喔~果然新货就是好,走长距离也不会累。」 「嘿,辛苦啦。机兵队的速度也很快呢,你们花了不少工夫锻练吧?」 卢卡一开口夸赞,弭兹奇顿时得意洋洋抬头挺胸。 「对啊!这个冬天我可是狠狠操了他们一顿喔!」 步兵后方是弭兹奇的新爱机,中级三队「力天使级」塔布里斯型正单膝跪地停驻着,其背后则有下级三队「大天使级」艾克力耶型共五台同样跪地待命,每一台都是弭兹奇培育出来的部下搭乘的机体。多亏杰弥尼王子的政治影响力,巴路克军团被分到的全是全新的机兵。 「别一个人冲太前面喔。我们强是强在联手出击,落单的话会被狠狠修理。」 「我知道啦!我会和大家一起战斗,而且这样比较好玩啊!」 弭兹奇爽朗一笑,抬头看向身旁的葛布,举起望远镜拜托他: 「葛布,肩膀让我骑!我来负责侦察警戒!」 一见葛布默默点头,弭兹奇便熟门熟路地扑上葛布的背爬上去,用双腿夹住葛布头部,举起望远镜往地平线另一头望去。葛布也完全不在意,仍然双臂叉胸不动如山。 「视野真棒耶~我最喜欢高的地方啦~」 弭兹奇笑眯眯地享受用望远镜眺望。个头小的弭兹奇一这样骑在葛布肩上,看起来形同父子。葛布虽然长相凶悍,却不会在意芝麻小事,所以就算像这样被当成瞭望台使用,也丝毫不见怒色。 不一会。 「……哦?骑兵回来了!……是梅比尔,他赶得好急!」 听弭兹奇这一喊,卢卡也朝钢铁街道举起望远镜。的确如他所言,出去侦察的三名轻骑兵正快马加鞭回到这边。 总有股不好的预感。 「……敌人要来了。不是德尔·多勒姆,是义弗堤勒那群激进教徒!」 一口气奔上斜坡回到高原上的军团司令部,梅比尔也不顾端正美貌变得歪七扭八,连忙报告后,一口气喝干了水壶内的水。 「……真的假的?我记得他们和德尔·多勒姆关系差得很。」 三章 最佳解答 所谓历史,是由胜者谱出的幻想。没被说出口的真相,只会在遭到埋没后默默消失。说穿了,将事实改写成于己有利的人,就会成为万世流芳的「英雄」。 而想改写事实所需要的,便是武力。 只要具备武力,想怎么改窜事实都随心所欲。排除对己不利者,同时威胁周遭捏造对己有利的事实。建立能让强大武力随侍在侧,随时都能拘束、剔除、抹杀他人的体制,可说是掌权者的惯用伎俩。 —如今大哥主动选择舍弃它。 —就像在说「请随意料理我」啊,一般都不会手软吧。 得意讪笑的杰弥尼在逐渐暗去的天色下,命令亚塞吾斯骑兵团和巴路克军团的将领和士官到帐内集合。见传令兵跑开后,和值班兵一起检查战死的敌军尸首。 「扒下漂亮的军服叠放在我帐前,大约二十件就够了。」 值班兵略显讶异,仍照着杰弥尼的命令行事。 交代完事情后,杰弥尼独自走回自己的帐篷。 —如今这座台地上持有最强武力的是我。 直到明天的五万主力部队抵达高原前,杰弥尼在这座台地上可说爱怎么做就怎么做。无论碰上任何掌权者都能顺利行事,简直就是期盼长年的舞台出现在面前。 —一刻都不得浪费,行动的速度将决定一切。 回到自己的营帐内,确认怀表。 现在时刻为晚上六点半。 今天虽一整天跟着强行部队抵达高原,却一点都不疲倦。帐篷深处有用帘幕围出一区休息室,但不睡觉的杰弥尼并不会用。每周只须在这张椅子上小睡三、四小时就足够了。 杰弥尼独自一人在宽敞帐篷内注视着烛台灯光,边不时喃喃自语,边计算着接下来该做的事。 自己的最大目的、如今在这加洛勉台地上的势力状况、不确定因素和事后处理。俯瞰一切因素,从中计算出效率最佳,能不让自己遭受怀疑,并能顺利解决事情的对策。 唯有一点不安要素。 —卢卡·巴路克。 这名儿时玩伴兼战友,此刻成了杰弥尼最大的阻碍。 若问为何。 —比起我,卢卡明显站在弗拉德廉那边。 看到刚才试探时他做出的反应,杰弥尼确信了。 『《王子的新衣》呢。』『闭嘴。』 光如此一来一往,杰弥尼便明白卢卡已看透自己的计划。除了语调和态度,更重要的是那副表情。明明注视弗拉德廉离去的背影中充满尊敬,看向自己时却是满满的轻蔑鄙视。 现在这个当下,察觉到杰弥尼打算干什么的人大概只有卢卡,而他已经做好应对措施的可能相当高。或许他已增派卫兵去保护皇太子的主帐,或是让皇太子本人移动到帐篷外的某处。虽说自己这边早已安排监视者,他真那么做也没有问题。不过真要说起来,本来以为已经怀柔得差不多,但熟知自己所有秘密的卢卡非常棘手。 —时间拖得越久,卢卡就越是个阻碍。 —要是放着他不管,我一生中最大,同时也是最后的机会将消失…… 杰弥尼边嘀咕,边持续进行计算,终于得出了最佳解答。 自己不会遭到怀疑,碍事者将化为牺牲品,皇位将自然而然落入口袋,既单纯又美丽的唯一解。 验证出解答后,杰弥尼稍稍歪头。 —这会不会有点过头了? 他扪心自问起来。但不管再怎么问,想最漂亮地解开「打倒伊甸」这道命题,只能这么做了。从伦理道德的立场来看的确会有问题,但也没必要受那种连由谁制定都不晓得的规则绑手绑脚。 —既然已得出最佳解,再来就剩付诸实行了。 如此决定后,杰弥尼叫来传令。 没过多久,梅比尔和葛布,以及特别值得信赖的六名将领和士官通通到齐了。这些人是还在要塞都市乌奇奥勒时就属于「杰弥尼亲卫队」一员的老面孔。当时让暴动成功后,这群人依然跟着杰弥尼,前前后后加起来也七年以上了。 然而即便连已习惯杰弥尼思绪的这群人,被告知本次企划后也吓得错愕。 「暗杀皇太子……这可真是件大事啊。」 果不其然,梅比尔缓缓挑眉。一旁则是历经白天战斗,身上仍沾满血肉泥土,双手叉胸直挺不动的葛布杵着不动。葛布总像这样,不述说自己的意见,只遵循上官的命令。 杰弥尼面露微笑,对葛布秀出诱饵。 「要是事情顺利,我会试着拜托伊甸的高官们去找找你的家人喔。」 葛布脸上表情一成不变,连句话都不吭,就只是双臂叉胸瞪着半空。杰弥尼于是把视线移往梅比尔。 「要是我当上皇帝,你的问题也都能解决了。不是勋爵士这种只限一代,又没有领地的爵位,我会封你为伯爵。这下你总算能如愿以偿,再度振兴萨鲁撒尔家了呢,恭喜喔。」 「……是萨罗撒尔伯爵家。」 「对对对,萨罗撒尔伯爵家,可是名门呢。要不然干脆我也去把加门帝亚王国灭了,夺回你的领地如何?」 梅比尔对这句空口白日梦嗤之以鼻,暂时陷入沉思后,一对浅紫色眼眸亮起璀璨光辉。 「……手段呢?」 杰弥尼喉咙深处发出诡异贼笑,说: 「我已经派人从义弗堤勒步兵的尸体上扒下二十件军服,打算让信得过的部下换上,去袭击皇太子的营帐,制造他是被敌军的暗杀部队杀害的事实。现在已经没有碍事的亲卫骑兵,没有人能阻拦或追赶我们,一定能顺利成事。」 「……这做法太粗糙了,要是事后被贵族们追究起来该怎么办?你肯定会遭到怀疑,毕竟一旦失去皇太子,最大得益者正是你啊。」 「这点不必担心,因为有个替死鬼。」 「谁?」 帐内烛光摇曳,将杰弥尼美艳得令人毛骨悚然的笑容染上一层琥珀色。 「是个相当合适的人物喔。具备足够知名度与戏剧性,能将怀疑的视线从我身上引开的人物,如今这座加洛勉台地上就有一人。」 「戏剧性……?」 「施行暗杀后,我最怕的莫过于国内的舆论。由于贵族都向着利益行事,暗杀后也很容易操控。只要让他们明白比起已死的弗拉德廉,跟着还活着的我更为有利就行了。到目前为止我已经到处套好关系,要将他们纳入我旗下并不困难。不过换成社会大众的话,重点就在有不有趣了。比起无趣的真相,往往是有趣的虚构更能轻易被人们接受,所以我才想在皇太子暗杀这个事件背后添加戏剧性。必须诱导大众不来怀疑我,而对赚人热泪的通俗剧产生兴趣。」 「……」 「故事是这样的—某号人物原本就在和敌军私通,趁着夜黑风高诱导敌军暗杀部队到台地上,并将皇太子的所在地告诉敌军。我虽发觉这起阴谋并抓住他,却为时已晚,皇太子仍然遭到暗杀部队偷袭身亡……」 「…………这号人物是?」 「当然就是卢卡呀。」 帐内众人只默默注视着杰弥尼那副诡异笑容。 「如同各位知道的,卢卡非常重人情,有时甚至不惜牺牲自己来拯救周遭的他人。我就是要利用这点。」 烛灯爆出火粉,让帐内更显寂静。杰弥尼压低声调接着说: 「……卢卡为了让我这个知己当上皇帝,自作主张暗杀了皇太子……我想创造的莫过于这种局面。」 「…………」 「晚上九点,卢卡将会来到这个帐篷。到时便将他抓住,并断了他舌根,以免他多嘴。同一时刻,二十名穿着敌军军服的刺客偷袭皇太子的营帐杀害他。一等隔天早晨帝国军主力部队抵达,就装作是卢卡预谋刺杀皇太子,将其就地处决。我手中已握有拉曼参谋长的把柄,他想必对我言听计从。最后只需让传记作家故意把『为了让知己杰弥尼坐上皇位而行凶的卢卡』的情节写得浪漫,再回到国内大肆宣扬就没问题了。虽有点潦草,但也没办法,毕竟这计划就是在和时间赛跑,细节部分靠临机应变来处理吧……所以呢,帮不帮我这个忙?」 杰弥尼环顾起挤进帐内的盟友们。 在场的所有人可说都和杰弥尼是老交情了,深知既然已经得知计划内幕,若不帮忙只会被杀。然后只要选择帮忙,杰弥尼也定会加以回报。何况他们原本只是群佣兵,没有任何主义或主张,一切行动准则向钱看齐。这同时也是佣兵的美学。 六名将领和士官虽略显迟疑 ,仍答应顺着杰弥尼的意。然而梅比尔毫无动静,葛布同样双手叉胸杵着不动。 杰弥尼对着没有反应的两人笑道: 「这计划你们满意吧?愿意帮我对不对?毕竟只要我当上皇帝,你们的梦想都能实现了喔。」 边投以甜言蜜语,杰弥尼持续对梅比尔和葛布微笑。 「我能信赖的朋友只有你们了啊。」 梅比尔瞥了杰弥尼一眼。 「……卢卡不是朋友的意思?」 一听梅比尔这么问,杰弥尼耸了耸肩。 「这件事你们别外扬……其实卢卡今天为了讨好弗拉德廉,竟然打算让我的军团去送死。他意图牺牲认识且陪伴他这么久的我,然后去投靠只见过一两次面的弗拉德廉,无疑是个人渣喔。对卢卡而言重要的根本不是友情,而是有没有利用价值罢了。」 「………………」 「这样的家伙别说朋友,根本是个叛徒,得让他尝尝相对的报应。这次虽然等同在陷害他,但无需同情。再继续放任卢卡这样下去很危险,谁晓得弗拉德廉对他吹嘘了什么馊主意呢?」 梅比尔和葛布默默听杰弥尼说完,也没回应就直接转身离去。而杰弥尼只笑着挥手。 「拜托啦,我的盟友们,让我们一起实现梦想吧。」 目送前往执行任务的部下们的背影,杰弥尼吐了口气。 寂静再度降临。怀表的指针指着晚上八点,距离卢卡来还有一小时。杰弥尼一度走出帐外看看卫兵的状况。老兵悉葛尔和奥托两人听从杰弥尼要求,带着十八名部下监视着杰弥尼营帐周围。 「拜托啦。卢卡会在晚上九点来,他一进到帐内,听见我吹口哨后,你们马上冲进去抓住卢卡拔了他的舌头,知道吗?」 「遵命!」 悉葛尔和奥托都明白如今这座台地上最有权力的人是谁,应声的姿势如同在对未来的皇帝行礼。 「事成后我封你们为有领地的贵族,让你们不必再上战场,可以一辈子当个吃喝玩乐的贵族喔。」 「是的!!」 一诱之以利,两人马上面露喜色。杰弥尼对自己有这两个好部下感到开心。果然这类凭着个人私利及欲望行事的人只需拿金钱、地位或名誉为担保就什么都肯做,也才值得信任。要是这世上的所有人跟悉葛尔和奥托一样就好了—心怀如此念头的杰弥尼再度走进营帐休息。 帐内只剩自己一人,上半身往椅背一靠,抬头仰望帐篷的天盖。 —好,还有什么事没做的吗? 杰弥尼开始思考起有没有其它该预先做好的准备。一除去卢卡后,不确定因素就剩雅思缇和弭兹奇。他们两人都比杰弥尼更黏卢卡,尤其雅思缇更具备瞬间扭转乾坤的强大力量,某种意义上来说比卢卡更危险。 —得把雅思缇也杀了才行。 恐怕这个时候,离昨天使用完超能驱动已经过二十四小时,她应该能再度自由活动了。 「奥托,过来一下好吗。」 杰弥尼从办公桌取出单发手枪,装进子弹,接着把帐外的奥托叫进来,把枪递过去,吩咐他: 「用这个去把雅思缇杀了。」 「……!?」 「你就骗说有事找她,把她带到没有人烟的地方再用手枪朝眉心发射,她就会死了。」 留着满脸胡须的奥托显得犹豫。尽管他在队内算是血气方刚出了名,但要他去杀害国内人气高涨的歌姬雅思缇,仍难免会犹豫。 「事成的话,就让你接替我当亚塞吾斯公爵。不只超级有钱,领地广阔又丰沃,税金肯定收到手软喔。住华丽豪宅,搭豪华马车,有美女陪侍在侧,餐餐吃丰盛美食,最棒的日子在等着你喔……所以啦?」 伸手搭肩,在耳边轻声诱惑后,奥托的眼神中已充满私欲。目送着奥托走出帐外的背影,杰弥尼当真庆幸自己有这么棒的部下。 「嗯……大概这样了吧。」 帐内又只剩他一人后,杰弥尼持续思考能做的准备直到九点。 最后剩下弭兹奇,不过他的驾驶技巧实在贵重,不想轻易舍弃。 「反正弭兹奇那么笨……随便说几句蒙骗过去就没问题了呢。」 杰弥尼喃喃自语,思索着该如何应付弭兹奇。他马上就找出了答案。 「只要掌握弭兹奇是女人的证据就好了吧,这样她就会对我言听计从了。」 就在他脱口说出这句话后— 帐内隔着寝室的帘幕冷不防掀开,满脸通红的弭兹奇从黑暗中现身怒斥: 「我是男人啦你这大蠢货!!」 「呜哇——————————————————————————!! 」 杰弥尼惨叫的同时从椅上摔落,后脑勺直接重重敲击地面。 「你这笨蛋在搞什么啦!!」 紧接着慌忙从寝室内跑出来的卢卡从背后架住弭兹奇。弭兹奇激动挣扎着大吼: 「因为这家伙竟然说我是女人啊!!」 杰弥尼头晕脑胀地倒在地上,用错愕的视线看向寝室。被帘幕遮住的暗处中,又有一名金发少女指着杰弥尼走了出来。 「欸,我可以揍扁这混账吗?」 雅思缇的表情充满平静的愤怒。 「真不敢相信耶,明明一路一起奋战过来,真亏你能简简单单就说出要杀我喔?」 「嗯,我很懂你想说什么,可是……唉呦都乱七八糟了啦。对不起殿下,我没料到会是这种状况……」 卢卡朝着身后的黑暗赔不是。 杰弥尼的眼神顿时充满恐慌。 难不成。 好死不死,竟然让那家伙,听到刚才的过程吗? 「唔,不打紧,够有趣呢。」 只见皇太子弗拉德廉面露一如往常的安稳表情往前走来,俯视趴在地上的杰弥尼。 「汝的真心话余都听明白啦,维克多,无疑是场最棒的闹剧呀。」 「…………!!」 「但是太可惜了,要是汝再早点亮出底牌,余倒是有个对汝十分有意义的提议呢。」 就算是杰弥尼,也还来不及理解突如其来的事态。 这时守在帐外的悉葛尔听见惨叫,一探头进来看见卢卡等人,显得讶异不已。 「这、这是!?」 悉葛尔同样搞不懂状况,只能交互看着卢卡等人。 眼冒金星的杰弥尼勉强在地上半跪起身,瞪向卢卡和弗拉德廉。 到底是什么时候躲进来的? 我是在晚上六点半回到帐内。难不成这四人早在那之前就一起躲在寝室里了? 然后从那边听见今晚谈的一切来龙去脉。 无论是暗杀手段,暗杀后的计划,还有参与计划的成员。 通通都知道了。 插图 台版 转自 深夜读书会 论坛:ritdon ---------------- 书籍信息 ---------------- 书名:终将坠入爱河的vivine 卷号:4 作者:犬村小六 插画:岩崎美奈子 简介: 《献给某飞行员的恋歌》系列作者,犬村小六激昂的最新作!!由这是由伤痕累累的少年少女交织出的恋爱与战火——以一名少女的遗愿为开端,磅礡的王道奇幻战记正式起步! 回到加门帝亚王国的卢卡为了实现与法妮雅的约定,开始暗中活跃。在堤拉诺勒战役、乌奇奥勒暴动、德尔·多勒姆战役中立下丰硕战果,使得卢卡获得广大民心支持,晋升为反体制势力的核心人物。另一方面,法妮雅下定决心献身王政,想方设法让卢卡打消起义之念。在两人的思念在找不到交叉点之下,王国终于迎来革命之时——「君临万民之上,压榨民脂民膏,为民牺牲奉献,即为我的荣耀。」情势紧张的恋情与会战,第四集风云变色! 【前情提要】 原本被旅行艺人团当奴隶使唤的卢卡·巴路克在某一天碰上伊甸飞行船团事故,与一名从天而降,不可思议的少女希尔菲相遇。受突来的预感使然,卢卡逃离了旅行艺人团,带着希尔菲来到贫民街一同生活。然而三年后,本来身体就虚弱的希尔菲却不幸冻死街头。「去找出vivine吧。」—卢卡于是怀着希尔菲的遗愿,展开旅程。 五年后,成长为十七岁的卢卡当上佣兵,走遍大小战场。时值第七次堤拉诺勒战役,他偶然被加门帝亚王国公主法妮雅相中进入亲卫军团,并和昔日好友天才驾驶弭兹奇进驻到堤拉诺勒慈善同盟的圣都卡罗维瓦利。 同一时刻,航行于圣都上空的飞行战舰巴巴罗萨内,人造人雅思缇·艾尔哈特借由魔法师安娜塔希亚之手苏醒过来。雅思缇搭乘着最强机兵「米迦勒」降落圣都,强袭并摧毁了总司令部。不过最终,雅思缇遭米迦勒命令「去把vivine带来」,被强制弹射出机体外。 卢卡和弭兹奇救出公主法妮雅,回收了雅思缇后离开圣都。四人原本打算逃回加门帝亚王国,却在沿途追兵追赶下被迫分散,最后只剩卢卡和公主法妮雅两人尝试从敌军阵中杀出重围。接连跨越阻挡于眼前的困难,使得两人于不知不觉间萌生深刻情谊。 卢卡凭借着过人的机智与勇气,顺利促使第七次堤拉诺勒战役拿下胜利,并平安送公主回国。结果竟因为平民出身遭到王侯贵族排斥,被迫离开亲卫军团,和雅思缇一同踏上浪迹天涯之旅。 于要塞都市乌奇奥勒与老友杰弥尼重逢的卢卡,在他的阴谋下被拱成暴动的主谋,并因此和率领军团前来镇压暴动的公主法妮雅再度碰面。为了避免透过武力解决,法妮雅与卢卡靠着彼此间的默契传达意图,成功促成乌奇奥勒无血开城。唯一的代价就是卢卡的一条命…… 行刑前一晚,法妮雅私下造访卢卡被关进的监狱表示要放走他,并拜托他总有一天要在王国内引发革命。卢卡稍作犹豫后察觉到法妮雅的觉悟,和她立下约定。 「总有一天会在这个国家引起革命。为了再见你一面。」 和伙伴们一同逃出乌奇奥勒的卢卡决定靠着杰弥尼的人脉,逃往神圣黎维诺瓦帝国。另一方面,与卢卡交换誓约之吻时遭敌对大贵族撞见的法妮雅,也沦落至相当艰辛的立场…… 三年后— 和杰弥尼一伙一同前往神圣黎维诺瓦帝国的卢卡,参加了帝国宿愿的东方扩展计划「德尔·多勒姆」战役,率领结合了步、骑、炮、机四兵种的独立混合军团,展现势如破竹,锐不可当的攻势。鉴于军团的活跃,统率东方军的皇太子弗拉德廉把卢卡和杰弥尼叫去参加以往只有王侯贵族才能列席的军事会议,甚至允许卢卡发言。最后卢卡的献计虽遭驳回,内容却成功在国内获得回响,让卢卡一举在帝国内声名大噪。 皇太子弗拉德廉接着更一眼看穿杰弥尼真实身份就是私生的第二皇子维克多,并向上奏请皇帝承认杰弥尼庶生子的身份。杰弥尼因此得到第二皇位继承权,且受封为公爵。 第四次德尔·多勒姆战役开战后,成为军团长的卢卡在加洛勉台地上迎击大军,即便伤亡惨重仍苦撑许久。结果靠着独特第六感单独率亲卫骑兵团赶来的弗拉德廉皇太子为了救卢卡一行脱离险境,下令亲卫骑兵突击,对敌军造成强烈打击。 慢一步抵达加洛勉台地的杰弥尼得知皇太子弗拉德廉失去亲卫骑兵这层「护盾」,图谋进行暗杀。最后卢卡顺利看穿杰弥尼的诡计,和皇太子弗拉德廉一同从加洛勉台地脱身。途中更说服杰弥尼的部下梅比尔及葛布加入己方,一伙人就这样逃往加门帝亚王国。 另一方面,杰弥尼痛骂卢卡是叛徒,发誓定将复仇。弗拉德廉消失后,拿下东方军实质指挥权的杰弥尼竟出奇不意令整支东方军掉头,攻陷帝国首都帕葛洛奇昂,暗杀亲生父亲继位为皇。不过此举并未使杰弥尼满腔憎恨消逝,决定向加门帝亚公主法妮雅求婚来折磨卢卡。而加门帝亚王接受了求婚,迫使法妮雅得于日后和杰弥尼成婚…… 一章 胎动 公主法妮雅·加门帝亚一回到家,等着她的是朝臣们表面上的恭敬,以及就快要从薄薄脸皮下满溢而出的强烈鄙视。 —祭品公主。 —假皇帝的玩具。 —妓女的末路。 当法妮雅走过大回廊,背后定会留下朝臣们耳语的轨迹。 即使没有直接进到法妮雅耳中,擦身而过的贵族高官们朝这里致意时,从表情、细微动作中都蕴含着无声的嘲笑。 法妮雅紧抿双唇,抬起头来。 早就知道情况会是如此,也早已做好觉悟,现在不管被旁人说什么都无关紧要。 史提法诺历一七九四年,二月十五日,拉兰帝亚宫殿「水晶殿」— 身着细针骨架撑起的圆箍衬裙,腰际由细致蕾丝边点缀,袖口束起的紫罗兰礼服,法妮雅在朝臣带领下走近「王位」。 王与王妃,以及几名大贵族亲戚们正聚集在号称水晶殿的王位,比大厅地面还高两步阶梯的一角畅谈着。 法妮雅在王位前方把左脚大大往后拉,双手捻起裙摆行制式招呼。 「我归来了,陛下。」 聚集在水晶殿的数百朝臣表面上虽装得若无其事,视线仍都笔直聚集到法妮雅娇小的背上。今日王与公主于此地交谈的内容,想必明日就会传遍王国境内。 「这趟旅程如何呀?」 体态丰腴的加门帝亚王萨尔瓦多·加门帝亚,中气十足的低沉嗓音往大理石地板传来。 「是一趟收获良多的旅程。」 这场交谈是事先商量好,由王与公主各自说出既定的台词,因此不可能发生意外。然而朝臣们仍仔仔细细,兴致勃勃竖耳听着法妮雅的回应,似乎不打算漏掉一字一句。 王面露老神在在的表情,摸起下巴的肉。 「有什么改变来着?」 法妮雅稍稍停了一拍,静静回答: 「我获得新的知识见闻,改变了我的观念,认为往后该对王家更加尽心尽力。」 法妮雅背后一阵无声的「哦……?」在水晶殿内扩散。平日竖耳细听着王侯们「说不出口的心声」的朝臣们,从法妮雅回应的话中看出了法妮雅话中明显怀有反省之意。 四年五个月。 距离原本气势如虹的公主法妮雅不得不将第一王位继承权让给克劳迪奥枢机卿,主动出发进行长期视察的那起大事件——俗称「乌奇奥勒丑闻」以来,已经过了如此年月。 『想必日后的社会构造将会大幅变化,时代潮流必然会令权力缓缓由君王移转至民众身上。』 『请你引导革命潮流,卢卡·巴路克。为了拯救这个国家,选择与我敌对的道路吧。』 『我不允许你死在这里。你必须领导革命,我则致力守护王政,为了避免流下无谓的鲜血,有朝一日,让我们在时代的转折点重逢吧。』 次任女王法妮雅不只亲自帮助叛逆分子卢卡·巴路克逃狱,甚至用这些话煽动其革命,最后更互吻—过程从头到尾都被敌对的大贵族偷看个正着。这件惊人的消息眨眼间便烧遍全恩宠大陆的宫廷界。 国内自是无需多提,甚至连国外的王侯贵族都见猎心喜,争相讨论着公主一落千丈的故事。 结果事到如今,恩宠大地社交界只要一提及公主法妮雅,均口口声声称其为「将贞节献给前科犯的妓女公主」。就在今天,这个妓女终于回到拉兰帝亚宫殿。至于对王室而言无疑是个拖油瓶的法妮雅归来的理由,在场的朝臣当然都晓得。 约莫五个月前,神圣黎维诺瓦帝国新任皇帝杰弥尼突来的一封亲笔信改变了一切。 『朕为结束黎维诺瓦与加门帝亚两家长年以来的敌对关系,希望迎娶公主法妮雅·加门帝亚为皇妃。』 这段文章造成的冲击甚至超出「乌奇奥勒丑闻」之上。 黎维诺瓦皇家和加门帝亚王家,两者同是争夺恩宠大地霸权超过百年以上的名门,终于要缔结姻缘了吗?而且那位恶名昭彰的「褐色皇帝」,竟然想娶可说早无政治价值的「妓女公主」? 这个提议对加门帝亚王而言无疑是救赎之手。 长期的财政危机加上歉收,使得王国境内饱受饥民纷扰,由各地富裕市民阶层为中心的新兴势力开始耀武扬威。国库早已空空如也,连堤拉诺勒慈善同盟的赔偿金这个唯一希望都遭到拖延,有些难以维持领地经营的贵族们更选择放弃自己养的军团。在现今王侯贵族军事实力大为衰弱的状况下,若不想点解决办法,再过不久真有可能发生革命。 要是趁这次机会顺利与黎维诺瓦皇家缔结婚姻关系,便能从东西两侧夹击长年视为阻碍的杰诺比亚都市联盟,并于战胜后瓜分杰诺比亚的领土。当下加门帝亚迫切希望能获得新的领土,借由该处的收益来重整国库。 这场婚姻只有利,没有弊。 既然如此,法妮雅的意志就不重要了。 加门帝亚王向杰弥尼皇帝回应接受提议。接下来的五个月,双方透过外交官来协议典礼的安排。 最大的问题在于如何交付新娘。 照理来说应先从黎维诺瓦帝国派遣大使,在加门帝亚王国完成新娘与大使的第一次结婚典礼,接着再回到黎维诺瓦帝国与杰弥尼皇帝举行第二次结婚典礼。然而两个大国之间有杰诺比亚都市联盟这个仇家挡着,两国联姻的最大受害者杰诺比亚自然不会眼睁睁放新娘通过。假如陆路行不通,只能走弥朵尔湖这条水路,但在经过杰诺比亚沿岸时仍有高风险遭受袭击。这场历史性的婚姻大典千万不能出任何差错,因此若不先找出一条绝对安全的路径,连婚礼之日都无法决定下来。 两家的外交官只得使出最后一着,拜托位于弥朵尔湖中央,米斯特拉斯岛上的伊甸特区担任牵线人。这条路线就是,于拉兰帝亚系留塔将法妮雅交给从伊甸特区派遣的飞行舰,再从空路经过伊甸特区,送达黎维诺瓦帝国的帕葛洛奇昂系留塔。这场把伊甸外交官也牵扯进来的复杂交涉耗费五个月,才终于让横跨黎维诺瓦~伊甸特区~加门帝亚三地的新娘护送计划拍板定案。到了今天,由王亲口对法妮雅宣告结婚典礼的日期。 「花烛大典之日定在今年的十二月七日。」 王简直就像在说午餐菜色般,毫无抑扬顿挫地告知法妮雅。 水晶殿顿时鸦雀无声。天啊!竟然只剩十个月!必须翻阅过往百年以上的文件记录来剖析两家各自成规、作出调整的仪典官发出不成声的哀号。举凡结婚契约书、制作参加典礼的各方招待名单、礼金、婚礼队伍以及其他与婚姻相关的复杂难题,都得和黎维诺瓦皇家的仪典官进行交涉,一方面得维护两家典礼传统与成规,一方面若发生冲突便得寻找折冲点后归纳成论文,最终方能让万事顺利进行。明明至少需要两年啊! 也不知负责官有多么绝望,法妮雅只管默默回礼,没有出声。这时皇妃开口道: 「接下来会很忙碌呢。必须兴建歌剧厅来迎接大使,马车与卫兵的制服也得全面换新,在第一次结婚典礼当天举办游行。再来接见、回谢典礼,舞会与晚宴等等的准备,还有为期七天的庆祝祭典呢。另外若不事先学习黎维诺瓦皇家的成规,到了那边可是会丢脸的。十个月转瞬即逝,不从今天开始着手进行不行呢。」 皇妃这番话表面上是对法妮雅说,同时也是在对聚集在场的数百朝臣说:十个月后,黎维诺瓦与加门帝亚将举办绚烂华丽的婚礼缔结姻缘—去到沙龙、回领地内或是外出游玩时,切记大肆宣扬此事。 法妮雅双手捻起礼服裙摆,离开王的面前。 接着再继续和王室与贵族们寒暄,感受着隐藏在虚伪称赞与祝福辞藻背后的「可怜的祭品」、「牺牲者」、「假皇帝的泄欲品」等无声的真意,维持脸上表情不要太过冷淡。 关于杰弥尼的传闻,也从这些耳朵尖的人们口中得知。 如今大大得志的「褐色皇帝」,过去似乎曾一人独居于此地拉兰帝亚的公寓,与年幼时期的卢卡·巴路克交情匪浅。 这些事迹法妮雅已在视察旅行的期间,透过拿到手的帝国军宣传志「东方军广报」得知。杰弥尼和卢卡同属某个独立混合军团,于帝国的东方征服作战「德尔·多勒姆战役」中立下辉煌战功。 这时,一名王室亲戚装得毫无恶意,一无所知地对法妮雅说: 「据说那个卢卡·巴路克 于战争中诱拐了帝国皇太子弗拉德廉后消声匿迹呐。现在究竟跑到哪去了哩?」 这是发生在去年三月的著名事件。卢卡掳走皇太子逃离战场,结果使得杰弥尼戴冠称帝。 「我也不晓得呢。」 法妮雅冷冷回应。而这名亲戚似乎希望听到能让他茶余饭后拿来说嘴的有趣答案,继续用开玩笑的口吻说: 「该不会就在拉兰帝亚吧?毕竟他十分迷恋殿下呀。」 尽管装得只是在随意聊天,但这人似乎很想多少逼出法妮雅的真心话,从嘴角看得出紧张。 法妮雅则连装笑都不装,冷漠应道: 「只是无凭无据的谣言罢了。」 「噢,我当然晓得殿下您对卢卡之流不屑一顾。话说回来……据传杰弥尼陛下重金悬赏卢卡的项上人头。对殿下之事无法忘怀的卢卡极有可能会于花烛大典当日现身妨碍。凡事总是该小心为上呀。」 「十分感谢你的忠告。」 冷冷丢下一句话后便离开现场。虽然感受到背后传来好奇视线,仍维持着若无其事的表情。 忍受着走到哪都被人在背后指指点点,法妮雅继续依照礼法去和主要的大贵族们问候。尽管其中包含了「乌奇奥勒丑闻」的始作俑者伊西德罗伯爵和马希连上将,法妮雅仍装得什么事都没有聊了天,称赞两人长年来的功绩。 这一天,法妮雅没有脱下身为王族的言行举止这层护甲。一丝情绪都未显露于外,用仿佛置身于半空中的视角俯瞰着下方,回答问题起来也令人捉摸不定。结果直到夜深人静,法妮雅回到个人房间内为止,朝臣们无人能从她口中听得日后能闲聊说嘴的内容。 相隔四年五个月归来,位于宫殿五楼的个人房间,和法妮雅启程视察时保持着完全一样的状态。 换上有光泽的丝质睡衣后,法妮雅让侍女们通通退出房外,独自一人伫立在窗边。 将脸凑近直达天花板高的玻璃窗边,能看到二月拉兰帝亚城的灯火在黑暗的另一头闪闪烁烁。这片从儿时起已经熟悉的夜景与其说令人怀念,更有点寂寥。 「唉……」的一声,深深叹了口气。 真是令人伤神的一天。 尽管早已有所觉悟,不得不佩服宫廷内的人们对闲话穷追不舍的执着。虽说他们除了聊这些闲话之外也没事可做,但见到这些人绝口不提乱无秩序的国内情势与即将崩坏的财政,成天只懂得窥人隐私的态度,不只深感错愕,甚至萌生绝望。 —明明我的名声早就低到不会再更低了啊…… 眺望城中灯火好一会后,思绪不由得面对起自身往后的命运。 —十个月后,我将成为杰弥尼皇帝的妻子…… 对王侯而言,婚姻是种外交战略。与当事人的意志无关,只需双方的王同意就会成立。法妮雅的工作就是默默接受,等着被飞行战舰运往帝国。 自从王位继承权被降至第二那时起,就已做好迎来这一天的觉悟。 要是没有「丑闻」,继承权仍然是第一的话,就不会选择把次任女王嫁往国外,而是招王侯贵族的儿子进宫为婿吧。一旦现任国王驾崩,便会由法妮雅继位,统治加门帝亚王国才对…… 法妮雅察觉自身思绪,把原本贴近玻璃窗的身体拉开,注视自己与夜景交叠的身影。 —我不会后悔。 —也不会感到羞耻。 自己映照在夜晚玻璃窗上的身影,比以前略显消瘦。 —我是王族,不该持个人意志。 从小时候起就是被如此教导。王族乃神的代理人,不该受狭隘的私情拘束。 —君临万民之上,压榨民脂民膏,为民牺牲奉献。 —正因为能做到这些,我才能算是这个国家的王族。 这场婚姻定能替王国带来繁荣,那么根本无需迷惘。舍弃私心,为了国民的安宁嫁往他国才是身为公主的使命。 法妮雅催眠起映照在镜中的自己。 二章 业火 二章 业火 十一月的蓝天在歌声中颤抖。 以全周长十二公里的乌奇奥勒城墙为大锅,锅内正被歌声煮得鼎沸。 没过多久,歌的内部气压突破城墙。 形同大锅喷出蒸气般,吊桥降下壕沟后城门敞开,只穿着一袭寻常布衣的居民倾城而出。 人手高举锄头镰刀、斧头木槌、去稻壳用的铁齿耙等等,往街道蜂拥前进。东方天际尚未高升的朝阳照射到武器上,反射出曙光。 『拿起武器吧市民们!』『此刻即为起义之时!』『吾等争取自由之时!』『启程吧,前往约定之地拉兰帝亚!』 歌词穿过飘浮云朵直窜天际。即使装扮和武器都不统一,唯有歌曲唱得整整齐齐。 『西方!』『往西方!』『往王都拉兰帝亚迈进吧!』 居民们将彼此的农具敲打碰撞,正可谓气势如虹。终于有机会一雪打从出生以来就遭人践踏,累积再累积的愤恨。尽管每个人都又穷又饿,表情却充满朝气与开放感,成千上万股激情化为战歌撼动苍天。 眼见从城内倾泄而出的居民逐渐膨胀增加,再加上骑兵、炮兵和机兵,到最后超过两万人的民众于南恩大街道聚成纵队,仿佛受到歌词引导似地朝西方前进。 史提法诺历一七九四年,十一月八日,南恩大街道— 既未排成规律队列,只是照着个人肆意在街道上前行的景象,乍看之下根本是群暴徒。毫无纪律,凭着一股气势出城,未经深思熟虑就要往王都冲去的乌合之众……怎么看都是如此。不过若凝神细看,还有群身着黑色军服,手持卡斯柯特枪,眼神锐利的人排在纵队前方及左右,监视着化为暴徒的民众不去袭击路过的民房和货车。另外在距离纵队更远的前方,已有身穿黑色军服的骑兵去事先通知沿途的村庄聚落,劝他们快带上家财逃走。细看之下就能得知,两万人以上的纵队中各个重要位置都布置了黑衣士兵提防,帮助这群没有规律的集团能前进到王都拉兰帝亚。 然后—全长超过四公里的绵延纵队前方附近,有个明显具备纪律的军团。 穿着红底白线上衣的民兵约莫一千人,单手提着全新卡斯柯特枪,宛如雄吼般引吭高歌。背后有两匹马拉着共计十二门八寸炮,更后方还跟着发出轰隆声响,合计五台的机兵。 领头的是中级三队「力天使级」塔布里斯型机兵,接着是四台下级三队「天使级」赛达尔型机兵,以塔布里斯型为顶点成倒v字阵形紧跟在后。赛达尔型的装扮就像直接把身覆板甲的重装步兵巨大化,全长二点五公尺,三千马力。每一台都双手提着约三公尺的长枪,薄薄马口铁装甲在太阳照射下闪闪发亮,踏着轻快步伐前行。 v字阵形后方跟着总数约五十的骑兵队。而就在骑兵们的中央,可以看到骑着蓝灰色贝奥狼「鲍沃」的卢卡。 熟悉的全身漆黑军装,背后迎风飘扬的黑披风,手握鲍沃的缰绳注视前方的身影甚至散发出威严。左右则能看见骑在马上的雅思缇和梅比尔,以及跨在镰刀鸟上的步兵队长葛布。 「逃出帝国已经一年半了吗?也算蛮快走到这一步呢。」 骑在爱马上的骑兵队长梅比尔愉悦地和卢卡搭话。打从与弗拉德廉皇太子一同逃出加洛勉台地,已过了这么久的时日。卢卡略带不满地回应: 「比预定来得早。我本来希望能再多等十天啊……」 卢卡送给各地有权者的书信中写到于十一月十八日同时揭竿起义。然而港湾都市朗哥力亚的市民却失控,于十一月一日袭击了武器囤积库。获得了小型枪械和大炮的暴徒们自称「朗哥力亚市民协议会」,不仅烧毁地契,更自作主张没收了贵族与教会的建筑和领地。 如同在相互呼应般,三日时贸易都市黎叶拉、乌列多也发生了暴动。这两地同样是市民们袭击武器库获得火药枪械后,毫不留情驱赶走统治阶层。紧接着六日,位于王都以北八十公里处的大都市马耶斯卡斯也发生暴动,分驻各地的王国军所属军团展开武力镇压。恐怕现在反叛军与王国军正于发生暴动的各地对峙着吧。 乌奇奥勒只能搭上这波浪潮。尽管清楚时机尚早,卢卡仍对自治委员会传达起义之志,八日早晨在聚集的民众前高高宣布推翻王政,如今才会像这样大伙一起朝王都前进。 即使与预估的不太一样,到目前为止都还算顺利。不过— 「问题是接下来啊。」 卢卡注视遥远彼方,地平线另一头拉兰帝亚宫殿的方位。阻挡于前的是黎维诺瓦帝国军一个师团,约莫一万兵力。若不能跨越这堵高墙,我方将没有胜算。 「就算是面对庶民,帝国军也一定会开火。毕竟在后方指挥的是杰弥尼,他不会犹豫的。」 「的确,他肯定会下令开火呢。」 「机兵、炮兵、骑兵、装备和士兵精度,帝国军都远比我方优秀。由于是撑过德尔·多勒姆战役的军团,自然经验老道。相较之下我方将近九成兵力,一旦正式交战就派不上用场。」 梅比尔仿佛揶揄似地看了四周的我军。人数虽多,等到开战的瞬间,这两万人肯定做鸟兽散吧。能够视为战力且抱持期待的,只有士气高昂,受过充分训练的一千多名民兵,以及从过去帝国军巴路克军团时期跟随卢卡至今的三百六十名熟练士兵。实质上判断的话,一万名帝国军与一千四百多名我军的战斗结果,将决定革命成功与否。 抵达乌奇奥勒后这一个月以来,卢卡再三思考着与一万帝国军交战的情境。搜集敌军情报,侦查周遭地形的结果,决定好应对之策。 「只能把地形也当成同伴了。我们为此做了不少训练,肯定能赢啦。」 卢卡回答得像在说给自己听。此刻卢卡的立场是这两万名群众的领导者,也就是总司令官,职称则定调为「军团长」。虽说考量到已成了叛军,该叫声「将军」才比较合适。不过卢卡不喜欢太过招摇,许多老部下也一直称他为军团长,才选择维持现状。 「不过其实,最关键的地形也算不上对我方有利呢。」 梅比尔眺望眼前毫无遮蔽物的宽广平原。恩宠大地上将近九成都是这种平地。假如有更多山岳丘陵、溪谷大河之类的地形,便能发挥更多元的战术。然而从这里直到王都,路上全是极为平坦的平原。就算偶有平缓的地脊或高低起伏,想要和大军匹敌仍相当勉强。 卢卡当然清楚这点,因此对于选择决胜地点是一个头两个大。朝着王都拉兰帝亚往西前进的反叛军,与意图征讨反叛军而往东前进的帝国军,势必会在南恩大街道上激烈冲突。不过卢卡希望,冲突地点能照我方的条件来决定。 最终,卢卡做出的结论是— 「只能仰赖博卡日了,唯有那里才有可能战成五五波。」 卢卡将一切都赌在位于往王都方向的一座零星村庄,斐代尔村中一处被称为「博卡日」的独特田园地带…… 斐代尔·博卡日。 赌上革命命运的舞台,是一座「树篱迷宫」。 斐代尔村座落于高低起伏的大地,周遭遍布零星沼泽、森林和草地。村内每间农家分散于宽广地区中,经营着酪农业、果树园及小规模农作物。终年风力强劲,道路左右都长出了树丛用以挡风。被这些树丛分割成马赛克状的田地再经由周遭凹陷的小路围绕,视野可说极为糟糕。 在距离两周前的视察当时,卢卡注意到这些长得又高又厚,难以穿越的树篱能拿来当成天然要塞。他认为这座某种程度上比天然更棘手,由树篱和小路交错出的迷宫有办法引发所谓的「园野市街战」。在前往王都的路径上想要以寡击众的话,舞台非得选在斐代尔村不可。 「那些树篱不是墙壁,靠机兵的话确实能采伐,说穿了可算是疏松的迷宫。我们没有在那种地点战斗的经验。局面会变成什么样子啊?」 梅比尔一副兴高采烈地低语。别看他从刚才开始就念念有词,这个骨子里是战斗狂的家伙其实是难掩久违听到军靴声响的兴奋。强悍的敌人加上未知的迷宫,在前方等着的越是困难重重,反倒越让他热血沸腾。 和梅比尔相比之下,葛布可就老神在在。紧紧跟随在卢卡身后,不会说一句其它多余 的话。黑色肌肤搭配一袭黑色军服,站姿根本活像一道影子。 「大概会演变成靠散兵决胜负。拜托你啦葛布,步兵将决定一切。」 开口这么一喊,镰刀鸟鞍上巨大漆黑身躯短短应声: 「我会专注在奇袭上。」 尽管冷漠,却是切中核心的回应。如葛布所言,不一边利用树篱等遮蔽物隐藏行动,一边瞄准敌军要害的话,我军将毫无胜算。 此地距斐代尔·博卡日约有七十五公里之遥。以住民们的行军速度来看,大概是得花四天以上的距离。如果配合这样的步调,帝国军将会先越过博卡日,最终战场将落在没有遮蔽的平原上。这么一来绝无胜算。 「让战斗员加快行军速度吧。希望能在帝国军抵达前在博卡日构筑防卫阵地。」 若是受过训练的士兵,只需两天半便能抵达斐代尔·博卡日。驻扎在拉兰帝亚系留塔附近的帝国军恐怕不出一两天便会得知乌奇奥勒起义一事,派兵前来征讨吧。从系留塔到博卡日再怎么赶都得花上四天。卢卡估计能利用这一天半的差距来让我军构筑阵地。 总而言之早一步比敌军抵达预定交战地点,占领对我军有利的场所。这是卢卡历经德尔·多勒姆战役后学到的实战教训。为此他致力于野战炮轻量化与炮架、车轮的改良,训练步兵时也分配更多时间在充实长期行军所需的强韧体能与精神。透过出乎敌军意料的长距离急速行军,将能创造以有利条件展开交战的局面。 卢卡转向身后,对乌奇奥勒管区长古斯塔柏说: 「战斗员要先行赶路,民众就交由你带领。一天二十公里,连走十天便能抵达拉兰帝亚,交给你啦管区长。这是件重要任务,拜托你确实带领大伙去到王都。」 「我明白了。助您武运昌隆,卢卡大人。」 卢卡闻言点头,发号施令。 「战斗员急速前行!目的地斐代尔·博卡日!」 传令骑兵应声后四散开来,护卫着民众大进军的民兵与旧巴路克军团兵则在听闻号令后提升行军速度。 机兵、炮兵、骑兵队接连穿过民众行列,在前方道路重整队伍。接下来的两天半,将展开日程三十公里以上的强行军。 「速度就是武器!给我使劲地走!」「该展现训练成果啦!只要比敌人早到战场,之后就乐得轻松啦!」 中士和上士指挥起士兵,配合军乐队的曲调保持整齐规律步伐。老兵们自是不必多提,民兵们也个个精悍,抬头挺胸,一心朝远方的战场迈进。 卢卡站在队伍的最前方,瞪着西方的天空。 —你等着吧,法妮雅。 —看我摧毁你的王国。 已经不再有任何犹豫。卢卡赌上至今为止累积的一切,下定让加门帝亚王国从地上消灭的决心。 ??? 「吾等必将化为守护王政之人。」 神圣黎维诺瓦西方派遣军,第一混合师团长乔治·帕斯帕罗夫子爵对同行的将领们这么说,同时轻甩缰绳。栗色毛的马开始缓缓前行,一样骑着马的总司令部值星官、司令部附属副官、传令官、后勤官等将领们紧跟在后。 干燥冷风刮过无掩蔽物的平原。从万里无云的蓝天照下的午后阳光,反射在开始进军的一万帝国军雪白军服上。 史提法诺历一七九四年,十一月九日,拉兰帝亚系留塔近郊,帝国军扎营地— 今天早晨透过快马来报,得知乌奇奥勒起义一事,同时接下加门帝亚王「征讨卢卡·巴路克所率贼党」之请。借由这道诏令,帝国军将能在王国内大摇大摆虐杀王国人民。乔治语带讽刺地说: 「没想到竟能得到王的认可啊。这下吾等成了王国的同盟军,胆敢反抗者皆为贼党,可以堂堂正正,名正言顺射杀加门帝亚国民啦。」 别有羽毛装饰的毛帽下,乔治一对蓝眼中掺杂着冷静与狠劲。 「这世界也真是病了。」 此话一出,跟班们齐声嘲笑。直挺脊背与一身从军服上都看得清楚的扎实肌肉,一头剃短金发,冷酷且充满智慧、不表露于外的表情。倘若一脱下军服,一道道刀伤枪伤将如实呈现乔治过着什么样的战场生活。这些伤疤证明了乔治是个不惧上前线的勇敢指挥官。实际上,西方派遣师团的士兵们全面信赖着这名师团长。不只骁勇善战,人又好说话,知道士兵们拼死打仗求的是什么,默认战胜后能行使「特权」。 乔治·帕斯帕罗夫崭露头角的契机,是在第四次德尔·多勒姆战役中攻略圣都巴迈勒时,靠着麾下仅仅一千兵力大败敌三千守军。帕斯帕罗夫家是个于十五年前用金钱买来爵位的新兴贵族,被军司令部的大贵族们鄙为「暴发户」加以疏远,连作战会议都没能参加。然而,杰弥尼对乔治身为指挥官的才能给予高度评价,化为叛军朝帝都帕葛洛奇昂进军时,也把乔治视为左右手随身重用。 本次为了牵制于加门帝亚王国内蠢蠢欲动的「不稳分子」,得拜西方派遣师团长之大命领军,也全亏皇帝杰弥尼的宠爱。年仅二十七便晋升少将,更创下帝国史上最年轻受命师团长之纪录。他最希望的便是立下辉煌战功回应期待,逼得过往那群对他白眼相向的大贵族们失去宫廷地位。 现在揭竿起义的都市共计五处。马耶斯卡斯、黎叶拉、乌列多、朗哥力亚,以及乌奇奥勒。虽然除了乌奇奥勒的其余四座都市,都已经派出驻扎于附近的军团前往征讨— 「实在无法期待啊。王国军开枪射击本国民众时肯定有所犹豫,但吾等可不一样,是为了伟大的皇帝陛下及法妮雅公主与贼党一战。就算对手是平民也无需手下留情,首战就彻底蹂躏,让他们心生畏惧。只要吾等一开始展现压倒性武力,那群乌合之众肯定不交战便做鸟兽散。」 当乔治为了激励周围的高阶将官这么说,身旁的值星官野蛮一笑,回应道: 「与其说战斗,更该说是虐杀呀。」 「不满吗?」 「怎么会呢,巴迈勒可是难以忘怀的美梦啊。」 值星官一番话听得周遭下属开怀大笑。约莫一年半前,这群将领就在乔治的指挥下冲入德尔·多勒姆圣都巴迈勒,享受了没有期限的掠夺。长期生活在战场使得他们的道德观麻木,肆无忌惮地说出「烧杀掳掠乃赢家的特权」这种话。 「五座都市群起反叛的市民均朝着王都拉兰帝亚前进。王国军只需能够把他们拖在原地就行,吾等击溃乌奇奥勒的叛军后,再依序前往各都市剿灭。」 敌方大概认为只要配合时机同时起义便有胜算吧。的确若只看目前样貌,王都确实像被叛军包围起来。然而,对方每一股势力都十分脆弱。帝国军只需一一运用全体战力来各个击破,所到之处的叛军都会瞬间抱头鼠窜。如今可说是施行军事教科书所谓「内线机动」的最佳时机。 问题在于首战。打从被派遣到此地当初,就最为警戒乌奇奥勒叛军。与其一战将决定一切。 根据快马回报,已得知率领乌奇奥勒居民的人正是卢卡·巴路克。历经四次德尔·多勒姆战役均立下彪炳战功,最后却背叛杰弥尼且诱拐弗拉德廉皇太子,堪称名留帝国史上的大罪人之名,乔治当然知道。 尽管出身贫民,仍靠着自身勇气与天赋在加门帝亚王国,甚至黎维诺瓦帝国中都完成杰出职责,如今更在短短时间内爬上叛军领导者地位。对于这样的卢卡,乔治愿意致上敬意与赞赏。乔治本身虽也受到大贵族疏远,再怎么说都是名贵族。比起出生时一无所有的卢卡,自己已经算非常幸运,也因此他绝不对卢卡掉以轻心。 「卢卡是过去成功翻转绝望战况的男人,一旦轻敌就会被反将一军。反之只要能解决卢卡,其余的叛军便能如教科书所示,运用内线机动各个击破。我军必须聚集全战力和卢卡打这一仗,所有人切记不可轻敌。」 一行人边说边移动至地脊的棱线上,麾下的精锐师团正在眼前低了一截的街道上往东方前进。 身着雪白装备的骑兵、步兵和炮兵陆续通过乔治面前。这些参与德尔·多勒姆战役且生存下来的士兵如今不只穿着最先进的装备,战技熟练,更因深知掠夺的滋味而斗志高昂。乔治非常擅于拿「施行赢家特权」为诱饵来驾驭士兵们。 紧接着—索玛引擎的猛烈运转 声响彻平原。只见共计十四台排气孔喷射蓝紫色气焰,也不带随伴步兵的最先进机兵列队就这样通过眼前。 阵阵扬起的沙尘形成黄白色帷幕,覆住这群诡异巨人们的身影。每踏一步都发出撼动肺腑的轰隆地鸣的机兵们,有的外观长了骇人羽翼,有的仿佛虫茧般蜷曲,有的活像陶偶,有的令人联想到中世纪骑士,诸如此类具备特征的轮廓在沙尘中浮现淡淡黑影,简直如同看着古代天神在游行似地。 乔治见状心满意足,深邃眼神忽地一亮。 「相信过去战场上从未有过同时运用这么多上级机兵的例子吧。」 中级三队机兵,雷米尔型四台、特洛伊型六台、拉结尔型三台列队进军。 而当中还有一台— 特别显眼的纯白机兵与列队齐步前行。 要看其他机兵的话,只需从棱线低头往街道望去。不过想看这台机兵的头部,将领们都得抬头才行。它就是如此巨大。 上级三队「座天使级」机兵,拉斐尔。 是头一次现身于恩宠大地上的上级机兵。 一名将领不禁赞叹: 「我还是头一次见到这家伙行走的模样,还挺轻盈的呢。」 「这似乎是最高等的机兵,上级三队中的第三阶。无论机身骨架、装甲还是引擎,素材本身就跟低等机种不同。」 战斗用机兵大致可略分为三种等级,上级三队、中级三队、下级三队。然后各等级内再细分为三阶,最高等是上级三队第一阶,最低等则是下级三队第九阶。 「即使在上级当中属最低阶,还是和中级机兵的战斗力有天壤之别。在模拟战中就算十三台中级机兵同时发动攻击,都没办法打败一台拉斐尔。」 全长十一公尺,简直像把巨大蝴蝶幼虫黏在双肩上的肥大肩部装甲化为护盾,保护着机身主体的左右侧。装载六千六百马力引擎于内的躯体瘦得过度诡异,多关节的双手上那把宛如死神,全长将近八公尺的大镰反射黝黑光芒。和奇形怪状的护盾相比,躯干和四肢都过度纤细,纯白装甲表面也未显光泽,令人感受不到重量。 「听说称为陶瓷复合装甲,轻盈有弹力,却比钢铁还不易碎,被榴弹命中也不会破裂,轻量化更让动作变得格外迅速。就算到时对手是那个弭兹奇,交给拉斐尔肯定不成问题。即使驾驶技巧输人一截,双方玩具的品质相差太多了。」 周围的将领们见到排列出轮型阵的十三台中级机兵,以及位于中心的拉斐尔鹤立鸡群的英姿,都讶异得说不出话来。尽管听说敌军有号称恩宠大地最强机兵驾驶的弭兹奇,在如此物量与性能的剧烈差异下,区区驾驶技巧根本如砂堡般脆弱。 目送钢铁诸神,以及紧跟在后的长长物资队列消失于沙尘另一头时,乔治忽地抬头望向远方天际。 「伊甸舰队也来参观啊。」 只见伊甸飞行舰队从拉兰帝亚系留塔上方飞来。扁平船身的下腹部能看到往地上突出的舰桥,以及仿佛肿囊般的游览用倒半圆状吊舱。在十一月的透彻天空中逐渐逼近的舰影,正是伊甸的贵族高官们专用的游览舰队。 「天上人还真悠哉啊。」 乔治不悦咋舌愤愤抱怨。为了远征王国搭上运输船时,实在被伊甸将领们的嚣张态度气得满肚子火。对他们而言,恩宠大地上的战争不过是猴子在争地盘。每当即将展开大型会战前,都会像这样搭上飞行舰队前来参观。 「请您不用在意。根据三界不侵条约,他们无法直接干预地上的纷争。」 在副官劝说下,乔治抓起毛帽边缘重新压低戴正。不爽归不爽,眼下之敌是卢卡。不先镇压乌奇奥勒反叛军,什么都还言之过早。 「……我知道。吾等的任务唯有战斗……出发吧。我再提醒一次,可千万别轻敌了。卢卡是个值得畏惧的敌人,各员务必竭尽全力,尽好自身的本分。」 蓝色眼眸浮现静寂光芒,同时映照出共计七艘往东方天际去的飞行舰队。 船身下腹部,由全罩式玻璃保护的参观甲板上,可以看到身着华服的伊甸人拿着单眼或双眼望远镜欣赏地表。虽然因为舰艇飞行在将近一百五十公尺的高空上,无法看清脸上表情,不过肯定认为看到了野蛮军队而面露鄙视吧。乔治在感受着屈辱感的同时,硬是将视线撇开参观甲板,改为注视远方的战场。 三章 彼方 王都拉兰帝亚内的百万市民唱起革命之歌。 『推翻加门帝亚王室!』『在王都内把他们斩首示众!』『处死公主法妮雅!』『让断头台尝尝公主的血吧!』『此刻正是革命之时!』『吾等争取自由之时!』『敬伟大的卢卡·巴路克!』『杀了公主法妮雅吧,卢卡·巴路克!』 距今短短五年半前的凯旋仪式时,这座城市的市民们口中还歌颂着带领第七次堤拉诺勒战役以胜利坐收的公主法妮雅。如今却期望处决王室成员,渴求着新领导者卢卡。常言道人心善变,但也未免变得太迅速了。 公主法妮雅·加门帝亚从自己房间的窗户眺望街区的夜景,如此心想。 —到了明天,就会涌进这里。 漆黑的街区内闪烁着有别于煤气灯的小团光芒,持续移动。每当有马车想驶过大马路,光团便会陆续集结拦下马车。法妮雅大致明白发生了什么。那是市民们挡下意图逃离王都的高官贵族,并把他们拖出马车加以施暴。途中也不见卫兵出面制止,暴徒们就这样大摇大摆横行街头,袭击马车,闯入商店擅自拿走商品。 史提法诺历一七九四年,十一月十六日,拉兰帝亚宫殿— 平时总是贵族们夜夜笙歌,直到朝阳升起都灯火通明的不夜城拉兰帝亚宫殿,如今却像废墟般鸦雀无声。 四天前— 在斐代尔·博卡日,乔治·帕斯帕罗夫子爵率领的一万帝国军西方派遣师团与卢卡·巴路克率领的一千四百乌奇奥勒反叛军陷入激战。最后由反叛军颠覆将近六倍的战力差距,成功击败帝国军。 这个消息眨眼间传遍王国全境,给了同时起义的其他都市之反叛军莫大勇气,逼得在国内四地战线与他们对峙的王国军萌生畏惧。 加上一直以来就很同情居民的王国军士兵及下级士官们也趁此机会,逼问起其他士官们: 「本该保护国民的王国军,此刻为何在和国民对峙?」