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治东京恋伽》 序章 台版 转自 深夜读书会 发布:深夜读书会 论坛:ritdon—— ——起床吧,芽衣。 芽衣的脑中,响起了某个人的声音。 她似乎曾听过,却记不清楚。为此她无法理解那强烈的怀念感,不自觉皱起眉头。回想不起来的焦躁使她翻了个身。 ——芽衣,差不多该起床啰。 话虽如此,可没有那么简单,毕竟闹钟的铃声还没有响。在那尖锐又恼人的声音告诉我早晨已经到来之前,我连早一秒起床都不愿意——芽衣心想。 「哎呀,睡得可真熟啊,还真是个毫无防备的小姑娘,呵呵,要不把她吃掉吧?」 这回耳边响起了另外一个人的声音,这声音听起来是位格外性感的女性。 (吃掉?) 以梦境来说,那声音太过有临场感,只是内容听不清楚,却让那轻飘飘又舒服的睡意像退潮般一点一滴退去。 「呐,就施加你擅长的符咒吧,我已经好几百年没有吃到人类的肉啦,肚子搞坏了可怎么办呀。」 「稍安勿躁一会儿,再说你不是专门吃丙午年生的年轻男人吗?」 芽衣感受到身边有好几个人的气息,究竟在说些什么呢? 然而她现在连睁开眼皮都做不到,纵使很在意谈话的内容,沉重的眼皮却拒绝醒过来,想要再稍微于打盹的浅滩上飘浮。 「而且啊,你看,这孩子……」 耳边微微传来了娇媚的呵气与嗫嚅。 冰冷、冰凉的指尖,迅速地抚摸过她的颈部。 第一章 鹿鸣馆奇谭 「……哇啊啊!」 如冰一般的触感,吹散了睡意。 绫月芽衣尖叫着一跃而起,同时她反射性地把手伸向床边的小桌子,那里是放闹钟的固定位置。 然而芽衣的右手却白白扑了个空。 芽衣对于自己什么都没触碰到感到不可思议,猛力地揉了眼睛。 (现在几点?) 还有多少时间可以睡呢?房间有些昏暗,应该是黎明之前吧! 芽衣突然感到一丝寒意,环抱住了自己的身体。 会冷也是理所当然的,从刚才开始风就咻咻咻地吹了过来,这已经不是从缝隙吹进来的风那么简单,与其说在室内,看这通风的良好程度简直就像露宿在野外。 「呃……咦……?」 夹带着尘土的风,发出细小的呢喃。 芽衣用手压住翻卷起来的制服裙,再度环顾四周。 她模模糊糊地看见了幽暗的天空与随风摇摆的树木,远方闪烁的街灯勉勉强强地照亮了长椅与亭子,告诉她这里是个疑似公园的场所。 从整齐铺平的广场与石板小路看来,这里是个具有相当规模的公园,街灯的数量却非常稀少,给人一种不安的感觉。不知从何处传来的犬吠声配上原本就寂寥的氛围,更增添一分毛骨悚然。 (这里是哪里?) 面对这完全没有见过的景象,芽衣的思考开始混乱。 说到底,自己为什么会在户外?不是应该在房间那温暖的床上醒来吗?然而,现在自己穿的并非睡衣而是制服,坚硬的长椅取代了床铺,甚至还被夜晚的冷风吹拂着。 不,这种毫无脉络的状况铁定是做梦。芽衣用好似豁出去的心情,站了起来。 (红色的……) 她握紧了微微颤抖的双手,发现仰望的群青色夜空中竟挂着红色的月亮。 染上魅艳光辉的铁锈色云朵悠然地飘向某处。她茫然地看着云朵的去向,曾一度平息下来的不安又猛然地窜了上来。 「……必须回去才行。」 芽衣像在说给自己听的低语。总之她想去除此之外的某个地方,可以的话她希望现在立刻奔向熟悉的场所,看见熟稔的景色后放下心来。既然是梦当然想早一秒醒来回到现实的生活。 「啊啊,太好了!你在这里啊!」 此时,身边传来了与这令人不安的氛围不相称的声音。 芽衣吓了一跳,别过头,一名戴着大礼帽、身穿燕尾服的可疑男人正朝她走来。在目光对上之后,男人弯起了单片眼镜底下的眼眸。 (咦?这个人,的确……) 总感觉曾在哪里见过,却无法马上想起来,对于装束如此华丽的人,应该没那么简单忘记才对。 「哎呀哎呀,看来你没事呢,小姐。」 「呃、我……」 「哦,没事的,我希望你别那么警戒,我呀,绝对不是什么可疑人物。」 明明自己什么都还没问,那男人却自顾自地喋喋不休起来。 「你会惊讶也是理所当然的,哈哈!要说的话,我也很惊讶,虽然我自称为绝世西洋魔术博士,也从来没想过又会让人类消失。」 不给芽衣答腔的机会,男人继续说下去。 「啊啊,用消失来表达会有语病呢,毕竟又不是真的让你从这个世界上消失,在这种情况下,用『传送了』的说法可能会比较正确。哎呀,无论如何能够在同个时代重逢,可谓不幸中的大幸了,你也这么认为吧?」 「啥?」 「也就是说!你和我的相遇是命运的魔术!」 当芽衣一脸不理解他所说的话时,他用极度认真的表情如此回应,使她呆愣地张大了嘴。 「你懂吗?命运的魔术,人们称之为『奇迹』。我常常在想,人与人的邂逅铁定是神明大人安排的大魔术……」 他将目瞪口呆的芽衣搁置在一旁,像歌颂般阐述着命运。芽衣越来越搞不懂了。 「那,我差不多该走啰。」 芽衣如此告知之后,男人抱起胳膊,微微歪着头。 「你要去哪里?」 「咦?哪里?我要回家啊。」 「嗯。不过你啊,知道自己的家在哪吗?」 对于男人奇妙的问题,这回换芽衣歪起头了。 「当然知道呀,我又不是小孩子,自己的家什么的……」 接着,芽衣沉默不语。 (咦?我家……) 究竟在哪里呢?她突然间答不上来。 别说是住址了,连最近的车站也想不起来,对于这样的自己,芽衣相当惊愕。我又睡昏头了吗?说到底我也不知道这里是哪里。 「没错,你现在正处于暂时的记忆混乱状态。哎呀,这也没办法呢,毕竟是因为时空穿越造成的意外事故,我想不久之后你的记忆就会慢慢整理出来了……」 ——时空穿越。 对于这突然出现、毫无脉络可言的话语,芽衣不断地眨眼。 「咦?咦咦?」 「别焦急、别焦急,首先告诉我你的名字吧。自己的名字应该知道吧?」 「我的,名字……」 ——芽衣。 仿佛有谁,在脑中呼唤了她。 「……芽衣,绫月芽衣。」 没错,这就是自己的名字。当然自己的名字还是知道的。 从指间滑过的记忆当中,这是唯一留存在她手掌上的记忆。芽衣像在刻划似地,反复思考着如同皮肤般深深融进她体内的这个声音。 「嗯哼,芽衣啊,真是个好名字呢。」 男人用轻率的口吻,说出如此重要的名字。 他究竟是什么人?看起来似乎不像坏人,但太多让人无法理解的言行举止,让芽衣完全不晓得要怎么去面对。 「你叫什么名字?」 此刻互相报上名讳是礼貌吧?在芽衣如此想着并脱口问出后,男人一脸茫然样地眨眼。 「咦?」 「我想知道你的名字。」 她再度询问,男人思考了一会儿后,像是想到些什么般抬起头来。 「对啦,我的名字是查理!」 「查理?」 (这诡异的名字是怎么回事……) 她并不是想要挑别人名字的毛病,但在报上姓名后,他显得越来越令人起疑。从那轻浮的声音听来,更是充满可疑人士的气息。 查理侧眼看着散发出警戒心的芽衣,猛地弹了一下手指,在下个瞬间,便凭空出现了如地图般的大片纸张。 「哇!这、这是什么啊?魔法?」 「哈哈!才不是呢,我是魔术师呀,这种程度的魔术轻而易举啦!」 男人用歌唱似的声音回应,并凝视着地图。原来如此,说是魔术师总算能理解了。那名男人散发出某种远离尘嚣的氛围,有一种一般社会人士身上不会有的独特感。 「譬如说,这里是日比谷公园。」 「日比谷公园?」 出现了不在预料中的地名。 讲到东京都千代田区的日比谷,可是东京都办公大楼林立的地区,城市给人一种接近银座、有乐町、新桥的成熟印象,但芽衣完全没有头绪自己为何会在这种地方。 「……嗯哼嗯哼,从这边走过去,附近不就正有个好地方嘛。在我们差点流落街头、走投无路之际,这可是最适合我们的地点了!还真是幸运啊,芽衣!」 查理从地图上抬起头,用力地竖起了拇指。虽然不晓得到底是怎么回事,不过看来,自己现在正处于流落街头也不奇怪的危机当中。 查理向芽衣招了招手,轻快地踏出步伐,芽衣瞬间迟疑了一下,但又不想自己一个人留在这种地方,即便心存怀疑还是暂时先跟在查理后面。 ——这座宫殿究竟是怎么回事? 芽衣目瞪口呆地仰头看着在黑夜中奇幻闪烁的建筑物,心里想着。 不晓得是宫殿还是城堡,总之规模相当大,好似砂糖果子般的两层楼纯白外墙上林立着整齐的半圆拱形窗户,室内金碧辉煌的光芒从中透了出来。 看来今晚这里正在举办派对,芽衣看见盛装打扮的绅士淑女们都朝着门的另一侧消失踪影。 (好厉害……) 她从来不知道,日比谷有这么华丽的建筑物。 儿时少女们曾在心中描绘的外国千金住宅就这样出现在眼前,面对这奢华的氛围,她不自觉发出感叹。 「这里该不会是查理先生的家吧……?」 「哈哈!怎么可能,这座宅邸并不是任何人的家哦。」 将芽衣引领至此的魔术师背对着宅邸,向芽衣深深一鞠躬。 「欢迎来到鹿鸣馆,小姐。」 「……鹿鸣馆?」 芽衣一面复诵,再度抬头仰望宅邸。 讲到鹿鸣馆,印象中教科书上记载这是在明治时期建立的外交设施,是座每天晚上开设宴会,接待过许多外国宾客的历史性建筑物。 (咦?不过,这不是在很久以前就因为空袭而被破坏了吗?) 还是说是在自己不知道的期间被修复完毕了呢?芽衣对这方面的事情并不熟悉,因此不太清楚。 「那么,芽衣,我们赶快闯进去吧!」 「啥?」 芽衣反问。 「……你刚才是说要闯进去吗?」 「哎呀,这说法不是很好呢,我本来想说的是偷偷潜进去啦!」 「我听起来是一样的意思耶。」 芽衣马上指正。再说不管怎样这两者同样都是教唆犯罪的行为。 「喂,你竖起耳朵听听。」 查理无视芽衣的吐槽,做出了竖起耳朵的手势。 「你有听见优雅的管弦乐演奏吧?讲到鹿鸣馆的宴会,这可是赌上明治政府威信的一大活动呢。烤牛肉、牛排、烤鸭排、肉饼……晚宴上铁定会相继端出奢华的肉类料理啊!」 「……」 光想象就让人陶醉了。 芽衣开始向往起门扉另一侧那闪耀光辉的白色宅邸。 豪华料理先暂且不论,芽衣甚至产生了想要进去宅邸一探究竟的好奇心。毕竟没有女孩子不会对「宴会」感到欢欣雀跃。 「只要突破玄关大门就没问题啦!溜进去之后,这里就是我们的囊中物了。」 「咦?可是,玄关会有人在守卫吧?」 「讨厌啦,芽衣,你以为我是谁啊?」 查理取下大礼帽,持续露出自信满满的表情。 「我可是绝世西洋魔术博士查理!几乎没有我办不到的事情哦。」 「……几乎没有,是吗?」 芽衣对于他没有斩钉截铁的暧昧言词,涌出一丝不安。 「总、总之还是别这么做吧!再怎么想,我跟这种派对格格不入。」 即便穿着燕尾服的查理没什么问题,像芽衣身上穿着一看就知道是高中制服的装扮,感觉就会被不由分说地赶出去。 (高中?) 芽衣重新审视自己的服装,格子裙配上黑色西装外套,以及红色蝴蝶结。 没错,这是高中制服。 她脑中突然浮现出教室的场景,紧接着,好似同年级的少女们欢笑的声音,也在耳朵的鼓膜边响起。 只要再一点点、再一点点,就能回想起什么了。然而记忆的盖子却无情地在此关上,对于那看似近在咫尺却又遥不可及的荒谬与疏离感,她的鼻头深处猛地痛了起来。 「怎么啦?怎么摆出那样的表情呢?接下来就要体验欢乐的派对了耶。」 查理凑向前看着芽衣的表情,有些困惑地询问。 接着他弹了下手指,从大礼帽里头拿出了一朵红玫瑰。 「别哭了芽衣,你看,很漂亮吧?」 「……我又没有哭。」 「那就笑一个吧,芽衣。」 他当场跪了下来,一点也不害臊地把玫瑰递给芽衣。 这种夸张的动作,与其说是魔术师不如说是诈欺犯了。对于那一如既往的可疑,芽衣甚至不想再怀疑他,不知不觉笑了出来。 「你看,芽衣,好大的吊灯啊!很有偷偷潜入的价值吧!」 一踏进鹿鸣馆的大厅,查理就看着天花板兴奋地说。身旁的芽衣脸色铁青,慌张地把食指放在嘴巴上「嘘」了一声。 ——正如查理所说,两人总算是避开了守卫的目光,成功潜入鹿鸣馆。 话虽如此,他们可不是像小偷那样从窗户或是烟囱偷偷闯进去,而是查理拿出了名为「隐形披风」的魔术道具,两人包裹在身上后光明正大从玄关大门通过。芽衣本来还轻蔑地想着,怎么可能用这种夸张的道具骗过守卫的警戒,事实上却毫无难度地达成任务直到现在。 「看,就像我说的一样,有烤牛肉吧!那边还有烤全鸡耶!」 查理的情绪相当高昂,与无法顺利表达言语、胆战心惊的芽衣完全相反。 话说回来,这究竟是什么样的派对呢?对于在眼前拓展开来的绚烂光景,芽衣简直被震慑住了。 人们配合着优雅的管弦乐,享受着社交舞。在巨大的吊灯底下,银色的餐具散发出高雅的光辉,穿着工作服的服务生们俐落地运送着饮料和菜肴。 唯一可以知道的是这场派对一点也不随兴,而是极为正式。每位女性都穿着像在凡尔赛宫里才看得到的宫廷式礼服,男性们则是衣着讲究地身穿燕尾服和大礼服。 「不好意思,查理先生,我还是想回家……」 「不只是肉类料理,还有红葡萄酒耶!来,干杯!」 查理强硬地把装了红葡萄酒的玻璃杯递到芽衣手上,玻璃杯的杯缘碰撞,发出了纤细的声响。 「不不,现在不是干杯的时候,再说我还未成年耶。」 「哎呀,未成年禁止饮酒的法律是什么时候制定的呢?」 查理一口气喝光了酒,歪着头问。 「应该是大正时代之后吧?也就是说,你就算喝了这杯酒也不会被问罪的。哈哈哈!这时代真不错!」 「你、你到底在说些什么不知所云的话啊!穿着制服光明正大喝酒,通常会被抓去辅导的!」 「嗯,所以说,那是现代的状况吧?不过现在可是明治时代呀。」 「……啥?」 「哎呀,我刚才没说吗?」 他精神奕奕地将葡萄酒添入玻璃杯中,爽快地告诉她。 「这里可不是现代的平成年代,而是明治时代哦!也就是说,因为我伟大的魔术,让你穿越到百年以前的古早时代啦。」 「……」 又开始说些莫名其妙的话了。 再怎么说,这喝醉的速度也太快了吧!芽衣正想如此吐槽,没想到却和某个人的肩膀相撞,她的身体因而晃了一下。 「哇!」 就在她失去平衡,差点连同酒杯一起跌倒之际,有个强力的胳膊迅速地将她环抱住。 插图p001 「——哦,真是失礼了,小姐。」 平稳温柔的声音,传到了她的鼓膜。 一名散发着优雅氛围、面容姣好的青年注视着芽衣的脸庞。在极近的距离下被受到水晶灯光照射的瞳孔给直勾勾盯着,使她的心猛地跳动了一下。 「你没事吧?有没有受伤?」 「咦?啊,我、我没事。」 芽衣慌慌张张调整好姿势,对方则说了一声「那真是太好了」,露出一抹绅士般的微笑。 有着精致金边刺绣的白色军服修饰了那名绅士苗条的身型,肩膀上的金色肩章微微晃动着。这一看就知道是位高权重者穿着的服装,眼前的青年却神态自若地潇洒驾驭。 芽衣恍惚地心想,这个角色扮演的完成度可真高。 芽衣深知自己很失礼,却仍旧不自觉紧盯着青年看,对方也用一副兴致勃勃的模样直勾勾地凝视着她。两人互相观察了好一会儿,同时对上对方的视线。 「嗯哼,这件衣服做得实在合乎常理呢。」 青年双手环胸,好像很佩服似地点着头。 「只用最低限度的布料,设计简朴,不会过于华丽,在样式上只重视实用性,这实在让人耳目一新。不,应该说是革命性的设计吧?不得不说这实在有些前卫……」 「?」 「除了这般脱颖而出的理念之外,最值得特别提出来讲的就是精美的裁缝了。这是哪个国家的手工职人做的?是巴黎吗?还是柏林?」 「呃……我想这应该是日本产的啦。」 芽衣歪着头回答,没想到对方竟然对制服抱持着如此强烈的兴趣。 「哦?这不是舶来品啊。那么是横滨的裁缝店吧?确实我曾听说过有一位技术绝佳的手工职人就住在外国人居留地呢。」 「嗯?是这样啊……」 芽衣不是很清楚。 倒不如说,她还比较想问这件军服是从哪里买来的,她不晓得这是现成的还是订做的,但做工可以说相当地道。不过她没有看过真正的军服,也无从比较就是了。 「鸥外先生,你在做什么?」 此时一名年轻男性的声音逐渐接近。 「您硬是把我带到这种地方来还这样丢着我不管,可是会让我很困扰的。」 「哦哦,真是不好意思啊,春草。」 穿着军服的男人轻轻地举起手,回应前来的青年。 「有什么收获吗?我想如果是你,铁定很快就找到了绘画的模特儿,进展得正顺利吧?」 「现在哪有闲工夫去管绘画模特儿,这里人太多了,空气很差,眼睛又痛……还是以贫民窟的流浪猫当对象比较好。」 「哈哈!说得也是。不过春草啊,别再画猫了,偶尔追求女性不也是一种乐趣吗?这个世界上的女性往往像猫一样反复无常,却不像猫能够逃得飞快,对于这项事实,我们男性应该要感到更开心才对,不是吗?」 「我难以认同。」 在简短回复之后,名为「春草」的青年慢慢地将视线移到芽衣身上。 对方的年纪应该跟自己差不多吧?那名青年眼神很慵懒,戴着学生帽、身穿立领制服,随意地绑起他那有个性的长发。 (……太好了,是同伴,我有同伴了!) 在知道不是只有自己一个人穿着学生服前来之后,芽衣放下心来,只是对方却用逃避的眼神避开芽衣单方面的亲近感。 「鸥外先生,这位女士是?」 「嗯?啊啊,我和这位小姐也是刚刚才认识的,正谈得起劲呢,我才刚想着等等要约这位小姐到银座的咖啡厅坐坐,结果你就来搅局啦。」 对方像是在征求同意一般,对芽衣投以微笑,芽衣困惑着不知道要如何回应,穿着学生服的青年却很露骨地皱眉。 「……看来鸥外先生还是老样子,总喜欢稀奇古怪的东西啊。」 对于那令人惊愕的嗫嚅,芽衣可没有听漏。 他的视线明显地往芽衣望去,目光简直就像在看某种珍奇物品。那眼神就好似在半路中遇到正在跳盂兰盆舞的熊猫,无法理解。 「反正我也看到如此稀奇古怪的东西了,十分满足,那我就先回去了,鸥外先生还请慢慢享受。」 「喂喂,等等啊!真是急躁耶……」 两人持续斗嘴着,淹没在人群当中。 「稀奇古怪……?」 被丢在原地的芽衣重新审视自己的装扮,并没有特别脏或破损。以防万一,她还用银制餐具照了自己的脸,但是她的眼睛、鼻子和嘴巴都很正常,也没有被人恶作剧用油性笔把整张脸画得一团糟。换句话说,她完全没有所谓稀奇古怪的任何一个要素。 「哎呀,突然间就和知名人物见到面啦。」 「哇!」 芽衣因为突然在耳边出现的低语声而吓了一跳。 至今为止都在远处旁观的查理不知何时来到她身边,而且正厚脸皮地把堆成山的烤牛肉放进嘴中,芽衣用羡慕的眼光侧视他,问道: 「那些人很有名吗?」 「没错,刚才那位是军人兼文学家森林太郎……不过,叫他森鸥外会比较好理解吧。而和他在一起的书生是日本画家菱田春草,你应该有听过名字吧?」 ——森鸥外和菱田春草。 芽衣在脑中翻阅着历史教科书。明明与自己有关的记忆依旧很模糊,却不可思议地记得在课堂上曾经学过有关这些人名的知识,他们都是活跃于明治时代的知识分子。 「咦?可是,这……」 「没错没错,今天晚上可是井上馨外务大臣所举办的宴会!据说俄罗斯的贵族也来到日本了呢,怪不得成员这么豪华……你看,那里也有知名人物喔!」 查理一边说明,一边用手指向穿着细条纹西装的青年。 那名青年身高修长、五官端正,光是站在那就有吸睛的华丽感,芽衣也不自觉被那爽朗的笑容与散发魅力的眼眸夺走目光。 「喂喂,别推啦,我不是说了我不会跳舞吗?」 「别这么说嘛,就跳个一曲也不行吗?」 「请务必应允吧!我们家的女儿也去了浅草的商店街购买了您的锦绘呢。下一次登台是什么时候?」 「这个嘛,去问问我们家的剧作家吧?」 他耸耸肩,用性感的笑容瞥了女性们一眼。 「我也是很想要尽早登上舞台的。我很快就会让你们享受其中,就老老实实等待演出日到来吧……可以吧?」 明明是男的,那秋波却散发出让女性也相形见绌的性感,围绕在他身旁的女性们发出尖叫声,害羞地用扇子遮掩瞬间泛红起来的双颊。 「他是川上音二郎,是名很优秀的美男子吧?」 查理用一副知晓一切的表情补充说明。 「他是最近受到大家瞩目的新兴舞台剧演员,在不久之前人们讲到舞台剧都只会一面倒向歌舞伎,不过在进入明治时代以后就出现了这样的新派剧,名为书生芝居1,由素人们打造的舞台剧广受欢迎……」 「查理先生。」 「嗯?」 「虽然我是有很多事情想吐槽啦,不过我想先问,你为什么会对这里的人这么熟悉呢?」 芽衣脱口说出从刚才开始就有的疑问。 他拥有的情报是真是假暂且不论,然而,对于他那旅游导游般的亲切介绍,就连芽衣也不得不抱持着怀疑。 「讨厌,我也没有特别熟悉啦,这不是人人都知道的知识吗?哎呀,还是说你是上历史课时都在打瞌睡的类型?」 「什……我可是很喜欢历史课的耶!」 芽衣被自己条件反射说出来的话给吓了一跳。 没错,她自己并不讨厌学习历史,至少和数理相比,她对历史是有兴趣得多,但是那又怎么样?喜欢历史和相关人物的情报之间,可没有什么关联。 「话说回来,芽衣,你不吃烤牛肉吗?差不多要被拿光啰。」 「!」 怎么不早说!芽衣仿佛像在对查理抱怨似的,打算冲向摆放肉类料理的桌子,突然间—— 有某个深绿色的东西遮蔽了她的视野。她猛力地撞到了额头,大叫了一声「好痛」。 「——喂,小姑娘。」 是个仿佛刺骨一般不悦且低沉的声音。 芽衣战战兢兢地抬起头,和一名高挑的男子四目交接,对方则用机警的表情俯视她,使她开始紧张起来。 「给我看一下你的邀请函。」 「……咦?」 「最近这一带很动荡不安,那些打算闯入政府相关人士聚集地的可疑鼠辈们层出不穷,因此请你协助确认身份。」 芽衣倒抽一口气。 (该不会是警察吧……?) 他沉默着,再度压低了他的警察帽,他的腰间上则挂着金色刀柄闪闪发亮的军刀——嗯?军刀? 「那、那个,请、请稍等一下!」 芽衣一副快哭出来似地,把手伸向查理。 「邀请函的话,呃……这个人身上有!」 「这个人?」 面露凶光的警察更加眯起了眼。 「要是有同伴的话就赶紧叫来,别想浪费时间。」 「呃、所以我说这个人……咦?不在?!」 芽衣伸出的手扑了个空,整张脸因而铁青。 刚刚,就在三秒前还在身旁的男性现在遍地也找不着,宛如从一开始就不存在,消失无踪。 (被他给逃了……!) 仿佛血液从指尖开始一点一滴结冻的绝望感袭了上来。 为什么一个人逃走了?完全没有必要思考原因,他本来就是个可疑人物,对方也没有义务要带着芽衣逃走,更何况是去包庇芽衣。 (既然如此……至少把那个可以让身体消失的斗篷留下来啊?!) 为什么没有把那个即便现在不用,或许总有一天会派上用场的道具留下来呢?就算芽衣如此愤恨,状况也不可能好转。 「你这家伙……太可疑了!」 「咿!」 警察握紧了军刀的刀柄,缩短了和芽衣之间的距离,那很明显是在看犯罪者的眼神,芽衣虽然想要叫屈说自己什么都没做,但她现在确实是非法入侵了派对。 「报上名来,你是被谁带来这里的?」 「我、我……」 周围开始喧闹起来,芽衣深切感受到周遭人们的视线,无法立刻发出声音。 「要是不回答,我就要逮捕你了,你有所觉悟了吧?」 「……」 芽衣向后退了一步,警察紧紧抓住她的手腕。