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疯狂厨房》 第一话 crazy kitchen [episode.i] 台版 转自 轻之国度 图源:轻之国度录入组 录入:轻之国度录入组 我现在猛烈地觉得肚子饿。 如果要说有多饿,差不多有「裙子被地铁风掀起的玛丽莲梦露其实没穿内裤」那么猛烈。或许有人不太明白我在说什么,总之请了解我的胃此刻状态非常危急。 原因在于我一早肚子就不太舒服,所以起床到现在只吃了一个饭团。情况就和字面上一样,真他妈的该死。 说话声、筷子叉子等餐具的碰撞声听起来都十分遥远。抱歉说得晚了点,这里是间洋食店,我则是厨师。 如果能在日野洋二这个名字前面加上「天才」或「日本第一洋食店」之类的称呼,那就再好不过了。 我从早上开始就持续不断地做饭。但是,每当我做好一道菜,就会被叫做「顾客」的家伙拦截。 比任何人都爱料理、比任何人都饥饿的我一直做饭自己却没得吃,这实在太没道理了。感觉能稍微体会到这社会的不合理之处。 每个家伙都在大快朵颐,吃得津津有味。真是感激不尽。 还有去死吧!让我吃饭! 毕竟厨师只有我一人,这家店仅有区区十个座位。雇用其他厨师会碍手碍脚,我希望能默默地做料理。 应付客人很麻烦,因此我雇用了女侍。 之所以摆餐券机,则是因为追那些吃霸王餐的家伙很麻烦。 之所以店面小,则是因为打扫很麻烦。 埋首做饭、吃饭,最后死去。我想过这样的人生。 油弹溅的声音变了。我迅速捞起炸虾,面衣酥脆呈金黄色的完美料理出现在眼前。只要用叉子戳下去,应该会传出轻快的声响吧。用看的就知道。 (喂喂喂,好骚的虾子啊……就算是刚出浴的美女也不会这么诱人……) 再加上猛烈地觉得肚子饿,令我对炸虾产生了不可取的念头。我就像把美女抱到床上一样,温柔地将它装盘。此时,旁边悄然伸出一只白皙的手,绑架了我的恋人。 「喂、喂喂……你在干什么啊?」 「炸虾套餐,我拿去三号桌喽。」 她轻轻一笑,将炸虾交给别的男人。 金本香苗,通称阿香。在各方面给予最大限度体谅后会以苗条来形容其身材的她,真的是个很勤快的员工。 尽管很后悔没在徵人启事里列入胸围条件,不过来了个勤快的人应该算是中大奖吧。虽然她重视顾客胜过我的饥饿程度这点令人困扰。 (再见了,我的炸虾……) 你的身体想必弹性十足吧。只要我希望,无论是伍斯特酱、柠檬汁还是塔塔酱,你想必都愿意接纳吧。如今你已经落在其他中年男性嘴里。这不叫横刀夺爱而是横嘴夺爱,但是有这种成语吗?真要说起来,是那个男人先点餐的,要说外遇似乎也不对。你从一开始就只是和我玩玩吗? 不行、不行,思绪朝奇怪的方向狂奔了。 我把恋爱的幻觉逐出脑海,瞄了一眼桌上还在排队的撕半餐券,著手料理下一道餐点。 「让我吃饭……」 没人听得到诅咒的声音。 「叫店长过来,叫店长!」 「这位客人,您这样我们很困扰……」 店里似乎吵吵闹闹的。没饭吃就算了,我想安静做饭都不行吗?该死。 我从厨房探出头,看见一名金发青年对阿香嚷嚷。坐在他对面的染绿发青年则是若无其事地吃著蛋包饭。 「明明是我先点餐的,为什么这家伙的饭会先来啊──!歧视吗,这是歧视吗!因为我长太帅是不是!」 「所以说……」 阿香大大摇头,一脸已经没办法以礼对待笨蛋的表情,镜片后的双眼闪过一道光芒。 「就告诉过你餐点会影响出餐顺序了吧!你这个金毛鸡冠头!你脑子跟鸡一样小是不是啊!想变成明天的炸鸡块套餐吗!」 「臭八婆!看我奸了你这个高额头!」 「有种来啊!老娘就拿你玩一场没麻醉的医生游戏!」 「老子宰了你!」 「怕你不成!」 已经沦为毫无修辞能力可言的猴子吵架。制止这种纷争也算是店长的工作吧。唉,麻烦死了。 我放下菜刀走出厨房,踏入顾客用餐区。 「怎样!」 金发青年困惑地抬起头。 『我啊──』 我扣住他的脸,抬到我眼睛的高度。 『想要──』 先把这家伙拉起来,然后用力把他的后脑勺砸在墙上。 『安静地做料理──!』 沉重的「砰咚」声响起,青年的脑袋有一半陷入墙内。只有安静吃饭的客人才算得上好客人。 「你、你干什么……顾客是神耶……」 青年气若游丝,以蚊子般的微弱声音嘀咕。我则用宛如神谕的口吻告诉他: 「我就是厨房之神。」 然后,我把脸凑过去,在他耳边柔声呢喃。就像用话语舔他耳朵似的黏腻。 「我说,这位青年。我呢,刚刚正在炸你的猪排。为了你,就只为了你,要把猪排炸得美味好吃。」 说完,我用指尖抚过金发青年的脸。他脸颊微红,眼神直盯著我看。 「凡是你要的、顾客要的,无论何时、无论多少,我都会做。所以……给我乖乖等著,好吗?」 「好的……」 我用力点点头,随即转身走回厨房。背后传来── 「叔叔……」 之类的低语声,但多半是我听错了。就当成是这样吧。我不愿多想。 我是洋食天才,特别擅长炸物,炸猪排更是能称之为艺术。当然,我没有把食物裱框当成装饰的兴趣。正如绘画要让人看见才算完成一般,料理则要让顾客吃下肚才算是完整的艺术。因此,我想做饭给别人吃。 「喂,阿香。我觉得自己已经差不多可以被指定为人间国宝了,但是国家一直没跟我联络耶……」 「保存日本之耻要干什么啊?」 她讲得斩钉截铁。天才总是孤独的,必须和凡人的无知战斗。 猪排已经炸好,于是我将它从锅里取出,随即用菜刀切开还冒著热气的猪排。听到清脆的面衣断裂声,我露出满足的笑容。 当一个厨师,重要的不止舌头。眼睛与耳朵同样很重要。切炸猪排的声音让我确定这家伙是最棒的炸猪排。 这么一来,那名青年应该会满意吧。不,我会让他心满意足。 一决胜负。我怀著这样的心情亲自将餐点端到青年桌上。 「焚身厨房特制炸猪排套餐!炸猪排酱也好,芥末酱也罢,爱沾什么吃都行!」 于是青年顺从地以筷子夹起炸猪排送入口中,难以想像他方才激动的模样。 他先是闭上眼睛,一会儿后开口说: 「比妈妈的炸猪排……还要好吃……」 「嗯……嗯?」 这反应让人很难评论。 不可以和别人的人生牵扯太多──我深切体会到这点。 「欢迎光临~」 阿香以充满活力的声音迎接新客人。我瞄向店门,看见两个女高中生。 一个是会让人误以为还在读国中的娇小女生,看起来精力充沛的俏丽女孩。 另一个则和前者形成对比,是个身材凹凸有致的高挑淑女,看上去成熟又充满知性。 若是平常我会举双手欢迎可爱的女孩子上门,但是今天情况不太一样。 狭窄的店里已经客满,没办法让她们坐下来吃饭。 活该!还有快滚!等到客人走光闲下来之后就轮到我吃饭啦! 要忍住不让爽朗的笑容从肚子里窜出来,还真需要一点力气。 (问我把客人赶跑之后饭还会好吃吗?赞到不行啊,嘎哈哈哈!) 「请给我两个外带肉包。」 正当我思考该为自己准备什么特别菜单时,少女可爱的小嘴吐出冷酷的死刑宣告。 时间停了下来。 (外……带……?) 哪来的笨蛋!是哪个家伙想出什么外带的! 我愤恨地追溯记忆。肉包这种东西直到昨天应该都还没出现在菜单上才对── 从现在回溯三天。 我从面团开始弄起,施展浑身解数试著做肉包。好吃,太好吃了! 两天前。 我让阿香品尝看看。 「这个太棒了,店长!很好吃耶!」 这个女的基本上不管吃什么都只会说好吃,不过这次的反应似乎特别好。 虽然我早就知道这肉包好吃,不过听到客观角度的赞赏还是感到很高兴,而且能让我更有自信。 昨天。 「外带?这个应该行得通!」 「好,那就试试看吧!」 于是到了现在。 罪魁祸首是我啊── 这么说来,我好像一早就看见阿香在做海报。也就是说,那两个女高中生是看见贴在店外的海报而上门。 有躺在冰箱深处的面团,也有馅。材料充裕。蒸锅也已经准备好。各种逃亡路线都被我自己的优秀封锁了。 『唉呀,真抱歉,准备还差一点点……嘿嘿嘿……』 ──已经不能露出暧昧笑容说这种话逃避了。我恨你,昨天的我。 (真要说起来,你有必要外带肉包吗?你自己就有两个大肉包了吧!我才想外带啊!) 我把不成声的吶喊拦在口中。 「店长,你听到了吗~?肉包两个外带喔~」 「好奶子!」 ……我本来打算很有气势地给人家「好」或「好的」之类的回应。 「这家店真的没问题吗?」 「嗯,店长虽然有点怪,不过味道可以保证喔。」 陌生的女高中生说我有点怪。然而我手边没有否定的材料。 不,我只是欲望稍微外泄了而已。所以拜托不要用那种眼神看我,阿香! 我认命地开始做肉包。厚皮裹住大量肉馅那种。将肉包整形放入蒸锅里就定位后,我用不知是爱还是恨的眼神,瞪著从蒸锅里猛烈喷出的蒸汽。 肉包的外皮并不是什么单纯用来包馅的附带品。如果要譬喻,它就像面包、面条。绝对不能随便应付。 我心知肚明。肉包蒸好之后,皮会又嫩又有弹性。只要将外皮搭配内在一同享用,就能品尝到里头凝聚的肉馅好滋味。当然,因为是我把它做成这样的。 (这一定很好吃啊……) 炖猪肉和猪肉冻。想必很多人光是听到这些关键字,就会产生「啊啊~!」的反应吧。没错,它就是那种肉包。 我在绝望的同时也产生了些许嫉妒。嫉妒对象是能吃这些肉包的女高中生?还是能让女高中生吃下肚的肉包?不知道。我已经不剩半点判断能力。 蒸锅没有给我任何答案。它肯告诉我的顶多只有何时会蒸好。呃,虽然这样已经够了。 看著两人带著装进小盒子的热腾腾肉包离开,店里的客人们也给了── 「那是什么?看起来好好吃。」 「咦,原来还有外带啊?」 之类的好评,甚至还加点。 我连名为「试味道」的偷吃时间都被夺走,忙著做要让别人吃进嘴里的肉包。 该死,让我吃饭啊。 客人总在我饿肚子的日子络绎不绝,结果我直到晚上九点关门为止都没得吃。 「阿香,善后我来就好,你可以下班喽。」 「喔,店长,让淑女早点离开真是绅士的典范呢。」 「我对女性向来温柔喔。虽然问题在于淑女要去哪里找就是了。」 「你这话意思是我不受男人欢迎吗!」 说到这里,我们两人都笑了。 「玩笑先摆一边,在路上真的都没人之前赶快回去吧。要是你被袭击,就太对不起那位变态了。」 「好好好,店长,辛苦喽~」 在厨房以外的照明都已关闭的昏暗店里送走阿香后,我露出一抹奸笑。 碍事的家伙回去了。如果要形容我现在的心境,就相当于确认妈妈出门买东西之后把色情录影带塞进录放影机的国中生。 明白吗?明白吧?明白这种小鹿乱撞的感觉吧! 我已经忍不住了。 接下来就是表演时间、晚餐时间。身为顶尖厨师的我本人,将为了我自己一展身手。 在这样的日子要怎么挥霍食材都可以。我感受著激昂的心跳,把手放上饭锅的盖子。然后「啪」的一声,为狂宴揭幕。 没饭了── 第二话 crazy kitchen [episode.ii] 灰色的办公商圈,大粒雨滴打在柏油路上。 「这场雨,完全没有要停的样子呢……」 隔著玻璃传来的雨声难道有让人心不安的效果吗?阿香有些寂寞地低声说。 「你在讲什么啊?假如雨停了,客人不就要上门了吗?」 「你在讲什么啊?」 我丢下傻眼的阿香不管,也隔著雨滴滑落的玻璃看向人影稀疏的街景。 各色雨伞迅速地来来去去。想来这些人和我不一样,有他们的目的地吧。虽然不至于羡慕,却能感受到彼此活在不同的世界。 我心中似乎也还保有些许浪漫,让我能因此感到寂寞。 雨势强烈到就像雷神被女人甩了之后迁怒大地。这种日子会让人十分忧郁。我就读厨艺学校时,和当时交往的女性谈分手,记得也是在这种日子── 『你真是个任性的人。』 别离时,她对我这么说。 话先说清楚,我从来没有打过她,也没对她提过什么无理的要求,甚至不记得曾经对她大声嚷嚷过。 我深信所谓的爱情就是展现诚意,也自认有身体力行。但是,我无法否认自己并未尽力去讨她欢心。 调查流行的约会地点、寻找美味的义大利餐厅、把行程塞得满满的──我讨厌做这种像观光客一样的事。我甚至认为,这种行为称得上软弱。 我做饭、她看书,共享同一段时光。就算其中没有言语也无妨……当时我和她是否还太年轻,没有成熟到能维持这样的关系呢? 她对我的评语不是「无趣的男人」,而是「任性的男人」。说不定,她比任何人都还要了解我。 尽管时间很短,但是「回想倾诉爱意的过往会感到难受」这点,是否已经算得上背叛了呢?我曾这么想过── 「好,决定了。」 「咦?」 「到今天关店为止都要温柔待人。今天是绅士店长日。」 「咦?咦?」 总之我先把搞不清楚状况、一脸呆滞的阿香丢著不管,开始思考温柔待人具体来说该怎么做。最近都没做过类似的事,老实说让我很烦恼。 外面很冷。要是客人上门就端出热茶吧。正好适合暖手的那种。如果淋湿了,还可以借客人毛巾。又白又松软的那种。 迎接做到这样就够了吧。接下来就顺势而为,面带笑容。 和她分手之后,已经过了多少日子呢?这段期间我的时间似乎一直静止不动。是不是该转换一下心情,找寻新的恋情了呢? 生命需要色彩。人生苦短,让我上吧少女,boy meets fuck。 好比说就像这样,门一开,一个浑身湿透的女性走进来。我什么也没问,拿了一条大到差不多能把脸遮住的毛巾给她,并且端出热茶。女性什么也没说。 尽管能听到毛巾底下传来疑似忍著不哭出来的声音,我依然佯装不知。等到茶凉了,对方以沙哑的声音说「谢谢」,并且拿开毛巾。勉强挤出的笑脸,让我一眼就坠入情网……不行,这完全成了酒吧的情境,感觉轮不到洋食店出场。 以爽朗的笑容端出炸鸡块招待对方,画面也不怎么好看。 就在我摇摇头试图甩开愚蠢的想法时,门上的铃铛叮当作响,我猛然抬起头。 焚身厨房的店门被打开,一名上了年纪的绅士站在那里。 ……是是是,我就知道。反正到头来还是会变成这样。 不会发生坠入情网这种事。真的这样发展反而让人困扰。 总之一时兴起的温柔待人念头还在持续当中。好,来吧,有什么要求就说吧,该死的顾客大人。我会使尽浑身解数款待你。 男子稍微打量了一下店内,看见餐券机之后,露出有些为难的表情。大概是不习惯这种方式吧。 「有没有……」 「嗯?」 「什么推荐的?」 低沉却悦耳的嗓音。这个男的以前应该迷倒、打动过许多人吧。他不禁令我联想到这种背景。 说实在话,初次见面的人要我推荐餐点,我也觉得很为难。因为我根本不知道你有什么喜好或痼疾。 如果是平常── 『没有什么不推荐的啦!点你自己想吃的!』 ……大概会这么说。不过今天的我是绅士店长,就让我好心地提议吧。 我轻咳一声,确认喉咙的状况,声音就像对猫说话一样爽朗。好,看来没问题。 「不过我们这里什么都好吃耶。天气这么冷,来份可乐饼套餐如何?我会准备现炸的热腾腾可乐饼喔。」 「现炸的可乐饼,一边吹凉一边吃吗?不错呢,那就这个吧。」 男子以生疏的动作买了餐券,阿香接过后将他领到吧台席上。男子轻巧地入座,每个动作都优雅如画。 我想让他认同我的料理。得到好男人的认同,想来也另有一番快感。 我以眼睛和耳朵估量油温,将准备好的可乐饼缓缓沉入油中。 不止洋食店,只要是卖吃的,都必须尽快将各式各样的餐点提供给多位顾客。因此,会碰上一些不得不将步骤简化的场面。 但是,我不愿等到点餐之后,才将事先炸好的东西用微波炉加热端出。 现炸──这点是我不能相让的信念。 尽可能端出美味的餐点,带著有如为了恋人下厨的心情── ……还是别想了。当初那个说喜欢吃我做的可乐饼的女人,已经成了别人的妻子。 我该认真面对的,是坐在吧台前的绅士,以及浸在油中的可乐饼。 「久等啦!焚身厨房特制可乐饼套餐!」 绅士以筷子将热腾腾的可乐饼切下一口的大小送入嘴里。 然后发出感叹的「嗯」声。 「这还真是美味呢。说『意外』是不是很失礼呀?真的很好吃喔。」 绅士愉快地笑了。我一点也不觉得失礼。 低调开在办公商圈角落的小小洋食店。暂时停留在这种地方一半是为了躲雨,却因此碰上天才厨师。这如果不叫意外又叫什么呢? 按照他原本的预期,大概会是认命地抱著「唉,也就是这样吧」的想法,小口吃著软趴趴的可乐饼,等到雨势变弱之后起身离开,留下大约一半的高丽菜与白饭吧。 「嗯」这一声,就是最大的赞美。不必像料理节目那样,夸张地讲什么「酥脆爽口又多汁」一类的话。只要有遇上好东西的惊讶与喜悦就够了。 绅士惋惜地看著只剩一个的可乐饼,显得十分犹豫。 「你们这边有提供外带吗?」 「咦?」 开什么玩笑。就连之前的肉包都让我觉得后悔。 假如正在忙碌的时候有人外带,会让我分身乏术,和阿香口头争论了十几次又大打出手三次之后,总算以「外带用肉包限二十个」让彼此妥协,哪能再增加麻烦的来源啊? 「冷掉的可乐饼呢,就不是焚身厨房的可乐饼喽。」 说谎时要尽可能说得理直气壮。我藏起动摇,展现完美的虚情假意。 ……我自认为是这样。 「这样啊。呵呵……那就没办法啦。」 绅士笑了。他似乎看穿了我肤浅的谎言,令人不太好意思。 「还可以再上门吗?下次我想带人过来……」 「当然可以,我还有很多想让人品尝的料理。好比说,我以炸猪排为傲,很推荐喔。希望你务必吃吃看。」 绅士听了点点头,将手探进怀里,随即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又把手抽回。大概是想到这里是餐券式的店,他已经先付钱了。 我喜欢这个男人。虽然没寻得男女间的恋爱,不过能确定有段美好的邂逅。 「谢谢光临──!」 阿香很有精神地送走绅士之后立刻回头。 「哎呀,真是一位不折不扣的绅士呢。」 并且这么说道。 虽然谈论刚离开的客人实在不怎么礼貌,但我能理解她想聊这个话题的心情,因此也跟著回应。 「如果能像他那样积累岁月,感觉当个老头也不坏。」 「做得到吗,店长?你当得了优雅的绅士吗?」 「办不到吧。」 「答得这么快啊。」 赞美那位绅士出色、优雅,跟我当不当得成那种绅士是两回事。 「我的理想呢,是老了以后和孙子打电动玩具会拿出真本事让他哭出来,那种左邻右舍有口皆碑的臭老头。」 「差劲透顶。但也不是不能理解。一来这样很有趣,二来很有店长的风格。」 「对吧?」 好啦,那么看见我得意忘形之后,毫不留情往我脑袋上打一拳的老婆婆,究竟又会是谁呢?我试著在想像的空白处填上她的脸,却怎么样都做不到。 与她共度人生,与她白首偕老。这是我自己放弃的,已经不可能了。 ……不行、不行,今天脑袋里总是在想这种事情。 我从冰箱拿出五个早已准备好、只待下锅的可乐饼浸入油中。 虽然可乐饼不会安慰我,却能发出动听的声响,让我想起自己是个做洋食的。没错,这正是我多年来累积的成果。 「怪了,店长。现在店里又没有客人,你怎么会想到要炸可乐饼啊?你要放弃现炸主义了吗?」 不可能。这个蠢女人在讲什么鬼话啊?我对于料理充满热情,对于可乐饼和炸猪排等炸物更有自己的美学。 虽然有必要好好教育她一下,不过今天的我是个绅士,就放她一马吧。 我克制住涌上的怒火,尽可能露出和善的笑容。尽管我自认为是这样,不过看起来似乎只像个将逃窜猎物逼入绝境的杀人犯。 阿香往后退了好几步。 「今天大概也不太会有客人上门了,你可以先下班喔。我装几个可乐饼给你,拿去当晚餐吧。」 说著,我把装进外带盒的可乐饼递过去。阿香眼里的疑心更重了,她遮住单薄的胸口,一路退到店门附近。 「店、店长你是看上了我年轻的肉体吗……?」 「哪有可能啊!」 怎么会这样。对方完全没接收到我的善意。 「不要就算了。我拿这些可乐饼当晚饭……」 我把手抽回,打算随便找个盘子盛可乐饼,旁边却伸来一只纤手抢走了盒子。 「嘿嘿……不行喔,店长。这是两回事。」 阿香说出小喽啰般的台词,把外带盒抱进怀里,彷佛要感受可乐饼的热度。 「阿香。」 「是。」 「『对不起我不该怀疑你』呢?」 「对、对不起……」 阿香僵硬的脸充分表现出「就算你自称什么绅士老娘也不会信啦白痴!」的情绪。平常的我在人家眼里到底是什么样子啊? 唉,真令人意外。 阿香露出不像纯真女孩的窃笑,抱著可乐饼走出店门之后,又过了三十分钟。 没客人上门。真难得,也有这种日子呢。 算了,那就打烊吧,虽然时间有点早。 我要利用剩下的食材,以自己喜欢的方式吃自己爱吃的东西。稍微放纵一下,躺在沙发上边听音乐边喝点酒,然后就这么入睡。什么准备工作等到明天早上再说,这样就行了。 好啦,这下子我的心情愉快起来了。我哼起歌,一边转著菜刀一边看冰箱里还有什么。就在这时── 门上铃铛「叮铃」响起,两个男人站在门口。 「哟,老大。还有营业吧?」 「啊,你好。欢迎光临……」 客人在奇妙的时间点上门了。毕竟离关店还有时间,看板也没收起来,会上门也是理所当然的嘛。 这件事先不管,我现在有点疑惑。不太对劲。 不祥的预感油然而生,我就像生锈的机械一样转动僵硬的脖子看向玻璃窗,然后发现阴暗的雨已经停了。 慢著,先等一下。为什么雨停了?喂,雷神大人。祢为什么自顾自地变得神清气爽啊?祢泄欲完了吗! 就在我还来不及整理心情时,叮当声再度响起,又有客人上门。 「翻、翻迎光临~」 讲话口齿不清。这下子糟了,糟糕透顶。如果下雨,想必大家会满口怨言撑著伞踏上归途;雨一停,附近刚下班的上班族就会顺路过来吃个饭……? 「哎呀,这不是还有炸猪排套餐吗。」 客人用手指夹住餐券,得意地晃了晃。 这家店的炸猪排套餐很受欢迎,通常不会留到深夜。而且卖这种套餐没什么利益,它的功用是担任招牌菜兼招揽客人。就像寿司店的鲔鱼那样。 虽然!我自己!想要吃啊! 即使瞪那个男人,他大概也不会改点别的,于是我开始动手调理。 该死,就算是在这种时候,我的手依旧坚持要做出好吃的东西!真恨自己这种个性。 在我调理时,又一个人上门。 (啊啊啊啊啊啊!) 然后又一个。又来!还来! 我还来不及发出惨叫,顾客用餐区就已经坐满人。啊啊,我优雅的晚餐时间,就此空虚地消散啦! 