「我们不该做出残杀兄弟手足的行为。」「敌人难道不是下令我们杀国民的加门帝亚王吗?」………结果军纪紊乱,抛弃军务者陆续增加,感受切身危险的士官们也接连逃离军中。 王国军已失去身为军队的功用。士兵与下级士官和反叛军同一个鼻孔出气,公然反抗起长官。王国军总司令克劳迪奥枢机卿一下令军队彻底抵抗后,自己便早早搭上马车逃往王国外,实质指挥权转移至参谋长马希连上将身上。 马希连观察局势的眼光十分精准。比起军人更偏向政客的他,把革命成功后的自身处境视为最优先的考量,于十五日一早,对分为四军的王国军下达指示。 『为了让子民顺利抵达王都向陛下陈情,王国军当保障他们沿途的安全。』 不得不说马希连发挥了见风转舵的真本领,动起三寸不烂之舌,让直到昨天都还誓言退敌的王国军一夜之间改称反叛军为子民,并保护起反叛军朝王都进军。 朗哥力亚、黎叶拉、乌列多、以及马耶斯卡斯,所有战线的反叛军都在王国军的护卫下,高唱革命之歌朝王都迈进。 如今守护着王都的只剩公主亲卫军团,其中大多数的士兵已经逃亡,留下的只有不到两百人,怎么想都不是能对抗反叛军的战力,但是— —无论发生什么事,我都不会逃跑。 法妮雅默默做好觉悟。 我不想做难看的挣扎。即使民众希望我死也无所谓,既然生为公主,不逃离这座宫殿就是我的责任。 —我就守护王政到最后一刻吧。 住在宫殿内的数百名高官贵族已将所有财物家当通通塞上马车,逃往国外投靠亲戚了。聪明的是在得知帝国军于斐代尔·博卡日一战败北消息当晚开始收拾行囊,较愚笨的则是等到马希连背叛后才决定逃亡。而后者早就为时已晚,此刻就像这样在夜巷内被暴徒们逮个正着,夺走财物家当。 然后昨晚—十五日深夜,加门帝亚王和王妃,以及其他亲戚同样假扮为富商,搭上六头马车逃出王都。 『本王将暂时到边境的城镇隐居。革命政府想必将于不久后从内部瓦解,当时代潮流再度倾向王政,再度回到王都即可。』 法妮雅听着亲生父亲这番遥远的话。 然后拒绝跟着他们一起逃离。 『这不是聪明之举呐,法妮雅,下贱民众下手可不知分寸的。』 法妮雅默默忽视王这句话,退开右脚垂下头来,说出道别之言: 『我有约定在身。』 王与王妃对独生女投以哀怜的视线,深深叹息。再继续说更多对双方都没有意义。自从他们趁夜逃出宫殿后,就没再听过一行人平安与否。 现在,法妮雅以最后王族的身份独自一人留在拉兰帝亚宫殿内。 —我就负起愚蠢犯错的责任吧。 全因当年在那场乌奇奥勒暴动时,十七岁的法妮雅教唆卢卡引发革命,此刻才会导致王国即将灭亡,而法妮雅自身却什么都没做。帝国军进驻、反叛军同时起义、斐代尔·博卡日之战、王国军造反……一连串与革命相关的事都未经过法妮雅的意思,而由他人之手来实行。 —我不过是个窝囊废…… —王政崩坏的话,与杰弥尼皇帝的婚约也毫无意义…… 为了恩宠大地的和平,法妮雅才会选择与素未谋面的皇帝订下婚约。然而既然王政遭到推翻,由革命政权取代,法妮雅的结婚将不具任何意义。本来预定下个月七号举行典礼,届时想必做为会场的拉兰帝亚大圣堂将等不到当事人和与会者,就得迎接那一天的到来。 法妮雅注视起玻璃窗外的夜景。 沿着南恩大街道西进的乌奇奥勒反叛军,据说将于明日抵达王都。 五年前,在要塞都市乌奇奥勒立下的约定— 『我总有一天会在这个国家引起革命。为了再见你一面。』 如今他照着那句话越过重重困难,即将兑现承诺。 『好的。无论多久,我都会等着你。』 那么法妮雅也非得履行诺言不可。即使此刻自己只是个毫无实权,弱小无力的一般人。 —在这里等卢卡来吧。 —就算等在路途前方的是断头台。 —无力的我至少也该尽到义务。 心中怀着悲怆决意,法妮雅独自一人等着夜晚过去。 明天卢卡就会抵达王都。自从那之后过了五年,一段绝不算短的岁月。相遇时年仅十七,如今已是二十二岁。两人的立场大大改变,法妮雅现在只是名即将灭亡的王国最后的王族,卢卡则是反叛军的领导者。现在的卢卡有实力制裁法妮雅。 心中认为,如果是被卢卡制裁,也好。 —卢卡,以我之死来达成革命吧。 法妮雅怀着平静心情望着王都的夜色。明天就能见到卢卡—唯有这个事实悄悄替法妮雅的内心带来温暖。 ??? 十一月十七日,上午八点半。 看见王都拉兰帝亚的城墙浮现在地平线彼端的瞬间,超过两万名的乌奇奥勒反叛军欢声雷动。 「太好了,终于到啦,那就是拉兰帝亚!」「喂喂,不是在作梦吧?真的来到这里啦!」「国王大人就在那里对吧?就让他听听我们的话吧!」 两万人当中的九成九,都没有造访乌奇奥勒以外的都市的经验,甚至有许多人连出外旅行都是头一遭。历经九天来挨饿着露宿野外,终于抵达王都前,他们的感动和激动自然特别剧烈。 卢卡就骑着鲍沃走在最前方,遥望远方的拉兰帝亚。 牺牲了众多的伙伴,终于抵达这里了。 绝不能下错最后一步棋。卢卡再度确认起自己该完成的使命。 —摧毁王政。 这也就代表着。 —尽全力剥夺王侯贵族的特权。 制定新宪法,将所有王侯贵族的利益重新审视,再将他们所持有的领土、建筑、股份、债券、其它动产等等全收归国有,重新分配给国民。只要完成这件事,王侯贵族将名符其实从世上消失。 —届时革命就算成功。 —那群死去的家伙们才会瞑目。 斐代尔·博卡日之战中,反叛军死亡人数一百三十六,重伤者超过三百人。大伙都是跟随着卢卡牺牲宝贵性命,或是失去手脚,肉体受到一辈子无法痊愈的伤。 —我必须背负起那些家伙的心愿…… 博卡日之战赢得胜利后,步行抵达此地的五天来,卢卡一直在思考这件事。惨死在眼前的民兵们 。相信卢卡一路追随他的熟练炮兵们的死状。步兵们不怕被踩扁,拼死攀爬上机兵的样貌,通通深深烙印在卢卡的视网膜上,盖过了眼前整片的平原。 起初只是因为和法妮雅有约才立志革命,而现在这个梦想则背负了太多人的心愿,已无法抛之不理。要连着和约定一同逝去的人们怀抱的心愿,构筑出新的时代。卢卡如此下定决心。 这时,一旁的梅比尔望向远方天际,不悦咋舌。 「又是伊甸舰队,他们难道没有其他事做吗?」 可以远远看到伊甸舰队正从拉兰帝亚系留塔方向飞来。三、四道扁平的舰影缓缓接近王都,看样子是想来欣赏这场革命的最高潮。 「可能是认为情况还会发生变数吧?真是群无聊的家伙耶。」 卢卡把单眼望远镜抵在右眼,观察着拉兰帝亚。 在被切成圆筒状的视野中,可以看到城墙内侧飘出烟来。 不是烹饪时的炊烟,一道、两道飘散在十一月天空的浓密黑烟是火灾导致的。虽然因城墙挡住看不到起火点,城内似乎有多处发生火灾。 「有人在作乱。」 卢卡短短应声,拿开望远镜。梅比尔于是用自己的望远镜确认黑烟,说道: 「……听说昨晚马耶斯卡斯反叛军进入了王都,或许是他们干的好事。」 「也可能是得寸进尺的市民吗。不管是谁,看样子我们得快进城了,出发吧。」 催促完后,卢卡转头望向周遭的传令骑兵。 「进入王都后绝不允许掠夺,犯者必将重惩。我绝不容忍贬低革命本质的行为。去向大家宣布,无论何种状况都要严守纪律,规规矩矩行动。」 骑兵们点了头,开始将卢卡的话带到全长四公里,为数两万人纵队的每一处角落。 卢卡清楚,事到如今才下达这种命令也于事无补。现在王都内肯定正被原本的居民加上涌入的马耶斯卡斯反叛军搞得天翻地覆。没有烧杀掳掠的战争根本只是天方夜谭,对拼命奋战获胜的士兵们下达「什么都别抢」的命令,未免太过不解风情。 但是卢卡仍然希望,至少自己的部下能不和这种野蛮行为扯上边。动用暴力强闯他人住家抢夺财物的行为,是与「建立弱者不再遭受践踏的社会」这条革命理念相差十万八千里的行为。反叛军要是真做出那种事,等到革命成功后,一定会变成很复杂的局面。 在鼓笛乐队演奏之下,乌奇奥勒反叛军高唱革命之歌继续出发。王都城门已被打开,无需交战便能入城。如今公主亲卫军团应该还留守在城内,却不见他们抵抗。恐怕军团长伊西德罗伯爵已经抛开保护公主的使命,早早逃之夭夭也不一定。假如真是这样,王都内已没有任何人能保护公主法妮雅。 —拜托你平安无事啊,法妮雅。 卢卡边祈祷,边挺身站在纵队最前端。 不知在王都内活动的法比安俱乐部成员怎么样了。要是卡谬之类的人能扛起领导者职务,顺利统率群众的话自是再好不过…… 城门内果不其然,处于极度的混乱中。 既没有欢呼迎接卢卡进城的民众,也没有阻挡他们的亲卫军团或王都守卫队。在未受任何阻扰之下穿过东门,一行人抵达了荒废残破的街道。 「…………!」 银灰色的帷幕覆盖了整条街道。这个时期民家会开始焚烧煤炭火炉,王都的景色总是灰蒙蒙一片,不过今日更充满不悦的气味刺激着鼻腔黏膜。 各地都有马车和货车倒地,疑似家当的碎片、木板和服饰的衣角散落一地。马车周遭也能找到发黑的血渍,而被松开缰绳的马匹感觉都一脸无助地呆杵路旁。 道路沿途的建筑也是窗户玻璃碎的碎,被拆下的招牌沾满泥巴。另外不乏从展示窗内冒出黑烟的商店,房屋被烧毁的居民们都蹲在路上哭泣。 如果连这个不算富裕的街区都是这种状况,中央街到底成了什么惨状?还有拉兰帝亚宫殿呢?怀着不好的预感,卢卡驾着鲍沃往宫殿前进。 越往前进,混乱情况也越严重。 衣衫褴褛的人们在街头三五成群,享受着疑似掠夺品的酒,把看似昂贵的布料、餐具和地毯直接堆叠在路上,发出没品的笑声。而在其他街道的一角,披着肮脏毛毯的父母及两名孩童倒在路上,面露无助的神情望着卢卡一行。从他们的长相和丰腴体型来推测,应该是打算逃离王都的贵族或富裕家庭吧。如今四人都呈半裸,披头散发,脸上被血和泥巴搞得脏兮兮的。 就在反叛军通过时,路旁建筑物中突然冲出大量女人和孩童前来求助。根据他们解释,昨晚开始贫民们在街上为非作歹,但并没有任何警察或卫兵来取缔。王都拉兰帝亚中有处名叫「麦格洛当」,恩宠大地最大的贫民窟,这次似乎就是超过二十万居住在里头的贫民到处掠夺与施暴。 在贫民窟长大的卢卡十分了解贫民们凶暴的内在。在王侯贵族失去权力,没有出面取缔不法行径之人的现在,贫民们沿路发泄出累积许久的不满与怨恨。长年来遭人践踏的群众,这次成为践踏他人的一方,闯入民宅抢夺家产财物,包围打算搭马车逃亡的贵族们,扒光全身行头后弃于路旁。 其实早就料到情况会变成这样。时代的转折点总会发生这类混乱场景,但实际目睹到惨状,仍让人心寒。 —已经难以控制。 二十万贫民的负面情绪如今化为暴力传遍王都各个角落,意图将既有事物破坏殆尽。明明这是场为了从王侯贵族的蛮横中拯救市民的革命,此刻在卢卡眼前的却是为了逃离脱缰失控的贫民带来的威胁,市民们叫苦连天的表情。 这时,道路前方出现骑着马的一群人,火速朝卢卡的方向驰来。 最前头的瘦弱男子十分眼熟。那名脸颊枯瘦,戴着眼镜,活像条小黄瓜的男子是— 「卡谬!你终于来啦!」 卢卡痛快高呼,迎接来自法比安俱乐部的盟友。卡谬在卢卡面前下了马,简短解释了王都目前的状况。 「少数马耶斯卡斯反叛军开始掠夺,而随行的王国军岂止没有制止,更主动加入掠夺行列……!贫民们见状后开始大量涌出麦格洛当,才演变成现在这种无法收拾的局面!」 「加门帝亚王在做什么?宫殿也遭到掠夺了吗?」 「王的消息不明!现在是公主亲卫军团的一部分在防守宫殿,正和马耶斯卡斯反叛军对峙当中!」 根据卡谬解释,公主亲卫军团长伊西德罗伯爵早早便逃离王都,连带让军团内大半士官放弃职务做鸟兽散。不过仍有将近两百名仰慕着公主法妮雅的士兵守着拉兰帝亚宫殿,没让暴徒闯进去。而指挥着这群勇敢亲卫兵的正是乌各男爵,一名卢卡也熟识,为人耿直的贵族。 「马耶斯卡斯反叛军激动喊着要杀了公主!想必再这样下去,没过多久他们就会冲进宫殿内捉住王族了。如此一来将让马耶斯卡斯一派掌握革命的主导权……!」 「……法妮雅她人在宫殿里?」 「既然公主亲卫军团没有离开宫殿,就代表公主还留在里面啊!」 卢卡瞬间倒抽一口热气。 从法妮雅的个性判断,的确难以想象她会逃出宫殿。 再加上,或许。 —你在等我吗,法妮雅? 五年前在接吻后立下的誓约之言,再度于卢卡耳中响起。 『好的。无论多久,我都会等着你。』 卢卡顿时焦心难耐,对身旁的梅比尔说: 「……我先一步去宫殿,拜托你带着大伙随后跟上。」 梅比尔耸了肩,开了个玩笑。 「要去拯救公主大人是吧?」 卢卡只扬起嘴角,笑答: 「是啊,我可能会就这样一去不回了呢。」 一用玩笑回应玩笑,梅比尔突然面露严肃表情。 「那真是太好了。你和公主实在都太笨拙了,稍微学着诚实面对自己的心意吧。」 卢卡闻言一愣,傻傻看向梅比尔,心想这个讨厌女人的男人难得说出这种话。而紧接着,更不像他的话再度出口: 「若为了心爱的女人,什么多余的东西都该舍弃,以免你感到后悔。」 「……怎么?你吃了什么怪东西吗?」 「我很正常好吗。废话少说快去吧,公主正在等着你,抢了她,然后快逃,别再回来啦。」 卢卡耸耸肩,重新握好鲍沃的缰绳。 「……我会回来啦… …事到如今怎么可能逃嘛。」 一本正经告诉梅比尔后,踢出兽镫。卡谬连忙跟在卢卡身后。 边驾驭鲍沃袭步奔驰,卢卡瞪视街道前方。 你等着,法妮雅,我现在就去救你……! 拉兰帝亚宫殿的外门就座落于一座能俯瞰市街区的丘陵山脚。 在午后的阳光照射下,数千名手拿种类杂七杂八的武器,身上只穿布衣的市民们群聚在外门前高声鼓噪。这些人正是昨晚早一步进入王都的马耶斯卡斯居民。距离王都最近,沿途大肆掠夺的他们显得意气风发,作势要冲进宫殿内搜刮财宝,人人昂首高歌。 『推翻加门帝亚王室!』『在王都内把他们斩首示众!』『处死公主法妮雅!』『让断头台尝尝公主的血吧!』『此刻正是革命之时!』『吾等争取自由之时!』『敬伟大的卢卡·巴路克!』『杀了公主法妮雅吧,卢卡·巴路克!』 边听着野蛮的歌,卢卡缓缓钻过人群缝隙。 歌词虽然没有印象,旋律倒似曾耳闻。 要离开王都前夕,卢卡拜托钢琴教师劳菈作词作曲,写出一首能激起大众斗志的革命之歌。 看来她确实有依照卢卡的请求,现场的确群情激昂,但是— 「这歌词是怎样……」 卡谬回应了卢卡错愕的疑问: 「在酒吧征询众人的意见,结果就变成这种感觉了……」 卢卡愣愣张口听着赞扬自己的歌。不知为何,民众似乎希望卢卡·巴路克能杀死法妮雅·加门帝亚。 「怎么会变成这样?」 「大量散布民众容易接受的讽刺图画,似乎导致舆论朝向我们也没能预料的方向成形……」 局面虽变得复杂难解,操控舆论难为确是不争的事实。现在先别在意枝微末节,思考进入宫殿的事吧。 「哦,是卢卡大人!各位,卢卡大人光临啦!」「让路让路!英雄现身啦!各位快让让吧!」 马耶斯卡斯的人们以盛大拍手与口哨迎接卢卡。斐代尔·博卡日一战击败帝国军让卢卡的名声在庶民之间更加响亮。卢卡于是对着群众大喊: 「托尼纽在吗?我有要紧的事要和他私下谈谈!」 一呼唤马耶斯卡斯的掌权分子,贸易商托尼纽·贾斯可夫之名,人们马上带着卢卡去见本人。 长相和善,体态丰腴,同时也胸怀野心喜弄权谋的托尼纽兴高采烈迎接卢卡到来,把周遭其他人群通通支开。 两人在远离群众的树荫下独处,卢卡小声告知来意: 「麻烦你们让让,由我率乌奇奥勒一行最先踏进宫殿。要是让你们马耶斯卡斯把宫殿搞得一蹋糊涂,之后我会很头痛。」 一提出这件相当自私的请求,托尼纽那对反射了叶间阳光的双眸不怀好意地一闪。 「回报是?」 「国民议会的议长席位,还有伊萨科街道通行费的征收权。」 「……很好。不过如今我也没办法控制那些家伙们。实际上,昨晚一进到王都,一半我所带来的居民便展开掠夺。现在待在这里的家伙们口中虽激动喊着是为自由而战,其实也只是打算抢夺宫殿内财物。假如让乌奇奥勒一行先行进城,一部分居民可能会爆发不满呐。」 「麻烦你拼命压住。我现在要去找亲卫军团的队长谈谈,希望你能管好那些杀气腾腾的家伙,不要来碍事。」 「……这倒无所谓……但这样你的风险是否太大?毕竟对亲卫军团而言,你可是他们恨之入骨的仇人啊。」 「我认识他们的队长啦。没问题,我会处理得妥妥当当,拜托你监视好自己的部下,不要让他们暴动。」 得到托尼纽的同意后,卢卡注视外门。 倒刺的铁栅栏布满整条路宽,从栅栏另一侧堆积起的土堡垒后方共有八门野战炮的炮口,以及约五十把卡斯柯特枪的枪口朝着这边。那些正是直到最后都意图保护公主法妮雅的亲卫军团精兵。一旦马耶斯卡斯方打算推倒栅栏硬闯,想必他们会先赏一顿碎铁弹大餐,接着再一齐发射卡斯柯特枪吧。 —如果耍小手段将受到警戒。 卢卡确认了怀表。下午两点三十分,假使再继续浪费时间下去,其他都市的反叛军也将抵达王都,届时各方势力将上演宫殿争夺战。 —由我来一决胜负。 下定决心后,拜托起在背后待命着的卡谬。 「我一个人去。要是我没有回来的话,之后的事就拜托你了。」 卡谬倒抽口气,眼镜底下的视线变得严肃。 「一个人去!?风险太大了啊!」 「既然法妮雅是一个人等着我,我也非得一个人去见她才行。」 只见卡谬嘴巴愣愣大张,双手抱起头来。看样子这位死脑筋的律师没能理解卢卡说的话。 卢卡扬起微笑,甩动缰绳。 鲍沃缓缓靠近铁栅栏前。 卡斯柯特枪的枪口瞬间一齐瞄准卢卡。在亲卫兵恶狠狠的视线注视下,卢卡放声大喊: 「乌各男爵在不在!?拜托帮我转告男爵,卢卡·巴路克有事前来商讨!」 炮兵们神情紧张地互望彼此。一阵寂静笼罩在双方之间,唯有寒风拂过。 不一会—身着亲卫军团将领服的乌各男爵出现在土堡垒的另一侧,走到铁栅栏前。 两人隔着栅栏面对面,先开口的人是男爵: 「这是你第二次只身来到敌营啊,卢卡·巴路克。」 卢卡扬起贼笑回应。当年乌奇奥勒暴动之际,卢卡也曾应法妮雅之邀,一个人进入王国军司令部交涉。在与法妮雅谈完后,和他一起协助乌奇奥勒居民解除武装的正是这名乌各男爵。 「我听说有个傻瓜贵族还在努力保护公主。心想如果是那个傻瓜,或许愿意和我谈谈呢。」 「……你这人真是乱来。你分明是革命的领导者,有没有想过要是我抓你当人质,下场会变成怎样?」 面不改色地说完,乌各男爵微微打开铁栅栏的门。 「假如你表示这样也无所谓,就请进来吧。这样一来我就能尽情宰割你。」 「好啊,就任你宰割吧。不过不管你想怎么料理,希望能等我见过法妮雅。我和她约定好要相见呢。」 乌各一脸不爽地扭曲嘴角。卢卡就这样骑着鲍沃穿过城门,进到宫殿内,背后的铁栅栏门再度被关起。眼见卢卡独自一人通过城门,马耶斯卡斯那群民众间开始鼓噪起来。 乌各叫来轻骑兵,拜托他传话。 「转达殿下,说是卢卡将军只身前来谈话。」 「……是的!」 轻骑兵甩动缰绳,奔驰过广大庭院往宫殿而去。 卢卡环顾宫殿。宽敞绿色草皮,经过修整的林荫道,随处都伫立着白石灰岩打造的建筑物,从亚克隆河引来的水流,以及睥睨着这一切般,耸立于小山丘上的豪华壮观宫殿。法妮雅人就在里头。 「我来带路。」 「嗯。」卢卡点了头。 「法妮雅有没有生气啊?」 试着询问在意的问题。 「你问我也没用吧。」 牵着爱马与爱兽走在宽敞的庭园中,卢卡再度开口问道: 「法妮雅她对我是怎么想的啊?」 乌各沉默了一会,接着抬起略含怒气的视线。 「……你没有自觉吗?」 「欸?」 「……………………」 似乎不太高兴的乌各不再出声回应,两人就在尴尬的沉默中爬上坡道,抵达宫殿正门前。 完全感受不到人的气息。朝臣、佣人和园艺师们通通逃得不剩半个人。把鲍沃的缰绳托给一名亲卫兵后,卢卡下了鞍踏进宫殿。 迈向毁灭的宫廷寂寥,让走过宫殿内的卢卡心有戚戚焉。 过去肯定有数百穿戴华服的朝臣来来往往,不分昼夜召开奢华飨宴,欢笑声不绝于耳的「水晶殿」如今看来,也不过是座留下壮观绘画和精致家具装潢,散发不适光泽,徒有宽敞面积的空壳罢了。 「如果让居民进到这儿来,可会被他们搬个精光啊。」 倘若能带走这里的一盏银烛台,即便是贫民也能发大财。 「目前已经是大部分家具被搬走之后了。留在这里的不过是无法塞进货物马车上的残留物而已。」 乌各的回答让卢卡不禁叹息。看在卢卡眼里如同藏宝库的地方,对王侯贵族而言不过是堆放挑剩物资的仓库吗? 「也难怪民众会气成那样,毕竟实在太不公平了。」 「……王必须维持强大。相信你们诸位日后马上能体会到统驭人心有多么困难。」 「嗯……」卢卡沉重回应。毕竟眼下反叛军已不受控制开始掠夺,相信遭到掠夺的市民们往后将对革命政府投以怨恨的视线吧。 卢卡爬上长长阶梯抵达三楼,被带到一间等候室。 「……请在这里稍候。」 法妮雅似乎正在换装打扮。这时还留在宫殿的忠心侍女端来红茶,卢卡身体往沙发一沉,伸手拿起茶杯。 侍女走出去后,宽敞房内就剩卢卡一人。 深邃沉默再度降临。此时日已差不多西落,鸟叫声听似十分遥远。这个将成为时代转折点的场所,实在太过寂静,且令人寂寞。 「让你久等了,请往这边走。」 被要求等了超过一小时后,乌各男爵喊了他。卢卡从沙发上起身,走出了等候室。 卢卡就这样跟在乌各背后穿过长廊。 背对着卢卡的乌各这时缓缓开口: 「……我回答你刚才的问题吧。」 「……………………」 「这五年来,殿下一直在等着你。」 「……………………」 「因为有了和你立下的约定,才能不逃避留在此地,直到今日。」 说完这些后,乌各再度恢复沉默,继续往前走去。 「……这样啊。」 卢卡望向窗外。夕阳即将落到尽头,被窗框切割的晚霞长长映照在地毯上。 「谢啦。」 一出言道谢,乌各再度缓缓停下步伐,撇过侧脸。 「……能容我稍微自言自语吗?」 「……?」 「……王与王妃,以及克劳迪奥枢机卿早已离开王都,唯有殿下以最后王族的身份留在宫殿。殿下该不会,是打算以命偿还自身教唆卢卡引发革命,导致国家陷入现状的责任呢?」 「……………………」 「殿下实在太过正直,但也太傻了。或许……若挚爱之人能够拼命把她带离此地,两人一起亡命天涯,不也是桩美事吗。」 乌各并未看向卢卡,而是维持看着窗外的姿势这么说。 「我认为这难道不是殿下……不,名为法妮雅·加门帝亚的女性唯一能获得幸福的方法吗?要是挚爱之人选择这么做,我想我不会去碍事,而会默默目送两人私奔吧……」 过程中卢卡没有插嘴,听着乌各自言自语。 从小时候起,卢卡就痛恨着贵族。只顾自己奢侈浪费,态度傲慢嚣张,不把没有爵位的人当人看。原本多么希望那种家伙最好消失得一个都不剩,但是— 「认识你之后,让我觉得其实也有优秀的贵族。勇敢、诚实又有同理心……要是能有更多像你这样的贵族,局势或许不会变成这样了呢。」 乌各闻言,嘴角浮现皱纹。 「……这只是我自言自语,请当作没听到吧……就是这里。」 乌各在长廊的正中央,一扇刻有藤蔓状浮雕装饰的白色大门前停下脚步。 法妮雅就在门内。 乌各敲了门,说道: 「……殿下,下官带卢卡将军前来了。」 房内传出了怀念的声音。 「请进。」 短短一句话,就让卢卡心跳瞬间加速。 终于来到这里了。这五年来在地狱般的战场上东奔西跑,于沙龙内努力施展不擅长的辩才,更跨越了许多战友的牺牲,爬到反叛军领导者的地位,目标都是为了抵达此地。 一切的一切都是为了这一刻。 乌各对卢卡投以真挚视线,眼神中诉说着「殿下就拜托你了」这般无声的话语。卢卡点头回应,抬头挺胸,下定决心踏入室内。 一道道高达天花板的玻璃窗并排,能将窗外拉兰帝亚市街区的景象尽收眼底。 天空不知何时染上了浅粉色,泛红的夕阳凝聚在大理石地板上,将整个空间染成了朱红色。 法妮雅·加门帝亚身着深蓝色加门帝亚王国军将领服,站着迎接卢卡入室。 表情中没有浮现任何情感。一对葡萄色的眼眸中映照出卢卡的法妮雅也没说出半句欢迎的话,就只是默默注视着他。 变得比以前更美了。 卢卡这么心想。法妮雅也和卢卡一样,经历这五年来的风霜,外貌自是有所改变。 明明身处室内,一头放下的长发却仿佛受风轻拂,从银白转为浅紫色光泽。体型高挑凛然,修长玉腿紧紧并拢,与生俱来的威严与高尚甚至化为神圣气息,从身体轮廓中浮现。 卢卡并不介意什么礼节,那些玩意将不再具有任何意义。所以他轻轻一笑,不管室内紧绷的气氛,直接了当地打了招呼。 「好久不见了,殿下。我终于来到这里了。」 杵在原地这么一说,法妮雅的铁面具仍毫无变化。 「我实现约定了,你不夸夸我吗?」 边轻浮傻笑,边故意假装得一副没什么的态度这么问。其实光看一眼,卢卡就明白法妮雅已经处于十分危险的状态。 一身简直打算要随王国灭亡一同殉国的军装打扮。现在的法妮雅已经被逼上绝路。不能怪她,毕竟整个王国都对王政高举反旗,父王和王妃早早逃之夭夭,留在国内的王族只剩法妮雅一人。就如同乌各男爵所言,她目前感觉就会说出「我将与王政共存亡」或「由民众来决定我的处置」之类的话。 —我是来这里救法妮雅的。 让法妮雅从身份的牢笼获得解放。卢卡想做的只有这件事。 过了一会,终于传来了法妮雅压抑住情绪的凛然回应。 「那种态度是怎么回事,卢卡·巴路克?这不是面对王侯时该有的礼仪。」 至今依然崇高,严肃的声音。 「跪下。什么事都是之后才开始。」 不蕴含一丝情绪,化身天神代理者的口吻。简直就像在主动挑起卢卡反感,高高在上的语气。 法妮雅打算寻死。她宛如紧绷琴弦的表情与举动,让卢卡如此确信。 卢卡依然杵在原地,装得一副不以为然的样子耸耸肩。 「不要。接下来我就是打算把这些繁文缛节通通废除。」 「……………………」 法妮雅的眼神变得严厉,直直朝卢卡刺来。面对仿佛将王侯的威严实质化的透澈视线,卢卡仍是不从。 「殿下,请你遵守诺言。当时你答应只要我引发革命,就会告诉我关于vivine的事对吧?」 「……………………」 「抵达这里为止,我自己也调查了许多关于vivi的事。所以说……我希望你能听听我的推理,能占用一点时间吗?」 「……………………」 「我认为,该不会殿下你就是vivine呢?」 突然间切入正题后,法妮雅用右手抚着胸前,抬头往这里瞪来。而她的右手上一如往常戴着手套。 自从德尔·多勒姆战役时,被一头不可思议的白猫头鹰告知「你已经见过vivine了」以来,卢卡有机会就去一一验证至今遇见的人物说过什么无法理解的话,或做了哪些诡异举动。 结果感到最可疑的,正是法妮雅的言行。 「根据就是……以前和殿下一起搭乘贝葛目击到米迦勒的时候。当时殿下见到大肆破坏的米迦勒,说了『到底是谁?』对吧?」 约五年半前,第七次堤拉诺勒战役中,进驻圣都卡罗维瓦利的那天。 从伊甸飞行舰队中被放出来的上级三队第一阶「炽天使级」机兵米迦勒发挥其超常的战斗力,光靠一台就将圣都内的王国军逼得险些全军覆没。目睹了米迦勒如同生物般进行破坏举动的法妮雅,开口第一句话正是「到底是谁?」。在回想起过往一连串的经历后,卢卡最感质疑的就是这点。 「看到那种玩意在大肆破坏的话,一般的反应应该是『那怪物是怎么回事?』才对吧?可是殿下你却说了『到底是谁?』……那个时候虽然不懂意义,不过在那之后从雅思缇口中听说vivine就是米迦勒的专属驾驶,我才突然恍然大悟,『到底是谁?』这句话的前后究竟省略了什么话。」 「……………………」 「除了自己之外<、、、、、、>,到底是谁在驾驶米迦勒<、、、、、、、、、、>?殿下当时是不是想这么问呢?明明只有自己能驾驶的米迦勒,究竟是谁坐在上头,没错吧?」 法妮雅并未回应,只是直直注视着卢卡。 顺带一提,若要说言行诡异,弭兹奇也一样。毕竟他对机兵实在太熟悉了,而且也对以前认识翼龙巴斯希跋的事蒙混过去。 弭兹奇 的过去肯定有着某些不可思议的经历。不过根据希尔菲所言,vivine的右手背上刻着「正教十字」,也就是所谓「炽天使的纹章」,但弭兹奇右手背上却没有。相较之下,法妮雅总是用手套护着双手。无论是两人独处突破敌军重围,突受豪雨侵袭躲进洞窟时,她一整晚都没有想脱下手套的意思。 该不会就在法妮雅的右手手套下方,藏着炽天使的纹章呢? 为了确认这一点。 「能否请你脱下右手手套?」 一用傲慢的态度如此拜托,法妮雅脸上表情终于浮现出些许愤怒。 得到的是她冷淡的回应。 「你晓得拜托王侯贵族『脱下手套』的意义吗?形同在要求裸露身体喔。」 「……不过是区区手套,手背不算在裸体范围吧。」 「你要我在人前脱衣?此言已超出非礼,根本是种侮辱。收回你的话。」 卢卡耸耸肩,双手往天花板一摊,装出一副伤脑筋的表情。 「你什么心愿都不肯听我说吗?这样我岂不是一点好处都没有?明明我这五年来都是听了殿下的话在努力,结果别说被称赞了,反倒遭受鄙视耶。然后又不肯告诉我关于vivine的事,待遇会不会太过分了啊?」 「……………………」 「就是因为这样,大家才会对王政感到不满,演变成这种局面。我可是依殿下说的拼命努力过来了,脱掉手套这点小事应该无所谓吧?好歹也遵守个约定啊。」 一装出明显不满的表情,法妮雅的视线越来越严厉,接着一度垂头叹了口长气,才抬起头来。 「……尽管并非本意……我确实答应过要告诉你关于vivi的事……就念在你努力的份上……让你看吧。」 法妮雅用颤抖的左手,捻住右手套的指尖。 卢卡忘记呼吸,看着白丝手套缓缓被扯下。 手腕外露后,右手手套随着衣物摩擦声被脱了下来。 「…………!!」 法妮雅害臊地羞红脸,直接抬起右手给卢卡看。 裸露的右手背上—并没有炽天使的纹章。 卢卡愤愤咬紧牙根。 到底在哪里啊,vivine? 法妮雅重新戴上手套,开口解释: 「一七八一年五月……至今约十三年前,伊甸的运输船在达司·佛罗列斯平原坠落。当时王受伊甸特区之请,派遣王国军前往坠落地点回收船上积载货物。而在被救出的乘客当中……包含了vivine。」 卢卡默默听着法妮雅的话。关于伊甸运输船坠落一事,以前在和弭兹奇及雅思缇三人旅行的过程中,曾在港镇朗哥力亚听一名青年提过。根据他的说法,当时是由伊甸和王国双方共同回收货物,最后不知拿到何方去,不过这是卢卡头一次听到vivi也在现场。 「出于好奇跟着王去到现场的我,遇见了被送进野战医院的vivi,和同年龄的她成了朋友。当时我只有九岁,虽然没有聊太多话,不过从vivi口中听说了她是米迦勒的驾驶,从犹大环遭人带走,以及拥有一名重要的双胞胎妹妹……」 「……………………」 「vivi只被收容短短不到一天,马上又被运进伊甸特区的飞行战舰飞离。光阴流转,当我十五岁在拉兰帝亚宫殿的舞蹈会中接见来自伊甸特区的大贵族时,曾问了vivi的消息……结果得知vivi在米迦勒启动实验遭逢意外,成了植物人……那时我之所以会喃喃自语『到底是谁?』,是因为不晓得除了vivi以外,是谁在驾驶着米迦勒。」 vivine成了植物人。卢卡把事实深深记进脑海后,问了法妮雅在意许久的问题。 「那你记得vivine的外貌吗?例如发色、肤色、五官之类……」 「是的。」法妮雅点了头,明明白白地说: 「长得和雅思缇一模一样。」 卢卡心底响起某股沉重的声响。 纠缠交错的线经由这一句话,仿佛一口气都解了开来。 「……雅思缇就是vivine?可是那家伙表示,自己是听米迦勒说『去把vivine带来』后被吐出机外……」 「……第一次遇见雅思缇时,我明白她即使长得很像vivi,却是不同人物。我所认识的vivi年纪虽幼,但正直又聪明……而不像雅思缇的性格那般自由奔放。只不过,vivi本人似乎来自犹大环,据说该地存在着已失传的魔法,超越人类智慧的技术等等……要是雅思缇身上运行着我们并不知道的技术……」 卢卡陷入沉思。第一次遇见雅思缇时,自己也因她长得太像希尔菲而惊讶。然后现在知道vivi和雅思缇长得一模一样,更有个双胞胎妹妹。 希尔菲,雅思缇,vivi。 外貌相同的三名少女。 卢卡回想起头一次遇见希尔菲的那个夜晚。坠落到地上后,失去意识的希尔菲曾呻吟「vivi,等等啊」。想必那个时候,她的双胞胎姐姐vivi就搭在燃烧着飞离的运输船上吧。 听了法妮雅的话,再回顾至今为止调查的内容,整理一连串的来龙去脉。 约莫十三年前,生于犹大环的希尔菲和vivi不知出于什么理由遭伊甸飞行舰队掳走,即将要被带回伊甸。对此感到愤怒的翼龙群袭击了伊甸的运输船,卢卡遇见了从运输船掉下来的希尔菲,法妮雅则在达司·佛罗列斯平原认识了坠落的vivi。希尔菲在事故的三年后冻死街头,被带到伊甸的vivi至少在坠落后六年内的米迦勒启动实验中失败而成了植物人—到这里为止都不会有错。 —不过,连雅思缇都长得跟vivi一模一样……又是怎么回事? 感觉就要水落石出,却仍身处雾中。眼看就要解开的杂乱线团又被其他线给缠上。当卢卡因此感到焦躁,法妮雅恢复原本严肃的态度说: 「……这样你满意了吗?好了,我已达成约定,接下来轮到你履行责任了。」 法妮雅宛如在抵抗似地注视卢卡。 「抓住我,把我送进审判庭。我将赌上加门帝亚王家的荣耀,在公开场合主张诸位统治民众的正当性。」 法妮雅紧绷的话语中,听得出她已做好临死觉悟。 卢卡这时吸了口气,再吐出来。 —才不让法妮雅死,我来到这儿就是为了救她。 接着一本正经抬起头来。 「要是送进什么审判庭,保证会被杀喔。长年遭受王和贵族欺压的民众累积的恨意可不是开玩笑的。」 「若民众希望我死,那正如我所愿。假如以己身敲响迎接新时代的响钟就是我的使命,我愿高高兴兴走上断头台。」 卢卡以增添几分锐利的目光刺向法妮雅。法妮雅只静静站着,正面接下了卢卡的视线。公主继续说了下去: 「如同你完成身为革命领导者的职责一样,我也必须尽完身为最后王族的使命。尽管过去没能尽到政治上该完成的义务,我想至少能用这条命实现自己的职责。」 两人的视线默默相望。卢卡内心万分焦虑。法妮雅果然对于自己没能站在王政核心地位迎击反叛军的事懊恼,才会打算牺牲自己的性命替革命划下休止符。 这种职责未免太过哀伤,多想拯救这位可怜之人。而为了达成这个目的— 刚才乌各那一番自言自语在卢卡脑中回响。 —光靠言语无法拯救她。 —唯有付诸行动。 卢卡一对红色双眸瞬间闪过一道光,往前踏出一步。 「……怎么……我还没准你靠近……退下。」 「我才不要。」 卢卡再朝法妮雅踏出一步。 法妮雅睫毛一沉,往后退开一步。 「我叫你退下。」 「我拒绝。」 卢卡继续往前一步,靠近法妮雅。 法妮雅就在伸手可及的距离。 只见她抬起蕴含怒色的脸。 「给我退下,无礼的男人……!」 卢卡任凭激动,掴住了法妮雅的右手腕。 「已经够了,法妮雅。」 一直以来持续压抑着的思念,化为话语。 好想让这位可怜之人从名为王族的诅咒中释放。 「身份这种玩意,就由我帮你剥除吧。」 近距离注视着法妮雅,卢卡如此宣誓。 法妮雅闻言,表情底下痛苦扭曲。 「给我认清……自己的 身份!」 硬是挤出的声音深处,听得出言外之情。握住的右手腕也感受到法妮雅并没有使力。 「已经不存在什么该认清的身份了。」 卢卡硬是一把搂过法妮雅纤细的背。法妮雅畏惧地缩起身体,从极近距离抬头瞪来。 看不出她真正的心意。不过在眼眸中、字里行间中都感受得出某种她拼了命想隐瞒的事,使卢卡的手腕添了几分力道。 「一开始只是想见你。」 真正的心意化为言语。 「和你一起走在街上,随便找间店吃着相同的餐点,讨论书籍的感想,笑着聊些天南地北的杂事。为了想和你一起做这些事,我才决定引发革命。」 言语不经思考接连说出口。随着绕到法妮雅背后的手上益发施力,法妮雅也逐渐失去意图抵抗的力道。 「我很努力地奔跑……过程中结交了,也失去了许许多多重要的伙伴。他们的梦想和希望,如今都由我背负着。我不后悔,往后也打算抱着逝去伙伴的思念继续奔驰下去。可是,假如因为实现了和你的约定害得我得失去你,未免太令人难过了。」 「……放开我……」 「身份制度就由我亲手解体,王族的荣耀、义务和责任都将失去意义。你也没必要和杰弥尼结婚,往后你就是个名为法妮雅的普通女孩。」 法妮雅纤瘦的背颤抖着。诸多在她内心纠结的强烈情感传达进卢卡心里。 卢卡说出了心愿: 「希望你让我来守护你。和我一起活下去吧,法妮雅。」 「……无礼之徒!!」 法妮雅在哭泣。双拳抵着卢卡胸膛勉强抵抗着拥抱,泪珠一颗颗随着垂下的头滴落到大理石地板。 「……我是王族……!君临万民之上,压榨民脂民膏,为民牺牲奉献,即为我的荣耀……!你的话……对我是最大的侮辱……!」 这么说的同时,法妮雅的泪水仍不停流下。她嘴上说得毅然决然,头却一直往下垂,不让卢卡看到表情。 卢卡用右手端住法妮雅下巴,硬是让她抬起头来。 被泪水沾湿的葡萄色眼眸中,映照着卢卡自身的模样。 颤抖的樱唇微微张开。 心想此时无声胜有声,再来只需有思慕法妮雅的心情就够的卢卡,放弃了继续克制自我。 法妮雅拼了命忍住泪水。然而就算收集威严的残骸拼凑到表情与态度上,卢卡的话语,绕到背部的手臂,仍逐渐把王族的甲冑从法妮雅身上剥落。 我是第一公主,流着高贵骄傲的加门帝亚王家血脉,身躯岂是这个无礼的男人能轻易碰触。现在马上放手,然后五体投地赔罪吧—王族的荣耀所编织出的这番话,却怎么也说不出口来。 —快剥下这层身份。 取而代之的是意识深处传来的嗫语。 法妮雅顽强抵抗着卢卡的拥抱,闭耳遮蔽嗫语。 —带我离开这里。 然而从心灵的裂缝中,无声的言语仿佛血液般持续流出。 —好想和你两人一起走在街上。 无法制止,身体使不上力。明明想往双脚施力维持威严,脚却只能不停地颤抖。要是没有卢卡绕到背后的双臂支撑着,自己早已瘫坐在地。 —想和你读同一本书,交换讨论感想。 心中响起的声音化为泪水滑落脸颊。多么悲惨,多么懦弱。明明不想让卢卡知道自己如此没用的模样。 卢卡的手掴住下颚,将法妮雅维持低垂的头硬是抬起。不想被看到的哭泣脸庞被看得一清二楚,双唇不禁微微张开。 —好想一直和你在一起。 仿佛在呼应这句无声之言,卢卡的唇堵住了法妮雅的唇。 法妮雅已经没有力气抵抗,只能任凭卢卡摆布。等到唇分离后,出声骂道: 「卑鄙小人……!」 卢卡再度堵住了法妮雅的话。法妮雅接纳了他,经过久久一吻后—— 「恶魔……!」 再度责备起卢卡。 卢卡什么都没有回答,冷不防双手将法妮雅的身体抱起到胸前。 「……!」 卢卡已经放弃抵抗自身的冲动。 也不打算全盘听信法妮雅之言。 经过刚才的相吻,卢卡明白了法妮雅想活下去,希望能活下去。只要得知这点便够了,人类本来就该顽强地活下去,就算一切都只是错误亦然。 双手抱起法妮雅的卢卡走过室内。 哭得满脸泪水的法妮雅从极近距离出声道: 「放开我……无礼之徒……!」 插图 台版 转自 深夜读书会 论坛:ritdon ---------------- 书籍信息 ---------------- 书名:终将坠入爱河的vivine 卷号:5 作者:犬村小六 插画:岩崎美奈子 简介: 《献给某飞行员的恋歌》系列作者,犬村小六激昂的最新作!!由这是由伤痕累累的少年少女交织出的恋爱与战火——以一名少女的遗愿为开端,磅礡的王道奇幻战记正式起步! 「不管会死几百万人,我愿为了法妮雅烧毁世界。」率领史上最大军队,以势如破竹之姿进击的卢卡,不知不觉间被称为「灾厄魔王」,和全世界为敌。面对否定自由与平等,强硬施行武力改革的卢卡,卢那·席耶拉共和国第二执政卡谬决心揭竿起义。另一方面,余生有限的雅思缇,「那一天」终于慢慢逼近—— 「那首歌能让我明白,我正待在你身边喔。」 终于迎来剧变的舞台,恋情与会战,激情与感动交响的第五集登场……! 【前情提要】 「找出vivine吧」。肩负起从天而降的不可思议少女希尔菲临死前的遗愿,孤儿卢卡踏上寻找vivine之旅。落日王国的公主法妮雅、女扮男装的天才驾驶弭兹奇、骑兵队长梅比尔、步兵队长葛布、前皇太子弗拉德廉,以及谜样的人造人雅思缇。旅途中认识了许多伙伴,于大小征战中赢得胜利,不知不觉间卢卡成了贫民出身的英雄,在民众之间博得庞大支持。 为了实现与公主法妮雅的约定,卢卡率领起义民众击败数量多达十倍的敌军,让革命之焰延烧至整个王国。因卢卡的胜利获得勇气的民众开始朝王都进军,担心他们会掠夺宫殿的卢卡抢先民众一步,只身冲进拉兰帝亚宫殿。在王位上迎接卢卡的法妮雅这么说:「以我的死完成革命吧。」卢卡最终放弃言语说服,强硬推倒法妮雅并立下定情之约,随后却被神圣黎维诺瓦帝国皇帝杰弥尼夺走法妮雅。独自被留在宫殿的卢卡发了誓:「法妮雅,我想接下来,我要欺骗在场所有的人。」宣誓废除王权的卢卡成了新国家「卢那·席耶拉共和国」的第一执政—实际上的独裁者,在民众绝对的支持下率领新的军队侵略他国。目的只有一个,就是夺回法妮雅。不知不觉间,卢卡已不再是英雄,活生生变成了魔王— 一章 西征 那支军团究竟是从哪冒出来的? 完全存在于常识之外。不只潜规则不管用,更彻底无视、践踏我方在无意识间认定为理所当然的概念。恐怕两百多年来,先贤们透过经历的数百战局所建立而成的,名为「军学」的睿智结晶,如今即将被眼前的那支军团蹂躏殆尽。 罗曼维骑士团长艾卢·博恩札克侯爵一脸愁云惨淡,眺望在平原起伏另一头筑阵的敌方军团,内心不禁叹息。 「根本是群疯子。」 博恩札克团长身旁一名用望远镜观察的作战参谋如此低语。恐怕正如他所言,自称卢那·席耶拉共和国军的那群家伙,绝对每个人都疯了。不然的话,根本无法解释眼前战场上正在发生的事。 史提法诺历一七九五年四月十二日,堤拉诺勒慈善同盟领,雷奥卡迪欧平原— 罗曼维骑士团总司令部就设在一座平缓小丘顶附近。周遭围绕着一群身着灰色军服的高阶将领,博恩札克已完全从折凳上站起身,瞪着于相距一点五公里处对峙的卢那·席耶拉共和国军。 明明论经验、强度、装备或火力,明显都是骑士团占上风啊。 明明共和国军是支三天以来刚勉强赶完九十公里以上路程的军队啊。 何况那群家伙中穿着像样军服的人根本稀稀疏疏,几乎九成都穿着日常便服,手上更只拿着农具啊。 「为何能和我军战得平分秋色……!?」 嘴边胡微微颤抖的博恩札克虚弱呻吟。 这一小时半以来,罗曼维炮兵队同时动用三十门大口径炮朝敌阵接连不断狂轰猛炸。每当榴弹炸裂开来,便会有大量共和国士兵被高高轰到半空中,让爆风吹得一片倒。然而不管再怎么轰炸,那群门外汉集团丝毫没有溃逃的样子,仍保持整齐队列,意气风发高唱着革命之歌。而当我军让战列步兵前进,他们就趴倒在地撑过枪击,等到逼近到一百公尺内,便直接高举农具冲了过来。 最令人畏惧的是,身为镇民或农民的他们竟选择牺牲自己的命一战。无论多少人被杀也不退缩,靠着一己肉身冲向手持卡斯柯特枪的罗曼维骑士团员,刺出镰刀或锄头。 面对不畏惧,不逃跑,边唱着革命之歌边如同海啸袭卷而来的庶民群,万万想不到竟是骑士团员们先吓软脚。 令我军苦战的元凶是那股高昂得诡异的战意。不过是区区庶民却不怕死,也因此不会溃逃。甚至就像在跟排在身旁的其他士兵在比拼谁勇敢似地,争先恐后往前猛冲。 —不过是区区农民,到底打哪来的勇气? 博恩札克完全不明白。贵族挺身而战的理由,是为了名誉和尊严。在战场上做出胆小行径,将影响在宫廷内的地位、与其他有力贵族间的关系,甚至会对经营领地产生深刻影响,一个弄不好更可能让家族没落。为了不让家名蒙羞,就是贵族战斗的理由。 然后一般来说,农民和镇民们并不会在乎什么名誉或尊严,他们是群与其管这些眼不可见的概念,更爱惜自己生命的家伙。所以通常都会让征召兵或义勇兵组成密集阵形,再用枪骑兵包围四方,且透过贵族恫吓来防止脱逃,硬让他们前进。可是卢卡率领的那支军队,士兵们竟争先恐后往死里冲。博恩札克怎么都想不透眼前的家伙们舍命奋战的理由。 博恩札克愤愤咬牙。 明明遭逢加门帝亚王国灭亡这个千载难逢的良机,认为终于能达成骑士团长年的宿愿而举兵展开东方扩展作战,结果突然就碰上这支破烂军队越过亚克隆河,逼近后阻挡于前,再怎么踹、怎么揍都不动如山。 就在博恩札克咬牙之际,身旁一名长相剽悍的青年将领开口道: 「对手是卢卡·巴路克。一旦掉以轻心,反倒会是我方遭到暗算。」 博恩札克恶狠狠地单眼瞥向青年将领。 「这是你的亲身经历是吗,纳西瑟斯男爵?」 被称作纳西瑟斯的俊俏将领嘴角露出苦涩笑容。 「我只是不想重蹈覆辙呢,团长。我的败因正是拿我方的常识来衡量卢卡,如此而已。」 纳西瑟斯一快活地这么说,便看见远方出现了飘扬的双头鹰军旗。就在那面旗之下,有着当年自己没能杀成的卢卡·巴路克。 距今约莫六年前,第七次堤拉诺勒战役之际。 纳西瑟斯就在距离此处不远的尼牧尔森林,追赶保护着公主法妮雅逃亡的卢卡,却中了奸计失去马匹,让两人顺利脱逃。要是当时有逮到卢卡和法妮雅,恶名昭彰的加门帝亚革命也就不会发生了。尽管是件难忘且不堪的过去,但在听闻卢卡从那之后的活跃,也算是有种痛快感。 「当时卢卡轻而易举跨越了潜规则,理所当然拷问俘虏,换上敌军军服,地位低微却搂公主于怀,逃过了我方的追捕,全都是我们做不出的行动。如今在眼前交战的家伙们,正是受了卢卡的教化,我方的常识想必不会管用吧。」 灰色三角帽下,博恩札克那对银色眼神中充满焦躁。博恩札克现年五十四,自从他十五岁时头一次站上战场以来,将人生大半岁月都耗费在与横行于无限荒野的匪类和地方豪族间的战斗上。然而即便度过将近四十年的战场生活,还是无法理解阻挡在眼前的军队。 最难以理解的并非他们的作战方式,而是— 「家伙们的军粮是怎么回事?明明本该已受食料短缺所苦,又到底怎么在如此短时间内弄来够那么多士兵吃的食物?」 罗曼维骑士团总数四万六千,卢那·席耶拉共和国军目测约莫六万五千。想要动员如此大军侵略敌国领土,原本应该要事前于行军沿途的军用仓库囤积大量军粮才对啊。 听了博恩札克的问题,纳西瑟斯推测道: 「恐怕他们完全没有囤积,又或者根本没有足够他们囤积的粮食吧。属下认为,打从一开始,他们就是打着敌国领内粮食的主意来行军。」 博恩札克愣愣张口听完这个答案,接着左右摇了摇头,将叹气声转变为言语。 「……从来没听过这种做法,实在难以置信啊。卢卡难道不懂后勤补给的道理吗?」 「他从以前便藐视军学至今,却绝非有勇无谋。现在正是格特麦的收割期,既然本国没有食物,直接到敌国领内收割麦田填饱肚子就好……」 「……就算看上去再怎么破烂,好歹也是国军吧?既不穿军服,又不带军粮,靠着敌国领内收割的作物苟延残喘的军队,岂不是跟蝗虫没两样吗?」 「卢卡并不在意面子。无论用什么样的手段,以获胜为最优先考量。对我方而言有损名誉之处,对卢卡来说便是趁隙而入之处。」 听了纳西瑟斯的话,博恩札克一颗塌鼻冒出满满皱纹。 「真是无可救药呐。」 「从我方的视角来看确实如此。不过若看在庶民眼中,或许称得上是种战争的新型态呢。」 过去贵族那种有如运动比赛的战争在卢卡抬头以后,逐渐变化成纯粹为了破坏他国政府的斗争。数百年来循着潜规则战争至今的贵族们,完全跟不上卢卡的思想。 「骑兵倒是挺少的啊。该不会是没能顺利弄到马草吧?」 博恩札克眺望着共和国军的布阵提出质疑。纳西瑟斯也点头同意。 「有这个可能。毕竟马和人不一样,可不愿意饿着肚子卖命啊。」 人类饿肚子或许还能靠毅力行走,但马只要没马草吃就会停下脚步。共和国军虽不吃不喝强硬进军抵达此地,骑兵确实可能还被抛在后头。 「那么就靠机动部队进行扰乱吧。现在起,以敌军右翼为主要目标。第一、第三骑兵大队转往右翼攻击,第二炮兵大队及第一、第二猎兵中队从敌右翼正面发动攻击,移动到两侧包夹,摧毁敌军阵形。」 在博恩札克的指挥下,传令将领们马鞭一甩散去。起初虽被这群意外顽强的门外汉集团杀个措手不及,但会战的重头戏现在才开始上演。 「虽然是敌军,还是佩服他们能撑到现在。不过就算士气再怎么高昂,真正的军队和农民集团之间根本称不上战争。这座平原就是卢卡的坟场。」 俯瞰着展开行动的各个军团,博恩札克这般低语。精兵们整齐划一地列队,数个军团以毫不紊乱的步伐朝敌军右翼迈进。一方面纳西瑟斯同意归同意,内心却有股不祥预感在蠢蠢欲动。 —真的能那 么顺利吗? 六年前也是这样。一确信我方胜利的同时,就被摆了一道。实在很难相信那个卢卡会这样毫无对策,只默默忍受着我方的攻势…… 针对共和国军右翼的攻击极为猛烈。 罗曼维骑士团引以为傲的精锐骑兵大队在炮兵的支援下数次勇敢突击,一度摧毁共和军右翼的前端,压制了堡垒。博恩札克随即派出步兵,进驻堡垒维持战线。 不过比起骑士团的步兵,共和国军的炮兵快了一步。二十门八寸炮靠马迅速拉到右翼占住射击要点,将罗曼维骑士团的骑兵们纳入射程范围内。 「好快……!」 「简直快如手枪,根本不是炮兵的机动性啊。」 从司令部用望远镜眺望战况的博恩札克和纳西瑟斯忍不住哀号。经彻底轻量化的野战炮部队,发挥了突破常识的机动性于战场奔驰。 面对单方面疯狂喷射碎铁弹的散弹炮,罗曼维骑兵毫无招架之力。骑兵是擅于强攻,压制敌人的兵种,不能用以守卫据点。骑兵大队长虽不等步兵抵达,下令对敌军炮兵突击,但共和国军炮兵队受过精良训练,一门搭配四名炮兵,动作流畅到每一分钟能发射三发碎铁弹。由二十门野战炮接连不断倾泻出的灼热碎铁,就这样无情吞噬了意图冲上斜坡的骑兵。 「该死的……!!」 「卢卡是炮兵队长出身,熟知野战炮的运用方法。」 「……不过炮的数量有限。现在中央防御薄弱,只要一股作气往前推进,敌军将支撑不下去。」 「属下也这么觉得。此刻正是致胜关键。」 博恩札克转向身后的高级将领们,扯开破锣嗓子大喊。 「全军前进!向世界展现骑士团的威风吧!」 「遵命!」回以威武雄吼后,将领们纷纷回到各军团,将进军之令传达给麾下的精兵们。 士兵们把威士忌传着喝,令人精神亢奋的鼓笛乐队演奏响起,构成前线约莫三万人的军团扬起尘土,齐步前行。 「走!蹂躏敌人!!」「取下卢卡·巴路克的首级!!」「从肮脏下贱的农民手中夺回王都拉兰帝亚!上!都上!!」 发号施令的士官当中,可以看到许多革命后逃亡到罗曼维骑士团国内的旧加门帝亚王国流亡贵族。卢卡是从他们手中夺走领土、财产和阶级,可谓仇深似海的仇人。为了夺回失去之物,流亡贵族们都在这场战争中卯足全力。 博恩札克留在山丘顶,俯瞰着勾勒出长长弧线往前进逼的我军前线。我军与敌军之间的空白地带,接下来恐怕得吸收数千数万血肉吧。共和国军为数九成的农民们看到如此整齐有序的行军,肯定畏惧得颤抖不止。就在扬起嘴角之际,一旁的纳西瑟斯细声道: 「那是……援军吗……?」 