她的膝盖颤抖,全身无力,开始产生耳鸣,无法顺利呼吸,就在她差点晕厥之际—— 有人轻轻用手扶住了芽衣的肩膀。 那是一双巨大的手。温暖的触感,使芽衣的耳鸣一点一滴褪去。 「哎呀,我好想见你呢,小松鼠。」 那是她曾听闻过的声音,芽衣因而别过头,穿着白色军服——名为森鸥外的人物不知为何,竟笑着站在她身后。 (小松鼠?) 鸥外柔和地揽着不知所云而呆若木鸡的芽衣,并若无其事拨开警察紧握着芽衣手腕的手。 「好啦,再好好让我看看你的脸吧。你可知道,在你周游欧美各国的期间,我有多么寂寞吗?」 「咦?那、那个……」 「你该不会忘了我的脸,在国外沉溺于玩乐之中吧……?真是的,有你这种未婚妻实在太辛苦了,正因为我很喜欢你的放浪不羁,才要蒙受这样的罪过吗……」 「哇、哇!那个、等……」 他微微拨开芽衣的刘海,亲吻了她的额头。 芽衣的思绪与身体完全僵住了。在被抱着的状态下,她只能反复呼吸。 (怎么回事?刚才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她又开始晕眩了,像要支撑着芽衣一般,对方不断增强手腕的力量去环抱着她,她的鼻子紧紧贴着对方硬实的胸膛。 「……你这是在干什么,陆军一等军医大人?」 「哎呀,这不是警视厅妖逻课的藤田警部补吗?你找我的未婚妻有什么事?」 「你说未婚妻?」 被称为藤田的警察脱口说出了芽衣的疑问。 未婚妻,也就是婚约者。她无法马上理解这是在说自己,越过她头顶上方交谈的对话内容,听起来就像事不关己一般遥远。 「没错,她是即将成为我妻子的人。」 鸥外抚摸着芽衣的头发,如此斩钉截铁说着。 「来吧,小松鼠,你只要向藤田警部补自我介绍就好。你该不会因为长年在国外生活,忘了本国的语言吧?」 「呃……」 鸥外轻轻将嘴唇贴在搞不清楚状况而感到困惑的芽衣耳边,一丝气息吹拂了她的耳朵。 插图p002 「快点说出你的名字吧,别让我同样的事情说那么多遍哦。」 他用温柔却坚定的口吻低语。 芽衣回过神来,慌张地脱口说出「啊、我叫绫月芽衣」。 「绫月……?我没有听过这个姓氏。」 藤田蹙紧眉头,接着说道。 「那么,这小姑娘古怪的服装也是因应你的兴趣吗?陆军一等军医大人。」 「啊啊,那当然,我想不谙世事的藤田警部补应该不知道,现在欧美可流行像她这样穿短版的贴身裙哦!据说是因为轻便又好走路,受到职业妇女们的好评呢。在推行西化政策的我国,总有一天这也会随处可见吧。」 「哦?这我可是第一次听说,在我看来这不过是街头艺人的服装而已。」 藤田毫不客气地将目光飘到芽衣身上,他的右手依然握着军刀的刀柄,让人感受到什么时候抽刀出来都不奇怪的危险气息。 (这个人好恐怖……) 芽衣冷汗直流,猛力握紧了拳头。 「藤田警部补,能否请你不要用这么可怕的表情瞪着我的未婚妻呢?还是说,你把她当成是妖怪之类的存在?」 「很不巧,我可不是『魂依』。」 妖怪?魂依?没听过的单字相继出现,他们究竟在说些什么? 「嗯哼,那么,她就更加没有理由受到妖逻课的关照了,她只是单纯的人类,也是我的未婚妻。」 鸥外抱住芽衣的肩膀,瞥了一眼围绕在一旁的人们,并浮出一抹极度享受这般状况的优雅微笑,敬了个礼。 「那么我们就在此告辞了,非常抱歉引起这场骚动。各位绅士淑女们,还请继续享受今晚的宴会!」 他丢下这句话,便带着芽衣快速前往大厅的出入口。 华尔滋、淑女们的笑声与裙子摩擦的声音逐渐远去。 他们跑下明亮有光泽的楼梯,走出了入口。就在人烟变少之后,鸥外斜眼看着目瞪口呆的芽衣,「哈哈哈」地大笑出声。 「哎呀哎呀,这实在是杰作!在晚会上被盘问的小姑娘可真是前所未闻啊!华族2与财阀家的千金们都抱着要在此一决胜负的心态精心打扮,结果竟然被不知道哪里来的局外人给完完全全抢走了今晚的主角宝座,哈哈哈!」 「那、那个……」 「这下明天的社交集会铁定会热烈地谈着小姑娘的话题吧!不,还有可能被附上照片,登上东京日日新闻的一整个版面呢。突然出现在鹿鸣馆的谜样小姑娘与知名的妖逻课鬼之警部补藤田五郎发生争执,你不觉得这是大众会很喜欢的新鲜事吗?有趣又让人惊奇,简直像埃德加·爱伦·坡小说的开头呢。」 看门人打开前方的门扉,夜风一口气吹进了出入口。被街灯照亮的庭园里整齐地排放着人力车,鸥外引领着芽衣走向其中一台。 「来,上车吧。」 (上车……是指这个?) 究竟要去哪里呢?虽然对方在自己危机之时出手相救,但他可是个素不相识的人,可不能就这样随便跟着他走。 「你要是再拖拖拉拉的,搞不好刚才那名恐怖的警察就会追上来啰?我是无所谓啦,不过对小姑娘而言,这应该不太妙吧?」 芽衣被这么准确地点出现状,欲言又止,她确实不能够在这里被逮捕,要是失去了记忆又被带到拘留所,这发展实在太过凄惨。 「……真是的,还真不干脆呢。」 「?!」 芽衣的身体突然浮了起来。 在她惊觉自己被抱起来的瞬间,她早已被丢在人力车的座位上。头上戴了顶草帽的车夫扛起车把,芽衣和座位一同向后倾斜,险些跌落。 「等等!请放我下去!」 「这是当然的,等到家之后我就会放你下去的。」 鸥外笑着告诉她。 「车夫,麻烦到神田小川町。」 「哦!」 「就说放我下去啦!喂!」 芽衣向身旁从容微笑着的男性求情,但是对方没有搭理她,转眼间人力车就迈步跑了起来。 她穿过了鹿鸣馆的庭园,来到了红砖洋房林立的街道。在她经过的景色之中,唯有红色的满月一直紧追在她的身后。 1. 自由民权运动的志士们为了向民众宣扬政治思想而开始演出的戏剧。 2. 日本明治维新后所确立的特权贵族阶级。 第二章 深夜的客人 走在夜晚的街道上,究竟过了多长的时间呢? 她抵达了一间位于庶民住宅区的宽阔洋房。那是间对称的两层楼建筑,被篱笆给包围起来的庭院中,静静伫立着修剪整齐的常绿树,虽然规模不像鹿鸣馆那么大,不过一眼就可以看出是富裕人家住的宅邸。 「到啰,小姑娘。」 鸥外将手伸向在座位角落拼命瑟缩身体的芽衣,虽然他那绅士般的行为和笑容能够让人放下戒心,但芽衣告诉自己绝不可轻忽大意。 「这、这里是哪里?你打算对我做什么?」 「所谓的做什么是指?」 「你要把我卖掉吗?」 芽衣呈现半自暴自弃的状态,一语道破。 「你无须隐瞒我也知道,你想要趁着我身份不明,透过……一些见不得人的管道把我卖掉吧?然后再把我塞到木箱子里面,坐船出港走私……」 「嗯哼,你是指人口买卖吗?这也是个好主意呢。」 鸥外窃笑着,将充满负面妄想的芽衣从人力车上带下来。 「要是把像你这种年轻的小姑娘卖给人口贩子,或许赚得到牛锅3的钱呢,而且还不是一般的,是上等牛肉。」 「……牛肉?」 「说得没错,你喜欢吃肉吗?」 这个问题虽然很不合时宜,不过芽衣还是点头了。在肉之中,她对牛肉特别无法抗拒,到头来她在鹿鸣馆也没能吃到烤牛肉,她暗自感到非常后悔。 「那么,这几天我就请你吃牛锅怎么样?我是很想说今天就去吃啦,不过已经很晚了,我请富美小姐帮你泡杯粗茶代替吧?」 富美小姐?芽衣还没问出口,鸥外就已经迅速穿过大门,走向玄关。接着门开了,一名身穿和服的女性快速探出头来,那是名年纪约三十多岁,感觉像是小型料亭老板娘的女性。 「欢迎回来,春草先生已经先回家啰。」 「这样啊,其实我带了客人来呢,你能否帮我泡杯热茶呢?」 「好的,我立刻去。」 女性微微向芽衣点头后,便退了下去,芽衣还听见对方说了一句「对啦,我们有收到羊羹礼品,要不就拿出来享用吧?」 (咦?怎么……) 难道这间宅邸不是人口贩卖集团,接下来要进行非法交易吗?至少芽衣是抱持这样的想法而有所警惕的。 那么刚才那般和平的对话又是怎么回事?芽衣对于这里丝毫没有一丁点森严的氛围感到困惑,结果一度进去宅邸中的鸥外又再次出来了。 「好啦,快上来,要是一直呆站在这里,可能会被可怕的怪物给吃掉哦。」 那句「怪物」,根本是连小孩也骗不过的威胁。 芽衣因而彻底松懈下来,稍微迟疑了一下之后——向宅邸踏出一步。反正现在自己也没其他地方可去,自暴自弃的情绪在背后驱使着她。 宅邸内部给人的印象就和外观一样,摆放了许多看来厚重且高级的装饰品。玄关大厅是个天花板挑高的设计,天花板上吊着的灯饰将楼梯照成米黄色,装饰于走廊和舞厅的图画与家具每个看起来都很高级。 然而不可思议的是,这些摆饰却不会让人感到浮夸,或许是因为明明是西洋宅房,里头却镶满了拼花工艺设计的格窗,壁纸则是用金色的唐草纸等,若无其事地展现出日式巧思。对于身处在像是在图书馆中那令人熟悉且安心的氛围,警戒心自然也会和缓下来。 芽衣被带领到一间墙壁上镶嵌了大片窗户的房间,看起来很像阳光室。 「欢迎回来,鸥外先生。」 一名身穿青草色外褂和灰色袴的青年坐在里头,是刚才在鹿鸣馆曾经见到,名为春草的青年。 「咦?你怎么会在这里?」 春草微微扬起了单边眉毛看着芽衣,口气虽然淡然,却好似在盯着不小心闯进来的老鼠,眼神充满着疑惑。 「是我招待她来的,来吧小松鼠,去那边的沙发上坐着。虽然没什么好招待你的,但还是请你放松休息吧。」 芽衣一面感受着春草冷淡的视线,往一人座的沙发上坐下。鸥外也坐在她前面的沙发上,吐着气把领带解开。 「——不过,今天的晚宴还真是盛况空前啊,应该有一千五、六百人吧?就连那位建筑师乔赛亚·康德,铁定也做梦都没想到会有这么多人挤进那个大厅。木板房的地板眼看就要脱落似地发出叽叽叽的声响,俄罗斯的皇太子应该也吓破胆了吧。」 「没错,我也吓了一大跳呢。」 春草叹着气附和。 「哈哈!但也并非都是坏事啦,毕竟还像这样邂逅了新朋友呢。哎呀,你的名字……是叫绫月芽衣吧?」 鸥外问着,芽衣微微点头。 「你不是受邀的客人,怎么会在鹿鸣馆?」 「那、那是因为……」 「我并没有在责怪你,只觉得你是个天不怕地不怕的勇敢小姑娘,我个人对于你为什么会被那位藤田警部补给盯上感到很有兴趣。」 「……您竟然把这么麻烦的女士给带来了?」 春草用明显可以感受到困惑的声音低语。他的视线越来越严厉,芽衣感到如坐针毡,低下了头。 不久富美咚咚地敲了门,安静地走了进来。她将三人份的热茶和羊羹端到桌上,芳香的气味和热气一同四溢。 「来,不用客气,快喝吧!富美小姐泡的茶可是绝佳美味的呢,配上羊羹更是绝妙。」 在被如此催促之下,芽衣伸出了手,但她马上就改变主意。现在可不是以客人身份悠哉的时候,又不知道茶里面有没有被加了什么——虽说都已经漫不经心地跟来了这里,现在才想这些也来不及了。 「哎呀,你不想喝吗?小松鼠?」 「那个……我有件事情想问,小松鼠到底是什么意思……」 「当然是在说你这家伙呀?」 他浮出一抹怜悯的笑容说着,然而他却突然用了「你这家伙」这个称呼。 「我刚才不知道你的名字,正想着要用什么昵称叫你时,脑中突然间浮现出伫立在树荫底下的可爱哺乳类。面对披着警察皮的狼,你那微微颤抖的身躯简直就像是小松鼠呢,实在很可爱。」 「呃?喔……」 「如此这般,从今天起,你就是小松鼠了。」 他一口气喝光了茶,断然地说。 「春草也这么叫她就可以了。」 「我不要。」 春草立即回答。 「哎呀,你不要?真是的,春草很容易害羞的嘛。」 「不好意思,小松鼠对我来说也有点……」 虽然被素昧平生的人怎么称呼其实无伤大雅,但她还是觉得有点害羞。 「不喜欢小松鼠吗?那不然叫小猫怎么样?不,小狸猫、小老鼠、小猪……」 再怎么说也不会叫小猪吧!芽衣默默生起气来,鸥外却格格地笑出声。 「哈哈!看来我是惹你生气了呢,你的脸颊都鼓起来了,看起来就像把食物塞满整张嘴的小松鼠嘛,果然我的比喻是没有错的。」 「我、我原本就是这样的!」 芽衣不自觉高声驳斥,原本一直沉默喝着茶的春草立刻以锐利的目光瞪着芽衣。 「请你不要发出这么大的声音可以吗?你以为现在几点了?」 「……对不起。」 挂钟显示晚上九点半。窗外已经完全暗了下来,能够微微听见树木窸窸窣窣的声音。 「鸥外先生,我觉得把一名女士留到这么晚并不好。」 「嗯哼,说得也是。小松鼠,你家在哪里?稍微休息一下后,我请人力车夫送你回去吧。」 咦?芽衣抬起了头。 「我可以回家吗?」 「你问的问题还真奇怪呢,难道你真以为会被卖给人口贩子吗?」 直到刚才为止她都是这么想的,任谁被硬是带来这种不明所以的地方铁定都会有所警戒,猜想对方是否有不好的企图。 (不过……) 她的紧张终于缓和下来,身体也深深地陷进沙发当中。 今天接连发生不可思议的事情,她的脑中盘旋着满满的疑问,到最后还被本应是救命稻草的魔术师给逃走,差一点就要被带着军刀的警察给逮捕,好不容易逃离灾难,才抵达了这里。 (对了,我被这个人帮助了呀。) 冷静下来想是这样没错。在鹿鸣馆大厅那些远观骚动的人们之中,唯一伸出援手的,就是眼前的这个人。如果没有他,芽衣现在铁定被送到拘留所了。 芽衣缓慢地抬起头看着鸥外。 「话说回来,你的双亲知道你去了鹿鸣馆吗?这种时间还在外面走动,铁定会被责骂吧。」 「不,我……不是很记得我自己的双亲还有家里的事。」 「嗯?不记得?」 鸥外和春草互相对视。 「是的……」 芽衣稍微迟疑了下,决定向这两人坦白目前为止的始末,包括等她醒来后人就在日比谷公园的长椅上,在不记得自己事情的状况下被谜样魔术师带进鹿鸣馆,接着到了这里。 就连芽衣自己也觉得这些话非常荒唐。 既唐突又毫无脉络可言,听起来就像是在讲梦话。然而那两人却出乎意料地认真听着她那荒诞的事情始末,他们没有挖苦她,也没有嗤之以鼻。 「——嗯哼,是记忆障碍吗?这些话听来还真是不着边际啊。」 芽衣一口气说完之后,鸥外懊恼地交叉双臂,春草则是发问。 「有这样的病吗?」 「真不巧,我可不是脑神经的专家呢。虽然我没有临床的经验,但我听过有这样的症状,大多似乎是因为精神创伤造成的短暂性症状,无需特别治疗,过了一晚就会变回原来的模样……」 「咦?这么说,只要睡觉就会治好吗?」 芽衣不自觉向前倾,鸥外耸耸肩,说了一句「谁知道呢」。 「关于大脑的神经回路,就算是结合东西方的医学观点来看,至今依然有许多尚未解开的谜呢。有经过一晚就治好的案例,也有记忆没能恢复就这样度过一生的案例,极端一点来说,这是因人而异的,毕竟也还没有确立相关的治疗方法。」 「一生……」 芽衣的眼前一片黑暗。她从来没有想过,自己的记忆有可能会一生都无法恢复。 芽衣打算让自己冷静下来,并呼出一口长气。她将手伸向放在桌上的热茶,轻轻包覆住那份温暖。 (得冷静下来才行,又不是说一定治不好了。) 她对自己这么说。她又不是所有的记忆都消失了,她能够像这样说话,也能说出自己的名字。她应该是一名极为普通的高中生,虽然记忆还很暧昧,但她总感觉自己有应该要回去的地方。 (没事的,我一定能够回家的。) 芽衣用祈祷似的心情紧握茶杯,突然间有一只手放在她的肩膀上。 她抬头一看,鸥外不知何时站到了她的身旁,用悠然的笑容俯视着芽衣。 「总之今天已经很晚了,我现在就带你到房间,你就住在我们家吧!」 「咦!不、这样太……」 芽衣因为这出乎意料的提议而站了起来。 「反正你也没有地方可以去吧?幸好我的宅邸里还有多余的房间,可以充当宿场4。你不必感到客气哦,呐,春草?」 被点名的春草顿了一下,并「哦」了一声应允。 「我没有异议,毕竟我也是在这里寄宿的。」 「那么就这样决定了。」 鸥外也用了不容芽衣拒绝的笑容点头。 「啊啊,如果在都是男人的地方住宿会感到不安,今天晚上我就让富美小姐也住这里好了,这样你就会放心了吧?嗯哼,放心,这样就没什么好担心的了。」 「那、那个……」 鸥外半强迫地抓住芽衣的手腕,往门口走去。他就这样出了阳光室,爬上楼梯,用毫无迟疑的步伐闯进了阴暗的二楼走廊。 「请不用管我,我没事的!我会在卡拉ok包厢或是漫画咖啡厅待到早上消磨时间的!」 「你在说什么,这种时间可没有咖啡厅在营业啰,还真是个不知世面的小姑娘呢。」 不可能的,这里可是东京,二十四小时营业的店要多少有多少。芽衣很想要这么说,就算附近没有漫画咖啡厅总会有家庭餐厅或速食店的。 然而她之所以没能说出口,是因为她回想起从鹿鸣馆到这栋宅邸的路程。在稍微偏离了主要街道后,路上毫无生气的程度甚至无法让人联想到这里是东京,田间小路还能听见蛙鸣,她甚至怀疑自己的耳朵。那阴暗且寂静的道路,要说是前往犯罪组织根据地也很有说服力。 「那么今天晚上就用这个房间吧!这是我表姐妹曾经使用过的房间。」 芽衣抱持着混乱的违和感,被领进了位于走廊尽头的房间。 那是一间有着六面墙壁搭配三个格子窗的洋房,备有大型桌子套组和暖炉,再加上金黄色的窗帘和淡红色的坐垫等,房间内随处可见女性使用过的痕迹。 「这间宅邸原本是我伯父的,不过伯父很久以前就搬到了津和野,所以现在就租给我用。这房间日照很好又很通风,要是你喜欢就好了。」 「好棒……好像饭店一样!」 天花板很高,被月光照亮的格子窗阴影就这样投射在木片拼花的地板上。柜子和衣橱散发出米黄色的光泽,乳白色的古董风灯饰也相当美丽,最重要的是房间里有暖炉,这在一般住宅中是难以目睹的光景。 「哦?你说的饭店是指帝国饭店吗?比较的对象竟然是日本首屈一指的高级旅馆,小松鼠看来不是一般的行家呢。」 「呃、不,没有这回事啦。」 鸥外一脸佩服似地盯着芽衣的脸,那是个好似在观察稀有小动物般闪烁着好奇心的眼神。面对这样极近的距离,芽衣不自觉别开了视线。 「话说回来,我有个朋友现在正住在帝国饭店呢,你应该没有听过拉夫卡迪奥·赫恩这名字吧?」 「拉夫卡迪奥·赫恩……?」 这名字好像有在哪里听过。 「他是个很爱日本的人,出版了很多关于日本的著作,他会用小泉八云这个名字写怪谈小说,是个有点奇怪的男人呢。」 「小泉八云……?啊!我知道!确实是写《无耳芳一》的人!」 芽衣猛地击掌。 小泉八云是撰写《怪谈》的知名人物,他从国外来到日本,因为太过喜欢日本而归化为日本国籍,这点粗浅的知识芽衣还是有的。 (……为什么我会记得这种事呢?) 她再度感到不可思议。就好比东京的地名、历史上的事件等,她明明有最低限度的常识,却偏偏几乎不记得与自己有关的记忆,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哈哈!小姑娘果然知道小泉啊?就各种意义上来说,他是个知名人物呢……不过竟然连他的著作也知道,还真是个博学多闻的小姑娘。从你这么有教养来看,或许你曾念过某间女子学院呢,譬如山手的菲利斯神学校或是东京的女高师……」 鸥外思考了一会儿后,吐了一口气说「算了」,往走廊走去。 「那个大衣橱里应该有我表姐妹留下来的换穿衣物,如果其他还有什么需要的,你再跟富美小姐说。」 「好、好的。那个……」 「你今天累了吧?好好休息。」 鸥外说着,伸出了手,轻轻抚摸芽衣的头。 「祝你有个好梦,小松鼠。」 说着,门砰的一声关上了。 (走掉了……) 周遭突然间安静了下来,芽衣悠然地观望房间。 这是一间仿佛会出现在电影当中的洋馆房间。她不自觉就被牵着鼻子走,决定住在这么高级的房间里,不过对现在的自己而言,这只能说是相当幸运吧。如果没有他的好意,她就只能忍受露宿野外了。 透过窗户,可以看见修剪整齐的美丽庭院和连绵的屋顶,以及红色明月。 芽衣呆呆望着那明月,横躺在床上。 (我会变成怎么样呢?) 就算思考也得不出答案。她回想起了那位魔术师的话。 ——这里可不是现代的平成年代,而是明治时代哦。也就是说,因为我伟大的魔术,让你穿越到百年以前的古早时代啦。 她为了理解这句话而反复嗫嚅,不久后便感到眼皮重了起来。 芽衣被无法抗拒的强烈睡意给侵蚀,静静地失去了意识。 (对了,我明明是想要道谢的。我得向鸥外先生说,谢谢你帮助了我……) 明天起床后,要好好对他说。 如果这并不是梦,那就要道谢,接着,接着…… (必须得……见到查理先生才行……) 在逐渐模糊的意识当中,芽衣感受到远处传来了祭典奏乐的声音。朝气蓬勃的笛子声、不规则的太鼓旋律,以及铃铛那叮叮当当的声响。 高挂在群青色夜空中的红色满月,再度浮现。 在从学校回家的路上,她被那祭典的奏乐声给吸引,在那仿佛是神明大人匆匆忙忙创造出来如同祸害一般的月亮底下。 (……啊啊,对了……我在那天晚上……) 那天晚上,芽衣和同年级的朋友们一面聊着无谓的话题,一面走着。 譬如下午的数学课实在太让人想睡、购买的咖喱面包太辣了、车站前刚开的店家等等。 这个世界上充满了许多便宜又可爱的衣服,虽然身为学生的自己可以靠零用钱想办法追上流行,「但总觉得还是有点不同呢」——其中一名朋友说。 「如果在墙壁纯白、灯光明亮的店里逛,就会觉得每件衣服都很可爱吧?可是回到家里一穿之后,才发现并没有那么一回事,衣服没有想象得那么可爱。这究竟是为什么呢?」 情绪简直像魔法被解除一般冷却下来,明明在店里选衣服时是最快乐的呀。在这般抱怨的朋友身旁,芽衣呆呆地仰望着天空。 (……总觉得不太吉利呢。) 芽衣心里有些躁动,总觉得静不下心来,或许是因为这个月亮的缘故。在红色的满月底下,水泥道路、摇晃的行道树、便利商店的招牌轮廓都隐隐约约渲染开来,变得模糊不清,看起来好像纸糊的戏剧用小道具,毫无真实感。 就在此时芽衣感受到了一阵风,同时听见了祭典的奏乐。 (祭典?) 沉醉于闲聊中的朋友们并没有留意到逐渐贴近的祭典气息,只有她——芽衣竖起耳朵听着祭典的音乐,和朋友们往不同的方向走去。 不久,她看见了公园。往此方向奔跑而来的孩童们,相继没入这个被高楼包围的空间里。 「来来,看过来看过来!」 不知不觉间,芽衣已经身处于人群之中。 烤玉米、苹果糖、棉花糖、钓水球。在摊贩整齐林立的广场正中央,一名绑着头巾、身穿袴的男子一面舞着日本刀,用唱戏的腔调煽动群众。 「我现在放在眼前的伤用药膏就是这个——蛤蟆油。虽说是蛤蟆,但是和随处可见的蛤蟆可不同!这个油可以治疗龟裂和冻疮,更能有效遏止大男人也会痛到翻滚的牙痛……」 身旁放置的招牌上,画着青蛙的图画和写着「蛤蟆油」的文字。 根据摊贩的解说,这看起来是在当场演出从江户时代流传下来的软膏销售情形5。转眼间,黑压压的人群就被那油腔滑调的开场白和夸张的举动给吸引过去。 「来来,经过此地的各位,这位样貌奇特且古怪的小姑娘,竟然是因为双亲的因果报应在子女身上才出生的蛇女!没有亲眼一见会吃亏,太过性急也会吃亏,费用稍后再给就可以了,来来来~!」 一名站在诡异小屋前的男性,以不输给卖蛤蟆油的声音吆喝。 