不管是炸虾、炸猪排,还是蛋包饭! 我打算享受的料理,全都在我眼前进了客人的胃。感觉就像我亲手毁掉一个个自己期待的未来。 最后上门的客人面带微笑地对我说: 「有什么推荐的吗?」 「没有什么不推荐的啦!想吃什么自己选!」 待人温柔是好事。不过,要持续下去意外地困难。 第三话 crazy kitchen [episode.iii] 公休日的下午三点。我结束热爱的食物巡礼,进到店里的厨房。 若问为什么要待在厨房,是因为这里最能让我静下心来。不是什么没朋友或没女友之类的问题。不是这种问题。 焚身厨房的公休日基本上是星期三。还有我提不起劲的日子。 由于店开在办公商圈,所以配合周遭环境选在周末休息效率可能比较好,实际上也有人对我这么说过。 『这附近能吃饭的地方太少,而且又贵又难吃……』 虽然曾有常客叹著气谈论这些话题,但是我才不管。 便当店的炸物很臭;咖啡厅的咖啡煮太焦,三明治又太乾;拉面店的叉烧小小一块──这些又不是我的错。 我想在平日做食物巡礼。 我讨厌在假日时人挤人,也讨厌午餐时间人挤人。我想在平日的十一点左右踏入店门,悠闲、安静地吃饭。 阿香常对我抱怨行程难排。 『照这个样子,我根本没办法和男朋友约会啦!』 虽然她会讲出这种话,但是阿香身边根本看不到男人的身影、感受不到男人的气息。 以前我曾经在深夜的便利商店里,撞见穿著运动夹克的阿香。 本人表示── 『真巧!我正好为了减肥出门慢跑呢!』 尽管她露出僵硬的笑容这么宣称,不过提著装有鲭鱼罐头和罐装调酒的塑胶袋讲这种话,一点说服力也没有。那完全是日常便服。 当时我默默点头后就回家了。我从来没有对别人那么温柔过。 今天的食物巡礼没什么收获。尽管逛了四家店,味道都只能说:「嗯,普通。」算不上好吃,也算不上难吃。到了明天别说味道,大概连店名都想不起来吧。 如果够难吃或许还能当话题,但是连这种程度的收获都没有。普通。 唉,怎么会这样呢?此刻的我,乃欲求不满的集合体。人类的欲望基本上就是吃、睡、性。换句话说,吃东西必须带来和做爱、睡眠同等的快感。 焦躁之情油然而生。我是个只会做饭的人。正因为如此,我无法抱著对食物的不满结束一天。 我漫无目的地翻找厨房的柜子,想找找有没有什么东西,能够抒解这种彷佛半个身体陷在泥泞中动弹不得的阴郁心情。 「『什么东西』是什么啊?连当事人都不晓得答案的问题,求神拜佛大概也只会让祂们为难吧……」 就在一边吐露无处抒发的怨气一边翻找橱柜时,某样东西让我眼睛一亮。我将它拿出来,感受到嘴角自然地上扬。 这个随著手指动作高速转动的玩意儿,乃营业用搅拌机。 钻头是男人的浪漫,搅拌机则是洋食店的浪漫。两者合一,想必天下无敌。 营业用搅拌机的强大回转力,与此时想打破这股阴郁心情的我十分契合。 我拿了个略大的盆子,降温后倒入牛奶,接著边筛边加入白糖。好,表演时间到了。 「shall、we、dance!嘻嘻嘻嘻嘻!」 搅拌器配合我的笑声发出低吼。啊,心情真的愉快起来了。 「店长!因为很无聊所以我来玩了!简单来说就是那个啦,让我吃免钱的!」 阿香精神抖擞地踏入店门,彷佛自带效果音登场一样。不过在这个时候,我完全没注意到她的身影,心思全放在充满细致泡沫的白色恋人身上。 「嘎哈哈哈!用搅拌器激烈地回转融合!显现吧,鲜奶油!」 阿香一副失了魂的表情,看著宛如魔王般放身大笑的我。 直到将搅拌器切为低速开始收尾,我才发现阿香的傻样。 「哦,阿香你在啊。」 「不是『你在啊』吧?店长你大白天的在干什么啊?召唤恶魔?」 「呵呵……我保证它会具备恶魔般的美味。」 我从烤炉里取出搅拌时送去烤的海绵蛋糕,并且从冰箱里挑选要用的水果放到砧板上。 「机会难得,你就留下来尝尝吧。」 「我要吃,这个我要吃!……不过,做蛋糕需要蠢笑吗?」 「我爽。」 「这样啊……」 阿香似乎也接受了,于是我将注意力转回海绵蛋糕上。这是个拿营业用烤箱烤出来的海绵蛋糕。 我将蛋糕横向切开,往截面涂上满满的鲜奶油,再用各色水果装饰,并且把海绵蛋糕的上半部盖回去,之后再以鲜奶油将整个蛋糕弄得漂漂亮亮。 「店长原来还会做蛋糕啊。」 「那当然喽。你想想看,我是卖洋食的嘛。」 「这算不上回答喔。」 「法律没有规定卖洋食的不能做蛋糕。」 「这种话啊,要平常就会遵守法律的人才能说。」 阿香起初只是呆呆地看著我手边,随著蛋糕逐渐完成,眼里也渐渐浮现出可疑的光芒。 糟糕,那完全是野兽盯上猎物的眼神。一个不好可能会连我的手一起咬掉。 「阿香,等等。蛋糕再一下就完成了,stay、stay!」 我努力安抚发出低吼的阿香,忍著窜过背脊的恶寒继续做蛋糕。为什么自己要在关著猛兽的牢笼里做蛋糕呢?我不禁有这种疑惑。 「好,完成!焚身厨房特制特大奶油蛋糕shortcake!」 我从巨大蛋糕上切了一人份递给阿香。 「特大……奶油蛋糕shortcake……?」 「我知道你想讲什么,但是拜托什么都别说。就算说是middlecake也会显得莫名其妙对吧?顺带一提,有一种说法是shortcake的short来自当成原料的植物油起酥油shortening,并不是指又矮又小的蛋糕。」 「哦~不愧是店长,一谈到料理就变得博学多闻起来呢。明明说到常识和少女心你就一窍不通。」 「因为我把那些对于活下去没帮助的知识都忘掉了。」 「有帮助啦!反而该说是最重要的项目耶!你义务教育期间都在干什么啊!」 「好像是在笔记本上写色情小说。」 「啊,是……算了……总之我要开动喽。」 阿香嘴里念念有词,拿起叉子将锐角等腰三角形的奶油蛋糕切下一小块送进嘴里。瞬间,她就像切换了开关一样,表情为之一亮。 很好──我在心中欢呼。这个贪吃女孩的人格姑且不论,舌头值得信赖。 「嗯,这个好吃!蛋糕本身有存在感却不会太甜,有种优雅的成熟滋味!这种好东西就算拿到银座一等地段开店也不奇怪!实在无法相信出自办公商圈角落一个脑袋有点问题的老板之手!」 对于在厨艺学校时代人称「厨房炼金术师」的我来说,这点事轻而易举。东西受欢迎虽然令人高兴,但我希望她可以更老实地赞美。说人家脑袋有点问题是怎样啊? 「话说回来,店长。我有个问题想问……」 「嗯嗯?」 阿香突然露出凶恶的笑容逼近。这种表情显然不该出现在女孩子脸上,就算是找到肥羊的毒贩都还好一点。 「剩下的蛋糕,我可以全部吃掉吗?」 「不可以喔。」 我丢下化为食欲魔人的女大学生,拿出外带盒开始切蛋糕。由于单片蛋糕太过细长,所以我把它再切小一点才装进盒里。 「阿香,这些蛋糕你也帮忙装盒。」 「外带吗?要装盒是没关系,但是隔夜会变硬喔。」 「我知道。呵呵……」 这个蛋糕不是做来卖的。真要说的话,应该是做来报复这无聊的一天吧。 两个眼熟的女高中生在店门口停下脚步。 「肉包!我现在猛烈地想吃肉包耶,阿薰!要不要再进去买啊?」 精力充沛的矮个子少女菊池彩大声宣告。然而她的同伴──性感美女花咲薰则是把眼镜推回原位,平静地摇头。 「可是今天是焚身厨房的公休日喔。」 「咦咦……」 菊池同学眯起眼睛打量店门,门上确实挂著写了「公休日」的牌子。菊池同学沮丧地垮下肩膀。 「为什么休周三?」 「听人家说,好像是要买的漫画杂志发售日还什么的……」 「嗯,那个大叔太小看做生意这件事了呢。」 包著满满炖猪肉、味道浓郁的肉包──双人组怀著对于肉包的不舍,转身准备离去。就在此时,我打开门从门缝探出头,就像恐怖电影的小丑那样。 「唔哇!」 花咲同学和菊池同学吓了一跳。我没给她们冷静下来的时间开口问道: 「嗨,你们两个,喜欢蛋糕吗……?」 「咦?喜、喜欢。不过喜欢蛋糕怎么了吗……?」 花咲同学勉强从冲击之中振作,打起精神回答。听到她的答案,我满意地露出微笑。只不过在她们眼里,或许只像个已经签完契约的恶魔。 我递给她们两个外带盒,迅速回到店里并关上门。门外剩下的,只有两个拿著蛋糕的呆滞少女。 「这是什么……?」 「谁知道……?」 「──就像这样。把蛋糕递给站在店门口露出『什么嘛,今天休息啊?』的客人。很简单吧?」 我得意洋洋地表示,不过阿香似乎没办法理解这种崇高的理念。她看著我的眼神,完全就是把我当成笨蛋。 「你在干什么啊……能不能解释一下理由?我完全搞不懂有什么意义,麻烦从头开始讲清楚!」 解释了这家伙就会懂吗? ……不可能吧,只是浪费时间。我还有赶在味道变差之前把蛋糕发完的使命。 「之后再说,之后。」 「之后?」 阿香发出愚蠢的叫声,但是我充耳不闻。因为我感觉到门外有人的气息,注意力集中在那里。 等著吧,客人。我这就拿好吃的蛋糕给你。 气息有两个。我抓了两个外带盒站起身。 「为────什么没开啊!我的舌头已经准备好要吃炸猪排了耶!」 「不知道啦……」 宛如世界末日降临般叹著气的金发青年,以及冷眼鄙视他的绿发青年。 可能是嫌整头重新染金很麻烦吧,头顶隐约能看见本来的黑色毛发。至于绿毛男,他垂到下巴的头发已经有一半是黑的了。 这两个人就是以前为了出餐顺序和阿香起冲突的家伙。不过,他们的舌头似乎能理解我这种艺术,所以我已经不会再介意那些往事。只要懂得味道,他人的人格根本不重要。 我「磅」的一声巨响打开门,潇洒登场。被打个措手不及而瞪大眼睛的两人,目光都放在我身上。 「你们……喜欢甜食吗?」 「啥?不,真要说起来我对甜的不怎么……」 「这样啊,那么今天要成为你爱上甜食的纪念日了呢,嗯。哎呀,太好了、太好了。」 我把两个外带盒塞给他们,回到店里「啪」的一声关上门。 伫立在现场的,只剩下两个神情严肃的男人。 就这样,我把站在店门口的家伙一一逮住或拖进店里,然后把蛋糕交给他们。 这件事我越做越开心,等到发完之后,我已经想不起来自己为什么不高兴了。 我坐到靠近内侧的吧台席,伸个懒腰看向时钟。此刻,大家应该都赞不绝口地享用著蛋糕吧。 考虑到需要花的工夫和材料费,这东西实在不能拿来做生意。尽管如此,我偶尔还是会想要远离洋食店老板这个职业,当个纯粹的厨师。 如果可以,我现在想要钻进被窝里喝点酒睡觉,然而似乎还不行。 「所以呢,可以麻烦你解释一下为什么要这样吗?这种事一个没弄好,可能会惹来警察关切喔。」 阿香皱著眉头逼问。 原来如此,我的行动在他人眼里,或许就像个可疑人物。虽然不晓得是怎样的行为引来怎样的罪名,但是不由分说就摀住人家嘴巴将人拖进店里实在是太过火了一点。反省。 而且我似乎让她担心了。这种时候想来不该敷衍,而应该老实地说出真心话,这样才有诚意。 我轻咳一声,努力挤出笑容。 「不知道为什么压力很大。我已经在反省了。」 话一说完,阿香就伸手扣住我的脸,遮住了我的视野。 后脑勺逼近墙壁,就这么撞上去! 「咕啊!」 远处传来叮铃叮铃的铃铛声。阿香似乎丢下脑袋卡在墙里的我回去了。 对自己和对他人正直是种美德。然而能不能让人家谅解就另当别论了。 第四话 crazy kitchen [episode.iv] 现在的心情,是烤鸡肉串吧── 此时此刻,我突然想弄烤鸡肉串。 当然,这里是洋食店,菜单上并没有什么烤鸡肉串。话虽如此,我心中的厨师魂却隐隐作痛。 『烤鸡肉!涂上酱料把它烤得多汁又鲜美!』 (唔……别冲动,静下来,我的厨师魂啊!) 数秒后,我轻而易举地沦陷了。好,烤吧。不能不烤。 我这身天才级的料理本事,是用两项业障换来的。 第一,我想让别人吃我做的饭。 第二,我想吃自己做的饭。 关店前三十分钟。时间很晚,阿香已经回去之后。店内只剩一位常客。年纪和我差不多,三十前后。名字记得叫做内海邦彦吧?他正津津有味地享用平常爱点的可乐饼套餐,以及快要打烊所以多给的炸虾。 啊啊,我已经忍不住了。现在,已经不是做不做的问题,而是该怎么做。 我一语不发,快步走向店门。 「怪了,怎么啦,店长?」 大概是感到疑惑吧,内海先生出声询问,但我没有回答。我嘎拉嘎拉地拉下铁卷门并上锁,用行动表示「这就是我的答案」。 「咦?」 内海先生还在吃。没有其他出口。说穿了就是遭到监禁。不,正确说来关他的人是我。 「内海先生,你……喜欢烤鸡肉串吗?」 「咦?啊,是的。喜欢是喜欢,但是那又怎么样了……?」 「这样啊,那太好了!我现在正好想做些烤鸡肉串。机会难得,你就留下来尝尝吧。」 内海先生的目光在我和被铁门挡住的店门之间来回移动,似乎想说些什么,但我选择无视。我才不管呢。 我拿出躺在冰箱里的鸡肉切成一口大小的尺寸,然后和葱串在一起,涂上以酱油为底调制的沾酱扔进烤箱里。 虽然没办法拿备长炭用什么大火、远火来烤,然而这个烤箱也不简单。它是个不该出现在小小洋食店的最新技术结晶。不管是蛋糕、鸡肉串还是披萨,都能藉由经过缜密计算的远红外线效果漂亮搞定,堪称完美烤箱。 贷款还有三十五期。 烤肉的烟、沾酱的焦香,让原本一脸呆滞的内海先生探出身子。 「哦哦,哦哦!这个烟不错耶!光是这个香气,感觉就能配三碗饭了!」 同感。吃烤鳗鱼和鸡肉串时,我也希望能感受到烟的存在。 假如闻到这种气味还没有任何反应,我可就头痛了,不过对内海先生似乎不需要担心这种事。懂得味道的客人实在难能可贵。 「焚身厨房特制烤鸡肉串拼盘!」 当我拿了五串放到盘子上递给内海先生时,他在盘子摆上桌之前就已经伸出手迅速抢走一串。 这个男人原来是一开始心不甘情不愿,最后却兴致高昂的那种人啊?他看来比我更享受这场烤鸡肉串派对。 「好吃,好好吃啊!鲜嫩多汁的鸡肉和味道浓厚的沾酱在嘴巴里融为一体,感觉不管来多少都吃得下!」 说著,他用牙齿将肉从竹签上咬下。再一串,接著又是一串。 照这个速度看来,应该还能吃不少。我将烤箱里剩下的五串递给内海先生后,著手处理下一批。这回或许多烤一点比较好。尽管来吧。 「虽然真的很好吃,不过味道好像有点浓耶……?」 内海先生意味深长地瞄了我好几眼。我对大叔的秋波没兴趣,决定尽快满足他的要求。 「我知道。你想要的……是这个吧?」 我炫耀似的打开饭锅。锅里剩下的数碗份白饭,彷佛才刚煮好一般冒出温柔的热气。 这也是营业用的最新型锅具,煮好的饭即使久放也不容易变硬。科学的进步万岁。麻烦别问价钱,会让人伤心。 替内海先生盛饭之后,他咧嘴一笑。 「不愧是店长!美味的烤鸡肉串、白饭!不过要是还有那个就完美了……」 「哼哼,『那个』是指?」 「别欺负人啦。要我说的话呢,就是麦汁。会冒泡那种喔……呵呵。」 两个年届三十的男人,在灯光只剩一半的屋子里相视奸笑。 我不觉得他厚脸皮,反倒认为该称赞他是个懂味道的男人。如果人家在这种时候说今天的菜单到此为止,我大概也会生气吧。任谁都会生气。 我翻开冰箱深处搜索啤酒。 内海先生站起身── 『哦哦,原来藏在那里啊?』 露出这样的表情。让人家看见藏酒的地方真是个失策。当我出现些许悔意时,已经太迟了。我已经无路可退。 ……奇怪,怎么找都找不到。虽说是个大冰箱,却没有宽敞到非得大肆搜索不可。换句话说,到现在都还没找到就是没有啦。 这么说来,之前喝了之后好像没有补货的样子。 「抱歉,内海先生。没有啤酒,葡萄酒行吗?」 我话还没说完,头顶就遭受冲击。 「咕呜!」 「怎么可能行啊──!」 内海先生的手刀砸在我头上!他高高在上看著痛苦的我,显得更激动了。 「白饭、鸡肉串,之后就是啤酒!法律是这么规定的!日本国宪法里也有明文记载!『全体国民都有吃白饭和烤鸡肉串配啤酒的权利』!」 太霸道了。但是,他在这种场合要求啤酒本身并没有错。 对于捱揍一事我毫无怨言,因为他的正论深深打动了我。 我老实低下头向他道歉。 「抱歉,内海先生。你说得没错。这种时候……就该配啤酒!」 「店长……!我就知道,如果是你一定会懂!」 我已经不记得是谁先伸出手,但可以肯定,我和他坚定地伸手相握。 「好,一起去买啤酒吧!」 「呵呵……今天要喝个痛快!」 虽然柜子里好像还有适合配鸡肉的红酒,不过感觉会把事情搞得很复杂,所以我决定保持沉默。 我们来到便利商店。如果人家问为什么,我该怎么回答呢? 为了买啤酒?不坏,对了一半。要表现我们内心的热情还不够。真要说的话,是为了不让今天留下后悔。 「欢迎光……临?」 我们随著轻快的电子音踏入店里,店员小姐顿时表情僵硬。 两个亢奋过度的男人──厨师和上班族勾肩搭背大笑著走进来,会愣住也是难免。 「唉呀,内海氏!前方发现摆酒的区块喽!」 「干得好,日野氏!啤酒啊!啤酒大人降临啦!」 内海先生用力拿起一个购物篮,像对篮子有什么仇恨似的不断把酒塞进去。 「啊啊……好冰,啤酒冷冰冰的啊,呜呵呵。简直就像结婚第十年的夫妻关系一样!」 「拜托别谈那种听了就痛苦的话题。」 我在店里巡回,寻找可以用竹签串起来的东西,无论什么都行。香肠、蔬菜、巧克力……不,这未免太夸张了。尽管这么想却还是把东西扔进篮子里的我,看来脑袋已经相当不对劲了。 「给、给我!给我啤酒!给────────我啤酒!欸,我真的很爱你喔,啤酒……嗯噗。」 内海先生带著粗重的呼吸走向柜台。店员小姐尽管眼睛瞪得很大,却还是没停止读取条码,简直就是专业人士的楷模。 我们就和进来时一样大笑著走出店门。 「谢、谢谢光临……」 虽然很想请大为动摇却还是没忘记工作的她喝一杯,但是两个陌生大叔在工作时间拿啤酒请人家喝,应该只会让对方为难吧。 因此,我将「小姐,工作加油喔!」这句鼓励的话语留在心底。 回到店里后,我们将战利品摆到桌上。有烤鸡肉串,有白饭,有啤酒。已经没有任何能阻止我们的理由。 我与内海先生相视而笑。 「好啦……那就上吧!」 「开动啦!」 「嘎哈哈哈!」 「呜哈哈哈哈哈!」 我们一边喝啤酒一边享受烤鸡肉串和其他食物,聊起愚蠢的话题。 「我说啊,店长。那个,那个……只是举例喔?」 「怎么啦,内海先生?」 「如果有一个纯真的小女孩,带著闪亮亮的眼神问『小婴儿从哪里来的啊?』这种问题,该怎么回答才算是正确答案呀?」 「这个该怎么回答呢。告诉她『你的老爸老妈在床上滚来滚去』之类的答案不行吗?」 「……应该不行吧?」 「……不行啊。」 这个醉汉拋来的问题意外地困难,让我认真地开始思考。性教育这种东西还真是难搞。需要正确的知识,却不能讲得很露骨。 话虽如此,因为对方是小孩就随便应付也不太好。毕竟没打算认真面对问题的大人,得不到小孩的信任。大人看著小孩时,小孩也在替大人打分数。考虑到这一点,实在不能说出什么送子鸟或高丽菜田之类的答案。 「跟他说『来,叔叔教你』,然后脱下裤子……像这样如何?」 「不愧是店长。只能给出『你这个混蛋』这样的感想。」 结果得到超大负评。看样子我也喝多了,思考方式变得非常诡异。 「话说内海先生,我突然也有个想法耶。」 「嗯嗯?洗耳恭听。」 「『兔子和乌龟』还真是色耶!」 「啥?」 「兔子!说到兔子就是兔女郎啊。有够色的。叔叔超爱。」 「的确,我也很爱。」 「然后是乌龟!这个就不用解释了,有够色的对吧?存在本身就猥亵过头。内海先生的前端也有对吧?」 「我只想得到一个。不过嘛,如果有两个会让人困扰就是了。」 「这个兔子和乌龟呢,在周围没别人的情况下讲什么到不到的。这就是货真价实的限制级啦!」 「原来如此!」 我和内海先生满足地点点头,同时喝乾啤酒……不过一会儿后,内海先生似乎想到了什么,歪著头开口说: 「可是乌龟先到了,兔子睡著了……」 「喔……童话真是残酷。」 我们语重心长地说完面面相觑,接著一同淫笑。为什么我们会聊起这种蠢话题啊?对于醉汉来说,聊什么其实不太重要,只要能边喝边闹就好。 烤、吃、喝。烤、烤、吃喝吃喝。 两个亢奋男人的饭肉酒狂宴就此开始,直到深夜都没停歇…… 天空的蔚蓝映入眼底,一个清爽的早晨来临。一名娇小女性在麻雀歌声的陪伴下,踩著轻快的步伐打开焚身厨房的门。 「早安!不好意思,我来吃早饭了!」 没有半点清爽感的阿香朗声宣告。但是,室内无人回应。 灯没亮,店里弥漫著酒和油的气味。她疑惑地往里面走,随即踢到某样东西。 她踢到了一个头上绑著领带的男人;倒在更里面的,则是上半身赤裸、额头写著「鸡肉」的我。 「店、店长──?」 阿香的叫声感觉很遥远。 人一旦长大,就会变得难以冒险。尽管店里的状况十分惨烈,随著剧烈头痛醒来的我却有种小小的满足感。 第五话 crazy kitchen [episode.v] 白烟与喧嚣弥漫的肉类乐园。没错,我来到了烧肉店。 虽然是一个人来,然而并不是出于什么没朋友、没女友之类的理由。而是我喜欢一个人吃烧肉。 如果一桌有两个人以上,总是会有谁烤的肉、从哪里到哪里是谁的阵地、指责人家「你光顾著吃肉」、嚷嚷著「你自己点了蔬菜却完全不吃」等状况,实在没办法安静地吃东西。 点的肉一直不来。 关了店,善后工作也都搞定的晚上十点。原本以为这种时间应该很空,但是我太天真了。店里挤满了下班的醉汉。看来我对于上班族的行动模式理解不足。 在这种时候,偏偏口袋里的小说已经读完,再加上手机又没电。菜单从上到下已经扫了三遍,当然完全没装进脑袋里。 店里的喧嚣彷佛来自遥远的世界。 无事可做的时间,令人自然而然地想起过去── 就读厨艺学校时,「她」会随便买些材料过来,我则拿这些材料做菜。这就是我们的分工方式。 偶尔她会买些怪材料对我说「来,动手吧」之类的话语。这样的互动相当愉快。 她也是厨艺学校的学生,下厨的却只有我,听起来也很怪,不过── 「我才不要连放学之后也做菜。」 她会说这种话,然后交给我处理。 然而,这不过是个藉口。真正的理由更为单纯。 我很穷,她很有钱。仅此而已。 她出钱买食材。说这种无聊的谎话,应该是为了避免我想太多吧。