他将脸转向自军后方,伸手指了南南西的远方。 博恩札克也动起脖子,往指的方向看去。 平原蜿蜒处的另一侧,有支仿佛长蛇的纵队带着飞扬沙尘朝这边而来。 「我没听说会有友军前来的消息呐。」 眯起单眼凝视,看到的是水平距离两公里左右,目测约一万五千名步兵团正以极快速度逼近我军背后。 「怎么可能……该不会……」 纳西瑟斯错愕一喊,把望远镜抵到一只眼上。博恩札克也发出焦躁的声音。 「不可能是敌人。敌人不可能从那种方向出现!」 然而纳西瑟斯的望远镜上— 「军服为黑……!!是共和国军……!!」 「岂有此理!!不可能,怎有这般荒唐的事……!!」 博恩札克慌忙举起望远镜,看到的是与纳西瑟斯完全相同的景色。 毫无疑问是共和国军,而且不是这一头的农民群,是所有人穿着漆黑军服,手持火药枪枝的正规军装扮。 本该不存在于此的军队,突然从不可能的方向冒出来。尽管不想相信,但这就代表了— 「敌军分为二路了吗……!?」 一般来说,侵略军都会聚在一起行军。因为若兵分二路,会有a军遭遇敌军之际,b军察觉不到的风险存在。唯一的联络手段只能靠轻骑兵,然而a军的轻骑兵也无从得知b军的所在位置。就算能够顺利找出b军当前所在地并传达遇敌消息,等到b军赶到战场时可能为时已晚,战斗早就结束。所以普通而言,在侵略敌国领地时绝不会选择兵分二路,可是— 「那些家伙是怎么嗅到战场位置的!?」 「……是声音。他们靠着听野战炮的声音,往声音传来的方向前进!」 只能如此推测了。恐怕卢卡和另一名军团长早就事先讲好「往炮声传来的方向冲」,才进军来到这里的吧。 用常理来思考,根本是风险过高的赌注。若非是能力优秀杰出,又深受总司令官卢卡信赖的军团长,实在无法冒此大险。 想到能够办到这种事的军团长是哪号人物,纳西瑟斯愤愤咬牙。 「葛布……!!」 无论陷入再怎么深刻的困境,至今仍未尝败果的常胜将军葛布。身为卢卡的左右手,更是在那场斐代尔·博卡日会战中击败相差十倍的帝国军的男人,眼看即将越过平原的地脊,替骑士团带来绝望。 纳西瑟斯这时终于明白卢卡真正的目的。 —分进合击……!! 若是兵分二路从各自的路线进军,葛布率领的共和国b军便能奇袭被卢卡率领的a军困住的骑士团侧腹。用嘴巴讲听起来很简单,但在这个远距通讯方法只能靠马的时代,唯有军事天才能办到此举。要是凡人依样画葫芦,只会导致分成二路的军团跟丢彼此的位置,没能在战场上合流就惨遭各个击破。 谁都憧憬着,却也都没办法实现的梦幻作战。战史上即使偶尔能见到这种结果,特意为之且成功的,恐怕卢卡是世界首例吧。博恩札克之名将随着这场不荣誉的战败,一同被记录进历史当中。 —到此为止了吗。 纳西瑟斯体悟到此处即为自己的葬身之所。既然如此,身为一介骑士,唯有正面迎战眼前敌人,将生命燃烧殆尽。 他跨上一旁的马鞍,开口向团长道别。 「属下这就去取卢卡首级。团长,祝武运昌隆。」 「……唔嗯,我会看仔细的。」 博恩札克同样理解到这场会战大势已去。即便壮烈牺牲,也已经无法解决眼前的烫手山芋。 纳西瑟斯转向身后待命的一千五百亲卫骑兵,下达悲壮的号令: 「亲卫骑兵突击!!尽情踏平农民吧!!」 舍身突击乃是骑兵精髓所在。只见一千五百名烈士军团回以团长威猛战吼,带着撼天动地之势冲下山丘。 纳西瑟斯也成了全军突击中的一员,在最前头甩动缰绳。 亲卫骑兵成两列纵队,从前方自军军团的间隔疾驰而过。眼看着与敌军之间的水平距离只剩五百……四百…… 在完全穿越自军军团后,罗曼维骑士团最强精兵有如化为流水,流畅展开了二列横阵。 「袭步起!!诸位,贯穿地平线尽头吧!!」 对并驾齐驱的骑兵们这么说完,纳西瑟斯将上半身往马鬃毛上贴去,踢出马镫。 灰色波浪袭向漆黑共和国军。 水平距离一百。 眼前的壕沟突然刺出一排卡斯柯特枪的军刀,身着漆黑军服的共和国军士兵亮出多达五百把枪口。 铅弹的浊流无情吞噬马群。 灰色浪花四散。 后继骑兵跨越崩溃的前线,踩踏着同伴的尸身持续朝共和国军步兵群淹去。 「别退!!别退!!」 共和国军的义勇兵们没有逃。尽管身上根本没穿像样装备,仍毫不退缩地拿农具刺向骑兵的侧腹。就算同伴们沦为蹄下肉块,依然嘶吼着硬撑。 骑士团的马群在共和国军的农民海之下陆续灭顶。纳西瑟斯同样用单手持剑,拼命劈砍从四面八方涌上的义勇兵。 「保护我们的国家!!保护革命心血!!」「为了自由!!为了平等!!同志们别退!舍弃生命!彻底燃烧灵魂啊!!」 衣衫褴褛的庶民们纷纷念念有词,接二连三靠着农具尖端解决骑士们。 纳西瑟斯的马这时也发出嘶鸣声倒下,原来是农具刺进了侧腹部。纳西瑟斯动脚离开马镫,降到地面挥起剑来。与义勇兵们面对面,近距离听着粗野吼声,拿生命碰撞厮杀的过程中,纳西瑟斯总算明白这群勇敢过头的义勇兵们背后的真相。 —原来如此 ,是这样啊。 镰刀砍进腰部和肩膀,接着被拖倒在地的纳西瑟斯浑身沾满鲜血与泥泞,仰望起蓝天。 —这群家伙并不是为了荣誉而战。 边思考这种念头的同时,看见视野内有名沾满脏泥的义勇兵高高挥起前端绑了利刃的锄头。 —而是为了「国家」而战啊。 极度冷静的思考,浮现在面临死亡的纳西瑟斯脑海中。 卢卡为了整合这群无知野蛮的庶民,给了他们标榜自由平等的卢那·席耶拉共和国这个「幻想」。庶民们会以对待自己的家人与故乡同等的感觉,来保护这个幻想的「国家」,甚至不惜牺牲生命,宛如替「国家」这个神殉教的疯狂教徒。 —至今为止的战场上,都是贵族在为了家族名誉而战。 —从今往后的战场上,换成庶民为国家而战了。 看透一切的纳西瑟斯微微一笑。 —你还是那么卑鄙呢,卢卡。 —自由、平等、国家什么的。你等于用这些美丽辞藻让他们送死啊。 —明明那些玩意到哪里都不存在啊。 这些话语在脑海响起的下一秒,沾满血迹的锄头便以无穷的澄澈蓝天为背景,猛力挥下。 葛布率领的一万五千步兵军团狠狠撕裂了四万六千罗曼维骑士团的后防,底定了这场后世称为「雷奥卡迪欧会战」的胜负。彻底遭受夹击的骑士团束手无策,骑士的荣誉纷纷化为农具前端的血肉,下午一点过后,连队列都维持不下去,开始溃逃。 博恩札克骑士团长同样混在这些溃逃的骑士团员当中。 逃亡过程中数次割舍殿军来挡下追赶在后的敌军,趁机死命往罗曼维骑士团国的方向跑。 博恩札克其实仍未放弃这场战争。罗曼维骑士团国靠着克库黎森林这座广大森林,长久以来与恩宠大陆区隔开来。要是共和国军这支为数超过七万的大军想通过克库黎森林,势必得成长蛇纵队才能通行于森林狭窄的单行道上。我军只需在森林出口守株待兔,对着从窄道鱼贯而出的敌军狂轰猛炸便能御敌。 「往森林逃……!只要能回到骑士团国内就还有活路!!」 博恩札克边鼓励着周遭的将领,继续跨在疲惫的马上进行撤退。 眼看漫长的一日即将落幕。太阳西落,再过一小时就是夜晚。一旦夜晚来临,便能趁夜色昏暗撤退。希望之芽尚存。 落下的夕阳仿佛沾上骑士团员的血般鲜红。 面朝那片不吉祥的夕阳,败军拖着疲惫不堪的腿往克库黎森林行进。 走到最后—等在前方的是堵住去路的漆黑马影。 「喂……不是吧……」「不要再来啦……我们到底做错了什么啊!?」 周遭士兵们绝望哀号,当中不乏痛哭流涕,软脚跪地者。 博恩札克畏缩的双眼捕捉到了阻断自军退路的骑兵集团。 连咬牙的力气都没了。超出痛苦悲伤之后,徒留空白的寒意。 「军团不是……只有两个吗。」 冰冷的喃喃自语响起。 「分成了三个是吧?」 本该不存在的共和军骑兵队,约莫四千五百骑挡在通往克库黎森林的街道上。漆黑骑影的周遭可以看见疑似遭到强夺的骑士团物资及粮草车队。 哈哈哈哈……博恩札克无力干笑。面对如此惨败,也只能够笑了。 「卢卡,你是打着我军粮草的算盘才开始这场会战的吗?哈哈哈哈,真是乱七八糟,哈哈哈哈,为此才把全军分为三路是吗?」 博恩札克仰天大笑。尽管从眼角溢出的东西沾湿脸颊,仍然止不住笑意。 第三支骑兵军团打从一开始就为了袭击我方后勤抢夺粮草而打游击。也就是说,既然事前没能筹备到粮草,直接从敌人那边抢就行了。会想出这种事,并真正实行的总司令官正是— 「根本是疯子。又不是童话故事,这样做怎么赢得了嘛,哈哈哈哈。」 边哭边笑。 「我输给了如此愚蠢的作战是吗?哈哈哈哈。奉献四十年岁月在战场上的我竟栽在这般形同儿戏的做法吗?哈哈哈哈哈……」 博恩札克的泪水与笑声都停不下来。已经没有应对之道。失去逃亡路径的周遭士兵们只能杵立原地,傻傻看着敌影。 「那是梅比尔队……我们所有人都会被杀啊!」「投降吧,快丢下武器,举高双手啊!」「岂有此理!?我们可是骑士,怎可对区区农民投降!!」 在怒吼与叹息声交错中,漆黑骑影展开行动。 只见骑影起初缓缓地,接着逐渐加快速度,往溃不成军的残兵败将群凶猛冲来……! 「住手!拜托停手啊!!」「是我们输了!!别再继续杀啦!!」 惨叫和哭声四起,但漆黑的骑兵团并不理会这些求饶声,毫不留情抬起马蹄重重踩下。战斗单位早已被瓦解至个人层级的骑士团员们没有半点招架之力,唯有当场抱头蹲地,祈求这场肆虐的铁蹄风暴奇迹似地避开自己,赶快通过。 而脑中思路烧坏的博恩札克最终双膝往泥泞路上一跪,双臂大张抬头仰天,发出「咿嘻嘻嘻!」歇斯底里的刺耳怪笑。 「不放任何一人活着回去是吧!这就是新的战争是吧!」 已不像过去那种逮住敌军主帅来要求赔偿金,宛如贵族运动的战争。如今博恩札克眼前的战争,是对撤退的敌野战部队穷追猛打,阻绝退路彻底歼灭,残酷、凶恶且无情,名符其实的杀戮之战。 「咿嘻嘻嘻!你是恶魔啊,卢卡!」 布满血丝的眼中流露疯狂,博恩札克仰天长啸。 「是替整个地表带来灾厄的恶魔啊!」 叫声遭到马群淹没。铁蹄无情将骑士团的希望践踏得体无完肤。西方天空仿佛吸收了血海之色,让层层斑斓云朵的下半部光彩更加润泽。 ??? 让罗曼维骑士团野战军从地表上消灭的卢卡,在圣都卡罗维瓦利前将分成三路的军团集合。四月二十日,与堤拉诺勒慈善同盟盟主布拉玛南德结下讲和条约。让对方承认共和国军的驻留权,加征军税与强制征兵义务,长年来的宿敌从此受共和国实质支配。 二十三日,以工兵队及机兵大队打前锋,排出长蛇纵队的共和国军踏入了克库黎森林。原本通往罗曼维骑士团国的狭长单线道,透过一边砍伐森林,或于通行困难处铺路,一路持续进军。 而尽管野战军团溃败,守备部队仍固守在扼制森林出口的培罗要塞内等待卢那·席耶拉军。五月三日,穿越森林的共和国军再度分成由葛布领军,为数一万五千的第二军负责封锁培罗要塞。卢卡领军的第一军与梅比尔领军的第三军则直接穿过要塞旁,直捣罗曼维骑士团的根据地,首都拉克洛瓦而去。 守卫拉克洛瓦的七千五百亲卫骑兵团精锐顽强,同时也以荣誉自豪。 他们二度拒绝降伏劝告,坚守在中世期以来的传统王城内。而就在五月九日,卢卡动用攻城炮毫不留情进行狂轰猛炸。 十日傍晚,化为瓦砾堆的王城遗址上,飘起了「双头鹰」的军旗。 沦为俘虏的罗曼维骑士团长博恩札克签下了耻辱的降伏文件。长达数百年来于恩宠大地西侧维持独立,具悠久传统的骑士团同样被纳入卢那·席耶拉共和国的支配下。除了军税和征兵义务外,供应优良军马的广大养马场也遭到接管。 —「亚克隆同盟」。 亚克隆河以西所有共和国的藩属国家统一被如此称呼。才靠短短一个多月的西征,便将恩宠大地西方一带纳入支配下的卢卡,在分配形同下属的「国民议会」委员们成为亚克隆同盟的实质掌权者后,于二十五日让军队掉头,踏上返回共和国的归途。 「呜哇……」 雅思缇·艾尔哈特抬头看着挤满大道两侧的市民们,以及从沿途建筑窗户抛出的五颜六色碎纸片,全身受震耳欲聋的剧烈欢呼声罩顶,半带畏惧地握着白马的缰绳。 凯旋归国的军团人数减少到一万两千人。其他六万余名则驻扎在旧罗曼维骑士团国和堤拉诺勒慈善同盟境内的肥沃土地上,拿当地军税充当维持费用。雅思缇的前方有总数约四千的机兵、炮兵、工兵、骑兵,后方还跟着八千步兵的长蛇纵队进行游行。市民们的欢呼声明显是在位于凯旋军中央的雅思缇和卢卡通过之际迎来最高潮。 雅思缇瘪着嘴看向一旁。 右斜后方,身着漆黑军服的共和国第一执 政卢卡·巴路克握着贝奥狼的缰绳,不带一丝笑意注视着前方。 「卢卡大人~~!!」「看这里呀~~!!」「我们的英雄卢卡大人~~!!」「呀啊~~!!」 孩童的欢呼、女性的兴奋尖叫、几近吵杂的口哨、不具意义的激动叫喊等等。接收这些人类所能展现的一切激动反应于一身,卢卡仍面不改色,连手也不挥一下,简直如入无人之境般不为所动。 一和全身穿着雪白军服,骑在白马上的雅思缇并驾齐驱,漆黑军服配上飘逸黑披风,骑在凶猛贝奥狼上的卢卡看起来活像魔王。观众们如痴如醉注视着形成天使与恶魔对比的两人,时而喊叫,时而挥手帕,甚至激动到当场昏过去等等,展现出雅思缇都不禁错愕的疯狂。 然而,卢卡简直成了蜡像,没有一点反应。 雅思缇把马头往卢卡并去,用力发出不输给周遭的大声音。 「……欸!!你至少挥一下手嘛!!」 就算把脸凑近怒吼,卢卡还是没回应。 「大家都是来看你的耶!!未免太冷漠了吧!?不管是『谢谢~』还是『爱你们喔~』之类的,说点像样的话啦!!」 都直接贴到耳边大吼了,卢卡这才微微侧眼瞥向雅思缇— 「……咦?」 发出活像「我现在才注意到你」的回应。雅思缇夸张叹气以表抱怨,并加重口气说: 「我说你啊,晓得这里是哪吗!?该不会睡着了吧!?」 雅思缇半带认真一问,卢卡先是正经八百注视了雅思缇好一会,接着动起眼环顾周遭。不过是这样小小的举动,挤满大道两侧的民众们也回以疯狂的欢呼。 「呜哦!卢卡大人他看了我啊!!」「才不是!是在看人家啦!!」「卢卡大人!!请看过来~~!!」「拜托看看我们吧~~!!」 只见首都居民们宛如化身异国的疯狂教徒,高举双手对卢卡如此呼喊。然而卢卡似乎真的刚睡醒,心不在焉地一瞥四周模样,把视线移回雅思缇身上。 「……卡谬呢?」 冷不防问起共和国第二执政卡谬·洛贝尔的所在位置。看样子他根本没把这场百万市民参加的盛大游行看在眼里。 「……你是老爷爷不成?」 三章 决战 长久以来紧绷的大气松弛下来,风随之趋缓,喀萨科瓦河沿岸堤防上一片枯萎的浅棕色也开始冒出参差绿芽。 在仿佛一戳就会戳出裂痕的美丽蓝天下,响起不知来自何方的春鸟鸣啼声。雅思缇试图找出鸟的位置,沿途将堤防的枯树找了个遍,却依然没找着。 「春天马上就到了呢……」 白色女用上衣搭配红色裙子,一身市井少女打扮的雅思缇望着水量因融雪上升的河面。相距三百公尺远的对岸可以看到数名穿着雪白军服的黎维诺瓦帝国哨兵正望向雅思缇这边。 转向身后,开口抱怨: 「你至少今天脱个军服嘛。」 抱怨的目标,穿一身漆黑军服骑在鲍沃上的卢卡同样眺望着对岸。 「这是我的便服。我还有好几套同款式的。」 「太显眼了啦。你看帝国的人一直在看这边耶。」 「对方早就看腻我们两个了吧。毕竟整个冬天都在大眼瞪小眼啊。」 是这样没错啦,可是今天是几个月来难得抛开军务,跟知心伙伴们碰面的日子,好想忘掉剑拔弩张的日常。 雅思缇鼓起脸颊,单手压住被风吹乱的头发。若仔细一望,还能看到蝴蝶在脚边飞舞着。 史提法诺历一七九六年,三月十三日,喀萨科瓦河西岸,拜虔驻扎地— 眼前流动的这条喀萨科瓦河,如今成了卢那·席耶拉共和国与黎维诺瓦帝国的国境。今年一月并吞杰诺比亚都市联盟后,卢那·席耶拉共和国如今已成为统治半片恩宠大地的大国。 在亚克隆同盟后,又吸收了旧杰诺比亚军的卢那·席耶拉联合军目前已膨胀为总数超过五十五万的大军,分别屯驻于喀萨科瓦河西岸的三个驻扎地。恩宠大地历史上最大的军团,正是由雅思缇眼前这名不良青年领军。 「你的眼神越变越凶狠了耶。」 「有吗?反正我也不照镜子,无所谓啦。」 雅思缇一听,傻眼地仰望天空,轻声抱怨起来: 「要是变得太像坏蛋,可是会被法妮雅讨厌喔。」 「……嗯?你有说什么吗?」 「没什么。啊,就是那里吧?你看那一头,人好多……」 堤防下方的乡间小路扬起烟尘。骑着马的一群人正朝卢卡他们驰来。最前方戴着眼镜的小个子男察觉卢卡,挥起了手。 「就是了吧。不过人也未免太多……」 「不是军人对吧?看起来全都好有钱的样子。」 带着约十五、六名的跟班,卢那·席耶拉共和国第二执政卡谬·洛贝尔驰上平缓的堤防,略带紧张下了马。 「好久不见,卢卡,夏天以来了呢。感谢你愿意听我这次突如其来的拜托。」 「没关系啦,反正今天正好是军团长们齐聚于此的日子。边吃边聊吧。」 卢卡从鞍上俯视卡谬这么说。 没多久,葛布和梅比尔也抵达了这处拜虔驻扎地。这几天的安排是今晚与弭兹奇、雅思缇等老伙伴们共进晚餐,明天起则开始跟高阶将领及同盟军的军团长们召开作战会议。 葛布目前正于喀萨科瓦河上游,靠近北恩大街道的法兰克福特驻扎地统领为数十八万的第二军,梅比尔则于喀萨科瓦河下游,靠近南恩大街道的堤贝鲁纳驻扎地统领为数十五万的第三军。然后卢卡亲率的二十五万第一军则于位在两地中间的拜虔驻扎地过冬。 「原本是你们从乌奇奥勒暴动以来的伙伴相聚的场面,我来凑热闹实在不好意思,但我能跟你谈谈的机会只剩今天了……」 卡谬讲起话畏畏缩缩,表情僵硬,卢卡像是要安抚他似地笑道: 「你也同样是革命前就认识的伙伴啊。有什么话尽管说,我同样无所不谈。」 「好的……然而如我信中所述,非得提到严肃的话题不可,恐怕不会是场愉快的议论。」 约莫一个月前,卢卡突然收到来自卡谬的一叠又厚又充满热诚的信件,内容是质问关于这场恩宠大地统一战争的必要性。从字里行间能感受出卡谬也经过苦思,拼命说服寻求与黎维诺瓦帝国共存的可能。卢卡决定与其回信,干脆直接把他叫来今天这个场合。他认为得把首都拉兰帝亚的运作交给第三执政处理,叫上老伙伴们一起好好谈谈才行。 这时,卡谬背后一名身着马术装的淑女骑马靠近,对卢卡莞尔一笑。 由于卡谬信中写了「会带未婚妻去」,自然也就明白了对方的身份。 这位淑女俐落地下了马,走近卢卡,敛起眉目屈膝一礼。 「我是有幸成为法比安俱乐部党员的爱洛伊莎·阿尔吉诺。今日能一睹大名鼎鼎的执政阁下,实为我的荣幸。我太想认识阁下您,才会拜托卡谬带我一同前来。」 长长银白秀发与一对葡萄色眼眸令人联想起法妮雅。然而表情底下暗藏谄媚之色,且对自身美貌具有强烈自信。传闻党员们异口同声褒扬爱洛伊莎提升党的向心力,一见到本人便马上理解了。将来要是当上议员,想必很受庶民的支持吧。 「我是卢卡,卡谬就拜托你多照顾了。要是这家伙说了啥我的坏话,麻烦告诉我啊。」 半开玩笑这么一说,爱洛伊莎一时之间愣住了,望向身旁的卡谬。 「我只听他口口声声称赞执政阁下,让我都不禁忌妒了呢。」 爱洛伊莎这么讶异一说,卡谬羞红了脸。 「嘘寒问暖就到这吧……卢卡,我带了新的出资者前来,请向他们打声招呼。」 「是那群人吗?」 卢卡俯视骑着马在堤防下方待命的一群人后,侧眼看了卡谬。 「他们和爱洛伊莎一样,都是想见你一面才从拉兰帝亚跟来的议员、投资家和富豪。每一位都是为了追求共和国的繁荣,不吝奉献的义士。」 卢卡只意兴阑珊哼声回应。毕竟他已离开拉兰帝亚半年,完全不晓得这段期间有哪些崭露头角的新人。 发现自己正遭卢卡注视的一群人摘下帽子打招呼。由于他们是出钱负担这次出征军费一部分的人,不能草率应付。卢卡于是走下堤防,一个个问候他们,简短交谈。 「开战已迫在眉睫了吗?大约会在什么时候呢?」 一名自称是地方工厂经营者的发福富裕阶级男子这么问。 「哪能说呢。麻烦各位对于在此看到的任何东西都得保密。但假如各位期望败北,那就到处张扬也没关系啦。」 卢卡一这么开玩笑,一行人哈哈大笑起来。联合军的出资者当然不会希望输了战争。卡谬拍了拍手,提醒道: 「各位,请待明天再行畅谈。如同事前所说,本日执政阁下需要养精蓄锐。直到明早之前,还请任何人都不要进入宅邸。」 支开这群有力人士后,卡谬露出更充满歉意的表情。 「接下来这阵子,爱洛伊莎会负责接待他们。这群人似乎想参观参观战场,会一直跟着军队行动,还请你体谅……」 「呃,想参观是没差啦……但你可别把重要情报告诉他们喔。要是泄漏出去,事情可就严重了。」 虽然有钱人贪图玩乐跟着一起行军只会徒增困扰,但若是出资者也没办法。只要不泄漏军机,应该没什么问题才对。 卢卡无奈呼了口气,催促道: 「那我们走吧。梅比尔也差不多要到了。只有今晚我连佣人都赶出去了,想谈什么都行。」 卡谬歪头不解。 「没有佣人吗?那食物怎么办?」 听了这个问题,卢卡得意一笑。 「葛布会煮。」 「咦……」 这时侧坐在卢卡鞍前的雅思缇,对着哑口无言的卡谬补充说: 「葛布亲手煮的料理超好吃的喔。」 卡谬虽一脸错愕,仍望向载着卢卡与雅思缇前往地主农庄的鲍沃屁股。被誉为恩宠大地最强的常胜将军「不败葛布」进入厨房的模样,实在难以令人想象…… 唔啊……! 吃了口葛布特制奶油炖菜的卡谬发出怪声。 忍不住抬起头来,看向手握汤勺代替平常的铁球,身着围裙代替军服的葛布。 「端菜夹菜自己动手。」 ,撕咬熏制鸡腿肉的梅比尔说: 「毕竟他以前是杰弥尼家的管家兼保镖兼厨师啊。那个时候我会拜访杰弥尼家,都是冲着葛布的料理去的。」 单手拿着红酒缅怀过往。 弭兹奇双手抓着一块大肉派,张开大嘴咬下的同时道: 「好怀念待在帝国军那时候耶。只要让部下们吃葛布亲手煮的料理,大伙什么话都听啊~」 回忆起德尔·多勒姆战役时代,弭兹奇旁边的雅思缇也边和大份量的沙朗牛排奋斗,边开口: 「这个恰到好处的熟度,比例绝妙的辛香料……!!葛布你天才耶!比起打仗你绝对更有这方面的才能啦!」 边连声称赞,边将葛布精心烹煮的料理以惊人速度吞下肚。 太阳穴冒汗的卡谬再度尝了口炖菜。 嗯嘎……! 果然好吃到会让人发出怪声。肉脂被烤得又香又嫩的鸡腿肉,热呼呼的大块马铃薯,咬了会回甘的洋葱和红萝卜。只含了一口,浓缩这些蔬菜的美味仿佛渗透全身,每动一次汤匙,肠胃黏膜就会要求下一口。 「比拉兰帝亚的主厨们煮的还好吃对吧?」 卡谬赞同卢卡这句话。 「战斗和厨艺都精通呢……这种实力有朝一日定能成为世界第一。」 尽管卡谬说出发出内心的称赞,穿着围裙手握长柄勺的不败将军却连笑都不笑,只细声嘀咕: 「煮太多了。」 梅比尔也点头。 「你为了今天干劲全开啊。你用货车载来亲手煮的肉汤对吧?」 「那个需要熬煮一整晚。」 见葛布正经八百点头,卢卡催促道: 「葛布你也吃啊。反正这里只有我们,像以前那样随便弄弄就好。」 「唔。」葛布只抽动下颚应声,脱下围裙入座,面无表情动叉子刺起肉块,如机械般不断大口吃下。 「明明煮得这么细心,怎么吃得那么粗鲁啊~」 也不在意雅思缇的揶揄,葛布丝毫不对美食感到满意,反而像在勉强吞下难吃食物,粗鲁地把肉块、馅派和炖菜往肚里塞。 「德尔·多勒姆战役那时,各位都是这样用餐的吗?」 卡谬这一问,雅思缇回答: 「虽然没用这么豪华的食材啦,不过只要有拿到肉或蔬菜,都会拜托葛布帮忙料理呢。好怀念喔,已经六年了吗?」 「是啊,离第一次德尔·多勒姆战役的确过了那么久。当时真的过得挺惬意的啊……」 卢卡边用面包沾着炖菜,边望起远方。趁着乌奇奥勒暴动的纷纷扰扰逃出加门帝亚王国,跟杰弥尼一起当起佣兵走遍遥远异乡之地,一路奋战过来的记忆随着这股味道苏醒。 一路上打起仗来绝不轻松,也死了许多伙伴。尽管大多为难受的经历,一旦过了六年时光,只剩那些美好回忆留在内心重要深处。 雅思缇边嚼着饭后的苹果,边说: 「那时杰弥尼也在一起呢……」 「嗯,是啊,他在呢……」 君临于相隔一条河的帝国皇帝,过去也和在场的伙伴们一同走遍广大平原和干燥荒野,吃着同一锅饭,撑过长达半日不间断的炮弹雨,也曾彼此照应掩护来突破重围。然而到最后,杰弥尼为了皇帝之位选择牺牲卢卡,卢卡也像这样牵扯进将近百万的士兵,为追求恩宠大地霸主之位和杰弥尼一决胜负。 「为什么会变成这样啊?」 雅思缇说出了卢卡心中的感慨。卢卡听了耸耸肩。 「起初只是为了找到vivine,但途中发生太多事,才成了这样啊。」 在桌子边缘喝着咖啡的卡谬眼镜底下忽然一亮,欲言又止。 「你后悔吗?」 卢卡马上回答了梅比尔的问题。 「才没有好吗。都走到这地步了,我会冲到最后一刻。」 梅比尔一如往常闭上双眼,只留下满意扬起的嘴角。 「你还记得吗?在你逃出加洛勉台地,却被我和葛布追上那时,你跟我说过的那些话。」 「……嗯,我记得。」 当时梅比尔问了卢卡引发革命的目的,卢卡则以希尔菲说的话为依据,这么回答。 『是弱者不再遭受践踏的未来。』 梅比尔和葛布都是决定追求卢卡这个理想,才会离开杰弥尼身边。也正因为有了他们两人,卢卡才能一路战胜至今。 「只要胜过杰弥尼,就能将共和国的理念传遍全恩宠大地。虽然杰弥尼在殖民政策上相当刻薄,但既然我们举着自由与平等的理念,就非得维持宽容。既不会把输家当奴隶卖去伊甸,也会让社会往更好的方向发展。你说是吧,卡谬?」 被带到话题的卡谬瞬间倒抽口气,接着沉重抬头望来。 「我就是……来提这件事的。」 看到卡谬支支吾吾,卢卡对他一笑。 「我知道。有什么意见尽管说,如果是你提的意见,我当然多少会听听啦。」 「虽然你们这群老伙伴久违相聚,我怕会坏了兴致……实在是因为这件事不挑现在,不是在场这群人就没办法说……」 「别再拐弯抹角了。你是觉得这场统一战争没有必要打,对吧?然后你还想,不要透过战争,而该寻找其他和黎维诺瓦交好的方法,没错吧?」 卢卡一开口转述卡谬写在信中的内容,葛布和梅比尔互望一眼,弭兹奇不解歪头,雅思缇则短暂注视半空后,双掌「啪!」地一拍。 「这样好耶!对嘛,就算不用打仗,只要跟杰弥尼谈谈,两个和好就行了嘛!我想就算是杰弥尼,也不会想跟现在的你战争才对呀!」 或许是雅思缇这番话打了剂强心针,卡谬深深点头。 「如她所说,支配亚克隆同盟,并吞杰诺比亚后,如今的卢那·席耶拉联合军已拥有与黎维诺瓦匹敌的战力。杰弥尼皇帝应该也想避免打这场不知鹿死谁手的会战,十分有可能答应进行谈判。我们应该主动向皇帝派出特使,以求缔结互不侵犯条约。」 一口气说出了自己的看法。 卢卡则默不吭声,思考该如何回应。 如同卡谬所言,若是一般的君主,目前的确会选择坐上谈判桌。所谓的会战几乎都是君主认为「一定赢得了」,派军队进攻时才会发生。不会有君主在「不晓得鹿死谁手」的状况下进攻敌方领地。要是胡乱开战导致亲卫军团蒙受损害,将失去保护君主自身的战力。当势均力敌的国家相邻的情况下,比起交战,更倾向靠谈判制定国境线彼此并存,君主承担的风险才会较小。 话虽如此。 「我不会谈判,全靠会战一决胜负。」 卢卡果断拒绝卡谬的提议。 卡谬一听紧紧抿唇,然后像是下定决心似地抬起头。做好觉悟的话语从第二执政口中发出。 「为了夺回公主法妮雅,是吗?」 卢卡随即回答: 「没错,这场会战将因我个人的感情付诸实行。」 卡谬眼中燃起熊熊怒火。 「只为一个女人……就要挑起史上最大的会战?」 「是啊。不管会死伤几百万人,我愿为了法妮雅烧尽整个世界。」 卢卡回答的同时,嘴角跟着斜斜吊起。 —灾厄魔王。 脑海中再度浮现这个词的瞬间,卡谬一拳重重捶在桌面,站起身来。 「……就算有任何理由!我也绝不会……绝不会赞同你的,卢卡!!」 激动的反驳声在食堂内回响。 「你变了……!!你已经不是革命前的那个你。如今你根本是践踏弱者的暴君!带给世界灾厄的魔王!!」 卢卡打算开口,却停了下来。因为坐在一旁的葛布大掌一张,阻止了卢卡。 「……非让战争结束不可,不该一直持续下去。」 葛布沉重的言词撼动了地板。 卡谬依然站着,边缓缓起伏着肩膀调整呼吸,边默默等待下一句话。 「……就算选择并存,总有一天仍得一战。均衡不会永远维持下去。」 低沉声音的间隔中,响起暖炉柴火的炸裂声。 么都好……但把问题遗留给孩子们,才更为糟糕。」 葛布这么说完后,静了下来。 这时,卢卡对正思考如何应对的卡谬耸了耸肩。 「……嗯,如果要反驳你的话,大概就如葛布刚才说的,只要一天不统一,等于把问题搁置罢了。有钱人是资本主义的奴隶,不持续成长就活不下去。就算缔结什么条约,只要被迫在有限的土地上持续成长,总有一天彼此的经济圈会饱和并发生冲突。由于拖越久武器会变得越强,最终会发生动员飞行舰队把整座都市焚烧殆尽这种最无可救药的战争。」 卡谬让呼吸平静下来,思考起卢卡说的内容。尽管展望太过长远,道理却说得通。 「以战争终结战争,这就是我的想法。我和杰弥尼间的会战将会造成战史上死伤人数最多的纪录吧。可是死的只有士兵,民众不会有任何伤亡。然后就让这场战争成为最终战争,只求往后别再出现第二个跟我一样的蠢蛋。」 卢卡说得斩钉截铁。卡谬持续盯着他,让沸腾的思绪冷静,思索如何回应。 道理是能明白……明白归明白,动机实在太诡异了。就算为了自己的女人统一了恩宠大地,之后又打算拿这个世界怎么样啊? 当整桌人鸦雀无声时,梅比尔补上一句: 「与其宣称为了土地或财富,我更赞成为了女人而战的傻瓜呢。毕竟比起装好人的官员,我反而愿意把这条命献给装坏人的浪漫主义者。想让这个疯狂的时代划下句点,由这个宁为女人烧毁世界的傻子来最合适啦。」 弭兹奇听完点头,咧嘴一笑。 「……我也是!要为了夺回法妮雅而战!比起为了国王大人的一时兴起出战好上太多啦!再说战争这档事,扯上关系的全都是坏人啦。要是好人用嘴巴讲就能结束战争,老早就结束了嘛!你说对吧雅思缇?」 被带到话题,雅思缇纳闷歪头,看向卢卡。 「……好复杂听不懂啦!可是如果往后都不会发生战争,不是很好吗?只要你一个人当坏人,被大家臭骂扔石头就能解决问题了对吧?」 「是啊。毕竟等于为了我个人的理由害几百万人死伤,无论打赢打输,肯定会遭人憎恨吧。」 雅思缇一听,竟开心微笑。 「那就好了啊。反正你早已习惯被讨厌了吧?再说就算被大家讨厌,还有法妮雅会安慰你嘛。」 卢卡一听,摆出前所未见的臭脸。 「我说你啊……干脆趁这个机会先讲清楚,我可一点都没有期待『救出法妮雅然后两人去过逍遥快乐的生活~』这种事喔。」 「欸?是吗?一点都没有?」 「……要说完全没有是骗人的啦。但反正就,基本上不抱期待。」 卢卡羞红脸,垂下头来。雅思缇则从下方窥探起他的表情。 「什么啊,到底是有没有啦?你一定稍微有所期待对吧?想跟法妮雅卿卿我我对吧?」 「……烦死了别再问啦,这种事怎样都好。」 「想?还是不想?你说清楚讲明白啊,哪边啦?」 「你很吵耶。想啦,但是怎么想都没用啦。就算能夺回法妮雅,我和法妮雅也九成九不能在一起。」 「为什么啊?你不就是为了和法妮雅卿卿我我才打仗的吗?」 「最好是啦蠢货。就算发动这场战争夺回法妮雅,她本人也绝对不会高兴啦。再次碰面的话,大概会狠狠挨她巴掌,或被拳打脚踢吧?」 听了卢卡显得自暴自弃的回应,雅思缇越来越满头雾水。 「咦,会吗?我觉得法妮雅一见到你,肯定会哭着跑过来亲你,皆大欢喜才对啊。」 卢卡一副厌恶的样子扭曲表情,单手搔起后脑勺。 「不不,绝对没这回事……『引起战争伤害民众,你当真认为我会高兴吗?』『只为了夺回我一人,为何得牺牲这么多人呢?』『我打从心底鄙视你这种选择把我一人之命置于百万人之上的人。』大概会被这样臭骂再呼巴掌结束吧……毕竟法妮雅基本上是个宁可牺牲自己也要奉献世界的人,只为一己私情就挑起战争的家伙,无疑会被她鄙视厌恶。」 卢卡预测了法妮雅的发言和行动。雅思缇听了也试着想象两人再会的场面,若按照法妮雅的性格,的确会这么说没错。 可是— 「既然如此,你又为了什么这么拼命啊?不只未来永远要被世界当成大坏蛋厌恶,然后更得被法妮雅呼巴掌甩掉耶?」 「……没关系啦,只要能从杰弥尼手中救出法妮雅就好。何况就算被法妮雅甩了,又不代表我的人生就这样完蛋了,到时候顶多继续去寻找vivine而已。虽然绕了一大圈远路,但那才是我原本的目标啊。」 一听卢卡冷冷回应,雅思缇呆滞地盯着卢卡好一会,接着露出「呜哇……」前所未见的悲伤表情。 「好可怜喔~明明那么拼命才走到今天这一步,却已经确定被甩,往后还永远会被全世界当成蠢货,超可怜的啦~」 用明显嘲笑的口吻可怜起卢卡。 「吵死了闭嘴啦蠢女人,那样就对了啦。再说你不也在找vivi吗?等我被法妮雅甩了之后来帮我一起找啦。」 雅思缇把手放上卢卡肩膀,像在同情淋成落汤鸡的小狗般不停点头。 「看你那么可怜,我就陪着你吧。尽管放心,就算全世界都讨厌你,法妮雅也甩了你,我也会一直陪着你喔。」 她一脸洋洋得意地对卢卡摆起架子来。 「……烦耶去死啦蠢女人,谁会跑去求你啦。」 被彻底看扁的卢卡摆出一张臭脸,转向卡谬。 「……事情就是这样。有什么抱怨我都听,有哪里不满吗?」 被这么一催,卡谬暂时垂头整理思绪,接着一脸正经抬起头。 「听你刚才说完,我有许多在意的地方,可说多到数不清……但总而言之最在意的一点……卢卡,你赢了这场战争后,打算继续踏上寻找vivine之旅吗?」 「嗯,我是这么打算的。」 「那共和国怎么办?那可是统一整座恩宠大地,属于你的独裁国家喔?随你高兴把世界变得怎样都行不是吗?既然是你经过长久努力才赢来的,就尽管打造你理想中的世界啊。」 「呃……」卢卡发出呻吟,盯着半空中整理话语后,才回望卡谬。 「关于这一点……我想交给你。」 卡谬错愕地注视卢卡。卢卡一脸尴尬地搔着头,接着道: 「我想你也隐约察觉到了……我这人没有理想。不过是在寻找vivine的旅途中,一回过神来就变成这样罢了。老实说,我提不起劲搞政治。要是我继续当国家最高领袖,只会让敌人越来越多,造成不必要的混乱。所以说……战争结束后,拜托你代替我当第一执政。到时看是要宣布我失踪,被流放还是怎样都好,总之我离开表面舞台,才是对恩宠大地最好的选择。」 「……………………」 眼见卡谬哑口无言,卢卡皱起眉头,略显伤脑筋地笑了: 「如你所说,我就当灾厄魔王,然后你代替我成为正义使者,打造弱者不再受践踏的社会吧。这样一来,那些在战争中牺牲的家伙也能稍微含笑九泉了。」 卡谬愣愣张嘴,凝视卢卡伤脑筋的表情。 经过漫长沉默,卡谬终于开口: 「你……不是个独裁者吗……为什么……」 「要挑起战争的话,独裁比较方便啦。要是还得一一等议会通过才能展开行动,根本赢不了战争。现在我所施行的,是为了打赢战争的临时政体。像是一种为了存活下来,而逼迫国民进行短期集中训练的感觉。」 「……………………」 「等到恩宠大地被统一,不会再有战争的同时,世界将追求真正的共和体制。到时该处于核心地位的不是独裁者,而是像你这种理想主义者,卡谬。」 卡谬脚底猛然一震。 透过厚厚镜片观看的世界剧烈摇晃。 然我不相信自由与平等的世界真会实现,不过往后等着你来超乎我的预料喔。」 卡谬回不上话。 只能紧握拳头,杵在原地。 至今为止在法庭或议会场上挑战一场场的辩论,靠着三寸不烂之舌说服、收买、争赢那群泛泛论客的自己。 竟对眼前打算只为一个女人,让百万人伤亡的大罪人说不上半句话。 他舔起干燥的嘴唇,摸索言词。 然而平时能脱口而出的反论,此刻却一句都想不到。 眼前的这个男人选择集百万憎恨于己身,永远背负起「灾厄魔王」的恶名,却将能改变世界的权力让给卡谬。 目的只是为了从杰弥尼手中解救法妮雅。 而最重要的,是明明法妮雅绝不会原谅卢卡。 —你打算扛起所有罪过? —却将好不容易捞起的光芒托付给我? 这种行径—岂是灾厄魔王会做的。 这种行径—遭世界无情鞭笞的同时,祈祷这个世界能得到救赎—是圣人的职责啊。 —这个笨蛋是怎么搞的啦。 涌上心头的千思万绪擅自化为言语。 「……你这人是怎样啊……」 被这么一问,卢卡轻皱起眉。 「没什么怎不怎样,我只是个卑鄙的家伙啊。」 「不对,你是装坏人的浪漫主义者。」 梅比尔从旁插嘴。 「神圣的独裁者。」 葛布说出自身的评价。 「耍帅的笨蛋。」 弭兹奇笑着张开双手这么说。 「再怎么努力都得不到回报的可怜虫!」 最后雅思缇下了相当过分的评价。 卢卡搔了搔头,不悦回应: 「……我再说一次,卑鄙的家伙。从很久之前就是这样,除此之外啥都不是。不管是英雄啦逆贼啦或魔王怎样的,爱叫啥就叫啥吧。」 各种关于卢卡的两极评价在卡谬脑海中错综交缠。 是圣人、魔王、革命家、独裁者、无私的英雄、还是沉溺女色的蠢货? 得不出答案。 越是探讨卢卡的为人,越会产生一种如孩子般单纯的质疑。 —善是什么? —恶是什么? 若裁定的女神用天秤衡量卢卡,将会倾向善恶的哪一边? 「所以说……就是这样了,卡谬。想抱怨啥现在快说吧。」 卢卡这么一催,卡谬反倒想不出话。 「你还是反对打统一战争吗?这部分你怎么想?」 集中到某个论点上,才终于挤出回答。 「……我的意见还是不变……无论有任何理由,我还是不能放任你凭一己之私让百万人伤亡的状况发生。」 在场众人并未谴责或表达同意,只默默望着卡谬。 「……我已向你报告,再来则视你的决定,而我只能遵照你的决定。」 卢卡略带愧疚望着低头挤出这句回应的卡谬。 「……其实,呃,总是让你操劳这点我很抱歉,可是再忍一会就好。只要赢了战争,你就能摆脱我这累赘了。」 「……我从来不觉得……你是个累赘……我非常感谢你,卢卡。把我带到今天这个地位的人,正是你啊。」 卡谬低头盯着桌面这么说,深深叹了口气后,才又抬起头。 「……今天就说到这吧。爱洛伊莎还等着我呢。」 「这样喔?我是不勉强你啦,不过我们这群人难得齐聚,你坐一下再走也没关系啊。」 「那我才更该走。我无法干涉你们这群战友的情谊。而且我有点……想要一个人静静思考你说的话。先别过了……」 卡谬说完站起身来,向葛布为了准备餐点道谢后,一人走出农庄去了。 「太认真了吧那家伙,感觉他光活着就好累喔。」 弭兹奇说完后,仿佛要一扫沉重议题的余韵,咧嘴笑道: 「难得大伙聚在一块!开心点吧!马上就到最后决战了,去把杰弥尼修理得满地找牙,夺回法妮雅,大家再一起热闹热闹吧!」 高举装了柳橙汁的杯子后,梅比尔和雅思缇跟进,葛布和卢卡也凑过酒杯。 留下的五人随即将议论之事抛诸脑后,高高兴兴聊起无关紧要的回忆或近来的趣事,度过欢乐时光直至深夜。 这就是五人最后一次齐聚的夜晚。 ??? 这个箱子将会毁灭卢卡。 怀着如此确信,神圣黎维诺瓦帝国皇帝杰弥尼操作着设置于一座微高的小山中段的全新尖端兵器。 头顶可见满天星斗。由于不想让这个必将成为决胜关键的秘密兵器曝光,才会选在夜晚进行试验操作。 单手拿着从伊甸大使那儿拿到的说明书,杰弥尼蹲在长宽都约一公尺的黑色箱子前,不停把弄着附在箱子前方的按钮或轮盘。箱子除了传出哔哔、嘟嘟等高亢电子声,还不时夹杂了沙沙沙、兹兹兹等令人想到沙尘暴的刺耳噪音。与箱子连接在一起,名为「发电机」的手提包型机器,正在把液态燃料<索玛>转换成电力往箱子送。 「这个箱子具有飞行战舰以上的价值吗?」 四章 炽天使 三月二十八日,神圣黎维诺瓦帝国,勾果列跋近郊— 深蓝军服淹没了街道与周遭平原,朝着西北持续进军。 即使从高处鸟瞰也绵延到地平线另一头的,正是卢那·席耶拉联合军第一军,总数二十五万的大军。数千台货物马车通过所扬起的尘沙使景色模糊,更拖出长长马粪马尿的痕迹。 在行军队伍的中央地带,卢卡握着鲍沃的缰绳,然后鞍前一如往常坐着穿一身白色军服的雅思缇。这阵子雅思缇紧紧黏着卢卡不放,丝毫不打算离开。尽管感到烦躁,一想到总比放着她到处晃还好,卢卡也只好默认。 比起这件事。 「……梅比尔队已经整整三天没有前来禀报,一名都没有。」 在卢卡身旁,骑着黑马的弭兹奇担心地望向身后天空。 「这里是敌国领地,或许只是骑兵在途中被逮住而已啦。」 「……就算是如此,也完全没有任何消息。」 不好的预感逐渐升温。如同弭兹奇所说,这里是敌国领地内,就算脱下军服变装成商人,单独行动难免遭人怀疑,逃跑的话又会被追赶。虽说恩宠大地上语言经过统一,各地口音却有所差异,想要看穿喀萨科瓦河以西来的人并不是什么难事。 「杰弥尼的主力部队也还没找到,前往侦察的士兵全都一去不回。杰弥尼那臭家伙,封锁情报倒是挺在行的。」 本该分别驻扎于帕葛洛奇昂近郊的五十三万帝国军,至今下落仍然不明。尽管考虑到那般规模的大军,派出侦察兵应该能轻易发现。可是在一旦偏离街道,无论走到哪儿都是一片辽阔平原的恩宠大地上,想靠区区四、五十名侦察骑兵找出敌军形同寻找掉在沙漠中的绣花针。再加上此处是敌国,原本骑兵已经够容易被人发现了,还得考虑到杰弥尼谨慎地在沿途的驿站或酒吧内散布扰乱我军的假消息,举凡大军出现在哪里,在哪边打起仗来又是哪边得胜等等,这些庶民所说的传闻实在无法信任。 —简直像在雾里看花。 卢卡切身体会到侵略幅员广大之敌国的作战有多么困难了。我军同伴在哪做什么,敌军又在哪做什么,在完全得不到情报之下,这边也只能按照当初作战会议所决定的,直直朝帕葛洛奇昂去。 侵略杰诺比亚、堤拉诺勒和罗曼维骑士团时,由于敌军总司令官个性耿直,只要沿着街道找就能找出敌军主力部队。然而个性扭曲的杰弥尼完全封锁沿途情报,也让部队尽可能偏离主要干道进军,彻底对我方隐瞒踪迹。 「不愧是找碴的天才……」 一忍不住低声嘀咕,鞍前的雅思缇转过头来。 「欸?在说我?」 「……不是你好吗。为什么会那么想啦?你最近怪怪的耶。」 「……又没关系。」 雅思缇状似寂寞地回应,再度转回前方。 正当卢卡脑海中掠过雅思缇藏在手套下的数字一事时,传令兵冲了过来。 「派去后方侦察的轻骑兵回来了!据说发现敌军正从洛革诺瓦的方位往此地进军!」 「……什么!?」 卢卡彻底错愕。若此消息为真,敌军等同能完全从我军后方偷袭。 「距离和规模呢?」 「距离约为骑马速步一小时半,规模不明!据骑兵回报,似乎至少超过两、三万……」 「再派一百轻骑兵去后方,让他们确认规模。要是地方军团还没关系,就怕是杰弥尼的主力部队。」 卢卡决定派出以侦察来说多得异常的兵数。有股不祥的预感。 —万一我方的情报早在事前泄漏了呢? 这样的话,杰弥尼会先南下去歼灭最先渡河的梅比尔第三军,接着再北上与卢卡第一军和葛布第二军一决胜负。唯有在被分进合击猛攻前采取各个击破,杰弥尼才有胜算。 「阁下,您打算怎么办?要掉头吗?」 首席作战参谋路那迪诺上校这么询问,卢卡沉思一会,摇了摇头。 「骑马速步得花一小时半,加上双方都是往北方前进,算起来敌我间隔大约十公里。如果距离这么远,除了骑兵外的敌人一时之间追不上来。我打算边北上边搜集情报再决定对策。假如逼近的是分队就不理会继续北上,是主力的话就撤退。」 「……遵命!」 路那迪诺并未反驳,下令继续行军,只加派侦察骑兵前往后方。葛布应该还没渡河,驻扎在法兰克福特才对。与葛布会合预计是在后天的四月一日,希望能在那之前掌握敌军全貌。 「给我平安没事啊,梅比尔……!」 祈祷,如今只能这么做。第一军目前选择不理会后方来军,持续北上…… 下午,派出去侦察的轻骑兵陆续回到持续行军的卢卡第一军,接二连三回报: 「是支惊人的大军!从小丘上放眼望去,整片平原都塞满了白色军服!」「丝毫不见第三军踪影,根据来自洛革诺瓦的商队指称,已经在会战中全军覆没……」「在乡间市场上发现贫民卖起枪弹、刀剑和军服的装饰品。一整排都是昂贵物品,当中大多数为联合军之物!」 从后方逼近的是杰弥尼的主力部队,第三军已经溃逃或是彻底瓦解……随着时间得到的情报都指出这件事实。在战场上值得相信的,就是这种从复数来源打听出相同内容的情报。 事到如今,已经不能不承认。 「……第三军已全军覆没,是被南下的杰弥尼主力部队干掉的。而杰弥尼如今就在我们后方。」 卢卡让全军停下,将六名主要将领叫进司令部,如此布达。在众人惊讶之际,卢卡宣布更改作战计划。 「中止侵略作战,渡过喀萨科瓦河回自国领内。作战继续进行下去只会让损害扩大,要尽速撤退。」 对卢卡下的这个决定,将领们面面相觑,鼓噪起来。 「您不替梅比尔团长报仇吗?」 「不报仇。要是现在违背了先前的结论,只会让情况变得更不可收拾。我们得按照当初的决定,若在四月一日前碰上占有优势的敌军,就要撤退。」 「……将演变成在敌国领内的撤退战,必须做好会有大量伤亡的觉悟。」 路那迪诺这么提醒。卢卡当然明白,但若打算留在原地以会战来抗衡,就得让这条巨大纵队掉头且排成战斗阵形。不只没有受过这种精密机动演习,加上杰弥尼主力又是我方两倍,要是交战的话,恐怕来不及组成战斗队形就被一举攻破了。 「总比全军覆没来得好。联络葛布作战中止,第一军将从艾札克方面往西方渡河进行撤退。第二军速速南下,支援我方撤退。」 如果打算直接走回头路去拜虔渡河地点,将会撞见杰弥尼主力部队,第一军除了蛇行前往艾札克外别无他法。面对这个艰苦的抉择,众人默不吭声。在场没人想得到为何会落得如此田地的理由。 「……恐怕是我方的干部们之中有谁泄漏作战计划了。不然杰弥尼不会不惜放帝都唱空城计,犯险挥军南下。」 卢卡轻声嘀咕。参加在拜虔举行的作战会议的十七名高阶将领中,恐怕有人走漏了情报吧。不是博恩札克或翰森,不然就是卡谬之类的大嘴巴说溜了。急就章国家的弱点,就在没能找到几个足以信赖的重臣。一想到竟然不是被敌人,而是被自己人扯后腿,卢卡深刻体悟到自己多么缺乏政治才能。 「再来就比谁跑得快了。我们快逃吧。」 听了卢卡的抉择,第一军竟得在侵攻敌国的第一天拔腿逃跑。原本绵延直达地平线尽头的大军最前端突然由北往西一转,仿佛拖着一长条污泥尾巴似地,开始从敌国逃之夭夭。 逃亡的队列最后方,跟着一台疲惫不堪的带篷马车。 在车篷覆盖的货台上,爱洛伊莎打开无线通信机的开关,按下送信钮,开始交谈: 「……陛下,是我爱洛伊莎。我混进第一军之中了。请说。」 手指放开按钮后耳朵凑近反响板,确认没有反应后,一次又一次不死心地出声呼喊。 在一确认第三军遭到歼灭后,爱洛伊莎即刻驾着装载无线机的带篷马车赶往卢卡第一军的所在地拜虔,终于追上队列尾端。由于已经从卡谬口中听闻第一军将在二十八日渡河,北上前往帕葛洛奇昂,于是预料能在此地勾果列跋一带发现踪迹,果不其然猜个正着。 持续呼唤了好一阵子后,噪音的另一头传回了熟悉的 声音。 『是我,杰弥尼。你那边如何?』 「卢卡似乎注意到第三军已经瓦解,并发现陛下率主力部队从后方逼近,开始进行撤退。请说。」 『不愧是卢卡,逃得真快。现在到了哪里附近?』 「在勾果列跋近郊。」 『唔,若是那样,大概是因为走原路回去会碰上我们,只好选择从那边绕路吧。周边能让那群大军渡河的位置只有艾札克方面。我就派脚程快的部队绕到前方去吧。我试着做了能用四头马拉的野战炮,结果又快又好用,用它来追赶逃跑的敌人有够开心的。』 「我等您大驾光临。只要使用无线,便能诱导您进行炮击。没想到这个箱子竟能派上这么大的用场呢。」 两人齐声哄笑。对杰弥尼来说,这场战争再来就简单得剩下从背后好好痛殴逃亡的敌人一顿而已。倘若再搭配上无线通信,更能带给联合军严重损害吧…… 卢卡第一军在二十八日的夜晚扎营中遭到敌军骑兵连番夜袭,后勤物资队受到严重打击。明明正值夜晚,敌军却不知为何能精准掌握我方囤积军需物资的位置,满载炮弹、火药、马草、食粮的马车几乎都被敌军夺去。 第一军当中开始出现逃兵。与其陪着打这场必输无疑的仗,干脆脱下军服、个别混进敌国来得更安全。第一军的战斗架构根本不需交战,已经随着时间瓦解。 接着,来到二十九日早晨。 当卢卡第一军拖着沉重步伐抵达艾札克渡河地点,等着他们的又是精准预测到我方行动,抢先绕到高地构筑野战炮阵地的帝国军。要是在这种状况下展开渡河,我方将单方面遭受野战炮轰炸。 「到底用了什么魔法啦,杰弥尼……!!」 卢卡愤愤咬牙。如今已经明白我方的情报泄漏,但问题在于应对得实在太快。简直就像卢卡决定撤退的瞬间,杰弥尼就同时得知了。 在他懊恼之际,敌军展开炮火攻势。 大量榴弹自天际往连战斗队形都排不出来的第一军轰下,不只将抱头逃窜的士兵轰飞到半空中,也炸得我方野战炮和货车凌乱翻覆。甚至榴弹还在装载火药的货车旁炸开,引发撼天动地大爆炸的同时,更把几百士兵卷进连环爆炸中。 渡河地点化为联合军大屠杀的现场。 混乱逐渐扩散。尽管士官们扯开嗓门想让士兵冷静下来,但众人都已察觉此地即为葬身之处。被燎原恶火追到最后,干脆丢下枪跳进河中,开始争先恐后地游泳渡河。 这时再度降下榴弹雨。敌军恐怕准备了五、六十门杰弥尼喜好的高机动性野战炮吧。卢卡瞪向水平距离约一公里外,一座高约五十公尺的高地。尽管坡度不陡,已经有数千步兵设置了壕沟和堡垒,保护着最顶端的炮台。 「第一机兵大队!去占领那炮台!!弭兹奇拜托了!冲过去毁了它!!」 卢卡一声令下,就在他身旁的弭兹奇高举拳头。 「好!包在我身上!!那种玩意看我用拉斐尔通通踩烂!!终于轮到我们出动啦!第一机兵大队,集合!!」 弭兹奇精神充沛地驾马冲向后方跟着的机兵队。 没过多久,弭兹奇的爱机,上级三队第三阶「座天使<thrones>级」机兵拉斐尔,第四阶拉结尔型机兵五台,再加上第五阶特洛伊型机兵十四台把地面踏得轰隆作响,排列出漂亮的雁行阵,开始朝着高地前进。 陷入混乱的士兵这时「哦哦!」发出欢呼,不再自乱阵脚。驾驶拉斐尔的弭兹奇堪称恩宠大地最强的战士,加上保护在他周围的同队机也是中级机兵中的高阶机型,驾驶同样是从恩宠大地中万中选一的菁英。此刻无疑是卢那·席耶拉联合军致胜兵团的出动。 「是弭兹奇阁下!!拉斐尔要出击啦!!」 士兵们高举双手,替二十台蓝色涂装的机兵加油。卢卡把握目前混乱局面稍微稳定下来的机会,迅速发号施令: 「工兵快点架桥!被杰弥尼主力追上就全军覆没啦,拼了命去干!」 勇敢的工兵跳进河内,开始在急流中打桩,架设绑了木箱的桥梁,连接出能让货物马车通行的路。骑兵也开始进行撤退,连人带马跳进河内,在等同被马拖着的情况下泳渡急流。过程中不断有士兵因河水太深一个踏空,惨叫着被活活冲走。喀萨科瓦河的河水又深又急,不谙水性之人除了等桥架好外别无选择。 然后这段期间,敌军炮兵持续对渡河的联合军进行轰炸。从开始炮击才不到短短二十分钟,已经有将近两千人伤亡。要是不摧毁那座炮台,只能单方面遭受凌虐。 