大型看板上,画了一名长满绿色鳞片,看起来极为毛骨悚然的女子画像,看来这里就是所谓的马戏团。 即便知道内容都是骗小孩的把戏,不知道为什么,还是会想要被骗一番。倒不如说,芽衣完全被祭典这股如果不被骗,反而会吃亏的高昂氛围给迷住了。 「各位看官,看过来看过来,西洋魔术博士要献上世纪大魔术秀啦~!」 在形形色色的街头艺人炒热祭典气氛之下,一名男子吸引的人群格外众多。 他身穿深红色燕尾服,看起来就像是一名魔术师,在脱下大礼帽之后有礼貌地对观众敬了个礼。戴着单片眼镜的那只眼眸,一下子弯了起来。 「各位眼前的这个箱子,其实是个能够让放入箱子的所有东西都从世界上消失的不可思议箱子,不管是大象、飞机还是坦克,都能够消失给各位看!那么,有哪位看官拥有个人喷射机呢?今天是骑大象从印度过来的客人请举起你的手!」 对于魔术师不知所谓的言词,群众们哄堂大笑。 「哎呀,没有骑大象来的客人吗……?咦?徒步走来的?看来,今晚的客人非常贫穷……不,是非常庶民呢……咳咳!那么今晚我们就改变宗旨,让在现场的一位客人消失给各位看吧!」 成排的灯笼随风飘扬,增添了祭典奏乐的激昂。不久,他扬起一抹诡异的微笑,用手指着观众。 「那么,那边那位可爱的小姑娘!」 周遭人们的视线,同时集中在芽衣身上。 芽衣有些无法理解为什么大家会看自己,显得相当狼狈。而她也没能拒绝,就像是被人群给推挤上去一样,等她回过神来,她已经被迫站在现场的舞台上了。 「来来,这边这位可怜的小姑娘,只要进到箱子里面后!太神奇啦!我数到三,就会华丽、俐落地从这个世界上消失!」 观众立刻猛力欢呼与拍手。 「小姑娘,你有心理准备了吗?准备好的话,就请进到箱子里面!」 偏偏指名自己的这名魔术师实在太可恨了,芽衣本来就不擅长引人注目,却也只能在违背本意之下,不情愿地钻进黑压压的箱子里。 (……这项魔术结束后就赶紧回家吧。) 果然不应该绕路的,不过后悔也来不及了,芽衣现在只得尽快撑过现状,等到魔术结束,就可以回家了。 「这位勇敢的小姑娘命运究竟会如何呢!如果完美成功了,请给我些喝采!」 盖子一面发出叽——的沉闷声关上了,视线完全暗了下来,被阻隔在外部的祭典喧闹声逐渐远去,鸦雀无声的寂静降临在箱子当中。 「那么,就开始吧!大家一起倒数!」 芽衣环抱膝盖,闭上眼睛。 回到家之后要吃晚餐,洗完澡就来写作业,接着、接着…… 「三!」 接着发讯息给朋友,如果还有时间就阅读小说的后续。 「二!」 接下来只要深深沉睡就好。在那之前,别忘了调闹钟。 「一!」 别忘了,深沉地、深沉地—— 3. 以牛肉、葱、味噌等调味的锅料理,类似于现代的寿喜烧。 4. 驿站,意指让旅人休息的地方。 5. 蛤蟆油是江户时代的一种疗伤软膏,但当时很多江湖郎中都用夸张的言词和作假的表演彰显蛤蟆油的功效,现在这卖油段子已经演变成一种表演。 第三章 伪装的婚约者 隔天,芽衣因为「咚!」的一声巨响而醒来。 与其说是醒来,不如说是被这像发射大炮的声音给吓得跳起来,因用力太猛还从床上摔了下来。接着她顶着半睡翘的头冲出房间,跑下楼梯,在冷飕飕的木板走廊上奔跑着,最后抵达了昨天去过的阳光室。 「刚、刚才发出了咚的声音!好像有人发射了什么东西?」 「啥?」 春草在阳光室里面,他身穿和服,坐在一人座的沙发上,厌烦地撩了撩他柔和的刘海。不久,他抬起原本在看报纸的脸,微微皱着他形状姣好的眉。 「你刚刚才起床?」 「是、是的,比起那种事,敌人的攻击……」 说到一半的芽衣,突然间停止了动作。 (咦?) 明明受到了炮击,春草却极为冷静地看着芽衣。灿烂的阳光从室内墙上的窗户透了进来,在庭院里嬉戏的小鸟们的鸣叫声酝酿出了安稳的氛围。 对于这像画中一般的和平光景,芽衣歪了歪头,同时她睡糊涂的思绪也逐渐清晰起来。 「不好意思,我……好像睡昏头,不小心搞错了……」 「对吧。」 「不过刚才发出了很大的声响吧?」 「那是午炮啦,用来通知已经正午的空炮,搞什么,你连这种事都忘了吗?」 春草愕然地回答。用来通知正午的空炮?芽衣揉着眼睛,看了看挂钟,叫了一声。 「啊啊!」 时钟的指针正好指着正午。无论揉几次眼睛,事实也不会改变,换句话说,自己在别人家里爆睡到了中午。 这样也太厚脸皮了吧。芽衣呆站在原地,叹了一口气。 (这样啊……昨天的事情果然也不是梦呢。) 她脑中回忆起昨天晚上的一连串事件,很遗憾地那些全部都是现实。在陌生的土地与不认识的人相遇,在没有见过的宅邸度过了一个晚上的自己,现在依旧在此地。记忆仍然模糊不清,对于这个事实,芽衣比什么都还要感到失望。 「你一个人又叫又沮丧的,在你这么忙碌的时间抱歉打断你哦。」 接着,春草向呆然的芽衣搭话。 「你那打扮不想办法处理一下吗?」 「咦……?啊、对了!」 昨天晚上她连换衣服的力气也没有,就这样直接穿着制服睡着了。她的头发乱七八糟,制服上衣也绉成一团,脖子上的蝴蝶结已经开始脱落,映照在窗户中的自己模样实在很狼狈。 「实在看不下去,快去换衣服啦,在鸥外先生工作回来之前。」 「……」 竟然被说看不下去。虽然事实上是这样没错,但这个名为春草的人不知道为什么,从昨天开始就一直用毫不留情的视线和措辞面对她。 (话说回来,在鹿鸣馆的时候,才刚见面我就被他说『稀奇古怪』呢。) 明明同样是穿制服的伙伴,被那样说真的很受伤。 「那个……这个打扮有这么奇怪吗?」 「很奇怪。」 他立即回答。 「像这样不体面地把脚露出来,你该不会觉得自己很时尚吧?如果是这样,那你可完全误会了,和你那稀奇古怪的装扮相比,舞狮还比较朴实雅致呢。」 芽衣愕然地睁大了嘴。还想说这位沉默青年的话终于开始多了起来,没想到却被拿来和舞狮相比。 「不过,这个长度是很普通的啊。」 「怎么想都不普通吧,你到底是在哪里买到那个围裙的?」 「竟然说围裙……请正常地说是裙子好吗?」 「裙子?」 是自己太过敏感吗?春草的眼神,好像正在寻求关于「裙子」的说明。 「……裙子就是裙子呀,譬如迷你裙或长裙。」 「迷你裙?那是什么?」 「?!」 他看起来不像是会开玩笑的类型,恐怕他是很认真在询问。 (他不知道迷你裙啊……与其说不知道……) 于是芽衣暗自下了一个决心。她感受到从昨天开始那些暧昧不明且无法解释的现实,终于开始有点眉目了。 「……春草先生,在那之前,我想问你一件事。」 「啥?」 他以怪异的表情,看着逐渐走向自己的芽衣。 「现在是明治时代吗?」 在芽衣单刀直入地问了以后,春草的眉头猛力蹙紧,接着以更为吃惊的模样反问。 「那又怎样,你在跟我开玩笑吗?」 箭鷿图案的和服,配上绛紫色的袴。塞在衣柜里的这套日式搭配,看来是鸥外的表姐妹出嫁前穿的衣服。 在春草强力的劝说之下,芽衣暂且脱下制服,穿上这件袴。仿佛觉得不可能会有这个时代的人不熟悉怎么穿和服,对于看着袴而不知所措的芽衣,森家的仆人富美一脸无法理解的模样,却还是出手帮忙了。 镜中身穿日式服装的自己,看起来宛如他人。 及肩的长发,用红色的蝴蝶结给绑成了公主头。芽衣虽然觉得这件看起来像大学生毕业典礼时穿的袴相当可爱,不过只要动作稍微粗鲁一点就会走样,而且衣服意外地有分量,穿起来实在不舒服。 (这里……真的不是现代呢。) 刚才春草看的报纸,写着明治的年号。差点吓晕的芽衣,在那个瞬间终于从自始至终感受到的违和感中解放。 这里,是没有便利商店、家庭餐厅、电车和迷你裙的明治时代。 这时代还处于只有一部分商业设施和家庭才有供电的阶段,所谓的庶民维生管线和江户时代没什么太大的差别,煮饭洗衣要使用井水,再用炭炉灶煮饭,到了晚上则用石油灯取得光源。 做为人们代步工具的主要是人力车和马车,不然就是有轨马车。太阳西下后,街上会点起瓦斯灯,上流阶级的绅士淑女们每夜会聚集到做为欧化政策一环而建造的鹿鸣馆。 最后,是把芽衣带来这个时代的罪魁祸首——魔术师查理。 经过了一个晚上,芽衣终于回想起了在那个祭典上发生的事情。她本来只是抱持着轻松的态度参与魔术秀,为什么却从现代穿越到了明治时代?她想要发泄这愤怒和疑惑,然而最重要的本人却从鹿鸣馆消失了踪影。 (这种事,有谁会相信呢?) 我是活在平成时代的人,是因为某些差错而穿越到过去——原本光是失去记忆就已经散发出可疑人士的气息了,再继续追加这种让人起疑的身世,那可怎么办?最终铁定会被当成头脑有问题的人。芽衣如此判断之后,决定暂且不要说出这项事实。 「哎呀,你换好啦?看起来很适合你呢。」 更衣完毕后,芽衣走下楼,鸥外正好回来,他一看见芽衣的日式装扮,就笑着扬起嘴角。 「有那么一瞬间,我还以为是我的表姐妹回来了呢,和服的尺寸看起来也合适,这真是太好了……不过就我而言,我也很难割舍昨天的洋装就是了。」 「那种外国服装还是算了吧。」 从阳光室走出来的春草插嘴。 「要是穿着那种不知廉耻的服装在附近闲晃会引发丑闻的,大家还以为森家来了个心理变态。」 「哈哈!随他们想不就好了嘛!要穿怎样的服装是个人的自由,我们应该要尊重才对。就算只是穿一件兜裆布,也没有道理被他人说三道四的吧?」 「……鸥外先生实在是奔放过头了。」 春草一副受不了的模样,叹了口气。 (不知廉耻啊……) 插图p003 到了现在这个地步,芽衣也能理解春草为什么会对迷你裙有排斥感了,不仅仅是他,在鹿鸣馆对芽衣质询的警察反应也一样。在西服还没普及的时代露出腿部等等,只能说是「稀奇古怪」且「不知廉耻」的愚蠢行为吧。 「话说回来,过了一个晚上后你觉得怎么样?有没有回想起什么事?」 鸥外问着,芽衣静静地摇头。 「嗯哼,果然没有这么顺利啊。不过也不必焦急,就慢慢观察状况吧,在记忆恢复之前,你待在这间宅邸也没关系的。」 「咦……?可以吗?」 「当然。」 鸥外大方地点头。 「我昨天也说了,我家有多的房间,吃闲饭的人从一人增加为两人也不成问题哦。」 才不是不成问题吧!自己又不是猫或狗,增加的负担应该不少才对。 然而没有地方可以依靠的芽衣,对于他的提议也只好顺水推舟了。竟然受到昨天晚上以为是诱拐犯的人关照,自己想来也觉得很现实。 「那个,非常感谢你!我会努力尽快回想起来的。做为受你照顾的回礼,请让我好好帮忙扫地、煮饭和洗衣服!」 「哦?这个嘛,随你喜欢吧。比起那个,现在已经一点了,我们必须尽早补充体内的营养才行。」 鸥外轮流看着芽衣和春草,大大地张开了手。 「如此这般,今天的午餐我们就吃奢华的外食吧!」 ——外食。 芽衣对于这个单字有所反应,肚子马上开始咕咕叫。回想起来,从昨天开始她就几乎没吃东西。 同时,这也是寻找查理的好机会。 对于那名从鹿鸣馆逃离的男人,必须想办法掌握相关消息。 「那么,我们要吃什么?」 「哎呀春草,别问我嘛,这种情况下以女性的意见为优先才是绅士的礼仪……来,小松鼠,你有没有什么想吃的东西?寿司和鳗鱼什么的都行,我请你吃你喜欢的食物吧!筑地精养轩的西洋料理怎么样?鸡肉做成的汤配上西式烧烤鲷鱼,还有蛋包饭也很不错呢。」 「那个……」 对方好像列出了许多很促进食欲的菜色,于是春草深深叹了口气。 「午餐吃筑地精养轩太夸张了吧,我吃附近的荞麦面店就可以了。」 「所以说春草,我并没有在问你呀!你这男人可真是的,对女性的细腻关怀实在不够。话虽如此,你绘画却很细腻呢,人类真是个不可思议的生物。」 鸥外仿佛很感叹似地仰头,芽衣则怯生生地向两人搭话。 「我也不用吃那么高级的料理啦,牛丼之类的就行了。」 「牛丼?哦哦,你想吃牛肉吗?」 鸥外用爽朗的笑容回应芽衣的需求。 「讲到牛肉,那就是日本桥『iroha』的牛锅了。好,赶紧叫人力车吧!」 他点点头,轻快地往外走去。 芽衣猛地眨眼。日本桥?iroha? 「咦?可是,讲到牛丼,当然是吉野……」 春草锐利地瞪着话说到一半的芽衣。 「竟然说要吃牛锅,还真是奢侈。」 「咦?」 他立刻别开视线,穿上草鞋出了玄关,被留下来的芽衣呆若木鸡,只能望着对方离去的背影。 (为什么?为什么奢侈?牛丼可是b级美食的经典耶……!) 铁锅上,色彩鲜明的红肉发出滋滋声。 从肉里头溶出来的脂肪裹在日本大葱上,眼看正逐渐煮成香喷喷的焦黄色。接着酱汁流进了铁锅中,浓厚的甜辣香飘荡在整个空间,芽衣用陶醉的表情,守望着这极致幸福的流程。 (看起来好好吃……) 牛丼。不,是牛锅。 她被鸥外带来了位于日本桥的牛锅专卖店「iroha」。 这和芽衣想象中只有柜台的牛丼店完全不一样,外观散发出高级割烹料理的氛围。店门口的红色门帘上写着大大的「牛肉」,面向客人座席的窗户上,镶着五颜六色的彩绘玻璃。 根据春草所言,几乎每间牛锅店的窗户上都有着类似的彩绘玻璃。在过午的和煦时节,微弱的光从三原色的窗户透进来,像万花筒在榻榻米上映照出闪闪发光的马赛克。 「来,多吃点,要是不够都可以再点哦。」 「我开动了!」 在鸥外宣布开始用餐的同时,芽衣将筷子伸向铁锅。 菜单上写了「一般」和「高级」两种级别,鸥外慷慨地点了后者的肉。只要咀嚼一口,酱汁的甘甜味就会窜上舌头,接着红肉才会有的丰富滋味会在口中扩散,这调味本身可以说和寿喜烧几乎相同吧。 「如何?合不合你口味呢?」 「非常!好吃!」 芽衣深深点头,在一旁的春草则是瞥来冷冷的视线,说道: 「你喜欢牛肉啊。」 「是的!与其说牛肉不如说我喜欢所有的肉,而其中最爱牛肉!」 「哦,真厉害耶,明明失去记忆,却记得自己喜欢吃什么。」 「……」 这听起来很像在挖苦人,该不会是自己的错觉吧?不过,也确实正如他所说。唯一记得与自己有关的记忆竟然是名字和喜欢的食物,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大概被当成是厚脸皮的人了吧。) 被招待至宅邸后马上就决定要寄宿,还狡猾地被请了牛肉火锅,芽衣自己也知道这种状况有多么厚脸皮。而且芽衣到现在才终于察觉,在明治时代,或许无法抱持着吃速食的心态品尝到牛肉料理。 「那个……」 趁着鸥外追加点肉的空档,芽衣偷偷向坐在旁边的春草耳语。 「这个牛锅大概要多少钱呢?铁定很贵吧?」 「当然很贵啊,高级的要五钱耶。」 「五、五千日圆?」 「不对,不是五千圆,是五钱……是说,正常怎么可能会要价五千圆啊,这价钱拿来买这间店都还有找耶。」 春草用着「你真是没有常识」的眼神看她。 (啊,这样啊,是五钱。) 没错,货币价值也和现代不同。不过就算说五钱很贵她也没有头绪,这换算成现代的价值究竟是多少? 「哎呀,怎么愁眉苦脸的呢?已经吃饱了吗?」 鸥外一面把肉加到火锅里,看着芽衣的表情。 「不……我只是在想你对我这么亲切究竟好不好呢?明明昨天才刚认识,总觉得很抱歉。」 即便感到抱歉,芽衣还是立即把煮好的肉夹到自己的小盘子上,没有什么比煮太久而变硬的肉还要来得悲伤了。 「哈哈!原来如此,不过你没有必要不好意思。」 鸥外也微笑着,不断把煮好的肉放到芽衣的盘子上。 「我呢,只是想要被可爱的小姑娘感谢而已,所以你不必感到不好意思。要是你有闲工夫过意不去,就多吃点肉,多感谢我一点吧。」 「……什么?」 芽衣不自觉停下了筷子。 「你啊,现在对我有极度的感谢之心吧?毕竟我从恐怖的警察手中把你救出来,还提供床铺,甚至请你吃高级牛锅,被帮助到这个分上是不可能不感谢的。」 「是……」 「来,再多吃点!往后我也会拼命卖恩情给你到让你厌烦的程度,有所觉悟吧。」 「哦……」 就算被说要有所觉悟也…… 「谢谢你。」 芽衣已经十分感谢了,她暂且放下筷子向鸥外低头致谢。接着鸥外弯起眼眸。 「可惜,实在太可惜了。」 「嗯?」 「应该要说谢谢你,主人……才对吧?」 芽衣瞬间背脊发凉。 她僵硬地凝视着鸥外,那浮出一抹温柔微笑的嘴角刚才竟若无其事地说出了不得了的发言,这应该不是自己的错觉吧? 「哎呀,不该说主人,在这部分我们家也应该采用欧化政策,要称master才对吧?不过和前者相比,我无法否认后者在言语上欠缺了点情绪,这实在是很令人烦恼的问题。你说是吧,春草?」 「鸥外先生,你玩笑开得太过火了。」 春草不加思索地责备这位让人烦恼的男人。 原来是玩笑啊……正当芽衣终于脱离无法动弹的状态后,鸥外却又接着说了一句。 「嗯——这可不是玩笑啊。」 虽然已经有点晚了,但芽衣现在才开始觉得自己好像受到一个很了不起的人关照,要后悔也太迟,毕竟她吃掉了无法回头的大量牛肉。 「你不必认真。」 春草用极小声音低语。 「这个人只是有点奇怪而已,别介意。」 芽衣略为惊讶地点头。 春草外表看起来面无表情也丝毫没有情绪,却总会很俐落地提点或制止一下鸥外,这点让人相当意外。话说回来这两人是怎样的关系呢?看起来不像亲戚,氛围上也不像是朋友那般紧密。 「鸥外先生是陆军的医生……没错吧?」 芽衣打算转移有关主人的话题,故而询问,确实他在鹿鸣馆时曾被警察称呼为「陆军一等军医」。 「哦哦,我平常会在牛込的陆军军医学校指导卫生学,偶尔也会在春草念的东京美术学校担任美术解剖学的临时讲师。」 卫生学与美术解剖学。芽衣不是很清楚,不过这些学科的内容听起来很困难。 「咦?可是,森鸥外不是小说家吗?」 芽衣以为自己是在心里嘀咕,没想到却不小心说出口,赶紧慌张地用手捂住嘴巴,结果鸥外一脸满意似地回应了。 「的确,我白天是在外工作的,不过晚上会在自宅里很勤奋地写作呢。只是没想到像小松鼠这种年轻的女士会知道我的工作耶,小泉的事情也是,我深深因为你的博学多闻而感到惊讶。」 芽衣摆出了一脸「不,也没那么夸张啦」的含糊表情。 话虽如此,既是军医也是美术学校的临时讲师,还有著作家的头衔,果真是个了不起的人才,她很虚心地尊敬起对方。 「啊,那么你们两人是在那间东京美术学校认识的吗?」 「不。」 春草立刻否认。 「鸥外先生成为东美的临时讲师只是单纯巧合,我开始在森家寄宿是在更之前的事情。」 「嗯?是这样啊?」 「哎呀,这可真是让人怀念的故事呢。」 鸥外放下筷子,喝了口茶,格格地笑起来。 「小松鼠,这男人有个怪癖,只要在外面看见猫咪,就会不自觉去追求它们呢。呵呵,真是个怪异的男人吧?」 「啥?猫咪……?」 芽衣缓慢地将视线转到春草身上,她有点不了解鸥外所说的意思。 「……鸥外先生,请不要用这种会招人误解的说法。」 「这也不是误解吧?你一年前在我家宅邸前热烈追求猫咪是个无庸置疑的事实啊,我记得你确实展现了热烈的求爱,说着『我想要永远保有你的美丽!』、『啊啊,怎么会有这么完美的前肢和尾巴』!不是吗?」 「我可不记得这种事。」 「哎呀,是这样吗?我看见了那样的你,不禁感叹莎士比亚在现代复活了呢。我心想竟然出现如此令人愉悦的男人,不自觉就向你搭话了。」 「啊啊,我只记得在那之后遭遇了各种倒楣事。被招待至鸥外先生家里喝茶是很不错,但没想到一到六点,就突然间变成裸体了。」 「裸、裸体?」 芽衣将视线转到鸥外身上,对方却一脸「那又怎么样」的表情,堂堂正正——不如说是很得意似的。 「这是我家,我要用怎样的打扮都无所谓吧?」 春草无力地垂下头。 「那并不是可以出现在客人面前的打扮呀。」 「就算你这么说,我也觉得很困扰。我呢,如果不在预定时间内把事情做完,就会觉得心里不痛快啊。」 「所以说不要每次都把我牵扯进那个预定里面啊。」 「那、那个!」芽衣慌慌张张地打断两人的对话。「猫呀、裸体呀什么的,我听得不是很懂,这究竟是怎么回事啊?」 「……不久之后铁定就会懂了。」 「哈哈!到时候就懂了吧。」 两人在同个时间点做出了同样的反应。 为什么呢?真要说的话,自己感觉不是很想要知道……「猫」暂且不论,尤其是「裸体」这事更不想知道。 (总而言之,这两人在路边情投意合,便以此为契机开始同居了是吗?) 这真是个奇妙的故事,不过人与人之间本来就不知道会以怎样的型态相遇,就连和昨天才刚认识的这两人一起吃牛锅的现状也不例外。 被牛锅满足了牙祭之后,饱餐一顿的三人走出了「iroha」。 中午过后的日本桥相当有活力。行人与人力车频繁交错,商人们则在大街上比邻做生意,从食品到生活用品什么都有卖,这光景实在太过稀奇,芽衣不由得看得目不转睛。 (这就是明治时代的街道……感觉就像身处在时代剧一样!) 往来的行人们几乎都穿着日式服装,偶尔也会看见身着西装、戴着帽子与圆框眼镜的男性,不过女性大多都穿和服,而且只有藏青色和灰色这种朴素的颜色。芽衣再次理解那间鹿鸣馆是上流阶级人们所聚集的特殊之地,也是远离尘嚣的非日常空间。 昨天晚上除了夜色昏暗以外,当下也是个极度不适合欣赏街景的场合,不过在过了一个晚上的现在,芽衣终于有余裕去观察周遭。没有受到高楼大厦阻隔视野的天空相当广阔,只要风一吹来,尘埃就会起舞,芽衣必须用和服遮住嘴巴才行。毕竟和现代不同,这里的道路并没有铺水泥。 「哇,好大的桥!」 芽衣指着一条横跨河川、极为美丽的木制桥,鸥外则补充说明「那就是日本桥」。 「外观看起来是很坚固,不过格外无法承受灾害呢,都不知道至今为止重修过几次了。咦?这桥是第几座了?第十七座还是第十八座吗……」 他歪着头。也就是说这座桥绝对没有保留到现代,说到底现代的日本桥也不是木制的而是石砌的。 「好啦,虽然我非常渴望继续和小松鼠在东京约会,不过我等等会有客人来,必须回去才行了。所以呢,春草。」 「不可能。」 被指名的春草立刻回应。 「我还有学校的作业,无法代替鸥外先生担任她的观光向导。」 「哎呀,真是个坏心眼的男人耶,我想说你们年纪相近,感情应该可以变很好呢。」 「我认为人类之间的兼容性和年龄是没有关系的。」 「你也越来越会反驳了嘛,真是的,这究竟是受谁的影响呢?」 鸥外苦笑一阵,看了看芽衣。 「那么,小松鼠也要回去吗?」 「……我可以再散步一会儿吗?我想说在散步的过程中,或许会回想起什么。」 芽衣说了。假使东京这座城市和自己有着不浅的渊源,在漫步的过程中,也许能够掌握恢复记忆的关键。 虽然确实有这个因素存在,不过她最大的目的其实是去日比谷公园,也就是芽衣穿越到这个时代后第一个踏上的土地,以及——和那名谜样魔术师相遇的地点。 「散步啊?这当然没问题,那么请你带上这个。」 说着,鸥外从身穿军服的怀中掏出了布制的小袋子,交到芽衣手上,看起来像是钱包。 「在街上移动时搭乘人力车就行了,不过要小心那些形迹可疑的人力车夫哦,如果客人是女性,他们似乎会故意绕远路或是找麻烦呢。」 「咦?可是这不好意思啦,我可以走路回去的。」 话虽如此,她也不晓得回去的正确道路,毕竟路上不可能像现代那样挂着亲切的标示。 