反正彼此各有各的任务,这样就行了。 我并不认为「钱包的内容」等于「男人的价值」,反倒看不起有这种想法的人。尽管如此,每当感受到彼此生长环境的差异时,依旧会令我自卑。 为了和她对等,需要建立独特的价值观与自尊心。 成为一个做菜比任何人都要好吃的厨师,这是唯一把我和她连系在一起的方法。当时的我顽固地这么相信── 「让您久等了~」 店员的声音打断了我无益的回想。我原本甚至有点担心自己是否忘了点菜。 「中杯生啤酒、大碗白饭、高级五花肉和牛舌,还有其他很多很多~!」 「……谢谢。」 虽然考虑过要为了等很久向对方抱怨几句,但是我克制住了。 我也是在餐厅工作的人。餐点上得慢,我随便都能想出二三十种原因,但是我不打算在愉快的吃饭时间挑人家毛病,更何况穿著滚边衣服的小姐很可爱。 身为男子汉,我希望在床上以外的地方都能当个绅士。 我先喝了口啤酒,然后开始把肉夹到网子上。 吃得到刚烤好的肉,还有自己动手这点小乐趣。烧肉真是种奢侈的食物。热食当前,令人满心雀跃;冷的食物可就做不到了。 举例来说,军队似乎光是能吃到热饭就能大幅提振士气。 『队长,这是午饭!』 『痛宰那些家伙之后就来大嚼温热的白饭吧!嘻哈哈!』 ……类似这种感觉。 不过,要是换成冷饭── 『队长,这是冷饭!』 『喔,这样啊……』 就像这样,「愉快的吃饭时间」沦为单纯的「下午工作所需的营养补给行为」,和车子插著加油枪跑一样。人之所以为人,果然还是要靠吃。料理就是文明。 我将烤好的肉夹去沾酱,拿到饭上抖掉多余的酱之后再吃掉。喝一大口啤酒,吃沾了酱汁的白饭──以下无限循环。 虽然以营养均衡这点来说糟透了,不过大口喝酒、大嚼米饭和肉,才是男子汉吃饭的方式。偶尔为之没关系吧。 「嘿,小姐!麻烦追加啤酒、五花肉和肝脏!」 「好的,多谢惠顾~」 嗯,话又说回来,还真忙呢。又烤又吃又喝的,一个人来总是会吃得比较快。虽然要说这是烧肉的醍醐味或许也没错。 打算先喘口气的我,随意往窗外望去──于是和「某种存在」对上了眼。 女人。一个满怀怨气盯著烧肉的娇小女性。啊啊,窗外!窗外! 我应该很熟这家伙才对! 我反射性地把脸别开。真危险。如果被看到一个人吃烧肉,那个妖怪大胃女不晓得会做出什么事。 「肉烤焦喽。」 「啊,感谢提醒……」 就在那里。 「噫!」 不知不觉已经出现在那里,坐在我对面。明明不久前还在店外、在窗外才对。金本香苗,通称阿香。我家的员工! 现在她双肘撑在桌上,十指在嘴边交叉,眯著眼睛来回打量我和炉子上的肉。 简直就像把网子上正在烤的肉当成我一样! 「店长,请我吃饭。」 居然能厚脸皮得这么理直气壮。这已经不是要求而是威胁了。 「前阵子……嗯,前几天。你好像在店里开烤鸡肉串派对对吧……瞒著我。」 说著,她夹起一块烤得有点过头的肉,拿到不知何时准备好的酱料碟里沾两下后开始吃起来。 「善后工作很辛苦喔……不,这就算了,毕竟早上清扫是员工的工作。不过啊……」 为什么我必须面临这种像是找了不该借钱的地方借钱又还不出来的处境呢? 但是我什么都说不出口。一扯到吃,这家伙带来的压迫感就令人难以招架。 「烤鸡肉串派对不找我是什么意思,你说啊?」 「就算你讲这种话也没用啊。因为我想做烤鸡肉串的时候,已经是阿香你下班回家之后的事……」 「世上还有电话这种方便的东西对吧!道歉,给我向亚历山大?葛拉汉?贝尔道歉!」 阿香激动得夸张。一想到前几天的我可能也是这种感觉,就觉得实在非常不好意思。 「烤鸡肉串的事改天再说,总之今天你先回去。所谓烧肉的醍醐味呢,就是要一个人吃,吃得随性、吃得快乐。」 听到我这么说,阿香一副「你什么都不懂耶」的模样摇头。 「店长,吃饭时所谓的『随性』和『愉快』有点不太一样,是似是而非的东西。尽管会有些烦躁,大家围著桌子吃饭依旧能带来更大的快乐。」 阿香探出身子。 如果是平常,这种戏言我会一笑置之,然而今天不知为何没那种心情。大家快乐地围桌吃饭。照理说我应该见过这样的景象才对。或许不是忘记,而是心里的某个角落拒绝理解。 我的心仍然被困在那个两坪多的房间里。即使如此,我还是不想把这十多年的人生当成一无所获。 尽管这点好像和要不要请阿香吃饭是两回事,不过唯独此时此刻,「嘿,你这话说得很有道理嘛」的心情比较强烈。 我把菜单扔给阿香──这就是我的回答。 「我输了,你爱怎么吃就怎么吃吧。」 「呀呵────────!店长我爱你!」 「还真是谢谢你啊。」 每当想起往事,总会让我讨厌起自己。然而,今天很不可思议地心情还不坏。想来也会有这种日子吧。 「嘿,小姐,麻烦点菜!我要红酒、高级牛五花、牛舌、横膈膜……」 「我也加点些东西吧。啤酒,还有猪五花和内脏拼盘……」 就这样,展开了一场肉类凶宴──被强迫的。 堆满桌子的肉、酒、饭! 「怎么,阿香你吃肉是配红酒啊?」 「肉就要配红的啊,红的!」 我想起藏在厨房的葡萄酒。看见我的反应,阿香投来怀疑的眼神。只有那些酒非得死守不可…… 「话说店长,有一件事令我很在意。」 「什么事?三围我可要保密喔。」 「下空涮涮锅,为什么会被废掉呢?」 ……这个小鬼,没头没脑地问些什么东西啊?难道是吃肉吃到一半突然想到吗?算了,所谓的闲聊,本来就没什么脉络可言。一直默默吃肉也很无聊,奉陪她一下也好。 「这个嘛,虽然只是臆测,不过有几种说得通的假设。首先是必须得到食品卫生和风俗业两边的许可,手续很麻烦。进货和品管也不是普通的辛苦。」 「要进好吃的肉和『好吃的肉』很麻烦对吧。」 阿香奸笑著点头,并且喝了口红酒。 「再来,如果为了看裙子里面而弯下腰,有可能打翻锅子导致烫伤。以死因来说实在有点丢脸对吧?」 「这就怪了,店长。我听说下空涮涮锅店的地板都铺满镜子,不需要为了偷看裙底而弯腰啊?」 「一来要不要弄镜子是看店家,二来也有只靠下空和超短迷你裙的营业形态吧?不,就算地板是镜子──」 我「咚」的一声把啤酒杯摆到桌上。接下来那些话我希望能讲得有气势一点。 「男人这种动物,就是会想直接看!」 「这种事需要大声强调吗……」 「不准有异议!」 「啊,是……」 她似乎能够明白。我点头吃肉,稍微喘口气后继续说下去。 「然后就是那个吧。大藏省的接待渎职案引来奇怪的关注让生意变得难做应该也是原因之一。这件事让下空涮涮锅之名广为人知,或者说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就各方面来说都是个大案子。」 「那是个新闻主播会一脸严肃地讲『下空涮涮锅、下空涮涮锅』的时代呢。」 「换成现在,一定会在社群网路上掀起轩然大波。」 我再度喘口气,趁著肉还没焦赶快回收,并且往旁边瞄了一眼,目送可爱的店员小姐从通道上走过。很遗憾,她似乎有穿内裤。 「真要说起来,下空涮涮锅的卖点在于下空大姊姊的私密处若隐若现,本来就不是非得一定要是涮涮锅店。」 「所以说啦,从最基本的咖啡厅到下空拉面店、下空乌龙面店,甚至下空烧肉店都行对吧?呃,最后那个会有油溅出来,或许有点可怕。」 「可是反过来想,若要问为什么选上涮涮锅……」 究竟是为什么呢?我一边翻著网子上的香肠一边思考。 涮涮锅、涮涮锅。啊,想必这就是答案。 「可能是因为听起来感觉不错吧。」 「听起来吗?」 「这个涮涮锅shabushabu啊,该怎么讲,不觉得有种淫秽的感觉吗……是不是?」 阿香嘴里嚼著白饭,视线在半空中游移不定。她念了好几次「shabushabu」,然后用力点头。 「的确很色耶!」 「对吧。除此之外,还有种恰到好处的高级感。太便宜会没气氛,但是下空法国大餐或下空满汉全席又显得尴尬。所以落在涮涮锅这个价位……会不会是因为这样呢?」 「毕竟还有接待这个表面上的藉口。」 「也不能带那些搞政治的大人物去站著吃的荞麦面店嘛。」 老实说,虽然只是随口闲扯,却不知怎地让我觉得就是这样没错。正当我想到这里时,阿香突然神情严肃地说: 「店长,虽然拿下空当宣传,不过没人说是女性员工对吧?」 「……嗯?」 的确,下空涮涮锅这个店名里,没有一个字提到女性的存在。尽管我完全没办法理解,然而那种店或许也会有需求。 ……不,没有吧。男人的裸体和女性的相比,总觉得很蠢。我想原因多半要怪中央那个直立物体。 又不能要求人家穿裙子,难道要他们裸下半身只穿鞋袜吗?就算把风俗业这点考虑进去,画面也显得相当诡异。 好比说,假设下面没穿的男公关迎接客人上门── 『欢迎光临。(晃来晃去)』 『两位是吧?(晃来晃去)』 『本店分成一般座位和独立包厢。(勃起、勃起)』 『有想要哪一种吗?(高高举起!)』 『那么,让我带两位到一般席。(抖动抖动)』 ……不行,太诡异了。毫无商机可言。就算是诈骗集团的说明会,也会提一些比较正经的意见吧。这简直成了比老鼠会还糟糕的露鸟会。 「店长,要不要从明天起试著下空工作呀?」 「开什么玩笑。要是被当成法兰克福香肠咬一口该怎么办?」 「强调法兰克福,是为了面子对吧?」 瞬间,我想像了一下自己全裸站在厨房的模样。由于我们是拿油炸物当卖点的店,站在热油前的机会很多。一想到有可能溅到自豪的法兰克福香肠上头,就不免令我胆战心惊。而且,我不太想在神圣的厨房里开玩笑。尽管对不起全国的妇女同胞,依旧得驳回这个提议。驳回。 「真要说起来,就算是普通的下空涮涮锅好了,一群色欲薰心的勃起大叔围著桌子形迹可疑地环顾四周,这画面根本诡异到了极点。就类似『唉呀,沾酱漏出来了(意味深长)』这种感觉。」 阿香的结论还真是毫无遮拦。不过既然是下空,也就不会有东西遮了嘛,嗯。 「话又说回来,意外地光是下空涮涮锅这个话题就聊不完呢。虽然我已经快搞不懂『下空』这个词是什么意思了。」 要当成单纯的下流话题很简单。可是,另外考虑到经营、历史与事件的角度之后,就成了很有意思的东西。 「性风俗历史文化学」这种观点似乎也很有趣。虽然我不是研究人员而是开洋食店的,但不会去探讨这种事。 替话题收尾之后,我一脸认真地说: 「题目是下空涮涮锅,解答是历史研究。」 「……共通点是?」 「要从各种不同的角度看。」 短暂的沉默,之后是一阵大爆笑。可能也和带了些醉意有关吧,这几句话似乎戳中了彼此的笑点。 「嘎哈哈哈!」 「啊哈哈哈!」 执著于料理的男人和执著于吃的女人笑声在店内回荡。好啦,大吃大喝派对继续! 肉烤好了!我们吃!因为加点,帐单持续更新! 就这样直到深夜── 「一共是五万八千圆~」 ……五万……八千圆。一顿饭。 虽然期待店员接著用开朗的语气告诉我这是玩笑,不过当然没这种事。帐单写得清清楚楚,我心里也有底。 唉,果然在外面和这个女的扯上关系就没好事! 我带著强烈的后悔、深刻的反省,以及那么一丁点儿「算了,反正很开心」的心情拿出信用卡。 第六话 crazy kitchen [episode.vi] 店里似乎有点吵。 不,与其说是吵,不如说是悄悄话讲个没完没了吧。理由倒也不是不晓得。 我瞄向厨房,同时避免和当事者对上眼。 因为有艺人来到我们店里。不,称呼他为艺人恐怕不太精确。人家只是上电视的机会多而已,本业是厨师。 热门料理对决节目「调理达人」的固定班底,二十战无败的帝王。他在高级饭店顶楼有自己的店,可说是超一流的名厨。 若要问这种家伙怎么会异想天开跑来这种小不拉几的洋食店吃饭,那么答案很简单。因为他和我算是故交。 他是我就读厨艺学校时的学长,名叫药师寺仁。 以前修行时,他似乎曾经被滚油泼到头上,导致严重烫伤。因此,他总是戴著遮住右半边脸的铁面具。 老实说吧,他是个好男人。时尚绅士的代表,会走路的强制排卵装置。虽然我不认为一点点小烫伤会影响他的魅力,然而根据当事人的说法,这么做是为了避免顾客感到不安。 话是这么说,不过戴铁面具还是很怪吧? 虽然不晓得他的行程是怎么排的,不过至少应该比我忙才对。 「好啦,客人也来得差不多了吧。能听我说几句话吗?」 药师寺先生以低哑的嗓音说道。根据经验,每当他讲得郑重其事,通常就不会有什么好事。如果可以,我很想什么都不听就把他赶出去……但是考虑到从前的交情、来往等不能这么做,至少得听听他讲什么才行。 「洗耳恭听。不过抱歉喽,我这家店有点吵。」 「无妨。我是做卖脸的生意。」 药师寺先生以自嘲口吻这么说道。那个可疑的铁面具,大概也有营造话题和宣传的功能吧。像他这种天才级的法国料理厨师,单单会做一手好菜似乎不够。 真讨厌啊。一扯到钱和生活,人就没办法纯粹。 「我要说的非常简单。下一次的『调理达人』,希望你以挑战者的身分出场。」 「不干。我父母严格规定,不准拿食物来玩。」 根本不用考虑。把料理变成杂耍表演,这种事我可不干。 真要说起来,对厨师而言所谓的胜负,就是能不能让客人说好吃。我根本不想对陌生人的料理挑三拣四。那些评审居然高高在上地帮别人分等级,厚颜无耻也该有个限度。啊,不干、不干。 顺带一提,每当看见料理漫画之类的作品里冒出什么梦幻鱼、超稀有部位的肉,就会让我觉得非常扫兴。所谓专业人士的料理,必须确保稳定的进货管道并且端上桌给客人。那种仅限一天专门用来舔评审屁眼的料理,只能说是娱乐。 「不准拿食物来玩吗……还真是严格。」 药师寺先生似乎感到很遗憾。他这句话的语气,似乎还带了点松了口气的感觉,是我听错了吗? 他彷佛在说:日野洋二这个男人,就该是这样的家伙…… 「你居然会乖乖听父母的话,真令人意外。」 「我也有同感。」 回想起来,三十多年前我该把路让给那一亿多个同伴才对。人应该对别人亲切一点,我打从心底这么认为。 「和只为了一个有钱人做饭的厨师相比,为十个穷人做饭的家伙要伟大十倍──以前你曾经这么告诉过我吧?」 「我、我说过那种话吗……?」 太青涩了。不过,对我而言是真理。或许该说是年轻时犯的错误吧,这种话不需要特别说出口。有些往事一提起来就会令人非常尴尬,难保别人会在背后怎么指指点点。 阿香正窃笑著看向这边。显然她以后会三不五时拿来调侃…… 药师寺先生轻咳一声。 「你能保证这句话里没有半点对于高级料理的嫉妒或偏见吗?」 「……嗄?」 气氛变了。这个男人没头没脑地讲什么啊?我瞪向药师寺先生,但是他毫不在意地继续说下去。面具底下那双闪著诡异光芒的眼睛,宛如在深渊里对人耳语的恶魔。 「不就是因为做不出真正好吃的东西,才会搬出这种藉口吗?我是这个意思。『因为便宜所以没办法』、『因为是大众食物所以就这样了』之类的……」 「你这家伙……」 面对药师寺先生的我偷偷瞄向别处,最后目光落在脚边。那里有根防盗用的钉棒。无论对方是烂醉的客人还是强盗,我都不想拿神圣的菜刀指著食材以外的东西,因此做了这种准备。我已经用这玩意儿赶跑强盗好几次。顺带一提,这根钉棒是第三代。 我不认为空手和面前的男人互殴能赢。但是,用这玩意儿奇袭呢? 正当我在思考这种事的时候── 「厨房里面有什么吗?」 药师寺先生开口说道,他冰冷的眼神似乎已经看穿了。不行。一丝冷汗流过我的背脊。就算出其不意地拿钉棒砸下去也只会被架开,而对方的拳头会直接打在我脸上──我脑中只浮现这样的画面。 现在店里还剩四个客人。在这种紧绷的气氛之中,没人大叫也没人逃跑。 经常光顾的两个女高中生,一脸「又来了」的傻眼表情。 一旦肚子饿,就算得殴打上司也要外出的不良上班族内海先生一副彷佛早已明白「制止也只是浪费力气」的表情继续吃著饭。 剩下那一个是新面孔。大概是在附近的工地忙完之后来吃晚饭的吧,这名身穿工作服的中年男性瞪大眼睛四处张望。毕竟眼前有两个厨师散发犀利的杀气,其他客人看在眼里却若无其事地吃饭,会慌乱得不知所措大概也是难免。 这是一场毫无意义的争执。先屈服的人是我。饭好不好吃,这种事用嘴巴争论也没用。厨师的舌头是为了吃而存在。我放松肩膀之后,药师寺先生周围的气氛也和缓了下来。原先一触即发的情势似乎已经解除。 「药师寺先生,你是要我怎么样啊?」 「请你做一道『调理达人』比赛预定要做的料理──汉堡排吧。拿到三星级餐厅当成晚餐菜色也不奇怪的那种。希望你能够说服我,你是基于信念才选择这条路。」 突然跑来说「给我上电视」,拒绝之后又说「因为是洋食店嘛」,等我生气就说「那就做出来」。仔细想想,这也太瞧不起别人了。 但是我很清楚,他并不是打从心底瞧不起洋食店。 尽管有和、洋、中以及其他许多不同领域,不过只要是个好厨师,他就会向对方表示敬意。打从一开始,这就只是一场要让我认真起来的猴戏。 即使对这点心知肚明── 「这种廉价的挑衅……我接下了!」 这是法国料理界「皇帝」的挑战,非得正面迎战不可。 在我心里,某个叫厨师魂的东西熊熊燃烧。总而言之,我要用最快的速度拿起菜刀,让他吃我做的菜。我很期待看见足以刮走那张面具的反应。 「阿香,收起看板,把门锁上。现在就去!」 「店长,收看板也就算了,但是锁门会让客人没办法回去,这样不行吧……」 「呵哈哈哈哈!哪有人会笨到在表演开始之前让观众回去啊!」 阿香晓得说什么都没用而死了心,静静地走向客人们坐的那几桌。 「虽然店长是那么说的啦。呃~好的,接下来要监禁各位。所以说嘛,那个,请各位逃跑吧。」 阿香以「我到底在说什么啊?」的自暴自弃口吻这么宣告,但是在场没有一个人打算起身离开。 阿香心想:「你们没听到吗?」疑惑地歪头,但是两名女高中生里从各方面来说都比较大的那一位花咲薰同学,就像要代表所有客人似的推了推厚片眼镜。 「虽然不太清楚事情的来龙去脉──」 「是的。」 「不过简单来说,就是我们接下来可以免费吃到店长的特制料理对吧?」 「啥?」 怎么连这家伙也在讲些莫名其妙的话啊──阿香就这么愣在原地,此时我从她背后以非常友善的声音回答: 「没有错!我会准备非~常好吃的汉堡排,稍微等我一下喔!」 「那就好。」 花咲同学点点头,重新坐回椅子上。这应该是没打算离开的意思吧。坐在她对面的搭档菊池彩同学则是「真没办法」地耸耸肩。她似乎也没打算移动。 至于内海先生根本不为所动。 「因为和食物有关的理由而被店长监禁,这是常有的事吧?」 他苦笑著搅拌咖啡。 新来的那位工作服男子,则是一副「你们这样行吗?咦?只有我格格不入?」的模样东张西望,令人担心他会不会脖子痛。碰上异状却没有人感到异常,这也未免太异常了。 大概是懒得一个个问了吧,阿香她── 「这家店里只有傻子吗……」 嘴里嘀咕著这种失礼言论并收起看板,开始拉下铁门。 就当成所有客人都接受了吧。 有种风潮是肉越软越好。不过,那种只用筷子轻轻一夹就碎掉的汉堡排,实在愚蠢到了极点。 内部要尽可能鲜美多汁,表面最好能煎出酥脆的口感。我得出的答案,就是从橱柜深处拿出来的白兰地。 「哦……」 某人发出低吟。是彷佛已经看穿我动作的药师寺先生吗?是对调理方式兴致勃勃的花咲同学与菊池同学吗?还是发现藏酒的地方,因此眼神有如盯上猎物的阿香和内海先生呢?虽然不晓得正确答案,不过第三个最恐怖。 我在煎汉堡排的平底锅里倒入白兰地。 「嘎哈哈哈!」 大笑与火柱升起。火焰彷佛要把天花板烤焦般熊熊燃起然后消失,剩下的只有令人心旷神怡的热气与芳香。 「汉堡排搭配焰烧mbé吗?以这种手法来说火力太强,看来目的并不单单是为了留下酒香而已呢。」 可能是听到药师寺先生的嘀咕了吧,菊池同学可爱地歪头。 「呃……阿薰,麻烦解说!」 于是坐在她对面的花咲同学一副「我等很久了」的模样,用中指推了推位置没偏的眼镜开始解说。看来,这两人向来是这样。 「所谓焰烧,就是指在调理过程最后把酒精度数高的酒类倒入平底锅,点燃大火让酒精一口气挥发的技巧,在料理牛排之类的食材时很常用。这么做不需要发出怪声,所以这部分就别在意了。」 菊池同学听完之后,一脸似懂非懂的表情。 「焚身厨房特制汉堡排,自制多蜜酱版完成!趁热吃掉吧!」 阿香俐落地把盛上佳肴的盘子端给所有人。接著阿香发现多出一盘,有些疑惑地往我看了过来。 (那是你的份。所以说那个,希望你能忘记我丢脸的过去,麻烦你了。) (什么~我没听到耶~?恐怕要看这道菜的水准而定哟~) 我们以眼神如此对话。尽管觉得无言的对话成立或许是我想太多,不过以阿香的思考模式来看,应该相去不远才对。大概吧。 就在大家选择先观赏、闻香时,最先采取行动的是内海先生。所谓的空气不是用读的,而是用吸的。不,乾脆用吃的!他就是这样的男人。 「那么、那么,我就先尝一口……」 虽然有准备刀叉,不过他好像打算用筷子吃。他试著切成一口大小,却因为意外的抵抗而有些吃惊。没错,表面有点硬。 「哦,这样……」 小声这么说完之后,内海先生便喀滋喀滋地吃了起来。其他客人也默默开动,顶多偶尔「嗯、嗯」地点头。 最先吃完的人,依然是内海先生。他「啪」的一声放下筷子。 「哎呀,太好吃了!烤得能够让筷子遭受抵抗的酥脆表面和溢出的肉汁完美调和!那种火力是为了火烤表面对吧?」 接著,两个女高中生似乎也吃完了。至于味道如何,光是看见她们的表情就不用多问。不过我还是想听到人家的赞美。 「口感好的汉堡排实在难找呢。自制多蜜酱和新鲜蘑菇的组合怎么都吃不腻,让嘴巴和舌头非常满足!」 「不过,花在调理上的时间顶多才十五分钟。自制多蜜酱应该需要花费不少时间才对,店长是怎么做到的?」 花咲同学犀利的吐槽让我一时之间哑口无言。 这种酱不是做来赚钱的。这是我为了自己享受而事先做好放在冰箱的珍藏品,完全没考虑成本。 「哼哼……每一位厨师都会施展魔法。」 这种时候不能慌,我用了句听起来感觉不错的台词搪塞。这种说词就算没办法让人接受,对方应该也不会想追问下去。 