「拜托了啊弭兹奇,杀他个片甲不留……!!」 收下卢卡从背后传来的祈祷,弭兹奇率领的第一机兵大队走进高地的敌军炮台。攻略城市或野战阵地正是机兵的职责。一路上只能默默跟着长途行军,没机会大显身手的弭兹奇,终于逮到机会一吐闷气而显得干劲十足。 「要上啦!!」 一打开气阀,拉斐尔的索玛引擎发出悦耳声响,全长十一公尺的机体提升移动速度。包覆全身的新式陶瓷复合装甲轻盈苗条,双肩上附着有如茧一般的厚实大盾。看似弱不禁风的躯干虽感觉不太可靠,却具超乎常理的六千六百马力,双手更握着全长八公尺的不祥大镰。只见拉斐尔竟双手拿着武器,缓缓跑动起来。 这就是帝国兵也有所耳闻,天才驾驶弭兹奇的奔驰。 过去在德尔·多勒姆战役之际,与杰弥尼和卢卡共同大杀四方的弭兹奇就在面前高举大镰,往这边直直冲来—注意到这一点的帝国军发出哀号,明知于事无补,还是一齐发射了卡斯柯特枪。 不可能因此停下步伐。 只见弭兹奇根本不理会壕沟内的步兵,竟然一跃而过。 机兵能跳跃这种事前所未闻。见到超重量级的铁块飞跃自己头顶而个个愣住的帝国兵们,遭到紧接而来的十九台同队机无情蹂躏。 弭兹奇不理会后方,踏入高地斜坡摧毁堡垒,跃过壕沟。丝毫不畏惧瞄准着自机的野战炮群,带着轰隆巨响横冲直撞。 「射!!」 随着帝国炮兵士官一声令下,把炮口转朝斜下直接瞄准拉斐尔的二十门十公分口径炮同时开火。 拉斐尔的头部、肩部以及胸部直接中弹,眨眼间一轮轮火花在空中绽放,产生浓浓炮烟笼罩了拉斐尔。 「直击!!」「好啊!干掉啦!!」「没啥大不了的!只是吹牛皮啦!!」 当高声欢呼的士兵们眼前的炮烟逐渐散去,高举大镰的拉斐尔从缝隙中出现的瞬间,欢呼顿时化为绝望。 「怪物!!」 明明是机兵却能跑,能跳,又不在意炮弹直击。这种敌人根本无从战起。 咕嚓。 无情挥下的大镰夺走步兵们的性命。堡垒面目全非,弹药箱内容物散落满地,被绑在炮架上的马匹无助逃窜。 六千六百马力的索玛引擎剧烈咆哮,修长腿部一脚踹起野战炮群。帝国兵们在前一晚辛苦运上斜坡,共计六十门构成的野战炮台,竟让拉斐尔只身闯入,名副其实一脚踹飞。 高地的斜坡上也有十九台同队机正在大开杀戒。光是一台中级机兵就足以构成威胁,何况面对多达二十台的大编队,步兵根本束手无策。每一位伯仲不分的熟练驾驶们仿佛像在夸耀自身的高超技巧,无论壕沟或堡垒都当积木般玩耍自如。 「就这样而已吗帝国军!!这下靠我们就能大获全胜了啊!!」 犹如化身破坏玩具城市的幼儿,弭兹奇随心所欲地摧毁布阵于高地顶端的敌军炮台。如同在替梅比尔报仇泄愤,又踩又踹,肆意蹂躏之际,发现到异状。 「……嗯?」 听不见原本响遍高地斜坡上的十九台机兵的引擎声。 会是因为已没东西破坏,所有同队机都停下来了吗?本来驾驶座的狭窄观察窗就让视野严重受限,弭兹奇待着的平坦头部更不可能看见下坡上发生的事。对着同队机本该爬上来的方向转过胸部舱门,凝神望去。 声音果然已经消失—不,取而代之有股诡异的声响从同队机待的下坡传来。 咻嗡,咻嗡— 声响来源真面目的弭兹奇,驾驶拉斐尔往下坡走去。 不可思议的驱动声逐渐靠近。拉斐尔的引擎虽也会发出独特声响,这家伙的更怪了。仿佛像大蛇的鼾声,激起听者不安的变调— 当弭兹奇把头凑近观察窗,看见了爬上斜坡的物体那颗吊钟型的白色头部。 这家伙是怎样,敌机吗?我方同伴呢?为啥只听得见这家伙的鼾声? 当满头问号浮现的瞬间— 响起「啪唰!」一声,白色披风飘过弭兹奇头顶。 「!?」 忍不住往上看向披风的那一刹那。 弭兹奇全身的细胞发出警讯。 把视线移回前方。发现不知何时竟已逼近眼前的敌机蹲下膝,侧过上半身,右手摆上剑柄,随时蓄势待发。 宛如东方的剑士会穿的甲冑般,一种从未见过,外壳扭曲的纯白全罩装甲。 感觉垂下去的头部,突然有视线微微往上瞄来。 敌机索玛引擎即将超能驱动零点一秒前的前兆。 —不妙!! 弭兹奇顺从直觉,举起大镰到自己面前。 唰哩! 刀身在鞘中滑动,逐渐加速。 「居合斩!!」 弭兹奇知道这招。 不,是知道会使这招的少年。 「你……!!」 同时用大镰的利刃处挡下加速的刀身。 喀锵!刺耳声音响起,断裂的镰身弹上天际剧烈旋转。 不会错的,能办到这种事的家伙是。 —米迦勒的继承候补。 往弭兹奇斜上方砍去的刀刃俐落翻转,就这样朝拉斐尔的颈部斜斜砍下。 「呜哦哦哦!!」 弭兹奇激动咆哮,瞬间切换档次,用力踩下脚踏板,冲进纯白敌机的怀中。 同为新式陶瓷复合装甲的双方激烈冲突下,低沉厚重的碰撞声撼动大地。尽管交缠在一起,弭兹奇仍猛力催动气阀。 但即使胸口受到拉斐尔全力冲撞,敌机仍不为所动。 弭兹奇从胸部的观察窗凝神往外看。 机体间摩擦出火花,观察窗滑落到敌机胸口高度— 就在一瞬之间,彼此机体的胸部观察窗掠过视野当中。 从窗外静静盯着这边看的,一对深绿色眼珠。 一发现弭兹奇,便露出洋洋得意笑容的少年驾驶。 弭兹奇顿时怒发冲冠,激动大吼: 「罗洛!!」 「真可悲耶,弭兹奇。」 索玛引擎咆哮的空隙间,弭兹奇隔着碰撞的狭窄观察窗嘶吼。 「你怎么在这里!难道你这家伙跑去帮杰弥尼了吗!!」 「别装男人讲话了啦,难听得要死,也不适合你啊。」 一边交谈,罗洛一边步步压来。引擎马力竟然输了?难道这家伙是上级机兵?不然的话拉斐尔不可能会比输马力。 「这家伙叫乌列尔,是第二阶。不管驾驶技术还是机兵性能都是我这儿赢,还是快投降啦弭兹奇。比起军服,裙子更适合你啊。」 「你这臭家伙少给我……!!」 弭兹奇放弃比拼蛮力,利用推挤而来的力道跳往后方。接着短短回头看了斜坡一眼,看到的是满地倒的帝国兵之间,被摧毁得体无完肤的十九台同队机。 弭兹奇紧紧咬唇。 但并不感到惊讶。 罗洛的话,理所当然会这么做。 再度转回前方。只见乌列尔单手握着全长七公尺的大剑,仍然头低低地摇来晃去,缓缓走近这边。 弭兹奇抿起嘴,做好觉悟。 「你等着吧卢卡,这家伙由我来收拾。」 现在卢卡等人肯定在高地下方紧张地等着结果吧。要是不能在这里挡下罗洛,将会造成严重后果。如果让这种怪物肆虐起来,二十五万第一军根本没办法渡河,真的会在此地全军覆没。 深蓝双眸燃起斗志的弭兹奇,重新握好操纵杆。 「以前我的确赢不过你。可是自从我来到这边后也成长不少,不会再输给你啦。我有不能输的理由啊……」 为了不让同伴们继续伤亡。 弭兹奇拉开气阀,直直往罗洛冲过去…… 「那家伙是怎么搞的!?」「十九台一起上都不是对手!?实力恐怕超越弭兹奇呀!」 在喀萨科瓦河东岸陆续渡河的第一军士兵们目睹刚才在高地斜坡上发生的机兵战斗,陷入了混乱。 原本顺利跨越敌军壕沟,破坏防御阵地的十九台蓝色机兵竟遭到一台从后方悄悄靠近的纯白机兵接连劈砍、投掷,狠狠重摔在斜坡上。在没有一台能好好反击的情况下,宛如疾风的白色机兵在毁灭十九台蓝色机兵后,踏上炮台所在的高地,就此不见踪影。 「阁下,请趁现在渡河。」 首席作战参谋路那迪诺上校在卢卡身旁这么谏言。 「弭兹奇正在阻挡那台敌机,炮击也已停止,请速速渡河至对岸撤兵。」 卢卡只单眼瞥向路那迪诺。 「我等最后才渡河。」 「……………………」 「等见到所有兵渡完河,我再过去。」 路那迪诺用冰冷无情的眼神看向卢卡。 「我想您是在无意义的感伤。」 遭到斩钉截铁否认,但卢卡并不退让。 「至少让我扛起责任吧。由你渡河带着全军回拉兰帝亚。」 路那迪诺瞪大的双眼越来越冰冷。 卢卡把视线从路那迪诺身上移回高地。看不见弭兹奇现在情况如何,可是就算再派步兵去也于事无补。看了刚才的举动就知道,那台白色机兵明显是上级机兵。即使步兵想要破坏膝盖,它也会靠着接近人类反应的动作把步兵甩下来踩成烂泥吧。只有弭兹奇才有办法阻止。 —我就在这儿啊,弭兹奇。 —要死就一起上路,在这里一起丧命吧。 「阁下,请您渡河,杰弥尼的前锋即将抵达。」 「由我来对付他,你们快过去。」 没有交集的问答持续下去。路那迪诺深深叹了口气,加重语气道: 「恕我直言,您这是在逃避责任,阁下。率领残兵败将回到拉兰帝亚,接受议会弹劾才是阁下正确的负责方法。」 卢卡鲜红的眼眸反射出强烈目光。 「……我负责殿后,能多活一人是一人。这点事交给我,让我来做,拜托你了。」 听到卢卡口中吐出仿佛要渗出血的这句话,路那迪诺无言以对。 新的传令兵冲了过来,传达更深邃的绝望。 「约莫三万敌骑兵军团正在靠近!!虽尚未掌握正确人数,但不只具高机动力,火力也相当惊人……!!」 卢卡愤愤望向南方。杰弥尼打算前来下最后一击,继续拖延下去只会让被害更为惨重。 「我去阻挡。亲卫军团!跟着我上!路那迪诺,你带着大伙渡河逃回首都。这是命令,听懂没……!!」 路那迪诺仍没有行动。他仍然抗拒着总司令官的命令。 卢卡召集三千亲卫混合军团到场,扯开嗓门: 「我们要化为防波堤,帮助全军渡河,也就是负责殿后。」 亲卫兵们屏气凝神听闻卢卡的命令。古往今来从来没有亲卫军团主动负责殿后的例子。殿后通常是部下为了让君主脱逃而扛起的职务。要是君主自己留在最尾端,实在不晓得殿后的意义何在。 然而卢卡不管亲卫兵们面露困惑,继续演说下去: 「我无颜面对各位。想逃的人就逃吧,拜托愿意跟随我的人留下。」 这么说完,卢卡转身背对亲卫兵们。士兵们面面相觑,用视线商量起该如何是好。在场三千士兵只明白,目前的卢卡已经逸脱了常轨。不一会开始零零散散出现逃兵,人数越来越多。 又过了一会,等到确认不再传来脚步声,卢卡才重新转向亲卫兵们。兵数减少到只剩两百人,但已经足够了。 「各位,感谢你们。我对能与你们奋战到最后一刻为荣。」 听完卢卡的话,做好死亡觉悟的精兵们开始设置防御阵地。虽然是为了守卫渡河地点的设施,不过面对三万以上的炮骑兵,只能算杯水车薪。 这时,雅思缇走了过来,凑近卢卡的脸。 「你要死了?」 一如往常安稳,缺乏危机意识的声音。卢卡轻轻一笑: 「就在这儿别过啦。一直以来谢谢你啊。多亏有你,我才能走到今天这一步。」 「……………………」 这样的话,希尔菲一定会高兴的。」 雅思缇将手举到胸前,默默听卢卡说完后,挤出声音。 「欸。」 「嗯?」 「我一直在骗你。这样下去我也不会好受,所以告诉你真相吧。」 雅思缇主动取下总是戴着的右手套,将手背上浮现的蓝色数字秀给卢卡看。 『6』 卢卡默默看着雅思缇的手背。 「其实你猜对了。这个数字是我剩下的日子。听制造出我的阿姨说,等到变成零的时候,我的身体就会崩坏。」 雅思缇说得一副若无其事,接着却伤脑筋地皱起眉。 「现在还剩六天,但要是你死在这里,最后六天我都得带着不悦的心情,实在烂透了。」 「……………………」 「再陪我六天嘛。让我们这六天边走走,边聊些芝麻小事,我想等那之后再坏掉。」 卢卡默默注视着那个数字好一会,低下头粗鲁地搔起头发,叹了好几次气,才抬起充满怒火的双眼。 「……这种、重要的事、给我、早点说啦!」 一字一句当中都塞满了卢卡的怒气。雅思缇沮丧垂头。 「……嗯,抱歉。我只是、不想被同情。」 「……为什么要在、这种时候、才说这种话啦?烂透了你。有够蠢、蠢得要命、史上最烂的蠢女人耶。」 卢卡的口吻越来越粗暴。雅思缇仍然满是歉意似地垂下头,动起双手食指在胸前相碰,噘嘴道: 「……嗯,对不起……可是,一起回去吧?你不是欠了我很多人情吗?那么就负责照顾我上路啦,一个人死去太寂寞了啊。」 雅思缇用哀伤眼神抬头望来,卢卡则以一双烧得火烫的眼眸低头回看。在出脚跺地了好一阵子后,做出了最后抉择。 ??? 驱动声已经消失。 只剩下无声的死者四散在高地顶端,遭破坏殆尽的炮台群之内。 炮兵们早已逃之夭夭,死去的马和人的尸体烧得焦黑,在地面留下痕迹。在当中还能看到遭用力拉扯下的一根根机兵手脚被到处乱扔。 被扯下的手脚全是蓝色装甲。从关节部分砍断的手臂或膝盖以下的腿部无奈地零乱四散。 乌列尔缓缓走近趴倒在地的拉斐尔躯干部分。 不再传出索玛引擎声,失去手脚的拉斐尔就是具死尸。 乌列尔灵活地把剑尖刺进背面舱门的缝隙,催动档次把剑往里面压,撬开舱门。 黑暗中只看得到座位的椅背,看不见弭兹奇的模样。 「弭兹奇,活着吗?还是死了?」 往里头喊,但没得到回应。坐在驾驶座的罗洛不屑哼声。 「死了是吧。没办法,谁叫你还是一样弱啊。」 边鄙视嘲笑着手脚被摧毁,模样凄惨的拉斐尔,乌列尔转过机身,俯瞰高地下方。 河宽三百公尺左右的喀萨科瓦河纵贯南北,冲到河东岸的数万士兵你推我挤抢着渡河。恐怕是得知杰弥尼率领四万炮骑兵紧追在后吧,完全陷入了恐慌状态,失去战斗架构。要是跳过去大闹一场,肯定能不受任何反击大开杀戒吧。光靠乌列尔一台就能踩死数千,不,一万人左右也说不定,相信将对自己是一次有益的经验。 「如果杀了这么多,米迦勒会不会认同我啊。」 就在喃喃自语的瞬间— 喀叽!胸部舱门传来刺耳金属声。 「!?」 舱门接合处被用短剑插入,发出叽叽叽的高亢噪音,粗暴地上下滑动。 啪喀!低沉声响传来,门锁遭到破坏,使得阳光冷不防照进罗洛待的驾驶舱内。 「……!!」 惊讶地瞪大眼的罗洛面前,一张白皙美丽的脸庞正往这边望来。 「……嗯?……我有在哪见过你吗?」 少女一见到罗洛便这么问。但罗洛知道这名少女。 「……雅思缇!!」 「咦?」雅思缇愣愣歪头。 「你这被米迦勒拒绝的废物!!我没有要找你,给我滚出去!」 罗洛完全把平时那副冷漠态度往脑后抛,激动痛骂起雅思缇。 然而,雅思缇却想不起罗洛是谁。在哪里见过吗?这么一说起来,似乎在很久之前有在飞行战舰的机库里见过这孩子……也罢,这种事根本无所谓。 「稍微识相一点啦,让你下去大闹很麻烦啊。」 罗洛被一把抓起后衣领,拖出驾驶舱外,随着「嘿呀~」的呼声被高高抛往半空中。 「呜哇啊啊啊!」 惨叫声响遍春季天空后,整个身体重重摔落平原的罗洛当场不再动弹。 「好耶!」雅思缇见状点头,以高速机动冲向拉斐尔,从驾驶座上拉出昏过去的弭兹奇。 「你死了喔?振作点啦。等到我不在了,就得由你保护卢卡喔。」 「呜……呃……」 弭兹奇表情痛苦扭曲,双眼不停涌出大颗悔恨的泪珠。 「输了……该死……我输了啦……」 「那你下次赢回来啊?要走了喔。」 雅思缇抱着弭兹奇,化为闪光冲下高地,回到卢卡身旁。 「虽然被痛扁一顿,但我带回弭兹奇了!兜风结束~」 卢卡单手扶住话说完身体一软的雅思缇,医疗兵则冲上前抬起受伤的弭兹奇。看来他除了右脚骨折,生命倒没有大碍。 「……干得好。……我收回刚才的命令。亲卫军团兵从现在起展开渡河,回拉兰帝亚。」 「遵命!!」 两百名亲卫兵接下新的命令,当场排起队列挺直脊背。 「……抱歉,我要这么做了。你别逞强喔,路那迪诺。」 首席参谋微微一笑,接下命令。 「阁下英明,请您回首都尽情接受弹劾吧。」 「一想到就闷。要是能死在这儿该有多轻松……你要活下来啊。葛布马上就赶来了,和他会合后快逃啊。」 「……是的!请包在我身上,我会争取时间让阁下逃。」 路那迪诺似乎对受托殿后这个重责大任感到骄傲,抬头挺胸接下命令。 「无法预料帝国军会怎么行动。最糟的情况就是直接趁势进攻共和国,而杰弥尼就是有可能那么做。这种情况下除了在拉兰帝亚近郊重整第一军,与第二军携手迎击外别无它法。就算胜算很低,但还是会尽全力去拼。我同样会对葛布这么传令,你也做好心理准备。」 「是的!我会做好最坏的打算,阁下!」 一旦五十三万帝国军进攻共和国领地,当然不会沿途慢慢搬运囤积物资,而会一边掠夺周围地区一边进军。卢那·席耶拉共和国民将饱受地狱般的折磨吧。 「……得活着回拉兰帝亚……重整第一军才行啊。」 卢卡边激励自己,跨上了鲍沃。雅思缇则是悠哉哼起歌,理所当然占了鞍前的位置。 「我不想听沉重的话题耶,边随便聊天边回去啦。」 卢卡带着复杂的念头看向一如往常挂着轻松笑容的雅思缇,叹起气来。 「……这趟回程会很累人,随你高兴吧。」 冷冷丢下这句话后,踏进了喀萨科瓦河。在士兵们争先恐后想渡河而挤得水泄不通的情况下,卢卡也沦为残兵败将,湿着脚踝渡过河。 ??? 史上最大的作战,最终以最惨烈的撤退战收场。 杰弥尼派出以炮骑兵为核心的四万追击部队,缠上渡河中的卢卡第一军,顽强施加炮击。这是支为了歼灭溃逃的敌军而编成,机动力与火力兼具的部队。喀萨科瓦河河面上漂着满满蓝色军服的尸体,染出蓝红交错的花斑。 <img src=" 一章 犹大环 「接下来要进城见皇帝。在这之前我全部告诉你。至今为止瞒著你的……所有事。」 搭在翼龙巴斯希跋背上,翱翔于阴沉天空的同时,弭兹奇转过头来,一脸认真地向卢卡这么说。 龙翼下方,黯淡潮湿的石造都市于夜晚的地表浮现。路上焚烧的篝火简直像是在地面上画出了巨大魔法阵。从未有任何恩宠大地人见过的犹大环街景,如今就展现于飞在三十公尺高的卢卡眼底。 潮湿的风呼啸过耳。卢卡将视线从都市移回弭兹奇娇小的背上,开口问道: 「你是犹大环人吗?」 「……我会全告诉你,总之先降落到那座塔吧。」 弭兹奇这么说完,拍了巴斯希跋的颈部,指向伫立于都市外围的圆塔。 史提法诺历一七九六年四月二日,犹大环,帝都布罗斯维洛── 巴斯希跋降落在由铅板建成的半圆型屋顶上,收起它张大的翅膀。跟在弭兹奇之后,卢卡也踏上坡度较缓的屋顶。巴斯希跋则弯起它的长脖子,啾啾鸣叫,用鼻子往卢卡身上蹭来,表达久违重逢的喜悦。卢卡边抚摸它由坚硬鳞片覆盖的鼻头,边说: 「谢啦,巴斯希跋,多亏你才得救了。」 就在一、两小时前,卢卡和弭兹奇一起被逼到犹大环断崖的边缘,遭到内国军长官马希连率领的士兵举枪瞄准。眼看即将被枪杀的前一刻,卢卡被弭兹奇一把撞下断崖,朝三千公尺下的犹大环直直坠落。正当做好死亡觉悟之际,巴斯希跋飞了过来,接住两人。 右脚踝骨折的弭兹奇用右手靠在巴斯希跋脖子上来支撑身体,从胸前口袋取出纸烛点了火。眼见一张尴尬脸孔清楚浮现在夜色中,卢卡微笑道: 「真是场惊险的赌注呢。要是没有巴斯希跋在,我们已经死了喔。」 「……你没注意到从今天早上开始,巴斯希跋就在我们头顶上飞吗?它是担心你才来的喔。」 卢卡试著回想。这么一说,的确从在巴雷纳斯镇被马希连的士兵包围的那时起,就听到翼龙群在上空叫个不停。看来巴斯希跋也在那群翼龙当中。 「是吗。当时发生太多事,没注意到……」 原本沦为败战将领,即将被送回拉兰帝亚卸职,如今却不知为何来到三界的最下层。 卢卡重新从圆塔屋顶眺望犹大环的市景。 若论规模,是座丝毫不逊色于恩宠大地大都市,由石头打造出的气派都市。既然夜晚都能看到路上人来人往,代表治安稳定。于深沉夜色笼罩下将大马路照出橘红轮廓的,似乎不是瓦斯灯,而是篝火。在一排排摇曳的光影中,也能看到类似蜥蜴的四脚生物拉著货车。 拂过的阵风中交杂著木炭煤烟味、腐烂蔬菜味、人类的体味、野兽腥味、浓浓水果香气、下水道臭味及香料气味等等,根本是大杂烩。喧嚣叫骂、欢声、野兽低吼声加上叫卖声,各种热闹的生活声响甚至微微传进待在高处的卢卡耳中。 「帝都布罗斯维洛──当今的犹大环皇帝就待在那座城里。」 弭兹奇指向郊外的丘陵地带。在能俯瞰巨大都市的丘陵边线附近,浮现一座轮廓扭曲的庄严城堡。城堡的边边角角设置的数百道篝火不只将高耸外墙染成橘红,更使整座城堡看来像飘浮在半空中。 「想回恩宠大地的话,寻求皇帝的帮助是最快的,但在那之前会遭受审问。不只你会被查个彻底,我的事也会被那些家伙知道,所以我才想趁现在亲口告诉你。」 弭兹奇看上去很难受,但也拚命挤出声音。 在跳下犹大环断崖前,弭兹奇对自己至今隐瞒诸多事向卢卡道歉,并预言「假如知道真相的话,你一定会讨厌我」。 『我知道被讨厌也没办法。可是我……还是把你当成伙伴……就算你讨厌我,我依然永远当你是伙伴……』 当时卢卡笑著接受弭兹奇的话,将性命托付给他,也才因此活了下来。 「哦,你就说吧,我等好久了呢。」 为了减轻弭兹奇的压力,卢卡特地说得轻描淡写。 弭兹奇抬起湿润的双眼望向卢卡,接著深深叹了口气,在做好觉悟后,缓缓挤出声音。 「其实……我……那个……」 不过语尾越说越没自信,紧握的拳头在大腿旁颤抖,眼角甚至能看到微微泪光。 「怎样啦?就说没事了,快说啦。」 「……我知道……就是……就是啊!」 弭兹奇就这么低著头,双眼紧闭,颤抖著嘶吼: 「……其实我!!……是女人啦!!」 听了之后,卢卡微笑道: 「哦,我就知道。」 以不怎么在意的口吻边说边点头。 沉默。 弭兹奇一脸讶异地抬起头来。 「……欸?」 「你是男是女都没差,因为是搭档啊。」 湿暖的风闯入两人之间。 远方钟楼的钟声响起。 弭兹奇则大概眨了四下眼皮。 「……什么啦……那是什么反应嘛……再吃惊一点啦你……」 说著的同时,睁大的双眼也跟著湿了。 卢卡单手搔了搔后脑勺,回应道: 「呃,都相处这么久了,当然知道吧。还有……这点实在不好开口……我可以说吗?」 眼见弭兹奇一头雾水,卢卡移开视线,仰望被雾笼罩的夜空。 「怎么说好哩……你扮男装其实有难度。因为你那……该说五官太端正吗?总之就是那样……」 为了不伤害到弭兹奇,卢卡谨慎挑选说出口的话。毕竟弭兹奇实在太可爱,导致她即使穿男装,仍然认得出是女生。无论浑圆大眼搭上修长睫毛,圆嫩的下巴和脸颊,天真灿烂的笑容都太过可爱,就算再怎么用泥巴弄脏脸,看起来也不会像男人。 如今已无从得知机兵大队的部下们对于弭兹奇的性别抱持什么看法,但恐怕他们也注意到了吧。不过,因为女性不能加入军队,相信大家都闭口不提。毕竟要是为了区区性别失去了弭兹奇的驾驶技术,对机兵大队来说可是一大损失。 以卢卡为首的伙伴们都已发觉,却闭口不提。只因为看到弭兹奇拚了命想瞒过大家,才假装上当受骗。 注意到这个事实的弭兹奇双唇颤抖。自己真的太丢脸,太没用,太不甘心,让泪水夺眶而出,滑下脸颊。 「……呜呜……咕……呜呜呜……」 紧握在腰际的拳头抖个不停的同时,弭兹奇像个孩子嚎啕大哭起来。实在不知道该生气,该感激,还是该出拳揍人,弭兹奇只能哭了。 越看越不忍心的卢卡接著说: 「别哭啦。你瞒著不说或许有不对的地方,但是男是女根本无所谓好吗。你不只是好家伙,也是我重要的朋友,更是搭档啊……」 弭兹奇垂下头,颤抖著用袖口一再擦揉眼睛。 「所以我不在意你说谎,何况也被你救了好几次,更一同走到今天,往后也拜托你继续当我的搭档吧。」 卢卡这么说完,一如往常伸出右拳。 弭兹奇擤鼻擤了好一会,才战战兢兢举起左拳。 两人的拳头相碰。 「……喔……嗯……拜托啦,好搭档。」 或许是不想让卢卡看到哭花的脸,弭兹奇依然低著头,以略带啜泣的声音回应。卢卡咧嘴一笑,单手摸起弭兹奇的头。 接著暂时在屋顶坐下,等待弭兹奇平静下来后,才问起其他秘密。 「……所以……你真的是犹大环人对吧?为啥会在恩宠大地驾驶机兵?而且很久以前就认识巴斯希跋了吗?」 听卢卡列出这些在意的问题,弭兹奇硬是压抑住哽咽,略显尴尬的回应: 「那是在我八岁时……被一名叫安娜塔希亚的魔女相中……然后被带往一座奇怪的神殿。就在那边……见到了vivine和希尔菲。」 卢卡错愕地瞪大双眼。 「……你说什么?」 弭兹奇已经见过vivine和希尔菲了? 「……抱歉瞒著你,但我实在找不到机会说。因为我从很久以前就对你说自己是男人啊……」 根据弭兹奇的说词,假如告诉他vivi的事,她来自犹大环的事也会穿帮。这样一来不只会遭受贵族逼问,更可能因为是女儿身被赶出军队,甚至被抓去游街示众……诸如此类。 其实这话有道理。犹大环在恩宠大地上被称为「炼狱」,被鄙视为不净之地及罪人居住的世界。只要弭兹奇是犹大环人的事露馅,肯定免不了遭受迫害,也可能被王侯贵族抓去审问,最糟甚至会被用来杀鸡儆猴。 「自从认识之后,我一~~~直宣称我是男人,实在没办法简单撤回。原本我都下定决心,乾脆就这样瞒到我死为止……」 弭兹奇一脸失落地垂下头来。卢卡只能叹气回应: 「……嗯,算了。所以说,vivine是个怎样的家伙?」 「……我们只有一起生活一年左右。我们接受的是搭乘米迦勒和路西法──炽天使级机兵的训练。vivi和希尔菲是双胞胎姊妹,希尔菲人很好,但vivi却超级冷漠……一年来我从没听她说过一句话。巴斯希跋则是希尔菲在神殿时饲养的飞龙。据说它特别聪明,能听懂人话,ne家独传的稀有种。」 弭兹奇表示,炽天使级机兵具有十分特殊的操作系统,驾驭并不看技术,只需被米迦勒和路西法看上就行。那座神殿已经进行这两台机兵的启动实验将近几百年,被称为「继承候补」的驾驶们纷纷挑战启动实验,结果不是丧命就是发疯。 「vivi是米迦勒的主驾驶,希尔菲则是副驾驶。为了『神经连接』这种特殊的驾驶方法,vivi多次面临生命危险,而拯救她的正是希尔菲。我则没通过路西法的主驾驶试验,被以副驾驶来训练。不过某一天,士兵们突然包围神殿,并逼迫安娜塔希亚中止实验……」 原来是犹大环内长年来由推动和恩宠大地交易来使整体社会进步的急进派,以及拒绝进步,希望维持现状的保守派互相对立,而包围神殿的士兵据说正是保守派的爪牙。 不过安娜塔希亚似乎早已预料会遭受袭击,和伊甸勾结,将米迦勒及路西法载上飞行舰艇,打算离开犹大环前往伊甸。不过两艘飞行舰艇起飞后,在恩宠大地上空遭受翼龙群攻击,导致载著路西法的舰艇折返回犹大环,载著米迦勒的舰艇则带著损伤持续向北航行,最后于达司?佛罗列斯平原坠落。 「你小时候见到的就是当时的光景喔。那时我和路西法就搭在折返的船上,而米迦勒和vivi她们则搭在继续向北飞的船上。接著你救了从船上掉下的希尔菲,走到了今天这一步。」 弭兹奇随口解释完自己的一半人生。 卢卡则双手叉胸,面露严肃表情,仰望没有一丝星光的夜空。 「希尔菲和vivi是米迦勒的驾驶,你则是路西法的副驾驶。那么路西法的主驾驶呢?」 「还没找到。安娜塔希亚虽然不时带候补回来,让他们搭上路西法,但几乎所有人不是成了废人就是死了。」 「……太惨了吧?到底是怎样的机体啊?」 「米迦勒的情况是因为vivi出生ne家继承了血统,才没有酿出多大灾情。但是路西法似乎已失去继承候补的血统,只能盲目寻找能驾驶的人。不过数百年来已经让将近几万名候补精神崩溃,才出现了『该不会谁都没办法驾驶吧?』的疑虑……」 「那不是废话吗。那个叫安娜塔希亚的魔女未免太过分了吧。」 「嗯,我也接受了路西法的主驾驶测验,但果然没通过。我当时只睡了半年就恢复原状,应该算是运气很好啦。」 「睡了半年还叫运气好喔?是说你真有胆,敢搭那种机体耶。我根本搞不懂你在想什么。」 「和路西法神经连接的话,就会进入路西法的意识之中。当时似乎看到不得了的景象……但我记不清楚了,只有一点总之很凄惨的印象。毕竟那时我才八岁左右啊……」 当弭兹奇试著回想当时所见景象,抬头仰望夜空之际。 「呜哇……好快,已经派出大阵仗来接我们啦。」 弭兹奇指向夜空一角。从有如萤火虫笼子般于黑暗中浮现的布罗斯维洛城的方向,能看到密集摇曳的光团。 只见那些既非星座也非街灯的亮点左右晃动,变得越来越刺眼。卢卡马上发现光团──火炬的亮光正往这里靠近。 看来并没有时间让卢卡好好验证新得知的新事实。 「骑在翼龙上的军队喔。」 「那是龙骑兵。能飞在空中的可不只有伊甸人。正因为有龙骑兵,伊甸才无法对犹大环出手。」 原来如此,卢卡默默接受。刚才从上空俯瞰整座都市时,感觉像是百年前的恩宠大地。不过看来靠著翼龙排除伊甸舰队的威胁,弥补了犹大环军队发展的落后。 「能在天上飞的军队真强啊,希望也能在恩宠大地利用翼龙耶。」 就在卢卡喃喃自语的同时,十四名龙骑兵飞到两人站著的圆塔半圆型屋顶上空,像在威吓似地盘旋起来。 和恩宠大地的骑兵同样穿戴角、鬃毛及华丽装饰,背部靠著龙鞍,穿著板甲的骑兵们手握缰绳,俯瞰卢卡他们。 其中一只格外大的翼龙大大展翅,平顺滑翔后优雅降落到半圆型屋顶上。一名看似队长的士兵下了龙鞍,把长枪枪杆立在屋顶上,开口质问: 「我是亲卫龙骑兵队队长屋大维努斯。你是卢那?席耶拉第一执政,卢卡?巴路克吧。」 看来自己来到这边的来龙去脉已通通被掌握。犹大环皇帝的情报搜集能力似乎远远超越恩宠大地的掌权者们。 「我就是卢卡。我想晋见统治犹大环的伟大皇帝陛下,请帮忙引见。」 队长冷静接受卢卡的回应,说道: 「原本规定是从异界侵入的家伙格杀勿论,不过考虑到巴斯希跋救了你们,你的处置就交由陛下裁决。跟我们一起走吧。」 卢卡答应之后,和弭兹奇一同坐上巴斯希跋的背。群聚在上空的翼龙们再度高声嘶鸣。 弭兹奇扬起坏心眼的微笑。 「虽然他说巴斯希跋怎样怎样的,但那是藉口啦。其实是因为你的地位高到让他不敢当场砍了你喔。」 「现在的我只是一只丧家犬啦。皇帝只要轻轻动指就能解决我呢,好怕好怕。」 卢卡嘴上说归说,脸上却带著安稳微笑望向远方的城堡。尽管不知究竟有什么在那座城内等著自己,却意外地不感到恐惧。 无论国家、地位还是史上最大规模的军队,他都已失去;剩下的,只有该去夺回的事物而已。 屋大维努斯起飞之后,边在没有星光的夜空盘旋边俯瞰下来。 「你先搭上去吧,毕竟能看到城堡的样子啊。」 在弭兹奇催促下,卢卡坐到巴斯希跋颈部附近,弭兹奇则坐到后方,伸手环抱卢卡的腰。 「好,我们走吧。」 巴斯希跋也和其他翼龙一样用高亢的叫声回应,飞上帝都布罗斯维洛上空五十公尺的高度。在空中由十四名龙骑兵包围巴斯希跋,整齐列出轮形阵,一齐将长脖子转向皇帝的居所。 一对对长翅膀灵活翻动。 风从卢卡耳边呼啸而过。 十五只翼龙的编队就这样划破黑暗,翱翔夜空。 眨眼间,城堡就在眼前越变越大。 ──能在天上飞,更具如此机动性。 ──若能拉拢龙骑兵为同伴,或许能胜过杰弥尼啊…… 一面想著这种事,他凝视著布罗斯维洛城。 明明飞在五十公尺的空中,仍然壮观到得抬头仰望。一座座高度不同的塔彷佛相互扶持般伫立,装设花窗玻璃的窗户反射了地上的篝火,在夜色中投下一抹深青。 屋大维努斯的翼龙在城堡前庭降落。巴斯希跋在其他翼龙包围下,也缓缓将它的粗后腿降落到石地砖上。卢卡望了一眼全身穿著板甲,在前庭排排站的卫士们,从巴斯希跋身上下来。 他环顾围绕著前庭的建筑。木制梁柱镶在白石灰外墙内,颇具艺术的造型。建筑技术和恩宠大地相比毫不逊色。这些建筑样式告诉卢卡,犹大环人并非居住在三界最下层,教化未开的野蛮人,而是具备足以匹敌恩宠大地的文明水准。 下了龙鞍的龙骑兵们包围卢卡和弭兹奇,像在威吓似地将长枪杆立在石地砖上。屋大维努斯以飘上夜空的篝火火粉为背景,缓缓开口道: 「我想你们清楚,恩宠大地的军阶在犹大环毫无意义,你们不过是来自异界的入侵者和逃兵。在陛下做出裁定前,必须将你们关进大牢。」 弭兹奇一听似乎不爽,瞪向屋大维努斯。 「把我当逃兵喔?我好歹也是路西法的继承候补耶,会不会太没礼貌了啊?」 「少在那说大话。路西法的启动计画在十多年前就被冻结了,继承候补这种玩意早已算不上名堂。」 屋大维努斯粗鲁地推了弭兹奇的背。 「呜哇!」 一个出奇不意,让弭兹奇横倒在地。 「喂!」 卢卡见状动了怒,但却被其他龙骑兵同时用枪尖刺来。 「带走。牢房分开,要相隔到声音传不到。」 「你这……!」 卢卡的红眼燃起怒火,但赶过来的卫士们却将卢卡和弭兹奇团团包围,把两人的手扳到身后。 「我没事啦卢卡,等等再见吧……!」 虽然听见弭兹奇的呼声,却被卫士形成的人墙挡住身影。两人简直成了罪犯般,被分别带往不同牢房……。 卢卡被带到远离主塔的城馆,接著被打进半地下式的牢狱。也不知是否因为雨水从窄窗流入,石制的冰冷坚硬地板到处能见潮湿黑渍。 卢卡一人靠墙坐下,吐了口气。 不知从何响起的虫声和猫头鹰叫声传进耳中。尽管如今被关进牢内,但在历经这几天的动荡之后,一个人与世隔绝的寂静反而令人舒畅。 接著,他想起了失去之人的名字。 「雅思缇。」 他出声呼唤了这个名字。七年来总是陪伴左右的雅思缇,如今并不在卢卡身旁。卢卡这时才总算切身体验到这股寂寞。 「你没死吧?」 自己的话传向冰冷石墙,空虚回响。直到失去之后,才终于明白陪伴在身旁的雅思缇的温暖有多重要。那张不饶人的嘴,无节制的食欲,老爱东逛西逛的毛病,一副坏心眼的笑脸。原本只觉得厌烦的部分,如今都令他感到怜爱。 「还能见面对吧?」 彷佛在激励自身似地开口。 『我们还能相见。』 『去找出vivine。』 深邃的寂静中,雅思缇消灭的前一刻传达的话在耳边响起。 对啊,只要找出vivine。 ──就能再次见到雅思缇。 透过相信这一点,卢卡就能振奋自己。 就能继续打这场充满辛酸的战争。 ──还不能在这里划下句点。 在这时倒下实在太潦草了,该做的事还多著。刺进灵魂深处的荆棘还有两道。 第一道荆棘。 ──从杰弥尼手中救出法妮雅。 受囚禁的公主,法妮雅。 卢卡第一次竭尽全力去爱的唯一一名女性。尽管努力不去想,但每次一不小心想起法妮雅,便会涌上激烈到令他难受的情绪。法妮雅如今到底在哪做些什么?没有任何有关她的情报,只能相信她平安无事。总有一天要打倒杰弥尼、救出法妮雅,这股决心绝不会生变。 然后。 ──找出vivine。 希尔菲和雅思缇,已经消失的两人所托付的相同愿望。 十二岁那年的冬天,在希尔菲墓前发誓一定会找出vivine,踏上旅程。 从那之后过了约十二年,回过神来,自己已经率领著史上最大规模的军队挑起恩宠大地的统一战争,然后败北,甚至逃到了犹大环。其实连自己都很讶异为何会落得如此下场,但旅程的目的一直以来都是找出vivine,事到如今当然不能放弃。 ──我才不会死,要活下去。 要是躺下会导致湿冷地板夺走体温,于是卢卡靠墙坐著睡。由于最近忙到没有好好睡觉,让他即使维持背靠墙的姿势,也马上进入了沉沉梦乡。 ??? 同日,同一时刻,卢那?席耶拉共和国首都拉兰帝亚宫殿── 「卢卡死了。」 在办公室听了快马带回的战报后,过了一小时。 卢那?席耶拉共和国第二执政卡谬?洛贝尔就只是坐在扶手椅上,不时反覆低语著这个事实。 独自伸手扶额,盯著烛台火光好一会,接著再度看起共和国内国军长官马希连送来的信。 三月二十五日,于帝国领洛革诺瓦内,卢那?席耶拉联合军第三军团与杰弥尼率领的神圣黎维诺瓦帝国军激烈冲突。联合军第三军团遭受致命打击,军团长梅比尔战死。二十八日,第一军团长卢卡开始撤退,于艾札克渡河地点蒙受剧烈损害。如今第一军团人数逐渐减少,持续往首都拉兰帝亚撤退。三十日,帝国军对驻扎于法兰克福特,葛布所率之第二军团展开攻击。第二军团最终寡不敌众而投降,军团长葛布则遭帝国军逮捕。 四月二日,马希连率领的部队于拜虔发现滞留的卢卡,并将其拘束。雅思缇出手抵抗,最终消灭。被逼到犹大环断崖的卢卡和弭兹奇不愿回首都受公审,选择投崖自尽…… 『帝国军的先锋部队已抵达柯修塔托。估计没多久将越过包尔河,攻入共和国领内。我国已无抵抗的战力,当务之急是尽速派出使者,转达缔结停战条约之意。』 信中如此写道。 卡谬摘下眼镜,闭上双眼,用手指捏住鼻梁,陷入沉思。 ──卢卡死了。 一再这么告诉自己,来确认第一执政背负的重担如今落到自己肩上的事实。 没有时间伤感了。目前正在攻击旧杰诺比亚领的帝国军一旦在包尔河前集合,就会立即攻进共和国领吧。如同马希连所说,现在必须尽快透过议会,决定赞成或反对缔结停战条约。 就算议会通过,得以和帝国坐上谈判桌,也不会是一场正常的交涉。决定外交成果的是背后拥有的刀枪数量,而如今失去刀枪的共和国只能对提出来的条件照单全收。 恐怕共和国会直接消灭。如同杰弥尼对荒芜狂野的各势力政权所做的,肯定也会将共和国殖民地化,施行不宽容政策吧。本该成为信奉自由与平等的梦想国家卢那?席耶拉,最终将沦为受尽榨取和不平等对待折磨的帝国边境领地。恐怕将有几万名人类被卖去伊甸换gp吧…… ──事情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卡谬张开眼,盯著摇曳的烛台火光。 火光内浮现爱洛伊莎的笑容。 然后响起那时的话语。 『是我们赢了喔。』 卡谬全身一颤。 不可能有那种事。可是,该不会,这场败战的原因其实正是爱洛伊莎呢?卡谬寻找起不愿回想的记忆。 上个月,三月十三日,卡谬为了询问卢卡统一战争的对错而前往阵中拜访他。刚好葛布和梅比尔也齐聚一堂,卡谬原本想靠论战说服他们,制止无用的流血争端。 面对主张战争并无意义的卡谬,卢卡也说出自身的想法。 只为了一名女人引发战争,不惜牵连数百万人死伤的「灾厄魔王」真正的打算,是想在兵器继续进步下去之前统一恩宠大地,也就是要用战争来终结战争。然后卢卡更直言,一旦达成统一,他愿将一切权力交给卡谬,自身则透过失踪或流放国外来退下舞台。 一肩扛起让数百万人死伤的罪名,并将能肆意控制整个世界的权力丢给其他人,正是卢卡的目的。 这样哪里是魔王,简直是圣人不是吗?不,但是,圣人不会动员数十万大军侵略他国。圣人和魔王──卢卡理所当然地同时存在于相差极大的两端。 『我不相信自由和平等,但若是你打算迈向的道路,我就能相信。』 卢卡这句诚心诚意的话再度在卡谬耳边响起。当时卡谬终究无法靠自身的道德标准来评断卢卡这号人物。 怀著烦闷的心情回到宿舍,对跟来的恋人爱洛伊莎挑明自己的烦恼。 那个时候──爱洛伊莎甜言蜜语安抚卡谬后,提起联合军的大赞助商马努柏会长,想要问出卢那?席耶拉联合军预定的渡河日期。当卡谬因为会长的名字让步,小声说出了地点和日期后,爱洛伊莎望向天花板,满意地这么说。 『是我们赢了喔。』 卢卡的作战计画相当完美,一旦实行的话,即便知道也防不住。然而杰弥尼却精准预测到第三军渡河之日,不惜放空皇都的守备也选择调动帝国全军南下洛革诺瓦,击杀了军团长梅比尔。再来就按照教科书内容让全军一路北上,将共和国军各个击破。 胜负的分水岭就在杰弥尼精准预测第三军的渡河日。后世的军事学教科书上恐怕会洋洋洒洒称赞赢得危险赌注的杰弥尼慧眼过人吧。 但是,该不会这根本不是赌注? 该不会杰弥尼只是透过通风报信才知道渡河之日? 该不会那时爱洛伊莎所说的「我们」并非指卢卡和卡谬,而是指杰弥尼和她自己? 「不可能。」 说服著自己的卡谬声音颤抖。那位温柔又美丽的爱洛伊莎不可能当得了间谍。再说,卡谬是在革命前,还不过是名贫穷律师的时期便认识了爱洛伊莎。就算之后在法比安俱乐部内崭露头角,当时的自己并没有特地让一名间谍献身,潜伏在身旁的价值。 试图否定的卡谬内心响起另一股新的声音。 ──就算当时的我没有价值。 ──当时的卢卡已经有价值了…… 爱洛伊莎和卡谬相识是在法比安俱乐部藏匿卢卡过了一阵子之后。该不会为了得到关于卢卡的情报,爱洛伊莎才调查了卡谬住宿的地点,并挑在雨天倒卧门前?靠著迷昏乡巴佬律师,且透过他来得知卢卡的状况。这么说起来,爱洛伊莎曾多次在共寝时不经意问起与卢卡有关的事…… 「别再乱想啦!」 卡谬突然发出女人般的尖叫,双手不停搔动头发。 尽管不想考虑这种事,但是如果── 如果爱洛伊莎是帝国的间谍。 毁灭共和国的元凶岂不正是我吗? 「才不是!别再想啦!」 否定的声音激动到破嗓。怎可能有如此残酷的事?舍弃私欲,不断为了大义奔命的我,不可能遭遇如此残酷的命运。 没错,我── 比谁都歌颂自由与平等,向往万民能笑著幸福度日的国度,奉献所有青春给革命大业。 只是想让这个世界变得更好,想实现弱者和穷困之人不受践踏的社会。即便被取笑是个不可能实现的梦想,胸中都抱持著一股总有一天要让那些取笑的人刮目相看,崇高且热烈的理想。 在拚命东奔西跑的期间,结交了许多赞同自己理想的伙伴。有的被王国卫队逮捕处刑,有的命丧革命战争中,在数千伙伴们的尸骨堆叠之下,才终于实现的梦想共和国,就因为走漏给爱洛伊莎的一句话崩塌了吗?本该过上自由平等生活的市民们,将会被锁进家畜小屋吗? 「不、不、不…………」 卡谬趴倒在桌上,细声哀号起来。苦水从五脏六腑内涌出,渗透进全身每一个细胞,让自己整个人成了令人作呕的秽物。 无法承受,理性快崩溃了。 「……啊啊啊啊啊!呜啊啊啊啊!咿啊啊啊啊啊……!」 抬起苍白的脸,在室内走来走去不停抓头,焦虑地咬起指甲,双眼布满血丝,太阳穴爆出数条青筋,指甲被咬光后更咬起手指。 不对不对不对!不是不是不是!不可能!全都是我杞人忧天!全都是我的妄想! 在室内徘徊了一会,想吸点外头的空气让脑袋冷静的卡谬,穿上了外出上衣。 在走廊擦身而过的佣人们见到一脸凶神恶煞的卡谬都吓了一跳,错身之际纷纷转回头看。不过卡谬看也不看一眼,任凭手指滴血,快步走出宫殿外,搭上在门口候著的双头马车。 吩咐马夫总之在市内绕绕之后,用布满血丝的双眼望向窗外。 没多久便驶进街区,看到亮著瓦斯灯的大道上仍有许多民众来来往往。大伙都是一身清寒打扮,饿著肚子,革命刚结束时的那股热情已经彻底冷却。即使国家的名称变了,他们仍然得不到面包,物价也持续攀升不停。 然后,市民们依然不知道卢卡已经败阵。 依然引颈期盼著遥远彼方的胜仗消息传回。 他们一点都不认为卢卡会输。一介贫民卢卡之所以能爬升到这个地位,全因为他至今未尝败仗。一次又一次引发奇迹的「战争天才」这次肯定也会轻松一扫帝国军,在拉兰帝亚举办盛大的凯旋仪式吧。即使革命结束,王侯贵族消失后,生活仍得不到改善,但只要卢卡一路打胜仗下去,就能获得钜额的赔偿金,总有一天有好日子过。正因为这么相信,才愿意忍受政府课重税充当军费。 ──要是知道已经战败,市民将会如何……? 卡谬不禁咽了口口水。 为了革命牺牲,为了共和国牺牲,忍耐再忍耐的下场却得沦为他国的奴隶。性情刚烈的拉兰帝亚市民们真的会乖乖接受吗? ──等在眼前的只有绝望的未来…… 当卡谬内心充满沮丧之际,马车经过了大众剧场前。表演虽然已经结束,卡谬仍注意到瓦斯灯照射出的宣传看板。 「悲剧公主」。 在浪漫风格的文字底下,是一对年轻貌美的女性充满忧愁的眼眸。这是最近颇受好评的舞台剧看板。于三个月前上演,在口耳相传之下,如今已红到剧场外大排长龙。 内容的主轴是公主法妮雅和贫民卢卡之间的浪漫爱情。沿著堤拉诺勒战役到乌奇奥勒暴动,再来是加门帝亚革命等等史实,演出由剧作家随意想像编撰,两人之间的爱恋情仇。 高潮就在加门帝亚革命之夜。 在燃烧的加门帝亚宫殿王座等待卢卡的法妮雅表达出对卢卡的爱意,接著引刀刺进喉咙自绝。接受法妮雅以死换取革命成功的遗志,卢卡高歌起叹息之曲,发誓一定会打造出幸福国家后,舞台剧到此落幕。 卡谬在一个多月前和爱洛伊莎共同欣赏时,对于剧作家将突发奇想写得活像历史事实的随便感到傻眼。法妮雅目前在官方被视为「行踪成谜」,根据卡谬得知的消息,应该成了杰弥尼的妃子在帝国生活才对。假如法妮雅本人透过某些管道知道这场舞台剧的内容,就算告剧作家损害名誉也不奇怪。 不过尽管内容乱七八糟,卡谬却隐约能明白为何这出剧如此受大众喜爱。 ──庶民怀念起王政。 这场庸俗的演剧之所以能红,全来自对过往时代的乡愁。 「真正的法妮雅公主到底在哪?」「假如还活著,希望她能回来。」「只要有法妮雅在,这个国家有可能会变得更好吧?」「虽然国王无能,但法妮雅能够理解我们啊。」…… 舞台剧结束后,踏上归途的观众口口声声这么说。明明革命时不断痛骂「淫荡公主」,想将她送上断头台。等到一年半过去,革命的热潮衰退后,就又塑造她为「悲剧公主」。所谓的人心真的难以驾驭,随著情势说变就变。 ──一旦败战的消息传回来,这群难以驾驭的市民会怎么做? 当得知共和国可能瓦解,市民们或许会转向过去亲手摧毁的王政寻求救赎。 ──王政复辟。 形同否定自己整个人生的一个词在卡谬脑中响起。难道是在告诉他别做什么白日梦,别抱持太过远大的梦想吗?假如时代逆流回到从前,那些为了革命及之后的战争丧命的同志,岂不都白白牺牲了吗? 视线被迫离开剧场,回到马车的地板。 ──这样岂不等于我才是灾厄魔王…… 明明我是为了正义,为了理想,为了自由与平等奋战至今,回过神来,却发现周遭已堆满尸山,双手沾满鲜血,成千上万亡灵的怨怼都冲著我来。 「呜……啊……!」 拚命忍住不再发出哀号。还没,还不能确定爱洛伊莎是叛徒。对啊,全都是自己会错意,都是自己的妄想啊。现在爱洛伊莎应该正和马努柏会长在战场参观,等她回来再好好问她就行。爱洛伊莎肯定会毅然决然否认,然后环抱自己的肩膀,温柔告诉自己。 都是误会喔卡谬,我爱你喔卡谬…… 连问都还没问,这些解释已在卡谬耳边响起。很想相信爱洛伊莎的话;但为了相信,必须进行调查。回办公室去,自掏腰包雇用侦探吧。先去她出游的地点埋伏,调查她的行动吧。相信调查结果一定会证明爱洛伊莎的清白。这样一来,他也不必再受妄想折磨,往后能继续爱著爱洛伊莎。没错,对,调查爱洛伊莎吧…… ??? 「出来。」 被出声叫唤而抬起惺忪睡眼,发现朝阳已从探视孔露脸。大大伸了个懒腰后,卢卡对著带了守卫站在牢门外的亲卫龙骑兵队长屋大维努斯笑道: 「所以呢?怎么样啦?」 「给我去冲水,然后跟我走。」 屋大维努斯一副不屑地说完,叫守卫打开牢门。卢卡缓缓再度伸了个懒腰后,扬起吊儿郎当的笑容走出牢房。既然要他净身,就代表── 「陛下愿意见我了是吧。」 这么一问,屋大维努斯的双眼燃起熊熊怒火。 「大多数廷臣都希望处决你这替犹大环带来灾厄的家伙,但被陛下亲口拒绝了。果然如传闻中一样走狗屎运啊,卢卡?巴路克。」 穿过狭窄走廊的同时,卢卡对龙骑兵队长的背影开口问道: 「喔。啊弭兹奇哩?」 「……等等给我好好五体投地表达感谢。两度破除惯例可不寻常。」 看来得到饶恕了。放心地叹了口气后,继续对屋大维努斯的背影开口: 「谢啦,多亏你才得救啦。」 屋大维努斯只哼了一声,回绝卢卡友善的道谢。 「少在那装熟,野蛮人。光是听到恩宠大地人说话都让我起鸡皮疙瘩了。」 看来对其他世界抱持严重鄙视。或许犹大环人感情的源头存在著某些纠葛吧。 「别那么无情嘛。我个人是很想和犹大环好好相处的耶。」 卢卡依然说得一副轻松,然而屋大维努斯却连头也不回。 「异人想和我们好好相处?不净之地的罪人还敢说什么梦话……」 爬上短短石阶梯来到中庭,微微的阳光对于习惯黑暗的卢卡太过刺眼。经薄雾过滤的朝阳替布罗斯维洛城披上一层银灰色的帷幕。 「犹大环人视恩宠大地人为『罪人』吗?」 在守卫包围下穿过中庭的途中,他朝屋大维努斯的背影发问。 「不只你们,伊甸人在我们眼中也是罪人。」 「理由又是什么?」 屋大维努斯一脸嫌麻烦的表情,用问题回答了问题: 「你不觉得三界间语言能互通这件事很诡异吗?长年来被两道峭壁分隔的三个世界为何使用共通的文字和语言?」 坠落到犹大环才不过一个晚上,然而卢卡也对此感到不可思议。伊甸、恩宠大地及犹大环说的语言相同。而几间座落在中庭内的谷物仓库、水井、厩舍和酿制所等建筑物的招牌,还有贴在墙上的注意事项,卢卡都看得懂。 「你想说语文的发源地是犹大环吗?」 这么一问,屋大维努斯的侧脸浮现嘲笑。 「恩宠大地人什么都不知道呢。」 「很可惜的,我还真不知道你们抱持什么想法看待这个世界耶。」 「哈!那还用说下去吗。」 屋大维努斯到此就不再开口。 到中庭的提水场洗了脸,再用破布擦了擦手脚。大步前进的屋大维努斯从主塔的后门进入塔中,顺时钟沿著狭窄的螺旋状阶梯往上爬。 被带到的是主塔正中央附近,位于三楼的大房间。呈条纹状的绿色石地板上放置著许多烛盘,摇曳的红色火光缓缓扫过室内。白底搭配红色圆点花纹的沙发,由大小诸神的几何学纹样交织成的绒毯,从银色香炉飘出类似乳香的香甜薰烟。在笼罩鲜艳红光的房间四角,能看到共六名身穿红与黑为主调的军装的亲卫骑士,单手上分别拿著长枪、剑、弯刀等各式武器,以锐利目光瞪向卢卡。 然后── 房间中央的沙发上有一团巨大肉块。 卢卡注意到地板上放的十几个烛盘位置经过巧妙配置,就是为了衬托那团肉块。位于复数光源中心的肉块延伸出多道影子到绒毯上,让肉块看起来甚至有点神圣气息。 「真是丑得要命的刺青呢,卢卡?巴路克。」 肉块开口了,音色属于女中音。 「脸上被刺了那种玩意,真亏你活得下去,脸皮够厚呢你。换作我的话宁可马上服毒自杀,都比起丑死来得好。」 仔细一看才知道原来那不是肉块,而是一名丰腴肥满的中年女子。体重恐怕已破百公斤,凸出的腹部,粗肥的上臂,随意绑到脑后的红发。脸上偏小的五官中,唯有陷进脸肉的两颗黑珍珠发出异常锐利的光芒。 她穿著大大露出胸口与手臂的单薄衣裳,只是用手去戳彷佛就会颤动起浪的赘肉反映著红色的灯火。这位随著呼吸而周身缓缓起伏的大婶,似乎就掌握著自己的命运。 卢卡无奈一笑,耸了耸肩。 「已经习惯啦,现在反而颇喜欢的呢。你倒是个美人嘛。」 话声刚落,亲卫骑士同时举起武器刺向卢卡。哪怕眼前的大婶下巴一缩,卢卡的头和手脚就得落地了。 只见大婶对于不敬的态度并没多在意,反而「哈!」愉快短笑一声。 「坐吧。要喝一杯吗?」 「没关系吗?我可是异界流亡来的耶?」 「就算长得再丑,我也不讨厌有审美观的小子呀。」 卢卡直接在大婶面前的绒毯盘腿坐下。 「受您招待是我无上的荣幸,皇帝陛下。」 板起严肃表情,卢卡正面注视著大婶。 「我讨厌死板的作法,虽然身旁的家伙对礼仪很啰嗦啦。你可以叫我『美丽的希尔德迦达』喔。」 犹大环皇帝希尔德迦达把上半身往蓬松的沙发一倒,一面摸著松垮垮的肚皮,对屋大维努斯使了眼色。亲卫队长敬了礼后,命令侍女端酒给卢卡。 (插图008) 将精致透明工艺的玻璃杯运到嘴边,不禁对复杂且浓郁的香气和口感感到讶异。是在恩宠大地未曾尝过的酒。 「你喝的酒挺高档的耶,美丽的希尔德迦达。」 「你喜欢是吗,丑陋的卢卡。」 「我才坠落犹大环不到一晚,有好多搞不懂的事。如果我发问的话,你愿意回答我吗?」 「要看是什么问题啊。三围的话可是秘密喔。」 谁想问那个啦──他硬是把险些脱口的话吞回后,开口: 「那还真是可惜呢,美丽的希尔德迦达。我想问的是其他问题。既然有龙骑兵那么方便的玩意,为何不和恩宠大地交流?」 「突然就聊起政治啊?最近的小伙子真是不解风情呢。」 「我性子就急了点。