「哈哈!真是个胡来的孩子。行了,就随你使用吧,如果其他还有什么需要的就先买好,女性总会有些开销的。」 「那、那么,我总有一天会还的!非常感谢!」 鸥外笑着回应,举起手招呼人力车,和春草一同搭了上去。 「还有,请尽量在太阳下山前回来,可以吧?等到了『朦胧之刻』,女性一个人走在街上可是很危险的。」 「朦、朦胧……?」 「就是傍晚到黎明为止的时间带哦,天色暗下来之后,或许会被有不好企图的妖怪们缠上不是吗?」 即便对方如此认真地反问,芽衣还是很困惑。接着,春草咕哝了一句。 「没事的,如果不是魂依,是看不见怪物的。」 「正因为看不见才危险,无论如何,还是提防点才好。」 魂依、怪物、朦胧之刻。听起来很不可思议的单字交织而来。 (魂依可以看见怪物……?) 芽衣微微歪着头,目送开始拉动的人力车。 搭乘人力车,一下子就从日本桥抵达日比谷了。车钱是三钱,芽衣惊慌失措地想办法支付了三枚货币,再度踏上日比谷公园。 白天和夜晚的景色完全不同,宁静的广场里坐落着凉亭和长椅,老夫妻与书生们正愉快地散着步。和昨天晚上穿着制服的情况不一样,只要一想到身穿和服的自己正融入这些人当中,芽衣就觉得有种微妙的尴尬感。 (不知道查理先生在不在呢?) 芽衣试着绕了一下广大的公园,却没发现那名奇妙的燕尾服男子。就在她悠晃的过程中,日照逐渐倾斜,夕阳为地面染上了暗红色,东方的天空已经开始带有群青色。 (……为什么我会觉得到了这里,就能够见到查理先生呢?) 仔细想想,那名可以称为让芽衣穿越到明治时代的始作俑者,也是万恶根源的男子,怎么想都不会漫不经心地再度现身,甚至他还有可能已经一个人回到现代了。 即便有些牵挂,芽衣还是蹒跚地往公园的出口走去,要是再更晚回家,鸥外会担心的。 (话说回来,他好像说了什么太阳下山后就是朦胧之刻……) 突然,一阵冷风吹过她的后颈。 转瞬间,天色就转为浓烈的薄暮,残留着一点暗红色的云朵在天空飘忽,鸟群从中横越。人烟不知不觉消失了,只剩芽衣一个人伫立在广场正中央。 附近的鸟儿发出了「咕咕」的鸣叫声,那好似女人在嘲笑的声音使芽衣打了个冷颤,鸡皮疙瘩竖起来。 得赶紧回去才行。芽衣虽然加快了脚步,但再怎么走都走不到公园的出口。不久夜幕低垂,就在潮湿的空气蔓延上芽衣的脚踝之时—— 「芽衣。」 从背后传来的声音,使芽衣停住了脚步。 些微的放心、惊讶和涌上来的愤怒情绪。伴随着这交杂的多种情感,芽衣缓缓别过了头。 「哎呀,真是好久不见啦,你过得好吗?」 「查理先生……」 穿着华丽燕尾服的男子背对着巨大的明月,站在那儿。 和初次见面时相同,查理浮出一抹人畜无害的微笑,并像即将开始表演魔术秀一般张开了手,取下大礼帽,深深一鞠躬。 「嗯哼嗯哼,你看起来很有精神真是太好啦,不过还真是巧遇呢!我今天也正巧有预感,觉得会和芽衣见到面哦。」 「是说,现在可不是优闲打招呼的时候……」 芽衣用打着哆嗦颤抖的声音,逐渐靠近查理。 还真亏他能够像这样傻笑啊!对此芽衣的情绪已经超越愤怒,转为惊讶了。把别人带来这种不知所谓的时代,结果在鹿鸣馆被警察缠上,下一秒还留下芽衣一个人逃得飞快,怎么可能忘记他的这般所作所为。 「快让我回家!既然是你把我带来这个时代的,应该也能带我回去吧?」 纵使想要抱怨的话堆积如山,芽衣还是先单刀直入地抛出了这件要事。总之必须尽可能早一步脱离这种荒唐的状况,不然什么话都不必谈。 结果,他非但没有受到芽衣的怒气压迫,反而还用一脸恍惚的表情呼了口气。 「啊啊……还是一样让人无法忍耐呢!那像是看着在盛夏放置了一个星期的咖喱锅,混杂着无处宣泄的怒气与怜悯的冷淡视线……」 「……啥?」 「不,没什么!」 查理马上变回紧绷严肃的表情,耸耸肩膀。 「不过,你真的这么想回家吗?明明几乎记不得自己的事?」 「我……」 芽衣语塞。确实如查理所说,她自己没办法顺利地回想起家人和朋友的长相,但也不能因为这样,就觉得「不回家也无所谓」。总之只要回到现代,能够回家的方法应该要多少有多少才对。 「话虽如此,我对于把你卷进这件事情也是觉得有责任呢,我姑且有打算尽全力,想办法让你回到现代的啦。」 果然,查理知道能够回到现代的方法。芽衣有些动摇,不过还是对于对方那暧昧不明的说法感到很介怀,因而瞪视着他,仿佛在催促他讲下去。 「不过我没办法现在马上做到。就算我再怎么身为绝世魔术师,要穿越时空也是个大工程,必须要有相当的准备和特定的条件,不然成功率是很低的呦。」 (……准备?条件?) 芽衣愕然地抬头看着他,这种话她可没听说过。 「这、这样我很困扰……需要怎样的准备?要到什么时候才会符合条件?」 「嗯——我没办法说得那么明白,不过不会太久的,所以呢,在那之前你只需安心享受现在的生活就好。哈哈!明治时代还真棒啊,和现代不同,充满了大自然,空气也很清新,大家都过得很优闲,是最适合滞留的时代了!」 竟然被说得好像事不关己,芽衣好不容易才忍住想要把对方踢飞的冲动,不过无论如何都得等回到现代之后再说,到时候再来报复也不迟。 「……或许查理先生你很中意这个时代,但我可不是,我是现代人,必须尽早回去才行。」 「这我当然知道。」 他用着沉稳——却有些寂寞的笑容点头。 「不过啊,既然机会难得,你不觉得多加享受点会比较好吗?或许你来这个时代是有意义的哦。」 ——意义? 芽衣歪着头,不懂查理这么说的真义何在。接着查理向后倒退走,缓慢地拉开和芽衣之间的距离。 「那么,等你心血来潮时,再来这里看看吧!我时常在这附近闲晃呢。」 「等、等等,话还没说完耶?」 「哎呀,还没聊够吗?哈哈,真是开心耶,我是也很想要再跟你多待一下啦,不过如果你晚回去,会有人担心你的喔?」 被这么一说,芽衣脑中浮现出了鸥外的脸。她本想要追着查理,最后却不自觉驻足在原地。 「回家小心哦,芽衣,务必小心别被妖狐给蛊惑啰。」 「——咦?」 芽衣猛力抬头。 然而,查理早已消失了踪影。 他用宛如魔术的神乎其技烟消云散,芽衣呆若木鸡地环顾四周,无论在黑暗中多么定睛凝视、呼唤多少次名字,也只有风声空泛地回应她。 (什么时候天色变得这么暗了?) 刚才因为查理在而被排解的不安,又一点一滴蔓延回来了。 虽然她是不会要查理送她回鸥外的宅邸,不过早知道就请对方引导自己到公园的出口了,再怎么神出鬼没也要有个限度吧!芽衣要抱怨的事情又增加了一项。 (只是,还能见到查理先生是好事啦……) 回现代的准备究竟什么时候才会完成呢?是一个月后还是一年后?到头来也没有得到明确的承诺。为了放心,芽衣还试探了他,到最后反而因为见到面而增加了多余的不安。 不过总有一天一定能够回到真正的家。芽衣强烈地如此说服自己,默默地寻找公园的出口。最先要解决的问题,就是平安无事回到鸥外的宅邸。 (啊……) 前进了一会之后,芽衣看见前方有个人影。 放下心来的芽衣抱着总算有人可以依靠的心情,向人影走去。 他——不,是她,陶醉地仰头看着轻轻飘浮的红色明月。在仿佛溶化于黑夜中的黑色振袖上垂着一条银箔的腰带,发髻上则装饰了珊瑚玉的发簪。 带着酩酊醉意般的纤细歌声,随风起舞。 那青柳的影子底下 究竟是何许人也 并非生人 而是胧月夜的 美妙~虚影 芽衣之所以对于向对方搭话有些顾忌,并非只因为对方心情很好地唱着歌而已,而是空气的质感突然间改变了。 芽衣感受到自己缓慢地倾斜身子,并出了声。 「请问……」 于是,对方迅速别过头。 仿佛石膏般的雪白肌肤、鲜艳的口红色以及泪痣。那是一名给人深刻印象的美丽女性,和蔼可亲的笑容,稍微缓和了周遭不安的气氛。 「你有什么事吗?」 「那个,请问公园的出口在哪里?我好像迷路了。」 「哎呀,真可怜呢。」 她莞尔一笑,露出纯黑的前齿。 「那么,要我告诉你也行。相对地——」 「咦?」 那女人的脖子滑溜溜地伸长。 那似乎能够无止尽延伸的脖子盘绕着,龇牙咧嘴的脸就这样紧贴着芽衣的鼻头,被染成全黑的牙齿发出喀哒喀哒的声响,带有些许温度的气息吹过芽衣的脸颊。 (这是怎么回事?) 眼看就要吞食芽衣的大蛇头部就在眼前,她只是呆愣地凝视着在嘴巴里面拓展开来的空洞。 「相对地,可以让我吃你的肉吗?」 「……」 就在被细长舌头舔了一下鼻子的瞬间。 「呀——!」 芽衣尖叫,像被弹开似地飞奔逃离那个地方。 (那、那个究竟是什么东西?) 芽衣只是一个劲儿地拼命跑着。由于脚上穿着不习惯的草鞋,她好几度差点跌倒,不过她还是持续尖叫着,尽全力逃出那个广场。 「啊哈哈,等等我呀,我在叫你呢!」 「呀啊啊啊啊啊啊啊!」 「道成寺~钟里究竟是何许人也~并非生人,而是安珍与清姬,美妙~蛇的化身~」 清晰纯粹的歌声,在黑暗中回响。到不久后终于抱着拼死决心逃出公园为止,那歌声都在持续震动着芽衣的鼓膜。 插图img2 勉强逃进人力车的芽衣努力将鸥外所说过的路线告诉车夫后,总算是抵达神田区小川町的鸥外宅邸。 她用连滚带爬的气势冲进了玄关,即便心想回到这里后就能够安心,身体的颤抖却无法停止,那不自然伸长的脖子的影像挥之不去。车夫看着芽衣不寻常的模样,还在路途上轻率地大笑着说「哈哈!脸色铁青,好像你才是妖怪似的」,不过芽衣可一点都笑不出来。 (不可能会有妖怪的……不过,那究竟是怎么回事?) 她的思绪跟不上现实。她非常渴望能够顺理成章将这一切解释成是梦,不过这种冒汗到全身湿透的恐惧是千真万确的。芽衣蹒跚地脱下满是泥泞的草鞋和短袜,踏上玄关,马上就听到从阳光室传来了猛力奔跑的脚步声。 「芽衣!你回来得可真晚啊!」 跑来的人是鸥外。 他的白衬衫外套着一件淡紫色的外衣,肩上则挂着有樱花刺绣的短外褂,芽衣不自觉被这般与军服完全不同的潇洒装扮给夺走目光。 「对不起,我回来晚……」 「真是的,竟然让我担心!如果你发生了什么事……」 「咦?」 肌肤的触感。 芽衣的鼻子紧贴着丝绸的衣料,她花了好几秒钟,才意识到自己正被紧紧抱着。鸥外这太过突发的举动,使原本左右着芽衣的恐惧瞬间烟消云散。 插图p004 「如果你发生了什么事,你说我以后该怎么活下去?」 「哎呀,林太郎先生!这实在太下流了!」 接着一名身穿高级条纹和服的中年女性从阳光室快步跑来。似乎是在后方追着一般,连慌张的富美也出现了。 话说回来,鸥外好像说过有客人要来。这暂且不管,这谜之拥抱究竟是怎么回事?再怎么想,这都不是应该在客人面前展现的行为。 「这有什么好下流的,这可是西方的打招呼方式啊,叔母。」 鸥外若无其事地说了。 「再说,她是我的未婚妻,拥抱即将成为我妻子的人有什么不对吗?」 「竟然擅自决定!你究竟把森家长子的地位当成什么了!竟然要娶这种来路不明的小姑娘……肩负责任的一家之主不应该被一时的欲望给牵着鼻子走!」 「把我误解成是被牵着鼻子走可真是让人觉得遗憾啊,叔母,这就是在我考量到自己身为森家人之后的结论,对我而言,可没有比她更适合森家的女性了。」 「所以说,那就是欲望……!」 对于鸥外若无其事的模样,被称为叔母的女性已经愤怒到极点。 在那之后又持续了好一阵子没有结论的对话,对方似乎认定再这样下去不会有结果,便赤红着脸离开了宅邸。 「哎呀,我这么唐突真是不好意思。」 「哦……」 回到阳光室之后,鸥外咚咚咚地捶着自己的肩膀,坐到沙发上。 他嘴上说着不好意思,表情看起来却不觉得有多抱歉,动摇的人只有芽衣,最重要的本人则一脸难以捉摸的表情。芽衣心想这种态度差还真不合逻辑,并把身子埋进了沙发里头。 不晓得是否听见了骚动,春草也从二楼下来了。 「刚才的骚动是怎么回事?」 「啊啊,我叔母来啦,好像是不知道从何处听到我昨天晚上在鹿鸣馆声明我有未婚妻的事。真是的,我实在对这些女士们的情报传达能力赞叹弗如啊。」 「未婚妻?」 春草歪着头,坐在芽衣身旁。 「没错,她就是我的结婚对象。」 鸥外认真且断然地表示,接着马上耸耸肩。 「……事情变成这样啦,就现阶段而言。」 不不不!芽衣微微摇头,向前探出身子。 「不过,那该说是应付应付吗……总之只是为了帮助我的谎言吧?所以只要否认不就行了……」 「事情可没有那么简单哦,小松鼠。」 鸥外跷起脚,深深叹了一口气,冷静的眼眸中透出一丝哀愁。 「事实上从以前就一直会有人来向我提亲呢。我晋升到军医总监之位也是亲戚们的宿愿,所有人都为了获得名门的后盾而同心协力啊。」 提亲、军医总监、后盾,夸张的单字不断出现,芽衣只是拼了命眨眼。 「我迟早要和亲戚所选择的良家妇女结婚的。这是无所谓啦,不过我这边也得有所准备才行,我还要统整我的研究论文,也才刚开始着手处理翻译和小说的工作,再说我也想要出国去巴黎增广见闻。可以的话,我希望在这些告一段落之后再结婚,这是我的真心话。」 芽衣理解地点头。 简单来说,就是「想要再歌颂一阵子无拘无束的单身生活」吧。 「……所以,就先让我假装成是结婚对象,打算争取时间的意思?」 「哈哈!真是有洞察力的小姑娘,这么快就达成共识,实在帮大忙了。」 芽衣无言以对。对方觉得帮了大忙,自己这边可是很困扰。 「如此这般,现在就暂且请你当成是这样吧!也不会造成什么多大的困扰,或许你偶尔会听见旁人的闲言闲语,不过你就当成乌鸦在叫,听过去就算了吧。」 「鸥外先生,虽然这不是我该插嘴的事情,不过这样是不是有点做事不干脆啊?」 一直沉默不语的春草讲出了他直白的感想。 「伟大的人物竟然拖延这种麻烦事,好像有点……」 「啊啊!糟糕!我忘记重要的事了!」 像是要消去春草所说的话一般,鸥外猛力地站了起来,使芽衣和春草吓了一跳,仰头看着他。 「我们不是还没举办芽衣的欢迎会吗!」 (欢迎会?) 明明才刚请完牛锅,突然间又在说什么啊? 结果转瞬间鸥外就走向厨房,在盘子上放了某种东西后又回来了。 是盛了白米的碗、茶壶,以及馒头。 「现在呢,我想要款待你们我所喜欢的食物。我马上料理,等我一下啊。」 为什么馒头需要料理呢?在疑惑的芽衣面前,鸥外把馒头分成了四块,将一片放到白饭上之后,不知道他在想什么,竟然将煎茶从馒头上淋了下去。 「你你你在做什么啊,鸥外先生!」 芽衣不自觉叫出声。 「馒头都发胀了,这样可不行呀!竟然像在吃茶泡饭那样把茶淋下去!」 「哈哈!没错,这就是馒头茶泡饭!」 ——馒头茶泡饭。 对于这初次听见的菜色,芽衣无法掩盖住自己的困惑。 「那个……这在明治时代是主食吗?」 「你在说什么不知所云的话啊,快点吃吧,这是你的欢迎会。」 春草尽可能不想要让碗进到自己的视线当中,把筷子推给芽衣。 看来他曾有被强迫吃这种食物的经验。光看他退避三舍的态度,就可以知道这食物不是一般。 「来,别客气,尽量享用吧!这是馒头最美味的吃法哦。」 「……」 馒头馅溶在煎茶的绿色当中,呈现出不合时节的学校游泳池颜色,已经泡胀的馒头皮浮在上头,成了外观相当混浊的一道料理。 (馒头直接吃不是最好吃的吗……) 芽衣想着,若无其事地把筷子递给春草。 「干嘛?为什么要把筷子给我?」 「因为鸥外先生说了春草先生也不用客气呀。」 「我在很久以前就已经接受过洗礼了,这次换你了。」 「可是啊,在这种时间吃甜食会发胖的。」 「啥?刚刚才吃了那么多牛肉,真亏你说得出……」 「好啦,春草。」 鸥外笑容满面,飞快地递出了一大碗。 那盛得像山一样高的白饭与剩下的三片馒头正在绿色的海中漂浮,简直就像是馒头茶泡饭的「特大号」。 「你是日本男儿,这点份量应该很快就能吃完吧?你可是背负着明日画坛的人物,得好好补充营养才行呢。」 「咿……!」 「哎呀,春草,你怎么啦?哈哈!该不会是因为画图画太久手痛了,拿不起筷子吧?既然如此,就由我来亲手喂你吃吧。」 这理解方式实在太出乎意料了。鸥外拿着碗和筷子探出了身,那天真无邪且充满慈悲的笑容中,蕴含着真切的善意。 「来,尽情享用。啊——」 「唔、唔啊啊啊啊啊啊!」 春草的悲鸣在夜晚的寂静中回响。不久后碗里的内容物空了,芽衣也早已忘却在日比谷公园遭遇的诡异事件。 第四章 在神乐坂的千金修行 「——你昨天还真是摆了我一道啊。」 隔天一下楼,春草就跳过道早安的招呼语,丢出了怨言。 「搞到最后我竟然被硬塞了两碗馒头茶泡饭,我的胃可是在大翻腾耶。多亏了你,我昨天晚上的作业一点进展也没有,哎呀,这是谁害的呢?」 「这、这个嘛……」 芽衣马上瞥开视线,看着阳光室的窗外。 天空相当晴朗,可以听见小鸟们惹人怜爱的鸣叫声。庭园中的红花绿叶之所以看起来格外鲜艳,或许是因为没有废气污染空气吧。芽衣试着用社会性的观点来看待事物,却无法不意识到春草散发出的无言压力。 「对不起!让你成为了我的牺牲品。」 「可以请你不要用好像是我主动牺牲的说法吗?不过算了,至少你有觉得愧疚。」 「是、是的,那当然。」 芽衣几度颔首,于是春草好像在等她说这句话一样,从沙发上站了起来。 「那……你要怎么展现诚意呢?」 他说出了类似小混混的经典发言,芽衣愣了下,歪歪头。 「咦……你果然在生气吗?」 「没有生气哦。」 他的声音听起来铁定在生气。 「我只是在想你要怎么补偿我而已……对了,就拜托你当绘画模特儿吧。」 「模特儿?」 芽衣反射性地向后退。 「不、不行啦!我的身材一点也不好!我很在意我肚子上的肥肉,那个、那真的不是能够见人的……」 「你在说什么?」 对方冷淡地问。 「啊啊……你该不会误会成是裸体画了吧?是这样对吧?」 裸体画,也就是裸模。贴在墙壁上的芽衣点头,春草则是罕见地笑了出来。虽说笑了,但也不是那种天真的笑容,而是类似冷笑。 「咦?不对吗?」 「也行啊,裸体画。」 春草在端正的面容上浮起一抹冷酷的微笑,慢慢接近芽衣。 「竟然会产生这样的误会,看来你对自己的身体很有自信吧?所以我才说,这样也行啊。」 他马上变回面无表情,像在评鉴一般从头顶开始审视到脚趾头,对于这极为露骨的视线,芽衣瞬间胀红了脸。 「那、那个,这件事情还是有点……」 「哦,做不到啊?那你要怎么补偿我?来,说说看啊。」 春草把手撑在墙壁上,将脸贴近到能够感受到鼻息的距离,等着芽衣的回应。 「来,快点。」 「……」 心脏的鼓动变得越来越激烈。一想到春草铁定也听见了这声音,芽衣就觉得更加羞耻,抿住了嘴唇,这坐立难安的感觉让她瑟缩了身子。 「——喂,春草。」 不知不觉,身穿和服的鸥外正靠在门上看着他们。 「真是的,你这样会让我可爱的客人感到相当困扰哦。」 「我才没有让她困扰,只是在拜托模特儿的事。」 「哦,模特儿啊?那么,就必须提出更进一步的忠告了。要是忘记对绘画对象的谦卑与敬畏之情,只会剩下怠惰与自负哦。」 鸥外走向春草拍了拍他的肩。 「总之你得多加选择一下措辞。身为借住在此的前辈,对后辈应该再多展现一些亲切的态度,懂吗?」 「……是。」 虽然春草看起来勉勉强强的样子,不过却意外地坦率点点头,走出了阳光室。鸥外目送着他离去的背影,长叹一口气。 「哎呀哎呀,春草这家伙今天早上心情特别不好呢,这就是所谓的反抗期吗?」 这口吻简直像个父亲。 「与其说是反抗期,我想应该是昨天的馒头茶泡饭造成的……」 「你说什么?」 「啊、不,没什么,是我不好。」 芽衣马上更正。 (春草先生虽然对我很冷淡,对鸥外先生却意外地坦率呢。) 两人乍看之下没什么显著的关系,不过芽衣认为,至少春草对鸥外是有尊敬之情的,他还愿意听鸥外的话。 「真抱歉啊,那个男人对其他人总是不坦率呢,明明就是个才华洋溢的优秀年轻人啊……话说回来,芽衣,虽然话题变得有点快,你能不能现在就把我带离这座宅邸呢?」 鸥外突然说出了奇妙的话。 「咦?我吗?」 「没错,就是你,我希望你能像从凯普莱特家的阳台把茱丽叶掳走的罗密欧,让我从这个家的束缚中解放。可以的话,尽快!」 对于这好似被囚禁公主的发言,芽衣微微歪头。 「……我想罗密欧并没有掳走茱丽叶哦?」 讲到罗密欧与茱丽叶,这是在阳台上的知名场景。「噢,罗密欧,罗密欧,为什么你会是罗密欧呢?」。芽衣只知道大概的剧情,不过这个场面确实只是两者互相表达爱意而已,并没有把茱丽叶给掳走。 于是鸥外的眼神忽然闪闪发亮。 「哦?原来你精通莎士比亚吗?」 「不,也没到精通啦,只是凑巧知道而已。」 「哈哈!你这小姑娘还真让人摸不透啊。我在留学期间,才第一次看莎士比亚的舞台作品呢……o romeo, romeo, wherefore art thou romeo?(啊,罗密欧,罗密欧,你为什么是罗密欧?)我想这是一句会留名后世的名台词哦。」 「嗯?哦哦,当然,罗密欧和茱丽叶在现代也是很有名……」 说到一半,芽衣慌慌张张地把话吞回去。 这个时代不仅没有电视和电影,连义务教育的概念也没有。如果在现代,莎士比亚会被归类于一般常识,不过看来这时代并非如此。 根据相当熟悉明治生活的富美所言,要是以为所有的孩子都能受到正规教育那可就大错特错,无法充分念书就被抓去为国家效劳的案例绝非少数,甚至还有很多人认为女性如果头脑太好会被男性敬而远之,错过适婚年龄。 「哎呀,不过感觉我和你能在意想不到的领域聊得很起劲呢,我还真是捡到了个好东西啊。」 鸥外满足地点点头。 讲是东西实在有点失礼,不过看来他对于芽衣充满教养一事感到相当开心,至少没有要远离她的意思。 (话说回来,看了我的制服打扮后没有皱眉的,就只有鸥外先生了。) 别说是皱眉了,印象中对方甚至还佩服地说「这是多么合乎常理的打扮」之类的。 在明治之世,像他一样如此圆滑看待事物的人,或许是非常珍贵的存在吧。 插图img2 载着芽衣和鸥外的人力车从神田过了万世桥,经过汤岛,不久后抵达了繁华的街道。 商店林立的街上挂着写了「元祖活惚」6、「娘浪花舞」7、「江川大一座」8等等的旗帜,剧院和摊贩的揽客声此起彼落。前来游览的男女老少在远处的对侧推挤着,原来那儿耸立着一栋十二层楼的建筑物,像灯塔一样,芽衣瞠目结舌地看着这副光景。 「哦,你是第一次来浅草吗?那栋建筑物是凌云阁哦。来!」 久违看见高耸建筑,使芽衣不自觉身子向后仰,鸥外撑着芽衣的背,亲切地说明。 「没有其他建筑像那栋这么高了,从最高楼仰望东京的街景更是美丽。不过要爬上十二楼有点困难呢,以前有电动式升降台可以轻松上去,只是好像在安全性上有点问题,现在就停止使用了。」 电动式升降台。从单字的词意来看,应该指的是电梯吧。 (明治时代就有电梯了啊……确实要搭的话,是有点不放心呢……) 在蓝天之下,用红砖建造而成的塔就这样孤零零地耸立着。