啊啊,总觉得很想哭。再见了我的珍藏。 原本的较量对手,必须让他认同我的人──药师寺先生又是怎么想的呢?他看著清得一乾二净的盘子沉默不语。 都吃得这么乾净了,总不会说「这种东西不行啊」之类的话,然而他一直保持沉默还是令人感到很不安。 就在我紧张得喉咙乾渴,准备催促他说些什么时── 「漂亮,日野老弟。」 他轻声说道。 太好啦!认输了吧,你这个满身法国味的面具混蛋……我没有得意忘形到说出这种话。 和方才的挑衅相反,短短一句话能够感受到他对于料理的热爱,以及对于我的关怀。啊啊,这个人果然没变。对我来说既是老师也是学长的药师寺先生还是以前的他。 「我原本以为,让世人认识你是我应尽的责任……」 「不劳您费心。这个小小的厨房就是我的世界。」 那道汉堡排是我味觉与技术的集大成。但如果是他,应该只要吃一口就能完美重现我的手艺吧。有种对方让出胜利的感觉,令人难以释怀。 我并不认为自己真的说服了他。看来我有很多需要加强的地方。 仔细一想,一开始根本不需要挑衅。我有义务得到他的认同,也可以说我欠他人情。 「她也是个傻女人啊──」 药师寺先生以寂寞的口吻说道。此时我要发言就必须谨慎,所以回答得慢了一点。 药师寺丽──我在厨艺学校时代曾经交往过的女性,直到现在我依然会想起她的富家千金。药师寺仁是她的哥哥。 我语带苦涩地回答: 「她没有半点过错。因为我就是这样的男人。」 我们什么都没说,但我们确实对话了。彼此都沉浸在那段快乐的过去里,有年轻时的我、她,以及药师寺先生。照理来说不可能都是些令人开心的事,然而回忆里的我们脸上都是灿烂的笑容。 ……回忆,就该令人怀念。我露出与年轻时笑容相对的自虐苦笑,用力拉起动作不太顺畅的铁卷门。 这道沉重而老旧的铁卷门,简直就像现在的我。 「好啦,各位。餐会到此结束。感谢今天的光临,快点回去……还有要对你说声抱歉,突然把你牵扯进这种事。」 不能让人家觉得这家店很怪,所以我决定姑且补救一下,对那位穿著工作服的中年男性这么说。 「哪里,我才要感谢你招待这么棒的东西。因为平常很少吃什么高级的东西,所以只有『好吃』这种老套的感想。」 听到男子这种简单俐落的感想,反倒让我觉得很开心。虽然基本上都是赞美,但我不太喜欢那种修饰过度的长篇大论。应该没有任何赞美的话语,能够胜过埋头猛吃之后剩下的空盘吧。 底部写著「喜喜」的拉面碗很多,我个人很喜欢这种风格。把汤喝乾之后才看得到喜悦字样不是很好吗? 「没关系,这样就好。反正吃饭的感想,不外乎只有『好吃』、『难吃』和『随便』这三种而已。」 「『随便』也包含在内啊?」 「有时只能这么说吧?像是小口小口地吃完后说声多谢款待,没有任何感想就走出店门的时候。」 「的确有呢。像我们工地的便当,总是介于『难吃』和『随便』之间。」 「我懂……」 我俩起了共鸣,相视而笑。于是我取回逐渐产生动摇的自信。以低廉价格提供许多人每天都想吃的餐点,就是我背负的崇高使命,根本不需要看见高级料理就自惭形秽。我是开洋食店的。 和为了一个人做高级料理相比,为十个人做便宜的饭要伟大十倍。就当成能够把饭做得便宜又好吃的我非常伟大吧。 「对了,你这边有卖便当吗?我们平常订的便当店,下次刚好休假,我想请你做我和同伴们的份。我很中意你这家店。」 我这里没卖便当,外送什么的更是不在考虑之内。不过此时此刻,我很中意这个诚心诚意赞美我的男人,想让更多人尝到自己手艺的欲望涌上心头。 「平常没有,不过一次应该行吧。要几人份?」 「五十人份。」 「……啥?」 喀嚓──我彷佛听见踩到地雷的声音。假如轻举妄动,就会立刻爆炸。 我这才把目光移到男子胸前的名牌。除了「黑崎」这个姓,还有「现场监督」几个字洋洋得意地坐镇其上。 啊啊,换句话说是那个吧?这位大叔不是想和几个同伴一起开心地吃便当,他有指定整个工地吃哪家便当的权限。而且我必须做五十人份的便当,嗯。一个人做。哇~ 「呃,交货日是……」 「明天。」 喂──────────────────────!这个男的在讲什么鬼话啊! 我很想大叫,很想当场在地上打滚,很想翻桌大骂「谁做得到啊混蛋」。 但是我做不到。男子笑容可掬,一副真的很期待便当的表情。面对一个这样的男人,我怎么能说自己做不到呢?他很期待吃到我做的饭,怎么能让他……! 我这人总是这样。如果对方无法理解我的艺术,要我多冷酷都行;但是碰上称赞我做饭好吃的人,我就会想多给些好处,不想辜负人家的期待。 「那我就做吧。」 「这样啊!哎呀,多谢你啦!」 我面部抽搐,以僵硬的动作和男子握手。 药师寺先生在不远处笑著把这一切看在眼里。 『你也没变呢。』 面具底下的眼睛似乎在这么说。 第七话 crazy kitchen [episode.vii] 现在店里来了个怪客人。要是只说怪客人,能想到的人选实在太多,不过今天的怪人是个新面孔。 如果要问这人有多怪── 『哦哦,在这个时候,店长把热好的汤装进小碟子了!乳白色的海洋上,漂有金黄色的颗粒!是玉米浓汤啊~!』 是个会在店里用麦克风实况转播的家伙。 年纪大概在二十五岁到三十岁之间吧,她是一个只要在场就能带给周围活力的耀眼美女。该凸的地方凸,该凹的地方凹,有一副凝聚了性感魅力的姣好身材。 如果她不是背著像翅膀一样张开的六片展开式薄型扩音器,还戴著耳机随时用麦克风讲话,我大概会举双手欢迎这位女性。 现在我只觉得很吵。可能是扩音器状况不佳,她一开口就会夹带「嘎~」、「哔~」的杂音。真的很吵。 『外面是冷风刺骨的严寒地狱!端上桌的居然是浓稠的热汤!店长,这段表演真是精采得可恨啊~!』 当然,我试著问过她为什么连平时都要用麦克风说话── 『因为我是播报员啊!』 于是得到了这样的回答。 ……讲得理直气壮。我虽然是开洋食店的,却不会拿著菜刀进银行。 『让我们也问问其他客人的意见吧。味道怎么样啊?』 女性擅自在店内走动,另外拿了一支非耳麦的麦克风对著正在吃饭的常客金发青年。 青年嘴里还有咖哩饭,突然拿麦克风指著人家是要他怎样啊?坐在金发青年对面的搭档──染绿发的男子,则为了避免遭受牵连而别过头。 「嗯唔唔?(咀嚼中)」 『好的,完全听不懂!』 也不知道哪里有趣了,女性大笑著回到吧台席。如果这人不是美女,我应该已经把她踢出店门了。 我之所以没打算把这家伙赶出去,还有另一个原因。 「好啦,差不多该谈谈正事了。准备这种东西的理由,总不会是为了在店里实况转播摔角吧?」 我晃了晃手里的纸片。 这个疯狂播报员走进店里时,先递了一张方形纸片给我。这张名片来自堪称我恩师的人,日本法国料理界的「皇帝」药师寺仁先生。 名片背后,当事人还特地留下了讯息。 『给日野老弟。让这家伙吃点好吃的东西。』 ……就是这样。话又说回来,那个大叔还真来劲。 女性名叫神无月银子。虽然难以置信,但她好像真的在地方电视台工作,负责主持药师寺先生也会出场的节目「调理达人」。 我不太看电视,但神无月小姐似乎是个相当受欢迎的主播。只不过,除了个性开朗和长得漂亮之外,主要好像还是因为不晓得这人会干出什么事,让大家觉得很有趣。 听到这些事迹,我脑袋里最先浮现的词是「同意」。 『好歹也是那个铁面具认可的厨师。只是走进店里,点个菜单上有的东西……你不觉得这样太没意思了吗?』 「不觉得。乖乖给我买餐券。」 我直接指向摆在门边的餐券贩卖机,但是女性只是笑著摇摇头。 最近大家经常忘记这里只是间普通的洋食店。这些家伙到底想要我怎样啊? 『就好比说,对了,只要端上桌,就算原本没食欲也会想吃的料理……这种东西做得出来吗?』 神无月小姐是在挑战我,或者该说是在挑衅我。然而我并未觉得不快。因为她这种举止实在太过自然。 这世上也有长得很适合挑衅男人的女人呢──令我感到莫名佩服。 好啦,人家要求我做没食欲也吃得下、只要看见就会有食欲的料理。试著思索她真正的用意为何之后,我得出一个结论。 「怎么,你便秘啊?」 神无月小姐原本游刃有余的表情顿时僵住。我得意地冷笑,心想果然和我猜得一样── 『哪有可能啊──!』 音量惊人的怒吼在店内回荡。不开玩笑,窗户的玻璃真的在晃动。这已经不只是耳鸣了,耳朵会痛。 『哪有人会问淑女「喂,你满肚子大便吗?」这种问题啊!人家才不是屁眼堵住!只是工作太累没有食欲而已!』 「不不不,你这种说法才糟糕吧!满肚子大便是怎样啊?便秘比较文雅吧!」 『反正都是大便吧!』 「喂,不要在餐厅里大便大便地喊啦!」 『说人家便秘的人自己才便秘!笨蛋~笨蛋~!大便!』 一旁的金发青年,以死鱼般的眼神旁观这种没意义的互动。他右手拿著汤匙,眼前是咖哩饭。 赶快结束大便话题吧。虽然不太想先妥协,但我也不认为继续对骂下去能解决任何问题。还要考虑到药师寺先生的面子,不管怎么说都得做些东西出来。 如果继续陪这个女人玩下去,感觉连我的脑袋都要装满大便了。 我重重叹口气。虽然不是提不起劲做菜,可是该怎么说,感觉好累。 「所以说,你要的是能引起食欲的料理对吧?」 『拜托喽!』 听到她精力过剩的声音,我握住菜刀。 根据当事人表示,她似乎不是满肚子大便,所以不是靠食物纤维让肠胃通畅就能搞定。而是需要能让人涌现「我想吃!」的心情。 好啦,该做什么才好呢?我翻找冰箱,在一个简直像在喊「用我!」的位置找到鸡肉。最近谈到创作料理,好像都和鸡肉有缘。 我很看重这种时候的直觉。一感受到拿出来那块肉的重量,成品的画面便闪过脑海。很好,这种时候就能做出真正的好东西。我感觉全身充满自信与干劲。 「那边两个,你们的胃还装得下吗?」 想做给别人吃,想尽量让多一点人吃到。于是我对两名常客青年搭话。 「呃,该怎么说呢,我正好没了食欲──」 「别担心,就算是这样也吃得下。」 在我脑中已经描绘出答案。我想尽快挥舞菜刀、放肉下油锅。 现在已经不是管客人怎么样的时候。我不理哑口无言愣在原处的两人,著手进行调理。 『来吧,店长!将切成大块并腌好的鸡肉,仔细再仔细地裹上面粉……?』 唰──锅中油散发热气。 『下油锅啦!随著热油弹跳的交响曲,鸡肉!香气四溢地!炸好起锅!』 一看见从油海中捞起的炸鸡块,我就懂了。这家伙是最棒的。 把一切交给「应该能做出好作品吧」的直觉,并且完成真正的艺术。这种时候得到的快感并不限于料理,而是投身创作者的特权。 「完成喽,炸鸡块套餐。」 我把热腾腾的炸鸡块放到盘子上,端给扩音器女和两名青年。但是,他们的反应似乎不怎么理想。 『炸……鸡块?』 「嗯?喔喔,虽然你刚刚说面粉,不过那是太白粉。这玩意儿是炸鸡块喔。」 『不不不不不,我不是这个意思!这东西确实看起来很好吃,不过我点的是能激起食欲的料理吧?这个该怎么讲,不是饿肚子时才会想吃的东西吗!』 对于神无月小姐这番话,青年们也「嗯嗯」地轻轻点了点头。 唉呀唉呀,这些家伙不懂啊。不懂所谓的料理,也不懂日野洋二这个男人。 「咯咯……接下来我就要对这些炸鸡块施展魔法啦。」 我当著他们面前,缓缓拿出两个碟子。那是萝卜泥。一种是辣味较强烈的,一种是口感温和的。 还有姗姗来迟的助拳人,我模仿英雄著地的动作伸直左手,右手则「咚」的一声把柚子醋放到桌上。 「萝卜泥柚子醋炸鸡块套餐,就此完成!」 感叹的「哦哦」声响起。代表众人展现这种感情的,果然是神无月小姐。 『萝卜泥,在绝佳时机华丽登场!能够消除油腻,引出炸物、烧烤物美味的最强调味料拜见!』 彷佛比赛开始的钟声敲响一般,三人同时吃了起来。他们指著分装在不同小碟子里的两种萝卜泥,一边说著「这个好」、「不,我要这个」一边大快朵颐。 「清爽的柚子醋和鲜嫩多汁的炸鸡块,组合起来令人无法挡啊!」 「……真好吃啊。」 评价相当好。能够受到大家欢迎,实属万幸── 『而且柚子醋的香气与酸味,直接攻击我的胃!这个男人是想正面杠上近年的瘦身风气吗!拿著筷子的手停不下来!』 吵死了。不过人家是在称赞我的手艺,实在很难对她生气。 吃完了。面对清洁溜溜的空盘子,神无月小姐从口袋里拿出时髦的手帕擦嘴。一举一动都美如画的女人。 顺带一提,我非常讨厌在聚餐等场合把烤鸡肉串的鸡肉从竹签上弄到盘子里的神秘规矩。我痛恨把这种行为当成体贴的人。 从排得整齐的竹签上被卸下来,成了普通肉块的烤鸡肉串。做出这种事,难道不会觉得对不起自己的美感吗?不会觉得这么寒酸的料理很悲哀吗? 还有,那种看见盘子里只剩下葱,恼羞成怒地说「我不管」、「都怪大家不吃」的家伙只能说是恶劣。我有自信把这种人揍一顿都能获判无罪。如果真的被逮捕,错的也是法律。 虽然只是单纯的想像,不过从刚刚到现在的一举一动看来,神无月小姐应该不会做出把鸡肉从竹签上弄下来这种事吧。 如果豪气地用牙齿咬下来吃最美味,她就会这么做。吃完之后,也还是会保持优雅的态度。我能轻易想像出这种画面。 扣掉脑袋不正常这点,她真的是个好女人。可恶,这不正是致命伤吗? 『喂,能不能告诉我,为什么你会和药师寺先生分道扬镳?如果是你,应该能成为那个「皇帝」的左右手或继承人。』 神无月小姐恢复播报员的角色这么说道。 事情很单纯。因为我和厨艺学校时代交往的「她」分手了,所以不太方便和她哥哥药师寺先生见面。仅此而已。 我,基于我个人的理由,单方面和亦师亦友的男人断绝了交流。 我也有自己很任性的自觉。不过,对于一个到现在都还关心著我的朋友,如果不能回应他的诚意,那就不止任性,而是卑鄙了吧──我这么认为。 如前所述,理由清清楚楚。不过我也没打算把男人的感伤告诉一个初次见面的女人── 「这个嘛,或许是调性不一样吧……」 于是,我找了个随便过头的藉口。既然调性不同就没办法了,嗯。 换句话说就是无意回答──神无月小姐似乎也明白这一点,尽管感到傻眼,却没有多说什么。 『多谢款待,我还会再来。』 说完,她从皮夹里掏出千圆钞和一张方形纸片叠在一起递给我。 这回似乎是她自己的名片。 对于平常不会随身携带名片这种东西的我而言,别说自我介绍了,只觉得彼此之间有道将世界隔开的高墙。我这个人的性子还真是扭曲啊。 「如果是以客人的身分上门,随时欢迎。不过,如果是电视台相关人士──」 我点燃炉子的火,把名片扔进去。 「恕我拒绝。」 火很快就烧到名片,名片宛如被火蛇吞噬般消失无踪。这段期间,我俩只是一语不发地盯著对方被火焰照亮的脸。 等到细细的黑烟升起、纸片化为灰烬,神无月小姐露出无畏的笑容。 『真想看看你和「皇帝」的对决,一定会十分精彩。』 「算了吧。反正我们一定会对判定不满而演变成互殴。这世上没有比料理胜负更暧昧的东西,分出高下也没什么意义。」 『不过收视率应该会很高……算了,也罢。』 她露出很有魅力的挑衅笑容走出店门。 神无月小姐离开后我才发现,她没有用香水之类的东西。大概真的从一开始就是为了品尝料理而来。 突然登门拜访点菜单上没有的东西,还背著吵死人的扩音器。虽然这人有一堆令我看不顺眼的地方,却也不禁让我认为,想出几道能让人涌起食欲或让人打起精神的菜色也不错。 隔天。店里不知怎么吵吵闹闹的。不,与其说是吵,不如说是悄悄话讲个没完没了吧。完全搞不懂理由是什么。 「店、店长~!」 「磅」的一声,有人用力开门走了进来。那个人是常光顾的女高中生菊池彩同学。 「哟,欢迎,菊池同学。今天肉包还有剩喔。」 尽管我笑容可掬地接待,菊池同学却无言地盯著我看。 这什么反应?这什么表情?像个看戏的观众一样在观察我。 「听说昨晚你把女主播拉进店里,要她讲些下流的话,这是真的吗?」 「咦?」 「外面都在传喔。」 那个麦克风的大音量,似乎连邻居也听得到。 ……此刻在这个纯真的女高中生眼里,我到底是个怎样的人啊? 「店长,你很行嘛!」 「这是误会……」 俗话说谣言会流传七十五天。我要加油,还剩七十四天。 第八话 crazy kitchen [episode.viii] 年岁增长,口味也会跟著改变。嗯,这种事常听到。 小时候的我,认为沙丁鱼汉堡排这种东西不过是肉的代用品。我还真是蠢啊。营养午餐的沙丁鱼汉堡排超难吃,恐怕也是造就我这种偏见的重要原因吧。 差不多过了二十岁之后,我开始觉得它或许并不差;年过三十的现在,甚至怀疑它说不定比普通的汉堡排更美味。 在料理的世界,沙丁鱼一直被当成所谓的「下等鱼」,在钓鲣鱼之类的场合还会洒出去当诱饵。有些脑袋比较古板的厨师,直到现在还是瞧不起沙丁鱼,将它们当成饲料。 那么,沙丁鱼很难吃吗──? 我可以肯定地说,没这回事。我反倒认为,沙丁鱼是种能令人再三回味的鱼。即使是不下厨的人,同样吃一口就能明白「喔,是沙丁鱼啊」。就是这种味道。 让人不愿吃它的理由只有一个。就是「多刺」而已。 沙丁鱼又不是突变生物。它身上的刺有规律。若是熟练的厨师,要去掉那些刺甚至比扭开水龙头还要容易。 我待在焚身厨房店里的厨房,看著盘子上的沙丁鱼。 不,我在和鱼对话。 「你其实很有实力……应该可以再往上爬吧?」 向它搭话后,我确实听到了回答。没错,这是沙丁鱼的声音。 『算了吧,我又不像鲔鱼先生和鲷鱼先生那么有存在感。要当餐桌上的主角实在……』 「拜托别露出那种死鱼般的眼神!我懂!只有我懂你啊!」 没错,我很清楚。你是个了不起的家伙。味美,营养也丰富。虽然很想把你抱进怀里,但是传递太多热会让你失去鲜度,所以我放弃了。我大大张开的双臂无处可去。 有两个女人冷眼旁观这样的我。女侍阿香,还有呆子扩音器女神无月银子小姐。 照理说,阿香和这个呆子应该是初次见面,却没有对她背后的扩音器表示什么意见── 「因为怪人我看多了……嗯,在这个城市,如果一点小事就吐槽会没完没了。」 只是一脸彷佛已经开悟的表情。 『咦~店长好像一个人在喃喃自语,从很多方面来说都令人担心耶──』 「那是老毛病,放著别管吧。比起对饺子大谈男子汉的生存方式要好多喽。」 『一般来说这不叫没问题啦!』 「……说得也是。」 看样子那两个家伙无法理解我和食材之间崇高的交流。天才总是得不到凡人的理解。尽管难免令人有点寂寞,不过就算了。我还有沙丁鱼在。女人不能吃,但沙丁鱼可以吃。 『话说回来,店长。今天的每日特餐是什么?白板上什么都没写耶。』 「嗯?」 每日特餐的菜单平常都是以入口附近的白板告知客人,不过今天我满脑子只想著要做的菜,完全忘了要写上去。 「喔,今天的突袭惊喜内容,就是好吃oishi、健康healthy的沙丁鱼iwashi汉堡排!」『……沙丁鱼汉堡排?』 我原本以为这种顺口溜式能博得如雷掌声,结果反应比「没兴趣」还要糟糕,神无月小姐脸上浮现的表情是「失望」。 人的喜好千差万别。如果没兴趣倒是无妨,不过人家排斥得这么明显,实在令我不怎么舒服。 「怎么,你也是将沙丁鱼当成下等鱼的那种人吗?」 『嗄?』 尽管我没打算挑衅对方,却不禁话中带刺。神无月小姐秀气的眼睛里头浮现怒意。 『不要把「调理达人」的主持人和路边那些冒充美食家的混帐混为一谈!我是吃沙丁鱼吃到腻了!以前还没红的时候,我每天都在吃老家送来的沙丁鱼……啊啊,我受够了!』 说到这里,她突然抱住头趴在桌上。 尽管只讲了片段,不过的确能体会她的心情。什么没钱啦、穷困啦,往往伴随著痛苦,我能够理解她的悲哀。 过去的辛苦创造了现在的自己。虽然明白这点,但是那些日子绝对算不上什么快乐的回忆,也不会想回到那个时候。 父母关心离乡背井的女儿,寄来对身体有益的鱼。这的确是父母的爱。 同时,没有其他东西能吃导致别无选择的三餐,也象徵著那段看不见未来的泥沼般生活。对她而言,沙丁鱼就代表辛酸的过去。 她甚至不知道,自己该爱沙丁鱼还是该恨沙丁鱼。出现「恨」这个选项,不就背叛了父母对自己的爱吗?尽管她这么想,却还是无法老实地接受。她是不是脑袋里一团乱,觉得五味杂陈呢── 当然,此刻她的心情云云,全都只是我的想像。然而我总觉得,今天是神无月小姐第一次展现她真正的面貌。 看著垂下头没动作的神无月小姐,我不禁猜测,她会不会在哭?不是我自夸,我「安慰哭泣女子的技能」近乎于零。 「抱歉。呃,要点什么?除了每日特餐之外,还有很多好吃的……」 我一说出这句话,神无月小姐便慢慢抬起头。虽然没有什么泪痕,却不禁令人觉得,她的眼底隐隐有种光芒。 『为什么要道歉啊?这种时候,好歹也该说些「我来告诉你沙丁鱼有多美味吧」之类的话嘛。』 「……交给我处理好吗?」 『真想说出「最喜欢的鱼是沙丁鱼」这种话啊。』 究竟是在哭?还是在笑?真要说起来,她心里在想什么实在难以捉摸。 不过,我很中意「想说出最喜欢的鱼是沙丁鱼」这句话。 「行,那我就把它弄成最棒的晚餐。」 我将弯成l型的手指插进去。 沙丁鱼很软,空手就能简单剖开。先去掉骨头,再用菜刀拍打。看到肉质后,我深信不疑──这家伙是最棒的沙丁鱼。要让一个女人展露笑容,根本算不上什么。 「焚身厨房特制沙丁鱼和风汉堡排套餐完成!」 『……哪里有和风要素啊?』 「附上萝卜泥和酱油代替本来的酱汁了吧?就是那个。」 『这回不是柚子醋呢。』 「我判断比起柚子醋的酸味,更需要酱油的风味和力道。」 神无月小姐心领神会地点点头,同时拿起刀叉。 用柚子醋的料理是什么啊──阿香恶狠狠地看向我。不知为何有点恐怖,所以我假装没发现。 神无月小姐吃了一口,暂时停下动作。 『好吃……』 说完,她再度默默动起手和嘴。 『谢谢你,店长。我觉得我好像喜欢上沙丁鱼了。』 她看著上头空无一物的盘子轻声说道。虽说是轻声,但因为有透过麦克风,所以听起来还是很吵。 「多谢夸奖。」 原本厌恶的究竟是沙丁鱼,还是过去的自己呢── ……不,还是算了吧。