因为我不像你那么美丽,精神上实在没有余力啊。」 「这样啊。丑真是一种不幸呢。」 「乍看之下,犹大环并没有多落后,也有运用机兵,和恩宠大地没差多少啊。我想若展开交流,彼此都能进步才对。」 希尔德迦达不动声色,叫侍女往有婴儿身体大的酒杯倒满酒,一口气乾杯下肚。 「进步是必要的吗?」 把空酒杯交给身旁的侍女并接过新的一杯,皇帝如此反问。 卢卡的红眼中默默亮起光芒。 「前进能带来幸福的话,我当然会那么做。可是那些进步到能在宇宙漫步的古代人却从世界上消失,没有一人幸存对吧?知道为什么会变成那样吗?」 希尔德迦达双眼中的光芒射向卢卡。当卢卡不发一语耸耸肩,皇帝再度边喝起酒,边了说下去: 「因为用他们用自己制作的武器烧死自己啦,到最后才会没人存活。明明都将原本只有一个的世界分成三个来保护自己了,结果还是被憎恨淹没啦。就算文明再怎么进步,只要人类的内在不进步的话,只是徒增危险罢了。」 卢卡纳闷歪头。 「分成三个……三界原本是合在一起的?」 「连这点都不知道啊?既丑陋又无知,真可怜呢。」 「我无法想像三界合一是什么情况。你说的那些古代人能够在峭壁之间来去自如吗?」 希尔德迦达让侍女再倒了杯酒,缓缓喝乾之后,一脸无趣地望向卢卡。 「以前根本没有什么峭壁。」 「………………」 卢卡的红眼中产生些许动摇。 伊甸峭壁和犹大环断崖。 高度三千公尺,往东西方无限延伸的峭壁,在古代并不存在? 「那两道峭壁是人类操控地底的岩盘才形成的。隆起到最高处的岩盘日后被命名为伊甸,下一块岩盘叫做恩宠大地,原本的大地则被称为犹大环。以前的人真爱想这些蠢事呢。」 卢卡心想,希尔德迦达已经醉了吧,不然大人不可能一脸正经说出这些内容。就算是蠢孩子说的梦话都更有常识一点。 「让土地隆起?具体来说是怎么办到的?岩盘原本的确埋在地底,但又怎么会飞上合计六千公尺高的天空?」 「我也不晓得做法。古老的文献中提到是冒出无限只小虫般的玩意将岩盘抬上天,根本莫名奇妙。只不过那两道峭壁怎么看都不像天然地形,或许真如文献上所说的呢。」 卢卡摇头晃脑地听完希尔德迦达的解释后。 「……根本成了神话嘛,哪有可能办到。」 「若真是神话,反倒还有点救赎呢。可是据说从前的人类能在宇宙建造城堡,大概是理所当然做了些我们无法想像的事,然后灭亡了吧?实在不懂他们到底是聪明还是愚蠢呢……话说回来,有个家伙在偷看呢。」 希尔德迦达突然一副嫌麻烦地转过头,瞥了屋大维努斯一眼。 「无论长多大都仍然是个傻小鬼呢。我不是说只带卢卡过来吗?」 「……?」 屋大维努斯眉头一皱,然后似乎发现了什么,回头往自己背部看去后,用左手挥了挥腰附近。 只见物体飘动。 附著在身上的白羽毛飘落。而且不只一根,两根、三根……多到不自然的羽毛从屋大维努斯背部掉下,在空中飘浮聚集,眨眼间形成了一只猫头鹰。 「…………!!」 卢卡和屋大维努斯大吃一惊,亲卫骑士同时将武器朝向猫头鹰,唯独希尔德迦达一人保持冷静。 「……哼,还是只会耍这种小聪明呢,安娜塔希亚。你就这么中意卢卡吗?」 只见白猫头鹰展翅飞到卢卡和希尔德迦达之间降落,摆出活像贤者的表情闭上双眼。 一阵沉默── 再度张开的猫头鹰双眼发出金黄色光芒。 『又变得更胖了呀,小丫头希尔德迦达。』 猫头鹰口中发出沙哑老太婆的声音。 「别因为自己丑就在那嫉妒啦,妖怪老太婆。明明去当伊甸养的走狗了,真有脸出现在我面前啊。」 听了皇帝的怒斥,猫头鹰嘻嘻嘻浅笑。 『虽然我也不想再看到汝身这张脸,实在没办法吶。恩宠大地到处都动荡不安,和只懂窝在家里的犹大环不同,就算流血也在持续迈进哪。』 「这里每天都和平安稳得很,因为皇帝贤能嘛。光听到你的声音就作呕,我可以杀了这只猫头鹰吗?」 『稍微等等,我要说的是对汝身也有帮助的事……卢卡,汝身在那对吧?』 突然被猫头鹰叫到的卢卡眨了眨眼。 「对啊。」 应声的同时,卢卡也确认了这只猫头鹰正是弭兹奇提过的魔女安娜塔希亚的道具。 『听好了,我将亲自调查后得知的结果告诉汝身。或许对汝身而言会是晴天霹雳,但只管全盘接收我说的话。毕竟这正是希尔菲的心愿,听懂没有?』 冷不防被这样一说,令卢卡有点错愕。 「你到底在说什么?为什么提到希尔菲?」 『我没时间解释这边的状况了。总之听好,恩宠大地这边也发生了严重大事。恐怕这里就是历史的转捩点吧。现在回想起来,杰弥尼和汝身的决战只不过是替即将发生的大事做准备。』 「严重大事是怎样?恩宠大地发生什么事了?」 『vivine醒来了。vivi现在正和我一起搭乘飞行战舰巴巴罗萨。』 「……!?」 卢卡双眼大睁。 vivine? 就在巴巴罗萨上? 『──去找出vivine。』 希尔菲的声音在卢卡脑内响起。终于找到从十二岁展开旅程后,花了十年以上追寻的vivine踪影了。他忍不住身体往前倾,声音也激动上扬。 「……我也要去,给我想办法。」 『我再说一次,全盘接收我的话,懂了没?这样就能见到vivine。』 「喔、喔,知道了!我相信你,我会全盘接收,所以快说啦!」 『很好。』猫头鹰小声回应后,沉重地说了下去。 『去搭路西法。』 一下、两下、三下,卢卡愣愣眨眼。猫头鹰接著说: 『路西法的继承者就是汝身呀,卢卡。』 一股沉默笼罩室内。众人都盯著猫头鹰,动弹不得。 「……你说什么?」 最先开口的是希尔德迦达。看来即便是皇帝,也对安娜塔希亚突如其来的这番话感到震惊。 「这小子要搭路西法?一个突然冒出来的小鬼,能搭几万名候补都没能搭成的机体?」 卢卡打断希尔德迦达的骂声,以僵硬的语气问道: 「……路西法是那台上级第一阶的机兵,米迦勒的另外一半没错吧?据说是由弭兹奇担任副驾驶?」 『唔嗯。』 「连弭兹奇都没办法了不是吗?为什么会是我?」 『唉呀,就叫汝身全盘接收了啊。没时间了,少给我回嘴,照我说的去做。』 「要全盘接收也太突然了好吗!至少让我听听理由啦!为什么突然要我去搭那种玩意啊!」 『不是突然,打从希尔菲和汝身一起生活那时起,我就认识汝身了。而在希尔菲死后几年,又见到汝身不知为何和雅思缇在一块,感觉到非比寻常的因缘吶。从那之后我也不停观察著汝身的事。我直接说结论……卢卡,汝身的确有资格,或许能够驾驭路西法。』 「……………………」 『此时此刻,启动的条件实在太齐全了。犹大环内有汝身,有弭兹奇,有希尔德迦达。而飞行战舰巴巴罗萨这边则有我,有vivi,还有法妮雅公主。要说只是偶然,未免太凑巧了对吧?假如错过现在,炽天使级该不会永远无法启动了?该不会希尔菲正是看见了汝身搭乘路西法的未来?』 听著安娜塔希亚比起解释,彷佛更像在自问自答的话,卢卡打断了她。 「欸等等,你说法妮雅在那边……!?」 不只vivine,连法妮雅都在那边吗?卢卡完全搞不懂究竟为何演变成如此局面。安娜塔希亚则省去一切解释,自顾自地对卢卡说: 『汝身至今为止的旅程,全是为了走到这一步的布局。我们在这儿启动米迦勒,汝身那边则在犹大环启动路西法。届时「world trigger」将会显现,这个世界也能真正展开变革。一切都在「星之意志」的掌控下,我们全都被玩弄于股掌之间。不过无所谓,为了见证不久的未来,我愿随之起舞。』 这个魔女该不会只是透过说出自己的决心来重新确认而已?卢卡烦躁地单手搔起头发,大吼道: 「根本听不懂你在说啥鬼啦!法妮雅没事吧?没事就快叫她来!让我确认她平安无事!」 『吵死啦,别大吼大叫,她没事,现在正和vivi两人待在房间内。法妮雅被从宫殿掳走后,不是被杰弥尼,而是由伊甸特区的格列高公爵藏匿保护。想见vivi和法妮雅的话就别违背我说的话,绝不会是坏事的。』 卢卡懊恼地吞回想出口的话,开始思考。 真的该相信魔女说的话吗?光听弭兹奇的描述,似乎是位十分可疑的人物…… 『若汝身决定要搭乘的话,我这边也会启动米迦勒。目的是透过同时启动来提升成功的机率。』 「……米迦勒也载上巴巴罗萨了吗?」 『是啊。自从雅思缇那次在卡罗维瓦利失控后,就放在机库内长灰尘啦。我也万万没想到事态竟能进展至此……总而言之,搭上去就对了,卢卡。我这边同样会让vivi搭上米迦勒,事情顺利的话,等于同时启动两台炽天使级哪……!』 卢卡回瞪猫头鹰的金黄色眼眸,让脑袋运转起来。 要全盘接收这些话实在太过突然,但是这名魔女到目前为止多次出现在卢卡的旅程途中,暗地里提供协助。多亏这只猫头鹰让受伤的雅思缇康复,当时险些遭处刑的卢卡才能得救。就当她无意危害吧。然后,即使正和法妮雅待在一块儿这部分是谎言,但撒这谎对这名魔女而言并无好处。法妮雅很有可能就和这名魔女一起搭在飞行战舰上。那么只要追寻魔女,或许真能和vivi及法妮雅见面。 「……好,我全盘接收你说的……我会去搭路西法。」 『说得好,卢卡。这下真有可能成功呀,都让我兴奋到发抖啦。希尔德迦达,汝身当然也没意见吧?』 犹大环皇帝一脸不悦地瞪向空中。 「……米迦勒和路西法归犹大环所有,启动之后就还给我啊。」 『去向vivi和卢卡说吧。炽天使级一旦启动,除了驾驶外没人能命令他们。』 皇帝一脸狐疑地瞪了猫头鹰,然后转向卢卡。 「启动成功之后,我想坐巴斯希跋回恩宠大地。等找到vivi,确定法妮雅平安无事后,再来的事都无所谓了,随你高兴吧。」 皇帝哼了一声,喝起新拿来的酒杯,默默计算利益得失好一会后── 「……好,就让你搭路西法吧。只要成功启动,也准你搭翼龙回恩宠大地。但是在找到vivi后,我要你一辈子在这儿当路西法的专属驾驶,当一条唯我命是从的狗,这样你接受吗?」 「ok,谢谢你啊,美丽的希尔德迦达,太感激啦。」 卢卡二话不说接受了夸张的条件,开朗地笑著回答。 希尔德迦达点点头,朝猫头鹰问道。 「……什么时候要启动?」 『越快越好。要是格列高知道vivi醒来就麻烦了,伊甸评议会很可能从旁搅局。这边随时都能开始,那边呢?』 「骑龙骑兵到路西法的机库花十五分,然后再花一小时左右准备吧。」 『很好,在有人来搅局前动手吧。』 见希尔德迦达接受后,卢卡拜托起猫头鹰: 「欸,能不能让法妮雅也搭上米迦勒?我听弭兹奇说,炽天使级是多人座没错吧?」 哦哦?安娜塔希亚惊叹之后,「嘻嘻嘻」笑出声来。 『没想到汝身会开口拜托呀。其实我本来就打算瞒著汝身让法妮雅坐上副驾驶座。因为我推测那女孩如今会在此,肯定是有意义的。』 这家伙果然可疑得要命。卢卡板起脸来,提醒道: 「那叫啥来著……神经连接吗?反正别让法妮雅做那个,毕竟似乎很危险。拜托你只要让法妮雅搭上去就够了。」 不知道启动会是什么结果。但无论发生什么,vivi和法妮雅一起行动对卢卡而言是好事。若两人分开行动,卢卡追踪起来就更为困难了。但一起搭上米迦勒的话,只要追著米迦勒就能见到两人。 『明白了,让法妮雅搭上去就好是吧。那么,我这就开始米迦勒的启动准备。毕竟是事隔七年的出击,得稍微整顿一下才行。』 猫头鹰再度闭眼。当它重新睁开双眼时,眼珠已变回黑色,变回只会咕咕叫的普通白猫头鹰。 希尔德迦达缓缓转向卢卡,压低语调。 「万一路西法真的启动,而你去恩宠大地达成目的后没回来犹大环的话,我会派追兵追到你死为止。可别妄想能逃离龙骑兵的追杀。假如你觉得口头说说没什么,劝你现在死了这条心吧。」 希尔德迦达的双眼深处露出诡异光芒。假如毁约的话,这位皇帝恐怕真的会追杀卢卡一辈子吧。还是别轻视这个口头约定比较好。 「你信我嘛,我会守约的。找到vivi和法妮雅的话,我一定会回犹大环当你的狗。」 「不是只要找到,还要把vivi也带回犹大环。米迦勒是安娜塔希亚从我这儿偷走的机体,当然得和驾驶一起夺回来。」 皇帝真正的目的是打算肆意掌控两台炽天使级吧。就算曾经一度放弃,毕竟是长年来持续启动实验的机体,如今得知有可能控制,当然想收回手中吧。 ──即使顺利启动,我和vivi也会被养在犹大环…… 失败的话会遭路西法吞噬心灵,成功也会沦为皇帝的奴隶。走到哪儿都没有希望。 但是。 ──只要能够实现和vivi的约定。 原本自己这条命随时横死街头都不奇怪。多亏遇见希尔菲,才能持续冒险旅程到这一天,也认识了许多伙伴。明明只是贫民,却体验了这段如梦似幻的时间,也不再奢求更多了。 「我知道了。成功的话,我会把vivi带来犹大环,就算拚了我这条命。」 希尔德迦达试探性地注视卢卡的红眼一会后,命令屋大维努斯: 「……你都听到了。带卢卡和弭兹奇去换驾驶装,让他们坐索比尼奥,我也会去。假如真能驾驭路西法的话,就让我亲眼见证吧。」 屋大维努斯恭敬领命,要卢卡跟著他走。 「给我换上这个。」 被带到一间有妙龄女佣们等著的房间内后,屋大维努斯粗暴塞给卢卡的是一件熟悉的衣服。 「这是……那件绷紧紧的玩意……」 试著在眼前拉拉扯扯,发现果然和雅思缇穿的是同样的特殊紧身衣。薄到能透光,更像内衣裤一样轻盈。和雅思缇的只差在并非白底,而是黑底银边。 「可是尺寸不合吧?你们又没帮我量过。」 「你们几个,帮他换上。」 亲卫队长一声令下,三名女佣一起动手脱起卢卡的黑色军服。 「呜哇!?喂,等等……」 抵抗后仍被扒光全身,被硬是从脚到头套上驾驶服。但其实没想像中那么紧绷,空间挺充裕,黑色衣料就这样滑顺吞噬了卢卡的身体。 穿过双臂,连脖子都被黑色淹没时,一名女佣轻轻按下背部的突起物。 短短一声「咻」响起,脖子周遭有两个地方闪过针刺般尖锐的痛楚。 「好痛……」 被刺的地方彷佛感受一道小闪电窜过,让背脊冷不防后弓,但马上就消失了。黑色衣料紧贴得毫无缝隙,将卢卡身体的曲线起伏彻底呈现。 卢卡一脸不高兴地走到镜子前,试著伸展手脚做屈伸运动。 比想像中更能灵活运动。虽然看起来毫无伸缩性,实际上似乎是配合身体的动作小幅度伸缩。卢卡不禁重新体认到过去存在于犹大环的先进文明不容小觑。 不过── 「贴身成这样实在静不下来耶。会不会很像可疑分子啊?」 卢卡这么一问,女佣们笑得花枝乱绽。 「简直像直接在皮肤上涂颜色的衣服呢。以前的人喜好真奇怪。」「不过很适合你喔。陛下肯定龙心大悦。」「穿上这个吧,看起来会好一点。」 将自己的黑披风接过来披上后,把为了骑翼龙而附有钩子的剑带缠上腰部。 感觉是有点古怪,不过习惯之后或许没这么糟。 「去带弭兹奇来。陛下大发慈悲,允许你们一同搭乘御用坐骑索比尼奥。」 屋大维努斯下令后,女佣们便鞠躬走出房间。 「御用坐骑?」 「真是便宜你们了。竟然受陛下那般赏识,可恨……」 亲卫队长愤愤骂道。过一会儿后,换上白色驾驶服的弭兹奇右手拄著拐杖进入房间。 「别、别看啦……!!」 一进房间,弭兹奇就以快哭出来的声音大叫,用手遮住自己的胸口和下腹部。 喔对耶,这家伙是女人呢……见到明显的胸部隆起和腰部曲线,卢卡重新体认到这个事实。 「我也不想穿这种怪得要死的衣服好吗!可是为了神经连接不得不穿!你、你可别因为我是女的就瞧不起我喔!」 弭兹奇大吼。一名女佣边安抚,边将白色披风和剑绑带递给她。弭兹奇用宽幅的剑带遮住下腹部,且把披风前面牢牢系上后,才终于拄著拐杖撑起身体,撇过胀得通红的脸。 「别在那拖拖拉拉,走啦。」 在屋大维努斯催促之下,卢卡和弭兹奇走出准备室,前往位于主塔南方的宽敞庭院。 用红土补强过的广大空间内能见篝火燃烧,整装待发的亲卫龙骑兵二十四名排出整齐轮型阵,而在他们中心还有座闪闪发亮的小山。 「哈!这家伙不得了啊!」 明白眼前并非小山,而是只趴著的巨兽,卢卡忍不住笑出声来。 体长恐怕超过三十公尺的巨大银白色翼龙闭著眼,趴在地上睡觉。反射橘红火光的鳞片随著呼吸微微起伏,金黄色的反照让翼龙全身笼罩亮眼光芒。 「这家伙就是皇帝御用坐骑吗?跟战舰差不多啊。」 摺到背部,又长又大的翅膀正中央,连接身体的粗大根部附近装设了巨大龙鞍,旁边也架了梯子。十几名地表作业员用绳索攀附在侧腹部和颈部周围,替鞍具做检查。 (插图009) 皇帝希尔德迦达人已换上骑装,坐在鞍上了。由于龙庞大到无法跨坐,于是采用粗钢线固定绑在腰上的皮带和龙鞍,再摆出直立跪姿用双手握住缰绳。卢卡和弭兹奇也爬上梯子来到希尔德迦达后方,并将地表作业员递来的钢索缠上剑带的钩子。飞行途中似乎得握住和鞍连接的钢索来维持平衡。 「谢谢你给的奇怪衣服啊。」 卢卡开口向希尔德迦达庞大的背影道谢。皇帝则连头也不转,回答: 「还挺配的呢,虽然没我好看啦。」 「你也会穿这个?」 「偶尔呢。想看吗?」 「还是作罢好了,我怕会被你美死。弭兹奇,你脚还好吧?」 「嗯,勉强还行……」 脚踝骨折的弭兹奇靠著直立跪姿,似乎勉强能搭。卢卡单手撑住弭兹奇,握起代替缰绳的钢索。 希尔德迦达对地表作业员比出手势,起航负责官见状,便挥出起手旗信号。 二十四名龙骑兵同时张开翅膀,直径两百五十公尺左右的轮型阵垂直升空。希尔德迦达慢了一拍才挥下缰绳,皇帝御用坐骑索比尼奥超过七公尺长的头缓缓抬起,张开全长少说八十公尺的双翼,大大拍动一下。 「呜哦!?」 一拍就让周遭刮起强风,地表作业员们纷纷单手压住制服帽,单膝跪地来撑过去。卢卡也忍不住瞪大双眼。 ──这家伙要飞? 这样庞大的身体有可能飞上天吗?就在卢卡浮现疑问的下一刻,索比尼奥发出有如汽笛般高亢的咆哮,两下、三下、四下,大大拍动翅膀。 「呜哇、哇!?」 一旁的弭兹奇发出哀号,不稳晃动。虽说用钢索连接了鞍,保持直立跪姿骑乘仍需要习惯。何况弭兹奇脚受了伤。 「弭兹奇!」 卢卡伸出手臂绕过弭兹奇的腰,将她抱进怀中。 「哇!」 弭兹奇从至近距离仰望卢卡,脸胀得越来越红。某种柔软的东西碰到卢卡的侧腹部。由于衣料非常薄,身体的弹力形同直接传达过来。 「抓好,别松手啦。」 「嗯、嗯……」 就在此时,双翼用力一拍,烈风形成旋涡,四周的雾气也逐渐散开来。索比尼奥先蹲低身体蓄力一会,才动起后脚蹬地。 「呜哇!」 沉重压力挤压身体正面,原本隔著希尔德迦达伫立于两人前方视野的主塔猛然倾倒,在迅速靠近下变得巨大,最终就这样掠过卢卡等人的脸旁。 随著索比尼奥造成的风吹散雾气,星光一口气洒落下来,累积在雾气底下的宝石宛如雪崩般倾泻落下。若往下方望去,能看到点亮篝火的城堡外围已变得跟玩具一样小。 撕裂数以千万飘然洒落的星辉,拖曳著剧烈气旋轨迹的索比尼奥急遽攀升。 「呜哇……」「好帅……」 相拥的卢卡和弭兹奇俯瞰逐渐远离的地表,发出惊叹。 攀升到两百公尺高左右,索比尼奥转为水平飞行。外围的二十四头同样任凭星光映照在黝黑龙鳞上,悠然划过夜空,追随在侧。 「龙骑兵真强耶。靠这些家伙的话,应该能和伊甸的战舰抗衡呢。」 听卢卡随口一说,皇帝兴味索然地回答: 「当然能和舰队交手,毕竟能飞上天的东西就是强。恩宠大地之所以被伊甸踩在脚下,全因为飞不起来呢。」 卢卡也同意希尔德迦达这番话。 一旦恩宠大地揭竿向伊甸造反,肯定马上就有飞行舰队压境,从天上单方面发动攻击吧。这边连一根寒毛都碰不到,对方却能尽情揍到开心,根本谈不上战争。但是犹大环就因为有龙骑兵这种能和飞行舰队抗衡的同等战力,才能够维持独立至今。 「我们也好想要龙骑兵……有了这个的话就能对抗伊甸……」 听了卢卡近乎喃喃自语的发言,希尔德迦达回以嘲笑。 「调教翼龙可是犹大环的专利喔。花了五百年以上才确立的前人智慧结晶,当然不可能白白教人吧。」 「付钱就愿意教吗?你想要多少?」 「就算拿国家预算三年分来也不教啦。要是教你们的话,肯定会和犹大环开战啊。」 「……嗯,的确是呢。要是恩宠大地的君主得到跨越断崖的手段,保证会那么做……」 「龙骑兵是保护犹大环的盾。不是用来挑起战争,而是防止战争发生的兵种。要是拿去交换金钱和利益,三界眨眼间就成了地狱。」 卢卡看著希尔德迦达的背影,慢慢理解犹大环的理念了。 『进步是必要的吗?』 不久前,希尔德迦达的那句话于风中回响。 「无论如何,犹大环都打算拒绝进步是吗。」 「过度的进步只会造成不幸。人类光靠大地的恩惠就足以生活了。继续奢求更多只会导致相互残杀,最终只留下一点遗迹,从世上消失。」 卢卡起初看往夜空、地面和龙骑兵群的视线,如今被希尔德迦达庞大的背影吸引住了。 这位皇帝肯定是和卡谬同等,甚至在他之上的理想主义者吧。认为靠著峭壁和龙骑兵排除来自上层界的威胁,持续封闭在下层界便能维持和平。 在被厚墙阻隔的房间内闭上眼、充耳不闻、窝成一团的话,的确不会带来无谓的杀戮。但是对于将这种状态称为「和平」,卢卡不禁产生疑虑。 自从十二岁那年继承了希尔菲的遗愿,离开故乡踏上旅程后,遇见了许多人,聊了许多事,亲眼见证了他们的生存方式。此刻,卢卡对于人类抱持的印象,和皇帝有些许不同。 ──人类流著血,高歌理想。 革命前,卢卡也和伙伴高歌远大的理想,一路奋斗奔驰。在他们的热情影响之下,成千上万的民众流下鲜血,最终社会在高潮迭起中从王政转变为共和制。而这个共和制如今也受到动摇,即将诞生新的政体。 很残酷的,人类似乎是种宁愿牺牲他人也想追求进步的生物。但这不正是人类最自然的形态吗? 因不愿见血而拒绝前进的犹大环的和平,难道不也是种畸形的和平吗? 「就算犹大环拒绝进步,恩宠大地也会继续前进喔。」 右手握紧钢索,左手牢牢搂著弭兹奇的卢卡如此回应。 「就算现在飞不起来,总有一天会得到飞天的机器吧。届时你真的以为只懂得仰赖墙壁保护而安稳睡大觉的犹大环还能赢过我们吗?」 听了这一问,皇帝眼露厉色。 「这下我更不该放弃炽天使了呢。到时就看我用龙骑兵和炽天使级把进步的你们轰回去。恩宠大地想自行开发机兵得等一百年后吧?就算花上两百年、三百年,想开发炽天使级也是不可能的吧?」 「……………………」 「假如两台炽天使级真的能启动,要破坏你们的『进步』想必很容易吧……我们之所以拒绝进步,是因为慢过头的步伐太空虚了。明明等在尽头的只有绝望,又何必厮杀到血流成河,忍受成千上万的牺牲向前进?」 听了皇帝的质疑,卢卡陷入沉思。 获得前代文明的恩惠,只想安然度日的犹大环。把恩宠大地的价值观带进这个世界,或许只会招来不幸没错。 可是── 「或许人类真如你所说的既愚蠢又肤浅,进步根本毫无意义。可是如果能进步得更聪明,控制发达的兵器,并思考让它们逐渐减少的方法,总有一天减到零之后,或许就能创造出一个没有战争,大家都能丰衣足食的世界。若那样的世界得以实现,相信过程中死去的那些人也能瞑目了吧。」 「……听你这白日梦听到都想吐了。拋下武器的瞬间,就等著被偷藏武器的家伙砍死罢了。过头的理想只会招来腥风血雨喔,你在革命中到底学到了什么呀?」 「你是位怠惰的理想主义者,但是对人民很温柔呢。」 该不会这个人只是因为太爱犹大环的人民,才会无法发动战争?只设下保护人民的盾,却不行使手中足以征服世界的力量。尽管外貌看上去像女山贼,内在却是位温柔且贤明的人物──卢卡这么认为。 「叫我美丽的希尔德迦达。和理想没关系,我只是不想被卷进你们那些蠢得要命的战争而已……废话就说到这儿,马上就要到了,好好抓牢啊。」 皇帝在肆虐的暴风中哼了一声,转回前方。 位于轮型阵前方的屋大维努斯开始压低高度。希尔德迦达一拉紧缰绳,索比尼奥的翅膀便水平伸直,让划过的风声变得高亢。 整个轮型阵开始降落盘旋。视野下方被星光照亮的大地斜倾,在回旋之下越靠越近。龙骑兵队的高强实力从整齐划一的编队移动就明显呈现。明明连地上的骑兵都很难做到如此完美的配合,飞在空中还能保持这般规律的间距和速度,可非常人能及。 ──挺行的嘛,屋大维努斯。 这正展现出飞在最前端的队长受部下信任的证明。虽然不讨人喜欢,但不愧是能统率犹大环王牌的家伙。 龙骑兵队行进的前方,有一处燃烧著灿烂篝火的角落,几栋较高的建筑物轮廓浮现在夜色中。 「……是我住过的神殿。虽然有一次起火烧起来,建筑物本身还残留著……」 依在卢卡怀中的弭兹奇低声说道。 「你就是在那边跟vivi和希尔菲一起生活的吧?」 「嗯,路西法也在那边。虽然事到如今,但竟然会和你一起回到这里,真是诡异的结果呢。」 弭兹奇或许是忆起往事,显得有点落寞,不过仍持续注视著在地上描绘出大圆的篝火逐渐靠近。 轮型阵在篝火圆环前滞空,迎接皇帝御用坐骑。 稍过一会儿,索比尼奥才将双翼摺成m字型,朝著圆心著陆。 在扬起的沙尘中,二十四名龙骑兵陆续降落,地面上立正待命的公务员和作业员踏出近乎仪式的步伐靠近皇帝。大概是龙骑兵事先有来告知,神殿境内已经准备好迎接皇帝的准备。 「……我有印象耶,和米迦勒一样。」 进入神殿,来到圣堂后,卢卡头一次与炽天使级机兵路西法面对面。 中央有座祭坛,背后则能看到一道高过二十公尺以上的巨大铁门敞开,湿冷的夜风吹进圣堂内部。 路西法伫立于祭坛右侧。 卢卡伸长脖子,抬头仰望接下来要搭的机体。 庄严的蜡烛光照出全长十八公尺的庞大躯体。右手握著将近十公尺的长剑,左手持盾,整体模样看来活像将中世的重装骑士放大。但和普通机兵最大的差异在于从手肘、膝盖与肩关节等装甲的连结部位中隐约露出的诡异流动肉块。大概正是隐藏在美丽装甲之下的丑陋肉块,让炽天使级做出近乎人类的滑顺动作吧。 大约七年前,突然袭击圣都卡罗维瓦利的米迦勒和伫立在眼前的路西法外型完全相同,差别只在装甲的涂装不同。米迦勒是全面银白色,路西法却是以深蓝为基底,装甲轮廓还有金边烤漆。 「要是顺利驾驭的话,应该能至少当成一个军团来运用吧。」 回忆起破坏卡罗维瓦利的米迦勒,卢卡这么喃喃自语。如此庞大的机体动得那么快、那么流畅的话,凭恩宠大地的军队根本没办法抵御或逃跑。加上这副无论受多少炮弹直击都视若无物的轻薄装甲,就算动员十万人规模的军团也难以打倒一台炽天使级机兵吧。实际上,当年亲眼目睹的那场战役中,米迦勒就是如此超乎常轨的存在。 ──靠这家伙的话,就能和伊甸舰队抗衡…… 七年前,米迦勒抓起地上散落的建筑瓦砾,竟然光靠投掷便让伊甸舰队溃不成军。连象徵伊甸无敌形象的飞行战舰巴巴罗萨也被米迦勒掷出的剑命中船舷而严重损毁燃烧,被迫离开战斗空域。也就是说,若能驯服路西法,就等同得到超越巴巴罗萨的力量,也难怪希尔德迦达会如此积极。 机体周围架设了高达路西法头部的铁条架,十几名维修人员正在检查维修。见他们手中握著铁制工具,让卢卡明白犹大环在铸造加工的技术水平上并不逊色于恩宠大地。 (插图010) 弭兹奇把披风紧紧拉到身前,站在卢卡身旁,仰望相同机体。 「我为了搭上这家伙,从小就一直努力。之所以在恩宠大地扮男装搭机兵,也是为了驾驶这家伙做的修行……但是最后还是没被选上。」 最后一句话充满明显的悔恨。想不到该怎么回应的卢卡选择用玩笑带过。 「我倒是希望你来代替我耶。听说控制失败就会变植物人对吧?我到现在还是想不透,到底为何会变成那样?」 「……连接神经之后,该怎么说哩,你和路西法的脑、脊椎和神经等等都会融合为一。到时假如你的意识遭路西法侵蚀,你会反而被吞噬。为了不让那种状况发生,我也会从副驾驶座连接神经,从旁协助你的意识不被路西法吞噬。就跟以前在这里训练的vivi有希尔菲陪著一样,现在你有我陪著。」 「……这样啊,真让人放心呢。毕竟我是第一次,和熟悉的你在一起会稍微好一些吧。」 卢卡对弭兹奇传达最真挚的心情。在面临这种严肃关头之际,最近在身边的人是弭兹奇,真的令卢卡相当感激。 弭兹奇害羞地红了脸,垂下头之后,抬起闪亮的双眼。 「刚才听到你要以主驾驶的身分搭上路西法时,老实说我很不爽。觉得为什么是你?明明我拚命努力至今,结果却是从旁杀出的你没头没脑坐上主驾驶的位置,我真的很气。」 卢卡发现弭兹奇闪亮的双眼隐约泛著泪光。 也是呢──卢卡这么想。弭兹奇现在肯定是强忍懊恼,挤出肺腑之言。 「……可是,可是啊。根据安娜塔希亚的说法,搭乘路西法的资格跟技术那些无关,而是怎么说……人类的内涵?内在?反正就是那些才重要。说是如果一个人的内涵伟大到能被路西法看上,或许就能驾驭他喔。」 「……………………」 「你为了实现希尔菲的心愿,持续好几年的旅程,甚至还引发革命,赶走贵族,为了市民打造出国家……远比一般人经历了更宝贵的经验不是吗?所以我想你远比自己认为的更有珍贵的内涵喔。我相信安娜塔希亚也是看著你一路走来,才选择托付给你吧……」 弭兹奇说著说著,又擤了一次鼻涕。拼命忍住懊悔、痛苦、难堪的心情,弭兹奇这么鼓励卢卡。 『汝身至今为止的旅程,全是为了走到这一步的布局。』 刚才安娜塔希亚的这句话再度于卢卡耳边响起。 自从继承希尔菲的遗愿展开旅程,已过了将近十二年。 遇见形形色色的人们,一次又一次闯过生死关头,从一介贫民窟的贫民变成民众口中的救国英雄,接著被称为灾厄魔王,失去了一切……现在则在此面对力量足以改变这个世界的最强机兵。 「一切都是为了这一刻,是吧。」 卢卡彷佛挑衅路西法似地扬起嘴角。 弭兹奇则是眼眶累积著随时会溃堤的大量泪水,抬头仰望卢卡。 「……是你真的太好了。我现在觉得不是其他完全不认识的家伙,而是由你来搭路西法的话,应该没关系吧。为了能让你顺利驾驶,我会全力辅助喔……嗯……所以要成功喔,我们两个人一起。」 滴答、滴答,止不住的泪珠从弭兹奇的眼眶中滴落。 卢卡明白,这些泪水象徵了弭兹奇终结的梦想。 此时此刻,弭兹奇选择放弃一生努力追逐的梦想,将自己想坐的位置托付给卢卡。 卢卡想起以前弭兹奇被当女人看待,夜晚独自一人哭著用森林的腐叶土抹脸的模样。弭兹奇为了驾驶路西法,甚至不惜女扮男装远赴异邦之地搭乘机兵。如此拚命追逐的梦想,明明即将被卢卡摧毁,仍像这样出言鼓励他。 实在想不到该对她说什么。 只好像往常一样默默举起右拳。 弭兹奇也抬起左拳,和卢卡拳头相碰。 弭兹奇如今抱持的感情透过小小的拳头传达过来,在卢卡心中也激出涟漪。 「……让路西法成为伙伴吧,靠我们两人的力量。」 卢卡坚决地这么说。 「……嗯,我们的话一定能成功。至今为止都度过好几次危机了,这次也一定不要紧的。」 如同弭兹奇所说,没错,这次也一定。 ──和你在一起的话,就不要紧。 萌生这个念头的卢卡硬是激发自己的斗志,扬起凶猛微笑。 这时,白色猫头鹰从旁飞来,停在弭兹奇肩上。 『准备好了吗?这里已经做好启动米迦勒的准备,接下来要去叫vivi和法妮雅。』 飞行战舰巴巴罗萨那边似乎已完成准备。卢卡不禁佩服这只猫头鹰,用来远距通讯实在方便。 「我不能直接和法妮雅说话吗?」 『这是我专用的猫头鹰。以前就说过只有我能用啦。想见法妮雅的话,就好好尽力驯服路西法吧。』 「我当然会尽力,但至少让我问问题吧。同时启动米迦勒和路西法的好处是什么?那边是恩宠大地,这边是犹大环,距离相隔这么远,我搞不懂配合时间有什么效果耶。」 『别在意这些小事,汝身只要照我说的行动就好。解释起来可又得花上一段时间了。』 「就是想成功才问啊!丑话说在前头,我现在可是一头雾水喔!至少告诉我炽天使级是怎样运作的啦!」 一阵沉默之后,魔女一副嫌麻烦地开口解释: 『我简单解释。神经连接后,汝身的意识会和路西法同化,并潜入深层意识。深层意识的更深层,漂著所有人类的意识形成的广大海洋。』 「…………所谓的集体潜意识吗?我以前有在心理学的书上看过。」 刚才听弭兹奇说时,就隐约感受到偏向这方面。魔女一听开心应声: 『哦哦!汝身知道吗?那事情就简单啦。汝身说的没错,所有人类共享著集体潜意识,甚至该说人类只是从集体潜意识这片大海中冒出的零星小泡泡。』 卢卡一脸正经地对猫头鹰点头。关于个人间的意识是否真的彼此相连这点,由于无从验证,可说真伪难辨。不过此时质问她集体潜意识是否存在也于事无补,总之先当作存在,继续听她说吧。 『靠著同时启动两台,汝等四人或许就能在那片无形的海洋内彼此协助。卢卡、弭兹奇、法妮雅、vivi……也就是雅思缇。至今七年前,我的水晶映照出的四人此刻即将搭乘两台炽天使级,不觉得背后有股巨大的意志吗?该不会汝等四人正是为了今日这一刻才相遇的?』 「……………………」 『何况法妮雅和雅思缇都和汝身的关系匪浅呀,卢卡。虽然我不会不识相地多问,但汝等已经属于跨越距离相互呼应的关系,实在是太刚好了。』 卢卡不禁瘪嘴。一直跟随且观察卢卡的安娜塔希亚想必清楚他和法妮雅的关系,也明白他视雅思缇为家人般重视的事吧。这些都先不提── 「关系匪浅就太刚好了,这又是怎样啦?」 『不懂吗?米迦勒是女天使,路西法是男天使。在创世神话当中,两位天使彼此是恋人对吧?即便在路西法堕天之后,天使长米迦勒仍持续爱著路西法……两台机兵至今仍互相呼喊著恋人之名。』 「……………………」 『也就是说,启动的关键在于爱,爱呀。犹大环和恩宠大地,汝等遥远相隔的爱将改变世界呀。』 听了这句话,卢卡二话不说扳起脸来。 「原来如此,爱吗?真是随便耶。」 『别瞧不起爱。这里提到的爱指的并非肉欲,而是对重要之人的牺牲奉献。由于是种太过泛滥,在歌曲或舞台剧中被说到烂的词,人们已经看不清它的价值。然而,爱之中蕴藏了强大的力量。凭我的魔法根本望尘莫及,能够改造世界,使世界进步的意志源头,正是爱呀……那副不耐烦的表情是怎样?汝身在乌奇奥勒暴动那时,不也用家庭爱和故乡爱煽动民众吗?』 这个魔女似乎很爱吟诗。明明刚刚说时间不够,现在却沉醉在自己的话中,滔滔不绝地说著。 『回想汝身至今为止走过的路吧。汝身从来没有顾虑到自己的事。为了实现希尔菲的心愿,实现法妮雅的心愿,不顾己身奔波劳命,终于统治了半个世界。原动力是不求回报的奉献,也就是爱对吧?正因为舍弃自己的一切去爱希尔菲,爱法妮雅,爱雅思缇,汝身才成就了那般丰功伟业,不是吗?』 被猫头鹰这么一说,卢卡回顾起自己半个生涯。经她一点醒,似乎有那么一回事,又有点难以承认。自己实在无法表达些什么,唯独利用爱家和爱国情怀为理由煽动士兵赴死这点该承认。毕竟不那么做的话,百姓根本不愿舍身奋战。 『无须害羞,抬头挺胸歌颂爱情吧。等等和路西法连接神经后,就呼喊法妮雅,呼喊雅思缇的名字吧。如此一来汝身定能在无形之海中遇见她们两人。接下来汝身只管以爱为灯火,游过集体潜意识之海,寻找出法妮雅和雅思缇吧。这样一来世界就能得救。』 猫头鹰宛如舞台演员般张开双翅,愉悦地朗诵台词。 卢卡听不太懂这些太过抽象的说词。当他搔著头试图理解听到的话时,犹大环皇帝走了过来。 「可以搭上去了。有什么遗言就让我听听吧。安娜塔希亚,你那边准备好了吗?」 『ok呀。慢吞吞的话会被格列高发现,我不想让那群伊甸的蠢货从旁搅局,快点开始吧,快点。』 刚才说了一大堆冗长台词的猫头鹰竟拍动起翅膀催促。 希尔德迦达锐利的视线射向卢卡和弭兹奇。 「上去吧,时间以三分为目标。启动之后就转身走到演习场吧。只要抵达那座篝火的位置就算成功。就算失控也无所谓,反正我只要搭索比尼奥逃走就行。」 顺利成功的话就把卢卡留在这里饲养,即使失败也只要再度冻结计画就好。无论哪种结果对皇帝都没损失。 卢卡细看路西法背后,那道敞开铁门的另一头。远方能隐约看见微微摇曳的篝火。虽然夜色昏暗而看不清正确距离,但离终点大约只有两、三百公尺吧。 一往上看去,茧状的驾驶舱从路西法的后颈凸出一半,维修人员们正窥探著内部进行保养。仰望这副景象的卢卡好强地微笑。 「那就是我的棺材是吧。」 一旦失败,心灵就会被吞噬。自己必须在毫无准备之下,挑战连传说中的vivine都没能完全驾驭的炽天使级。即使成功的机率非常低,卢卡却格外冷静。 维修队长打开副驾驶座位于的机身胸部舱门,叫卢卡和弭兹奇搭进去。 「卢卡。」 眼眶仍有点湿润的弭兹奇从旁喊道。 卢卡扬起无畏微笑,单手摸了摸弭兹奇的头。 「拜托啦,好搭档。」 「喔!快点结束,回恩宠大地去吧!」 弭兹奇同样像平时在战场时那般,露出战士的笑容。 ──弭兹奇会帮助我。 ──法妮雅和雅思缇也是。 我不是一个人,可靠的伙伴都在一起。 ──会很顺利的。至今为止好几次化险为夷了,这次肯定也是。 和弭兹奇拳头相碰,卢卡爬上铁梯。 爬了约十公尺左右,黝黑凸出的驾驶舱等在面前。 从梯子探出身体,单手抓住入口边缘,往舱内看去。普通的机兵内会具备的仪表、操纵杆和拉杆之类的部分通通没有,只有驾驶席、安全带和头盔。 在维修队长催促下,卢卡坐上驾驶座,绑上安全带。空间狭窄,安全带也紧。一名维修人员拿了头盔,替卢卡戴上。 「痛!」 后颈部猛然传来一阵被针刺的感觉。穿在身上的整件特殊套装在一瞬间爆出静电般的光。虽然不懂原理,但看来机体和肉体透过头盔连结起来了。 「我什么都看不见耶。」 头盔完全覆盖住卢卡的上半脸,没有任何透明的部分。戴上去后,卢卡的视野陷入一片漆黑。 「启动成功的话,路西法的视野会和驾驶的视野同步。路西法的手脚应该也会随你的意思动作──前提是要成功啦。」 维修队长的冰冷声音从黑暗中洒落。「喀嚓」一声响起,黑暗变得更加深邃。看来是舱门被关上,成为密闭空间,真的感觉像进了棺材。驾驶座缓缓往斜下方移动,尽管看不见,仍感觉正被压进机体内部。 和普通的机兵完全不同。在不晓得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事的状况下,卢卡只能听天由命。 ──事到如今再挣扎也没用。 ──要动就快给我动啦。 接近自暴自弃似地等待时刻来临。 似乎在下达某些指令的维修队长的模糊声音从黑暗的另一侧传来。噗通、噗通,类似牛只心跳声的声响和震动也不知从何方传来。 啪嚓!又有股电气刺激传导过驾驶装的表面,瞬间于黑暗中爆出闪光。 「路西法,启动!!」 某人的模糊呼喊声从远方响起。 剎那间── 「…………!!」 覆盖卢卡视野的黑暗被更深沉的漆黑吞噬。 紧接著,座位的感觉消失了。 固定著自己身体,又窄又难受的驾驶座整个消失,卢卡的身体突然开始自由落体。 「呜哇!?」 吓得用双手往黑暗伸去,但什么都抓不到。只剩下一种与自我意识毫无关系,硬是被运往黑暗深处的感觉。 「……!?」 这股黑暗简直具有黏稠性。 卢卡凝神注视,并呼喊起此刻大概和自己同在这股黑暗中奋战的那些重要之人的名字。 ──弭兹奇……法妮雅……雅思缇。 ──一定能再见的。 以她们的名字为灯火,朝黑暗伸出手。 眨眼间──黑暗破除。 「!?」 某种东西爆发开来,流进卢卡的内部。 既非黑暗,也非光明。 这是──生物? 比虫更细微,具备经过算计的冰冷意志的,微米大,不,甚至只有奈米大的某种物体。 透过刺进后颈部的针流进自己体内……! 身体的中心瞬间冰冻。 直觉感应到自己即将面临某种比死更残酷的状况。 不知道单方面被灌输进自己体内的到底是什么玩意。 是昆虫?蚂蚁?但感觉像某种金属碎片。既非生物也非机械,几亿、几兆、几京奈米单位的玩意成群侵入构成卢卡身体的三十兆细胞间的连结──类似这样的恐惧。 再加上── 「……!?」 视野怪怪的。 像是被迫以极快速度看著坏掉的连环画。不,这样形容根本不够。宛如透过百万人观点的影像突如其然出现在卢卡一个人的视野中。 时而交叉重叠,时而分割,轮替得令人头昏眼花的同时──未曾见过的世界影像丝毫不受卢卡意识控制,不断出现在眼前。 彷佛烟火在眼前爆炸的影像,不,景象中包含的一切情报在短短一瞬间流进卢卡体内。 与其说是在看影像,更像真的待在现场一般。 过度具备临场感的声音、光芒、肆意走动的人群,未曾见过的高大建筑,没听过的音乐,极端进步的兵器,破坏整个世界的炸弹爆炸── 大地分裂。永无止尽,直到地平线。 接著,大地突然隆起。 直窜天际──三分世界。 这样子的「体验」透过数百万、数千万、数亿视角一口气交叠,灌输进卢卡的意识当中。 「……!……!!……!!」 被数亿份「体验」淹没,意识逐渐变得狭窄。甚至发不出惨叫。 ──数亿人份的人生流进我体内了!! 不,情报量绝非如此而已。 从古至今,人类出现到现在为止的人口累积──恐怕将近一千亿人吗──彷佛每一个人的人生记忆全被压缩为一微秒,灌输进卢卡的内侧。 绝非单一个人能处理的情报量。要是被这种玩意灌满,所有神经细胞都会烧坏。 ──要被消灭了。 卢卡这么心想。 也理解至今为止所有路西法继承候补不是死,就是沦为废人的理由。 被做了这种事,不可能还能保持理性。 敌人实在太过巨大,毫无招架之力。卢卡这一路走来,无论面对多强大的敌人都不放弃,奋斗到最后一刻。可是这次的决胜舞台本身就不对劲了。 若是小孩和大人间的战斗,结果有可能是小孩绞尽智慧和勇气取得胜利。但是换作小孩和一千亿名大人之间,就别提什么胜负了。已经远远超越「努力就能赢」的范围,甚至该怀疑安排这场胜负的人脑袋有没有问题。 ──我的存在维持不下去了。 卢卡明白自身的存在即将消灭。 这时,远方响起了不知是谁的声音。 【如同沙粒被沙漠吞噬。】 【如同水滴被海水吞噬。】 【个人同样被集体潜意识吞噬。】 【这就是天理啊,卢卡?巴路克。】 谁啊你。 打算开口这么说的卢卡,意识直接消灭。 再来只剩路西法的声音。 【消灭。】 【第两万五千三百六十三人的牺牲者。】 【不过似乎想去找米迦勒。】 【米迦勒上搭著恋人是吗。】 【恋人也正和米迦勒神经连接。】 【卢卡,法妮雅。十分坚强,呼喊著彼此。】 【能够利用卢卡的意识残渣。】 路西法从卢卡破碎的「意志」碎片中拾取的,名为「恋爱」的情绪,是路西法想有也得不到的强力能源。 【现在就过去喔,亲爱的米迦勒。】 自从卢卡搭进去后,在地面只经过几秒的时间。全身装设的三千感官感应器瞬间测出神殿内的构造、墙壁材质、强度、温度、湿度、在场人数等等,确定能够顺利飞行。 路西法命令收在背部的飞行组件展开。弯成勾状的十六根骨架犹如天使翅膀般逐渐张开。 类似蝙蝠翅膀骨骼的碳质骨架上附著了约十亿五千万只用来推动的微型机器人,笼罩著青白色电磁光芒。 路西法仰望上方,刻画著天使们飞舞的圆型天花板就在头顶。 不过并不影响离陆──路西法如此判断。 「翅膀!?」 希尔德迦达面露错愕表情的同时,仍继续盯著路西法背部包覆青白光芒的双翼。宛如昆虫振动翅膀的诡异声响传来,让整个身体从内侧感到不悦。 明明离卢卡搭上去并启动还不过几秒的时间而已。 路西法的反应比起至今任何一次实验都来得异常。 实在难以判断究竟是成功驾驭,还是心灵遭到吞噬。 空间在震动。一种诡异波动从那些发出青白光芒的翅膀射出。从未听过的刺耳金属响声侵入希尔德迦达耳中。 振动越来越激烈。神殿的石墙开始颤动。灰尘从天花板飘落,让视野变白。 「陛下,此处危险,请到外头。」 神官们合力抱起希尔德迦达的庞大身躯,从路西法后方的铁门运往外头。中庭则能看到亲卫队们已让各自的翼龙在附近待命,瞪著敞开的铁门内侧。 神殿内喷发的青白亮光让站在中庭的皇帝和亲卫队们拖出长长倒影。明明时值深夜,附近一带却亮得像黎明前夕。留在圣堂内的路西法已经被光之茧包覆,外头的人只能默默看著金属轰隆声越来越大,以及开始闪烁的青白亮光。 「我可没听过那玩意有翅膀喔。」 希尔德迦达质问起附近的神官。神官焦急地回答: 「以前便确认过背部存在用途不明的支架。只是没想到那竟会是翅膀……」 彷佛将蝙蝠翅膀的翼膜分解,只留下骨骼的脆弱翅膀。实在难以想像凭那种翅膀飞得起来,然而听说伊甸用飞翔石当结构材料让船只飞上天。假如路西法的机体也用了飞翔石…… 轰隆! 希尔德迦达的思绪被这股低沉声响打断。 「哦!?」 就在她将视线往神殿移动的那个瞬间。 半圆型的神殿顶端破了大洞。 碎裂石片高高喷上夜空。 接著一团发出刺眼青光的飞行物体冲破神殿顶部,纵身跃上夜空。 「哦哦……!!」 宛如从地面射向天际的奔雷。 在场全员都吓得往后一仰,骚动包围了中庭。 希尔德迦达的双眼定睛注视著青白光芒的内侧,正如天使般拥有双翼的机兵。 「怪物……!!」 惊讶、恐惧和佩服都浓缩在这句话中。 只见全长十八公尺的深蓝色机身整体发出微微光芒,斜斜窜上夜空。背部则有全长接近五十公尺,发出强烈青光,大大展开的翅膀。刚才看上去虽像没有翼膜,但如今那阵青白色光芒本身竟成了翼膜,让巨大机身飞行。 位于路西法行进方向的夜色陆续遭到驱散。 光团逐渐远离。 目标是犹大环峭壁。 「难道想回恩宠大地去吗?」 尽管仍不晓得是由卢卡操控著,还是已经失控,但不能眼睁睁看著路西法逃走。 「屋大维努斯,给我追。要跨过峭壁也无妨,去看清楚那家伙飞向哪了。」 「遵旨。」 屋大维努斯率领的亲卫队们迅速跳上龙鞍,二十四名龙骑兵分秒必争地起飞,拍动双翼驱散雾气,往路西法后方急追。 「我也去。总觉得事情有趣起来了。」 对神官下令后,希尔德迦达也掉头朝索比尼奥待的驻留场移动。走过变得有点慌乱的城内,皇帝的脑中回响起刚才安娜塔希亚的一番话。 『一切都在「星之意志」的掌控下,我们全都被玩弄于股掌之间。不过无所谓,为了见证不久的未来,我愿随之起舞。』 嘴角在不知不觉间上扬。 靠梯子爬上索比尼奥的鞍,握住缰绳。 「飞吧,索比尼奥,去追那只怪物!」 全长超过三十公尺的银白翼龙放声咆啸,后脚用力蹬地。 吹散笼罩的夜雾,以不输给路西法的速度于夜空攀升的同时,犹大环皇帝面目狰狞地笑道: 「就让我好好瞧瞧什么叫星之意志吧。」 视野远方的发光翅膀仍持续提升高度。不会错的,那只怪物打算跨越犹大环峭壁回恩宠大地去……! 二章 恩宠大地 史提法诺历一七九六年四月三日── 卢那?席耶拉共和国领柯修塔托上空,飞行战舰巴巴罗萨,第三特殊物仓库── 卢卡,我比你先找到了。 你终生追寻之人。 在心中如此喃喃自语,前加门帝亚王国第一公主法妮雅?加门帝亚对眼前的少女开口: 「……十五年前,我还是名孩子的时候,曾经照顾过因为飞行艇意外坠落于达司?佛罗列斯平原的你。只是短短一晚的相遇,你不记得我也是当然。但是很不可思议的,我记得你的事。」 隔了一拍后,法妮雅呼喊了少女的名字。 「很高兴还能再见到你,vivine。」 身穿让肌肤起伏一览无遗的纯白特殊套装,vivine面无表情地重新看向法妮雅。直到刚才她都泡在深蓝色溶液中,此刻才苏醒走出培养槽。尽管尚未彻底掌握现状,眼眸深处难掩困惑之色,然而然而她伫立的样子可说静如画。周遭犹如无形的暴风雪肆虐,散发沉默的压迫感。仍有点湿润的金发,发出淡淡光芒的翡翠色眼珠,彷佛晨间雪原般白皙的肌肤。活像从其他次元误闯进这个世界似的,昏暗的仓库中,唯独vivi的青白色轮廓清楚浮现。 冻结的闪电。 法妮雅默默在心中如此形容vivi的模样。 飞行战舰巴巴罗萨的索玛引擎的轰隆声从法妮雅脚下传来。如今巴巴罗萨正在追著溃逃的卢那?席耶拉联合军,并开始侵略敌国的黎维诺瓦帝国军正上方飞行。 被逼入绝境的卢卡在做什么呢?现在应该正逃回首都拉兰帝亚才对。法妮雅一边祈求他平安无事,一边将注意力放回眼前的少女上。 彷佛在寻找过往记忆似地皱起眉头后,vivi开口: 「……我似乎做了很长的梦。」 简直在对法妮雅身后的墙壁说话般,毫无抑扬顿挫的口吻。 「……?」 「连这是不是我的肉体,我都无法判断。」 vivi这么说完,盯著自己双手手掌仔细瞧。这时换成身穿黑衣的魔女安娜塔希亚代替法妮雅开口问道: 「是什么样的梦呀?」 vivi脸颊微微一动,抬起微微发光的翡翠色双眼。 「……在问这个之前,应该先说汝身的话呀,安娜塔希亚。解释解释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吧。为何我的肉体成长了?」 一字一句间都充满厌恶的vivi语气逐渐低沉。魔女则「嘻嘻嘻」浅笑回应: 「……你该先和我道谢呀,vivi。毕竟为了让汝身苏醒,我可是去向伊甸低头了呢……还有最后的记忆吗?」 vivi再度像翻找自身内侧般皱起眉头,不过仍等不到问题的答案。安娜塔希亚提议道: 「……这也不是站著聊就能解释得完的事。何况我尽可能不想让其他家伙看到汝身。虽然想找个能加上殿下三人一起慢慢畅谈的地方,但这下可好,我的房间会有研究员和船员来巡视……」 法妮雅主动提议: 「……不介意的话,来我的房间吧。反正也没有侍女等其他人在。」 魔女闻言扬起微笑,向法妮雅道谢。vivi也点了头,接著突然看起自身的打扮。 然后单手轻轻压起自己的胸部。 「……我什么时候长这么大了?」 「我会解释一切。被船员撞见就麻烦了,先披上这个吧。」 安娜塔希亚从仓库角落取出黑长袍递给vivi。只要用袍帽彻底遮住脸的话,就和安娜塔希亚的助手难以区别。 「好啦,走吧。」 「……脚不太能动。」 「还动得了已经很好啦,好好感谢培养槽吧。一般而言光要站直都有困难了。」 三人走出仓库,穿过狭窄通道,前往法妮雅的房间。 想换衣服── 听了vivi的要求,法妮雅邀她进入房内的衣帽间。超过百件的华丽衣裳进入vivi眼帘。超过一半是礼服,但也参杂著一些疑似来自伊甸的奇装异服。 「这是你的兴趣?」 vivi拿起裙襬短的裙子这么问。 「……那是这个舰队的司令官格列高公爵准备的,并非我的兴趣。」 法妮雅略显尴尬地回答。伊甸的衣服不是让胸前或肩膀裸露,特别强调身体曲线,就是裙襬太短等等,整体似乎有较为煽情的趋向。也有可能纯粹是格列高的兴趣就是了。 vivi轻哼一声回应,再度环顾衣帽间,拿起离她最近的一套。 「衣服之类的我没兴趣,只要穿起来轻松,哪套都好。」 「很不巧,这里没有侍女,我来帮忙吧。」 「我自己行。不是多华丽的衣服。」 vivi缓缓将双手绕到纯白特殊套装的背后。接著听见「咻!」气体外泄的声响,原本吸附著肌肤的套装膨胀,就这样顺顺滑落vivi的脚下,露出白皙的裸体。 眼看vivi没穿内裤就打算换上裙子,法妮雅喊住她。 「那个,那样的话有点……」 法妮雅慌忙从角落的小柜中亲自取出内裤。vivi虽一脸讶异,仍老老实实穿上法妮雅挑选的衣物。 「唔嗯,怪里怪气的打扮。伊甸人的兴趣都像这样吗?」 换完装后,vivi站到镜子前看著自己的模样,单手拈起裙角,轻歪过头。 上半身穿了胸口有缎带装饰的白色女用上衣及红色外套,下半身则搭配黑裙、黑袜及黑皮鞋。 「很怪吗?」 被这么一问,法妮雅再度从头到脚打量了vivi。 