抬头仰望这座不可能保留到现代的建筑,芽衣突然间涌出自己身处于明治时代的实感——她强烈体会到这并不是梦而是现实。 (……我真的能够回到现代吗?) 这里毫无疑问就是浅草,却和自己所知的浅草不同。 这个事实太过苦闷,芽衣的话不自觉变少了,于是鸥外搭上了芽衣的肩。 「哈哈!原来如此啊,肚子饿了就早说嘛。」 「呃?」 她可是一句话也没说,鸥外却擅自露出一副自己说中了的表情。 「当女士露出不开心的表情时,要不就是饿了,要不就是穿着花样不喜欢的和服,这可是公认的事实。」 「我是很喜欢这件和服啦。」 「那么果然是前者啦,不过现在要吃中饭好像有点早……啊啊,对了!先吃个今川烧垫垫肚子吧,你喜欢甜食吧?」 「是、是的,我喜欢,不过……」 芽衣胆战心惊地想着该不会对方又会端出茶泡点心,不过鸥外很正常地在摊贩买了今川烧,并正常地递给芽衣,芽衣默默松了一口气。 「虽然我是很想说请你尽情吃啦,不过等等就要吃午饭了,就先吃一个吧。」 「谢谢。」 自己究竟被当成怎样的贪吃鬼啦?芽衣道谢着,大口吃下今川烧。 松软香脆的外皮和热呼呼的红豆内馅,那朴实的口感就是芽衣所知道的今川烧,外观、口味和现代没有什么不同,这点让她很惊讶。 「……非常好吃,今川烧从以前开始就一直是同样的味道呢。」 芽衣感慨地咕哝,鸥外却「哈哈哈」地大笑出声。 「你总是说些让人感到愉悦的话耶,你活的岁数还没有长到要让你缅怀过去吧?」 「不、不是这个意思啦,该怎么说才好呢……」 「你知道吗?这个用小麦粉做的甜食是因为在神田的今川桥附近贩售,才会被叫做今川烧。今川桥离我的宅邸很近,如果你还想吃,我随时都能买给你吃,十个、二十个都行。」 鸥外轻轻地拍了她的头,看来她真被当成厉害的贪吃鬼了。 「再怎么说,我也吃不了那么多的。」 「你还很年轻,这点量应该没问题啦,还可以做成茶泡点心呢。」 「不、不用!这样就行!要吃茶泡的,果然还是馒头最美味!」 芽衣慌慌张张打断鸥外,对方则露出满足的微笑表示「嗯哼,果然是这样没错」。 「不过啊,馒头和茶泡饭很搭这点就不必说了,把烤年糕浸泡在酱油里也很棒呢!还有用砂糖将杏实煮得甘甜,盛在刚煮好的白米饭上也很棒……」 「……」 看来鸥外的独创食谱可不只一项。 (鸥外先生果然有点奇怪呢……) 那独特的感性也好,不像明治日本男儿的随和生活观念也罢,总之他很奇怪。借春草的话来说,就是「鸥外先生太自由」了吧。 他曾说过有留学经验,或许是因为在海外的生活培养了他更加广阔的视野……不过仔细想想,在不像现代一样海外旅行是如此贴近生活的这个时代,竟然能够留学,这难道不是非常特殊的案例? 「芽衣。」 鸥外在人群之中别过头。 「要是走散就糟了,挽着我的手吧。」 咦?芽衣惊讶地站住,对于这太过自然的绅士表现,她疑惑着不知道如何应对。 「没、没问题的,不会走散的,我可以一个人走!」 「这可真让人欣慰啊,不过希望你能在此听我一言,我可是很担心你的。」 「……担心?」 「是的没错,怎么会有男人不担心未婚妻的安全呢?」 不,那个可是……芽衣话说到一半。未婚妻什么的不过只是场「游戏」,倒不如说,鸥外是认真把芽衣当成未婚妻的代替品吗? (我还以为他只是在那个场合下随便应付说说而已……) 于是鸥外握住芽衣困惑的手,让她挽住自己的手臂。 微微的香气,伴随着甜甜的香烟味,芽衣隔着和服感受到鸥外那可靠的手臂,心脏猛然跳动了一下。 「我会负起责任确保你的人身安全,还请你注意别一个人不知道闲晃到哪里去了,懂吗?」 芽衣轻轻点头,鸥外露出沉稳的眼神,摸了摸芽衣的头。那温柔的手势,仿佛在摸与自己年龄有很大差距的妹妹而非未婚妻,说着「好乖好乖,我喜欢坦诚的孩子」。 鸥外表示讲到东京最热闹的地方,可不是新宿、涩谷或是池袋,而是这里——浅草。 在被划分成七个区域的这片土地上,最热闹的即是被允许进行表演和经营餐饮店的六区了。剧场、马戏团,这些感觉不太正当的店面浑然一体,光只是走在街上,就会知道气氛相当高涨。这里和鹿鸣馆坐落的日比谷附近那冷静的街道完全相反,散发出庙会般杂乱的气氛。 面对看到什么都觉得很新奇的芽衣,鸥外像是观光导游一般仔细介绍街景。杂耍踩球、滑稽舞蹈、喷水杂技和小剧场等,芽衣豪不吝啬地对这些优秀技艺鼓掌,时而捧腹大笑,充分享受在浅草的时光,简直忘记了时间。 「那么时间有点晚了,差不多该吃午餐了吧?难得来这里了,我们就再走远一点到上野,吃顿西洋料理吧!」 「上野吗?」 「没错,我在筑地常吃的店家有分店,名为上野精养轩,会有许多牛排、炸肉排等小松鼠应该会喜欢的料理哦。」 牛排、炸肉排,没有女孩子不会因这些字眼而内心鼓动。芽衣不自觉快走起来,想要赶快通过这条繁华大街,一间耸立的大剧场却在此时突然闯进了她的视野。 在挂着招牌「常盘座」的那座剧场前面,林立着用鲜艳色彩绘制的人物画像,女学生们指着那些画像,发出喧闹的声音。 「鸥外先生,那是什么?那个像浮世绘一样的……」 「这不是像浮世绘,这就是浮世绘,又称为锦绘。」 鸥外停下脚步,用微笑似的神情看着芽衣。 「这是在绘制人气演员的似颜绘后,像这样陈列出来贩售。你也有喜欢的演员吗?」 「不,不是这样的,我只是觉得有点稀奇。」 对这个时代的人而言这应该没什么稀奇的,不过对芽衣来说,这反而很新鲜。原来在照片普及之前,艺人的粉丝们不会买「官方照片」,而是「锦绘」。 「我听说那位名为川上音二郎的演员最近特别受欢迎,除了男角以外,他饰演女角也可以发挥绝世稀有的美貌。哈哈!看来她们的目标果然是他呢。」 川上音二郎,这名字好像在哪里听过。 在为了回想起来而小声嗫嚅的芽衣面前,女学生们相继购买那名演员的锦绘。芽衣侧眼看着她们,一面远离六区的嘈杂声,往西方前进了一会儿后,她看见了一座大公园。 那些长满青绿茂密树叶的树木,应该是樱花吧。不难想象到了春天,此地会成为美丽的赏樱地点而热闹非凡。 鸥外说这里是上野恩赐公园。 「瞧,你有看见不忍池河畔边的洋房吧?那就是上野精养轩。」 「哇啊……」 在莲花摇曳的池畔边,一栋雅致且风雅的洋房就伫立在那里。 有一栋像是高级料亭的建筑物也坐落在同一排上,人力车与马车整齐地排成一列,恐怕他们正在等着接送来用餐的主人回家吧。 明明离浅草没有很远,却只有这一带散发出相当高级的氛围,芽衣一下子就退缩了。 「那个,鸥外先生,我……果然很格格不入。」 「格格不入?为什么?」 「咦……因为,有些人是穿着洋装来的耶?而且你看,还有外国人。」 「哈哈!在他们看来,我们才是外国人呢。」 鸥外一派轻松地说。 「别在意这种事了,这里只是间食堂,也不会出现蛇女或无脸男的,放心吧!」 ——蛇女? 在日比谷公园遇到的长脖子女妖,一下子窜进了她的脑中。 硬是尘封起来的记忆断片朦胧地重现,芽衣不自觉停下脚步。 「芽衣?你没事吧?」 芽衣猛力抬头,她似乎心不在焉了一瞬间,鸥外一脸不可思议地微微眯眼注视着她。 「我、我没事,我只是有点紧张,晕了一下而已。」 「像这种时候就别客气了,抓住我就好啦,你以为我是为了什么才在你身边的呢?」 能够如此干脆说出这种话的人,就是鸥外了。 鸥外半强迫地护送依旧迟疑而放慢脚步的芽衣走进正门玄关,接着一名穿着燕尾服,看起来是服务生的男性走来,恭敬地向鸥外敬礼。 「这位不是森大人吗?非常感谢您总是关照我们的店。」 「嗯,今天我带了要人来,能否请你帮我传达给料理长,务必端出出色的上等牛肉料理呢?」 「我明白了,那么这边请,我帮您准备了可以一览不忍池的二楼座位。」 芽衣被催促着进入餐馆内,鸥外则是用着很熟悉一切的脚步走在木头地板上。悬吊在高耸天花板上的吊灯光线照亮了漆成白色的墙,仿佛小型鹿鸣馆别具风情的内部构造给人满满的开放感。 爬上厚重的楼梯后,两人被带到楼层广阔的窗边座位。接着一名坐在位子上的外国男人突然站了起来,说了句「林太郎?」,向鸥外搭话。 「guten tag.」(美好的一天) 「schoen, sie wieder zu sehen.」(很高兴再次见到你) 面对对方流畅的外文,鸥外也用流畅的外文回应。芽衣呆然地看着亲昵说话的两人,当然她一丁点也没听懂对话的内容。 交谈了一会儿之后,鸥外回到座位。 「抱歉让你久等啦,他是从德国来的客人,今天正巧来上野附近观光,好像是想要一边瞭望位于池畔的上野大佛一边用餐的样子。」 「……鸥外先生会说德文啊?」 芽衣问着,他一面翻开菜单回应。 「是啊,医学校的教官是德国人呢,为了接受入学考试,一定得学会德文啊。」 「这样啊……还真厉害耶,竟然会德文。」 「也没有这回事啦,我个人的见解是,以日本人的耳朵而言,德文比英文还容易听得懂,只要习惯了,很快就能学会。话说回来小松鼠,你要喝雪利吗?」 「雪利?」 「嗯,餐前酒。」 芽衣摇摇头,未成年可不能堂堂正正在公共场合饮酒的。 「那我也不喝了吧!其实我不太能喝酒的,也不能一个人喝得酩酊大醉,丑态毕露呢。」 「我完全无法想象鸥外先生丑态毕露。」 芽衣真的这么想。既是军人官僚,又是医生、文学家,他总是散发出一股超然的氛围,无论是在家里、浅草还是这般豪华的餐厅里,他的风格都没有改变,并经常以个人的步调面对所有人。 「哎呀,这该怎么说呢?老实说,我也不知道我喝多了会变成怎么样,可能会大笑或大哭,或是到处追求他人呢。」 鸥外说着,把菜单给盖起来。 「对了,现在试试应该也无妨吧?」 「咦?」 「假使我真的会到处追求他人好了,只要追求的是未婚妻,就没问题了吧?」 「……咦?」 鸥外用天真无邪的口吻。 然而那好像要把人给射穿的眼神,却紧紧吸住了芽衣的目光。 两人沐浴在从窗户透进来的日光之中,持续了一会儿的寂静。花瓶的影子鲜明地落在白色桌巾上,那薄唇上浮起的微笑,简直像是在享受芽衣困惑的反应。 「不、不行啦!不能试的!」 她终于出了声,鸥外慵懒地把头发拨到肩上。 「嗯哼,为什么?」 「我没有照顾过喝醉的人啦!这种事情请拜托春草先生!」 「这我可很难赞成啊,追求春草一点也不有趣。」 「不不,不是那个问题啦……」 「——哎呀,这位不是林太郎先生吗?」 芽衣猛然抬起头,有两名女性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就站在了桌边。 是穿着高雅白茶色和服的中年女性,以及身着芥末黄和服的年轻女性,两人的长相有些相似,可能是母女。应该是女儿的女人头上仔细编着艳丽且丰厚的黑色秀发,瞥了芽衣一眼后,不知为何微微地皱了眉头,嘴唇紧闭。 「哦哦,有马小姐,真是好久不见了。」 「是啊,自从在千住的诗会之后就没见过了吧?我们家女儿一直在焦急等待着林太郎先生的邀请呢,连一封信也没有捎来,最近感到相当心烦意乱……」 像母亲的女性话说完后,将视线飘移到芽衣身上。 从头到脚彻底打量过芽衣之后,那名女性泛起了一抹笑,再度看向鸥外。 「这边这位小姐是?啊啊,是您的妹妹喜美子小姐对吧?」 「不,这位是我的未婚妻。」 鸥外毫不犹豫地回答。倒不如说他摆出一脸「真开心你们问了这个问题」的满足表情,芽衣真想马上躲到桌子底下。 「那、那么……您已订下婚约的传闻是真的吗?」 两名女人的眉头皱得更紧了,然而鸥外对此却一点也没有抗拒的样子。 「哈哈哈!原来这件事已经引起众女士们的注意啦?没错,这个传闻是真的,我早就决定好等她从国外回来之后就要举办婚礼!」 「鸥、鸥外先生……!」 对于这般强烈的如坐针毡感,芽衣相当惶恐。两名女人的视线如针一般锐利,芽衣连扬起一抹虚伪的微笑都做不到,只是低下了头。 (……怎么办?我一定被当成来历不明的女人了吧。) 正如同芽衣所预想的那样,母亲小小声地干咳后,说道: 「失礼了,请问是哪个门第家的千金呢?既然是森家母亲所认可的,当然是比我们华族末家家世还要好的对吧……」 「并不是哪家门第的,家世倒是其次。」 「什么!那么,您打算和庶民结婚吗?」 「我并不在意她的家世,而是和她的灵魂相互吸引,我对于像买漂亮玩具一般的结婚毫无兴趣。」 鸥外说得斩钉截铁,两人的眉头皱得更扭曲了。她们用着无法接受的表情互看对方,最后只是猛力瞥了芽衣一眼,安静离去。 插图img2 「我们回来啦!」 到了傍晚,两人回到了鸥外的宅邸,春草正在阳光室看报纸。他应该才刚从美术学校回来没多久,身上还穿着制服。 「欢迎回……」 「嗯哼,没错哦春草,我和小松鼠约会回来了!哈哈哈!羡慕吧?」 明明也没有人问,鸥外就已经骄傲地报告。对此春草面无表情地「哦」了一声附和,视线回到了报纸上,看来打从心底无所谓的样子。 「啊啊,对了,午餐的时候如果也有邀春草就好啦。从东京美术学校到上野精养轩明明近在咫尺,我还真彻底忘啦,好想也让你享受那炖牛肉令人心神荡漾的滋味啊。」 「不,我无所谓的。」 「哎呀,为什么?你并没有不喜欢吃牛肉料理啊?」 「我不是很清楚正式的西餐礼仪,我不想要在那么奢华的店里让鸥外先生丢脸。」 这句话使芽衣相当震惊。 虽说她平常就过着用刀叉的生活,然而说到底,那能称之为正式的西餐礼仪吗?她丝毫没想过可能会让鸥外丢脸。 「真是的,你这男人也太一本正经了吧!无论你用什么吃法,我都不觉得丢脸哦。再说要是害怕失败而错失机会可就本末倒置了,你会亲手摘下能有所成长的幼苗啊。」 没错,如果是鸥外,应该不会厌恶丢脸这件事吧。不在意周遭目光,一直用个人步调在行动的他,铁定不会苛责春草或芽衣的失败,而是用温暖的眼神守护着他们。接着他会像前辈一样指引正确的道路,一同为了两人的成长而喜悦。 (然而,我却……) 芽衣回想起在上野精养轩遇到的年轻女性。 根据鸥外所言,她是和华族有着深远关系的名家千金。明明年龄和芽衣没什么差别,却凛然地穿着感觉很昂贵的和服,说话时绝对不会大大地张开嘴,当然也不会跨大步走路。她自然而然掌握了端庄的举止,一眼就可以知道她的教养良好。 (本来鸥外先生应该会和那样的人订下婚约才对的。) 就算说是什么华族、士族、名家,过去的芽衣也无法确实理解,不过在亲眼看过之后,就被用力地当头棒喝,更是对看轻「暂时的未婚妻」这个身份的自己感到相当羞耻。 「喂,你可以不要站着睡着吗?很碍事耶。」 芽衣回过神来。眼前的春草交叉手腕,狐疑地看着芽衣,而阳光室里早已没了鸥外的身影。 「咦?鸥外先生呢?」 「差不多到行水9的时间了,他回房了哦。」 行水?芽衣歪着头,也就是说,已经到洗澡的时间了吗? 「对了,春草先生,那个……关于今天早上模特儿的事。」 「……啥?」 「就是啊,你、你不是说想要画裸体画吗?在那之后我想了很多,如果不是全裸,只是穿着泳衣的话还可以啦……泳衣不行吗?我想以日本画来说,这题材相当新颖的。」 「你是白痴吗?」 瞬间就被拒绝了。 「我还以为你突然间想说什么呢,那铁定是开玩笑的啊。」 咦?芽衣退了几步,她完全没料到春草会开玩笑。 「在我看来,我觉得你很认真呀,毕竟春草先生感觉真的很生气嘛。」 「那,你想脱的话就脱啊。你啊,无论丢给你怎么样的难题,感觉上你都有股魄力能够出乎意料地顺利解决呢。做为奖励,也只要请你吃顿牛锅就好。」 这是在夸奖吗?这种个性的描述方式感觉很微妙。 「我先说,我没在夸你。」 春草马上叮嘱,接着打算离开阳光室,芽衣瞬间紧紧抓住春草的手腕,把他留住。 「等等!我有件事情想问!」 「啥?」 「我、那个……」 芽衣思忖了下,开口。 「……我想知道,在春草先生的眼里看来,站在鸥外先生旁边的我是怎么样的。看起来像是未婚妻吗?」 「啥啊,看起来铁定不像啊。」 春草用鼻子轻笑,这个老实的感想甚至让他心情舒畅起来。 「你该不会觉得自己和鸥外先生很相配吧?」 「不,我怎么可能……」 「以史上最年轻的年纪从医学院毕业,靠公费到德国留学,同时做为陆军省的官员被赋予众望,我想你应该不会认为自己和这样的鸥外先生很相配吧?不然你可真是厚颜无耻到无可救药了。」 芽衣猛力摇头,她从没想过很相配这种事,也没有搞不清楚状况到这种地步。 「但是,我也不是因为喜欢才当代理未婚妻的……」 「哦?那么,你是觉得鸥外先生很任性妄为吗?因为想要尽情过着单身生活,便利用了凑巧在身边的你,是个很自私的人?」 芽衣再度摇头,但是她无法完全否认。只是「代理」,那这个人不是自己也行啊?这想法无法抹去,正是芽衣的真心话。 于是春草双手环胸,吐了口气。 「……鸥外先生不是个不看结果就行动的人,他让你充当暂时的婚约者,怎么想都是为了你。」 「咦?」 「话说,你不是差点就被警察给逮捕了吗?不过无论你再怎么可疑,只要身为陆军一等军医的鸥外先生坚持说你是婚约者,对方也就无法贸然出手了。他大概是下定了决心,只要你在这栋宅邸里的一天,就要像这样保护你吧?」 ——保护? 芽衣不断眨眼。 的确,她在鹿鸣馆时受到了鸥外的帮助,不过那只是一个单纯的契机,并顺势让她借住在此而已,她和春草相同,不过就是个借宿者罢了。 「确实,想要把你这种有隐情的人安置在宅邸,必须要有相当正当的理由。要是明白的话,就努力披上婚约者的皮吧,就算只是临阵磨枪,总有办法应付当下的状况吧。」 「临阵磨枪……吗?」 「没错,毕竟这种生活又不会持续一辈子……我刚才也说了,你给人的气魄,便是无论丢给你多困难的课题,你也会出乎意料地想办法解决。」 咦?芽衣反问。她确实很想知道这句听起来不像鼓励之语的背后真意,然而春草只是耸耸肩,迅速挥开芽衣的手,回到自己的房间。 插图img2 身着绛紫色袴的女学生们,走过红砖铺成的道路。 现在年轻女孩子们似乎正流行名为辫子束发的编发,报纸的女士专栏上还写着倘若再配上牡丹的发饰就会走在流行的最尖端,于是相似风格的女性们开始往来于银座的街道。 芽衣观察着这些女性们,就这样过了一个小时。 讲到正牌千金聚集的贵妇之地,自古以来铁定都是银座这个地方。那天芽衣结束了午餐的协助工作以后,为了观察街上的千金小姐们,就这样一个人断然地跑到银座来。 (……说是临阵磨枪,我还是搞不太清楚啊,春草先生。) 她瞪大眼睛,认真观察着富家小姐们的举手投足,却不晓得自己要如何学会她们的举止。如果只是单纯不要走路发出声音、不要张大嘴巴吃饭的这种程度倒是还能模仿,然而这只不过是个「有礼貌的人」而已,和芽衣所想象的千金形象似乎有点不同。 「豆腐、油炸豆腐!」 「可不需要~解毒剂啊~」 一面叫卖或唱歌的行脚商人与人力车在自己眼前来来去去,为了避免尘埃飞舞的洒水车则是在路上留下了水渍。 这条西洋建筑林立的红砖街道虽然充满朝气,但绝对称不上嘈杂。摆列在手表店和衣服店中的商品每个看起来都很高级,单手拿着拐杖、留着胡须的西服男性戴着圆框眼镜享受购物的乐趣,这种光景仿佛电影的世界。不,与其说是电影,误闯异国的感觉更加强烈,好似身处于和日本极为相像的外国。 在充满异国风情的景象中,有名极为引人注目的女性。 「? 看着~水流~的生活~是东云的~罢工~」 那名女性身穿绯红色的振袖,上面有着鲜艳的花朵图案,脸上擦着鲜艳的口红,用鼻子哼着歌,悠晃地走在红砖铺成的街上。以现代的风格来说,她的身高简直就是模特儿身材,她丝毫没有散发出所谓千金小姐的高雅,化妆与打扮却相当华丽,有着任谁都会别过头来感叹的性感与美丽。 (要说到适合鸥外先生的人,就是那样的美女吧……) 芽衣不自觉心想,如果自己像那个人一样美丽就好了。 鸥外的鼻子也很挺,这样的美女铁定能被周遭的人认可为婚约者。那名女子的美貌,有着会让大家举双手欢迎,说出「如果是这样的美人,有无家世就无所谓了」的说服力。 「我说你,干嘛一直这样看着别人呢。」 「咦?!」 那名女子与自己四目交接了。 才这么一想,对方就挥着绯红色的袖子走来贴近芽衣。即便那眉宇看来并不太高兴,眉形却依旧美丽,这么近距离一看,芽衣似乎更加地陶醉在她的美色当中。 「像看着双亲仇家一样盯着我瞧,要是有话想说就说清楚明白呀!如果你想和我吵架,我也是不会跟你讨价还价的啦。」 「不、不是的,我没有这么想!我只是因为你太过美丽,才不自觉盯着你瞧而已!」 「啊?美丽?」 说着,她目不转睛地凝视着芽衣。 「是说,我好像有在哪里看过你呢,呃——在哪里来着?」 「嗯?」 这声调听起来低沉了些,是错觉吧? 「啊——对啦对啦,我想起来了!你是在鹿鸣馆被藤田那家伙给缠上的小姑娘嘛!我还因为竟然有女孩子这么有胆识而佩服一番呢,所以记得很清楚……」 「……?」 「啊——哈哈哈!讨厌啦我!我是在博多长大的,嘴巴比较刻薄,常惹客人生气呢。这个嘛,这事先不谈啦。」 她微微弯腰,配合芽衣的视线,原本不太开心的眉毛缓和下来,描绘出两条弧线,有着深邃双眼皮的眼眸兴趣盎然地盯着芽衣的脸。 「突然向你找碴真不好意思呀!我最近有点睡眠不足,为了遮掩粗糙的皮肤,我正好来银座买白粉呢。结果就看到有人散发出一脸想要咒杀我的眼神……」 「白粉?」 对此单字有反应的芽衣猛然探出身子。 「只要涂了白粉,我也可以变得像你一样漂亮吗?」 「啥?」 「我必须马上变漂亮才行,只是书店里也没有卖时尚杂志,现在又还搞不太清楚化妆品的使用方法,更没有可以商量的朋友,已经不知道该如何是好了,但是我又不想给鸥外先生添麻烦!」 一脱口说出后,就停不下来了。 在上野精养轩发生的事一点一点地刺痛着芽衣的胸口。出现在那里的女人们,铁定看出芽衣只不过是个临时抱佛脚的千金小姐。竟然抱持着像在家庭餐厅吃饭一样的态度坐在那儿,她们不只认为芽衣很诡异,甚至对于选择这种女人当作婚约者的鸥外也产生了某种失望吧。 或许鸥外本身对于让谁失望一点也不介意。 (不过……我不想要扯鸥外先生的后腿啊。) 芽衣无法忍受自己的存在对鸥外而言是扣分的。假使正如春草所言,鸥外是为自己着想才赋予她婚约者的职责,那她就更不能满足于「可怜的身份不明者」这个身份。 就因为这样的生活不会持续一辈子才更要如此。如果无法回馈受到的恩惠,至少不要再添更多麻烦。 「哦,看来是有什么隐情呢。」 那名女人温柔地对忧愁又想不开的芽衣说了。 「不过啊,为了一个男人想要让自己变得更美丽,真是让人热泪盈眶啊。看来你相当迷那个男人嘛。」 「没没没没这回事!才不是这样的,他是我的恩人啦!」 「啊哈哈!干嘛要害羞啊。嗯,不过我非常清——楚了解你的少女心啰,虽说这不能当作是道歉的证明,不过呢,我就把你变成一个让人惊艳的好女人吧。」 「咦?」 芽衣瞬间抬起头,对方浮出一抹艳丽的笑容。 「你就当作你被骗了吧,来,跟着我走。」