他人的过去,我没资格干涉,也没办法背负。我能做的,顶多就是做出好吃的饭。 「所以说,能成为你的第一名吗?」 『嗯~能不能当第一……这可就难说喽。』 有种安稳的气氛流淌。彼此都受过类似的伤,但是将它说出口并没意义。光是偶尔像这样点点头,确认自己并非孤独一人,就能带来心灵的救赎。 『虽然想表达谢意,不过店长你讨厌上电视或杂志对吧?』 「开什么玩笑,我才不干。」 想让别人吃我做的饭,想被别人称赞;但是我讨厌忙碌。狭窄的店里挤满一群自认为是美食家的人──一想到这种画面就让我不寒而栗。 「没关系,现在这样就好。」 我老实得连自己都感到惊讶。这是否代表我真的如此满意现在的生活呢? 『想赚更多钱、想让店更大……你没有这种往上爬的企图心吗?』 「有,但不是把评价交到别人手里的那种。做出更好吃的饭──我的愿望仅此而已。」 神无月小姐微微摇了摇头,一副想说「这家伙没救了」的表情。没办法,我就是这样的男人。 『算了,也好。关于谢礼的事,我会再想想。』 说完,她对我一笑。虽然笑容很有魅力,却像是在打什么主意。 如果蛇会笑,想必就是这种表情吧。 『就是这样,所以我做了海报。』 数天后,神无月小姐拿来一个大得夸张的圆筒。 请想像一下装毕业证书的圆筒。比那个还要再大上一两圈,建筑设计师之类的人常用,大号纸张不用摺叠就能带著走的那种。 「你说海报……这家店的吗?」 『对了一半。类似「本店举行沙丁鱼庆!」这种感觉的。』 说完,神无月小姐笑著把圆筒扔过来。 沙丁鱼庆是怎样啊?尽管有些疑问,不过这是两回事。虽然我平常摆出一副排斥人类的厌世态度,但是看到人家这么老实地表示开心,还是会不禁露出笑容。 厨师做出好吃的饭,要说理所当然也是理所当然,但这点心意应该能收下吧。证明就算是这样的我,也可以让人幸福。 我打开圆筒,拿出一张足以遮住我上半身的大海报;背后的阿香很感兴趣地探头打量。然后,我们两个都愣住了。 『吃沙丁鱼养成强壮身体!焚身厨房沙丁鱼庆举办中!』 除了这种活力十足的标语之外,海报上还画著一群只有腰间围兜裆布、看起来热得难受的男人,以蓝海白沙为背景打拳击── 右边是肌肉,左边是胯下。虽然应该是想宣传沙丁鱼对身体有益,不过说穿了这海报一看就让人倒胃口。 『怎么样,我挺有自信的哟……?』 满面笑容的傻子,一脸毫不怀疑能得到掌声的表情。 「想听答案吗?」 『洗耳恭听!』 拿到毕业证书圆筒的小学男生大多都会这么用吧── 这么想的我,高高举起圆筒。 第九话 crazy kitchen [episode.ix] 「这件事,你觉得怎么样?」 事出突然,我碰上了危机。不是我个人的身体健康或者店的经营状况出问题,而是关于某样食材的未来── 「真是的,看了就让人不爽。嗯,实在不怎么有趣。」 厨艺学校时代的同期碰巧在假日时来玩,我找他商量之后,甚至得到了这种令人欣慰的回答。 这家伙名叫神宫京志郎。他是从战前延续至今日的老字号高级洋食店继承人,别名「绞肉贵公子」。 顺带一提,我的别名写作「厨房炼金术师」,念作「alchemist」。 在那间厨艺学校有个惯例,会为成绩优秀的学生……或者说存在感强烈的学生取别名。要当成厨二病或者恶质玩笑我也没办法辩解,不过能够鼓励学生倒是千真万确。尽管不会拿来对外人炫耀,但和同期碰面时可以当成话题。 「高级」和「洋食」这两个词或许会令人觉得不搭,不过请想一下战前那种将咖哩饭、咖啡当成外来的时髦菜色,订出其他料理数倍价格的时代。说穿了就是那种路线。 打著昂贵的领带吃咖哩或加了大量番茄酱的蛋包饭,我实在不懂有钱人的想法,只能说他们很有胆识。 好啦,言归正传。让神宫皱起眉头扔在桌上的资料,内容和每年的味噌消费量有关。消费量逐年减少,也就是说味噌的未来面临危机。 神宫耸耸肩,摇了摇头。尽管动作夸张,却不可思议地不会令人厌恶。 「那些讨厌味噌的家伙讲得有够过分。嫌味噌混浊、有腐臭味、像大便。如果要说哪里过分,就是根本无从反驳这些评语。味噌就是这样的东西吧?」 「嫌混浊,这是澈底否定味噌的存在嘛……」 别人的喜好根本不重要,就算有人在我面前说自己讨厌味噌,我顶多也只会回他:「喔,这样啊。」 我所担心的是,味噌卖不出去,制作味噌的地方一间间倒掉,结果连我们都没办法弄到品质好的味噌──我很怕事情发展成这样。 顺带一提,我个人也喜欢味噌。这家店的套餐都会附白饭和味噌汤,我偶尔也会拿味噌配白饭或下酒。这种吃法别有一番乐趣。 「必须想办法阻止大家疏远味噌啊……」 「对啊。但也不是抓著人家胸口强迫他吃味噌就能解决的问题吧?」 我们沉吟了一会儿。我环顾店内,目光停留在冰箱前。到头来,像我们这样的料理笨蛋,只有一件事能做──做出好吃的餐点,仅此而已。 「就算大声疾呼『我们非吃味噌不可』,也不会有人听吧?应该先让大家知道,味噌其实是这么好吃的东西。」 「说得也是,就先做一道菜试试看吧。虽然今天好像是假日,日野,有什么材料吗?」 我翻了一下橱柜和冰箱。有米、味噌,还有很多蔬菜和调味料。但是── 「看起来能当主菜的,只有牛肉啊。」 说到味噌料理,如果可以我会想用鱼。但是,神宫露出自信满满的笑容。一脸彷佛在说「这样才好」的表情。 「如果要做出能让人留下印象的料理,就该用肉类。我还在那边的柜子里找到柚子,没问题。」 牛肉、味噌、柚子……我总算明白这家伙到底在想什么了。 「不错耶,就这么办吧!」 看来我脑中已经有了肉等同于油炸物的既定观念。偶尔和其他厨师聊天,也是种不错的刺激。 将牛肉切成一口大小,再撒上胡椒盐,然后以预热过的平底锅一口气煎好。 真想再来一次焰烧──这股冲动令我右手颤抖,不过这回负责增添香气的角色另有他人。玩太多小把戏只会让香味分散,必须忍耐忍耐。 我压抑著发疼的右手,将煎好的牛肉暂且放上砧板。 「好,一口牛排做好了。」 「……味噌呢?」 「我知道,这次的目的是宣扬味噌,接下来才是重头戏。」 没错,这是为了宣传味噌的好。既然如此,弄得稍微华丽一点也无妨吧。 我在煎好的牛排上头涂上味噌── 接著拿出的东西,是需要用双手抱住的瓦斯喷枪。 「你为什么会准备这种东西啊!」 「我早就料到会有这种事!呵呵呵……」 「这算不上回答!」 总之先把在意小事的神宫丢一边去。点火。 「fire──────────────────────────!」 用大火烤得香气四溢的味噌。烤味噌具有独特的风味,和味噌汤之类溶于热水的味噌相比,又是另一种面貌。这还真是种深奥的调味料。 「喂,日野!烤焦了,砧板烤焦了啦!」 「别担心,我有调整火力,不会蠢到把牛排烤成焦炭啦!」 「你的人生这样就好了吗!」 如此这般做出来的烤味噌牛排感觉还不错。此时,我再将已经磨碎的柚子皮撒上去。 「柚子味噌牛排完成!赶快试吃吧。」 「用那种制作过程,端出来的东西居然很正经……」 尽管嘴巴念个不停,神宫还是帮忙把菜端出去。 我们并肩坐在吧台席,拿起叉子刺下去然后送入嘴里。好吃。我做的菜实在太好吃了。 做出这玩意儿的天才厨师是谁?谁啊?啊,是我……这样的小短剧在我脑中接连上演。 神宫似乎也很满足,一边点头一边默默地吃著牛排。虽然我自认为烤了不少,但是在我们两个合力之下,不到五分钟盘面上就清洁溜溜。 「烤味噌和牛肉的组合,原本以为口味会重到吃不了多少,不过意外地能让人一口接一口呢。感觉会打架的味道,也靠著柚子漂亮地调和在一起。」 「切成一口的大小,以结果来说也是个好选择。如果需要费力气用刀切或是长时间一直咬,评价大概又会不一样了。」 虽然我基本上不喜欢絮絮叨叨地对料理发表感想,但是偶尔和合得来的朋友开发研究新菜单倒是不坏。 「既然容易入口,是不是该多做一点呢?老实说,我现在还觉得不太够。」 「实际端给客人时还需要配菜。该放什么呢,蜜渍胡萝卜之类的行吗?」 「如果考虑到配色,最好能再多一种颜色。常见的选择像是四季豆、小番茄,或是玉米之类的……」 「我以前就在想,把玉米装在浅盘里,吃起来非常麻烦对吧!」 ……我们像这样一边讨论一边做来试吃,反覆两个小时之后,兼顾味道和颜色的新菜诞生。看见白盘上的料理,我俩会心一笑。不过,尽管完成杰作,神宫的脸色却又暗了下去。 「然后呢?明天开始把这玩意儿摆在店里,能帮味噌宣传吗?」 「……不太起眼呢。就算吃了它,或许也只会觉得『柚子味噌牛排好好吃喔』,不见得能扩大味噌的消费量。」 假如想要认真传教,被动地等待客人上门或许不是个好主意。我们是不是应该更拚命一点呢? 为了让更多人知道这种味道,该怎么做才好呢── 「绑架路人进来不就好了吗?」 「就是这样!随便抓几个人拖进店里吧!」 我随口提的意见,得到神宫的赞同。为什么这家伙这么有干劲啊?喔,我想起来了。他本来就是这种人。 「……你刚刚不是才说过,这不是逼人家吃就能解决的问题吗?」 「我说过那种话吗?」 「说了。」 「那是谎言!」 由于他讲得实在太理直气壮,连我也有种「这是个好主意」的感觉。或许是因为做出了自己能接受的菜,导致情绪有点亢奋。 我们猛然从椅子上起身。 「呵、呵呵……这样啊,那就干吧!」 「只要忽视犯罪这点就没问题了!」 「没道理不上!」 就这样,为了把路人拖进来,我们俩意气风发地走出店门。为了味噌的未来,他人的事与我何干。 「唔哈哈哈哈哈──!」 「嘎──哈哈哈!」 两个男人的大笑飘向正午时分的蓝天。好啦,路人们。给我吃味噌吧。 某天,身为漂亮女大学生的我,金本香苗窝在暖桌里,头靠在桌上发懒。究竟是年轻女孩原本就是液体,还是暖桌有把人液化的效果呢?我认真地思考这种蠢问题。 「啊……这种渐渐变成废人的感觉实在挡不住……」 除了剥橘子之外,我已经连动一根手指都嫌麻烦。尽管嘴角似乎流出口水,不过应该是错觉吧。就当成是这样。 要是想去厕所该怎么办?到时候可能得认真考虑要不要采用保特瓶。 没有特别想看什么节目的我,瞄向单纯觉得太安静会不太自在才打开的电视,却发现上头似乎映出某张认识的脸。 『两名嫌犯一再重复「我们乃是为了日本饮食生活著想的忧国志士」、「少说废话给我吃味噌」等莫名其妙的言论──』 「白痴啊……」 这想必也是错觉,嗯。 我静静地抓起遥控器关掉电视── 第十话 crazy kitchen [episode.x] 「唔……」 我的名字是药师寺仁,某间法国餐厅的主厨。 今天我来拜访好友兼后辈兼弟子,一个没能成为我妹夫的男人── 明明开店时间早就过了,门上却挂著关店的牌子。 反正八成不是玩游戏到深夜,就是做菜到深夜吧。前者不用提,后者虽然还好,但因此睡过头没开店可不行。 那个男人从以前就是这样。和料理无关的部分几乎是个废人,社会适应不良者。自称早已在丢不可燃垃圾的日子把常识扔掉的料理笨蛋。一言以蔽之就是我的同类。 我试著推门,结果门没有任何抵抗,轻而易举地开启了。或许出了什么事,不过反正也不会是什么正经事。 阴暗的店里,电灯只有一盏开著。堆积如山的纸箱旁边,一名娇小的女性趴在桌上。我记得她应该是叫做阿香的女侍吧? 她认出我之后,原先深锁的眉毛顿时松开,然后抬起头来。 「药师寺先生,救命啊~……」 我有点后悔,刚刚应该直接右转离开别扯上关系的,不过到了这个地步也不能这么做。我打开电灯,问阿香怎么回事。 看样子,原本应该要和平常一样开店营业而订了食材,结果当事人却被关进牢里。 我试著询问阿香原因,想知道他为什么会被警察逮捕,但是阿香一脸背后塞了只蜥蜴般的表情── 「可能的原因太多了,我也不知道……」 这么表示。那个男人平常在别人眼中到底是什么样子啊? 日野老弟去警局打扰已经是家常便饭,所以这不重要。 「唔嗯,这可就麻烦了……」 我瞄向几个纸箱。身为料理界的人,眼睁睁看著这么多食材腐坏,感觉实在不太好。日野老弟被放出来之后,大概也会因为这点而重重叹息吧。 「对了,我想到一个好主意!」 正当我陷入沉思时,阿香的脸突然变得扭曲。她大概是想露出笑容吧? 「这些食材,全都由我负起责任处理掉!」 说著,阿香拍了拍肚子。总之先别管这个笨蛋。 「好,那就由我来掌厨吧。」 这句话说出口之前,我都还抱著「真没办法啊」的心情,但是开始行动之后,事情就变得有趣了。和平常不一样的厨房、和平常不一样的料理,只要稍微从厨房探出身子就能看见客人反应的格局。 即使贵客上门,也不需要特别停下忙著调理的手打招呼。 ……那种习惯究竟是怎么回事呢?某些人认为得到知名人士赞赏是荣誉,反倒会积极地这么做。 我不太喜欢那种行为,只是基于高级餐厅的义务而这么做。调理得正起劲时,为了区区打招呼就被叫出去,会让我很想揍人。 调理中不能关火,把后续工作交给其他厨师又会像被人家横刀夺爱一样感到不快──我可没有这方面的兴趣。 这种时候,就令我羡慕日野老弟那种能够说出「啰嗦。别找藉口,乖乖给我吃!」的立场与个性。 生于日本料理界名门,一直以来都为了符合周围期待而活。若要说我都是走在人家铺好的路上倒也没错,但是我可以挺起胸膛说,为了走这条路所做的努力和创意都属于我自己。料理可没有简单到只要血统好就能无条件做出成品。 我以手指轻轻抚过遮住半张脸的铁面具,戴上它是为了遮住丑陋的烫伤疤痕。 这是我做严苛过度的修行时,热油泼在脸上所导致的。那段修行并非亲人强迫,而是我自己要求的。 不想埋没在家族的名号之下,不愿只是当个优秀的厨师。我满脑子想追求只有自己能做到的事,因此疏忽了脚下。我还真是愚蠢。然而当时感受到的热情,可以保证它千真万确。 站在这个厨房里,是否能挽回一些当初拿去交换地位的东西呢?我怀著这样的心情搬纸箱,确认冰箱里有什么东西。 在短时间内尽可能搞定备料工作之后,我指示到现在还对食材依依不舍的阿香把看板摆出去。现在的我不是法国餐厅的厨师药师寺仁,而是洋食店的大叔阿仁。嗯,真的越来越有意思了。 要说唯一令我担心的部分,就是日野老弟的个人特色或说存在感,从各方面来看都很强烈,而这应该也是营造店内气氛的一环吧。我不禁想:假如站在厨房的人换成别人,会不会让客人失望呢? 在思绪还没厘清时,门上的铃铛叮铃叮铃地响起。客人上门了。管他那么多,就上吧。 「嘎~哈哈哈!欢迎──光临! 」 金发青年吓了一跳地愣在原地。现场一片寂静,气氛沉重。 ……该不会,我扑了个空吧? 「阿香,日野老弟不都是这样笑的吗……?」 「的确是这样没错,不过只限料理当中情绪亢奋的时候,平常『不会』表现得那么像个可疑人物。」 青年背后又进来一位头发是黑绿双色的青年。从气息相似这点看来,应该能判断他和金发青年是两人一起来的。不过话又说回来,我实在搞不懂年轻人的美感。 两位客人疑惑地看著我。该为他们解释刚刚的愚蠢行为吗?不,找些奇怪的藉口反倒会搞得场面尴尬,还是将错就错吧。 「欢迎光临。菜单在……啊,没菜单吗?请用餐券贩卖机。」 「那个,你是法国料理名厨药师寺先生吧?呃~我平常都会看你的节目为你加油……」 青年眼神游移,小心翼翼地说道。 「我不是什么叫做药师寺的男人,是店长!除此之外什么人都不是喔。」 「呃,可是那个面具……」 「是新造型!」 阿香和青年互看一眼,没有多说什么。应该可以当成他们接受了吧? 「话说回来,今天的每日特餐是什么啊?」 方才没参与对话的双色青年懒洋洋地说道。大概是个自我中心的人吧。现在要感谢他帮忙转换话题,但是又有了新的疑问。 我问阿香特餐是什么,结果── 「不好意思,我也忘了……」 她这么回答之后,为我解释理由。 每日特餐似乎是看日野老弟的心情或说一时兴起,没有周一是这个、周二是那个之类的固定循环。 在鱼店碰上感觉不错的沙丁鱼,所以做沙丁鱼汉堡排;因为自己想吃,所以做义大利肉酱面。似乎什么事都这样。换句话说,今天的每日特餐打算做什么,只有日野老弟晓得。 「唔嗯,乾脆打电话到拘留所问吧。」 「怎么问?今天的菜单只有关在你们那里的我家店长知道,能不能帮忙问一下这样?」 「……完全听不懂在讲什么呢。」 「……对吧?」 这么一来,只能从食材堆里扣掉常驻菜色要用的分量,从剩下的部分推理。 备完可乐饼等食物之后还剩下的大量马铃薯,存在感意外强烈的培根块,还有起司、花椰菜、牛奶与通心粉等。 顺带一提,今天的室外气温不到十度。 原来如此,日野老弟想菜色的能力果然不简单啊──我像是自己的事情一样感到开心。 「那边两个,你们吃每日特餐没问题吧?」 「不,搭档先不管,我要点炸猪排套餐……」 「闭嘴!给我吃每日特餐!」 阿香把手放到欲言又止的金发青年肩上── 「认命吧。」 这么说道。 既然得到了客人的许可,那就马上来做吧。 我把食材和白酱铺在擦得晶亮的耐热盘里,用刨丝器把多到会让人担心「喂喂喂,会不会加太多啦?」的起司刨成碎片洒上去。大量的马铃薯和培根,应该能够承受起司的重量和力道吧。 我把东西放进和这个狭窄厨房不搭调的气派烤箱,打开开关数秒后,烤得发红的起司开始冒泡。 这是个好炉子,真想带回家。 轻快的通知音比预期还早响起,宣告餐点完成。一打开烤箱,浓郁的起司焦香便飘出来,原先神情复杂的金发青年也惊讶地瞪大眼睛。 香气的力量胜过千言万语。怎么样,青年,你懂吧?这玩意儿好吃啊! 「药……焚身厨房特制培根起司焗马铃薯完成!」 两盘滚烫的焗烤马铃薯,由阿香小心翼翼地端上桌。两个年轻人提防著它的热度,拿叉子戳下去,拨开起司吃马铃薯。 「好吃!」 青年喊道。我在心中握拳欢呼。当然该好吃,因为是我把它做得这么好吃的。尽管早就知道会这样,实际看见客人的反应依旧令人开心。 「加了胡椒的马铃薯和培根搭在一起,为什么会这么好吃呢?再加上烤出颜色的起司,这是犯规级的美味呀。啊~真棒,超赞。感觉要勃起了。」 修辞能力越来越低落的青年慎重而大胆地吃著热腾腾的焗烤马铃薯。虽然偶尔会传来「好烫!」的声音,不过就当没听到吧。这代表他们已经喜欢得沉浸在这道料理之中了。 尽管有些笨拙、有些失礼,不过那又怎么样? 能够像这样直接看见客人的反应也很不错,让我久违地想起了「享受料理」的心情。 「要再来一份吗?」 「是,拜托了!」 青年笑著递出空盘,阿香则将盘子收回。不用在乎繁文缛节、不用揣摩别人的想法,一个温馨的空间就在这里。 让我有机会享受这段美好时光的正牌日野老弟,此刻在做什么呢?是不是嫌弃拘留所的饭难吃,和警卫吵起来了呢?感觉很有可能。 不知不觉间,客人接连上门。我又是做可乐饼,又是炸猪排。虽然不太清楚为什么洋食店的菜单上会有肉包,不过还是蒸了。 「药……店长,炸猪排套餐做好了吗~?」 「先等一下,阿香。你不觉得盘子的这里很白吗?」 「唉,当然白喽。因为它本来就是个白盘子。」 「留白太可惜了,应该用酱汁装饰一下吧?接下来就用迎春为意象,拿炸猪排酱画出嫩草的图案……」 「啰嗦,我要端走喽。」 她不由分说就把东西端走。尽管很遗憾,然而客人在等,因此也是不得已。觉得阿香既可靠又可恨的我,开始做下一道餐点。 就在我烦恼该怎么把可乐饼摆得更漂亮时,她果然又端走了。可恶,这女的怎么一点也不留情啊? 就在我们像这样忙得不可开交时── 「今天的气氛和平常不一样耶。」 客人对我说道。 「哈哈哈,你在说什么啊?我就是平常的店长喔!」 我爽朗地笑著转过头去,看见一位眼神凶恶的男性客人。 日野洋二本人。时间彷佛停住了那么一瞬间。 ……好尴尬。虽说是为了这家店著想,但我不否认自己有点得意忘形。我能明白搞笑艺人模仿完之后本人从背后出现的感觉。 「呃~日野老弟。关于这件事,其中有比肛门还要深的理由……」 「从各方面来说都让人不想追究呢。放心,这么做是因为不想浪费食材,阿香已经用那张怨恨的脸告诉我了。实在是感激不尽。」 说著,日野老弟低下头。 擅自踏进厨房、开店、自称店长,他都不怪我,而是老实地表示感谢。没错,我所认识的日野洋二就是这种男人。明明个性扭曲到极点,一扯到料理就成了真挚得吓人的绅士。 「机会难得,今天就拜托你担任店长喽。啊,麻烦来一份炸猪排套餐。」 「那么日野老弟,你要不要从明天开始负责掌管我的店呀?」 「我才不要。药师寺先生的店,不能踹翻那些满口屁话、自认美食家的家伙对吧?」 「在日本不管哪一家店都不行。」 「我还是第一次听说。」 我笑著开始调理炸猪排。好肉,好蛋。只在乎食材──这想必是他的真心话吧。 日野老弟咬了一口炸好的猪排,轻声说了句「好吃」。 味道连这里的店长本人都能满足,我感觉自己的确将这份工作做得很完美。 「……不过嘛,还是我的炸猪排比较好吃。」 「嗄?」 我彷佛听到空气冻结的声音。 这个男的在讲什么啊?他是记恨我之前上门找碴吗?这家伙果然很扭曲。 「开玩笑的功力进步不少呢。是在牢里拚命想出来的吗?」 「这个嘛,法国料理我当然不是你的对手。不过说到洋食,而且又是炸物,再怎么说都……对吧?」 「这样啊、这样啊,哈哈哈……」 「啊哈哈哈哈哈……」 彼此都在乾笑,眼里没有半点笑意。笑完之后,我们同时「咚」的一声拍桌,并且同时叫道: 「有种来啊!一决胜负!」 我俩就这样顺势展开对决,拉下铁门。阿香一脸傻眼,而顾客早已认命。 这个混蛋,之前不是才说过自己讨厌料理对决吗?看样子他一亢奋就忘记自己说过什么话了。就算质疑他── 『谁要对一个月前说的话负责啊!』 大概也只会得到这种回答吧。 「就让我告诉你,法国料理是将各种技巧锻炼到极致的世界顶尖水准!」 「碰上我经过千锤百炼的油炸技术啊!区区小把戏怎么可能管用!」 就这样,我们在狭窄的厨房里肩并肩地炸起猪排── ……就这样,我在这天尽情地挥洒技术、吶喊与吃饭。