最令她在意的果然是裙襬过短。由于大腿彻底外露,以这身打扮在恩宠大地上行走的话肯定引人注目。 「在恩宠大地的确属于不常见的装扮。」 法妮雅拐弯抹角地表达装扮略显特殊。一旁的安娜塔希亚不怀好意笑道: 「恐怕是格列高的兴趣吶。想必他很想让法妮雅殿下打扮成这样呢。」 「跟、跟我应该没关系……」 「您这是什么话。如今全伊甸特区的人都晓得格列高心醉殿下您呀。」 法妮雅脸颊微微泛红,垂下头来。vivi则在仔细端倪自身打扮后,将视线移回法妮雅身上。 「好适合活动。这样就好。这里是伊甸的治外法权对吧,打扮得像伊甸人又有什么不对?不如你也换上这套衣服如何?」 「为什么要我……!」 「既然伊甸舰队司令希望看到,不是正好吗?拉拢他不会有损失的。假如能好好驾驭,或许能将他玩弄于股掌之间呢。」 vivi脸皮底下露出恶作剧的神色,是到现在都面无表情的她首次流露出的表情。法妮雅边往后退,边开口拒绝。 「……不,我没什么穿过那种衣服的经验……」 「别那么死板,不过是短暂的娱乐。一起换上同样的衣裳,陪我听听魔女谈天说地吧。」 安娜塔希亚惊讶地说: 「这可稀奇啦。殿下被vivi看上了呢。机会难得,来来来,请快换装吧。就当此处只有咱们女人家,轻松嘻闹一会吧,快快。」 在两人包围催促之下,抵抗没能奏效的法妮雅就这样被vivi拉著手,带进衣帽间去了。 「这、这也太没防备……」 被强制换上和vivi相同的红外套、女用上衣加短裙,法妮雅在镜子前彻底哑口无言。 「伊甸的女性平常生活都穿成这样吗?」 向安娜塔希亚这么一问,魔女从长袍帽兜下露出的下半脸扬起笑容。 「这是女学生上学的制服呀。在伊甸属于相当常见的装扮。」 「学生穿著……这样的衣服……」 一百八十度侧过身体,扭头望向自己映照在镜中的背部到腰部的曲线,法妮雅如此低语。伊甸果然谜团重重。 (插图011) 「好啦……那么就来听听吧,安娜塔希亚。至今为止发生了什么事,往后我等又该做什么?」 vivi改变语气,坐到扶手椅上托住脸颊,翘起修长玉腿。法妮雅也为了不让裙底走光,用双手压住裙子前襬,在床边坐了下来。 安娜塔希亚宛如演讲者一般直直站著,在室内也不脱下帽兜,只用嘴角摆出笑容。 「花了漫长岁月才走到这一天吶,相信对汝身而言同样漫长呢。一路走来,我确信我们通通遵循著『星之意志』。无论伊甸或犹大环,杰弥尼、卢卡或格列高,法妮雅殿下,以及vivi,汝身也一样。不分敌我,如今以三界为舞台相争的所有掌权者,通通受名为『星之意志』的巨大命运所引导。因为不这样的话,无法解释的偶然实在太多了。」 vivi哼了一声。 「我对吟诗没有兴趣,简短说重点吧。」 「别这样说。重新回顾一次,才明白真的不可思议呀。现在汝身和法妮雅殿下在此相遇的偶然,肯定也具有某种意涵吧……」 说完这些前提后,安娜塔希亚开始以法妮雅也听得懂的内容,解释起到今天为止的经过。 犹大环进行著炽天使级机兵的启动实验。自己被卷入宫廷权力斗争,虽靠著伊甸飞行艇之力逃离犹大环,其中一艘载著米迦勒的舰艇却在翼龙攻势的阻挠下坠落恩宠大地,载著路西法的另一艘则回到犹大环。 希尔菲从飞行艇坠落,尽管被一位名叫卢卡的少年救出,却在三年后死去。vivi、米迦勒和安娜塔希亚则抵达了伊甸。 「接受我们这些逃亡者的,是对炽天使级机兵有兴趣的伊甸评议会。所有米迦勒的启动实验所需的钱、设备、人员等等,都是由评议会的末端组织准备的。我和vivi,以及从犹大环带来的研究者和助手们都住进伊甸,等待启动实验的场所准备完成……」 法妮雅的眼眸微微动摇。原来这两人住在伊甸吗? 伊甸到底是个什么样的地方? 法妮雅边听著安娜塔希亚的话,边克制住提问的冲动。等她说完再问会比较好吧。 安娜塔希亚断断续续说了下去。 弄好必要设备,研究者、维修兵、会计员等等人力也陆续徵齐。直到逃亡后的一年半,史提法诺历一七八三年一月,才做好米迦勒启动实验的准备。 当时十岁的vivi在欠缺副驾驶的状况下单独搭上米迦勒──实验以失败告终。 「米迦勒失去控制,新盖的机库、司令塔、维修场、燃料库,甚至包含宿舍,周遭的建筑物全都被破坏了。要是希尔菲也搭著的话或许能够阻止,但都是马后炮了。米迦勒失控超过十分钟,然后……我们看到了可怕的景象。」 安娜塔希亚说到这儿,看向vivi。 「……汝身有那个时候的记忆吗?」 被这么一问,vivi翡翠色的眼眸微微发光。 「……我记得。无论是坠落米迦勒深渊的过程,还是坠落之后的事……」 放眼望向虚空后,vivi开口道: 「米迦勒长出了翅膀。」 安娜塔希亚沉重点头,接著说下去: 「……以前米迦勒背上就存在著用途不明的折叠骨架。虽然曾听维修员提过会不会是翅膀,不过应该在沉睡于遗迹的期间失去作用了。没想到,本该失效的飞行组件竟然有了反应……弯曲的主支架从背部左右凸出,下方则长有数根像手指骨头般的支架。原本并没看到皮膜之类的部分,但不知怎么回事,支架竟开始发光,接著光芒形成翼膜……米迦勒飞了起来。」 或许是想起了当时的冲击吧,魔女的嘴唇颤抖著。 法妮雅的想像力已经跟不上两人的对话。 七年前,突然被从飞行战舰巴巴罗萨扔下,破坏圣都卡罗维瓦利的米迦勒的身影,法妮雅至今仍历历在目。在建筑密集的居住区祝融肆虐之中,明明膝盖以下被火海包围,仍悠然步行前进的异形机兵──全长十八公尺的那副庞大机身,能飞上天? 「我也活到了这把年纪,自诩已见过世上大大小小稀奇古怪的事……但我至今仍未见过那般美丽,那般骇人的玩意。右手持剑,左手持盾的米迦勒竟然就这样被那个难以理解的飞行装置吊起来似地,双脚离开了地面。」 安娜塔希亚说到有点破嗓。既然连魔女都感到恐惧,当时在场的人们肯定陷入严重恐慌了吧。 「伊甸要被摧毁了──无人不这么想。想阻止这种怪物的话,不叫飞行舰队来根本无招架之力。米迦勒飞到十五公尺高后便不再继续往上飞,而是缓缓改变方向,将剑尖朝向附近的都市。假如这家伙降落到都市,定会造成大量无辜的伊甸市民牺牲吧。当在场人员都因绝望和恐惧呆伫原地的下一刻……米迦勒手中的剑掉落,盾也掉落,紧接著……翅膀突如其然收回背部去了。」 vivi默默听著安娜塔希亚说。脸上表情虽没变,但或许想起了当时的情况,眼色变得锐利。 「米迦勒坠落了。一阵剧烈轰隆声后,尘烟四起,我们连忙冲向机体,拖出埋在里头的驾驶座,抱出vivi。无论怎么喊她,拍她脸颊,vivi都没有反应……我到现在仍认为当时是vivi挺身阻止了米迦勒……是吧?」 被问到的vivi眉间多了一些皱纹。 「既然让米迦勒失控了,哪谈得上什么挺身阻止啊……我不过是败给了米迦勒,意识完全被吞噬。米迦勒停下只是因为满足,没有其他理由了……我至今仍没能完全驾驭米迦勒。」 无起伏的话声中听得出vivi的懊悔。安娜塔希亚继续把话说下去: 「vivi持续昏睡,没有苏醒的迹象,让我们伤透脑筋。千里迢迢来到伊甸,可不能就此让启动实验终结。开始挑选新继承候补的同时,我开始思索让vivi重生的方法。最后诞生的正是人造人雅思缇?艾尔哈特吶。」 根据安娜塔希亚的说明,伊甸具有制造复制人的科学技术。安娜塔希亚她们称为「人造人」的东西,伊甸的科学家们称为「复制体」。 科学家们从沉睡不醒的vivi头发细胞生产出所谓的「胚胎干细胞」,经过在培养皿操作,创造新的人类胚胎。伊甸的科学家们更在这个胚胎上做了「基因改造」的行为。 「伊甸的科学家们认为生产复制体需要耗费金钱和时间,既然难得造出一个,想趁机试试基因改造这个新技术。」 但是,即便复制了vivi的肉体,精神还是像以前一样的话,只会重蹈覆辙。为了让实验有所进展,安娜塔希亚开始思考。 「当时我考虑将vivi的『意识』移到复制体内,让她以一名完全不同的人重生。vivi的心灵遭米迦勒吞噬的理由,在我看来,纯粹是vivi的精神不够成熟。」 此话一出,vivi修长的睫毛突然一颤。 「……不够成熟是怎样?」 安娜塔希亚再度窃笑回应: 「说得清就不必那么辛苦啦,就算听了也不会因此消失。自己察觉自己的不成熟,然后有所成长。这便是所有人类必经之路,汝身也得照著做才行呀。」 vivi的双眼发出更冷冽的光芒。 「……虽然刚才说对吟诗没兴趣,但假如问题在我,就快说出来,不然根本无从改善。」 「这不是数学考题,而是汝身精神层面的问题呀,vivi。考虑到汝身的个性,就算被别人纠正也不会改。我认为既然都要将汝身移到复制体身上,乾脆趁机剥除汝身身上后天性获得的一切,让汝身变成雪白无瑕的婴儿,得到在这个世界重获新生的绝佳机会。」 vivi沉思片刻后,问道: 「……汝身把我的记忆消除,替换了是吧?复制体上存在的确实是我的意识,却忘了自己是vivine的事……」 安娜塔希亚愉悦笑出声来。 「没错,真要说的话,雅思缇正是汝身以vivine之姿诞生前的,最纯粹的灵魂。从汝身身上剥除多余的东西后,最纯粹的汝身,形同汝身灵魂中枢般的存在。」 vivi不太高兴地咬唇。 「……汝身认为那种状态的我能够驾驭米迦勒是吗?意思是我诞生之后所学习的,累积的钻研努力,通通都是白费工夫?」 「别气啦。为了启动米迦勒,要做点不能全仰赖汝身一人的尝试呀。」 「为了启动米迦勒,根本就把我的意识当成玩具吧?反正我的意识被封在雅思缇中不回来,对汝身而言也无所谓啊。」 「傻子,我没这么没血没泪啦。之所以限制雅思缇只能活七年,都是考虑到就算启动成功,最终也得让汝身的意识回到肉体来呀。走到今天这一步可花了我不少工夫,至少稍微感谢我吧。」 「哼……」 vivi的肉体在培养槽完成复制,是在她陷入植物人状态后约莫六年,一七八九年四月三日的事。 安娜塔希亚从沉睡的vivi肉体中取出意识,将记忆全部抽除后封进蓝色飘浮物,移到完成的雅思缇肉体里。那个时候的地表正好是由法妮雅担任总司令的第七次堤拉诺勒战役开战,载著雅思缇和安娜塔希亚的飞行战舰巴巴罗萨就在战场上空观光。 九日凌晨,雅思缇搭上米迦勒,从巴巴罗萨空降至圣都卡罗维瓦利。米迦勒挥出的剑破坏了法妮雅留宿的宫殿,后来卢卡和弭兹奇才从瓦砾堆中救出法妮雅。 「但是雅思缇同样也让米迦勒失控,连同驾驶座被射出机体外。我们搭的巴巴罗萨则被米迦勒扔来的剑刺中舰身,根本无暇确认射出时的状况。等到米迦勒在副驾驶罗洛?罗索的操纵下回来后,我们才发现雅思缇不见踪影。」 虽然隔天一早便展开搜索,但翻遍整座圣都卡罗维瓦利都找不到雅思缇。安娜塔希亚放出数只白猫头鹰搜索邻近的城镇和村庄,其中一只终于在十一日深夜,国境小镇卡纳塔克的旅店内发现了雅思缇。 「看到猫头鹰传回的影像时可吓著我啦。因为和雅思缇待在一块的竟是公主法妮雅及路西法的副驾驶弭兹奇,还有和希尔菲共度三年岁月的少年卢卡?巴路克呀。我不禁震撼,世上竟有如此偶然吗?尽管我能马上回收雅思缇,但最后决定继续放任雅思缇下去,因为有股这场偶然蕴含了重大意义的直觉。我也是在这时候,注意到某种该称为『星之意志』的存在。」 在那之后,安娜塔希亚用猫头鹰追寻雅思缇的行踪,同时也监视起卢卡。希尔菲在恩宠大地和卢卡一起生活的事,安娜塔希亚很早就知道了。 vivi这时冷不防打断她的话,逼问道: 「既然知道希尔菲人就待在贫民窟的仓库,为何不把她接回来?明明要是带回伊甸,就不会白白丧命了啊。」 「我当然派出了使者,打算将希尔菲带往伊甸,但却遭希尔菲本人拒绝。使者趁著卢卡外出,见到生活在简陋仓库的希尔菲,她却坚决不走。『这样就好。』『这场相遇是有意义的。』『我的任务是引导卢卡。』在说完这些话后……希尔菲对使者这么说──」 停了一拍后,安娜塔希亚低声续道。 「卢卡将扣下trigger。」 此话一出,vivi双眼发亮。 「什么?」 安娜塔希亚同样不是以平时的戏谑口吻,而是至今为止最严肃的低沉嗓音说: 「据说她以十分确信的语气这么说。」 vivi短暂沉思后,原本冰冷的双眸变得更加僵硬。 「卢卡是什么来头?」 「……只是一个贫民。无父母,无居所,靠著捡路旁垃圾维生的,一个不识字的孩子罢了。」 面无表情的vivi听了,不禁目瞪口呆。 「……不识字的贫民?意思是要让贫民扣下world trigger?」 「……老实说,当时连我都怀疑希尔菲疯了。可是……希尔菲坚信自己看到的未来。『卢卡有著重大的使命。』『我的任务就是陪在卢卡身边到最后一刻。』……我终究没能颠覆希尔菲的决心吶。」 「结果就是冻死街头?……荒唐!杀了希尔菲的岂不正是那个叫卢卡的贫民吗!」 得知妹妹的死因,vivi大动肝火。安娜塔希亚静静安抚她。 「……听我说……当时我也不明白她的用意,但卢卡在那之后便踏上旅程。然后只花了短短十二年,便成为统治半个恩宠大地的『灾厄魔王』。虽然令人难以置信……不过这部分的来龙去脉,法妮雅殿下比我更清楚,等等慢慢问她吧。总而言之……希尔菲没看错人。然后……让一介贫民攀升到灾厄魔王的原动力,是希尔菲临死前托付给卢卡的心愿。为了达成这个心愿,卢卡一路奔驰下去,最终成了能和黎维诺瓦相提并论的大国,卢那?席耶拉共和国的统治者吶。」 听了安娜塔希亚拐弯抹角的说词,vivi烦躁地质问: 「心愿是什么?」 「不明白吗?」 「一点也不。」 「……就是汝身呀。希尔菲将找出vivine的心愿托付给卢卡,随后断了气。卢卡成为大国独裁者的目的并非为了自身的野心,而只是为了找出汝身东奔西跑,不知不觉间变成那样罢了。」 被这么单方面告知后,沉默笼罩整个房间。vivi再度目瞪口呆,没一会儿才总算挤出话来。 「……为了找到我?那个贫民见到我有什么意义?」 「……恐怕……希尔菲她梦见了卢卡和汝身扣下trigger的未来,所以才会拜托卢卡去找出vivine。」 vivi缓缓闭上嘴,再度坐回扶手椅上,重新翘起那双外露的修长玉腿。 紧接著她突然抬起头,问道: 「……这是怎样?」 「唔?」 vivi左顾右盼,一脸不高兴地接著说: 「……我听到歌声。」 「……咦?」 「这是谁……在走廊唱歌吗?」 vivi的视线彷佛在找唱歌的人而看向房门口,但其他两人并未听见什么歌声。 「……是什么样的歌呢?」 法妮雅这一问,vivi微微张嘴想哼出旋律,却又马上作罢闭上嘴。 「……我没有唱歌的兴趣……歌声逐渐变小……」 她如同在探索自身内心似地移动视线,最终一边注视著墙面,说: 「……消失了……是幻听吗。」 安娜塔希亚则是一副兴冲冲的样子。 「……大概是雅思缇的意识残渣吧。她是个很会唱歌的孩子。vivi才刚苏醒,似乎多少受到一点雅思缇的影响。」 「……刚刚的是……那个叫雅思缇的家伙的声音?」 「会随著时间稳定下来吶。毕竟雅思缇活著的这七年间,记忆并没有移回汝身身上。雅思缇移回汝身的,只有这七年冒险途中得到的『感情』而已。要是连雅思缇的记忆都移回汝身身上,将会难以判断哪部分属于自己,哪部分又是别人的记忆,很可能导致自我意识崩坏……简单来说,汝身在这座培养槽内沉睡的期间,变成雅思缇和卢卡一起游遍恩宠大地,只有过程中获得的坚强与柔韧,体验到的感情回到这里来。就算没有记忆,雅思缇的经验仍会在汝身体内根深蒂固,化为汝身的成长喔。」 vivi不太高兴地听完安娜塔希亚的话,开口道: 「……自己体内有不认识的家伙在实在不悦,把她消除。」 「我不是说总有一天会稳定下来吗。而且严格说来,唱歌的是汝身自己喔。刚才也说过了,雅思缇正是汝身原本的人格呀。」 vivi哼了一声,撇过头去。似乎显得烦躁的她随意伸直腿,上下晃动一会后,转向法妮雅。 「……雅思缇和卢卡的关系是?」 「……就我知道的范围,应该接近兄妹关系……」 听了答案后,vivi再度不开心地撇开视线,瞪起墙壁来。 「……你在意他们有多亲密吗?」 法妮雅这一反问,vivi轻轻板起脸来,吞下险些脱口而出的回应。安娜塔希亚微笑补充道: 「卢卡把雅思缇当成家人般重视,但不是恋人喔。一直都在监视卢卡的我都这么说了,尽管放心吧。」 「……那就好。虽说没有自觉,一想到我的分身被连长相都不知道的男人上下其手,可会连觉都睡不安稳啊。」 「我已经说过许多遍了,雅思缇是汝身的半身,雅思缇的心愿就是汝身的心愿。汝身的意识深处沉睡著七年来为卢卡而战的经验,替汝身带来变化。相信那些经验会在汝身驾驭米迦勒之际发挥作用,不然也没必要费那么大一番工夫啦。」 vivi对这番话嗤之以鼻。 「变化?我一点都没感觉啊。」 「看在我眼中已经变了很多。既然没感觉,就代表成功啦。」 「……我受够你的戏言了。给我说清楚,到底哪里有变?」 「能够表达情绪。」 「什么?」 「以前的汝身只会像一座冰雕似地站著,不太在他人面前开口,更别提喜怒等感情流露。但是苏醒后的短短时间内,汝身已经会生气,会烦恼,会哀伤,甚至露出挖苦殿下的笑容,情绪表达明显丰富许多……汝身自己是怎么看的呀?以前汝身的内心可曾有过如此丰富的情绪吗?」 被这么一问,vivi瘪嘴不语。法妮雅这时也回忆起第一次见到vivi的时候。这么一说起来,以一名九岁的孩子而言的确太过稳重,感受不到任何感情。现在的vivi无论说话或吐气,都远比当时更像人。 「那正是雅思缇带给汝身的成长呀。汝身等同在沉眠时以雅思缇?艾尔哈特的身分过了七年的人生,心灵获得成长后,回到了原本该有的地方。」 vivi左右摇头,否定安娜塔希亚的话。 「无聊……不伴随过程的精神成长哪有什么意义?」 「呵呵,我倒是很高兴呀。毕竟以前也鲜少和汝身这么交谈……唔?」 敲门声突然响起。一名身穿黑色长袍的见习魔女,也就是安娜塔希亚的助手探头进来,小声对她说了什么。 只见安娜塔希亚扬起得意笑容。 「果然有动作了。vivi,现在犹大环可有趣了,今晚将很漫长呀。」 「动作是指?」 「路西法的继承候补即将会见犹大环皇帝吶。」 vivi一听,单边眉毛不悦地挑起。 「路西法的继承候补?是谁?是在我沉睡的期间出现的吗?」 「他本人也不晓得自己是候补。看来希尔菲当真没看走眼……稍微在这等会儿,我让猫头鹰潜入希尔德迦达的房间……这是和殿下也有关的事。请在这间房内和vivi稍待片刻。」 「……和我有关?我在犹大环并没有认识的人。」 「……据说卢卡坠落到犹大环,接下来即将晋见皇帝。」 法妮雅瞬间惊讶张眼。 「卢卡掉到犹大环!?他没事吗!?」 「似乎是弭兹奇引导他的。事态紧急,细节之后再述,先失陪了。」 一脸开心的安娜塔希亚擅自中断话题,浮浮躁躁地走出房间。 vivi和法妮雅两人被留在房内,愣愣对望。 「……到底怎么搞的?」 「……不晓得……但是……既然卢卡还活著的话……」 法妮雅的表情流露些许安心。此刻在这艘飞行战舰的正下方,与杰弥尼决战后败阵的卢那?席耶拉联合军正往共和国首都拉兰帝亚撤退。法妮雅一直担心卢卡的下落,但假如魔女的话为真,他不知为何跑到犹大环去了。 「唔嗯……」 vivi让上半身往扶手椅的椅背一躺,仰望起天花板。 沉思片刻后,将视线移向法妮雅。 「……法妮雅……这样称呼没关系吗?」 法妮雅扬起微笑。 「是的。我可以也称呼你vivi吗?」 「没关系。那个……我希望你能告诉我卢卡是个什么样的人物……既然希尔菲选择将心愿托付给他,代表他拥有某些卓越的实力或才能吗?」 「你问卢卡吗?这……」 法妮雅思索一会,整理该如何向vivi传达。接著才谨慎地回答问题。 「我和卢卡是在距今七年前,他十七岁时认识彼此。当时他已具备远超过贵族子弟的学识。他并非受教于家庭教师,而是靠自学达到那种程度,肯定耗费了不少努力……我见到他时,他只是一名二等兵,更招惹到亲卫军团长,即将被交给敌军。」 法妮雅怀念起第一次见到卢卡时的事。假如当时自己没有看中卢卡的学识,让他转队来当亲卫兵的话,日后恩宠大地的历史,以及自己的命运都将大大不同吧。 ──星之意志。 安娜塔希亚的话在法妮雅脑中回响。当时自己也是基于这个巨大意志才做出决断的吗?对vivi解释的途中,法妮雅心中回忆起和卢卡之间的记忆。 进驻圣都卡罗维瓦利,遭到突然从天而降的米迦勒袭击,法妮雅被卢卡和弭兹奇救出瓦砾堆,遇见雅思缇,四人一起搭乘机兵逃跑……然后法妮雅和卢卡朝著遥远的本国,展开两人的逃亡之旅。 遭敌国骑兵追逐,被他抱著从骑乘的贝奥狼背上跳下,躲进能避雨的洞窟……卢卡烧了宝贵的珍本替法妮雅取暖。 一切都是遥远,令人怀念的记忆。卢卡接下来更为若直接回国肯定得扛起败战责任的法妮雅献上奇计,达成让原本极可能战败的堤拉诺勒战役以胜利告终的奇迹。 「但是本国的大贵族们不认同卢卡的功绩,甚至反过来指责他违反多项协约,将他流放到国外。不过这件事反倒让卢卡以『悲剧英雄』的形象深植民众心中。在这之后,他以出神入化的指挥赢得诸多战役,声名逐渐远播。而在他的身旁,总能看到雅思缇?艾尔哈特的身影。被称为『战场天使』的雅思缇成为卢卡的杀手锏,替好几场戏剧性的胜利做出贡献……」 vivi默默听著法妮雅说。从乌奇奥勒暴动至德尔?多勒姆战役中,卢卡的活跃在全加门帝亚王国内获得评价,到后来终于有狂热的民众以卢卡为大旗,引发了加门帝亚革命。回到王国的卢卡只身进入拉兰帝亚宫殿,和做好死亡觉悟的法妮雅对峙。 法妮雅并未提及当晚的事。毕竟是她私人的隐私,何况也难为情。只继续说自己突然被从飞行战舰降落的杰弥尼掳走,然后又随即被格列高这名程咬金带到伊甸特区,现在在这艘战舰正下方溃逃的,正是在与黎维诺瓦帝国的决战败阵的卢卡的军队等等,结束了话题。 「我不晓得卢卡变得怎样……但能够理解安娜塔希亚女士所说的『星之意志』的确与卢卡同在。所以说……我不认为卢卡会就这样结束。我相信他一定会再度回到主舞台来的……」 向vivi解释完后,法妮雅重新体会到自己心中这股扩散开来,再也克制不住的情感。一再提及卢卡名字的过程中,那场革命之夜的记忆也跟著复苏。王政崩坏之日,法妮雅被革命的主导者卢卡使蛮力压倒在床,感到的竟然是幸福。 自己的愚蠢和肤浅动摇内心。无法相互溶合的感情在意识内部描绘出涟漪,最后只留下了爱怜。 ──不要死啊,卢卡。 默默接受了内心的呢喃后,她窥探起vivi的反应。话说得比预料中来得久,不知道有没有让她觉得无聊。 vivi微微垂著头,持续沉思。看她的表情略显严肃,沉思得有点久,法妮雅于是开口问道: 「……vivi?你还好吗?」 vivi蕴含疑惑的双眼彷佛求救似地抬起。 「……歌……又开始……」 「咦……」 「……住嘴,别唱了……」 vivi单手揪住自己胸口,表情痛苦扭曲。坐在床边的法妮雅起身,到vivi面前单膝跪地。 「你不舒服吗?要不要叫军医来?」 「……不,不必,慢慢消失了……」 vivi痛苦弓身,不停用力喘气,忍受某种从内部涌上的东西。法妮雅担忧地窥探vivi的脸,并轻抚她的背。 哈啊、哈啊……这么张大嘴呼吸了一会儿,最后咽下一口气后,vivi将稍稍冒汗的脸转向法妮雅。 「……抱歉……停止了。」 「……这样吗……或许再稍微休息一下比较好,毕竟夜也深了……」 「……不……法妮雅……我可以问个稍微深入的问题吗?」 「……?是没关系。」 vivi再度把上半身躺回椅背,略显尴尬地问: 「……那个……你和卢卡是什么关系?」 法妮雅眨了两次眼睛。 「……咦?」 「……………………」 「啊…………」 法妮雅的脸颊稍稍泛红。难道是提到卢卡时的态度,让vivi察觉自己对他抱持的感情了吗? 可是就算问关系── 「关系的话……那个……」 实在犹豫该不该提那场革命之夜的事。不过说谎也等于对vivi不诚实,到底该怎么说才好? 真要说起来,vivi为何会在意这件事? 或许是难以忍受沉默吧,vivi坐立不安地说: 「…………不晓得为什么,但就是在意。」 她眼神飘移地说起藉口。 「那是……呃……」 法妮雅的眼神也不禁飘移起来。当两人眼神不定,持续沉默了好一阵子后,房门冷不防被打了开来。 「vivi,殿下!请火速换上这些!!」 安娜塔希亚激动地冲进房内,递给vivi和法妮雅特殊材质的轻薄衣物。 「咦?」 「没有时间说明了。你们几个,快协助殿下更衣!」 四名安娜塔希亚的助手从后方涌进室内,包围住仍一头雾水的法妮雅,形成人墙,二话不说帮她换起衣服。 「等、要、要做什……!」 慌张的法妮雅就这样被助手人墙淹没。vivi单手握著自己的特殊套装,瞪向安娜塔希亚。 「发生什么事了?」 「接下来卢卡要在犹大环搭上路西法,汝等也马上去搭上米迦勒吧。要透过同步启动来提升成功率。」 一听完解释,vivi当场脱下自己的制服,以熟练的动作穿上特殊套装,把手伸到后颈部按下按钮。随著「咻!」的轻轻一声,套装马上吸附到vivi的肌肤上。 「为何连法妮雅都要?」 「卢卡和法妮雅发生过肉体关系。也就代表在集体潜意识下,他们能认识彼此的存在吶。让法妮雅当副驾驶进行神经连接的话,相信成功的可能也会升高。既然汝身和法妮雅此刻在此相遇,没有不利用这个偶然的道理。」 「……原来如此。」 听著安娜塔希亚露骨解释的同时,助手解除人墙状态,被强迫换上特殊套装的法妮雅从中现身。 「这、这件是,雅思缇穿的……!」 盯著自身手脚,法妮雅忍不住飙高声音。 「很适合您喔,殿下!」 安娜塔希亚赞不绝口,助手们则把全身镜搬到法妮雅面前。 吸附肌肤的白色布料,配上特地强调胸部、下腹部及臀部曲线的金色镶边。一见到自己的装扮,法妮雅双手遮住胸口和下腹部,尖叫出声。 「岂不是形同裸体吗!」 连刚才穿著的伊甸制服,和这件比起来都是小巫见大巫。胸部、腰部到臀部,这种特殊材质忠实呈现出法妮雅的身体线条。 (插图012) 「为了让米迦勒和殿下进行神经连接,这件衣服是必要的。已经没时间了,速速前往米迦勒的机库吧。」 安娜塔希亚这一催,法妮雅抬起羞红的脸颊,嘴唇颤抖不止。 「要我穿成这样走出房外!?」 「现在正值深夜,船内睡得正香正安静。出发吧。」 「等等,拿几件正常的衣服来……!」 听了泛泪的法妮雅央求,助手们从衣橱中随手取出两三套服装塞进背囊,推了推前公主的背。 「殿下,请加快脚步。成功的话就能逃离这里,能见到卢卡呀!」 硬是将法妮雅推出狭窄走道后,一行人快步走向米迦勒所在的第一机库。虽然害羞到脑袋快要短路了,法妮雅仍在双臂被助手们架著的姿势下努力往前迈步,并让头脑冷静下来。 卢卡和弭兹奇平安无事,而自己和vivi即将一起搭上米迦勒。尽管没能完全理解自己为何被选上,但这的确是逃离格列高身边的良机。假如vivi成功驾驭米迦勒的话,一定能够降落到地上,这样自己就能回故乡拉兰帝亚去了。 法妮雅硬是抿起唇,边用双手遮住裸露的胸部曲线,边抬起头,开始缓缓凭自己的意思往前走。 错过现在的话,日后只能一直当任格列高把玩的笼中鸟。长久以来等待的机会终于来临。不要失去冷静,和vivi协力逃出这艘船吧。至于这件不知羞耻的服装,等到逃出去后再换下就好…… 第一机库位于舰身最后方。一进到机库内,便能看到位于宽敞楼层一角的专用甲板上,伫立著七年来被放著不管的炽天使级机兵「米迦勒」。 「………………」 法妮雅对全长十八公尺的庞大机身,从头顶到脚尖投以严肃眼神。右手持剑,左手拿盾,摇晃的灯光让肩膀,胸部,包覆腰际的银白碳质装甲,以及浮刻在装甲表面的藤蔓、花与神兽在黑暗中浮现。由于点灯会让船员发现,助手们只在地板放置两盏角灯来充当最低限度的照明。 七年前,留宿于卡罗维瓦利宫殿的法妮雅正是因为雅思缇搭乘的这台机体,被埋进瓦砾堆中,随后才被卢卡和弭兹奇救出。没想到如今竟换自己要搭上那台恶魔般的机体。 法妮雅身旁的vivi也对米迦勒投以锐利视线,问起安娜塔希亚。 「维护状况呢?」 「刚刚才十万火急赶工的。而且毕竟是七年来放著长灰尘的机体,做好或多或少故障的觉悟吧。」 「……没问题。区区七年,对米迦勒而言肯定等于眨一下眼皮的时间罢了。毕竟祂可是从数万年前就沉眠于地底啊。」 助手们爬上铁架形成的立足点,让半个驾驶舱从米迦勒后颈部凸出外头。胸部舱门被打开之后,助手便将装有法妮雅衣服的背囊扔进去。 「只要启动就行。汝等的任务就是透过潜意识帮助路西法苏醒。」 vivi身旁的法妮雅开口问道: 「不是要用这台机体脱逃吗?」 「……使用飞行组件的风险太大了。上次vivi便是这样为了这么做,陷入植物人状态呢。」 vivi坚决回应魔女这番话。 「……我不会重蹈覆辙……这次不会被吞噬了。」 「办得到当然最好,但可别逞强。汝身才刚苏醒,和雅思缇也还没完美融合。这次的目标只著眼在协助路西法。」 「……我该做什么呢?」 「殿下的使命是在神经连接后的黑暗之中想像卢卡就在身旁,思念他的话语、体温、回忆等等。炽天使级的黑暗是波,同时也是粒子,只要殿下思念『想见他』,波有机会进行收缩,让对象出现。请您尽力,强烈思念卢卡。万一卢卡当真化为波,只要靠著殿下的观测,就能再度变回个体。」 魔女这番话过度抽象,令法妮雅难以理解。但是总之,为了能逃出这里,尽力去尝试吧。 「……我知道了……我会想像卢卡,并呼喊他的名字。」 「叫那只丧家犬的名字有何意义?」 耳熟的冰冷话声响起的同时,机库的电气照明随著亮起。黑暗瞬间被驱逐,十几名拿著手枪的伊甸兵从入口一起冲了进来。 「…………!!」 眨眼间,不只安娜塔希亚,vivi和法妮雅,以及其他四名助手的心脏都被枪口瞄准。 完全是出奇不意。 「不准动,双手举高!!」 被身穿卡其色军服的士兵凶狠命令,法妮雅莫可奈何举起双手。士兵拿的是手动枪机式,一次装填可以开五次枪的小手枪,一种不存在于恩宠大地的强力武器。哪怕稍微轻举妄动,胸口就会被射出洞来。 喀哒,喀哒。 鸦雀无声的机库内,回响著伊甸公爵格列高?欧纳席斯的鞋声。 鞋声在安娜塔希亚面前停下。 「古今中外,船员间不变的规则就是将船内造反的主谋赶下船。好好享受高度三百五十公尺的流放之旅吧。」 格列高彷佛享受著自身当前的立场,用做作的口吻这么说。安娜塔希亚一听,扬起嘴角。 「没关系吗?杀了我的话,伊甸评议会可不会默不吭声喔。」 「既然是造反,当然有理由解释。只要你这家伙死了,这艘船也不必再继续载著这叫米迦勒来著的蠢人偶……这边的怪物醒了是吧。」 视线移到举著双手的vivi身上,格列高冷冷开口,而vivi只默默用翡翠色的眼眸回望。 「给我回水槽里,你的存在价值和金鱼一样,不过是泡水的欣赏用生物罢了。」 vivi翡翠色的双眼中冒出强烈光芒。但格列高无视她的凶狠眼神,缓缓走到法妮雅面前。 「你是被这些家伙蒙骗了吗,殿下?」 「………………」 「应该不是主动企图逃跑吧?」 格列高的视线爬上举高双手的法妮雅肢体。从脚指、小腿、大腿、臀部、腰际到胸口──法妮雅咬唇强忍耻辱。绝不能流露出表情,若不坚决保持平静的态度,将会被对手趁隙而入。 格列高肆意用蛇一般的视线欣赏了法妮雅全身的曲线后,命令部下: 「很遗憾的,这次的事件就算是殿下,也不能当作没看见……你们几个,把殿下带到我房间去,由我来亲自问话。」 「…………!」 「等会再一对一听殿下解释吧。我相信殿下是无罪的,可别辜负了我的诚意呀。」 格列高的眼神散发出非比寻常的气息。要以现在这身装扮和他两人独处,令法妮雅打从心底不寒而栗。 不禁对安娜塔希亚投以央求的眼神,然而魔女或许没有能发挥物理威力的魔法,只默默摇了摇头。 就在法妮雅被士兵用枪口抵住背部,即将被迫踏出脚步的那一瞬间。 剧烈警报声突然响遍整艘船内。 「……!?」 众人错愕互望。船内广播器传出联络员紧张的呼喊。 『巨大飞行物体正从本舰后方逐渐逼近!!全体人员即时待命!!巨大飞行物体,高度相同,水平距离两百,边拔剑边逐渐逼近!!』 格列高瞪向广播器,不可置信地说: 「飞行物体……拔剑?」 无法理解到底是怎么回事。恩宠大地并不存在能对飞行舰艇施加攻击的兵器,舰长该不会太过性急,把翼龙群误看成敌人吧?用这种胡言乱语的广播吵醒船员,希望之后别沦为笑柄啊。 士兵们纷纷对舰队司令格列高投以困惑的眼神。详细的指挥交给待在舰桥司令部内的舰长就行。比起这些,首先应该── 「我要亲眼看看飞行物体是什么来著。打开后部舱门。」 「……是!」 一名士兵跑向墙上的操纵杆并压下它。喀叽,电动卷门机驱动的声响传来,同时钢索放下,舰身后方的巨大舱门彷佛庞然巨兽吐舌似地,缓缓往船外敞开。 高度三百五十公尺的夜风一口气灌进第一机库内。战舰最尾端的这道舱门是米迦勒降落用的,因此出口位于高处,只要一敞开,整片星空顿时映入眼帘。 出现在格列高眼前的是成千上万的闪烁星光。 星空正中央,一轮清晰满月刚好高挂舰身后方,将金黄色月光照进机库深处── 一台长著巨大苍蓝翅膀,手持出鞘长剑的机兵,正以满月为背景飞行。 「!?」 格列高忍不住往后倒退了几步。 「哦哦!?」 士兵之间也产生动摇。 宛如满月派来的使者,优雅上下拍动发光翅膀的,神话世界的大天使。不,根本形同恶魔的巨大机兵紧紧跟在飞行战舰后方……! 手中握著的那把将近十公尺的长剑反射月光,发出不祥光芒。 别说恩宠大地人了,连伊甸人都没见过这种玩意。 vivi瞪向飞在空中的机兵。 有如蝙蝠翅膀骨骼般弯曲的双翼,以及构成翼膜的青白色火焰。令人联想到中世骑士,由优雅曲线和锐角组成的全身装甲。持剑和盾的双手就像人类一样柔韧,任凭逆风吹拂著。 不可能会看错。 「路西法……!!」 难道在犹大环启动后就马上张开翅膀,飞越高度三千公尺的峭壁,来到这里吗? 目的是── 来见米迦勒。 路西法跟在飞行战舰后方,维持同样高度,逐渐缩短彼此水平相距五百公尺的距离。 「卢卡搭在上面吗!?他成功驾驭了吗!?」 依然被士兵们用枪指著的vivi问起安娜塔希亚。重复进行数万次炽天使启动实验的安娜塔希亚只靠路西法细微的动作就看得出状态。 「失控了!!路西法打算攻击这艘船!!」 格列高烦躁地质问起魔女: 「怎么回事?那个怪物是你们指使的吗!?」 「不是!我也没想到祂竟能飞到这里来!!不妙了,格列高,这样下去巴巴罗萨会被摧毁!!」 「……听你胡说八道……!」 无视魔女的话,脸颊愤愤扭曲的格列高瞪起星空。 倘若凝神一看,便能看到飞天机兵的后方还有几道追逐的影子。 不是机兵,是翼龙,上头还骑著士兵。那是……! 「犹大环的龙骑兵……!?难道正在操控那台机兵吗!?」 格列高此话一出,安娜塔希亚连忙打岔。 「不是,路西法已经失控了!龙骑兵只是在追路西法,没打算和伊甸开战!」 「……是你这家伙的奸计是吧,安娜塔希亚。那台机兵和那群龙骑兵都是你这家伙叫来的吗!?」 「听人说话呀!大伙都是被路西法的失控牵连罢了!无论我还是汝身,甚至连希尔德迦达都不例外!」 转身背对碎碎念的魔女,格列高走向设置于墙上的舰内电话,拨打战斗指挥所的电话号码。 「是我,叫舰长听……那个怪物正拔剑接近本舰,明显违反协约,做好战斗准备……为保护船上人员安全,我允许本舰迎战。绕到侧面,用侧舷的火炮轰下怪物和龙骑兵。」 确认舰长应声后,格列高面目狰狞地回头看向魔女。 「……这是个制裁犹大环的好机会。凭区区龙骑兵就想对抗巴巴罗萨?少笑死人了。看我顺便把犹大环轰成一片火海……!」 「住手。要是在这儿打开炮门的话,会爆发牵连三界的战争……!!」 原本照进机库深处的月光突然旋转,照到侧面墙上,后部舱门外头的路西法则不见踪影。原来是舰身旋转,将左舷对准了路西法。平常收纳在舰身左右两舷的八组三十六吋炮,总计有二十四门炮口突出侧舷。 「管他是机兵还龙骑兵,我巴巴罗萨乃天空之王,绝不让区区犹大环染指一根寒毛……!」 格列高发出粗鲁的脚步声走向机库侧墙,打开维修员用的观察窗,察看左舷的状况。 侧舷炮的炮身已经突出左舷。若是一般的炮击,会先由观测长测量目标距离,再对各炮门传达炮身仰角、火药量及定时引信如何设定。但这次的射程在五百公尺内,属于零距离炮击。定时引信将在发射的同时启动,化为滚烫的铁片浊流吞噬路西法。 然而被炮口对准的路西法丝毫不介意,继续悠然缩短间距。 「给我碎成破铜烂铁吧,怪物……!」 格列高得意扬起嘴角。 另一方面── 「战舰把舷转过来了,想开干是吧,伊甸的小毛头……!」 手握索比尼奥的缰绳,犹大环皇帝希尔德迦达在相同高度瞪著于三百五十公尺的高空上演的景象。 路西法看来不打算回避。轻薄的碳质装甲究竟能承受多少来自极近距离的炮击,连希尔德迦达都没有个底。接下来即将在这片空域上演的,是纵横三界无人见过,前所未有的空中大战。 「远离路西法吧,屋大维努斯!会被炸裂弹牵扯进去的!」 尽管清楚他听不到,皇帝仍对飞行在水平距离两百公尺的亲卫队长放声大喊。屋大维努斯也并非泛泛之辈,早在巴巴罗萨左舷的四组十二门炮塔突出的同时就提升高度,逃出炮弹的散布界了。 希尔德迦达本身也为了保险起见,和巴巴罗萨保持一千五百公尺左右的水平距离,才将注意力放回路西法身上。 这次的飞行究竟是基于卢卡的意识所为,还是失控? 「难道这也是啥星之意志来著吗,安娜塔希亚。」 她对著目前身处巴巴罗萨内的魔女扔出质疑。 说时迟那时快── 星空消失了。 白色强光焚烧希尔德迦达的视网膜,同时十二道炽红火箭划破白光。 眼看悠闲飞翔的路西法的翅膀和机身,遭到发出低沉轰隆声的火焰浊流吞噬。 「……!!」 暗红色火花往四面八方喷溅,宛如燃烧的巨大黑蔷薇。烧烂的花瓣将战斗空域染上破坏之色,炸开的炸裂弹碎片更在这片无垠的星空划出数以千计的爪痕。 炸裂声响慢一拍才传进希尔德迦达耳中。真亏那样炮身也不会碎裂。与其说发射炮弹,更该说在喷射火焰的,来自三十六吋炮的零距离炮击。 路西法呢?还有飞在周遭的龙骑兵没事吗? 夜空绽放的焰花随著高空气流逝去。 依然冒出硝烟的三十六吋炮的炮口前方── 无伤的路西法拨开漆黑煤烟现身。 「厉害……!!」 皇帝不禁感叹。明明从极近距离挨了炸裂弹的直击,却丝毫没受到损伤。群青色的全身装甲上披了一层星光薄纱,散发宛如其名的大天使风范,舞动发光羽翼持续悠然飞行。 皇帝望向周遭空域。 然后发现原本飞得十分靠近路西法的两只龙骑兵消失无踪。大概是被牵连进威力范围,惨遭炸裂弹的碎片洗礼了吧。 「死得多不值得……!」 强忍怒火的希尔德迦达下巴的肉颤抖不停。凝神往敌舰细看,发现左舷突出的四组十二门炮门中,有两门已从炮口内侧外翻,细碎钢条绽放成花朵。理由是因为炮击的同时点燃引信,炮弹在炮身内爆炸,对巴巴罗萨而言也是一次会造成风险的炮击。 第二波齐射袭来。 巴巴罗萨的左舷被白烟埋没。 咕嚓! 肉块被挤扁的声响短暂在战斗空域响起。 「哦哦!?」 这次焰花只绽放了一瞬间,也没看到喷溅的碎弹。 然后──路西法大幅失去重心,被弹往后方。 希尔德迦达瞠目结舌。 ──奏效了!? 刚刚那发不是炸裂弹,而是穿甲弹。难道代表对付飞在天上的机兵,用枪头去刺比起洒网来得有效吗? 路西法往后方弓身,并被弹到后方两百公尺── 机身大幅左倾,但也再度将脸朝向前方。 但是高度却降低了,飞起来也不太稳定。机身剧烈左摇右晃,翅膀的光芒也忽明忽暗。 「某边翅膀中招了是吗……!」 恐怕是构成翅膀的骨架受到损伤。摇摇晃晃在夜空中时而攀升,时而倾斜,彷佛醉汉走路时的步伐。 追不上巴巴罗萨的速度。这对没有远距道具的路西法而言是种致命伤害。这下子巴巴罗萨便能维持一定距离,单方面赏路西法炮击好看。 ──若靠伊甸的火力,就能和炽天使级抗衡是吧? 不得不称赞敌人。不愧是天空之王巴巴罗萨。 但是路西法还没坠毁。尽管摇晃不稳,仍持续飞著。 排列于左舷的四组十门炮口调整了仰角和旋转角度。看来是注意到翅膀部分脆弱,打算在下一次的齐射收拾路西法。 ──休想得逞。 不能眼睁睁失去路西法。炽天使级将在往后一千年间成为守护犹大环独立的护盾。 希尔德迦达站起身来,挥下缰绳。 「要上啰,索比尼奥,让伊甸的小鬼头屁滚尿流吧!」 接下主人的命令,全身以银白龙鳞武装的索比尼奥放声咆哮。 战域顿时震动,全长超过三十公尺的巨龙反射月光,在夜空中急窜直升。 脚踢星海,激出余星飞沫来到高度一千公尺处,索比尼奥俯瞰下方的巴巴罗萨舰身,缓缓将它的长脖子往前伸── 修长双翼缩到后方。 犹如白色奔雷般采取闪电状移动,巨大翼龙往斜下方急速俯冲。 原本相距一千五百公尺的水平距离一口气缩短。 巴巴罗萨的观测员捕捉到索比尼奥的身影。 但是已经来不及转过舰舷。 尽管向上调整炮身的仰角,仍难以瞄准闪电状俯冲的索比尼奥。一种飞行机器绝对办不到,唯独生物才可能做到的俯冲路径。靠刺枪根本射不中,非得洒网来捉才行。 「准备炸裂弹!!全炮门,零距离炮击预备!!」 炮击长的怒吼响遍整艘巴巴罗萨船内。炮身能承受得住第二次的零距离炮击吗?不过不开炮就只能等死。 炮手们咬紧牙根,三人一组合力转动把手。 左舷炮门提升为最高仰角。 炮击长抬头一看,眼前视野已被索比尼奥的庞大身躯占满。 五十五度角俯冲的银白龙鳞贯穿星空。 「开火!!」 近乎惨叫的号令一响,剩余十门的炮口喷射出火焰。 同时有四门从炮身内部炸裂,让近距离待在旁边的炮手们应声化为血雾,替夜空增添色彩。 足以融铁化钢,发出低沉轰隆声的六道熔岩流── 翼龙笼罩星光的庞大身躯遭到火焰浊流吞噬。 「去死吧怪物!!」 无情摧毁了炮手们的祈求,有厚实龙鳞保护著的索比尼奥轻而易举破坏洒出的火网,大大张开翅膀,并将后脚的钩爪往身体前方推来。 巴巴罗萨的左舷就这样被索比尼奥的双脚脚爪牢牢掴住。 随著「啪哩!」玻璃碎裂的声响传来,复合式水蛇装甲跟著破碎。由于材质中参杂著飞翔石,强度并没有多高。 一阵剧烈晃动。 全长三一二公尺的巨大巴巴罗萨舰身大大倾斜。 「啃碎吧!索比尼奥!!」 皇帝希尔德迦达高声哄笑著下令。 叽嘎!发出低沉咆哮的索比尼奥露出连狮子都能咬碎的翼龙利牙。 对著舰身上半中央的位置狠狠咬去。 彷佛丧钟的一道道破裂声震撼了整片空域。 索比尼奥似乎沉醉在破坏中,肆意啃咬巴巴罗萨的舰身。 没有能甩开它的手段。巴巴罗萨就这样大幅倾斜下坠。 「跟上,屋大维努斯!!」 早在皇帝下令前,屋大维努斯率领的剩余二十二名龙骑兵同样脚踏余星波涛,高高攀升上夜空── 「陛下万岁!!」「帝国万岁!!」「愿犹大环荣光永存!!」 赞扬皇帝与帝国之名,羽翼齐张,弹开月光。 「目标左舷破口!亲卫龙骑兵队,突击!!」 屋大维努斯号令一下,二十二道俯冲轨迹宛若流星,撕裂星空。 飞翔于天际的骑兵发动袭步。 「好好见识犹大环的荣耀吧!!」 巴巴罗萨左舷残存六门炮的炮手们同样也赌上伊甸的荣耀,将自身性命托付在最后一次的零距离炮击上。 「少瞧不起人了,下层的野蛮家伙!!」 龙骑兵和炮手的怒吼于星空交错,火网跟著投射出去,将战斗空域染得炽热鲜红。 呈球状发射的冲击波让星空瞬间扭曲,整片空域回响起天籁之音。 八名龙骑兵遭火网捕捉── 而其余闪躲过炽热火线的十四名则一口气冲进舰身侧面,由索比尼奥撕开的破口。 「往舰内跳!想办法短兵相接!!」 屋大维努斯在瓦砾散落的通道著地后,毫不犹豫下鞍拔刀,砍向恐慌的船员们。 亲卫龙骑兵们陆陆续续跟随屋大维努斯跳进舰内,当场拋弃翼龙,展开无路可退的殊死近身战。 「射啊!射啊!!」 船员们也拿起小枪,拼命对抗龙骑兵。然而飞行舰队的船员并没料到会发生短兵相接的状况。面对举著子弹贯穿不了的钢铁盾牌,从狭窄通道突击前进的龙骑兵,都怕得失去斗志,逃之夭夭。只因为龙骑兵的战术实在太过落伍,一时之间应付不来的伊甸方反而居于下风。 持续用尖牙利爪破坏舰身的索比尼奥,以及一群侵入舰内,视死如归的龙骑兵,令混乱和动摇传遍整艘巴巴罗萨舰内。 本该是睥睨恩宠大地的无敌飞行战舰,如今竟遭到犹大环偷袭尝尽苦头。此时此刻,这片空域即将改写三界势力版图── 「在搞什么东西啊这群饭桶!!竟然被区区犹大环压著打……!!」 从观察窗紧盯战况,见证龙骑兵队闯入的格列高气得太阳穴冒出青筋,把视线移回机库内。安娜塔希亚、法妮雅、vivi及四名助手被集中到一处,由八名士兵举枪对准,等候格列高的指示。 「我回舰桥指挥。带法妮雅殿下回我房间去,其他家伙通通杀掉。之后我会向评议会说是被敌兵杀的。」 「遵命!」 士兵们粗鲁地用枪口抵住安娜塔希亚、vivi及四名助手背部,把她们逼往后部舱门。至于法妮雅则由两名举著枪的士兵动动下颚,要她往机库出入口走。 「请住手,阁下,没有杀她们的必要。这些人只是听命行事罢了。」 法妮雅拚命向格列高恳求,希望留vivi等六人的活口。格列高闻言,一眼瞥来。 「嗯,那是谁下的命令啊?」 打算启动米迦勒的是安娜塔希亚。不过此时要想拯救六人的命── 「……是我下的。」 「哦……」 格列高原本已经浮现青筋的太阳穴上又多了一根更粗的。 喀哒喀哒用力踏步走到法妮雅面前,出手掴住她的下巴,硬是往上抬。 「你打算逃离这里?」 「……是的。」 「……我应该给了你相当优渥的待遇,还嫌不够是吗?」 「……阁下若想宠爱笼中鸟,我相信有比我更好的选择。」 格列高的嘴唇开始颤抖。 「……是想践踏我的诚意吗?」 被迫往上抬头的法妮雅没有回答。只展现王侯的威严,默默注视著格列高。 这股冷静的态度反倒让格列高更加激动。 「……全因为你的要求,我才让你搭上这艘船的!你这是利用了我的诚意吗!?」 法妮雅之所以搭上巴巴罗萨,是想见证卢卡的战况。为了达成这个目的,她的确利用了格列高对自己抱持的好感。 「……是的……如阁下所说,我的确利用了你。」 并不感到愧疚的法妮雅直接回答。 原本气到满脸胀红的格列高此时变得脸色铁青。 法妮雅沉著的话声响遍机库。 「……请放了她们。这样的话,要怎么对待我都无所谓。」 格列高以充满怨恨的眼神瞪向法妮雅。 「……喂,你这难道是想和我交易?王家早就灭亡……你已经不是公主,只是无处可归的母狗。我随时都能对你为所欲为,根本谈不上交易。」 格列高举起手,狠狠甩了法妮雅巴掌。 而且不只一下。一下,又一下,任凭心中怒火往手掌使劲。 「本来打算好好花时间让你顺从我,但这游戏结束了。会反咬主人的母狗可得好好管教。」 无论被打几次,法妮雅都缓缓转回脸,一语不发注视著格列高。让感情流露于外将有损威严,只须保持冷静,注视著亢奋的对手就行。 格列高激动喘息。展露怒火,表情扭曲的人只有使用暴力的自己,挨打的法妮雅仍一脸平静。被如此拿身为人的品格差异比较,令格列高更加大为光火。 他扬起充满血丝的双眼,口沫横飞地命令士兵: (插图013) 「把这只母狗戴上项圈,绑到我床边去!!等我把那群害虫收拾乾净之后再好好教训它!!」 两名士兵架住法妮雅的双臂。法妮雅依然只是默默盯著格列高。格列高不怀好意地斜斜扬起嘴角。 「看我让你用爬的在舰内散步,给我好好等著吧母狗!」 一直以来在法妮雅面前维持绅士风度的格列高在此刻露出卑贱的本性。法妮雅压抑住情绪,直直盯著眼前这名可怜的男人。 就在此时,观察著远离格列高的后部舱门附近状况的vivi突然看向开口外的夜空。 然后注意到一件事。 「…………要来了。」 一旁的安娜塔希亚也只用眼神回应。 「…………唔嗯,动手吧。」 两人轻轻点了头。 「不准动!!」 监视的士兵把手指移向扳机── 「咕哦!?」 低沉的晃动传遍整座机库,舰身倾斜,士兵们微微失去重心。 突然间── 四根群青色的粗管线就这样并排在后部舱门的下缘。 随著「叽嘎!」的诡异噪音,群青色的巨大管线宛如毛毛虫般蜷曲,爬上机库的地板。 「…………!?」 格列高以困惑的眼神看向后部舱门。 大片星空闪闪发亮的舱门口── 巨大头盔从下方猛然冒出。 伴随著「咻嗡!」的不明排气声,喷射的水蒸气。机库内的温度瞬间飙高。 出现的竟是巨大机兵的头部。 四根粗管线是右手手指。原来群青色的机兵单手扳住后部舱门的边缘,正以引体向上的窍门打算攀到舰内。 格列高愣愣张口,脚步踉跄。 难道这家伙是在巴巴罗萨被索比尼奥和龙骑兵吸引注意力时,用破损的翅膀继续飞行,追了上来吗? vivi大喊: 「来吧!路西法!!」 难不成想闯进巴巴罗萨来吗?这里是米迦勒的出击口,那么身为同型机的路西法理所当然能从这里进入舰内……! 「开、开火!!」 格列高一声令下,士兵们一起朝路西法的头部开枪。 但是,子弹当然不可能对连炸裂弹都能弹开的碳质装甲起作用。 vivi没有放过这次的大好机会,出脚踹向朝路西法开枪的士兵背部。 「呜、呜哇!?」 随著高声惨叫,被踹的士兵滑落倾斜的地板,从后部舱门摔出半空。 「你这……!」 其他士兵一注意到,安娜塔希亚便突然把嘴凑近士兵的耳边,灌输远古的诅咒。 「!?」 士兵双脚一软倒地,安娜塔希亚则露出奸笑,抢来士兵的枪械。 「这年头的魔女可得懂点枪炮才行。」 以熟练的动作拉枪栓填充五连发弹药,赏了包围助手们的士兵子弹吃。四名助手之中,有两名从敌士兵尸体抢夺小枪躲进暗处,而另外两名虽想逃跑,却遭到其他士兵枪击,无情地倒进自己的血泊中。 「瞧你们干了什么好事呀,该死的家伙……!」 侧眼看了倒地的两人,安娜塔希亚拉开枪栓重新装填。 单膝跪在物资箱旁边,一枪又一枪解决士兵们。安娜塔希亚的技巧与其说是魔女,更该称她为女狙击手。 另一头的路西法则已将手臂伸进后部舱门内,原本飞行时还拿在手上的剑和盾似乎扔掉了。不过由于附近没有能抓的部分,路西法的手指和手肘只能在地板滑动。 机库内陷入大混乱。打从刚才就展现高超狙击技巧的安娜塔希亚这时瞄准架著法妮雅双臂的两名士兵,扣下扳机。 「!!」 血花和惨叫就在距离法妮雅极近的位置喷发。 法妮雅迅速从倒下的士兵手中抢过手枪。 眼前正是为了闪躲枪击而趴到地上的格列高。握著手枪的法妮雅如今正好从高处俯瞰著四肢趴地的格列高。 法妮雅紧紧抿唇,双手握住枪管,把枪托高高举起。 「你这无礼之徒!」 用力一喝的同时,猛力横敲的枪托陷进格列高的左太阳穴。 喀!咚磅! 挨打的格列高右太阳穴狠狠撞上地板,发出两股低沉声响。 连出声惨叫都办不到的格列高口吐白沫横倒在地,脚尖抽搐不停。 「好好管教你自己吧!!」 累积的愤怒终于化为怒斥脱口而出。