在轻轻招着手迈开步伐后,她又别过头来。「对了对了,我的名字叫做音奴,请多指教啰!」 ——因为音奴叫自己跟着她走,芽衣就这样漫不经心地跟来了。 「来,到啰!欢迎来到我的后院,神乐坂。」 没想到会被人力车载来神乐坂,芽衣马上不安起来。 牛込区神乐坂,以现代来说,是位于东京都新宿区的繁华街。平缓的坡上开着好几间从江户时代一直保留到现在的商店,散布在各处的神社佛阁与成排的红色灯笼酝酿出了宁静的气息。 「那个……我们要去哪里呢?我还以为铁定在银座附近……」 「你还真是什么都不懂耶,全日本最多美女聚集的地方铁定是神乐坂啊,银座、祇园、向岛根本没啥看头。」 噢,这样啊?芽衣只能点头。 斜坡上有好几间料亭。讲到料亭,总会让人觉得是在时代剧中恶代官会调戏艺伎的场所,光是从前面经过就让芽衣紧张起来,这种格格不入的感觉,和在鹿鸣馆与上野精养轩并不相同。 稍微爬了一会儿坡,弯过小巷,两人抵达了一栋三层楼的大洋房。 与其说是个人住宅,这给人的印象还比较像是住宿用的。每个阳台上都挂着角灯,好几名身穿贴身衬衣的女性正往下看着她们,音奴则朝那些女人们挥了挥手。 「怎么啦,音奴,这孩子是新人吗?」 「就是这么回事,很可爱的孩子吧?这是我最优秀的弟子哦。」 音奴一派轻松地说着走进建筑物里,芽衣跟了上去,越来越不了解这是怎么样的地方,是像学生宿舍吗? 爬上狭窄的阶梯,走过长长的走廊之后,音奴招待芽衣进了一间六叠榻榻米的和室,看来这栋楼有好几间构造相同的房间。 「这里是我的房间,怎么样?虽然有点小,不过还不错吧?」 「噢……」 「我说,你在害怕什么啊?这里又不是什么可疑的地方。虽说有些人听到置屋就会觉得很不三不四,不过要是把我们当成是花街柳巷……」 「置屋是卖什么的地方?」 芽衣询问,音奴眨了眨她修长的睫毛。 「你不知道置屋吗?」 「……真不好意思,请问这是很有名的店吗?我最近才来到这个时代……不,是来到东京,所以不是很了解这个城市。」 听了她的解释后,音奴双手交臂,思忖了一会儿。她那烦恼的表情也很美丽,芽衣不自觉看呆了。 「这个嘛,简单来说,这里是磨练女性的学习所。」 音奴抬起头,微笑地接着解释。 「为了学习茶道、花道、三味线、太鼓和歌唱等,来自全国的女性们都会住在这里,当然你也是其中之一。」 「学习所……吗?」 原来如此,芽衣点点头。看来她觉得这里的气氛很像学生宿舍也未必不对。 在理解这里是个用来做什么的地方之后,芽衣终于放下心来,同时好似来参观女校的随兴与好奇心也涌了上来。 「只要在这里反复练习,我也能够像华族千金小姐那样有女人味吗?」 「说得没错。女人与妖怪都是靠乔装而来的,只要有干劲,别说是华族千金,还能够成为日本第一的艺伎呢。」 音奴甩着扇子笑出声,轻轻散发出充满香气且高雅的味道。 「不过,在我看来你还真是不够性感呢。」 言语的利刃一下子刺进了芽衣的胸膛。 「这样说是不太好啦,不过你的行为举止实在太粗鲁了,衣服也穿不好,走路姿势乱七八糟,该怎么说呢,这违和感就好像西洋人在模仿日本人。」 「……」 音奴的指责太过尖锐。那股违和感的真面目,是因为芽衣还没有习惯穿着和服的生活,尤其是草鞋,可能是因为有草履带的关系,走起路来很不自然。 「所谓的华族千金啊,大概从小就开始学习舞蹈和茶道了,所以才能自然而然学会礼仪和规矩。这不可能一朝一夕学会,所以还是赶快……」 音奴坐在房间一角的镜台前,啪!地打开了抽屉,并相继取出化妆品的容器,排列到台上。 「喂,别发呆了,过来这吧。对了,顺便也把那和服给俐落地脱掉吧。」 「咦?脱掉?」 「没错,我会借你我的和服,你想变得有女人味,就必须穿更华丽的和服才行呢。」 原来是这样啊。芽衣迟疑了下,不过也没有其他人说的话比这位美女的言词更有说服力,所以她就坦率地回应了。 「喂!那个别脱啊你!」 「……咦?」 音奴发出粗大的嗓音,制止正打算把最后一件也脱下的芽衣。 她的声音瞬间改变,让人还以为她感冒了似的,芽衣因而吓了一跳。 「哎、哎呀~真对不起喔?我无法改掉斥责新人的坏毛病啦。没错没错,衬衣穿着就行了,来这里坐下吧,我现在教你化妆的方法。」 音奴马上转为温柔的口吻,抓着芽衣困惑的手腕,把她拉到化妆台前坐下。接着,她将名为「美人水」的液体与写着「无铅白粉」的粉装到容器里,迅速搅拌。 「听好啰?白天和晚上的妆是不一样的,虽然涂得越厚皮肤会越白,不过随着时间,就会因为干燥而出现明显裂痕吧?所以很容易看出粗糙感的白天涂薄一点会比较好……要来啰,会有点冰,忍耐一下。」 「呀!」 沾着水粉的刷具涂上了芽衣的颈部,那冰凉的触感使她肩膀缩了一下。 「啊哈哈!这叫声还真是一点也不性感耶,你这副模样,会被其他女人抢走你着迷的男人哦。」 「不、不是的!就说鸥外先生对我来说不是这样!」 不知怎么地,耳根一点一点热起来了。 看来音奴把芽衣当成会为了单恋费尽心思的专情小姑娘了。她无法顺利说明背后这错综复杂的原因,只能拼命地找寻着词汇。 「呐,我说,你讲的『鸥外』,该不会是指森鸥外吧?」 音奴停下涂白粉的手询问。 「……你认识鸥外先生吗?」 「知道呀,是翻译安徒生作品《即兴诗人》的森鸥外吧?那可是会留名历史的名作呢!我有一位身为奇幻文学作家的朋友是这样到处嚷嚷的啦。」 (是这样啊……) 意外提到了鸥外的话题,使芽衣再次强烈地认知到他的存在感,同时她越来越因为自己所处的立场不胜惶恐而神情恍惚。 「不过啊,你竟然爱上这么了不起的人啊,你可真让人佩服呢。」 「不是的,我只是单纯寄住在那里,凑巧在鸥外先生的家受到照顾而已,鸥外先生也没有想过要我一直待在那里……」 正因如此「婚约游戏」才会成立。正因为是总有一天会消失的人,才有可能像这样呼应场面。 (不过,这个总有一天,究竟是何时?) 无法保证能够回到现代的自己,究竟能在那个家待到何时呢?她还能被允许待在那里多久?要是待久了,鸥外也会不知道要怎么处理芽衣,在差不多考虑要和真正的千金结婚时,她铁定会成为阻碍。 「别摆出那副郁闷的表情啦,都糟蹋可爱的脸蛋啰?」 芽衣一想到未来的事情就极度不安,不自觉低下头来,音奴因而用手指抬起她的下巴,被那美艳的眼眸给盯着,使芽衣心跳了一下。 插图p005 「我不知道你有什么隐情,不过再有自信一点吧。无论是再怎么完美的男人,到头来也只是男人而已,要是被你这么可爱的女性给贴上来,理性铁定一下就啪——地飞走啦。」 「我、我认为不会有这种事的啦……如果是音奴小姐这样的美女倒还有可能。」 「啊哈哈!是啦,我确实是比你还要美,不过你有著名为年轻的武器,只要堂堂正正抬头挺胸就好了。」 音奴神态自若地笑着,将口红沾在无名指上,为芽衣的嘴唇妆染上那色彩。被鲜艳赤红给妆点的自己映照在镜子当中,简直像别人。 音奴触碰自己嘴唇的手指相当温暖,芽衣不禁想,如果有个亲姐姐就会是这样的感觉吧。她也发现,自己只是稍微吐露一点心事,心情就舒爽了一些。 「如果你还是没有自信,就再来找我吧。我白天要练习,晚上也有工作,不过大多时候我傍晚都会待在这里。」 「可以吗?」 「当然,这也是某种缘分吧。」 音奴透过镜子,弯起了眼。 「不过,这间置屋的事要对任何人保密哦,本来这里应该是外部人士禁止进入的……明白了吧?也要向你最重要的主人保密哦。」 插图img2 芽衣在神乐坂搭上了人力车,等抵达鸥外宅时已经超过傍晚六点。芽衣慌慌张张地跑到厨房,打算帮忙准备晚饭而卷起袖子,没想到富美早就准备好了。 「对不起,我回来晚了!本来我还下定决心今天要煮饭的……」 「芽衣小姐不必做这种厨房的工作啦,这里就请你交给我吧。」 可是……芽衣本想说些什么,富美却用一脸微妙的表情摇摇头。 「我很感谢你想要帮我,不过用牛奶煮鸡肉的料理光想就让人毛骨悚然呀。这话我只在这里说,馒头茶泡饭还比较好呢。」 她的意思就是在拜托芽衣别做些诡异的食物。奶油炖菜竟然和馒头茶泡饭并列,这点实在让人很难过,看来芽衣提出的菜色并非是一般家庭所熟悉的。 由于晚饭已经煮好,富美拜托芽衣去叫房里的鸥外和春草来,因此芽衣上了二楼。她先敲了春草房间的门,只是没有反应。 (在睡午觉吗?) 她觉得有些奇怪,又敲了一次门,并把耳朵贴在门上,听见里头传来了窸窸窣窣的碎念声,看来春草并没有听见敲门的声音。 于是她转了转门把,呼唤了声「春草先生?」,窥看房间里头,没想到却看见了这一整天下来最奇妙的光景。 「……啊啊,实在是太棒了!这细致又优雅的触角、闪耀着鲜艳光泽的暗红色外壳、左右对称的尾巴……这完美的造型之美,就算被称作是吉祥物也理所当然啊……我打从出生以来第一次看见像你这般完美的模特儿,这简直是命运的邂逅……」 那一瞬间,芽衣无法理解发生了什么事。 在盛着雄伟龙虾的大盘子面前,总是面无表情的春草泛起红潮,在和纸上舞动着画笔,好似与命中注定的对象邂逅的热情台词,相继从他的嘴里吐出来。 「没错……这圆柱状的曲线最棒了……竟然把像你如此美丽的模特儿当成是锅中食材,那些家伙根本疯了吧……!啊啊没关系,别担心!我绝对会保护你的……所以相对的,再多让我看看你那可爱的螯脚吧……?」 「春草先生……」 虽然有些疑惑,但已经到了晚餐时间,芽衣姑且还是出了声。 于是春草立刻停下追求龙虾的话语,转头过来看芽衣,仿佛芽衣的声音是解除催眠术的开关,像往常一样面无表情的春草就站在那儿。 「……差不多到晚餐时间了,请下楼来吧。」 「哦,这样啊。」 那冷淡的回应也一如往常,芽衣无法掩盖因为这剧变而产生的混乱。 「干嘛?」 可能是感受到视线吧,春草紧紧瞪着她。 「没、没有啦,我只是在想春草先生还真是喜欢龙虾呢。」 「啥?也没特别喜欢啊,就一般般。」 他一脸「别问这种无聊问题」似地回应。 无法理解的芽衣退出春草的房间,这回她去敲了鸥外的房门。 「哎呀,你回来啦?」 打开门后,身穿和服,正对着书桌写些什么的鸥外抬起头来。 大桌子上堆着许多书,却没有给人散乱的感觉,所有的东西都放在原本该有的位置,看起来相当舒服。收在书架上的书本书脊上写着各国语言的书名,她再度感受到鸥外精深的教养。 「你怎么摆出一副不知所措的表情呢?」 鸥外兴趣盎然地说着,站了起来。 芽衣不觉把手贴在自己的脸上。可能是因为刚才春草的事情实在太过冲击,惊讶的情绪还留在脸上吧。 「已经到了晚餐时间,所以我去叫春草先生,但是他的样子好奇怪,他对着龙虾说什么你好棒、这是命运的邂逅什么的,好像被附身一样……」 「啊啊,这种事你不必在意的,他总是这样。」 鸥外一脸不觉得有什么问题似地回答,并走向芽衣。 「那也是艺术活动的一环呢,他只要发现中意的模特儿就会忘我,不过他本人好像没有察觉到自己的骤变就是了。」 「……是这样啊。」 说起来以前三人一起去牛锅店时,鸥外好像曾若无其事说过「春草会追求猫咪」等等。那时候还以为铁定是玩笑,没想到是有确切事实的证言。 (越来越不懂春草先生这个人了……) 「啊,晚饭已经准备好了,差不多该下楼来啰。」 传话完之后,芽衣打开门本想离开房间,就在此时,鸥外不知为何把芽衣打开到一半的房门又砰!一声关上。 「——等一下。」 突然一阵沉寂。芽衣缓缓回头,鸥外就像包覆着芽衣一般,把双手撑在门上。 平常总是很稳重的他,瞳孔变得像在刺探内心般锐利,然而他的嘴角依旧挂着笑容。 「看来,你今天出去玩得很开心啊?」 芽衣猛然一惊,心想是否因为没有在准备晚餐的时间前回来,惹他生气了。 「对不起,我本来以为能够赶上准备晚餐的时间,结果不小心错估时间了……」 「那种事无所谓哦,你本来就有自由使用自己时间的权利,就算赶不及准备晚餐也无妨。只是……」 「……」 鸥外的食指划过了芽衣的嘴唇。 看见那指腹染上的淡红色,芽衣震了一下,她本以为离开神乐坂的置屋时有确实把妆卸掉,原来没有把口红擦干净。 「未婚妻不应该有事隐瞒的,你不觉得吗?小松鼠?」 她无法别开视线,被那双直勾勾的眼眸给盯着,使芽衣咽了口气。 「不过,这间置屋的事要对任何人保密哦。」 芽衣本想说明在神乐坂的事,音奴的话却在脑中浮了上来,她因而闭起嘴。即便对身为恩人的鸥外隐瞒事情让她感到郁闷,但约定就是约定,可不能轻易将女人之间的秘密说出口。 芽衣沉默着,鸥外抚摸她的头发。他像是在恶作剧似地把手指穿进发丝之间,使她心跳得飞快。那指间的触感虽然很平静,另一只手却稳稳地撑在墙上,温柔地阻挡她逃离,仿佛被囚禁在用丝绵编织而成的笼中,这种封闭感让芽衣深深吸了一口气。 「才没有什么事隐瞒……」 然而她无法肯定也无法否定。如果只是敷衍了事的谎言,她可以想出好几个,但是她没有自信不被看透。 「我……不会做出给鸥外先生添麻烦的事,请你相信我。」 带有暗红色的光线从窗户透进来,不久后便失了色彩,轻微的昏暗感在房间里沉淀,唯有陈列在书架上的古书香气,和香烟的味道飘荡在鼻腔附近。 「我并没有在怀疑你有什么不好的阴谋。」 鸥外拨弄着芽衣的头发,抛出清澈的视线。那么为什么她会有种被逼迫的感觉呢? 「倒不如说,我希望如果你有打算要做什么事就先知会我一声,我可以提供给你很多歪脑筋啊。」 他用开玩笑的口吻轻轻微笑,那表情和平常一样神色自若,但芽衣不懂鸥外的想法。她不明白被留下来的原因,也不知道为什么会在这能够感受到鼻息的距离之下被凝视,只能尽力掩饰她的尴尬。 隔着他宽阔的肩膀,芽衣看见窗外挂着歪斜的弦月。 不久,鸥外轻柔抚摸芽衣的脸颊,退开了。 「抱歉把你留下了,等你下楼后,可以帮我告诉富美小姐吗?」 「鸥外先生……」 「你的嘴上还有口红,请确实卸掉。」 鸥外坐上皮革椅,面对着桌上的原稿纸。 她听见了振笔疾书的声音。芽衣微微鞠躬,安静走出房间,背着手倚靠在关起来的门上。 只要手指一碰上唇,就会沾上淡淡的口红,而唇上还留着鸥外的体温。 6. 幕末到民治时期流行的民谣舞蹈。 7. 各个歌唱、舞蹈流派宗家集合旗下艺伎所举办的演出。 8. 艺能、歌舞伎等表演团体。 9. 以前的人洗澡时会将水放在水盆后再冲洗身体。 第五章 沉睡于水底之物 今天路过此地时,看见一位少女泣不成声地倚在寺门前。年约十六、七岁吧!松落在头巾外的头发带着些许金黄,衣服上没有任何污点。她那因我的脚步声而受到惊吓、转过头时的神情,不是诗人之笔的我无法描绘。长长睫毛下是蓝色、清澄、带着疑惑、忧愁的眼睛, 「啊啊,又来了。」 那天晚上,鸥外拿着写到一半的原稿纸不自觉叹了口气。 原本应该被用漆黑墨水写下的文字仿佛渗出泪水变成了淡墨色,如同随风飞舞的花瓣,惨淡地散落在原稿纸上。 如果说语言中寄宿着灵魂,那现在眼前的作品只不过是没了灵魂的残骸。一旦发生这种情况,不是「魂依」的自己就无法可想了,鸥外自言自语地将目光瞥向窗外。从书房的窗户可以看见星空中挂着椭圆的明月,在野狗嚎叫声蔓延的夜晚飘忽不定。 不久,有人轻轻敲了门,寄住在此的未来年轻画家探出了头。 「鸥外先生,我现在要出门一下。」 春草一面调整围巾说道,配上极为不开心的表情。 「哦,已经这么晚了耶?」 「又被逃掉了。」 春草淡然地告知。 「快要到交作业的日期了,我想散个步,顺便找些新的题材。」 「嗯哼,这可真巧,其实我刚刚也被逃掉了呢。」 两人对视了一会儿,一同叹了口长气。 人们常说优秀的创作品中寄宿着灵魂,这灵魂会在避人耳目的情况下从创作品中脱离,成为人称「化物神」的妖怪在小巷中徘徊。这个世界上存在着好几种妖怪,而被称为艺术家的人们自古以来就因为这些「化物神」的存在所苦。 今晚从鸥外小说中脱离的是德国人女主角,也是主角在柏林街头邂逅的舞女。明明只剩一点点作品就要完成了,主要人物竟然逃走,这样一来就无法再继续写下去。唯有神才会知道「化物神」是否会回到创作品当中,因此过去也曾有过化物神一直没有回来,最后作品就在没完成的情况下歇笔。 「散步是不错啦,不过走夜路要小心哦。」 鸥外看着幽暗的窗户外头。 现在是非生人者的影子最为浓厚的梦境与现实交界之时,即是从日落后到黎明这俗称的「朦胧之刻」。 「啊,如果有找到留着金黄色头发和有着蓝色瞳孔的德国美女就顺便帮我告诉她吧,希望她不要一直闲晃,赶紧回来这里。」 「那么鸥外先生如果看见附近有一只大龙虾在徘徊的话,也请帮我叫住她吧,请她现在马上回到我的画之中。」 这次是龙虾啊……鸥外仰天。春草所画的题材有不少动物,至今为止也有几度是鹿或野猪从画中逃离。 「不过就假设我帮你找到你画的龙虾好了,面对海洋生物,我应该用什么语言才好?这是非常重要的问题,如果日文能通就好了。」 鸥外耸耸肩,一副开玩笑的口吻,春草也做了同样的动作。 「反正我们也看不见妖怪,这个答案只能去问『魂依』了。」 很不巧鸥外身边并没有人拥有魂依的能力,能够实际看见常人看不见的非人生物——也就是妖怪,只有被称为魂依的特殊人士。 「不然,妖逻课的藤田先生应该比较清楚吧?」 「嗯——藤田警部补吗?」 鸥外环抱手臂思考着。 他和警视厅妖逻课的警部补藤田五郎之间,不久前才因为芽衣的关系而在鹿鸣馆发生纠纷。 「说真的,可以的话,现阶段我希望能和他保持点距离呢……」 在鹿鸣馆的那个晚上,鸥外对着藤田撒谎说芽衣是他的未婚妻。 藤田不是瞎子,不可能没看出那急中生智的谎言。 不过这些他从一开始就知道了。管辖警察的内务省和陆军省之间的关系不好也不是一天两天的事,再加上藤田是个对个人直觉很忠诚的男人,无论再怎么掩饰,也不会抹去他对鸥外的怀疑吧。 藤田之所以没有拔刀,只不过是因为那里是鹿鸣馆这个特别的场所罢了。此外,那个鬼之警部补也不想要在俄罗斯重要人士面前爆发警察和军人的冲突,鸥外认为这是非常贤明的判断。 「这可真稀奇,鸥外先生竟然会疏远警察,明明平常就算再怎么被找碴也无动于衷的。」 「我并不是疏远,只是觉得有点麻烦而已。」 「既然麻烦,打从一开始就别和那女的扯上关系不就好了吗?」 春草用平缓的声音指责。 「……我想如果是平时的鸥外先生,应该会这么判断才对。」 春草的言外之意是,把芽衣从鹿鸣馆带回来并不像理性的鸥外所为。 根本无需指责,鸥外自己也这么想。并非一般市井小民,而是以一介公众人物身份活到现在的自己,在那天晚上却因为某种微小的契机而稍微偏离了轨道。不,他是故意偏离的。 鸥外把手肘放在桌子上,扬起单边眉毛。 「春草,有时候我会有种错觉,你好像是我母亲放在我身边的监督者,既然如此,我希望你直接说明白。我会支付贿赂你的要价,能否请你不要背叛我?在这栋宅邸里的自由生活,是我仅存的最后堡垒了。」 春草吐出一口气。 「……总觉得我好像被若无其事地岔开话题了,不过无所谓。和那孩子同居虽然是意料之外的事,不过我只要能在和平的环境里画图就好了。」 说着,春草握住门把。 「如果她早点回来就好了呢。」 「我想芽衣应该在房间里喔?」 「不,我是说逃离你小说的德国女士。」 仿佛接连叹了好几口气,春草接着说。 「……那位女士的名字是?」 被这么一问后,鸥外的视线落在原稿纸上。 一个人蹲在柏林的克劳斯特街上,哭成了泪人儿的年轻舞女。有着金黄色头发的美丽女子,她名叫—— 「爱丽丝。」 轻声简短的嗫嚅,在夜晚的寂静中烟消云散。 插图img2 自从芽衣开始住在鸥外的宅邸,已经过了两个星期。 今天她在中午前就打扫完宅邸了,故而她来到了音奴所在的神乐坂置屋。 「听好啰?千金修行最不可或缺的,就是名为小笠源流的礼仪。」 音奴说了。 「你看起来是很会用刀叉,不过筷子的使用方式实在乱七八糟,吃饭时筷子可以碰到食物的长度只有六分。听懂了吗?不是一寸也不是一寸五分,只能用六分而已,世间的千金小姐们都是这样的。」 她所说的「六分」,芽衣用眼睛目测只不过是两公分左右。 两公分。筷子只能被允许弄脏这样的长度,这就是千金小姐们在上流阶级所过的生活,在刚煮好的白饭上盛上牛锅食材后大口扒饭的这种举动是绝对不可能被认可的,在物理上也做不到。 芽衣面对准备好的膳食,拿起筷子,置屋的伙食只有一汤两菜这种简单的菜色,不过要攻略烤鱼的难度可是很高的。芽衣深呼吸,战战兢兢地打算将骨头挑出来,马上就听见「喂!」的一声飙骂。 「我说过只能用六分了吧?不用这么急着吃好吗,谁也不会抢走你的鱼!再更慢一点,更优雅地吃!优雅地!」 「对、对不起!」 音奴的指导毫不留情,然而拜托对方「请严格教导我礼仪规矩」的人可是芽衣自己,连一项筷子的使用方法都还没学会,可不能示弱。 「这条鱼还热腾腾的吧?」 「咦?」 「像我们这种庶民啊,或许光是能吃到热腾腾的饭菜就很幸福啰。在那种有好几千坪的大豪宅啊,用膳的地方和食堂可是离得很远呢,在料理被端上桌的过程中,就会完全冷掉了。你有听说过『贵族的猫舌』一词吧?」 芽衣摇摇头,音奴吃惊地笑着说「你还真的很不谙世事耶」。 「从小就已经习惯吃冷食的大小姐们反而没有办法吃热食呢,无论是味噌汤还是茶,都只能等到冷掉才能饮用哦。」 「这样……总觉得好可怜……」 芽衣深切地低语。 「这就代表千金小姐没有办法享受热腾腾的牛锅吧?虽说牛锅就算凉了也很适合配饭啦,不过还是在眼前煮好之后马上送进嘴里才是牛锅的醍醐味呀。不晓得会不会烫伤舌头的爱恨情仇与肉的美味,这种牵制两者的气氛为餐桌更增添了一分戏剧性!」 「哎呀,真是的,我已经很清楚你喜欢吃肉了啦!」 音奴用手上拿着的扇子咚咚地敲了敲伙食。 「那么你就更应该感谢现在的环境。也有家庭认为一群人围在一个锅子旁边用膳是很低俗的,如果你是被那样的双亲养育成人,那就根本没有机会让你吃牛锅吧。」 这样实在太悲伤了,芽衣再次感受到自己学到做为真正千金小姐的严苛之处,就算不论牛锅的事情也是。 「……有钱人家的千金小姐,原来不是只穿着美丽的衣服就好了呀。」 不是说因为出生在富裕的家庭,就一定会被娇生惯养,家世品格越好,家教就越严格,也必须忍耐很多事情。 就本人看来这是理所当然的日常,不过必须一直维持身为千金小姐的行为举止,铁定不轻松吧。芽衣刷新了她的想法,或许品格并非先天的才能,而是每天日积月累才能学会的技巧。 「这个嘛,有钱人也是有各式各样的啦,我个人是很讨厌为了炫耀而装什么金牙齿的富豪混蛋。当然如果是付钱很干脆的客人就另当别论了。」 「……客人?」 「嗯?哦哦,所谓的客人呢,也就是……来看我们表演技艺的客人。我们偶尔会举办发表会呢,招待拥有地位的人们齐聚一堂来喝酒等等。」 哦——芽衣探出了身。