真是充实的一天。最大的收获,就是我再次确认自己爱著法国料理。 我果然属于这一边。只要在怀念热闹气氛时,稍微去对面露个脸就好。 但是在脑中某个角落── 「既然炸猪排分不出高下,下次换成蛋包饭怎么样……?」 转著这些念头的自己尽管显得愚蠢,却也十分开心。 第十一话 crazy kitchen [episode.xi] 这是药师寺仁造访焚身厨房同时期发生的故事。 我在散发霉味的混凝土房间里呆呆地望著墙壁。这个要称之为别墅实在有点寒酸的地方是拘留所。 绑架路人监禁起来让他吃饭、送他土产,然后再赶出去,这种行为该算是什么罪呢?至少把味噌和人权放到天秤上比较之后觉得味噌重要得多,这种想法似乎得不到警察的认同。 「后悔吗?」 我询问躺在另一侧的同居人,背对著我的友人兼共犯神宫回答。 「后悔啊。应该干得更漂亮一点。」 他连反省的「反」上面那一撇都没有,令我松了口气。真不愧是个混蛋。回去之后在想想其他用上味噌的菜色和传教方法吧。 唉,不过话说回来,我讨厌黑暗又安静的地方。在这种地方只能思考。而我的回忆大致上都不会是什么好事── 应该是在我刚上高中的时候吧。老妈有了男人,扔下家庭跑了,老爸则藉酒逃避现实。 讲得好听一点,是老爸付出的爱让他伤得如此深;然而对于被留下的孩子们来说,只觉得伤透脑筋。 真要说起来,离婚的原因要怪老爸把薪水都换成马饲料,还跑去借钱想蒙混过关,两人为这件事闹了很久……所以说,应该也不能单方面责怪老妈吧。 对我和妹妹而言,比起追究是谁的错,「怎么活下去」这个现实的问题更重要。老实说,我对父母两边都很失望。 无论面临什么样的状况,不吃饭就会饿肚子,我们必须活下去才行。 总而言之,当时由就读国中一年级的妹妹初花负责打扫、洗衣,我负责做饭。 某天,我翘掉社团提早回家,发现初花不知为何正在吃早上我拿给她的便当。 一看见我,初花就脸色苍白,露出胆怯的表情。然后她低下头开始啜泣,我则完全搞不懂理由。 我慌张地问怎么回事,泪流不止的初花── 「对不起,哥哥对不起。」 只是重复这句话。 我花了大约一小时安抚、训斥与开导后,总算问出理由。似乎是便当太寒酸被同学嘲笑,从此以后她总是把便当带回家吃。 有件事可能无关紧要──安慰哭泣女子的技能,我从以前就没进步过。我当时不知所措,什么都做不了。 我做的便当只是把饭装进没图案的便当盒里,再放上腌梅子和咸鲑鱼,也就是所谓的「工人便当」。 而且每天都是如此。在正值敏感时期的女孩之间被贴上「穷人」标签,这个理由应该绰绰有余了吧。 ──大受打击。我表现得好像自己是天下最不幸的人一样,只知道忍耐不便,根本没有努力去改善。 结果就是逼著妹妹忍耐、顺从。 我搂住啜泣的初花,在她耳边── 「包在我身上。」 轻声这么说道。 「你说包在你身上……你打算怎么做?」 我答不出来。究竟该怎么办才好,我也不知道。 「没问题,包在我身上。」 尽管不知道哪里没问题,我依旧重复这句话。我非得做点什么不可。推动我的就只有这个强烈的念头。 平常我会做好晚餐送到老爸房间,但是这天我没那种心情,只把杯面从门缝塞进去,接著吼道:「随你便,白痴!」老爸嘴里念念有词,但是我才不管。 我把初花送回房间,一个人待在厨房思考──该怎么办才好? 把欺负妹妹的女生拉进暗巷,把她的身子搞得没办法嫁人吗?把蔬菜塞进去让人家说「我第一次的对象是小黄瓜」也不错。 还是说,把成为原因的便当做得非常精美,给人家好看? 反恼了一会儿后,有个令人不太愉快的点子降临。我从壁橱里拖出一叠捆起来的书。 这些书属于一个月前我还称她为母亲的女人。虽然东西已经整理好,老爸却依依不舍地没丢掉,就这样塞进壁橱里。 我带著向上天祈祷般的心情,拿起原本连碰都嫌脏的书。 《简单好吃的便当》──这本书就是一切的开端。 伸脚踹铁栅的「喀啷」声,让我从思考的海洋里抬起头。 眼前是个卷起衣袖露出多毛手臂的男子。尽管怎么看都像山贼之类的角色,不过从服装看来好像是警官。 「日野洋二、神宫京志郎,有人来接你们了!快点滚出来,你们两个混蛋!」 可能是鞋子上沾到了狗大便吧,男子往铁栅踹了好几脚才把门打开。 神宫懒洋洋地起身,彷佛连从这里出去都嫌麻烦。 「真是的……饭难吃到连逃狱的力气都没啦。」 「是啊。就算被人家取笑是猪笼,也不该连饭都弄成猪饲料吧?能不能借用一下厨房?我教教你们什么叫真正的料理。」 虽然我是出于一片好意才这么说,男子却涨红著脸浑身发抖,手摸向腰间的警棒。看来继续刺激下去会出事,于是我们选择乖乖撤退。 接过被强制保管的私人物品之后,我们走到室外。外头虽然气温低,阳光却很强烈,令我眯起眼睛。 尽管既不怀念也不感动,总之这是自由的景色。 正当我们意气风发地准备离去时,像讨债人一样跟过来的警官一脸难以释怀的表情说: 「你们两个真的晓得自己做了什么事吗……?」 听到这句话,我和神宫同时回头。 「我们的罪?」 「你是指热爱这个国家的饮食文化吗?」 我们丢下呆立原地的警官迈步离去。 没被起诉也没被吊起来,只拘留一个晚上就放出来了。这座城市怪胎特别多,在忙得不可开交的时候没空奉陪两个笨蛋──这大概是他们的真心话吧。 不,或许他也是热爱味噌的一员,因此提前释放我们也说不定。 回头一看,男子还站在那里。那副眉头深锁的表情,不知怎地令我觉得他是个好男人。 (放心吧,从今以后我还是会继续做各种美食的……) 我笑著点点头,男子便竖起中指回应。大概是警察作风的诡异打招呼方式吧。 担保人是神宫的老婆。来接我们的她,背靠在彷佛写著「嘿,我是跑车!」的红色流线型汽车上,是个引人注目的女人。 她是我们厨艺学校时代的同期,照理说年纪应该与我们相当,然而外表看起来只有二十多岁。 长长的红色指甲上无一不贴著假指甲,一进入厨房就能看见指甲剪得又短又整齐的纤纤玉手。 她在厨房和外面实在相差太多,问某个跑来装熟的女人「你谁啊?」这种事,光是我记得的就有三次。顺带一提,神宫似乎从来没这么问过。 反正都要拿掉,乾脆一开始就别弄什么假指甲吧──我曾经说过这种话,她回敬我的眼神就像看见上一个使用者没冲马桶一样。女人的打扮似乎没我想得那么简单。 「所以呢,味噌宣传成功了吗?」 劈头第一句话不是对丈夫的担心或对恶友的斥责,而是这个。为什么我周围都没什么正经人呢? 「怎么办?如果要回店里可以送你一程。」 神宫打开驾驶座的门这么说道。然而,我一下子无法回答。 「这边离你的店比较近吧?厨房借我一下。」 想起无聊的往事,害得我陷入无聊的感伤。偶尔玩一下自己内心的这种感伤,应该也不坏吧。 「这倒是无妨,不过你要干什么?」 「很久没帮我妹妹弄便当,突然想这么做。」 「便当……?给妹妹?为什么?」 「没什么特别的理由啦。」 「你这人还是老样子,活得很随性耶……」 神宫他们面面相觑,但也没有特别追问下去,就这么发动了车子。 这里是某栋商办大楼,这一层是文具制造商! 我的名字叫日野初花。我没暴露哥哥承蒙警察关照的事,努力当个为了今日的米饭、明日的味噌而低调干活的公司职员。可恶,不想工作。 宣告中午已到的钟声,在大楼里消极地回荡。公司内所有人都停下手,站起来伸展筋骨。没有一个人抱有「我做得正起劲……」这种值得嘉许的念头。我桌上萤幕显示著打到一半的邮件,停在「承蒙您关」的地方。 「午饭啦!要吃什么啊~?」 「车站前的拉面店怎么样?」 隔壁位置的友人兼同事管原巡露出开心的笑脸,用那张可爱的嘴排出污秽物般的提议。 「哇~本世纪最棒的笑话耶,小巡。但是要扣掉完全不好笑这点。听好,人生能够吃饭的次数有限,你居然要把为数不多的机会特地用在吃猪饲料上。」 「好狠!」 除非做生意的方法极度没常识,否则餐饮业就算难吃,只要地点好一样能活。 同样都在办公商圈中午时段出没的上班族,没有排队等候的自由和选项。只要有空著的店,就得认命地抱著「算了,能塞进肚子里都行……」的念头去吃。 什么都不做客人照样会上门,所以不会试著改善味道。端出什么客人都吃。 在我看来,这样做只能说是瞧不起客人。我可不想在鄙视的眼光下吃饭。 若是正牌的厨师,应该以「能尽量让客人吃得美味」这点自豪。没错,如果是我认识的那个洋食店店长── 突然,小巡睁大眼睛,像只鸽子一样摇头晃脑。 「喂,你有没有听到什么声音?」 (……嘎……哈哈……) 不知从哪里传来恶魔的笑声。小巡一脸不安,我倒是神色自若。因为这个声音很耳熟。 「初花~!」 窗户的玻璃发出巨响碎裂。强风吹拂,文件飞散。 身穿厨师服的不速之客,解开大概是从屋顶垂下的绳索笑著走过来。我也露出微笑迎接对方。 「哎呀,哥哥。好久不见。」 尽管小巡愣住了,总之还是先放著她别管吧。 哥哥放下肩上的背包,拿出几个保鲜盒和热水瓶放到桌上。 「我担心心爱的妹妹都在吃些难吃的东西,所以哥哥我做了便当给你。」 「太棒了,哥哥。毕竟被迫吃难吃的午饭,就等于胃惨遭凌辱嘛。然而我又是个罪孽深重的女人,无法忍受断食,也就是所谓的放置y……」 此时,小巡战战兢兢地介入我们兄妹感动的重逢。 「咦,无视吗?他打破窗户进来,还有这里是五楼,这些你全都无视吗?」 「我做了很多,你要不要和我妹妹一起吃啊?」 没理会小巡质疑的哥哥递出保鲜盒,小巡顿时一本正经地── 「……小事情就别在乎了。」 接受了事实。从各方面来说,她都是我的朋友。 可能是刚做好就拿来吧,保鲜盒还是热的。打开盒子之后,色彩缤纷的炒饭从中现身。 「这是?」 「哥哥我特制的附汤咸鲑鱼炒饭!汤是酱油底,也就是拉面店炒饭会附的那种汤。」 听到咸鲑鱼,令我涌起一股既期待又怀念的感觉。咸鲑鱼是我以前最讨厌的配菜,也是我们一切的开端。 切碎的鲑鱼肉散落在白米饭的各个角落。一送入口中,渗进饭里的鱼香和咸味便一口气扩散。简单却深远、吃不腻的滋味,现在已经是我最喜欢的味道。 接著我一边把热汤吹凉一边啜饮。这个也很不错。令人不禁想放松一下,是种让人安心的味道。吃炒饭、喝汤,这种循环来多少都装得进胃里。没错,这就是有文化的饮食。 吃完之后,哥哥带著怀念的神情看著我。这让我有点不好意思。 虽然不知道哥哥发生了什么事,不过可以确定他没有忘记我。总之他看起来很有精神,让我松了口气。 「交到一打男友了吗?」 「如果有个厨艺比哥哥更好的男人来求婚,要我马上张开双腿也可以。」 说完,我们就像当年那样相视而笑。 「那么,我该走喽。」 说著,哥哥匆匆将保鲜盒塞进背包然后背起来。 「要走了吗?坐一下也好吧?虽然只能端出和狗拉肚子差不多的咖啡招待。」 「毕竟客人还在店里等我啊。」 他咧嘴一笑,跳出窗户抓著绳子往下滑。真是个急性子。 过了十来秒,传来大批急促的脚步声。他们是这栋大楼的警卫。 「入侵者去哪里了?」 ……这么说来,窗户被打破了呢。要把他当成可疑的入侵者也无可厚非。不,他的确是可疑人物吧。 小巡似乎想说些什么,但我伸手制止她。 「他从屋顶搭直升机逃了。」 「好,走吧!追!」 我随口乱掰把警卫赶走。他们就和进来时一样,踩著急促的脚步声慌张离去。 我目送他们的背影,优雅地喝起剩下的汤。 「初花,你知道『正义』这个词吗?」 小巡一副事不关己的口气。虽然我认为,她把炒饭吃得一乾二净还旁观我和警卫的对话,已经算是共犯了…… 「辞典上的顺序在吃饭后面喔。」 我微笑著说完后,小巡似乎也不打算再多说什么。她垂下肩膀回到自己的座位。 看向破掉的窗户,外头是一片蓝天,能听到街上的喧嚣。 「呵、呵呵……」 那个人总是会用出乎意料的方法排解我的忧郁心情呢。一想到这里,笑意便从肚子里涌上来。 第十二话 crazy kitchen [episode.xii] 上午十点三十分。早上的备料和打扫已经完毕,可以说只等开店的时间。我一边搅拌每日特餐的咖哩,一边满意地笑。 我是职业的洋食厨师。尽管品质不至于每天都有重大差距,却还是会出现只有当事者明白的微妙差异。说不定只是单纯的心情问题和错觉。总而言之,今天做出来的咖哩让我非常满意。 日本人喜欢咖哩。喜欢到印度人和英国人会同声说「那些家伙脑袋有点问题」的程度。 尽管渡海传来的料理很多,却没有一种像咖哩饭这么常出现在日本的餐桌上。 这也没办法嘛。激起食欲的香气,加上淋在白饭上的汤汁,料还可以自由搭配。咖哩饭能让日本人喜欢的要素多得数不清。当然,我也超爱。 咖哩饭只要认真做,无论是谁都能做得相当好吃。因此,要以专业人士自称,得面对更进一步的问题。不是相当好吃,而是非常好吃;不是谁都做得出来,而是只有这里吃得到。必须有这些特色才行。 好比说,我有做出好吃拉面的自信。但是,如果要我做只能在这里吃到的独特滋味,说真的我办不到。在这个拉面激战区、汤汁淋漓的冲突地带──日本,哪可能随便就生出什么全新的拉面啊? 尽管咖哩并不要求拉面那种独创性,我还是想提供点特别的东西,好让自己能满怀信心地说出「这就是我的咖哩」。 我看向摆在炉子旁边的容器扬起嘴角。这是经过再三研究之后调出来的焚身厨房特制综合香料。 中国有种用「光是闻到香气就能让长年修行的佛跳墙过来」这种疯狂概念来命名的汤,我的咖哩也很类似。如果将换气扇转速开到最大,要说是生化恐攻大概也不为过。虽然要开店就得这么做。 唯一令我担心的,就是我们店里的女侍,她是个恩格尔系数超过百分之七十的食欲魔人。一个不小心,这人说不定会把咖哩当成饮料喝乾。 在魔人大闹之前,恐怕得先供奉点东西。 「阿香,开店前要不要先尝一些?」 「不,不用了……」 ……我听错了吗? 这个臭婆娘,面对我的顶级杰作──咖哩,居然说不要?是不是身体不舒服啊?照理说除非她把胃整个摘掉,否则不可能说出这种台词。 平常她在这种时候都会说「既然那么有自信,就让我吃吃看吧!」之类的话,就算没有拜托她,这家伙也会强迫别人让她试吃。今天我也是考虑到这点……应该说认命了,所以特别多做一些,得到冷淡的回应倒是出乎意料。 不知怎地让人感到担心……应该说恶心,所以我试著询问: 「怎么啦,阿香。你讨厌咖哩吗?」 这话说出口,连我自己都觉得不对劲。尽管每个人喜好不同,但是我到现在还没见过讨厌咖哩的人。特别是「阿香讨厌咖哩」这种事,和她平常的形象连一个像素都对不上。 不知是不是错觉,平常发亮的额头看起来蒙上一层阴影。 尽管阿香有点犹豫,但可能是了解到事情不说出来没办法平息吧,神情忧郁的她吞吞吐吐地说: 「倒也不是讨厌……小学的时候我长得很胖,所以大家都叫我『战队里那个黄色的』,直到现在我还是像这样拿咖哩饭没辙……」 说完之后,她重重叹了口气。从阿香闷闷不乐的表情看来,其中应该有明确的理由。人都有历史。阿香的人生应该也经历过不少事吧,她也有一些不愿说出口的黯淡过去。 我也没办法去爱这个世上的一切。有喜好算不上坏事,但应该认同那是每个人各自的人生和个性。 ……不过嘛,不吃我的咖哩这点不可原谅。 我缓缓举起右手。 「没有出口的迷宫……监狱模式,启动!」 我轻快地以手指敲出「啪叽」声,并且如此高喊。 铁卷门喀锵、喀锵地自动放下,门和窗户也先后上锁。这么一来谁都逃不了。 「都快开店了,你在干什么啊!」 话先说在前面,我可是认真的。 「为了咖哩的名誉,开店时间和人权……呵呵……不过是些细枝末节的小事。」 要是人家问「你认真的吗?」,倒有点难以回答。 咖哩是印度的家常菜,嫌调和香料麻烦的英国人开发了「咖哩粉」。于是咖哩被吸纳世上种种文化依自己喜好改造的「超魔改造民族?nihon-jin」盯上,然后持续到了现在。 咖哩粉这种了不起的发明,遭到日本人进一步加工、改造、研究、分析以及凌辱,最后发展出咖哩的饮食文化。 印度咖哩、英国咖哩与日本咖哩各自截然不同。就这点来看,要说日本咖哩是日本料理也没什么好奇怪的。 真要说起来,所谓的洋食以粗略的定义来说,就是擅自将渡海过来的料理改造成符合日本人喜好的食物。即使将它端给料理来源国的人,对方往往也只会露出「这什么玩意儿啊」的表情。 厨艺学校时代,某个家伙宣称要开发最棒的日式拿坡里义大利面而前往义大利修行,不知他过得可好?虽然其实根本不重要。 好啦,光是监禁还不够。我从厨房底下拿出一捆坚固的绳索。可能是来不及应付瞬息万变的状况吧,我扔出去的绳索轻而易举地逮住阿香,并且将她绑在椅子上。 如果是平常的她,应该会抓住绳子用力一拉,然后给站不稳的我一记右直拳。果然她今天不太对劲。 「这是怎样,要出薄薄的同人志吗!」 「没什么,别担心。只是要请你用那张可爱的小嘴大嚼热腾腾的咖哩罢了,咯咯……」 「比平常还要恶心三成!」 虽然接下来要让这家伙吃咖哩,但是想做出抹去坏印象制造美好回忆的咖哩,还需要下点工夫。我打开冰箱左右张望,找到了原本要炸的虾子和花枝。 不破坏咖哩的味道又要增添深度,在这种场合之下只能靠那个了。我决定老实遵照上天的启示。 「焚身厨房特制海鲜咖哩!来,趁热吃啊!」 我把香气四溢的咖哩放到阿香面前的桌上,松开绳子让她自由活动;然而阿香仍旧一脸忧郁,没有要动的样子。 「看起来很好吃,可是……」 她似乎看得出这玩意儿很好吃。从表情就能明白,她并不是憎恨咖哩而产生排斥。虽然看得出东西好吃,却下不了手。 我来到阿香背后,在她耳边低语: 「我说啊,阿香。你拿咖哩没辙的理由,应该就是你刚刚说的那样……」 「是的。」 「但我做这盘咖哩,不是为了伤害你,而是为了让你吃。你能不能尝一口呀?」 阿香神情复杂地转过头和我对看一眼,接著认命地摇摇头。 「你真的是个任性的人耶……」 「我已经习惯听女性这么说喽。」 阿香以拿重物般的动作移动汤匙。 我没有特别在旁守望。我离开现场,进行开店前的最后检查。 某人低语「好吃」的声音传来。那当然了,如果是阿香,只要吃一口就能理解它的美味。就这点来说,我十分信任她。 看完一部精采的电影后,往往会想找人分享对吧?吃完好吃的饭之后也一样。阿香有些兴奋地对我说: 「好吃!这好好吃耶,店长!鲜味和辣味融为一体!既调和又混沌!弹性十足的虾子和花枝,口感也令人无法抗拒啊!」 辛香料刺激胃部,食欲是越吃越强。真正好吃的咖哩就是这样。阿香进食的速度越来越快,没花多少时间就吃光了。 「对吧?假如没办法吃咖哩,人生可就损失了好几成喔。」 「哎呀,一点都不错。我金本香苗实在太大意了!然后呢,为了弥补人生的损失,麻烦再来……」 「阿香,要开店喽。把盘子拿给我洗。」 「讨厌……」 现在是上午十一点十分,开店时间刚过不久。既然赶上了午餐时间,那么我就不追究下去了。 门猛然开启。最先走进来的,乃是常客中的the醉汉──内海先生。 「午安~今天推荐什么啊~?」 他还是老样子,情绪亢奋到让人觉得很烦。然而阿香没有半点不高兴,反倒一副恭候多时的模样,很有精神地说: 「欢迎光临──!今天有很好吃的的咖哩喔!」 「咖哩啊?嗯……」 反应很平淡。这是怎么回事?男生,还有已经长大的男生,听到咖哩不是都应该会很开心吗? 可能是注意到我们疑惑的表情了吧,内海先生尴尬地说: 「唉呀,我不是讨厌咖哩啦。只不过学生时代我曾经一次做太多,结果一整个星期都在吃咖哩的回忆……」 我和阿香互看一眼,认为这是个好机会。 (怎么办?) (让我来……) 于是,阿香举起手指弯成l字的右手高声宣告: 「监狱模式,启动!」 对声音有所反应的门、窗以及铁卷门先后关上。 「为什么──!」 内海先生毫无意义地吶喊。 「嘿嘿,不管再怎么哭叫都不会有人来救你喔!」 「在喜欢上咖哩之前不会放你走~」 在此只记下结果。今天我们就用这种方式,让喜欢咖哩的人多了五个。 自己觉得美味的东西,让别人也了解它的好──这令我感受到身为洋食店店长的喜悦。 第十三话 crazy kitchen [episode.xiii] ──我作了个梦。 「我们约的时间,是十一点对吧?」 「嗯,应该是十一点。」 这是十多年前的记忆。我无论以厨师角度还是男人角度来说都稍嫌太嫩,但是还知道对他人温柔的时代。 「明明才十点,为什么两个人都在这里啊?」 「这个嘛,谁知道呢?」 车站前,出水状况不佳的喷水池旁,我和她相视而笑。 我心爱的女性,有著晶莹剔透的美貌。就算听到「她是来自水晶国度的公主」这种童话故事般的言论,当时的我大概也会相信吧。就算到了现在,我多少还是有点认同这句话。 至少,她是日本料理界的公主这点千真万确。名门药师寺家的千金小姐,药师寺丽。这就是她的名字。 假日时,两人一起做食物巡礼。说是约会或许少了点情趣,不过对我们而言,那是一段无法取代的宝贵时光。 谈到我们当时的关系,大概避不了钱。 比较小的居酒屋或套餐店会平摊,进高级餐厅之类的地方则是她出全额。 「没关系,你只要抬头挺胸就好。」 说著,她露出笑容。那诱人的笑脸令我难以直视。 由于实在过意不去,所以我向她表示要少去高级店,或者我也出一些,但是她没接受。 如果人家问为什么不想去,也只能说是为了保护我那渺小的自尊,担心她这么质疑的我实在没办法坚持己见,只能让她拖著巡回各店。 「这里的鸭肉料理,我无论如何都想让你尝尝看。」 为什么她会这么想带我来高级餐厅呢?似乎是为了让我习惯这种地方。换句话说,是希望我成为药师寺家的一员。她对我的情意,就是如此深重。 但是,每当我踏入这种店,就会感到浑身不自在。彼此待的世界不一样。亲身体验到有钱人和穷人之间的高墙使得我无地自容,也在她和我之间画出一道巨大的鸿沟,这点实在无比悲哀── 醒来后,眼前是熟悉的天花板。这里是我在自家店铺二楼的房间。