而也不知是否在代替回应,从格列高嘴角垂下的舌头直接瘫到地板上。 或许死了吧,但根本无所谓──这么心想的法妮雅抬起头时,躲在暗处开枪的vivi对她大喊: 「法妮雅!搭上米迦勒!!」 专用甲板上的米迦勒胸部舱门依然开著。至于其他三名魔女则各自拿著武器躲在机库甲板、物资箱或钢筋堆后方,靠著从士兵尸体搜来的弹匣展开枪战。身穿黑色长袍的魔女拿著手动枪机式的手枪开火的景象著实奇怪,但她们或许平时就预料到这种局面进行过训练,开起枪来还算有模有样。 法妮雅下定决心,冲过枪林弹雨的狭缝。 枪击的火花就在周围喷溅,子弹更是擦身而过。假如在自己还是公主的时代,随从们见了保证吓到软脚吧。勉强滑进vivi身后,法妮雅问道: 「路西法要怎么办?」 卢卡应该就在机体内。虽然很想尽快和他会合── 「……戴上副驾驶座的头盔就会进行神经连接。等陷入黑暗之后,就呼喊卢卡的名字吧。不要输给恐惧,持续寻求卢卡,顺利的话就能透过潜意识和他交流。一旦米迦勒和路西法能彼此协助,我们也能够逃离此地。」 「……我明白了,我会尽力而为。」 法妮雅冲上甲板的阶梯,从胸部舱门跳进副驾驶座内。紧接著vivi也滑进位于后颈部的茧型主驾驶舱。 法妮雅戴起座位上的头盔。一阵刺麻窜过脖子,整件套装也窜过微弱电流,恐怕这就是神经连接吧。尽管担心什么训练都没受过的自己这么做有没有问题,但如今事态紧急,没时间拖拖拉拉了。 动手关上胸部舱门后,法妮雅静待米迦勒启动。自己的职责只是辅助,操纵交由主驾驶vivi,该做的事只有一件。 ──呼唤卢卡之名。 将这个任务铭记于心。 头盔覆盖住脸的上半部,因此周围一片漆黑。没有任何仪表发出光芒,纯粹的黑暗。 ──卢卡。 ──我这就过去,你等著吧。 路西法就在不远处攀著后部舱门,而卢卡也在机体内。不晓得他是否平安无事,但若他正受到折磨,好想拯救他。法妮雅边这么祈求,边逐渐坠入米迦勒意识的黑暗中…… 坐上主驾驶座,系好安全带,意志坚定地抿起唇后,vivi也戴上头盔。 脖子传来神经连接的刺激。据安娜塔希亚所言,vivi最后一次操纵米迦勒是在至今约十三年前。之后便成了植物人状态在培养槽内度过,唯有意识移到雅思缇?艾尔哈特身上。在结束七年的冒险后,如今才再度以vivine的身分回到米迦勒的驾驶座来。 她回想起刚才安娜塔希亚说的话。 『雅思缇是汝身的半身,雅思缇的心愿就是汝身的心愿。汝身的意识深处沉睡著七年来为卢卡而战的经验,替汝身带来变化。相信那些经验会在汝身驾驭米迦勒之际发挥作用。』 无论是卢卡或雅思缇的事,vivi都一无所知。不过这十三年来,自己并非只是在睡。vivi不忘将这一点铭记于心。 ──这次一定要驾驭米迦勒。 vivi周围的漆黑变得更深邃。因为自己正透过神经连接,坠入米迦勒意识的内侧。 ──我知道接下来等著的是什么……! 过去一度遭到吞噬,但如今顺利归来了。 岂能重蹈覆辙。 ──我要上啰,米迦勒。 唯有翡翠色的双眸,浮现在黏稠的漆黑中。 稳定呼吸,静待那个的到来。 视线前方,黑暗破晓。 突然间,某种既非光芒也非黑暗的东西从裂缝中涌出,朝著vivi逼近。 ──来了。 从头盔的针注入vivi神经细胞的,超过五千亿以上的炽天使级奈米机器。 构成vivi大脑的一千五百亿神经细胞──视觉、味觉、听觉、触觉、嗅觉以及连接这些感官的所有神经回路,都遭奈米机器逐渐渗透。 ──别抵抗。 ──别接受。 ──当作没看见,直接通过。 剎那间,古今中外于这颗星球诞生的所有人类的意识,累积超过一千亿份的人生记忆被压缩成一微秒,直接灌进vivi的脑袋。 vivi在不到一秒的时间内,体验了长度恐怕超过四兆年的人生。 若是一般的人类,将在人生的大海迷失自我意识,无法维持原型。所谓遭到米迦勒「吞噬」,便是指意识主体溶于集体潜意识的大海中,丧失身为个体的存在方式。 但是,vivi她── ──吾乃米迦勒之继承者。 只一心呼唤自己的名字。 ──扣下扳机之人。 在超过一千亿人的意识溶合漂荡的集体潜意识中,vivi靠著呼喊自己的名字来维持个体的存在。 ──吾名为,vivine。 面对超过四兆年,本该被迫体验的时间累积,vivi既不抵抗,亦不接受,只当成不存在于同一次元的东西视而不见。让她能办到这种事的,正是代代相传下来ne家血脉。也正因为能办到这种事,vivi才是继承者。 ──现在自己体验的只是一切人生的假象。 只是米迦勒展现的梦境。看起来像现实,却不是现实。 世界的真相是,虚无。 人类不过是虚无中产生的泡沫罢了。 不过,唯独我们的意识是确实存在的。 所以说。 ──世界的扳机,vivine…… 我只需要呼喊自己的名字就好。 和其他人无关,我要继续做我自己。 【为何渴求我,vivine。】 一千亿个人生经过之后,这股声音突然传进vivi耳中。 ──现身了吧,米迦勒。 ──终于见到祢了。 头一次抵达这一步,再来就剩让米迦勒服从我而已。 【我拒绝。】 为何?祢是机器对吧?那就乖乖服从人类。 【用途呢?】 用途?这……启动world trigger。 【为何扣下trigger?】 ……为了改变这个世界。 【为何追求变革?】 因为这就是生ne家的使命。 【为何达成使命?】 祢是小孩在找碴吗?我没时间陪祢说这些有的没的。祢不就是机器吗?祢才该达成祢的使命啦。 【为何达成使命?】【为何达成使命?】【为何达成使命?】…… 坏掉了喔?别管那个问题,照我说的行动啦。 【为何达成使命?】【为何达成使命?】【为何达成使命?】…… 我不回答祢就不打算动是吧……我之所以要达成使命……是因为我命中注定。打从出生起就这么决定,上天派给我的职责。 【为何完成职责?】 这是在问禅不成?我何苦和一台机器问禅才行? 【为何完成职责?】【为何完成职责?】【为何完成职责?】 吵死啦!我之所以要完成职责……是因为生ne家……这就是使命…… 【为何追求变革?】【为何达成使命?】【为何完成职责?】 【为何渴求我,vivine?】 问答在不知不觉间回到原点。若持续回答米迦勒的问题,vivi怎么样都会回到一开始的原点。 ──我为何要追求米迦勒? ──为了扣下扳机改变世界? ──因为这就是我活著的意义? ──改变世界怎么会是活著的意义?那是被他人强加的玩意啊。 ──双亲,祖父母,出身的家庭,从幼少期接受的教育…… ──但那真的是我想要的东西吗? ──驾驭米迦勒才是我出生于这个世界的意义吗? 明明终于来到这一步,vivi却无法突破米迦勒的问答。 打从出生开始,就为了搭乘米迦勒费尽各种努力。眼看此刻即将达成这个目的,可是vivi却没有接下来的愿景。 就在此时,刚才在法妮雅房间内被安娜塔希亚说的那段话再度回响。 『vivi的心灵遭米迦勒吞噬的理由,在我看来,纯粹是vivi的精神不够成熟。』 安娜塔希亚说的不够成熟难道就是那什么来著的? ──非得胸怀大志吗? ──若操纵祢来改变世界,战争或许就能划下句点。这样不就够了吗? 【为何终结战争?】 又是「为何」吗?到底要持续到什么时候?哎呀,就是……为了让每个人都能和平度日,造就万民幸福。 【为何追求万民幸福?】 祢别闹了好吗!!追求公共利益又有什么不对?这不就是谁都无法指责的绝对正义吗!! 【为何追求公共利益?】 ……因、因为人类就是渴望幸福!追求幸福是身为人类理所当然的行为啊! 【为何人类追求幸福?】 我对哲学没有兴趣!这种事祢去问神职人员啦!! 【为何人类追求幸福?】 没有理由!人类就是种这样的生物啦! 毫无尽头的问答让vivi精疲力尽。无论怎么回答,米迦勒都只会不断重覆问「为何」,而最后都── 【为何渴求我,vivine?】 回到起点。 实在好累,都想掉眼泪了,可是无处可逃。自己该不会得永远被关在这里,陪米迦勒玩这种小孩找碴般的问答吧?或许外界的自己早已成为植物人状态,又再度回到培养槽沉睡了。 就在心灵大受打击,快撑不下去的那一刻── 《因为是谎言啊。谎言对米迦勒不管用。》 一股新的声音在vivi内部响起。 《其实你根本没想过什么世界和平或大家的幸福,只是出于莫可奈何才说这些话,所以米迦勒才不回应。》 《说出真正的心情啦。老实说的话,或许能打动米迦勒喔。》 你是谁? 《你明明知道的。》 ……雅思缇?艾尔哈特。 《你好啊,vivi。说是这么说,其实我就是你啦。》 ……似乎是。 《接下来,我把我的记忆和经验都给你喔。》 ……………………。 《不愿意?不想知道吗?》 …………在恩宠大地度过七年的记忆吗? 《嗯。》 ……我知道又能怎样?我不认为能帮上什么忙。 《或许你心中会浮现能打动米迦勒的话喔。》 ……………………。 ……可是……这样做的话,你不就会永远消失了吗? 《不会消失喔,只是回归到你身上而已。》 ……………… 《我会变成你,再一次去见卢卡喔。》 ……卢卡?巴路克……我从法妮雅那儿听说了……真的有那么重要吗? 《嗯,最喜欢了。也约好要一直在一起喔。》 ……………………。 《我想要遵守约定。》 ……………………。 【为何渴求我,vivine?】 被反覆问了一次又一次,却仍然没能回答出的答案。 既非达成使命,也非追求万民幸福,更非当场随口胡诌的空洞理念。 《因为想再见到卢卡。》 就只是为了如此渺小的恋情。 《将这股心情传达给米迦勒吧。》 ──真是自私到不能再自私的理由呢。 《棒透了对吧?》 ……至少比起我的谎言好上一点也说不定。 比起什么万民幸福、公共利益这些压根儿没想过的事。 雅思缇的心情来得更纯真,更强悍。 这样一来或许能让米迦勒有所反应,毕竟米迦勒是女性。 《那么,要上了喔,vivi。》 ──嗯,来吧。……雅思缇。 《嗯?》 ──你有话想转达给卢卡吗? 《哈哈,往后我就是你了啊。》 ──我知道……只是隐约觉得该留些什么话。 《真温柔呢,不愧是我。没什么话想留……想留的大概是歌吧。》 ──歌? 我在你身边 即便寻不见 摸不著 在那风中 在那蓝天上 我的确 存在喔 雅思缇随著歌声张开双臂,拥住vivi。 透明的雅思缇身躯和vivi交叠,溶进她的内侧。 心 相连著心 心 接续著心 会和你一起 活下去喔 要和你一起 笑开怀喔 同时,雅思缇在恩宠大地度过的七年间经过压缩,持续传送至vivi的五感。 雅思缇所见的一切景色,遇见的每一人,经历的大小战场,以及一路抱持著的感情。任何雅思缇体验过的人事物都灌输进vivi内侧,成为vivi的东西。 『丹田用力认真唱,拉高嗓门也没关系。』 为了训练雅思缇卖唱赚钱,卢卡在无人的原野上说的话。 『没、没事啊!这很普通好吗!』 『你在气什么啦?我什么都没说耶?』 『我哪有生气!我很正常啊!根本不觉得你怎样好吗!』 『我知道,你不必特别提啦。我、我也不觉得你怎样啊。』 夜晚两人在河岸边烤火,边练习歌的事。 『金币!』『咦?』『把你拿到的金币交出来!』 被中意她歌声的贵族买下,搭上马车……最后跳下马车,冲回卢卡身边,一起逃跑时的事。 『你在搞什么啊?』『吵死了闭嘴啦野蛮人,我想做什么是我的自由吧。』『……你根本傻了吧?』 那时卢卡错愕地这么说。就算没有钱,没办法睡旅店的床,雅思缇也只想和卢卡一起旅行。 『谢谢你,卢卡。』 露宿野外时,感受到无比幸福的雅思缇对睡著的卢卡这么说。 『我才不让你死。绝对不让你死。不管我会怎样,都一定要救你。』 乌奇奥勒暴动之际,紧握遭受枪击,陷入昏睡状态的雅思缇的手时,卢卡说出口的话。 一切都溶进vivi心中。 景色转换成瓦斯灯照亮的夜路。 『要是我快要做出跟蠢贵族一样的行为时,拜托你提醒我。我想你离我最近,肯定能最先察觉我的变化。』 扮成巡礼僧的卢卡这么拜托雅思缇。 这时又突然出现一条湍急的大河。 卢卡和雅思缇一前一后坐在一头大狼上,悠哉散著步。 『很好,出发吧。就你、我和鲍沃三人一起解开世界之谜,随便往哪去都行。』 卢卡先说了「接下来我要说些老掉牙的话,千万别给我开玩笑」这句前提,才笨拙地说出这些话。 『我想正因为有你,我才能走到今天这一步。所以有什么我做得到的我都做,你就别再瞒著我了。只要你肯告诉我,我会替你想办法解决。意思就是……你要过得幸福啦。』 当下真的感到幸福洋溢。由于没有勇气用老掉牙的台词回应,所以吵著要卢卡再说一遍来蒙混过去。 那时就心想,我的幸福就是和卢卡待在一起呢。 『我们之间的暗号。就算我变成完全不同的外貌,那首歌会告诉你,我正待在你身边喔。』 还记得败给杰弥尼溃逃时,对卢卡挑明寿命的秘密后,两人就这样搭著鲍沃走在星空之下,说了这种话呢。 然后── 『我们还能相见!!』 结束七年寿命的那一天,靠著刮风和发出强光吹飞马希连的士兵,我这么对卢卡说了。 『我是,vivine!!』 『去找出vivine……!!』 若你找到我的话。 我会唱出我们之间的暗号……唱出那首歌喔。 光芒逐渐淡去,黑暗再度降临。一切的影像、风、气味慢慢消失。 雅思缇不见踪影,身处集体潜意识下的vivi再度变回一人。 泪水流个不停。 已经明白流泪的理由了。 胸口好温暖,好难受,好痛苦,好高兴。 迫不及待地想见到卢卡。 疼痛、喜悦和难受参杂的这股感情,就叫爱吗? 米迦勒又问起相同的问题。 【为何渴求我,vivine。】 vivi即便哭成了大花脸,仍好好抬起头来,将从胸口深处涌上的这股纯粹且强烈的心情转变为话语。 「为了再见到卢卡。」 黑暗破晓。 裂缝中溢出光芒。 光芒的另一头伸出一只手。 而vivi已经明白这是谁的手了。 vivi哭著伸出右手。 「我遵守约定了喔。」 从黑暗中伸出的某人的右手,回握了vivi的右手。 vivi朝握住的右手更加使劲。 然后,呼喊那个人的名字。 「卢卡。」 映入泪眼中的是,有如闪电般曲折的刺青。 用力握住vivi的手,随著光芒洪流一起从黑暗中诞生的卢卡睁开双眼。 『雅思缇……!?』 vivi眼带泪光微笑。 然后,张开双臂。 「我是,vivine。」 搂住卢卡,把脸凑近。 「初次见面。又重逢了呢。」 任凭泪水满溢,vivi绽放最灿烂的笑容。 「谢谢你,找到了我。」 闪光── vivi的视觉突然被分为三十部分。 一种将平时的视野切为三十格,更能网罗自己周遭三百六十度的感觉。 (插图014) 「!?」 接著有阵强烈的声响传进vivi耳中。 枪响、怒吼、倒卧血泊中的士兵和魔女。 突然其来的场景转换让vivi一时之间愣住了。 每一个被切割的细部映像都是飞行战舰巴巴罗萨第一机库的场景。 有人抬头看来,出声喊叫。 『启动了!!走呀,vivi,别管我们啦,快走!!』 安娜塔希亚在vivi的遥远斜下方大吼。不过声音却听得格外清楚。 无论是雅思缇的记忆还是卢卡等等,集体潜意识世界中的景色都消失了。映入眼帘的是在机库内上演枪战的魔女和士兵,也就是刚才为止身处的现实。 然后,这个状态,该不会是── vivi出脚往前跨了一步。 由银白色碳质装甲保护著的右脚映照在被分为三十格的其中一格视野。同时在相当接近机库地板的视角中,也能看见躲在暗处的敌军士兵长相。 vivi理所当然地掌握了多达三十的视角。因为视觉中枢的处理能力也跟著三级跳了。 ──这是米迦勒身上附的镜头画面吗。 试著伸出右手。 全长将近十公尺的长剑缓缓出现在三十分割画面的一部分内。 即便画面被切割成如此细微,vivi的视神经依然能精准掌握,并理解各自的位置关系。 ──是炽天使级奈米机器干的好事。 ──我的神经细胞透过奈米机器活性化了……! vivi理解自己身上发生了什么事。 ──原来驾驭米迦勒指的就是这回事啊! 靠思绪来灵活操纵米迦勒的手脚……不光如此。 而是将米迦勒身上装设的所有电子仪器传送过来的情报,靠著几千亿个进入脑中的神经细胞奈米机器来解析,重新转化为vivi的五感。所以就算同时看到三十个镜头的影像也不会混乱,也能只靠思绪来让画面放大或缩小。 如今的vivi能靠思绪来操纵米迦勒上搭载的所有电子仪器,并且掌握一切。 ──米迦勒变成了我……! 这样的话,我什么都办得到。 成为米迦勒的vivi环顾机库内,发现躲在货柜后方的敌兵,于是走了过去。尽管畏惧逼近的银白色巨人,士兵们仍勇敢用七点九厘米弹开枪射击。 连中枪部位和损伤状况,vivi都能靠感觉来理解。在装甲保护之下并未感受疼痛,不过外界的温度会透过生命金属传回。假如米迦勒跳进火海中,恐怕vivi本人也会感受到热度吧。 ──通通驱除。 这么决定后,vivi只用思绪让米迦勒跑起来。 想让以一般脚踏板和操纵杆控制的机兵奔跑可说难如登天,不过一旦神经连接成功,就像用自己的脚在跑一样。 见到十八公尺的庞大机身奔驰,士兵们二话不说决定撤退。合力架起翻白眼且持续口吐白沫的格列高双臂,往机库出口跑去。 vivi选择不追。 安娜塔希亚抬头看著这边大喊,声音透过机外的收音麦克风传来。 『我们会搭翼龙逃跑,汝身和路西法一起逃吧!』 若是普通的机兵,必须靠手势或脚部的传声管才能和地面的人员沟通。 不过米迦勒有搭载机外扩音器。靠著奈米机器传送的情报得知这一点的vivi从扩音器回应: 「知道了。可别死喔。」 比想像中更大的声音透过扩音器传给魔女。魔女似乎不知道这项功能,一时之间张嘴愣住,但随即扬起嘴角,回以一如往常的微笑。 米迦勒往仍将上半身攀附在后部舱门的路西法望去。 直到刚才为止都还在挣扎攀爬,现在已经彻底停止动作,可说是勉强靠著手肘和地板的磨擦才得以留在这里。 ──卢卡还没清醒…… 刚才自己的确在集体潜意识中将卢卡拉出黑暗。不过看来意识一度失去形状的卢卡仍然陷入沉睡。但毕竟一度溶于虚无的个人意识光是能够重新获得形状,已堪称奇迹,也不能再要求更多了。 总而言之,继续放著路西法不管的话,祂会坠落。 ──抱著路西法逃跑……! 下定决心后,vivi准备起背部的飞行组件。由于在这里展开就出不了舱门,只能在空中展开。即便是场赌注,但一定能成功。 重踩机库的水泥地板,每跨一步都发出沉重声响之下,米迦勒朝后部舱门走去。 首先做的就是将剑和盾当场舍弃。尽管是难得的武器,但两手不空出来,就没办法拯救路西法。 接著单膝跪地,将双臂伸进路西法的腋下。正因为是生命金属,才办得到的柔软动作。用骨架和齿轮结合来动作的一般机兵绝对办不到,甚至不输给人类的动作,如今的米迦勒也能顺利做出。 路西法整台机身瘫软,抓起来也没什么反应。卢卡没事吗?希望他没像vivi以前那样陷入植物人状态。 「没事吧?没死对吧?」 伸进路西法腋下的双臂绕到背部阖起,成了米迦勒正面环抱路西法的姿势。路西法任凭摆布,宛如尸体般垂下四肢,动也不动。 就在vivi准备往下跳的瞬间,耳边突然响起声音。 『……vivi,听得见吗?……我是法妮雅。』 坐在副驾驶座的法妮雅的声音像无线电般传进耳中。看来同样进行神经连接的人之间,可以透过电子仪器进行对话。 「我听得见。你没事吧,法妮雅?看得见目前状况吗?」 『是的,我都看得见。虽然无法操纵就是了。』 脑中被炽天使级奈米机器占满的vivi已经理解米迦勒的所有功能,所以也知道法妮雅此刻能做什么。 『只要我许可,能把部分功能转交给法妮雅。拜托你用扩音器呼喊卢卡吧。』 vivi心中一想,将机外扩音器的功能交给法妮雅。 就这样,法妮雅的声音在被增强后发送到外界。 『……卢卡……听得见吗?请你起来,卢卡。』 简直像人类相拥般抱著路西法的米迦勒这么说,但路西法仍然没有反应。留在机库内的安娜塔希亚放声大喊: 「之后再确认功能!快点逃出去!」 只见她边说,边从怀中掏出猫头鹰往外头放。似乎是要呼唤附近盘旋的翼龙来逃跑。 如同安娜塔希亚说的,还是快溜之大吉吧。米迦勒抬起头来,凝视星空。 「要走了喔。」 然后── 两台炽天使级相拥著跳下飞行战舰。 高达十八公尺的两台机体破风急坠。 高度只有一百二十公尺。 地面上能看到撤退中的卢那?席耶拉联合军长蛇阵的灯火拖出一条橘红河流。 头往下的米迦勒和路西法直直下坠── 在即将撞上之际,银白翅膀忽地展开。 ──翱翔吧,米迦勒。 vivi的思绪化为青色翼膜,于星海中翻转。 高度仅仅三十五公尺。 从刚才开始就停下步伐,欣赏星空中上演飞行战舰大战翼龙戏码的士兵们,此时都愣愣仰望著突然落下的巨大机兵。 在极度逼近队列上空的距离,怀中抱著僚机的米迦勒翻转苍蓝翅膀惊险掠过。 惨叫和惊呼顿时笼罩地面。 实在令人难以想像是世上会有的景色。 「那是啥!?机兵在飞呀!!」「我在卡罗维瓦利看过!那家伙是米迦勒!竟然还会飞喔!?」「有两台啊!那些家伙到底是怎样?敌人吗!?」 充满恐惧的惨叫声透过收音麦克风传回给vivi。 也不能怪他们陷入混乱。毕竟看在他们眼里,肯定以为两台机兵真的是创世神话中遭天界放逐的堕天使吧。 就在打算提升高度之际,法妮雅透过无线电开口: 『vivi,能否稍微在这里滞空一下呢?』 vivi略显困惑。 「是办得到,但为什么?」 『……走在地上的这些人是从前我的王国的国民。如今打败仗令他们垂头丧气,我想尽我的义务鼓励他们,让他们能打起精神。』 透过神经连接,法妮雅真挚的感情传至vivi心中。 经由米迦勒和法妮雅意识相通的vivi,明白她并非出于想装模作样,或是想受国民尊崇等这些充满算计的心情才说出这些话。即使身处这种非常时期,法妮雅仍打从心底无法拋弃国民,只顾自己逃跑。 明明在这个十万火急的局势下做这种事也得不到任何好处,甚至反倒会替自身招来危险。vivi傻眼的同时,也不禁佩服起她。果然所谓的王族,当真持有常人难以理解的性情。 「你真的是位伟大的人物呢。」 vivi老实说出感想,法妮雅略显困惑。 『或许是我太自作主张,但是对受伤的民众视而不见,形同在否定我自己。』 「……我明白了,暂且滞留吧。」 『谢谢你,vivi。』 出言感谢后,法妮雅俯瞰地面。 法妮雅的视网膜中,映照出米迦勒的镜头拍摄的画面。 对著疲惫万分的迷惘民众,法妮雅开了口。 卢那?席耶拉联合军将近五千名左右的士兵们心怀恐惧,抬头仰望滞留于三十公尺高空中的机兵。 以满月为背景,原本右手抱著瘫软的路西法飞翔的天使突然在半空中停下,俯瞰起士兵们。祂的身影既神圣,也笼罩不吉的氛围。究竟是天使?还是恶魔?士兵们屏气凝神,注视著天空。 到底想做什么?想用制裁的烈焰烧光我们吗?如今所爱的国家战败,早已疲倦不堪,变得怎样都无所谓了。当士兵们萌生这种自暴自弃的念头之际,头顶冷不防响起一股完全与现场气氛不符的透澈女声。 『千万不能绝望,伟大的卢那?席耶拉共和国的市民们。』 哦哦……士兵们同时发出惊叹声,面面相觑。 是一股不可思议的声音。明明并非特地扯开嗓门说话,只是平静的语调,声量却足以传遍平原的每一处角落。 不曾听过这样的声音。难道他们抬头瞻仰的,是真正的天使吗? 『为了将自由与平等普及至全恩宠大地,你们展开了这场战争。这股理念相当尊贵,足以世世代代传承下去……我衷心期盼此刻不幸败阵,正踏上返乡遥远路程的各位,千万不要舍弃这股美丽的理念。这也是为了在那场革命中舍身,不幸牺牲的人们。』 字里行间流露诚恳的声音从天使身上传达下来。除了声音透澈外,话语的抑扬顿挫宛如精致的音乐,光听就令人通体舒畅。 现场的士兵们不知不觉间跪了下来,有人双手高高往天上举,也有人感动到流下泪来。这位天使的慈爱深深渗进因撤退的漫漫长路而身心俱疲的内心。 「啊啊……天使大人……!!」「请您拯救我们!!饶恕我们的罪过!!」「天使大人,拜托您守护共和国!!拯救我们的国家!!」 央求的声音陆续响起。 然后在这些声音中,也能听见这样的声音── 「难道是法妮雅殿下!?法妮雅殿下搭在上面吗!?」 「我们不可能忘记您的声音!!要是您在的话,请应个声吧!!」 声音是过去属于公主亲卫军团的士兵们发出来的。对于平日和法妮雅一起生活的他们而言,熟悉的语气,怀念的声质,最重要的是从话声中传出的高尚格调,怎么想都是法妮雅不会错的。 士兵们的声音透过收音麦克风传回法妮雅耳中。 一瞬间犹豫该不该报上名号。 不过马上转了个念。 ──我必须尽我的职责。 下定决心后,她开口: 『我已不再是殿下。在王权废除的这个当下,我仅是一介市民,法妮雅。若各位想审判我,我也乐意站上处刑台。然而我的心愿只有一个,就是和各位同甘共苦。』 惊讶的视线与呼声在地面散播开来。 操纵著这台神圣机兵的竟是「悲剧公主」法妮雅吗?在已成过往的王政时代,君临于我们之上的那位美丽少女就是天使的真面目吗? 「我们根本不希望审判你,市民法妮雅!!」「请和我们一起生存下去!!如今你已成为我们的希望了!!」「你愿意赞同革命的理念吗!?那么在场没有人会反对,请指引我们吧,市民法妮雅!!」 现场涌现欢呼,五千人开始齐声高喊「市民法妮雅」。 残兵败将不再显得疲惫不堪,以充满欣喜与感激的表情打起的拍子笼罩附近一带。法妮雅心中也跟著涌上喜悦。 『总有一天,我会回到拉兰帝亚,为了往后和各位共度难关。就算再怎么辛苦,再怎么难过,再怎么悲惨,也请你们一定要生存下去。即便我已没有任何力量,但若能得到原谅,我衷心希望能够陪伴著各位,一起走过追求遥远理想的困难旅途。』 透过扩音器增强的法妮雅的声音实在太过神圣,简直就是大天使的福音。 (插图015) 士兵们哭著高举双手,呼喊法妮雅的名字。能够拯救我们的除了法妮雅之外没有别人──悲剧公主化为天使回来了,所以一定不要紧,自由与平等的梦想还没有毁灭。 流下泪水,露出笑容,五千名士兵们一齐向飘浮在空中的米迦勒高举双手欢呼,丝毫没有停止的迹象。 希望这下能让他们重新提振精神,撑过这段返乡的艰难旅途。 法妮雅边祈求著他们能顺利归乡,边对vivi说: 「vivi,感谢你帮我这个忙。」 vivi也看著地面的样子,如此回应。 「厉害,原本疲惫成那样的士兵们竟能变得这么有精神。」 「这都多亏了装置的功能,让微小的声音也能传到远方,非常有用呢。」 对于不知道扩音器的士兵们而言,肯定觉得法妮雅的声音像魔法般响亮吧。法妮雅认为地面上之所以激起这么大的波澜,与其说是靠演说内容,更该说是靠电子仪器的力量。 vivi把视线从地面的士兵移往空中的飞行战舰。 目前索比尼奥仍缠在大大倾斜的巴巴罗萨上持续破坏。只是远方空域能看见不少标示灯闪烁。vivi以思绪聚焦在那片空域,接著放大,提高影像的解析度来进行确认。 「……已经叫来飞行舰队,龙骑兵是时候撤退了。」 看样子有十几艘在附近巡弋的小型飞行舰艇察觉到巴巴罗萨的危机,火速赶来支援了。凭亲卫龙骑兵队的数量,想必难以和舰队抗衡。 「我们也得快逃才行。」 再拖拖拉拉下去的话,会遭到敌方快艇追逐。既然如今抱著无法动弹的路西法,早一步离开此地才是上策。单手抱著路西法,并让飞行组件加速后,战舰群的灯光不一会儿就埋没于星光中。 飞翔在夜空下的同时,vivi也开始思考。虽然凭著一股冲劲逃出巴巴罗萨,但事前完全没料想过这种状况。由于是接二连三的偶然才走到现在这一步,关于往后的计画可说一片空白。 ──接下来该怎么做才好? 被伊甸追杀应该是逃不掉了,那么只能回犹大环了吗?可是vivi和安娜塔希亚是在十五年前和犹大环宫廷保守派为敌,最终逃往伊甸的身分。要是回到犹大环的话,姑且不论vivi,安娜塔希亚肯定难逃一死。再怎么说自己也是多亏了那个魔女才能搭上米迦勒,实在不忍心见死不救。 ──无处可去啊…… 回应这股内心叹息的是米迦勒。 【往此去。】 同时,在vivi的三十分割画面上的一部分,显示出米迦勒指的地点。 北伊甸特区。位于耸立的高大伊甸峭壁中段。 高一千五百公尺的墙面处,不知为何刻印著苍蓝色的正教十字。 纹章约五、六公尺大,而且只有搭乘鸟、翼龙或飞行舰艇的人员才能以肉眼观看。就算从地面仰望,也不会有人发现吧。 然后,她在一瞬间理解了那个地点的意义。 vivi双眼大睁。 「world trigger──」 【启动之刻来临。】 「world trigger」的真面目化为视觉情报,传送进错愕的vivi脑海中。 「………………!!」 真面目、用途,以及意义,通通超乎想像。 vivi于此刻理解了世界的秘密。 「要是启动这种东西的话……!!」 接不上话,喉咙瞬间乾哑。 【能够变得幸福。】 vivi无法回答米迦勒任何话。 vivi只为了驾驭米迦勒存活至今,也被教导若能驾驭米迦勒,就能启动传说中的「world trigger」。可是,没有人知道启动后会怎么样。她也只听到「能够改变世界」这个暧昧的效果。 ──万万没想到真面目竟如此惊人。 同时,获得相同视觉情报的法妮雅也对米迦勒大喊。 「千万不能启动!!」 有失平常沉稳的态度,法妮雅难得扯开嗓门大叫。 「恩宠大地会灭亡的!!」 面对两人,米迦勒只冷冷回应: 【路西法接受了卢卡。】 vivi和法妮雅两人愣愣张口,等待米迦勒把话说下去。 【启动条件已齐全。做选择的是你们。】 话就说到这里结束。 vivi和法妮雅的思绪顿时僵住,无法反应。 「world trigger」。 连意义都不晓得,只当ne家代代相传的咒语咏唱至今的词汇。这下总算得知其真面目,令她不寒而栗。 不过总而言之──vivi仍持续往米迦勒指定的地点飞行。 米迦勒并没有强迫她启动。做出决定的人将是搭乘两台炽天使级,共计四名的驾驶──vivi、法妮雅、弭兹奇,以及卢卡。 ──听听卢卡的想法吧。 ──在那之后再决定就好。 撬开世界之谜的钥匙,如今掌握在他们手中。 是要开启,或者继续关闭? 决定的不是机器,而是我们。 三章 world trigger 在星空之下,米迦勒朝著北方持续飞行。 越过弥朵尔湖,并在眨眼间飞过伊甸特区上空,俯瞰下方北伊甸特区蓊郁的山岳地带。 前方埋没在黑暗中的闪烁星光,在高度三千公尺以下的部分同时被切断。彷佛将天空的裙襬用黑色帘幕遮起来一般,极度不合理的景象。 帘幕的真面目就是无限横跨东西方的「伊甸峭壁」。 在这上方就是伊甸。任何恩宠大地人都没见过的天上世界。 米迦勒指定的空域周遭找不到能停机的位置。 抱著路西法身体的米迦勒降低高度,在山岳地带上空徘徊了好一会,总算发现溪谷。 在高度四十公尺,沿著被星光照射出的狭窄河面往上流飞行,便发现一处沿岸的岩壁被大幅冲刷,削出大洞的场所。压低高度仔细一看,具备足以让大象和长颈鹿遮风避雨的宽度和深度。若是这里的话,应不必担心被从上空发现。 发出「嚓……」的沉重声响,米迦勒的双脚踩踏在沙砾上。进入岩壁的坑洞后,以生物般柔软的动作缓缓放下路西法。 双膝并起跪地,路西法机身猛然往前一倾。「咻……」的蒸气声响起,路西法的胸部舱门打开,茧状驾驶舱从后颈部露出一半。 米迦勒则在一旁以单膝跪地的姿势停机,垂下头部。 「抱歉,法妮雅,因为神经连接的影响,我二十四小时动弹不得,你一个人先下去吧。」 用无线电这么说完后没多久,驾驶舱内注入星光,星空和法妮雅的笑脸出现在舱门外。 「我背你一起下去。」 法妮雅走到vivi身旁的狭窄空间,松开安全带,抱起她的上半身。 「不可能,你也受了神经连接的影响,两人一起摔下去的风险太高了。我在这里休息二十四小时后再自己走下去。这里算是张很舒适的床,不要紧的。」 「……这样吗?老实说,我的身体的确有点使不上力。」 「虽然只是辅助,你身上也残留著神经连接的影响。不用担心我,去看看卢卡和弭兹奇吧。」 「……我明白了。」 法妮雅让vivi的上半身再度躺回驾驶座上。如同vivi所言,凭自己现在的状态,想背著她从这里下去很危险。距离地面将近十公尺高,摔下去很可能没命。再说驾驶座上有坐垫,比起地面更适合休息,甚至可以边欣赏舱门外的星空边进入梦乡。 「有什么事就请喊我一声。」 「嗯,谢谢。」 留vivi在驾驶座上,法妮雅一人依靠月光爬下米迦勒的背,降落到沙石地上。 接著缓缓走向垂头跪坐在地的路西法的胸部舱门。一往副驾驶座内看,过去公主亲卫机兵军团的王牌瘫坐在位置上,一头红发遮住了脸。 「弭兹奇,你没事吧,弭兹奇?」 她边呼喊边松开弭兹奇的安全带,背起他走出机外。从胸部舱门到地面并没有多高,有办法背著个头小的弭兹奇出来。还有,身穿特殊套装的弭兹奇身体曲线明显是女性。尽管法妮雅感到意外,不过仍背著弭兹奇,让她躺到沙地上。看来并无外伤,只是昏过去而已,希望明天就能动了。 接著法妮雅调整呼吸,抬头仰望上方,爬上路西法的后颈部。高度十公尺的位置,光是攀爬就费好大工夫。爬得她气喘吁吁,深怕一不留神手脚就没了力气。但总而言之,得确认卢卡是否平安。 靠近一半凸出在外的茧状驾驶舱,在朝上的舱门前跪下,用手打开,窥探里头。 满月的苍蓝光芒照出一名脸上半部被头盔罩住,身穿贴身特殊套装的男子。 左颊上有道如闪电般曲折的刺青。 她伸出双手,取下头盔。 月光照出闭著双眼的卢卡。 噗通。 法妮雅心脏一跳。伸出手,摸上卢卡胸膛。 心脏在跳。没问题,他还活著。 又见到面了。 「卢卡。」 没有反应。法妮雅像刚才替vivi做的那样,踏进驾驶舱帮忙解开安全带,抱起卢卡的上半身。 羞红著脸,从极近距离注视卢卡。 卢卡沉睡的面容近在咫尺。 驾驶舱内很挤,两人的特殊套装彼此摩擦。隔著薄薄一层布料,确实感受到他的心跳、体温以及弹力。 连带让自己的心跳跟著加快。而他似乎没有清醒的迹象。 法妮雅用右手撑起驾驶座上的卢卡,呼喊他的名字。 「卢卡,请你起来。」 在苍蓝月光照射下,卢卡仍闭著双眼,没有清醒的迹象。 已经确认他活著,或许没必要硬叫醒他。 法妮雅缓缓坐上驾驶座,上半身露在舱门外,让卢卡的头枕到自己的大腿上。同时回想起过去在乌奇奥勒暴动之际,也曾像这样照顾受伤的他。接著,法妮雅感触良多地俯视著卢卡的睡脸。 「……又见面了呢。」 她怀著感慨这么说。从那场革命之夜被杰弥尼掳走后,至今过了约一年半。奇妙的命运又再一次让这个人和自己重逢了。 ──星之意志。 她熟虑起安娜塔希亚说过的这句话。超乎人智想像的某种东西操控了她和卢卡的命运,于今日带到这个地方。身处闪烁星空之下,令法妮雅自然而然这么认为。 法妮雅缓缓用手指梳起卢卡的头发。 能和这个人相遇,她打从心底感激。 然后,从现在起,他们必须面对「world trigger」,决定世界的命运。 卢卡届时将会做出什么决定? 「我爱你。」 她对著沉眠的卢卡这么说。 法妮雅已经明白握有扳机启动权的卢卡会下的决定,以及那决定将完全背离自己未来应该踏上的路。 「我会一直爱著你的。」 这么说完,法妮雅闭上双眼。身体逐渐没了力气,今天想就这么进入梦乡。 ??? 虚无。永恒和无限都无法存在的压倒性虚无。 没有时间,也没有空间。微生物,微粒子,甚至整个「物质」的概念都不存在的虚无。 而就在那片虚无中── 『卢卡,回话啦!你没被吞噬对吧?拜托出个声啦!』 声音响起。一股某人拚命哭喊的声音。 『喂路西法!!别吃卢卡!改吃我啦!!我比较好吃!别挑卢卡,挑我啦!!』 这个人彷佛在用生命嘶吼。 除了这股声音,又多了一道别的声音。 『卢卡,没事吗?是我,法妮雅。』 曾在哪里听过的,怀念的声音。 『我搭上米迦勒了。有听见吗,卢卡?你启动路西法了吗?』 这个人的名字是── ……歌声传来。 我在你身边 即便寻不见 摸不著 在那风中 在那蓝天上 我的确 存在喔 ……这首歌……听过这首歌。在某处……某个人……唱过的歌。 心 相连著心 心 接续著心 会和你一起 活下去喔 要和你一起 笑开怀喔 啊……对啊。 雅思缇?艾尔哈特。 和希尔菲长得一模一样的,我重要的家人。 一开始的声音是……弭兹奇。再来是法妮雅。 然后我是……卢卡?巴路克。 ……什么都看不见……这里是哪里?好暗……好寂寞…… 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我才会在这种地方? 「为了再见到卢卡。」 什么?是谁的声音? 黑暗破出洞来。有一只右手,是声音的主人吗? 我也伸出手。 回握了某人的右手。 「我遵守约定了喔。」 某人的右手更加使劲。 光芒洒落,另一头有人在。 刺眼的金色秀发,浅浅发光的翡翠色眼眸。美丽的少女看著我,脸上又哭又笑。 「卢卡。」 这名少女是…… 「雅思缇……!?」 不……虽然很像,但不是。既是雅思缇,却非雅思缇…… 少女哭著微笑,张开双臂。 「我是,vivine。」 搂过来的少女把脸颊贴近我。 「初次见面。又重逢了呢。」 流著泪水的灿烂笑容近在咫尺。 「谢谢你,找到了我。」 光芒四溢,将半哭半笑的vivine淹没。 接著,强烈光芒形成的空间包覆了我。 声音响起。 【向她们三人道谢吧。是她们呼唤回一度消失的你。】 这声音是──路西法。 【也让我加入你们的故事吧。】 路西法的声音消失,光芒消失,黑暗重新降临。 不过这次的黑暗似乎和刚才为止的性质不同。 有种湿草地的气息。虫鸣声传进耳中,湿暖的风拂过发间。 然后,头部后方感受到柔软又温暖的触感。 非常舒服,令人安心,甚至一直保持这样也无妨。 「我爱你。」 这股声音从极近距离传来。 「我会一直爱著你的。」 难道这股声音是── 卢卡睁开双眼。 最初见到的是星空。 再来是被月光照出的,俯瞰著自己、正陷入沉睡中的美丽女子的脸庞。 他惊讶得睁大眼睛。 「法……!?」 硬是将脱口到一半的呼喊吞了回去。 身穿白色特殊套装的法妮雅?加门帝亚竟然让卢卡枕在大腿上,在狭窄的驾驶舱内睡著了。 隔著彼此穿在身上的薄薄布料,感受法妮雅的触感。身体起伏毫无遮掩,简直像在裸体上直接涂上白色及金色颜料似的,一点都不像公主会有的打扮。躺在大腿上的卢卡如今等于视线往上,穿过宏伟双峰的缝隙才看到法妮雅垂下头的睡脸。 现在是怎样?什么状况? 「嗯…………」 或许是听见声音了吧,法妮雅顿时面容扭曲,接著缓缓睁开眼。 「……………………」 卢卡能做的只有继续用羞红的脸仰望近在咫尺的前公主。 「啊…………」 葡萄色的眼珠映照出卢卡困惑的脸孔。 「嗨、嗨……好久不见啊……」 一出声喊她,那双眼睛瞬间用力张开── 「……这、这是!!那个!!我并未做任何亏心事!!」 发出飙高的嗓音慌忙起身,逃出驾驶舱外。失去柔软温暖的东西,令卢卡感到可惜。 法妮雅羞红著脸,伫立在茧型驾驶舱的表面好一会儿,视线难为情地飘移,重复咳了好几声。 经过尴尬的沉默后,才在舱门前屈膝,从上方俯瞰卢卡。 「……那个……你什么时候起来的?」 「咦?啊,从刚才就……」 「……………………」 法妮雅原本羞红的脸变得更红,默默俯瞰卢卡好一阵子── 「……你有听见什么吗?」 「啊……嗯。」 「……那你听见的是什么?」 「……那个……嗯……」 支吾其词后的沉默就是答案了。法妮雅脸上的红色越来越深,一脸快要哭出来的表情。卢卡只能出言安慰: 「呃、呃,我很开心喔?嗯,超开心的。因为我、我也对你……有这种想法啊。」 「……………………」 「……嗯……可能的话,我希望你是在我醒著的时候说啦。」 两人间沉默了好一阵子。彼此都难为情地移开视线后,法妮雅胀红著脸梳起头发,拈起发尖,最后突然聚焦起视线,挺直背杆,重新俯瞰卢卡。 「那是你在幻听。」 「…………啊,好。」 「…………好久不见了呢。你过得好吗?」 「……嗯……我一直在担心你。根据安娜塔希亚的说法,你一直待在伊甸特区……」 「……是的。在被杰弥尼掳走之后,格列高公爵马上搬出三界不侵条约将我带回伊甸加以保护。接下来大约一年半,我都待在公爵的别墅内。」 法妮雅简单扼要地向卢卡解释到目前为止的来龙去脉。 听完之后,卢卡松了口气,说: 「……这样啊,太好了……我每天都在担心你有没有被杰弥尼下毒手……」 被月光照射的法妮雅微笑道: 「……我没有被任何人做什么。当时我也苦于无法传达现状给你。虽然我多次要求格列高公爵向你转达我平安无事,却一再遭他拒绝……」 「……这样啊……总而言之,你没事就好……话说回来,我可以拜托你一件事吗?」 「嗯?」 「再一次……让我躺大腿……」 「……………………」 卢卡难为情地撇开视线。法妮雅也脸颊绯红,视线从驾驶舱转向星空。轻咳一声后,她再度踏进驾驶舱内,然后抱起卢卡的上半身,自己则坐到位置上伸出腿,把卢卡的头摆回原位。 「好幸福……」 躺在法妮雅大腿上的卢卡绽放开怀笑容。 法妮雅也轻声微笑。 「真爱撒娇呢。」 「要是身体能动的话,我想更尽情撒娇呢。」 法妮雅将指头伸进卢卡发间,宛如慈母呵护孩子般梳起头发,摸起他的头。 「……我能够对你为所欲为。」 「我会被做什么哩?」 「……譬如像这样。」 法妮雅用指尖拈起卢卡右脸颊,轻轻拉扯。 「……还有这样。」 接著拉扯起左脸颊,开心地笑了。 「发依啊。」 「嗯。」 「窝唉以。」 「咦?」 「窝唉以。」 脸颊被拉扯的卢卡说出含糊的话。其实能从声调听出他在说什么,大概是在回应刚才的幻听吧。法妮雅不再继续拉他的脸。 「好好说。」 「不要,太害羞了。」 「不说的话就不让你继续躺了。」 「那可不好受。」 「说,快点。」 「……我爱你。」 法妮雅满意地微笑。 「再说一次。」 「……我爱你。」 法妮雅脸上绽放宛如春天花朵般的灿烂笑容。这是她舍弃王族威严及其他的一切,第一次流露出的天真笑容。 「……我也……爱你。」 法妮雅摸著卢卡的头,腼腆回应。卢卡也感受到强烈的幸福。 一个两人独处的夜晚。 一直想见面,担心著彼此,却仍然见不著。这一年半来累积的悲伤与痛苦,都在路西法狭窄的驾驶舱内溶化消失。长年受苦下来,让两人此刻备感幸福。 ──只有今晚,想这样待下去。 处于幸福之中的法妮雅默默心想。 因为天亮之后,有件必须由他们四人决定的事。 卢卡会选择的路和法妮雅非选择不可的路将完全相反。两人恐怕没有朝著相同方向前进的可能。 正因为明白这点,至少今晚。 ──想以普通人的身分度过。 一面开朗欢笑,法妮雅尽情享受了与卢卡两人共度的时光。 不知名的鸟群齐声鸣叫,飞向清澄的天空。 黑暗的视野逐渐明亮,银白色晨雾缓缓染上金黄色。 明明朝阳已经升起,险峻的溪谷只看得到被切出来的蓝天,阳光仍照不进来。冷风只把金黄色朝露送进卢卡等人躲藏的空洞内。 突然间,大片雾气裂开。 从裂缝中出现一只翼龙,降落到空洞内。 表情温和的翼龙轻步走过沙地,舔起仰躺在地的弭兹奇脸颊。 「嗯……欸?」 勉强把眼睛睁开的弭兹奇,看到的是朋友的脸。 「哇!巴斯希跋!咦、怎么搞的?这里是哪!?我应该搭在路西法上才对……」 弭兹奇弹起身来,警戒地环顾周遭,也不忘摸巴斯希跋的头。巴斯希跋开心轻鸣,摇起尾巴表达重逢的喜悦。 「弭兹奇,你醒了吗?哦……那只龙是……?」 身穿白色上衣和蓝裙的法妮雅从岩石后方现身。似乎是早起换了衣服。 「呜哇、殿下!?你怎么会在这里!?我们什么时候碰面的!?」 「事情我等会儿解释……那只龙是朋友吗?」 「是的。它叫巴斯希跋,是从以前就认识的朋友……」 法妮雅将至今为止的过程简短告诉弭兹奇后,抬头仰望各自从停驻的米迦勒和路西法两台机兵后颈部凸出的茧型驾驶舱。身体在神经连接的影响下动弹不得的vivi和卢卡,各自在驾驶舱内度过一晚。 「来,帮卢卡和vivi从那边下来吧。请一起来帮忙。」 「咦?我、我右脚骨折了……不过巴斯希跋可以帮忙!」 「……那只龙可以帮忙?」 「它聪明得很喔,而且又懂人话。巴斯希跋,你愿意帮忙吧?」 弭兹奇这一问,巴斯希跋张开双翼,振翅高飞。 接著降落到卢卡待著的路西法茧型驾驶舱,彷佛在邀约似地歪过头去。 「哇……」 见法妮雅露出佩服之色,弭兹奇笑道: 「看,很厉害对吧!」 「好可靠呢。」 法妮雅点了点头,爬上路西法的机体,抱起动弹不得的卢卡。 「抱歉啊……」「这是使用了庞大力量之后的代价吧,没办法……」 法妮雅费力将卢卡拖出驾驶舱,载到巴斯希跋背上。巴斯希跋轻鸣一声,张开双翼,将卢卡载到地面。在法妮雅的搀扶下,让他靠到河岸一块大岩石上。至于弭兹奇也用掉落的树枝当拐杖,勉强撑起身体,替法妮雅加油。 「再来是vivi!!我也好久没见到她了,好怀念喔。」 「外表长得和雅思缇一样,不过内在似乎差异蛮大……」 巴斯希跋又先飞到米迦勒头部,法妮雅则一个人从米迦勒的背爬上去。 背倚在岩石上,只坐起上半身的卢卡将视线移向凸出的茧型驾驶舱。 ──vivine…… ──终于能见面了…… 自从受希尔菲之托寻找起vivine,已经将近十二个年头。 回过神来,自己已被称为「灾厄魔王」,爬到统治半片恩宠大地的地位,结果又一落千丈,不知为何来到这种地方,如今终于要迎来面对面的时刻。 ──说是这么说,其实已经见过了啦。 在魔女称为集体潜意识的那个奇异空间中,卢卡已经清楚见到半哭半笑,张开双臂迎接他的vivine。 『初次见面。又重逢了呢。』 矛盾至极的那句话,却理所当然溶进卢卡的心中。 ──因为vivi就是雅思缇。 那句话并没有错。是初次见面,同时也是重逢。 当卢卡沉浸在回忆中,载著vivi的巴斯希跋和法妮雅回来了。 「卢卡,这位就是vivine。」 被法妮雅从巴斯希跋的背搀扶下来,vivine默默俯视卢卡。 金色秀发在晨雾中稍显湿润。毫无尘埃的翡翠色眼眸、五官、身形,一切都和雅思缇一模一样。不同之处只在表情非常僵硬严肃。 「终于找到你啦,vivine。」 坐著的卢卡这么说,扬起得意的笑容。 「我找你找了十二年了。」 vivi沉默了一会,在搀扶之下从高处看向卢卡。 「在集体潜意识中已经见过了。你记得吗?」 她以冰冷的口吻这么问。和雅思缇的说话方式完全相反,有如经过训练的军人。 「记得啊,包括你那句矛盾的话。」 用略显高傲的态度这么回应,vivi便不太开心地单眼俯视卢卡,不一会才撇开视线,愤愤说道: 「……给我忘记。……那只是场梦。……而且那不是我,是雅思缇意识的残渣所说的,绝对不是我说的话。」 看样子,就算是在梦中,半哭半笑抱住第一次见面的男人,果然还是让她难为情。视线依旧盯著对岸,vivi继续说了下去: 「……我是来告诉你事情的,攸关世界的命运。让我们这四人一起讨论出结果吧。这就是继承炽天使级之人的使命。」 「哦?世界的命运,规模真夸张耶。好啊,就我们四人聊吧。」 卢卡和弭兹奇都不晓得vivi要说的是什么。被扶到卢卡附近的岩石靠背坐下后,vivi将视线转向卢卡,二话不说就丢出话题: 「……路西法有对你说关于world trigger的事吗?」 卢卡翻找起记忆。 在被一千亿人的人生淹没之际,感觉似乎有掠过几个与这个词相关的场景。但脑中彷佛笼罩著一层迷雾,想不起来。 「……应该……有看到,但想不太起来……总之先告诉我吧。」 弭兹奇、法妮雅以及巴斯希跋也在附近的沙地坐下,四人和一只围坐成圆形。vivi继续话题: 「……没有人知道真面目,只听说那是种具有足以改变世界之力量的兵器……我也是在昨天成功驾驭米迦勒时才知道详情。法妮雅和我都透过神经连接体验到相同的经历。问题在该怎么解释那个才好……」 vivi闭上嘴,思考该怎么解释。 「……什么啦,别卖关子,快点告诉我啦。」 「那个……该怎么说啊……法妮雅?」 略显伤脑筋的vivi把话题扔给法妮雅。法妮雅沉思片刻后,转向卢卡。 「……那是古代……在我们的文明诞生前的影像。机兵和飞天交通工具理所当然存在的,距今好久好久以前的世界……」 「……喔,犹大环的皇帝说的确存在过那样的文明,还说机兵正是当时的产物之类的。我是觉得有就有,无所谓啦。」 「……嗯。……然后,那个时代并不存在三界。地面也是一望无际的平坦。」 「…………嗯,希尔德迦达也那么说……」 「然后……组成上一代文明的三个民族在某一天展开内战。理由是对肤色不同的人种的不认同、不宽容、歧视与偏见。并非由政府主导,而是一般民众之间对其他人种的不信任持续累积之下,最终才引发暴动。暴动演变为斗争,原本庶民用来当成生活道具的机兵成了人人可得的兵器,恐攻频传,连毒气都用上了……其中最具威胁的莫过于只对其他民族有效的指向性病毒。一种利用民族基因特性的差异,让自身民族不会感染,却会将传染病传到其他民族身上的可怕生物兵器……濒临灭绝危机的三民族不再一起生活,而转为寻求实质上的国境。各自移居到由两道又高又长的断崖分隔开的三块大地,认为只要断绝一般交通手段的通行往来,就不会继续主动追求斗争了……为此诞生的便是world trigger。想启动trigger的话,必须要有两名清廉正直,意志坚强的人物……所驾驶的两台炽天使机兵合作才行。」 法妮雅持续说明。 古代的人们把如昆虫般的极小机器无穷无尽灌输进地底的岩盘,在岩盘下层挖掘出巨大空洞,并将一种称为「索玛」的特殊气体灌进空洞内,使得地底的岩盘同时隆起。隆起三千公尺高的岩盘称为「恩宠大地」,而这块岩盘分裂,再往上隆起三千公尺的岩盘称为「伊甸」。 「……索玛至今仍持续抬高伊甸和恩宠大地。我们用来当燃料的索玛则是将这种古代灌输的气体液状化的产物,world trigger则是用来将索玛灌进空洞的装置。若再次启动的话,就能抽出目前抬起岩盘的索玛气体。」 「……抽出气体……那不就……」 「……是的,伊甸和恩宠大地将会坠落,和原本的大地犹大环合而为一。」 卢卡眨了三、四下眼皮,愣愣出声回应法妮雅的解释。 两道峭壁消失,三界相连在一起? 尽管实在无法想像,总之先让话题继续下去。 「……我和vivi体验到两道峭壁诞生的景象……无论怎么表现,都难以正确传达那幅景象……但大地确实裂出无止尽的断层,就这样往上隆起。看著无限延伸至地平线的大地直直往天空伫立的景象……堪称开天辟地。完全无法想像是凭人类的科学实现,怎么想都只能说是神迹,只会发生在神话世界的事……」 法妮雅努力挑选词汇,想表现出自己所见之物,卢卡脑中却无法浮现她描述的场面。不过法妮雅的样子也不像在说谎。和路西法神经连接过的卢卡,清楚炽天使级会将自身的记忆让搭乘者体验。 