如果像音奴这么美丽的女性们聚在一起,那一定很华丽吧?她对于这个发表会突然间涌出了兴趣。 「我可以去参观吗?」 「啥?」 音奴微微摇头。 「啊,不过这是地位崇高者的聚会吧?那就是不行了吗……」 「不,并没有说不行啦,你在场是无妨,如果像你这样感觉脾气很好的孩子能够帮忙,我想应该会派上一些用场才对。」 「我要帮忙!」 芽衣干劲满满地举手。 「无论是扫除、揽客还是带位,什么都行!虽然无法帮上什么大忙,不过要是能看见大家聚在一起的豪华场面,我什么都愿意做!」 「这样我是很高兴啦,不过我想这和你所想象的聚会应该有点不同……」 音奴的用词有点含糊不清,果然她并不欢迎像自己这种外人参与吧?只是可以的话,她并不想错过这个好机会。 「拜托了,请让我学习!」 芽衣低下头,音奴把长发拨到背后,沉默了一会儿,凝视着芽衣。 虽说两人同个性别,但对方实在太漂亮,光被盯着看芽衣就莫名紧张。不久,夕阳光从纸门的缝隙中透了进来,榻榻米被染成了暗红色,不知从何处传来了豆腐店与纳豆店的叫卖声,房间内充满了夕阳西下时的气氛。 「怎、怎么了呢?」 芽衣打破不自然的沉默,音奴缓慢地摇头。 「没有呀?只是在想象你这么认真坚定的孩子,怎么会没有回报呢。」 她用认真的表情接着说下去。 「你不记得自己的家和双亲的长相了吧?在这种什么都不明不白的状况之下还能这么努力,我真心感到佩服呢。外表看起来明明没什么毅力,却有勇气不厌其烦地来这种不明所以的地方,如果是一般的男人,早就被你给迷住了吧……」 音奴像在自言自语般碎念,向芽衣伸出了手。 她的手指触摸着芽衣的脸颊,芽衣的心脏猛然跳了一下,同时被轻轻捏了脸颊肉。音奴一面玩弄着芽衣的脸,像是重振精神似地笑了。 「不过你还是个小鬼呢,要被当成是女人还早了十年哦。」 芽衣瞬间垂下肩膀。她很清楚自己就像个小孩子,不过再次被拿出来指责还是很打击。 「啊哈哈!别沮丧啦,我已经认可你的努力了。」 「……我完全不是个努力的人。」 这并非谦虚。 原本的自己既没有胆量也没有毅力,更非积极向前努力的性格。她不会特别显眼,也不会过于朴素,在团体中只要能维持正巧可以完美融入的中间位置就满足了。 她的记忆虽然很暧昧不明,不过她想,在现代的自己应该没有什么特别突出的长处,不过也并非什么问题儿童,只是个很普通的女高中生。因此她虽然很高兴音奴对自己的这番评价,听来却又好像在说其他人的事情。 「是吗?在我看来,你可是很拼命在努力呢。」 音奴弯起眼眸,抚摸芽衣的头。 「偶尔也要夸奖自己呀。如果谁也没有夸奖你,也太可怜了吧?你啊,虽说看起来是有点像小孩子啦……不过既努力又一心一意,这点很可爱,也充分拥有成为好女人的资质。既然如此,由我来娶你当妻子也没什么不好哦。」 啊哈哈……芽衣笑出声。 音奴的玩笑让她的心情变轻松了一些。在向她学习礼仪规矩的闲暇时间她们聊了许多,在坦白自己没有记忆,在鹿鸣馆遇到鸥外,并在他家受到帮助的事情以后,音奴打从心底很同情她。 (音奴小姐还真是个好人呢。) 对于瞒着鸥外造访神乐坂一事她时常会有罪恶感,不过和同性朋友度过的轻松时光她怎么样都难以割舍。再说出入置屋的女性们每个都很漂亮,只要看着她们,她对于千金修行就会越来越起劲。 「那最近几天我就会把你带去例行的发表会啰,相对地,你得好好帮忙我们的工作哦?」 音奴像在告知般说了。 「好的,这是当然!」 「回去的时间可能会有点晚,没关系吗?」 呃,芽衣语塞。要是太晚回去,鸥外会担心吧?话虽如此,她和音奴已经约好了,也没办法老实说出详细状况。 「哈哈!看来,你没有想到好的借口吧?」 不知是否看穿了芽衣的犹豫,音奴一语道破。 「那就对你的主人这么说吧!说你去浅草看了松旭斋天一的舞台表演。」 「松旭斋天一?是谁呢?」 「你对流行真的很不熟耶,你不知道最近蔚为话题的魔术师吗?」 ——魔术师? 刹那间芽衣的脑中浮现出那名戴着大礼帽的男子身影。 在鼓膜边回响的活泼开场白,在临时舞台上设置的黑色箱子,以及凌晨时闪烁着瓦斯灯的公园。 在泛起浅薄微笑的男人背后,升起了如同祸害的红色明月—— 「他是以西洋魔术师的名义宣传的,好像会在东京府内的各处出没,表演不可思议的魔术。听说他的技术可优秀了,有公演时他的剧场大为热闹,根本就没有闲工夫看什么马戏团的机关人偶呢。」 「那、那个人是不是戴着大礼帽、身穿燕尾服?西装是深红色的,感觉有点轻浮,看起来就很可疑,自称查理这个奇怪的名字?」 芽衣不停发问,音奴则是「啥?」了一声,皱起眉头。 「查理是谁啊?我在说的是松旭斋天一哦。」 「啊……」 「我是还没有实际看过啦,不过听说他穿的是很华丽的和服哦?和你说的人完全不同吧?」 「……」 探出身子的芽衣,再次默默地坐回坐垫上。 (也是啦,在这个时代应该也有很多魔术师吧。) 如果名字和服装都不同,那是不同人的可能性就很大了。唉!芽衣叹了口气,看着自己的手边,突然间听见窗外传来了犬吠声。那咆哮太过激烈,芽衣和音奴想说发生了什么事,往外一看,便看见一名戴着学生帽、身穿立领制服的青年尖叫着,跑进了置屋的小巷。 「哇啊啊啊啊啊啊!救救救救救我啊!」 是个年龄和芽衣差不多的纤瘦书生。短于肩膀的整齐头发随风飘扬,圆大的瞳孔中满是恐惧,而且不知道为什么,他那纤细的肩膀上站了一只白色的兔子。 (……为什么会有兔子?) 如果是鹦哥或鹦鹉就算了,让兔子站在肩上逛街可真是新奇,不过现在好像不是如此优闲佩服的时候,看来那只凶猛的野狗正在追着青年跑。 「哇啊啊!有狗、狗要来了!快来人啊啊啊啊!」 「啊——哈哈哈!这不是小镜花嘛!」 面对这个拼死求助的青年,音奴向外探出身子,高声大笑。她不断拍手,甚至捧腹,连眼角都流出泪来,简直像在看一出喜剧笑得乱七八糟。 插图p006 「喂——再不快点逃就要被咬啰!不能再跑快些吗?」 「吵、吵死了!」 青年几度回头看追着自己跑的野狗,反驳音奴。 「我、我才不是在逃跑呢!只、只是排解一下平日的运动不足而已!」 「汪汪汪汪汪!」 「哇啊——!」 青年脸色苍白,在置屋的周遭绕着跑,打定主意在一旁看热闹的音奴一点也没有想要帮忙的意思,实在是太可怜了。 「那个、别往那边!逃到右边角落那间鱼店的储藏室里面就好了!」 看不下去的芽衣出声大叫,只要逃进储藏室里面把门关上,应该可以暂时确保安全。 「啥?!你以为储藏室是个怎样的地方啊!」 「所以说,那个角落的鱼店储藏室里面很安全啊!」 「什么鱼店储藏室!别开玩笑了!要是进去那种全部都是生食的房间,我还不如被狗咬死啦!还真是派不上用场耶!」 「好……喔……?」 芽衣本以为这怎么想都是个有用的资讯,不过看来对方没有打算采用建言的意思,只是毅然决然地一直在同一条路上绕着跑。 「啊哈哈!这个建议还真是没有帮助耶。」 音奴爽快地认同青年。 「那孩子有非常严重的洁癖呢,无论是生鱼片、红豆面包、酒还是什么,只要是会碰到身体的东西他都要彻底杀菌消毒,不然就不罢休哦。要是在狭窄的空间里被生食给包围,对那孩子来说就跟拷问没什么两样呢。」 「这、这样啊……」 虽然理解,不过芽衣还是认为这比被狗咬不痛苦许多,不管怎么说,他的人生实在多灾多难。 「我有和你说过吗?那孩子是我的朋友泉镜花,是奇幻作家哦。」 「泉镜花?」 芽衣对这好像在哪里听过的名字有所反应,音奴马上开心地反问:「原来你知道啊?」 「那孩子也很有名呢,我想你们应该会有什么机会见到面吧,请和他好好相处哦。你们年龄相近,应该会很合得来。」 这又该怎么说呢?芽衣心想。她现在和春草的年龄也很接近,却称不上合得来,倒不如说,最近她深切感受到对方表现出了被添麻烦的气息。 「话说回来,那个人总是带着那只兔子在路上走吗?」 「兔子?」 音奴因为芽衣的问题而愣了一下。 「你看,那个人的肩膀上有一只白色兔子紧紧抓着他。」 从刚才开始,芽衣就一直担心那只白色兔子会不会掉下去,结果对方一脸冷静地坐在位置上,那圆滚滚的外型看起来很像玩偶,不过兔子的耳朵和脚一直都很可爱地动来动去,看来应该是真的兔子才对。 「你在说什么啊,我哪里都没看见有兔子啊。」 「咦?可是你看,就在那里啊。」 「对啦,讲到兔子,小镜花超喜欢兔子呢,因为太害羞了,他自己不承认,不过他会偷偷搜集兔子的小东西哦。啊哈哈!很可爱吧?」 「嗯?是的……」 芽衣的话轻易地被忽视了。看来音奴并没有注意到白色兔子的存在,芽衣感到不可思议,再度往下看打算确认那只兔子,结果青年已经不晓得逃到哪里去了。 那天晚上,鸥外很难得晚归,好像是在德国留学时代曾经受到照顾的人来到日本,两人就去了料亭聚餐,结果等他回到宅邸时,早已经超过他平常的就寝时间。 芽衣躺在自己房间的床上,呆呆地仰望着窗外。 老实说不用长时间和鸥外相处让她松了口气。随着时间经过,有事隐瞒着他的罪恶感也逐渐增加,虽然非常缓慢。 (我又没有做什么坏事,为什么要愧疚呢?) 老实说出来心情确实会舒爽许多,不过在和音奴约好之前特地告诉鸥外「我要去神乐坂进行千金修行」也不好吧?自己只是个代理未婚妻,对方并没有要求自己要有如此完美的千金小姐形象,芽衣也很清楚明白。 (……好想赶快回到现代呢。) 即便记忆没有完全恢复,至少还是想回到现代。像这样一个人独处,就会胡思乱想。 好想回到家人和朋友正等着自己的原本的家。在不知道自己是谁的状况下考虑在这个时代没有目标的未来,不安的感觉快要把内心给压垮了。 「想赶快……」 想赶快回去——就在这句话从嘴巴说出来之时。 在月光微微透进来的窗边,依稀出现了某个白色物体。 一开始芽衣还以为是窗帘在摇晃,然而窗户是紧闭的,不可能会有风透进来,不久,像白雾的那个物体呈现出人形,出现在芽衣面前。 不是人形,而是人类本身。 芽衣全身僵硬了起来,连眨眼都无能为力。对方的存在感每秒都变得更加强烈,最后化为一名身穿白色洋装的女性,微微翘起来的金黄色头发在月光照射下,透露出一丝丝光芒—— 「唔……哇啊啊啊啊……!」 在发出声音的瞬间,她的身体动了。芽衣从床上跳下来,像一只逃脱的兔子迅速跑向门口。她拖着脚险些跌倒,最后总算是握住了门把,却因为手汗太滑,无法顺利打开门。就在她差点因为背后袭来的恐惧而失去意识时—— 「——芽衣?」 门开了,穿着和服的鸥外探出头来。 平常总是挂着沉稳笑容的他,露出担心的表情看着芽衣。 在看见那张面容的瞬间,芽衣扑了上去,她的鼻子紧紧贴在对方的胸膛上,握着鸥外的短外褂。混杂着香烟与墨水的气息神奇地让芽衣冷静了下来。 「怎么啦,小松鼠?」 「有、有妖怪!」 芽衣用颤抖的声音求助。 「那、那里站着一个穿着白色衣服的女幽灵!」 「幽灵?」 鸥外依旧像包覆着芽衣的身体抱着她,环顾了室内一会儿。 「哎呀,看起来什么都没有呢。」 「不可能!刚才就在那个窗边!」 芽衣胆战心惊地回头,然而那里一点人烟都没有,只有格子窗的影子落在地上呈现出沉静的光景。芽衣揉揉眼睛,就算眨了几次眼,仍旧毫无变化。 「呃……咦?」 「你做噩梦了吗?还是睡昏头了?」 鸥外提出的看法极为合理。 就算她不觉得自己正在睡觉,也可能早已进入梦乡一半了,然而另一方面她却确信那个不是梦。 从以前开始就没间断过的违和感,让她否定了想要把这一切当成是梦的想法。那并不像梦或幻觉般模糊——就算是个朦胧的存在,还是不会改变映入眼帘的事实。 「……鸥外先生,这座宅邸……该不会是过去曾发生过什么事的灵异景点……」 纵使知道这个问题很失礼,芽衣还是发问了,鸥外则是一脸疑惑。 「现阶段这间宅邸还没有关于灵异事件的报告呢,就算有怪物出现,反正我和春草、富美小姐也感受不到啊?毕竟我们不是魂依。」 魂依。芽衣复诵了这个时常听见的词语。 (确实,这是指能够看见妖怪的人吧……) 她的手掌心,缓慢地渗出冷汗。 芽衣不断在自己的心中自问自答,魂依什么的,和自己一点关系都没有。那么刚才看见的白裙子幽灵呢?在日比谷公园遇到的长脖子女性呢? 凑齐了这些已经不能说是错觉的事实,她的脑中因而混乱起来。 (那么在这个时代,妖怪会存在是件很正常的事情吗?) 这个时代的人们认定妖怪的存在是个现实吗——是否能看见又是另一回事。 「……鸥外先生,那样的妖怪随处都会出现吗?」 他像是没有预料到芽衣会这么问愣了一会儿,接着点点头。 恐怕他没有想过有人会特意问这种属于一般常识的问题吧,搞不好还认为芽衣记忆丧失的比想象中更加严重。 「和以前相比数量似乎是少很多了啦,不过以警视厅妖逻课这个部门出动的程度来看,还是有很多怪物的相关事件报告……你在鹿鸣馆也有见到藤田警部补吧?」 芽衣颔首,在鹿鸣馆被严格审问时的不安和恐惧,随着那个名字一同苏醒了。 「他就是一手掌管妖逻课的人物。当时他是凑巧在鹿鸣馆负责保护重要人士,不过他本来负责的并非人类,而是妖怪呢。只要听闻有怪物作恶,无论地点为何,他都会带着有魂依能力的下属飞奔过去,这就是名为妖逻课的部门……」 只是……鸥外定睛看着芽衣。 「你该不会也是魂依吧?」 芽衣愣了好一阵子后,慢慢地摇头。 她回答不出其他的答案,只能摇头。她没有被谁如此认定,身体上也没有像印记的东西。 「哈哈!那么果然,你刚才只是睡昏头了吧?」 鸥外一改正经八百的表情,失声笑了出来。 「我还以为铁定是这间房间遭小偷了,总之你没事是最重要的。」 「刚才真是不好意思。」 她竟然做出这种在大半夜发出悲鸣,还特地把屋主给叫来的举动。不过鸥外却一脸不介意的模样。 「你在说什么啊,如果你没有发出那么大的声音通知我,我就没办法跑来你这里啦。」 「但、但是,我可能打扰到邻居了……」 「邻居的事怎样都无所谓。」 他的手温柔地抚摸着芽衣的背。 芽衣这时才回想起来自己一直贴着鸥外,她害羞且慌张地抽身,两人之间产生了些微的距离和沉默。 她孤独地感受到,残留在背上的温存正寂静地逐渐消失。 不过芽衣可没有厚脸皮到为了安心而再度贴到他身上,她也没有这种权利,因而只是沉默着,保持适当的距离——屋主和借宿者这种亲近的陌生人间的自然距离。 「要是还觉得害怕,要不来我房间吧?」 「……咦?」 说着,鸥外马上摆出一脸神态自若的模样往走廊走去,只留下一抹淡然的微笑。 插图img2 三天后,芽衣被招待至音奴的例行发表会。 会场在位于上野的料亭——韵松亭,从晚上六点到八点。由于正巧是晚餐这微妙的时间,芽衣本来还烦恼着不知道要怎么和鸥外说明,结果在得出结论之前,那天一大早鸥外就出门了。他这阵子为了和俄罗斯还是德国的重要人士会面与接待而非常忙碌,也不知是幸运还是不幸,他可能会很晚回家。 春草对于芽衣回来的时间一点兴趣也没有,这点就不必说了,看来今天晚上就算晚一点回家也不会有什么问题。芽衣抱持着期待、好奇心与些许的罪恶感,比约定的时间还早一些抵达会场。 「韵松亭……是这里吧?」 下了人力车的芽衣总感觉这副光景有点既视感,驻足了好一会儿。 位于不忍池边的这座料亭,就在上次和鸥外造访的上野精养轩隔壁,而两栋建筑物前面,都和先前一样排列着马车与人力车。 (没想到我会再次来到这种贵妇级的店面……) 一听见这是有钱人的集会以后,她虽然多少有觉悟,却无法否认自己依旧有格格不入的感觉。她尽可能不要让自己太过显眼,打算进去后就坐在后方的座位,在准备往店门口走去时,不知道从哪里听见了还带有稚嫩的男人歌声,清澈响亮。 「……睡吧睡吧,快睡吧。」 微风窜过带着些许暗红的池塘水面,随着涟漪的出现,水味也变得更加浓厚,芽衣不经意停下脚步。仿佛要被树叶摩擦声消去的那个歌声,让她莫名在意。 「孩子,好孩子,快睡吧……」 一名身穿白色和服的青年,站在池畔旁。 虽然和在神乐坂时看见的衣服不同,不过芽衣马上认出了他,毕竟没有什么印记比站在肩膀上的那只兔子还要简单明了了。 「——泉……镜花先生?」 她安静地靠近对方,歌声骤然停止。 在芽衣打算用不得罪人的方式打招呼说声你好之前,对方已经用像猫一般圆大的瞳孔死死盯着她。 「你是谁?」 「呃、我是前几天在神乐坂和音奴小姐在一起的,我叫绫月芽衣……」 仿佛在不可燃垃圾中看见混杂着的厨余,对方的眼神相当郁闷。 她也一直被春草用同样的眼神看待,要说习惯确实是也习惯了,不过镜花的眼神更有攻击性,芽衣深切感受到要是再继续接近很可能会被猛抓一番的危险气息。 「……音奴?哦,是指川上啊。」 「川上?」 芽衣试探性地再往前踏出一步,果然如同预料,镜花立刻尖锐地说:「谁说你可以靠近我的啊?」 「我又不认识你,不要随便搭话啦,自来熟耶。」 「刚才那首是摇篮曲吗?你的歌声真好听呢。」 「你有在听人说话吗?」 镜花跺着脚,横眉竖眼。 「我没有时间理你!我可是很忙的。听好了?别再接近我了,我最讨厌不认识的人靠近我!」 「噢……」 芽衣对于他非比寻常的反应哑口无言,不过因为春草的关系,她对这种冷淡的态度已经免疫了,倒不如说,被无情对待到这种程度,她反而会感到清爽。 ——要欣赏文章,这月光实在是让人焦躁啊。 (嗯?) 芽衣忽然感受到耳边有人在跟她说话的气息,往左边一瞧。 那是个如同银铃声清澈的女性声音,然而她的周围并没有任何人。芽衣本以为是自己多心了,看了看镜花,他也用一脸奇怪的表情凝视着池塘水面。 「你刚才有没有听见什么声音?」 「啊?」 镜花生硬地回应芽衣的疑问。 「我好像听见了女人的声音……」 鱼「啪」的一声跳起来,溅起了广大的波纹。 看着镜花神情紧张,芽衣对于自己无意问了这个问题感到后悔。 她不知道原因,但总觉得这是个不能触碰的事情,如果她只单纯当成是自己多心就好了。只是要佯装没事地当成是自己听错,那声音又太过鲜明。 「你……」 这回换镜花走向了芽衣。 「——你也是『魂依』吗?」 (你也?) 两人沉默地对视了一阵。 镜花肩膀上的白色兔子,不断地摇着耳朵。 在极近的距离下看来,那既不像真的兔子也不像玩偶,是个不可思议的生物,倘若这也是妖怪,那她对妖怪的既定概念会从根本被颠覆。 「喂,你也看得见啊?」 「……大概是的。」 「竟然说大概!」 镜花有些生气地打算继续说下去,却听见料亭那里有人在呼唤芽衣的声音,一看,原来是上吊着眉毛的音奴正朝芽衣挥着手。 原来已经到了约定的时间,芽衣慌慌张张地向镜花点了个头。 「对不起,我得走了!」 「……啊,等等!」 芽衣虽然有些挂念,却还是马上折返往料亭的方向跑去。她还想要再和镜花多聊一些,只是现在和音奴的约定才是优先的。 「喂,芽衣!你很迟啊!」 音奴像是要掩盖那与美丽脸庞及装束不相衬的粗鲁嗓音,鼓起了脸颊。 「真是的,我一直在等你耶!再不快点,宴会要开始啰。」 「对不起!我现在马上帮忙!」 芽衣踏上玄关,脱了草鞋卷起袖子后,音奴才转为笑容。 「哎呀——还真是干劲满满呢。那么你也不用换衣服了,把头发绑好就行啦,然后你能够马上前往客席把料理端给客人吗?今晚的客人可是相当重要的大人物,不能犯错的,听懂了吗?」 「是,我明白了!」 看来她要帮忙做类似服务生的工作。大概是因为第一次穿着和服接待客人,芽衣紧张了起来,她真能顺利做好吗? 「还有啊,酒杯里的酒若有减少要马上斟酒哦!有些混蛋喝醉了就会纠缠不清地想摸你,不过你要巧妙应对,就算你生气了,只要你生气的模样很可爱对方也会开心的。可以吧?」 「嗯?好、好的!」 芽衣点点头,但还是觉得疑惑。她本来想象的是像在家庭餐厅里打工那样的工作内容,如果还会有人喝醉,那状况就有点不同了。 音奴握紧芽衣困惑的手腕。 「你一定没问题的,只要做得好还会攀上枝头呢,好啦,快去快去!」 做为会场用的房间,乍看之下有差不多五十张榻榻米这么大吧。 这个榻榻米房的宽敞程度甚至拿来踢室内五人足球都很有余裕,里面整齐地摆放了膳食,身穿西装和军服的男性们正热闹地把酒交欢。 脸部涂白的美艳女性们正在金色的屏风前演奏和乐器,她们是音奴的伙伴,在置屋中也时常见到。不久音奴从屏风后飘飘然地出现,用扇子跳起了优雅的舞蹈——简直就像「夜蝶」随风飘扬。 在那之后,忙碌的程度宛如战场。才刚把酒端出来,转瞬间又被喝个精光,芽衣不知道往返了厨房和客席几十次了,再加上还有人提出「常温酒」、「温酒」、「热酒」这些麻烦的要求,没什么社会经验的女高中生正大为恐慌。 「哎呀~加油哦!你是音奴最疼爱的弟子吧?」 「新人时期总是很辛苦的啦,等一下客席那边就会告一段落了,再去膳房把晚餐吃了吧。」 在朦胧的意识中,置屋的「姐姐们」屡次鼓励她。既然是自己提出要帮忙的就不能在此倒下,芽衣想尽办法面带笑容接客,面对喝醉的客人虽然很费劲,不过因此不太会被注意到自己犯错,这倒是个值得开心的优势。 「那边那位半玉,可以来一下吗?」 在客席状况总算稳定下来之后,一名容貌亮眼的绅士向芽衣搭话。 半玉?芽衣反问,戴着眼镜的外国人眉开眼笑地点头。 「你不是半玉吗?确实,我听说日本是如此称呼身为艺伎学徒的姑娘呢。」 「……艺伎?」 「啊啊……果然,日本女性很朴实这一点是最棒的呢。我虽然觉得日本的艺伎文化也很优秀,不过就我而言,还是会被你这种重视传统要素的女性给吸引呢。这小小的身躯、不会特别抢眼的容貌、保守的言行举止……这可说是日本人最终极的表现吧!」 他高声赞赏芽衣,看来酒喝多了。 「非常感谢您,您的日文说得真好呢!」 于是芽衣在对方的旁边正坐,并提出疑问。 「您刚刚是说艺伎吗?」 「是的!那位名叫音奴的小姐好像是神乐坂第一的艺伎呢,今天我带来的大人物也非常中意她的样子,或许他有意帮音奴赎身,带回俄罗斯也不一定……不过以我而言,要说的话,比起她我更想要迎娶你这样的姑娘当妻子哦。」 芽衣冷不防被对方亲吻了手背。她因为艺伎这个单字受到了冲击,导致她没能对这西方的打招呼方式立即反应。 (音奴小姐是神乐坂第一的艺伎……) 冷静下来想想,眼前的这副光景,还真只能说是来找艺伎玩乐的情景。无论是将整个背涂成过白的肤色、鲜艳的口红和配合着和乐器演奏进行干杯比赛等等,时代剧中那奢华缤纷的宴会确实在此进行。 如果是艺伎,说是艺伎就好了,为什么音奴没有如此告诉自己呢?芽衣有被摆了一道的感觉,不过对方也没有特别说谎。置屋是磨练女性技巧的地方,这点无庸置疑,而客席成为「招待会」的场所也是很正当的。 (……不过,直到今天都没有发现,是我不好。我到底眼睛都在看哪里啊?) 她嘲笑自己的愚蠢。如果是大人,这时候铁定会想喝闷酒的。 「哎呀,你怎么啦,小姑娘!请不要露出这种心无所依的表情啊。