地上铺著榻榻米,棉被周围随性地堆著漫画、色情书刊以及料理书籍,是我的小小王国。 「鸭肉吗……」 我没钻出被窝,而是把书堆弄垮抽出想要的东西。 尽管感到不自在,味道却记得清清楚楚。就这一点来看,可以说她的教育很成功吧。 「鸭肉料理啊……」 我再度对著空气呢喃。我有做这种菜的资格吗?尽管想到这里胸口就隐隐作痛,但是不做又没办法释怀。 已经回不去那一天了。不过,回忆的确还在。 「……所以就是这样,接下来要做鸭肉料理。」 「为什么啊?」 「因为我想做啦!」 两位女高中生常客花咲薰同学和菊池彩同学坐在焚身厨房的吧台席。 双人组里个子比较小的菊池同学皱起眉头拿著餐券晃来晃去。 「那个,我点的是汉堡排套餐耶……」 「什么~?听不到耶~?」 总而言之我想尽快做鸭肉料理。如果不做,我可能就没办法往前迈进。现在已经不是在乎客人要求的时候。 菊池同学十分慌张,与她相比,她的巨乳搭档花咲同学则以白皙指尖轻抚下巴,彷佛在思索些什么。 「有个问题想请教一下……」 「好的,女士。有何指教?」 「我们已经买了汉堡排套餐的餐券。换句话说,我们能够用汉堡排套餐的价格享受鸭肉料理──这样解释行吗?」 「当然。毕竟是请两位奉陪我的任性嘛。」 「那就好。」 花咲同学的宣言让事情定了下来。尽管菊池同学一脸「才不好」的表情瞪著我,不过这点小问题就当没看到。没看到。 鸭肉的主要特徵在于柔软、味道浓郁,以及油脂多。 如果不将调理过程中鸭肉本身渗出的油列入考虑,有可能让菜变得非常油腻。若是富含油脂的部位,甚至不需要往平底锅里倒油。 从平底锅中取出煎过的鸭肉,倒入红酒、巴萨米克醋和剩下的油混在一起做成酱汁。尽管觉得这么做和我的风格不太合,我依然用略显夸张的动作将料理漂亮地装盘。 这玩意儿好吃,绝对好吃。但是我内心没有半点雀跃。我本来是不是有机会在更大的店、更大的厨房做这道菜呢?一想到这里,心头就闪过一丝寂寥。 「焚身厨房特制红酒风味香煎鸭……」 菜端上桌后,花咲同学说声「我开动了」之后,熟练地用起刀叉。另一方面,菊池同学则是一脸疑惑地看著我。 「怎么,还对汉堡排依依不舍啊?」 「不,那个已经不重要了。店长你感觉……没什么精神?」 听她这么一说,我才注意到自己神情黯淡。尽管摸了也不会明白,我还是不禁摸了摸自己的脸颊。 我太不小心了。身为店长,同时还得顾及店内的气氛。正如同在店里有人怒吼或哭泣会令人没食欲一样,我摆著一张臭脸恐怕没办法让人好好享受美食吧。 我装模作样地轻咳一声。 「焚身厨房特制!好吃的香煎鸭肉!不是可能好吃,是真的很好吃~!嘎哈哈哈!」 「ok!」 我和菊池同学笑著对彼此点点头。这回换成花咲同学送来「这个笨蛋在干什么啊」的冰冷眼神,于是我稍微别开脸。 我也有点不好意思。不过这样就好。强颜欢笑也是笑。 两人埋头猛吃。尽管是女生,却也正值发育的年龄,胃口很好。能够让别人像这样享受诸多美食,感觉很好。 「要追加鸭肉吗?」 「啊,好的。那么再两块……不,麻烦来三块。」 「哈哈哈,没问题。酱汁也顺便追加。」 花咲同学递出空盘子,不久后菊池同学也跟进。看来她们很中意。 「鸭肉的口感很独特对吧?虽然是禽类,却和其他禽类的肉不一样。明明柔软,却又很有弹性。」 「可能是因为用鸭本身的油做酱汁吧,味道非常合。」 「说起味道很合,用来做酱汁的红酒还有剩,用红酒配鸭肉如何?」 尽管我认为是个完美的提议,菊池同学却意外地给了个很有常识的回答。 「不,我们还未成年。要是因为优雅地享用鸭肉和酒而停学,不就太蠢了吗?」 这段论述无懈可击。这么说来,大概是因为在放学回家途中吧,她们身上还穿著水手服。会这样穿的人,只有女学生、那种店的人,以及有那种嗜好的人。我想她们应该属于第一类吧。 「等你们满二十岁时跟我说一声。我会用最棒的鸭肉和葡萄酒招待你们。」 「虽然很高兴听到这个提议,不过到时候店长应该已经忘记承诺了吧?」 「就算忘记,我也不会拒绝美女的请求喔。」 我们三个再度相视而笑。店里有种安稳的气氛。 我喜欢看见别人高高兴兴地吃饭,所以选择当厨师。我周围的环境变了不少,一路走来也搁下不少重要的事物。即使如此,我对于料理的态度依旧没有任何改变。 「肉真的很软耶。要怎么样才能把肉料理得这么好吃啊?」 对于花咲同学的问题,我思考了一下。 该怎么回答呢?决定了,这种时候就别讲什么细节。只要在年轻人背后推一把就好。多言无益。 「好好学、好好玩,最好谈场美好的恋爱。这么一来,你就能当个好厨师。」 我统整得真精彩,真想为自己鼓掌。 我实在算不上什么了不起的人。即使如此,依旧有积累些成果。如果能让她们多少感受到一点这些东西就好了── 但是,花咲同学露出有些为难的表情。 「那个,我是指食谱……」 「咦?」 ……耍蠢了。人家似乎不是想当厨师。 帅气的台词盛大地扑了个空,做出这种丢脸行为的我感觉到自己满脸通红。我用手遮住脸,从指缝往外偷瞄。 花咲同学露出苦笑。 菊池同学肩膀颤抖,努力忍耐笑意──啊,不行了。「噗呵呵」的笑声开始从她摀住的嘴里流泄出来。 「好好学、好好玩──」 「别说了!别~再~说~了──!」 回忆会成为人生的食粮,还是人生的枷锁呢?现在的我无法回答。总而言之,似乎可以确定太过执著不会有什么好事。 第十四话 crazy kitchen [episode.xiv] 我是开洋食店的。虽然最近并不是没人质疑过这点,但是不管人家怎么说,我都是个开洋食店的。 真要说起来,我会开洋食店,也有我的理由── 老妈跟男人跑了、老爸酗酒半年后── 「不能一直消沉下去!反正女人这种东西,根本多如繁星嘛!」 虽说是强颜欢笑,不过老爸算是重新振作起来了。 尽管如此,失去的信任不会立刻恢复,像是妹妹初花就说: 「虽然星星摸不到就是了。」 并且冷冷地看著他。我的感想也差不多。 『哇~爸爸打起精神了!』 ……根本没这种念头。 『喔,这样啊。很好。』 顶多只有这种感觉。 虽然冷淡,不过被父母拋弃过的孩子,反应差不多都是这样。 尽管在这种景气烂到不行的时代,要重新就业应该相当困难── 「日野的辞职信?咖啡泼到上面所以被我扔掉啦!」 但是老爸以前工作地点的上司这么表示。他似乎没收下辞职信,而是当成休长假处理。听人家说,这人似乎也因为结婚和离婚吃了不少苦头。 总而言之,老爸的工作不需要担心了。题外话,老爸至今都还记得要在年末送礼给这位上司。 虽说没到一切恢复原状,但是不需要瞪著存摺思考菜色实在太好了。 而我自己,差不多也在这时对料理产生了兴趣。假如有人对我说「不用做饭喽」,我反而会嫌他碍事。 在我升上高中三年级的时候,大概是认同我对料理的喜好,或是看不下去我差劲的成绩,老爸建议我就读厨艺学校。 我总是熬夜做菜,上课时都在睡觉,这样成绩根本不可能会好。很遗憾,睡眠学习好像对我无效。 和成绩相反,厨艺倒是变好了。 我接过老爸准备的简章,瞥了一眼就不屑地笑了。我甚至想嘲讽说「这什么玩意儿」。 「你酒还没醒啊,臭老爸?说到药师寺调理师专业学校,这不是有钱人才读得起的超绝名校吗?」 一群有钱人,只为了有钱人做料理──已经建立这种循环的另一个世界,特地踏入这种地方想干什么啊? 「不,关于这点啊,他们从去年起开设了专门做大众料理的『洋食科』喔。」 老爸一边说一边翻开简章给我看。 「学费也不会太贵。」 「哼嗯,洋食科啊……」 「听说理事长的女儿好像也会入学喔。要是能推倒她把她摆平,马上就翻身进豪门啦。怎么样?」 我分不出这是开玩笑还是认真的。虽然能确定他说溜嘴了。 「你这人龌龊到让我吓一跳耶……」 老爸的品行暂且摆到一边,就这样我进了料理名校,在那边有了命运的邂逅。不过,那又是另一回事了。 好啦,言归正传。今天「洋食科」的第一期生,也就是我的学姊来玩。她扔出一个奇妙的话题。 「儿童餐是吗……」 「没错,儿童餐。一般来说儿童餐的内容包括番茄鸡肉炒饭、汉堡排、炸虾、义大利肉酱面等……全都是洋食店受欢迎的餐点对吧?」 说完,片桐铃音小姐彷佛想到恶作剧点子似的扬起嘴角,理了理自己柔顺的黑色长发。 她虽然是厨艺学校的学姊,却不是自己开店的厨师。就我听到的,她所任职的公司好像是做餐饮业谘询与相关活动筹办等。 老实说,这个人平常飞来飞去,根本不知道她在做什么。 「如果这些全都是一流洋食厨师拿出真本事做的,应该能成为一份很有吸引力的菜单喔。换句话说,就是为大人做的儿童餐。」 「原来如此,所以你在找一流洋食厨师的时候,就想到我了是吧?」 「还要能奉陪某种程度的恶作剧,而且够闲。」 「这种时候不是该说『只有你!』之类的话吗?就算是骗人的也好。」 「要是真的那么说,你也只会给我『反正只是客套话』之类的回答,不是吗?」 讲得真过分。我是那么扭曲的人吗?哪可能说这种……不,嗯,或许会说。 「不过嘛,的确很有意思。片桐小姐,我想先确认一件事,可以吗?」 「什么事?」 「点餐的赠品,是『大人的玩具』吗?」 一瞬间陷入沉默。我俩对看一眼,然后爆笑出声。 「啊哈哈哈哈哈!」 「嘎哈哈哈哈哈!」 为什么她会找上我呢?除了我是一流的闲人之外,还有其他重大理由。说穿了,这人和我是同类。要是把我的鸡鸡拔掉,就成了片桐小姐。 「哎呀,日野老弟。姊姊可没想过那种事喔。」 「太好了,看来你似乎很中意。」 稍远处的阿香一脸受不了地看著我们。 「笨蛋增加了……」 我们两个大笑不止,没注意到她的嘀咕。 「虽然欲火焚身,但是没有老婆也没有女友啊。」 「也就是没得插拔对吧。」 沉默,然后大爆笑。现在店里已经成了搞笑和下流哏的无法地带。 「你们知道『自制』这个词吗?」 阿香不禁插嘴。 「不知道。那是哪国话啊?」 「对下半身老实一点,人生会过得比较快乐喔,小妹妹。」 「原来厨艺学校还负责量产变态吗!」 「唉呀唉呀,人家这么说耶,日野老弟。」 不管怎么想,你都一样是当事者吧?片桐小姐一脸事不关己的表情。这人还真是令人伤脑筋。 「小事,没问题。她上面的嘴巴很老实,只要把好吃的东西塞进去,她的态度就会判若两人喔。」 「人只有上面会长嘴巴!」 今天阿香的吐槽一样很犀利,我满意地点了点头。 好啦,也不能只顾著聊些蠢话,为了让阿香闭嘴,必须做点好吃的才行。 「要点的是『为大人设计的奢侈儿童餐』,没问题吧?」 「麻烦你了。」 炸虾、汉堡排、义大利肉酱面等……全都是能在洋食店担任主角的餐点。这些要全都来一点任君挑选。原来如此,真是奢侈的料理。 说到儿童餐的番茄鸡肉炒饭,或许有人会想到被番茄酱弄得黏答答的玩意儿,不过洋食厨师认真做的番茄鸡肉炒饭真的很好吃。 爽口的鸡肉,配上番茄的些许酸味。 如果能趁热吃,无论多少都装得进胃里。 喔喔,不过话又说回来,要做的还真多。要炸要煮要切要炒,费的工是其他料理的好几倍,显然不该由一个人来做。 「抱歉,阿香。麻烦你去便利商店买布丁。三人份!」 「咦咦……布丁不是自制吗?」 阿香显得很意外。从外面买来直接倒在盘子上,确实不像我的作风。 「要把它做好放凉很花时间啊!还是说你能等几个小时再吃?」 「是,马上去!」 说时迟那时快,她抓起我递出去的千圆钞,像子弹一样飞奔而出。就像她说的,我也想自己做布丁,不过时间问题实在很难搞定。 这不是要端给客人吃的而是试作品,能妥协的部分就妥协吧。 妥协。我最讨厌的词语,一路走来用过许多次的词语。 尽管也考虑过不放布丁,但是没有布丁的儿童餐,就像途中把衣服脱光的扮装a片一样,毫无风情可言。 当我调理完装盘时,阿香已经像炮弹一样冲了回来。 「布丁要倒在盘子上吗?还是连同盒子直接摆上去?我姑且还是买了能简单倒出来的那一种……」 「倒出来。我想在上面放点鲜奶油和樱桃──这才是我的儿童餐。」 因为妥协了,所以想找些地方动手脚是我的反抗。成品看起来相当不错,因此就放它过关吧。 摆好、装盘、完成。由于做得很辛苦,大功告成之后会格外感动。 好,就让我大声宣告吧。 「焚身厨房特制大人的奢侈儿童餐完成!」 盛在大盘子上的洋食店主角群。看见明星队登场,让阿香眼睛发亮。 「酥脆面衣裹著弹力十足的炸虾,番茄与鸡肉的美味渗进每一粒米饭的番茄鸡肉炒饭!啊啊……让人不晓得该从哪一道吃起呢。唔呵呵。」 明明不久前还把我当成人格异常的人物痛骂,堕落得未免太快了吧?就算是色情漫画应该也会多几个步骤。 不,会这样或许也是难免。毕竟阿香很清楚我的厨艺。她十分明白眼前这片料理仙境不是「看起来很好吃」,而是「很好吃」。 她往前探出身子,高喊一声「我开动了」,随即大吃特吃起来。 另一方面,片桐小姐似乎也很满意这份大人儿童餐的成果,只见她又是歪头又是弯腰,微笑著从各种角度观察。 「像这种好东西,光是用看的就让人兴奋呢。嗯,这样才叫做儿童餐。特别是这个……对吧?」 说著,她拿起插在汉堡排上的旗子。这是我弄张纸贴在牙签上做出来的东西。由于是试作品,不能说做得很漂亮,然而儿童餐的旗子属于形式美,不需要在乎这么做有没有意义。 「欢迎海外来宾时,将人家的国旗和日本国旗插在一起,应该也很有趣。」 「拿儿童餐招待外国客人好吗?」 「懂得情趣的人就会喜欢喽。应该吧。」 我没有迎接大人物的经验所以没什么概念,不过在片桐小姐眼里应该有另一幅画面吧。礼服、吊灯、英语对谈,加上儿童餐……不行,我还是不懂。 相对于埋头猛吃的阿香,片桐小姐先是切下一块炸猪排送入口中,点了点头后又开始吃义大利肉酱面,显得若有所思,展现出活动筹办方的认真神情。 「片桐小姐,有一件事我很在意。」 「哎呀,这回又是什么啊?」 尽管打断人家的思绪实在不太好意思,但是片桐小姐没有特别排斥,反倒摆出有意见会欣然接受的态度,因此我也就不客气地继续说下去。 「虽说是基于这种构想而做出来,所以有此结果也是理所当然,不过这和小孩子吃的儿童餐是完全不一样的东西对吧?对于期待重温孩提时代的人而言,会不会让他们觉得扫兴或失望呢?」 片桐小姐稍微思索了一下,不过她立刻就有了能让人接受的答案。 「这倒不尽然。你想想看,小孩子的味觉和大人的味觉差异很大对不对?」 「嗯,的确。」 这点我也有印象。毕竟我喜欢上沙丁鱼汉堡排是年过三十以后的事,腌渍物更是直到最近才愿意吃。味觉和嗜好会随著年龄改变。 「所以我认为,如果把小时候吃过的儿童餐照样搬出来,让人产生『唔恶,甜死了好难吃。我以前居然喜欢吃这种东西吗……』的想法,这样才是破坏人家的美梦喔。」 「的确。咖哩是甜的,义大利面和炸猪排也甜到不行,甜点更是满满的糖,这样大人恐怕会受不了吧。」 「是啊。所以要让人能够享受儿童餐的气氛,实际吃起来却很美味──我想弄个这样的活动。就类似『到了这把年纪还吃儿童餐,我到底在干什么啊……』这样,让大家露出坦率的笑容尽兴而归。这样不是很好吗?」 「我明白。呃……我想我明白。」 回忆、玩心。这两个词我都喜欢。 之后,我们反覆试做和试吃,增进高级儿童餐的完成度。片桐小姐满意地踏上归途,但她要怎么利用就与我无关了。对我来说只是久违地做了些有意思的事而已。 后来又过了一阵子,当我已经完全忘记试做儿童餐这回事时,片桐小姐传了讯息给我。 虽然只是地方电视台,但他们好像租了大型会场举办有电视转播的料理活动。老实说,我根本没想过会搞得这么盛大。 虽然没有挂名,但我设计的餐点能够像这样广为宣传,让我有种既高兴又害臊的心情。 我在她指定的时间让店休息,和阿香找了张桌子相面而坐,各自操作起智慧型手机收看节目。 画面上映出片桐小姐,以及某位眼熟的女性。 身穿轻飘飘的黑色服装,还背著扩音器的女人。我不愿相信这种家伙在世界上不止一个,想必和我认识的那个是同一人吧。 「这……是那个人,对吧?」 「应该是那个人吧……」 对于那个存在,我们选择含糊其词。尽管说出那个人的名字,她也不会从背后来袭。又不是妖怪。 儿童餐端到了怪人播报员──神无月银子的面前。那是我店里没有、儿童餐专用那种有分隔的托盘。 这个活动似乎是每一道菜安排专属的厨师;有人专门处理炸虾,有人专门处理番茄鸡肉炒饭等,将这些全部集合在一起,才弄出一人份的儿童餐。这么一来确实负担比较轻,但不是这么大规模的活动就办不到。 「我的店应该端不出来吧……」 「咦咦~?有什么关系,就做嘛。靠气势!」 这个臭女人,她是想害死我吗?开什么玩笑。 画面上神无月小姐对餐点赞不绝口,别处则有接受访问的人。看样子大家都很开心。 我虽然高兴地看了一会儿,但是设计这份儿童餐原型的我不在现场,不免让人感到有点寂寞。 算了。正当我准备关掉画面时,阿香突然出声: 「那个,这是什么啊……?」 她将自己的智慧型手机转向我这边,指著画面角落。 我也确认自己的画面。托盘的角落,有个小小的白盒子。 「片桐小姐做得真澈底,居然还特地准备玩具,哈哈……」 玩具──这个词一说出口,我就涌起一股不祥的讨厌预感。正好画面上的神无月小姐似乎也注意到了这个盒子。 『哦哦!这该不会是赠品吧?尽管客群是大人,应该注重的地方还是有注重,真是精彩的演出!那么,马上打开来看看吧!』 于是她带著满面笑容打开潘朵拉的盒子。从中出现的,是某种粉红色、蛋型、还在震动的物体── 画面上特写出表情僵硬的神无月小姐,以及不知为何很得意的片桐小姐。 『那个,这究竟是……?』 『玩具。』 片桐小姐一副「这是真理」的坚定口吻。能听到轻微的震动声,看来似乎连开关都忘了关掉。 『不,这东西,不管怎么看都是那个对吧……』 『这是玩具,请收下。』 她讲得大大方方、斩钉截铁。此时画面变暗,被人刻意地插进了广告。我和阿香无言地关掉画面。 「好啦,开始准备下午的东西吧……」 「说得也是……」 幸好不在现场──我不禁这么想。所谓回忆,就该留在怀念的程度,不该为了回首而停下脚步。 这次,诸多牺牲换来的教训,唯有这点。 第十五话 crazy kitchen [episode.xv] 将近晚上九点。尽管差不多到了关店的时间,已经可以收起看板,但是体力、食材与创作欲都还有剩,感觉饭做得还不够。 还想再做个一两道。 会不会来个客人见外地推开门,说出「哟,老板,还有开吗?」之类的话呢?这种平常显得厚脸皮的行为,现在却让我望眼欲穿。 阿香早就回去了。没有客人。我一个人留在店里盯著门看,却没有客人进来。 没办法,也是有这种日子。 正当我走出厨房准备打烊时,门「磅」的一声被打了开来。这位带著冲击性登场的客人随即猛力关上门,粗鲁的关法令人担心会不会震破玻璃。 尽管这位客人很没礼貌,不过就当成是肚子饿导致脾气暴躁吧。让客人吃饭。我该做的就只有这样。 「嘿,欢迎光临~」 听到这句来得略晚的欢迎语句,客人从怀里拿出菜刀指著我代替回答。 这时我才终于注意到,这家伙不是客人,而是强盗。他不是没礼貌,而是罪犯。这可不行啊~ 「把、把钱交出来!」 毫无独创性的威胁语句,从年轻男子用领巾遮住的嘴里吐出。 唉呀唉呀,真令人头痛。我怀著这种心情,慢吞吞地举起双手。 可能是因为过程顺利而感到安心吧,男子的紧张情绪似乎缓和了点,紧绷的肩膀也略显放松。 但是就在下一秒,我轻快地弹响手指并喊道: 「监狱模式,启动!」 我是开洋食店的,这里正是洋食店。换句话说我和这家店一心同体。 门窗呼应我的喊声先后上锁,铁卷门则发出喀锵喀锵的声响落下。此地瞬间化为无法出入的监牢。 可能是跟不上状况的变化吧,男子慌张地环顾周围,但是束手无策。我趁机溜进厨房。 「你白痴吗!你自己把退路堵住是怎样!」 男子大喊。尽管他应该是想要恐吓我,但是他的声音微微颤抖,显然大为动摇。真是个蠢蛋。 我没理会他的梦话,弯腰拿起脚边的秘密兵器。 「没错,这里只有我们两个人,没办法逃跑。」 我缓缓站起身,用手里握住的东西指著男子。 「不管怎么哭、怎么叫,都没有人会来救你喔……呵呵……」 男子顿时脸色铁青,简直就像听到狱卒脚步声的死刑犯一样。 这也难怪。在他眼里,我的武器应该等于斩首刀吧。这把指著他的武器,乃是防盗用的钉棒。 「我实在是太不小心了……都忘了要让这家伙吸血啊。」 说著,我扬起嘴角。此刻的我,表情想必十分邪恶吧。恶魔面对祭品时露出的微笑,不可能爽朗阳光。 「别那么害怕啦,又不会要你的命。只不过,明天起你得改用左手打手枪。」 拿钉棒指著男子的我步步逼近,对方则是不断后退保持距离。店里算不上宽敞,男子的背部很快就撞上绝望之壁。原本要出要入都自由的门,此刻已经被铁卷门堵住。 「少年啊。我呢,最喜欢坏蛋和罪犯了。」 「你、你没头没脑地讲什么啊……为什么!」 「为什么?因为不管是把他们痛扁一顿还是把他们的脑袋砸烂,都不会涌起半点那种叫罪恶感的玩意儿啊!」 「你这个疯子……」 「脑袋正常的人哪能开洋食店啊!」 「给我向全国的洋食店道歉!」 这家伙的吐槽能力相当不错嘛。 即使遮住脸,胆怯神色依然显而易见。男子重新用双手握住菜刀对著我。彷佛如果不这么做,刀子就会掉在地上。 老实说,我正在戏弄这家伙。虽然一半是在玩,不过另一半是真的不爽。那就是他拿著菜刀指著别人。 强盗拿武器指人也就罢了,毕竟是强盗,事到如今非难他这点大概也没意义。问题在于,为什么要拿菜刀? 菜刀是用来处理食材的神圣道具,绝对不该拿来当凶器、不该向著人类。如果这家伙打算把我切来吃就另当别论。 ……仔细一想,菜刀好取得,而且刀刃部分还算长,的确容易成为被选为突发性犯罪的工具。虽然实在令人不愉快。 「喂,把菜刀放下。」 说著,我逼近男子。话音中的威吓感强得连我自己都吓一跳,变得更加害怕的男子背部猛然撞上墙壁。 拿著菜刀的手不停颤抖,无法对准我。