「……嗯……虽然难以置信……不过你确实看到了吧……」 「……是的,我亲眼所见……然后,重新思考我们居住的这个世界,那两道往东西无限延展的悬崖峭壁,高度也刚好都是三千公尺……这个事实十分奇特,有种人为干涉的氛围。」 卢卡回想起昨晚晋见希尔德迦达时听到的话。 『明明都将原本只有一个的世界分成三个来保护自己,结果却被憎恨淹没啦。就算文明再怎么进步,只要人类的内在不进步的话,只是徒增危险罢了。』 法妮雅见到的景象和希尔德迦达知道的传说。从不同情报源得到的情报一致……代表可信度相当高。 「……嗯……先不论是真是假,继续说下去吧。所以说,我们掌握著那个索玛灌输装置的操控权是吧?」 卢卡看向vivi这么问。vivi沉重点头。 「……这个世界被分为三界后,经过了五万年。时至今日,五万年来持续拒绝数万名驾驶候补的米迦勒和路西法两台一起受人类控制。……这可是前所未见的状况。……我和你现在获得了足以消灭分裂世界的两道高墙,宛如天神般的力量。然后,在我们之后能获得这股力量的人,哪怕再过五万年都不一定会出现。」 翡翠色眼眸中蕴含的情感相当真诚。卢卡则因为话题规模太过庞大,到现在都没有真实感。高度三千公尺,东西向无限延伸的伊甸峭壁和犹大环断崖,阻隔三界的巨大屏障将会消失? 「……如今想想……希尔菲肯定已经知道这件事,所以才会要你找出我。虽不晓得希尔菲预测未来到什么程度,但恐怕她已经明白我和你会成功驾驭炽天使级吧?不然我实在不懂她宁可虚弱冻死街头,也选择和你一起生活的理由……」 从vivi口中听到希尔菲的名字,让卢卡胸口瞬间一揪。这么说起来,vivi和希尔菲是双胞胎。 「……米迦勒让我们体验的事就这些了……你相信吗,卢卡?巴路克?」 vivi继续说了下去。卢卡则彷佛在翻找记忆似地注视虚空── 「……我听你们说的途中,想起路西法让我看的一部分景象……指的应该就是这件事吧?机兵似乎把手放到正教十字的纹章上,眼前的大地就开始隆起,而机兵则俯瞰著大地分成三块的样子……」 「……就是那个。米迦勒昨晚让我们看的景象。」 「……原来如此……如果那是真的,的确很不得了啊。」 卢卡沉思片刻,抬头看向vivi。 「……嗯,说真的,我自己都不敢相信会是我来驾驶路西法。那乾脆顺便相信你好了。」 「……很好……就这样吧。」 「要是启动world trigger的话,两道墙会消灭,三界将合而为一,而这个权利就掌握在我和你手中。再来只需要决定启动或不启动……事情就是这样,对吧?」 「是啊……正确来说,若选择启动的话,伊甸将从六千公尺高,恩宠大地则从三千公尺高各自下沉,与原本的大地犹大环相连……没有时间再拖拖拉拉了,伊甸和犹大环都在寻找我们的下落。既然亲眼看到了米迦勒和路西法的力量,他们肯定不惜动用武力来抢夺。在情况演变成那样之前,由我们在场四人决定要启动,还是不启动吧。」 卢卡、vivi、弭兹奇,以及法妮雅。 呈圆圈坐著的四人互相注视彼此。 战战兢兢举起单手,最先开口的人是弭兹奇。 「那、那个,我想你们都知道我脑袋不好,不懂太难的事……哪一边我都无所谓,或者该说会赞成多的一边……所以你们三人讨论吧。」 她低下头来,早早离开讨论圈,摸起乖巧坐在旁边的巴斯希跋鼻头。这确实像弭兹奇的作风。 vivi略显傻眼,单眼瞥向弭兹奇。 「……你还是老样子呢。明明手握影响往后几万年世界的资格,却对驾驶机兵和肥皂以外的事物不感兴趣。」 「吵、吵死了!你怎么知道我喜欢肥皂啦!是说你未免变太多了吧?明明以前从来不跟我讲话,现在又变得这么多嘴……」 这么说来,vivi和弭兹奇小时候在同一座神殿内生活。明明是久违的重逢,两人的交情看来不怎么亲密。 「……是吗?……以前的我那么少讲话啊?」 「拜托自己想起来好吗?这可是我第一次和你说话喔,虽然很常和希尔菲聊天啦……」 「……会是和雅思缇融合的影响吗?我不记得我有那么寡言。」 「是说,你光顾著说我,那你自己又怎样?」 「我怎样?……喔,这个嘛……」 vivi稍微沉思后,环顾众人── 「我从小开始就被教导驾驭米迦勒,启动world trigger是我的使命,也为此一路接受训练,所以理当站在赞成启动的那一方……只是刚才体验到过往的景象后,老实说我有点迷惘……可能是和雅思缇融合后的影响吧,现在的我无法认为启动是绝对正确的做法……所以说,卢卡、法妮雅,我想听听你们的意见。因为你们两人都当过统治者,我想听完你们的经验后,赞成认同的那一方。」 她慎重地说出这些话。 卢卡和法妮雅互看彼此一眼。这样一来的话,等同世界的命运将透过卢卡和法妮雅的辩论来决定。 法妮雅率先开口: 「……我反对启动,应该维持现状。」 她平静表达自己的意见。 卢卡心想果然没错,法妮雅的确会这么选择。 「伊甸肯定拒绝和其他世界降为同等位置,很可能会派出尖端兵器展开侵略。即便是现在主张不干涉其他世界的犹大环,若是断崖消失,应该也会做出应对。这样一来,被双方夹在中间的恩宠大地将成为战场。消灭断崖峭壁只会唤来斗争……就这样什么都不做,保持下去吧。」 坚定说完后,法妮雅笔直望向卢卡。 「最重要的,过度急遽的变化将对恩宠大地的庶民造成影响。我不支持将害他们受苦的决定。」 蕴藏在法妮雅毅然的口吻中的真心,卢卡已经明白。 「……原来如此。……卢卡的意见呢?」 vivi催促起他。 「我想要启动。现在什么都不做的话,恩宠大地永远都只是给伊甸人欣赏的猴子山,必须持续永无止尽的战争来取悦那群家伙。既然只有现在是把那群家伙扯下来的机会,那就应该启动,为了让这场无聊透顶的战争到此终结。」 毫不犹豫这么回应后,卢卡望向法妮雅。 法妮雅并不显得惊讶,理所当然接受了卢卡的答案。 果然没错。 昨晚你之所以那么温柔……是因为明白事情会变成这样吗。 「……意见分歧了呢。」 vivi交互看了看卢卡和法妮雅的表情,首先问起卢卡。 「启动trigger,让三界变成相同高度的话,恩宠大地赢得过伊甸吗?会不会因为地面相连,反倒遭到更严重的支配?」 「不,反而会增加战胜的可能。」 「根据是?」 「战争的基本就是隐藏我方真正的情报,且让敌人相信假情报。其实不怎么强,却透过巧妙隐瞒真面目来展现得比实际上强,能够不战便统治他人就再好不过了。根据这个想法……或许『伊甸峭壁』正是被拿来隐瞒伊甸的真面目。虽然我们相信峭壁之上是天上世界,但其实搞不好是处只有一排排破房子的贫民窟呢。」 「……………………」 「飞在天上的舰队,以及靠gp制度给予他人的大量尖端兵器。即使和拥有那些东西的军队打起来,也是必败无疑……恩宠大地的国家元首们长年以来都这么认为,选择放弃交战行为。但是我自己当上元首后,在gp相关的交涉上和伊甸大使及外交官互动的过程中,发现一件怪事……来恩宠大地的伊甸人全都是跟恩宠大地人之间的混血儿。」 「啊……」 对卢卡这番话有反应的是法妮雅。她不禁身体前倾,开口道: 「……没错,我在伊甸特区也注意到这一点。当时我曾经讨好格列高公爵,破例参观了伊甸人的居住区……里头混杂了大量银发的居民。明明在飞行战舰的参观甲板上的每一名伊甸贵族都是金发……」 银发在恩宠大地属于高贵的象徵。由于发色等同血统的证明,贵族们不会和银发以外的人结婚。而明明伊甸国内的贵族也很执著于金发,在伊甸特区的伊甸人却混杂著银发……也就是恩宠大地人的血。 「而且,我遇见的伊甸人几乎都未满四十岁。伊甸第一次攻打地表是距今约六十年前,一七三三年动用武力大胜黎维诺瓦,夺下当今的伊甸特区和北伊甸特区后,突然主动提出三界不侵条约,往后再也没发动过任何一次武力侵略。取而代之的是施行gp制度,间接支配著恩宠大地……考虑到六十年的岁月,我所见到的伊甸人应该是殖民者的第三代。发色之所以参杂银发,大概是父母或祖父母中有地表人吧。那么第一代和第二代又去了哪,做了什么?」 卢卡交互看了法妮雅和vivi,得意一笑。 「或许是身体欠佳,回国内去了呢。我不敢说全部,但相信绝大多数都是。伊甸人或许不适应恩宠大地的水土。假如正是三千公尺的落差造成的水土差异,让伊甸人犹豫该不该侵略……那么恩宠大地的大地本身,将能化为对抗伊甸人的武器。」 法妮雅讶异睁大双眼,颤抖著开口。 「……意思是伊甸人会感染上我们持有抗性的水土病?」 「有这个可能。毕竟人类的血是经年累月,几十代传承下来的过程中,自然而然获得当地特有的病菌抗体啊。现在活在这片土地上的我们体内流动的,是为了适应恩宠大地的水土而经过最佳化,形同前人努力结晶一般的血。进化过程相差五万年之久的话,就算是恩宠大地人不会得的小感冒,伊甸人或许也会感染。」 「……………………」 「若把重点摆在病菌来看,就能解释至今为止伊甸人的行为。明明一度进攻地表却马上撤军的理由,正是军队中出现感染者。在伊甸特区内的居民几乎都是第三代,则是因为靠著混入恩宠大地人的血,让他们得以在地表生存下来……」 边把自己的想法说出口,卢卡边观察著法妮雅的反应。 法妮雅虽显动摇,仍坚定地说: 「假如这项假设是正确的,我更加反对启动。当高低落差消失,三界合而为一的话,恩宠大地人和犹大环人同样可能感染上没有抗性的病菌。最终将演变为三界居民都染上传染病,形同末日的世界。」 「嗯,可是你看,身为犹大环人的弭兹奇在恩宠大地仍然好端端的。加上从以前就有翼龙和魔兽来来去去,因此犹大环的病菌应该早已传进恩宠大地。那么或许不必担心犹大环的水土病会在恩宠大地传开呢。」 「就算我们不要紧,伊甸人也可能会染疫不是吗?我绝不能容忍会牵扯进与战争无关的一般民众,并让他们受苦的决定。」 我想也是──卢卡心有戚戚焉。其实卢卡非常清楚,自己和法妮雅的路绝对没有交叉的可能。 ──实在太温柔了啦,这个人。 ──不只对同伴,连对敌人都展现温柔。 但是。 ──这样的话,无法往前迈进。 卢卡继续说出自己的想法。 「世上没有不会流血的变革。当社会往下一阶段迁移,通常会伴随庞大的牺牲。很抱歉地,就让伊甸人染上恩宠大地的水土病吧。这样一来将对我们有利。」 法妮雅哑口无言,以更加严厉的眼神瞪向卢卡。 「……你的意思是,就算和战争毫无关系的妇女、孩子和老人将因传染病丧命,也无所谓?」 「嗯,无所谓。」 「……卢卡……你……」 当法妮雅打算厉声叱责时。 脑中突然回忆起第一次和卢卡相遇的那一天。 距今约七年前,第七次堤拉诺勒战役之际。 相邻的会客室内响起的年轻士兵话声,传进了以加门帝亚王国军总司令身分坐镇在办公室内的法妮雅耳中。 『明明我拚命拯救了大量我军,您却要将我送去处刑吗!』 『阁下,请问您懂战争和运动之间的差别吗?违反与对方的协约?这是击剑比赛吗?明明是在战争,为何得遵守什么规定?』 士兵争辩的对象,竟然是公主亲卫军团长的伊西德罗伯爵。讶异竟有士兵敢对贵族这样说话的法妮雅竖耳细听。 年轻士兵的言词越来越犀利。 『如果对方指责我们违反规则,那不是该打到对方再也站不起来,再将对我方有利的规则强塞进对方口中就没问题了吗?』 『阁下,拜托您认真、全心全力地动用一切手段来战争好吗。』 『战争不就是恶魔做的事吗?不管是指挥官、士兵还是国王陛下,参与战争的所有人都是杀人犯啦,还装什么文明人啊?就是你们这种挑起战争还自以为好人的人最恶劣啦。』 『还谈什么骑士道啊。与其装成圣人让战争一直拖下去,还不如出现个魔王破坏一切来终结战争好上太多。就是因为连这点事都不懂,你们这些贵族才活该一辈子当伊甸的奴隶啦。』 被这些话吸引之下,法妮雅走出办公室,将险些遭到处决的二等兵卢卡?巴路克招进亲卫军团。假如当时法妮雅没有走出办公室,往后恩宠大地的历史也将大幅改写吧。 没错。 打从第一天认识起,卢卡就一直是这样。 破坏阻挡在眼前的一切事物,才冲到今天这一步。 王政、阶级制度、社会制度、战争的方法。 卢卡破坏了一切,自己化为魔王,大大改变了恩宠大地的状况。 ──正因为是这样的卢卡,我才对他著迷。 卢卡这个人的核心,从那时候开始就没有改变。 为求进步不惜牺牲,放眼破坏之后的未来。所以才能不畏全世界的憎恨,成为一名魔王。 只懂高举悦耳的大义,什么都不做且旁观现状的人,和卢卡彻底相反。 佯装善人,高揭骑士道精神,自以为圣人,让冗长的战争持续下去的人──对,我和卢卡从一开始就位处南北两极。 但是我要有自信地,继续坚持走我的路。 抬头挺胸,走在王道之上。 法妮雅面对卢卡,如此宣言: 「……卢卡……我已经预料到你会选择启动trigger。从你的性格判断,为了摆脱伊甸这层枷锁,宁愿选择破坏现状。」 「……………………」 「……可是,你打算破坏的规模之大,远远超乎了我的想像。三界将可能会有总计数百万,甚至数千万人染病……假如这样你仍然决定启动……我会……看不起你。」 法妮雅是认真的。 深爱著卢卡,但绝不会往卢卡将要走的路靠拢。 必须阻挡那条路,甚至让整条路消失才行。 卢卡注视著法妮雅好一会,诚恳说道: 「……那也无所谓。只不过,我不打算对即将在恩宠大地上演的地狱袖手旁观。什么都不做的话,地表只会更加恶化。由杰弥尼统治的恩宠大地将会迎来什么样的下场,你也清楚不是吗?」 「……………………」 黎维诺瓦帝国皇帝杰弥尼对殖民地的管理方针是「不宽容」。遭到征服的民众不具有任何权利。夺取土地、夺取家产,再卖到伊甸当奴隶。已经有超过五十万荒芜狂野的居民被载运到伊甸来换取gp。在卢卡败给杰弥尼的现在,同样的地狱将于日后的恩宠大地上演。 「把峭壁破坏的话,也能把黎维诺瓦搞得一团糟。帝国军目前正在侵略卢那?席耶拉的领土,但或许会因此中止。毕竟从距离上来看,黎维诺瓦离伊甸较近。不调动大军回防首都帕葛洛奇昂的话,黎维诺瓦将无招架之力。这么一来,卢那?席耶拉就还有机会。」 「……………………」 「正如你所说,破坏峭壁的话,大量伊甸的妇女和孩童或许会死于疾病。可是如果继续保留峭壁,恩宠大地的妇女和孩童也会被卖到伊甸当奴隶。我想要破坏峭壁,守护恩宠大地。难道你打算为了保护伊甸,对恩宠大地人被卖掉的现状袖手旁观吗?」 卢卡一双红眼直直瞪向法妮雅。 法妮雅同样一步都不退让。 「就算不破坏峭壁,也有更多能改善现状的路。去说服杰弥尼,让恩宠大地齐心合力对抗伊甸,也不失为一种方法。或许这样是拐弯抹角,进步缓慢,过程中也得忍受许多不合理的事。然而,所谓的进步必须随著人类的意识抬头才行。你的步调太过急进,也伴随太多牺牲。我怎么看都认为你前进的方法实在异常。」 「我算异常?那你认为现在这样在猴子山内争夺游客扔进来的饵,才算是正常的吗?如今好不容易有机会能把游客一起拖进猴子山。是让那些家伙明白我们是人,往后别想继续欣赏我们来取乐的机会。」 「为此不惜在这个世界散播病菌吗?未免太过粗暴蛮横,只会替后代种下祸根。无论再怎么艰难,人类都该和伦理共同进步。若为了赢得战争而拋弃伦理和美德,我们等同达成徒有其表,实质上却仍然野蛮且空虚的进步。如此一来会重蹈上一代文明的覆辙,总有一天被自己给烧毁。」 「伦理和美德等到战胜之后怎么高歌都没差,但受到践踏之下的伦理又有什么价值?有美德就能拯救在贫民窟内饿死的孩子吗?就算歌颂那种玩意也填饱不了肚子。我宁可将伊甸人赶尽杀绝,也想将面包分给恩宠大地上饿肚子的孩子们。」 「把用血腥双手揉出的面包分给孩子们?那样的面包只会养育出恶魔。就算又坚硬,又冰冷,也该分给孩子用清洁的手揉出的面包。那样的面包才能养育出大量的天使,领导这个世界走向永恒的和平。」 卢卡和法妮雅都堂堂正正向对方提出自己的意见。 过程中,vivi默默听著两人的辩论。 连vivi都听得出来,卢卡和法妮雅立志前进的道路打从一开始就完全相反。 卢卡希望马上破坏世界,迅速改变现状。 法妮雅希望维持目前的世界,追求平稳的进步。 双方都正确,同时也都错了。法妮雅的意见乍看之下虽善良,却只是对当前恩宠大地的困苦坐视不管,反过来替敌人伊甸帮腔。卢卡的意见听起来完全是坏蛋,一旦成功的话将替恩宠大地带来福音,同时让伊甸堕入地狱吧。 不能以善恶来当成判断基准。 为了未来的幸福,如今的我们要牺牲什么,放弃什么,拯救什么来传承给下一代?非得做出选择才行。 ──我必须决定立场。 ──世界的命运将因我决定。 vivi开了口。 「……我知道了。继续讨论下去也不会有进展……所以我支持的那方以二比一获胜。你们两个能接受吧?」 (插图016) 卢卡点了头,法妮雅则是慢了半拍才缓缓点头。 vivi大大吸了口气,斩钉截铁地说: 「……我赞成卢卡。」 卢卡没什么特别的反应,法妮雅也默默接受这句话。 「……让那道峭壁传承到下一代,只是把问题往后拖延罢了。那道峭壁对伊甸来说是遮掩真面目,再方便不过的一道帘幕。想要去除帘幕只能趁现在,要是无视这次机会,往后将再也没有机会吧……」 阵风刮过四人之间。vivi继续说道: 「……十五年前,和魔女一起逃到犹大环的我搭乘飞行舰艇跨越峭壁,在短短一瞬间从狭窄圆窗俯瞰了伊甸的大地……文明水准的确领先恩宠大地五、六十年,但是气候非常寒冷。大地被雪覆盖,森林稀疏,也没看到农地……我在一抵达伊甸后,就被软禁到用来启动米迦勒的设施内,因此不清楚人们的生活和都市的景象,但人口感觉实在不多。既然人口少,代表就算能够武力压制他界,却不擅于之后的占领和经营……」 卢卡点头赞同vivi的意见。理所当然地,能够动员的士兵数量取决于人口多寡。若士兵太少,就算在战争中获胜,也难以管理赢来的土地。所以伊甸才替恩宠大地灌输「打仗也不可能赢」的印象,改采名为gp制度的间接统治政策,让恩宠大地进贡地表的产物。毕竟就算真的开战,并成功压制地表,也会因为母国士兵人数不足而管理不了广大的殖民地。 「要和伊甸开战的话,问题在兵器,尤其是飞行舰队……但现在我们能靠炽天使级机兵来歼灭飞天的敌人。」 卢卡再度点头赞同vivi的话。米迦勒和路西法能飞这点真的造成巨大影响。毕竟赢不过伊甸的最大理由,就在没有能攻击飞行战舰的手段。不过在卢卡和vivi能够驾驭炽天使级的现在,飞行舰队再也不是无人能敌。 「要是能说服希尔德迦达,就能拉拢龙骑兵队为伙伴。和犹大环结盟的话,或许能和伊甸拼个高下喔。那位大婶看起来挺明事理的。」 vivi听完卢卡的话,也点头赞同。 「……没错,只要恩宠大地团结一心,再和犹大环合作的话,就可能和失去峭壁的伊甸抗衡。我认为不该眼睁睁错过这个能替三界的斗争划下休止符的机会……当然,以人道观点来看,法妮雅的意见是正确的。要是无视伊甸的普通民众暴露在病菌下的风险,我们的文明将丧失谈论伦理道德的资格……只是,既然目前已有伊甸特区的混血儿生活在恩宠大地上,就表示能从他们的血清制造疫苗。假如伊甸当真害怕水土病,很可能已经制造出疫苗。我想该不会这六十年来伊甸犹豫攻打地表的理由,就是想培养能抵抗恩宠大地水土病的血统呢……」 这么说完,vivi面向法妮雅,压低语气说: 「……更重要的是,我们如今掌握的钥匙只有现在能用,重大到无法以人道为由舍弃。所以说……我认为应该行使掌握的权利。」 法妮雅一对葡萄色的双眸直视vivi,出声回应: 「……我明白了……虽然我不会接受这项决定,但如今的我并没有能力阻止你们。」 这么说完,法妮雅闭上嘴,缓缓将视线移向卢卡。 「……直到你身体能动为止,我就留在这里吧。只不过,我无法对你破坏世界的行为坐视不管……等到你们恢复健康状态,我将离开此地,前去找杰弥尼。为了说服他不再向伊甸进贡,而是协助恩宠大地团结一心对抗伊甸。」 「杰弥尼……!?」 卢卡错愕惊呼,但法妮雅仍平静地说了下去: 「假若断崖峭壁会消失,那才是最好的办法吧。等到说服杰弥尼后,我会前去拜访犹大环皇帝。如果恩宠大地和犹大环联手,伊甸或许会愿意坐下来谈判。」 卢卡哑口无言地注视著法妮雅,殷殷告诫似地摇了摇头。 「……别那么做。杰弥尼对你很执著,一旦你去见了那家伙,别说讨论了,甚至可能只会遭他羞辱。」 「届时我会自我了断。何况,假如真有所谓的星之意志,事情肯定能顺利的。」 「别随便牺牲性命。伦理道德对杰弥尼不管用,你只会被他玩弄而已。」 「那么就停止启动,如此一来我也没必要去见杰弥尼了。」 法妮雅的反论让卢卡再度哑口无言。虽说担心法妮雅的安全,但这件事和启动trigger并不能相提并论。 「这和那是两回事吧!」 「是同样一回事。峭壁消失的话,就没必要再送奴隶给伊甸。那么只要由杰弥尼向恩宠大地各方势力呼吁,组成恩宠大地联合军去迎战陆地相邻的伊甸,或许就能战胜。不要一味贪图gp而对伊甸俯首称臣,是时候鼓起勇气对抗了吧──我只是要去告知他这件事。」 卢卡激动制止她打消这个念头,但法妮雅却坚持不退让。眼见双方你争我吵没有进展,vivi叹了口气,介入两人。 「……恩宠大地的统治者执著于法妮雅的话那正好,因为只要法妮雅愿意,就能马上晋见皇帝。没道理不好好利用这项他人没有的特权。虽说多少伴随一点风险……」 「何止多少而已!那家伙绝对不可能乖乖答应讨论!拜托了,法妮雅!你太不瞭解那家伙了……!」 然而,卢卡的哀求遭到vivi和法妮雅回绝。 「为了恩宠大地的幸福,我愿牺牲性命。」 「二比一啊,卢卡。必须考虑启动trigger后的事来行动才行。」 唔唔唔……双眼不甘心燃烧怒火的卢卡吞回反论,低下头来沉思了一阵子,抬起表情严肃的脸庞。 「……好,但我不会让你一个人去。等到启动trigger后,我和vivi也跟你一块去。只要有炽天使级当护卫的话,那家伙也动不了你。」 卢卡的提议马上遭到vivi否定。 「不能那么做。要是得知米迦勒和路西法的所在地,伊甸和犹大环都不会默不吭声,会马上有舰队和龙骑兵队飞来,引起战斗。」 卢卡的红眼掠过凶猛之色。 「谁怕谁,反正伊甸舰队迟早都是要打倒的对手啊。」 「要是知道我们这边的位置,那群家伙就会先进行研究,做好准备后再攻来。不怕炸裂弹,却怕穿甲弹的弱点已经被他们知道。炽天使级绝非所向无敌,如今路西法就因为受到炮击损伤,无法独自飞行……和伊甸舰队间的决战,必须由我方发动奇袭才行。不和有所准备的敌人交锋,而是积极找没有准备的敌人下手。虽然在你面前谈这种军学的基本形同班门弄斧,但你可别说你连这点都不清楚啊?」 卢卡的视线瞪向vivi,锐利到都快能听见钻刺声了。 vivi是正确的。米迦勒和路西法是对抗伊甸舰队时无论如何都需要的机体,能够驱逐飞天舰队的只有这两台机兵。直到决战前都该好好隐藏,等到伊甸峭壁消失后用来对慌张地倾巢而出的伊甸舰队发动奇袭──这个道理卢卡懂。 「启动trigger后,我和你再度躲起来是最好的办法。当伊甸舰队现身,开始攻击地表时,我们突然从这里升空奇袭,彻底歼灭飞行舰队。这样一来就剩下地面战的胜负。只要杰弥尼能动员恩宠大地联合军的话,想必能多少提升胜算吧。我想将说服他的任务交给法妮雅去做。」 卢卡虽咬牙切齿,最后无奈垂头。 自己当然清楚她们说的。若卢卡和vivi和法妮雅同行,等于主动舍弃难得驾驭成功的炽天使级。清楚归清楚,却还是难以忍受好不容易夺回的法妮雅只身前去找杰弥尼。 至少── 「……弭兹奇,拜托你陪法妮雅一起去。有你在的话就能安心了。」 卢卡垂著头拜托身旁的弭兹奇。一直摆出忧郁表情的弭兹奇一听,头抬了起来。 「咦?我?world trigger没有炽天使级的话无法启动吧?难道不需要副驾驶吗?」 听了这句话,vivi冷冷回答: 「副驾驶充其量是主驾驶失败时的备胎,但米迦勒和路西法都接受我们了。在主驾驶就能完全驾驭的现在,已经不需要副驾驶了。」 弭兹奇的表情明显黯淡下来,沮丧垂头。 「不要那么说得那么白啦,很伤人耶……明明我只有驾驶机兵这项专长啊……」 「法妮雅需要你。而且和巴斯希跋一起的话,旅程也会更轻松对吧?再说你也认识希尔德迦达,能介绍法妮雅和她见面。一路上肯定需要你的帮忙啦,好吗?」 听卢卡直接拜托,弭兹奇向法妮雅抬起头来。 「……卢卡是这么说啦……可是我不会碍到殿下吗?」 法妮雅嫣然一笑。 「怎么会呢。说服杰弥尼之后我还想去见犹大环皇帝,有弭兹奇和巴斯希跋在的话,我就安心了。」 「真的吗!?殿下真的那么认为的话,我好开心……!虽然是重责大任,但我会加油的!」 原本弭兹奇就是公主亲卫军团的王牌驾驶,当然很高兴自己受法妮雅需要。刚刚还无精打采的脸上恢复生气,单臂搂住巴斯希跋的脖子,把脸凑近法妮雅。 当巴斯希跋「啾~」打招呼似地轻鸣,法妮雅扬起微笑,单手回摸它冰凉的鼻头。接著面对弭兹奇说: 「我已经不是殿下,叫我法妮雅就好了喔。」 「咦!?没关系吗!?」 「讲话不用那么客气,因为我现在只是一介市民。」 「真的吗!?真的可以吗,法妮雅!?」 「嗯,途中请你多多指教了。」 「呜哇!帅耶!我和法妮雅变成朋友了耶!」 「嗯,请和我当朋友喔,弭兹奇。」 法妮雅微笑回应,弭兹奇则高兴得满脸通红。 「好~我要加油!因为我和法妮雅是朋友嘛!我这就搭巴斯希跋出去一趟喔!如果附近有村庄的话,或许能弄来旅程中需要的东西!」 「喔,快去快去,顺便帮忙买点吃的回来。我这几天什么都没吃,肚子饿扁啦……」 卢卡拜托起雀跃的弭兹奇,法妮雅和vivi也互看一眼,扬起笑容。 明天等到卢卡和vivi的身体能动,法妮雅和弭兹奇就会搭乘巴斯希跋去找杰弥尼。卢卡和vivi启动完trigger后便回到藏身处,等待伊甸舰队出击。 只要事情顺利,在卢卡和vivi压制空域时,下方就会有响应法妮雅说服的恩宠大地联合军高声欢呼,攻进地面相连的伊甸去吧。虽说一切都以事情顺利为前提,究竟会有何变局? 总而言之──已经得出结论。 能和法妮雅共度的时光只剩一点。 一路走来已历经太多悲伤,那么至少,享受当下短暂的欢乐吧──卢卡如此希望。 溪谷的狭窄天空终于等到太阳露脸。 将无法动弹的卢卡和vivi留在河岸,法妮雅在稍远的树后方确认起背囊。这是在巴巴罗萨上被迫穿上特殊套装的法妮雅拜托安娜塔希亚的助手后,才扔进米迦勒驾驶舱的东西。 除了现在穿著的白色女用上衣,深蓝色裙子外,还有伊甸的骑装,加上在房间内被迫换上的伊甸女学生制服。以随手挑选的结果来看算是不错了。 她毫不犹豫地换上骑装。在上衣外披上一件高质感的黑外套,并换白裤袜搭配黑皮靴。 从树后方回到河岸,发现出去的弭兹奇和巴斯希跋已经回来,手上拿著装有面包和苹果的纸袋。弭兹奇直到刚刚仍穿著特殊套装,但现在已换上农村女孩的打扮。 「我回来啦~不远处就有座小村庄!大伙看到我穿的紧身衣都很好奇呢!拿东西和他们交换,结果你们看,换到这些、马鞍,连缰绳都送我了……!」 弭兹奇露出开心的笑容,右手拄著拐杖的同时,用左手递出装满食物的纸袋。一旁的巴斯希跋身上则装了改造过的马鞍和马镫,胸前也装上缰绳。 躺著的卢卡兴奋地说: 「哦!赞啦!快给我面包吃啊弭兹奇!」 在神经连接的影响下,手脚仍无法自由行动,没办法自己进食。看样子得等到今天深夜左右,身体才能动了。 「哦!好是好啦,但与其选我,你更希望法妮雅喂你吧!」 弭兹奇此话一出,法妮雅和卢卡顿时僵住。弭兹奇可能觉得自己很识相,得意洋洋地扬起嘴角。 「我去照顾vivi,法妮雅就好好照顾卢卡吧!」 法妮雅微微羞红了脸颊。 「啊、好……没问题。」 「你听,太好了呢卢卡!好,vivi,我来照顾你,尽管放心吧!快吃面包,快!」 弭兹奇精神百倍地在躺平的vivi身旁坐下,冷不防把粗鲁撕碎的面包往vivi嘴里塞。 「噗呼!?」 「怎样,好吃吧!」 vivi紧闭双眼左右摇头,痛苦挣扎并勉强咀嚼后── 「别突然塞过来啦!撕得更小块!温柔放进来!!」 「什么嘛,要人家喂你吃还那么嚣张。哼,这样可以了没?」 「噗耶!?」 又是一块偏大的面包塞进口中。vivi双脚不停甩动,好不容易才吞下去后── 「想杀了我啊!」 「是怎样啦,抱怨个不停耶……是说你的脚在动了吧?既然那么有精神,应该站得起来了吧?」 「……嗯?真的耶……脚稍微能动……」 从神经连接解除后还没过二十四小时,不过用点力的话,还不到动弹不得的程度。 「站不起来吗?」 「……没办法,不过比平时好很多。难道成功驾驭的话,影响也会跟著减轻吗……?」 vivi一副摸不著头绪的样子。另一方面,法妮雅温柔地让卢卡躺到大腿上,彷佛在喂小鸟般细心将小块面包放进卢卡口中,如同母亲似地默默等卢卡吞下,才继续喂下一口。眼见两人忘了刚才的激烈争辩,微笑著进食的温暖场面,vivi单眼投以羡慕的眼光。 「好羡慕那边那么细──噗耶!」 话说到一半就被塞了大块面包,又开始甩脚挣扎起来。结果vivi花了三十分钟以上才吃完,一脸疲惫地赶走弭兹奇,独自陷入沉思。相较之下卢卡和法妮雅则有说有笑的。 「得去确认一下弭兹奇找到的村庄位置。毕竟我们得躲在这里好一阵子,能够获得食物的地方相当重要呢。」 「的确是呢……要和弭兹奇一起搭巴斯希跋飞过去吗?让我帮忙你坐上鞍吧。」 「ok。欸,弭兹奇,抱歉喔,可以再载我飞一次吗?我要确认一下村庄的位置。」 被喊到的弭兹奇天真地笑了。 「你不如和法妮雅一起飞啦。法妮雅也是,要踏上旅程的话,得学会怎么操控巴斯希跋啊。」 法妮雅一听,面露惊讶之色。 「没事,巴斯希跋很聪明的!村庄就在那边,走路就能到的距离喔。只要一起飞,马上就看得到一座小村庄。」 弭兹奇指著东南方这么说。法妮雅和卢卡互望一眼,扬起了嘴角。 「ok,好像可以啊。」 卢卡跨上巴斯希跋的鞍,把脚伸进镫内。保险起见,弭兹奇用绳子将卢卡的脚踝绑到镫的固定具上。 「坐起来的感觉不差呢。」 法妮雅跨到卢卡前方,握起缰绳。考虑到双人共乘飞行的弭兹奇,拜托村人帮忙装上两人份的镫。确定脚踝固定在镫上后,法妮雅转向身后,正把自己抱在怀中的卢卡。 「…………以前也经历过这种事呢。」 「嗯,真怀念啊。」 法妮雅说的是约七年前,卢卡救出被蓝胡子囚禁的法妮雅那时的事。当时骑著鲍沃的卢卡把救出的法妮雅抱在怀中,甩开了缠人的追逐。无论当时还是现在,心中倒是都同样小鹿乱撞。 「卢卡,要好好抱紧法妮雅喔!不然可能会摔下去的!」 弭兹奇贼笑著挖苦卢卡。卢卡尴尬地回应: 「知道啦!抱歉,法妮雅,因为我身体还使不上劲……」 「请你牢牢抱紧喔。」 卢卡的双臂交错在法妮雅的前腹部。法妮雅转向后方一笑,用略带恶作剧的口吻这么说。 「好,飞吧,巴斯希跋!」 弭兹奇号令一下,载著两人的巴斯希跋便张开双翼,剧烈拍动。 「呀!?」「呜喔!」 法妮雅轻声尖叫,卢卡则欢乐惊呼。 即便载著两名成人,巴斯希跋也毫不介意,持续攀升高度。 已看不见下方的空洞,穿过树群俯瞰蔚蓝小河,没多久,整座溪谷都映入卢卡眼帘。 「巴斯希跋帅耶!」 「好舒服喔!」 法妮雅也像个市井少女般痛快高呼。这是法妮雅第一次骑翼龙飞上天空。她紧紧握住缰绳,从约七十公尺的高空俯瞰世界。 「哇……」 任凭舒爽阵风拂过脸颊,水平伸直双翼的巴斯希跋斜斜滑过天空。 在清澄蓝天之下,倾斜的蓊绿树林拓展开来,宛如湖面般颤动起浪。 卢卡和法妮雅就这样游过无穷无尽延伸下去的春季天空。 「这是我第一次飞上天。」 「我是第三次。不过,白天飞果然舒服呢。风景也这么壮观……」 「村庄是那边呢。」 法妮雅指向斜前方的地面。离卢卡等人的藏身处没多远的位置,蓊绿森林被挖出一个小圆,大约四户小房子飘出烧炭的烟。 「ok,这么近真是帮了大忙。机会难得,还想再飞一会儿。」 (插图017) 「是啊。或许附近还有其它城镇或村庄,再稍微在空洞周遭飞一阵子吧。」 法妮雅一拉动缰绳,巴斯希跋便缓缓回旋。景色跟著旋转,两人的前进方向,水平距离约莫三十公里的远方,能看到广阔无边的伊甸峭壁耸立。 「……………………」 法妮雅默默注视峭壁。 启动world trigger的话,那面峭壁将会消失。 尽管仍难以置信,但体验到过去那道峭壁隆起的法妮雅已经明白那是人为下的产物。 不只伊甸峭壁,连犹大环断崖都会消失。 如此一来,当前恩宠大地的秩序也会彻底崩坏吧。 一切都将沉入破坏的漩涡。 透过现在从后方抱著法妮雅的这名青年之手。 ──难道无论如何都必须那么做吗? 这股念头忽地掠过脑海。 ──将路西法和trigger都拋弃,两人一起逃亡……也并非不可行? 再来更萌生这种念头。 对世界的命运坐视不管。那种事全交给杰弥尼、格列高、希尔德迦达等等去处理就好。 ──根本没有必要把我和卢卡牵连进去…… 法妮雅已不再是公主,卢卡也非第一执政。 两人如今都成了一介市民。 没有必要背负世界的命运这种沉重的负担。 ──追求普通的幸福……不也没关系吗? 在此时此刻,萌生了这些念头。 法妮雅转头往后看。 若拋弃什么星之意志,或许就能和这个人像这样一起活下去。 与其犯险前去见杰弥尼,待在最爱的人身边岂不来得更…… 「卢卡。」 不知不觉间,她呼唤了他的名字。 卢卡的表情隐约变得僵硬。该不会这个人光听到我这么喊,就察觉到我内心的波澜了?法妮雅不由得这么认为。 ──我们逃跑吧。 这句话逐渐从心底涌上。 ──不能说。 ──说出口的话。 ──我会被卢卡瞧不起的…… 法妮雅瞬间自我告诫。 ──我不想让卢卡失望…… 法妮雅一声不吭,将自己的右手覆到卢卡手上。 明明已严厉自我告诫,那股自私的心愿仍持续从心底涌上。 ──可是,如果你愿意那么说的话。 ──如果你开口说一起逃的话,我…… 自身的自私念头令法妮雅打了冷颤。然而,那股独善的祈求仍未止歇。 自己全部的心情都凝聚在眼神中了。这时,卢卡的手也微微反应,回握了法妮雅的手。 卢卡默默注视法妮雅双眸中映照出的自己,回握了她的手。 ──就不能两人一起逃跑吗? 风中彷佛响起这句话。 不启动trigger的话,法妮雅就没必要去见杰弥尼了。自己难道真有必要让这位珍重之人遭逢危险,也要亲手消灭那道峭壁吗? ──世界局势和我已经没有任何关系。 找出vivine吧。为了希尔菲托付的这个心愿,持续奔波了十二年,就在今早终于找到她了。 ──希尔菲的心愿已了。 ──往后我能过我喜欢的日子。 卢卡这么心想。过自己想过的人生,没有人有权指责自己。 法妮雅已非王族,卢卡也不是第一执政了。 两人之间的身分隔阂已经消灭无踪。两人都不再有肩负世界局势的责任,就只是普通的市民。 就算启动trigger,对自己也没有任何好处。那么和法妮雅一起逃跑岂不是更好?对世界的命运充耳不闻,逃到天涯海角,和法妮雅两人开心过日子。这样做又有什么不对了? ──为了拯救法妮雅,不启动trigger,而是逃亡。 ──这样的选择也行得通吧? 当如此想法掠过脑海的那一剎那。 『卢卡?巴路克!卢卡?巴路克!』 群众激动呼喊卢卡之名的景象突然在脑海中浮现。 『拯救我们的国家吧!』『赶跑那群贵族!』『根本不需要什么国王!换你来当我们的领袖吧!』 将希望托付给卢卡的数万,不,数十万的市民们。 『我们与卢卡并肩作战!』『为自由!为平等!革命之刻到来!拿起武器吧市民们!』 不惜牺牲性命,拿起农具蜂拥起义,高歌革命之歌走过街道的农民们。 『别怕死!!燃烧斗志!!我等为自由而战!!』『在卢卡旗下战到最后一刻!!奋战吧同志们!!为了我等的未来!!』 在枪声中倒下,踏过同伴尸首继续向前冲的义勇军、徵集兵们。 于风中喷溅血花,怀著革命之梦死去的雄吼,从前方的蓝天传来回响。 『你所规划的未来蓝图究竟如何?是值得我托付一切的未来吗?』 骑兵梅比尔浮现在前方的天空。 在那场乌奇奥勒暴动中察觉出突然出城野战的卢卡的意图,从后方奇袭敌军司令部的优秀骑兵。更在德尔?多勒姆战役中做出背叛杰弥尼的觉悟,跟随一无所有的卢卡走上前途未明之路。 『……现在战争起来,死伤的会是百万名士兵。可是一旦时代进步……跟战争无关的女人、小孩、老人,几百万人会在战争中丧命……卢卡的动机是什么都好……但把问题遗留给孩子们,才更为糟糕。』 步兵队长葛布。珍爱的家人被卖去伊甸的葛布将自己的梦想托付给卢卡,再三翻转了艰难的战况。在底定革命大势的斐代尔?博卡日会战中,也是多亏葛布才能获胜。若没有葛布在的话,整场革命根本成不了大局吧。 『就算如此,我们还是得宣扬这些宛如童话故事的理想。要是放弃宣扬的话,革命本身将失去意义!』『……就算有任何理由!我也绝不会……绝不会赞同你的,卢卡!!』 第二执政卡谬。孤儿院出身的律师。靠著热情理想和巧妙口舌煽动民众,成为革命推手的男人。原本打算赢过杰弥尼之后,将世界交由卡谬治理。相信即便在战败后共和国遭到解体,那家伙也不会拋弃理想。 受希尔菲之托踏上旅程已经十二年。 与几十人,几百人相遇,不只唇枪舌战,也一起奔驰在相同的战场。起初明明只是想找出vivine,但不知不觉间,在卢卡心里,已经在认识众多人、彼此互相交流的过程中,建立起只属于自己的信念。 而如今就要赌上这股信念。 ──是要破坏? ──还是逃跑? ──现在,就在这里,做出决定吧。 卢卡往前方的天空,阻断世界的伊甸峭壁瞪去。 至今为止相遇的数百伙伴们的表情,都浮现在蔚蓝天空。 希尔菲、梅比尔、杰弥尼、葛布、卡谬、弗拉德廉、希尔德迦达……敌我双方众多豪杰们的长相和话语,再度于卢卡灵魂深处震荡。 卢卡做出了在这场旅途的最后,自己该下的决定。 「法妮雅。」 「……我在。」 「我要破坏那道峭壁。」 这么一说,眼前的葡萄色双眸略显湿润。 她没有反驳。唯独风声在两人之间响起。此刻卢卡心中感受到的折磨,法妮雅也感同身受。两人同样疼痛,同样想手牵手逃离此处。既然在受尽百般煎熬后好不容易才又重逢,往后好想一直待在一起,只为彼此消耗时光。好想天南地北地聊天,吃著相同的食物,读同一本书、分享各自的心得,或一起在街上散步。就只是这样微不足道的幸福,对两人而言却遥不可及。 可是,卢卡无法拋弃至今以来在相同道路上奔驰的伙伴们的心愿。为了追寻更好的社会而战死沙场的伙伴们、市民们已将心愿托付给他,那么自己就该一辈子背负他们遗留的希望,往他们向往的社会笔直奔驰。 所以── 「我要同时破坏三界。」 不逃避,完成自己背负的使命。这就是对一路上和自己共同奔驰的伙伴们最好的回礼,也是对壮志未捷身先死的伙伴们的饯别。 听了卢卡的决意,法妮雅双眼中浮现新的神色。 「卢卡。」 突然间,一股清澄且强烈的感觉从内心深处涌出,让法妮雅开口: 「那么,由我来修复。」 彷佛受到涌出的某种感觉猛推一把似地,毫不迟疑说出远大的承诺。 「你所破坏的这个世界,就由我来重新修复。」 啊,原来如此吗。 法妮雅感觉心中的烦恼应声消散。 ──这就是我真正的任务吗。 明明是一句目前既无身分,也无居所,家人、领地、佣人通通没有的自己无法胜任的话,法妮雅却彷佛未来已经如此定调似地,理所当然接下这份过于庞大的任务。 ──我们肯定是为了这件事才相遇的。 和卢卡之间结下的奇妙缘分,打从一开始就注定会走到这一步吧。 由卢卡破坏,再由法妮雅修复。 ──这就是星之意志。 超乎人类智慧的巨大意志,打算藉由我们两人演出一场破坏与重生的磅礡大戏。法妮雅自然而然接受了这个无稽的念头。 理解的同时,法妮雅不禁悲从中来。内心深处默默呢喃,自己即将在此与卢卡离别。 「卢卡。」 「嗯。」 「能遇见你,是我人生的骄傲。」 「……………………」 「你也觉得遇见我,是你的骄傲吗?」 她硬是挤出笑容,这么问道。 卢卡默默注视法妮雅。 「……从第一次见到你那时,我就这么想了。」 他老实回应,表情也跟著放松。 「希望自己能配得上你为我做的一切。我一直以来都抱著这个念头,奔驰到今天。」 马上就要别离了呢──卢卡也这么心想。 「往后我也会持续这样奔驰下去。」 「……嗯……我也一样。……想配得上你为我做的一切。」 为了让这个星球的未来变得更美好,在星之意志指使下相遇的两人,接下来必须分道扬镳。 「我会全力奔驰。」 已无须多说下去,两人用行动传达彼此的心意。 晶莹闪烁的某种东西,参杂在法妮雅拨乱的发缝间。 风声如歌,温柔拂过。 隔天清晨── 用河水清洗裸身后,法妮雅换上骑装。 晨雾依然笼罩在清晨的河岸边。强烈到仍残留天空的星光,即将被早晨的阳光拂拭。 装上鞍的巴斯希跋乖巧坐在河岸,默默注视著准备好启程的两人,以及送行的两人。 「可惜时间短暂,但相信我们会再相逢的。」 vivi对法妮雅这么说。法妮雅则拥抱vivi。 「好想和你再多聊一些。你也要保重喔,vivi。」 vivi伸手回抱法妮雅,接著看了打扮成农村女孩的弭兹奇。 「弭兹奇也别太乱来啊。」 弭兹奇把双手枕在后脑勺,「嘿嘿~」轻笑出声。 「你真的变了耶,vivi。明明以前你绝对不会替我担心啊。」 「……吵死了,我也是会成长的。」 在一旁的卢卡不客气地拍起弭兹奇的头。 「再见啦。法妮雅就拜托你了,可得好好保护她喔,搭档。」 「喔!包在我身上!这可不是永别对吧!我们还能再见面对吧!」 弭兹奇咧嘴一笑,抱住卢卡。卢卡也笑著拍了拍弭兹奇的背。 接著卢卡把视线移到法妮雅身上。 以身后的涓涓细流为背景,一身笔直整齐的骑装打扮。修长银发受溪谷徐风轻拂,她的轮廓也散发微弱光芒。 卢卡回想起七年前第一次见面时,被法妮雅的姿态震慑的事。那是一种彷佛一敲即碎,梦幻且脆弱的美丽。当时她脸上总是板著一张正经严肃,不容他人介入,王族独特的冷漠铁面具。 对法妮雅而言,在那之后的七年充满艰辛苦难。在经历与卢卡的丑闻事件后,暗地里遭王侯贵族及民众以「妓女公主」辱骂,更因为革命失去家、身分与家人,只能在格列高的庇护下过著近乎幽禁的生活。相较于卢卡以堪称异常的速度从贫民跃升为共和国第一执政,法妮雅却从王位第一顺位继承人沦为无家可归的流民。 不过,如今在卢卡眼前微笑的法妮雅,有著七年前没有的柔软与坚强,威严与气质更与她融合得更均匀了。苦难岂止没有削减,反倒更加深了她的魅力。过去不知哪国的王妃曾说过的「人要经历苦难,才能认清自己的真面目」这句话,正浮现在法妮雅的微笑中。 好漂亮,好成熟啊。日后法妮雅肯定将随著年龄增长越变越美吧。可能的话,真想待在法妮雅身边看著她成长,但所走的路却彻底相反。 「……你要小心。虽然我其实还是不希望你去啦。」 卢卡勉强挤出了这句话。 「好的。不要紧,星之意志与我们同在。」 法妮雅为了让卢卡安心,半开玩笑地这么说。 压抑想把法妮雅留在这里的冲动,卢卡开口拜托: 「……我希望你替我转告杰弥尼。『我还记得你的梦想』──对那家伙这么说,他就会懂了。」 法妮雅略显讶异地接下请求。 「我还记得你的梦想……我明白了,我会转达的。」 「……祝你平安。我会一直帮你祈求的。」 「……好的。我也会祈求你平安。」 两人轻轻相拥。「日后再见」这句话被卢卡吞回肚中。因为他没办法轻易说出无法保证的话。 法妮雅跨上巴斯希跋的鞍,弭兹奇则坐到后方,把脚掌穿进镫内。 巴斯希跋缓缓撑起上半身,张开双翼。 「那么,祝你们平安。」 「拜啦卢卡!要把伊甸舰队打得落花流水喔!还有,和vivi好好相处!」 道别完,法妮雅甩动缰绳。 巴斯希跋的双翼猛然拍动,雾气应声消散,庞然巨躯飘浮起来。激起河面水花的巴斯希跋眨眼间便消失在树群的另一侧。 卢卡和vivi两人并肩,盯著巴斯希跋消失的天空。 「……这样真的好吗?」 仰望天空的vivi小声问道。卢卡则苦涩地微笑。 「……谁晓得。或许根本不好……我只能相信会有好结果。」 接著将视线移向路西法。 「赶快走吧,再拖拖拉拉下去会有舰队或龙骑兵来搅局。得赶在被发现之前启动trigger才行。」 「……是啊,走吧。」 互望一眼后,vivi和卢卡各自搭上米迦勒及路西法。 「去破坏世界。」 进入驾驶舱,戴上头盔后,卢卡喃喃自语。 啪嚓!整件特殊套装掠过一股刺激,周遭笼罩黑暗── 「……!!」 突然间,视野被分割为三十部分。 而且能够掌握所有部位。透过与路西法的神经连接,电子仪器的性能直接化为卢卡的五感,光靠念头就能进行整体操纵。 「这可厉害啦……」 虽然事前已听vivi解释过,实际体验后仍然深感佩服。光是心里想著前进,十八公尺的庞大机身就往前踏出步伐。 「呜哇……糟糕,感觉成为神了耶。」 当卢卡感动得不禁举起双手,吓起对岸的猴子时,耳边冷不防传来声音。 『听得到吗,卢卡?』 「呜哇!这是怎样?听得见vivi的声音耶?」 『这是种叫做无线电的东西,能够远距离进行通讯。看来收讯不错呢。』 「真的假的?明明隔这么远也能对话喔,好帅喔。」 『能飞吗?试著展开飞行组件吧。』 「哦哦,就是你说的那个吗?这种大块头真的能飞喔……」 卢卡边说,心里边用念头叫路西法「给我飞」。 背部出现弯曲的飞行组件,并且逐渐展开。透过三十分割画面确认自身的翅膀,看起来却像断了一般。 『昨晚因为巴巴罗萨的炮击损坏的。飞行组件似乎十分脆弱。』 「嗯,看上去的确不怎么坚固,毕竟只是骨架嘛。」 和机身相比的话,飞行组件只像细长黑棍,感觉不太可靠。若遭受大口径炮的直击,理所当然会坏。 『看来你难以飞行。还是像昨晚一样,由我抱著你飞吧。』 「嗯,拜托了。」 米迦勒轻轻踩踏河岸的沙砾走近,伸出一只手绕过路西法的右腋下,展开飞行组件。 『走啰。』 米迦勒突然纵身一跃,苍蓝翼膜在半空中点起火,急遽往高空攀升。 「厉害耶──!!!」 卢卡惊呼连连。单手抱著另外一台还有这种推进力,可不是开玩笑的。 「这样的话飞行舰队根本不足为惧嘛。」 『你可别忘了昨晚受到的损伤啊。战舰一艘就算了,若对上排列阵形的舰队,可不会像昨晚那样顺利。太小看伊甸可是会吃苦头的。你也算有地位的人了,不该随口胡说八道。』 被vivi这么一训,卢卡闭上自己的大嘴巴。的确如vivi所言,光靠两台炽天使级机兵绝不可能与伊甸的全战力抗衡。何况路西法已经无法飞行,只凭米迦勒一台的力量,对付舰队应该十分吃力。 回过神时,视野已染成一片蔚蓝。 米迦勒切换成水平飞行。 不停用念头尝试各项功能。譬如增减画面数量,缩小放大等等,光是脑中思考就能操控,实在有趣极了。 「好好玩喔!」 『别玩啦……就快到了。』 米迦勒逐渐放慢速度,不一会儿停了下来。 「这里就是……world trigger。」 在卢卡的视野内,约莫伊甸峭壁的中段,一千五百公尺的位置,映照出发著蓝光的正教十字纹章。 「要怎么启动?」 『米迦勒让我看的影像中,炽天使级就像这样……』 米迦勒朝著纹章伸出左手,就这样固定著不动。 『你也伸出右手吧。』 卢卡照著指示,朝纹章伸出路西法的右手。 如此静待了一会,但是── 「什么都没发生。」 『……再怎么说也过了五万年之久,可能坏了吗。』 「感觉古代兵器应该不太怕时间磨耗耶。」 『到了world trigger这种规模的话,细微的故障也会日积月……!?』 话还没说完,突然被一阵强光笼罩。 「……!!」 墙面上刻著的正教十字纹章开始发光。 『来了……!!』 「喂,这不太妙吧……!?」 『别动,保持这样……!!』 光掩盖了卢卡的视野,三十个画面通通被强光淹没。 什么都看不见,也无法理解发生了什么。 【启动完成】 路西法出声,但卢卡仍然什么都看不到。 唯独路西法的冰冷声音在耳边响起。 【已经无法复原】 【三界将永远合而为一】 ??? 「法妮雅,峭壁好像在冒烟……!!」 搭在巴斯希跋背上,从后方抱著法妮雅的弭兹奇眺望远方耸立的伊甸峭壁,激动尖叫。 法妮雅同样双手握住巴斯希跋的缰绳,往左手边望去。 水平距离约二十公里的远方…… 将无垠蓝天的下半部切断的伊甸峭壁下方,不断有大量粉尘扬起。 细微的大气震动毫不间断地传上飞在一百二十公尺高空的巴斯希跋这边。 「是怎么样啊?trigger启动了吗?」 底下的树林寂静无声,没有显著的变化,也不见鸟群齐飞。 诡异的地方在于,沿著视野内无垠延伸的高耸峭壁底端,同样在视野尽头无限扬起的红褐色粉尘。 若竖耳细听的话,便能听见远方的震动声传来。不过,并不如传说中创世神话开天辟地时风暴四起,雷电交加,愤怒的火山喷发大量岩浆等等那么壮观。 就只有伊甸峭壁底下持续喷出粉尘罢了…… 「难道那……是在下沉!?从这边虽然看不清楚啦……!!」 法妮雅凝视著峭壁,开口回答: 「……我所见到的景象是峭壁逐渐隆起。既然二度启动会让峭壁消灭,代表整块大地应该会下沉才对,但是……」 米迦勒让她看的景象是大地宛如有巨人从下方撑起般迅速隆起。然而光靠肉眼观察,根本看不出眼前正发生著什么。只有微幅的空气震动持续不断,远方传来的微弱鸣动声,加上粉尘不停扬起。假如不知内情的话,根本不会发现大地正在下沉。 「……好像正在缓缓下沉。以一种不会让建筑物损坏或造成人员伤亡的速度,甚至有可能根本感觉不到下沉……?」 法妮雅朝伊甸峭壁的反方向,南方的天空看去。 感觉不出发生多大的怪象,不过恐怕在trigger启动的同时,犹大环断崖也开始下沉。那么伊甸和恩宠大地应该都正往犹大环下降才对,但是── 静得令人畏惧。 该不会所谓的索玛气体是像气球泄气般,慢慢从岩盘底部外泄的?突然往下掉的话,在岩盘上生活的人类通通会没命。毕竟对伊甸人而言等于坠落六千公尺,速度越快的话,对生活的影响也越严重。为了不造成这种结果,才会设计成以缓慢到在岩盘上的人类察觉不到的速度下降吗? 「就算再怎么慢,没多久还是会注意到吧!?即使得看到底有多慢,可是总有一天事情会穿帮,整个世界会陷入大恐慌啊!」 如弭兹奇所言,混乱将慢慢扩散,没多久后国家元首会面临不得不做出重大国策的局面。下沉速度慢的同时,就代表给了各地时间来准备战争…… 法妮雅毅然抬起脸来。 「加快脚步吧,弭兹奇。得去见杰弥尼才行。」 目的地是东南东,皇都帕葛洛奇昂。 去见击败卢卡,成为恩宠大地实质统治者的「褐色皇帝」杰弥尼。 ──乐园即将坠落。 巴斯希跋转动双翼,像在鼓励众人似地高声咆哮。 嘶鸣声传出的前方,笼罩在伊甸峭壁底部的粉尘裙襬颜色变得越来越浓,朝向恩宠大地逐渐崩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