那么我就在此说一件有意思的事吧!只要是对流行很敏感的女性,任谁都会对这个当今最热门话题有兴趣的哦。」 芽衣猛力抬起头,她可不能错过女性们会紧盯不放的流行话题。是时尚的话题呢?还是新开的西餐厅呢?她兴奋期待地等着对方说下去。 「小姑娘,你知道传说中的八岐大蛇吗?」 「……咦?」 对方说出了偏离她期待的发言。 「其实啊,传说中八岐大蛇就栖息在旁边的不忍池里面呢!身为一名热爱日本的日本民俗研究者,我为了记录祂的生态,日夜都在现场实地作业……啊啊,失礼了,这是我的名片。」 对方斜眼看了一下呆住的芽衣,得意洋洋地从外套的内口袋中拿出皮革制的名片夹,掏出来的名片上写着「东京帝国大学文科大学英文科讲师 拉夫卡迪奥·赫恩」。 拉夫卡迪奥·赫恩,这名字好像在哪里听过。 「赫恩、hearn,要怎么称呼我都随你高兴,有些日本朋友也称呼我的日本名字『小泉八云』呢。」 「……啊!我知道!小泉八云先生!」 芽衣不由得拍了一下大腿。 她没有想到,竟然会以这种型态和前几天与鸥外聊到的《怪谈》作者认识。 「什么,你竟然知道我吗?哎呀哎呀哎呀,这可真让我高兴啊!」 就在险些再度被亲吻手背之际,芽衣巧妙地先开口。 「八云先生……原来您的本业不是作家,而是大学的英文科讲师吗?」 「不,我的本业是日本民俗研究,不过我今天只是因为俄罗斯的皇太子微服来和艺伎玩,所以被委托担任翻译而已……呵呵!不过你看,比起殿下那些在旁边拍马屁的家伙玩得更开心呢。」 八云冷嘲热讽地笑着,指着坐在上座的众多外国人。正如他所说,应该是主宾客的美貌青年只是静静观赏着舞蹈,另一方面,魁梧的中年男性们则是被艺伎们围绕着侍奉,那些粗暴的言行举止,在芽衣眼里实在称不上是高雅的喝酒方式。 (说起来,他刚才清楚提到了俄罗斯的皇太子呢……) 皇太子,也就是王子。 本来就已经身处于这个完全没有现实感的状况,芽衣打从心底不希望再增加离奇的要素,这早已超过她的容许范围,使她停止自主性思考。 (咦?) 于是芽衣突然惊觉。 讲到俄罗斯的皇太子…… 确实,鸥外曾说过今天晚上要接待俄罗斯的重要人物。 「呃,我们刚才讲到哪里了……啊啊,对啦!八岐大蛇!虽然说法众说纷纭,不过据说祂是掌管水的龙神,要是生起气来,可会引起大洪水的!」 总有种不好的预感。 「古文献上说,为了平息龙神的愤怒,以前会献上一名处女当作活供品祭拜,如果谣言是真的,那不忍池也会发生同样的现象……」 她的胸口开始躁动。就在她想要深呼吸调整气息的同时,画着绚烂樱花画的纸门俐落地打开。 芽衣还以为自己要停止呼吸了。 「森陆军一等军医正,现在抵达了。」 灰暗的行灯10灯光,使装饰在白色军服上的肩章散发出柔和的金光。 面上上座以坐姿敬礼的男性,缓缓抬起他姣好的面容。 他那温和的眼神中闪烁出凛然的氛围,瞳孔环视着广大的客席——不久后,他的目光停住了。 连藏起来的时间和余裕都没有。 突然出现在眼前的鸥外用视线贯穿了芽衣,甚至使她感到虚幻的痛觉。可以的话,她想要立刻逃出这里,却像是被用来将蝴蝶钉在展翅板上的针给贯穿,无法动弹。 (为什么鸥外先生会在这里……) 芽衣不自觉别开视线低下头来,感觉到异样的八云则是瞧了瞧她的脸。 「小姑娘?你身体不舒服吗?」 明明知道必须回答些什么,却想不出一个适合的回应。 「啊啊,你的脸色果然很差……我现在马上去拿水来!」 八云敏捷地离开客席,芽衣像是要追随他似地抬起头来,却发现音奴在她的耳边嗫嚅。 「是啊,抬起头来吧,你那可爱的脸不给客人看,要给谁看呢?」 芽衣回过神来调整姿势。现在可是在客人的面前,无论有什么理由,这都是工作,可不能低着头,时常保持微笑,也是千金的必要条件。 「哎~呀~森先生!真是好久不见了,没想到能够见到你,好开心呀。」 音奴浮起完美的职业笑容,迎接前来的鸥外。 「不过宴会已经进行到最高潮了呢,今天你来得可真晚,主宾早就喝醉了哦?」 「那里的半玉,是新人吗?」 芽衣猛然一震。 鸥外环抱着手,和音奴四眼相对,面对这个问题他也以疑问回应,声音依旧沉稳。 「啊哈哈!眼睛还真敏锐,不过这孩子不是半玉,只是单纯来帮忙的哦,今晚人手不足,所以我硬是叫她来帮忙的。」 「音奴小姐!我……」 不是这样的,硬是请对方把她叫来客席的可是芽衣自己,但是音奴却阻止了芽衣的介入,轻轻笑着。 「毕竟她是第一次做花街的工作,就算失败了大家也会宽容她的。这孩子可是很辛苦的人呀,和家人分开了很寂寞,却一个劲儿努力,看起来虽然有些呆愣愣的,其实是个好孩子哦。」 在艺伎们的笑声与三味线音色嘈杂的交织下,她的话却直接传到了芽衣的耳里。于是鸥外像是赞同音奴似地,也跟着微笑起来。 「她确实是个好姑娘。」 「对吧?真不愧是陆军一等军医大人,眼光很高呢。」 「话说回来,这孩子适合这份工作吗?你是为了看清这一点,才让她上客席来的吧?」 咦?芽衣抬头看着音奴。 鸥外的一语道破,使音奴微笑着缄默不语。 「将来你打算把她当成半玉放在身边吗?请务必让我听听你的见解,川上音奴大人。」 被直呼名讳的音奴有些惊讶地眨着她下垂的睫毛,接着把头发撩到背后,吐了口气。 插图p007 「什么嘛,这件事也被你看穿啦?你真是意外地不好应付耶。」 音奴突然像是豁出去一般,斩钉截铁地说了。 「正如你所说,老子我认为接收这孩子也无妨,虽然现在还是个不知世事的小姑娘,但她的干劲比其他人多一倍呢,只要好好教育就能够成为一名优秀的艺伎。」 ——老子我? 芽衣无法掩盖因为突然变调的口吻而产生的动摇。这丕变的人格使她有些担心,她环顾着四周,但早已酩酊大醉的人们似乎没有发现音奴的改变。 「再说也不可能一直把有所隐情的小姑娘放在森先生那样奢华的家里头吧?所以这孩子先交给我保管,让她成为在神乐坂有最多人指名的艺伎……」 「嗯哼,指名吗?」 原本沉默不语的鸥外像是想到什么好点子抬起头来,接着他握住芽衣的手腕,强行把她拉起来。 「哇?!鸥外先……」 「那么今晚,我就指名她吧!我要包她一整个晚上。」 说完他光明正大地带着惊呆的芽衣横越客座。出其不意的音奴呆站在原地好一阵子,回过神来后,才叫了一声「等等!」。 「我可不允许你乱来,你打算把那孩子带去哪里?」 「夜晚很长的,就随你想象吧?」 「什……!」 音奴本打算立刻追上去,却和正好经过的八云撞个正着,八云的眼镜因此喷飞出去。 「啊!糟……不对,不好意思哦老爷,您没事吧?」 「糟、糟糕了!我的眼镜!这可是紧急事件!那边的小姑娘,你知道我的眼镜跑哪去了吗?啊啊,我也顺便在收集关于八岐大蛇的资讯……」 「啥?我才不知道什么八岐先生呢!来,眼镜在这里哦?」 「什么,你竟然不知道八岐大蛇!那么我就跟你说吧,这要回溯到日本神话的时代……」 「所以就说了我不知道什么八岐先生啦!」 吵闹的声音逐渐远去,鸥外一次也没有回头,就这样离开客席。芽衣的手腕依然被紧紧握着,和在鹿鸣馆的那天晚上一样。 缺了一角的月亮,歪斜地在不忍池的水面上摇晃。 这光线要照亮脚边实在太过微弱,芽衣光是要配合鸥外的步调就已经筋疲力尽,她的草鞋几度因为微湿的地面而差点脱离,却只能拼命跟在他后面。 「鸥外先生,等等!」 芽衣喘着气,从背后呼唤鸥外,对方因而慢下脚步,不久后停了下来。 他回过头来的眼神看起来正在思忖些什么,并不像平常那样悠然自得,却也没有透露出愤怒的气息。硬要说的话,那表情好似在挑战难题的数学家。 「啊啊,抱歉。」 本以为他铁定在生气,没想到鸥外却很快道歉,放开了芽衣。 接着他沉默地环抱着手,靠在池畔边的松树上,散发着银色光辉的水面,映照出他阴郁的瞳孔。 「那个、鸥外先生,我隐瞒了今天的事情真的很抱……」 「我啊,现在还真搞不太清楚了。」 鸥外轻轻叹口气,皱起眉头。 「虽说职业不分贵贱,但会在置屋的女人大多都有一些问题,有人因为没有家人而无处可去,有人背负着双亲的债务,当然也有人是抱持着宏大的志向,自己走上这卖艺之路……」 鸥外在此打住,看着芽衣。 「你现在有个能够遮风避雨的居所,即便不及王室那样的生活,但至少不会因极度贫穷而不安才对。既然如此你有必要进出置屋吗?还是说,其实你背负了巨额的借款?」 鸥外并非指责也没有感叹,只是单纯提出疑问。 芽衣不由分说地摇头,然而她却不知道该如何回应才好。 「如果你能够老实说就好了,不过要是我不足以当你商量事情的对象,那也没有办法。」 「不是!不是这样的!」 芽衣跨出一步,拼命想出词汇。 「我是在银座的红砖路上遇见音奴小姐的,她实在是个很美丽的人,所以我才想,要是能像她一样就好了……」 「像她一样的艺伎?」 「啊、不……艺伎的事情我是后来才知道的。」 鸥外不明所以地微微歪头,或许这是第一次让他露出如此疑惑的神情。 「你不知道置屋是培育艺伎的地方,就这样进出那里是吗……这是无所谓啦,不过要是你没有被金钱问题缠身,就更没有理由要隐瞒了。还是说你被川上给封口了吗?」 川上,是指音奴吗?确实印象中除了鸥外,镜花也称呼她为「川上」。 「嗯哼,原来如此,是这样啊,那家伙也是个厉害的骗子呢。」 「不!是我自己说要保密的!该怎么说呢,总之……我是以代理未婚妻的身份接受千金修行的,但我觉得特地把这件事情跟鸥外先生说感觉很害羞,或是太慎重之类的……」 「——千金修行?」 鸥外探出身子,那表情也是第一次见到,相当无法理解似的。 (啊啊,要是没说出口就好了。) 感觉自己的所作所为都成了反效果。竟然在艺伎们住的置屋里进行千金修行,从旁人看来这行为实在相当怪异,说是因为这种地方在现代并不常见,所以她不知道也无可奈何的这种借口,在这个时代是行不通的。 鸥外眼中的自己,只是一名没有常识又给旁人添乱的小姑娘。 从料亭的方向,可以听见大家唱着歌谣、热闹地享受各种艺伎们表演的声音。 一阵冷风突然吹过脚踝,芽衣感受到强烈的寒意,瑟缩了一下身子,那感觉简直就像脚踝被水浸蚀。 「这样啊,简单来说,你呢……」 鸥外用食指按着眉间说了。 「你对于身为我代理未婚妻感到责任重大,在受到逼迫的最后,你认为应该要学习千金小姐的风气和规矩,所以才去寻找能够钻研的地方吧?原来如此,总算能理解了。」 「我、我也没有觉得受到逼迫啦!」 其实并非如此。芽衣感受到压力是事实,而神乐坂的置屋对芽衣而言既是修行,也是能和朋友一起相处的喘息之地。 「不,没有设想到这些很明显是我的过失。」 鸥外垂下睫毛,断然地说。 「我希望你能以未婚妻的身份,毫无顾忌地在那间宅邸里生活。然而假使这个判断反而给了你沉重的压力,那我就做了一件不好的事了。」 「啊、请你不要道歉,这是我擅自要做的。」 「这才不是什么擅自呢,你主动想要学习些什么、提升自己的所作所为实在让人尊敬——只是……」 鸥外向前踏出一步,伸手抚摸了芽衣的脸颊。 「你待在那间宅邸里很痛苦吗?」 他的体温隔着白色手套传了过来,芽衣因为那慈爱的温柔而胸口缩了一下。 「鸥外先生……」 「如果很痛苦,我们就来想其他的方法吧。虽然无法立即执行……但我会想出对你而言最好的安身之计,所以放心吧!我和你约好,不会做对你不好的事情。」 芽衣微微摇头,对于让鸥外说出这种话的自己感到很没用。拥有好几个头衔和社会地位的他明明就没有闲暇在这种地方搭理自己,她却做出这种妨碍他的行动,让她非常难受。 (对不起,鸥外先生。) 同时她也被鸥外的真诚给打动。对于这种只是顺应当下情况才搭上线的人,为何能够如此真挚地对待呢?究竟是什么支持着他这样的处世态度? 只要在他身边,总有一天会明白吧?芽衣心想。 任何事情都要做到同样完美,因此让人觉得亦近亦远的存在。不过这样的他对芽衣付出真诚,只为了理解她。 那么自己也应该多少踏出一步去接近他才对。就像仰赖着微弱的光芒寻找沉睡在灰暗水底中的美丽石头,即便不把手伸向那无底深渊里,是否只要聚精会神就会看见他的内心呢? 「如果不会打扰你的话,请让我待在那栋宅邸里。」 芽衣抬头看着鸥外说道。 「对于在鹿鸣馆受到鸥外先生的帮助并让我安置在家里的事情,我真的很高兴,至今也非常感激,虽然我还不知道……该怎么报答这份恩情。」 鸥外沉默了片刻,不久他吐了一口气。 「这样啊,我还以为你铁定会说想要去置屋呢。」 「咦?我果然还是去那边比较好吗?」 「——不。」 他摇头静静抱住芽衣,那双臂仿佛在守护她不被夜风吹扰,温柔环抱在芽衣的背上,被触摸的部分,开始热了起来。 「请待在这里吧,你想待多久都行,不管是一年,还是十年。」 拂过耳边的声音,甜腻地震动了她的鼓膜,芽衣的胸口猛地感到一丝痛楚。 「不、不用啦,那样也太……」 「总之就算你说想要去置屋我也不打算赞成。你偶尔进出是无所谓,不过我可不能把我重要的未婚妻交给川上啊。」 「……」 川上。这种称呼方式,总有一种不协调的感觉。 芽衣将脸从鸥外的胸膛抽离,抬起下巴。 「鸥外先生,你跟音奴小姐很熟吗?」 「虽然不是到很熟啦,不过我时常听到那男人的传闻。无论如何他是个话题不断的人物,换句话说,以舞台剧演员而言,他是个很活跃的人吧。」 ——那男人?舞台剧演员? 「能够完美装扮成这样,那些醉客也不会察觉的吧?我不太喝酒,没有被他给骗到,不晓得是幸还是不幸呢……」 芽衣的脑中开始迅速运转,不久那份不协调感的真面目开始一点一滴浮现。 不,其实芽衣之前就有一点察觉了。以明治时代的女性来说,对方的身高太高,声音也有点沙哑,偶尔语调还会粗鲁到让人吓一跳。不过撇除掉这些,依旧丝毫不减她的美貌…… 「话说回来,你什么时候发现他是男的呢?」 「……刚刚才发现。」 此时周围突然骚动起来。 很明显是醉客的男性声音打乱了夜晚的气氛。 从料亭里出来的,是那些俄罗斯皇太子的跟班。他们似乎是因为醉到不行,想来呼吸一下外头的空气,结果到处嚷嚷些意义不明的话,还扛着那些不情愿的艺伎,看起来一点也不像地位崇高者的丑态毕露,让人难以直视。 「……哎呀哎呀,看来比起伏特加,他们更喜欢日本酒啊。」 鸥外叹着气,让芽衣移动到松树荫底下,看来是有所顾虑,希望芽衣不要被他们所看见。 「我去阻止他们!姐姐们太可怜了。」 「别这样。」 鸥外立即说道,那口吻相当认真不容芽衣拒绝。 「你看,警察都在外面守卫,要是做些蠢事,可能会因为违抗官吏罪而被逮捕。如果是这样就算了,根据不同情况,还有可能被劈成两半呢。」 「不……不会吧?」 「你认为我会说谎吗?」 鸥外看向不忍池的方向。在黑夜中朦胧不清、穿着警察服的男人们以同样的间隔部署在周遭,凉飕飕的夜雾和森严的气氛使人背脊发凉。 哗啦、哗啦……芽衣听见像是踢水的声音,俄罗斯男人们直接扛着艺伎跳进了池水中,悲鸣与笑声响彻云霄,芽衣不自觉捂住了耳朵。 (这是什么……) 总觉得寒意无法止住。随着水声越发激烈,她感受到飘荡在脚底边的冷空气也越来越浓厚。 「芽衣?」 鸥外看着芽衣微微颤抖的脸。 「芽衣,怎么了?你会冷吗?」 「是、是的,不过……」 不仅如此,她还有种非常不好的预感,散发着浓烈香气的水味、窜上身体的湿气和摇晃的蓝色池塘水面,激起了她的不安。 芽衣忽然感受到地面倾斜了,空气的重量也变得不同,这种经验她已经体会过好几次。确实——是在日比谷公园看见长脖子女的时候,还有在房间看见白裙子少女的时候。在梦境与现实交织的模糊瞬间,她一定会产生这样的感受。 「——不行!别进去!」 泉镜花仿佛要划破黑暗,大声叫喊。 「现在马上离开!快点!我好不容易才让她睡着的……!」 站在池畔边的他往池水水面探出头,对男士们高声斥喝,那不寻常的焦躁模样使男士们一瞬间安静下来,不过众人很快又开始喧闹。被浸到水里的艺伎们高声叫着「住手」,警察们则是包围镜花——就在那个刹那。 池水面,溅起了巨大的波浪。 受到月光照射的水波闪耀着银色光辉,水花往天空飞溅。幻化成凶猛龙卷风的「那个东西」不久后便长出蓝色鳞片,扭动着像大蛇的身子在空中翱翔。 那是条遮蔽月光,散发出蓝白色光辉的大蛇——不,是龙。全身鳞片发出锐利光芒的龙张开大嘴,吐出水粒,夹带着雷鸣的水烟像狂风增强了威势,扫荡了跳进池中的男人们。 池畔的紧张氛围,一口气蔓延上来。 芽衣拥抱着颤抖的身躯,大脑无法跟上眼前发生的现实。 即便如此,她还是一步、一步往前走,在思考之前,她的脚已经动了起来。 (——得阻止她才行!) 芽衣的本能如此提醒。虽然不知道阻止的方法,但她可不能只是像这样躲在树荫底下。 「芽衣,你要去哪里?」 芽衣向前迈步,鸥外迅速地握住她的手腕。 「得赶快阻止龙才行……」 「……龙?你在说什么?」 鸥外蹙紧眉毛,眨眼。 (啊……鸥外先生看不到啊。) 芽衣终于理解这是「那种东西」,会出现在「朦胧之刻」的非人之物。那并非所有人都能看见的,现在能够看到龙在空中飞舞的人,就只有自己和镜花,以及…… 「——你打算冒充龙神吗?这个怪物!」 在群青的夜晚中,白色刀刃闪闪发光。 手握着划出优美曲线的武器,那男人——藤田五郎瞪着龙飞舞的方向。 他坚定的眼神透露出明显的杀气,刹那间瞄准了挥剑的时机,散发出蓝色火焰的军刀带着微湿的气息在猎物面前仿佛急不可耐地闪烁。 (不行……!) 芽衣从身体深处涌出危机感。 (不能砍!别让她消失啊……!) 不能让那只龙消失。芽衣的内心在叫喊。 对方现在铁定是因为被打扰了睡眠而情绪亢奋而已,等这些人离开池子后,她的怒气应该就会消去,回归原本的安宁。 「芽衣!」 所以不能让她消失。芽衣奔跑着。 她一个劲儿地跑在泥泞的地面上,就算草鞋脱落也不在乎,只是朝着准备要往龙身上砍的藤田跑去。其他的警察都被镜花吸引了注意力,谁也没注意到突然出现的芽衣。 「不行!别砍!」 「——?!」 芽衣扑向挥舞着军刀的藤田左腕。被出其不意地这么一撞,武器因为反作用力从他的手上滑落,发出掉落在地面泥泞上的声音,并陷落其中。 「你搞什么?」 芽衣的右手开始痛了起来,就在那瞬间她的手腕已经被紧紧握着高举。她的腕力不可能敌过对方,身子无法动弹的芽衣急促地呼吸着。 穿着皮鞋的男士们快速跑过来,那声音使芽衣逐渐感受到自己所做的事有多么严重,从额头上流下来的汗水慢慢冷却。 (我到底……) 水波的声音来来去去,始终缠绕在脚边的寒气不知不觉被驱散,映照着月光的水面也平静了下来。龙的身姿早已不在,在池中摔了一屁股的男士们一脸狐疑地看着四周。 那是在一瞬间发生,如同短暂梦境的事。 然而芽衣被握住手腕的痛感是事实,被警察包围的镜花猛力咬着嘴唇,直瞪着这里,他的表情像亦哭亦怒,难以确实辨别。 「喂!小姑娘,为何阻止我?」 藤田用锐利的双眼俯视芽衣,那冷漠的表情不会容许任何借口,芽衣的膝盖颤抖了起来,在鹿鸣馆被质问时的记忆与此重叠,使芽衣猛地瑟缩身子。 「我在问你为什么要阻止我!」 「那是……」 「你——该不会是『魂依』吧?」 藤田说着,放开了芽衣被紧握着的手腕,只是他立刻又揪住了芽衣的另外一只手。 「快说!你看见了什么?」 「我……我不知道!」 「你不说我就砍了你。要是不想被砍,就赶紧说!」 对方虽如此说道,但芽衣感觉不管选择哪边都会被砍,因而缄默不语。于是藤田拾起了脚边的军刀。 「小姑娘……你有所觉悟了吧?」 「!」 充满泥泞的刀刃散发出混浊的光。芽衣咽了口气,此时她的右手从背后被拉住了。 「哎呀哎呀,这可不行哦,小松鼠,竟然从我身边逃离。」 是鸥外。 他从后方握住芽衣的手,浮出一抹高雅的笑容。 面对这不合时宜的笑容,藤田的表情越来越不快,猛力拉扯芽衣的左手腕。 插图p008 「森陆军一等军医大人,请你退下,现在我要以违抗官吏罪将这小姑娘逮捕,这是我的猎物。」 「我才要拜托你能否赶快退下呢,她可是我先抓到的小松鼠哦。」 「——小松鼠?」 「同样是啮齿类,比起老鼠(间谍),叫小松鼠会比较可爱吧?」 说着鸥外从背后轻轻按住芽衣的喉咙。 (鸥外先生……?) 鸥外悄悄地将嘴唇贴在困惑的芽衣耳边,用好似邀约跳舞的绅士般嗫嚅。「我抓到你了,你已经逃不掉啰。」 「这小姑娘搞什么?」 「所以说是老鼠(间谍)啊。没错——把情报卖给敌国,难以原谅的间谍,我暂且让她在我的监视之下挣扎了一段时间呢。」 「什么……?」 「我不会把她交给警察。从现在开始她隶属于陆军省的管辖之下,请你要有这样的认知。」 鸥外一派泰然地回答藤田的疑问,紧紧握着芽衣背后的手。 10. 在发明电灯前,日本人用于室内照明的灯。 后记 我是初次在角川beans文库与大家见面的鱼住有希子。 多玩国股份有限公司正推出的有声恋爱剧情游戏《明治东京恋伽》——通称「明恋」的作品竟然决定出版小说!于是僭越身份而负责剧本的我,也负责撰写了小说版本。没想到竟然会变成这般事态,即便是写完第一本原稿的现在,我依然非常不可置信。这样真的好吗?这几个月来我都因为紧张而无法停止异常的出汗,不过我还是会好好振作,努力撰写下一集。 ……没错!其实这个故事还有下一集! 这个故事是点缀了明治时代的各种大人物们编织而成的,如果各位能够再继续陪伴我们一同参与,我会觉得很荣幸。 本书的原作游戏,是以「和明治时代伟人们的恋爱故事」为主题而企划的。攻略对象是日本近代的著名人物,在一边烦恼着能够更改人设到何种程度的情况下,最后我们决定尽情改编来创立角色。虽说是虚构的故事,不过我们实在是改编得一点也不客气,因此在发布游戏的当下,其实我们偷偷感到胆战心惊(现在也是啦),没想到却意外地拥有许多玩家,甚至还能在广播、电视剧cd、相关活动和这次的小说版等各种媒体平台上公开「明恋世界观」,我至今依然打从心底感谢。 如果各位能够因本书而对明治时代和明治文学产生兴趣……以及想要试着玩玩看游戏版的「明恋」,身为其中一名制作人的我,没有比这还要令人开心的事情了。我们还准备了有别于本书的七个恋爱故事,请务必去登录游戏看看! 在出版这本《明治东京恋伽——红月夜的婚约者》(顺带一提,仔细一看,会发现原文汉字不是「京」而是「京」)时,我受到了许多人们的帮助,在这里无法一一提及。 负责人好几度给予我强而有力且确实的意见,我也真心很感谢绘师karu协助绘制如此漂亮的插画。还有这些日子以来与我一同又哭又笑的多玩国工作人员们,我再次觉得自己能够参与「明恋」非常幸福。谢谢各位。 非常期待下一集能够继续抱着对明治时代的爱和各位读者见面。 鱼住有希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