即使如此,他似乎没打算放开。 「快点放下武器。要不然,别以为你的肛门到明天早上还能维持原形。」 武器。此刻,我指著菜刀说是武器。这个瞬间,我感到满口苦涩。菜刀不是武器,也不该被当成武器。必须尽快解放它才行。 「要是我不放下……你、你想怎么样!」 「拿棒子捅进去。」 「用那根钉棒?」 「虽然可能算不上安慰,不过用『试著把钉棒捅进屁眼里』这种标题投稿到社群网路上,应该能引来不少关注吧……?」 「还真的算不上任何安慰啊!」 我原本以为,恐吓到这种程度后他应该会放下菜刀,不过好像造成了反效果。男子用力握住菜刀,力道大得指甲都变成白色,简直像是把菜刀当成救生索一样。 「我再说一次。放下菜刀。」 「啰嗦!要、要是放下这玩意儿!你打算拿我怎么样!」 「我叫你放下!」 在咆哮的同时,我猛力一脚把他的菜刀往上踢。菜刀笔直越过他的头顶刺进天花板,轻轻晃了几下之后固定在上头。 男子呆呆地张开嘴巴,一副「怎么会这样」的蠢脸,目光在手边和天花板之间来回。 另一方面── (好、好帅……) 我则是无比感动。虽然是刻意为之,却没想到第一次就这么顺利。 尽管兴奋得想要大叫大跳,不过这样实在不怎么酷,所以我露出笑容,摆出一副「这种事轻而易举」的态度。 「离开那个位置比较好喔。你不会想玩达摩克里斯之剑游戏吧?」 「喔、喔喔……」 也不知道男子有没有听进去,他摇摇晃晃往前走了几步,随即跪倒在地。总而言之,应该不至于搞出「从上面掉下来的菜刀刺进脑袋」这种蠢死法了吧。 当强盗的混蛋要死在哪里我不管,但我可不想让他弄脏我的店。 「你打算……拿我怎么样……?」 「嗯?」 「要把我交给警察吗……?」 警察。说来奇怪,但我先前都没想过这点。有人碍事就排除,我的行动准则仅此而已。 听他这么一说我才发现,抓到强盗后交给警察应该是善良市民的义务吧,嗯。 不过,我实在提不起劲这么做。 麻烦。由于方才的踢菜刀实在太顺利,让我十分满足,感觉其他事都不重要了。 我对这家伙已经没什么恨意。威吓也够了,让他赶快回家也无妨,但是什么都没做好像又太无趣了。好啦,该怎么办呢…… 此时我突然想到。这家伙来之前,我在做什么? 稍微想了一会儿后,我才发现:「对啊,我是想做饭。」好,就这么办。 「喂,你钱包里还有多少钱?」 「怎、怎样啦……你要抢强盗的钱吗?」 「快点回答。还是想要我砸烂你的脑袋之后自己拿来看?」 「应该还有……七百圆左右……」 男子显得很不好意思,不过真要说起来,会想要抢餐厅的家伙,钱包里不可能有很多钱,没钱也是理所当然的。 「七百啊?有这些就够了。吃了饭再走吧。」 「为什么!」 「照这样下去你就是强盗,吃了饭才走就是客人。我会这么处理,如何?还是说你想进拘留所吃臭饭?话先说在前面,那里的饭真的很难吃喔。」 男子一脸疑惑地陷入沉思。不,他一开始就别无选择。应该是在整理思绪吧。他以憔悴的声音说: 「我知道了。还有,可以借一下厕所妈……?」 「这倒是无妨,不过厕所的窗户也锁上喽。」 「事到如今我已经不会想逃了啦……」 男子踩著蹒跚的脚步,走向我所指的店内深处。 如果重新振作需要点时间,那么稍微等待也无妨。更重要的是饭,饭。 预算七百圆以内能做什么呢?我扫视冰箱内,视线停在蛋前。那道风味和卖相非常容易受到厨师手艺影响的料理,非常适合为今天收尾。让那个小鬼见识一下专业人士的工作吧。 吸饱了鸡高汤的米饭,不用肉而刻意用鸡皮的番茄鸡肉炒饭,再用平底锅煎出半熟的外衣包住它。 「焚身厨房特制鸡皮蛋包饭完成!」 这么喊无妨,但是人家还没回来,感觉有点不好意思。我一个人在干什么啊? 男子慢了一步才从厕所出来。 他拿掉遮住嘴的领巾露出整张脸。看样子已经完全放弃逃跑了。 「欢迎回来。随便找地方坐。」 「好……呃,你真的下厨啦?」 「我向来认真。还有,我这里要先结帐,把钱交出来。」 男子似乎已经连回嘴的力气都没有,只是默默拿出单薄的钱包,把七枚百圆硬币放在桌上。我抓起硬币,随手塞进口袋。 「很好,乖孩子。就给你这个当奖励吧。这是日本第一好吃的蛋包饭!」 「还日本第一呢,居然自称啊?」 「怀著自信提供餐点很重要喔。『这个,虽然我没什么自信,不过你愿意吃吃看吗?』之类的台词,只有美少女做便当请人家吃的时候才能讲。要是洋食店的大叔讲出同样的话,人家一句『那你重做啊』就全完蛋了吧?」 「啊,嗯,这倒是能理解。」 「即使会不安、有迷惘,也要在客人面前挺起胸膛。这就是男子汉的工作。」 说到这里,我耸了耸肩。 「不过,这盘蛋包饭日本第一也是事实。」 男子没多说什么,苦笑著拿汤匙从蛋包饭角落挖起送入嘴里。才吃了一口,他就「嗯」一声,轻轻抬起头。 「怎么样,好吃吧?」 「不坏耶。虽然不晓得是不是日本第一。」 即使嘴巴不饶人,男子依旧抱著盘子埋头猛吃起来。看样子他很中意。 他的吃相令我很满足,于是我转头处理其他事。 我随便搬张椅子当踏脚台,把插在天花板上的菜刀拔下来,然后用厨房里的磨刀石开始磨刀。 我让菜刀在沾了水的磨刀石上滑动。直到些许的停滞都消失为止,不断地前后移动。 其他人或许会说打理道具很麻烦,但我并不讨厌让菜刀拥有生命的这一瞬间。 「你在干什么啊……?」 男子把蛋包饭吃得一乾二净。脸上稍微有了些生气的他,疑惑地看著我。 「有句话我必须告诉你。」 「怎样啦,突然一脸正经。」 「不要拿菜刀指著别人。如果要找我麻烦,就拿把武士刀过来。」 「你的伦理观,顺序太奇怪了啦……」 「我想也是,应该得不到世间认同吧。不过呢,我坚信料理是为了让人幸福,菜刀则是用来让人幸福的工具。要嫌我太天真也好,要嫌我很奇怪也罢,随便你怎么说。你有能坚持到这种地步的信念吗?就是因为没有,才会跑来当什么强盗,还被我反过来修理一顿。」 男子闭上眼睛,陷入沉思。看样子,这个人还没有烂到骨子里。 我按照约定,打开锁升起铁卷门。玻璃门随之现身,能透过它看见街上灯火。这是自由之光。 我把磨好后缠上布条的菜刀递给男子。他尽管神情复杂,依旧老实地收下。 世道晦暗,偶尔会有年轻人迷失方向。不过,我还是希望他们能走在正当的道路上。但愿这把菜刀今后不是用来威胁别人,而是成为年轻人的路标。 「对了,这个也拿去吧。」 我从口袋掏出两枚十元硬币摆在桌上,发出「啪叽」声。 男子一脸「这是怎样」的表情。 「找零。特制蛋包饭六百八十圆。」 「……真是家奇怪的店。」 说完,我们相视而笑。接著,他轻轻低下头,转过身去。 就在门半开时,他有些尴尬地转过头来。 「谢谢你把菜刀还我。这是我瞒著女友从她家拿出来的,必须还她才行。」 「……嗯?」 这家伙刚刚说了什么?女朋友?女友? 也就是那个吧?这家伙有个关系亲密到能够自由出入对方住处的女人,还跑来我店里搞出强盗这种蠢事。嗯,这样啊、这样啊。原来是这样吗。哦~ 回过神时,我已经自然地伸出手,紧紧扣住男子的脸。 「咦?怎、怎样啦?」 「抱歉啦,少年。我改变主意了。」 我扣住男子的脸,就这么往后一拉,然后用力砸在墙上。「咚」的一声,灰尘从天花板洒落。 「咕啊!」 男子当场气绝,就这么滑落在地。 「呼……我动手了呢。不过,感觉很爽,嗯。」 年轻人回归正途很好,不过那是他赎罪反省之后的事。 已经有个感觉不错的收场不是很好吗──这样的妥协就是种罪恶。最后我还是决定回归初衷,尽市民的义务。 我看著倒地抖动的男子,拿出电话拨给警察局。 「啊,喂喂喂?是我,我啦、我啦,日野洋二……不,我今天不是自首,是抓了个强盗啦……所以说,强盗不是我。」 就这样花了三十分钟化解误会后,警方将男子带走。我基于正义之心和私人感情保卫了城市的和平! 希望他面对自己的罪、偿还所犯的错之后,能纯粹以客人的身分来访。到时候,我再用美味的料理欢迎他。 ……虽然他大概不会来第二次了。 第十六话 crazy kitchen [episode.xvi] 在这个世界上,任何东西都有刚好的量、刚好的大小。 好比说,小时候我曾经很向往一个人吃整块火腿。中元时节常出现在广告上的那个。当我成为大人试著实现梦想时,吃不到一半就觉得「算了」。 我也试过水桶布丁。吃到后来能够体会苦行僧的心情。不止是嘴里,彷佛全身上下都变甜了。 胸部最适当的大小是──不,还是别说了。谈起这个话题恐怕不是一两个小时能够解决,何况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喜好,强迫别人接受自己的最佳解只能说是傲慢吧。身为一个男子汉,我希望在下半身以外的部分保持谦虚。 总而言之,适当的大小很重要。 眼前我的烦恼,就是在想能不能改良炸鸡块,让它成为店里的招牌菜。 这家店的炸鸡块套餐并不是不受欢迎,但是和炸猪排、炸虾相比,总是无法摆脱「不起眼」的印象。 因此我试著做了特大炸鸡块,不过老实讲,结果只能说微妙。 把球型大肉块炸到全熟需要相应的时间,吃的时候也不能一两口搞定。把刚炸好的热腾腾炸鸡块硬塞进嘴里,这已经是种拷问了。 要吃炸的大块鸡肉,吃炸鸡排不就好了吗──得到这种极为露骨的结论以后,我在脑中驳回了这个方案。 接下来我考虑的,则是以前让疯狂播报员吃过的柚子醋炸鸡块,也就是思考能否朝那个方向改良。 顺带一提,我是会把柠檬汁挤在炸鸡块上那一派,所以对于将炸鸡块这种已经很完美的料理沾什么酱、洒什么调味料,不会有抗拒感。 ……话先说在前面,我不会擅自做出「把柠檬汁挤在别人的炸鸡块上」这种没常识的行为。这点程度的常识我还有。 如果要质疑「让客人吃他们没点的料理在常识范围内吗?」倒是有点难回答,不过这是两回事。 无论如何,要把那道柚子醋炸鸡块直接纳入常驻菜单是可以,不过难得有了创作新菜的冲动,多想想也不错── 「我现在有股冲动。」 「……嗄?」 营业时间,在厨房听到我嘀咕的阿香,以夹杂了疑问和轻蔑的眼神刺来。感觉非常恐怖,若是小动物之类的搞不好她用视线就能咒杀。 「慢著,阿香。我没什么奇怪的企图。现在,炸鸡块之神就在我的脑袋里!」 「只差在是色狼还是疯子而已,就『奇怪』这点来说没什么两样吧?」 「唉呀,听我说。其实是创作料理的点子啊,突然闪过我的脑海。」 「哦,不错耶!那么拜托在休息时间或打烊后做喔。我会奉陪试吃!」 一听到有美味的饭可以吃,阿香顿时满脸喜色。这女人的表情真是瞬息万变。 不过太天真了。完全、一点、都没有了解到!本大爷对于料理的热情和冲动! 「哪有空讲什么『之后』啊……我现在就要做──!」 阿香张大嘴巴愣在原地,一副「这家伙在讲什么啊?」的模样。她的眼神完全就是把我当成笨蛋了。 「我说啊,现在是营业时间,而且还有很多客人在耶。」 「这种小事,可以当成厨师停下脚步的理由吗?」 「可以。」 「你要明白啊,阿香。炸鸡块的未来,此刻就在我的肩上。」 「完全不明白。」 「这样啊……不过,我非要做!嘎哈哈哈!」 谁都阻止不了我。既然有了主意就没办法啦。 我毫不犹豫地从冰箱和纸箱里拿出食材,开始做没人点的料理。 这时候,店门猛然打开,女高中生常客双人组走了进来。其中个子小但活力十足的菊池彩同学笑著向我挥手。 「嗨,店长。汉堡排套餐两份,拜托喽~!」 「我拒绝。」 「啥?」 碰了一鼻子灰的菊池同学和花咲薰同学愣在原地。这也是难免,点餐被当场驳回,自然会露出这种表情嘛。 「你们两个……喜欢辣的东西吗?」 「不好意思,辣的我不太行──」 花咲同学不安地回答。 「这样啊。不过这个就算是不能吃辣的人也吃得下去。」 「咦咦……?」 客人爽快地答应了,于是我继续做菜。已经没人能阻止我,也没理由阻止我。 我看著拿出的食材扬起嘴角。「辣得可怕,但是非常好吃」,这玩意儿最适合表现这种情境。无法区别是食材或凶器的物品,穷凶极恶的哈瓦那辣椒。 「呵、呵呵呵……来,起舞吧……」 危险物品具有的魅力,深深吸引我的心。十多年前把灵魂卖给料理的我,无法对抗这股魅力。 厨房飘出哈瓦那辣椒的危险香气── 「唔哇……不妙,这东西铁定很不妙。」 引起菊池同学的戒心。 可能这次真的觉得事情不妙吧,阿香一脸半放弃的神情── 「今天你们是不是直接回去比较好啊?」 这么表示。 阿香和菊池同学的目光,自然地转向剩下的花咲同学。她以纤细的手指咚咚地敲著桌子开口说: 「确实,这时候撤退可能是个明智的选择;不过──」 「……不过?」 话题转往奇怪的方向,阿香皱起眉头等待后续。花咲同学的眼镜光芒一闪,然后继续说下去。 ……这招,戴眼镜的小女生都要会吗? 「我们早就知道,店长越疯狂、怪声越多,之后的料理就越美味,不可能在这时候选择撤退。」 她讲得斩钉截铁。 花咲同学这一点还真令人欣赏啊。 然后,她转向还是显得畏缩的搭档。 「阿彩,试著想像一下。」 「……想像什么?」 「假设你在这时候选择一个人回去,当我明天早上在学校愉快地说『在那之后,端出了这种料理喔』的时候,你会露出怎样的表情呢──」 「嗯,应该会觉得非常没意思,非常后悔。」 「对吧?」 花咲同学轻轻点头,露出温柔的微笑。 这究竟是女学生在邀请朋友参加一场愉快的游戏,还是恶魔的诱惑呢?美女的笑容要解释成哪一种都行,无法区别。 至少,看来这么做有打动人心的效果。菊池同学用力点头,拍了拍大腿。 「好,我知道了,女人就是要有胆量!我也留下来吃!虽然一个人有点可怕,但是两个人总会有办法吧!」 虽然就算两个人吃也不会让辣度减半,不过对女人之间的美丽友情泼冷水实在太不识相了,所以我决定保持沉默。 不知不觉间,餐点已经完成。 此刻,我看向手边的盘子,该怎么说呢……红色。很红。这和番茄、红萝卜那种明亮的红有所不同,怎么看都是警告色。 气味也是,就连我这个制作者吸了都会呛到,相当危险。 可是,但是!即使有这么强烈的警告,我还是能保证──它很好吃! 因为在调理过程中,我已经尝了好几次味道。成品的水准可以让我抬头挺胸说:「这就是创作料理!」 「久等了!焚身厨房特制辣酱炸鸡块!难吃的套餐店辣酱只有甜味,这玩意儿可是真的辣喔。呵、呵呵……」 大盘子「咚」的一声端上桌。看见终于现身的危险物体,阿香等三人表情紧绷。 嗯,表情相当不错嘛。我就是想看这个。 再附上白饭和味噌汤,弄成套餐的样式。 最先有所动作的是花咲同学。她挺直背脊,以筷子夹起炸鸡块,缓缓送入形状漂亮的双唇之间。 她闭上眼睛咀嚼,彷佛要细细品味。我们紧张地在旁边看,观察著她的反应。 「好好吃……」 听到这句话,周遭的气氛顿时缓和下来。 「为什么连店长也一副松了口气的表情啊?」 阿香对我投以疑惑的眼神。 「呃,虽然我自己最清楚这东西很好吃,但是客人能不能接受又另当别论嘛。嗯嗯,太好了、太好了。」 愿不愿意吃辣属于个人喜好,这和好不好吃是两回事。 虽然我的目标是让怕辣的人也能吃,不过像这样看见人家真的吃下去会松一口气,也是理所当然的嘛。 花咲同学没有赶时间,维持一定的节奏不停地吃,大盘子里的炸鸡块持续减少。 可能是隐约有点焦虑吧,菊池同学战战兢兢地伸出筷子,此时花咲同学开口说: 「阿彩。」 「嗯?怎样?」 「建议吃的时候要一口气吃掉。」 尽管菊池同学看起来搞不清楚状况,不过这句话毕竟出自先吃的人口中。她老实地遵从友人的建议,将炸鸡块放入口中。瞬间,她「喔」地低吟了一声之后继续吃,没有吐出来也没有叫苦。 等到她把嘴里的炸鸡块咀嚼完── 「唉呀……好辣!虽然辣,可是好吃!」 随即展露笑容,筷子不断伸向炸鸡块。非常成功。 既然事情闹得这么大,当然会引人注目。店里每个人都在围观这道可疑料理的结果。 好在意、好想吃,但是真的没问题吗?就在弥漫这种气氛的情况下── 「店长!麻烦也给我一盘!」 最先出声的人,是那个常光顾的金发青年。 「好,你等著!要多少我都炸,哼哈哈哈~」 因为客人接受新菜而心情好的我,立刻著手调理。在那之后,其他客人又点了三盘。果然,大家都很在意。 一口气做好,拜托阿香端给大家之后,我和面带微笑的花咲同学对上眼。 「该怎么说呢……这是一道在界线上游走的料理呢。」 了不起。她似乎已经明白这道菜的本质。不仅懂得味道,还能把握住料理的内涵。我非常欢迎这种客人。 「你懂啊?没错,它的辣度经过调整,在沾酱和肉汁结合后会恰到好处。切成小块让女性也能一口吃掉,也是为了这样。所以如果直接舔沾酱或是把沾酱吞下去就会──」 「……会怎样?」 「非常辣。」 说到这里,我才想起来。这条注意事项我有对任何人说明过吗? 花咲同学是自己发现的,菊池同学则是听从花咲同学的建议。好啦,那么其他客人会怎么样呢……? 「唔哇!」 哀号声从店里的各个角落传来……看样子,似乎没赶上。 有人狂喝水,有人猛扒饭。这幅画面简直就是辛辣地狱。 「唉呀,不小心就忘了呢……哈哈哈。」 「真是不小心呢。」 我和花咲同学说完相视而笑。我决定尽可能不去看店里的惨状。 「这一点也不好笑吧……」 菊池同学傻眼地说道,但是现在的我们除了笑之外什么也不能做。 于是,夜晚来临。 此刻的我,正拿著啤酒配辣酱炸鸡块。这玩意儿果然好吃。不但好吃,也可以说很有趣。搞不好可以当焚身厨房的新招牌菜。 顺带一提,这道菜关店之后也有让阿香吃。 『嘿嘿嘿……虽然一直嫌它可怕,但你上面的嘴巴还是很老实嘛~?』 『就说了,人只有上面会长嘴巴!』 尽管会像这样吵吵闹闹,不过阿香似乎也认可了这东西的美味。她甚至要求再来一盘。 总而言之,既然得到她的认可,要把这道菜加入常驻菜单就毫无阻力了。 唯一令我担心的部分,只有这种酱基本上太辣,要是一个不小心直接舔,很可能会意外呛到。 但是考虑了一会儿后,我得到的结论是管他的。 就在墙上贴警告吧。这东西非常辣,注意吃法,出了事我可不管。内容就写这样。吃特辣料理由自己负责,是理所当然的事情。 方针已定,我非常满意。今天拉个屎就去睡觉吧。 我进入厕所露出屁股坐到马桶上,突然觉得肚子不太对劲。感觉好像有种热热的东西在翻腾……? 紧接著,那个来了。 「咕啊!」 肛门要爆了!有股伴随热度而来的……痛楚! 没错,我明明已经说过很多次,却没注意到这点! 虽然和肉汁结合后显得温和许多,但它其实非常辣! 又痛又痒,让人坐立难安。但是那个部位又不能乱摸,更别说舔了。 我曾听说,所谓的辣其实就是痛觉。 这句话的含意,我在流泪擦屁股的同时体会到了。 隔天早上,我一遇到阿香,她便不发一语地用手刀劈在我脑袋上。 「怎么,阿香你也火烧屁股啦?」 说完,我又捱了一下。好像是「虽然我要报仇但是别问详情」的样子。少女心大概就是这么回事吧。 仔细一想,问女性肛门的状况如何,或许神经太大条了。我好像最近才犯过类似的错误……又好像没有。 「店长,那个……很危险。」 阿香惋惜地说道。 它的危险我十分清楚。我和阿香的肛门都明白。 同时,我们的舌头也都记得它真的很好吃,会惋惜也是必然吧。 我虽然常无视客人点菜或监禁客人,不过那些行为终究是为了让人吃到美味的料理,既然会影响客人的身体健康,也只能乖乖撤掉了。 「虽然遗憾,不过这玩意儿就暂时封印吧。要是真的拿出来卖,肛门科就要颁感谢状给我啦。」 「今天的每日特餐要怎么办?本来预定要推出那个对吧?」 「把沾酱改成柚子醋。这么一来材料就能沿用,而且对胃很友善。」 就这样,我抱著一抹寂寥,开始今天的营业。 然后就在傍晚时分,两位女高中生常客来访。她们坐在吧台席,菊池同学恨恨地盯著我看,不管怎么想都是因为那件事。 「店长……」 「唉呀,真抱歉。没想到那边会受到那么严重的伤害。」 「好,给我闭嘴。」 我不是有意伤害人家的肛门。能够俐落地说出「谢谢」和「对不起」,乃是当个绅士的条件。这种时候,就是个老实道歉展现诚意的好机会吧。 「为了表示歉意,今天的晚饭由我招待。点你们想吃的东西吧。想要菜单上没有的也可以喔。」 「嗯,这样的话就ok。该点什么呢……啦啦啦……」 说著,菊池同学开心地思索起来。 旁边的花咲同学则一副「该怎么办呢」的模样移开目光。她手肘靠在桌上,十指在面前交叉,陷入了沉思之中。然后,她就像个宣告神谕的神官一般,以严肃的声音说: 「炸鸡块,配辣酱。」 「……咦?」 炸鸡块、辣酱。她确实这么说了。如果我的耳朵和脑袋都没坏,应该不会错。 我疑惑地看著她,发现她脸上挂著淡淡的笑容。看样子不是开玩笑。她是认真地踏进了这个疯狂的世界。 无论付出什么样的牺牲,都想再品尝一次那道料理吗?还是说,火烧屁股让她体会到了快感? ……哪种都行。女人已经展现了觉悟。身为男子汉、身为厨师,该做的就只有全力回应对方。 「你的觉悟,我确实收下了!那就做吧,禁忌的炼狱供品,辣酱炸鸡块!」 就这样,辣味狂宴的第二幕上演。菊池同学顺势跟著吃,不知为何我和阿香也吃了。 不知情的客人们也被拖下水,我们不断地做辣酱炸鸡块、吃辣酱炸鸡块。 尽管后果可怕,这道菜依旧好吃、有趣。真是的,之后会怎样我可不管喔。 要说有什么令人在意之处,就是花咲同学脸上始终挂著浅浅的笑容。 「这么一来,大家都会有一样的下场呢。」 ……她似乎轻声这么嘀咕。感觉很恐怖,所以我决定当作没听见。 日后,有客人抱怨── 『我的屁股很惨痛,你要怎么负责?』 也有客人表示赞赏── 『我还想再吃一次耶……』 就像这样,评价两极。客人究竟在想什么,我完全搞不懂了。 第十七话 crazy kitchen [episode.xvii] 「唔哇──!完全想不到──!」 此刻,我在厨房里抱著头滚来滚去。阿香则是冷眼旁观,其眼神完全就是把我当成了笨蛋。果然天才的苦恼世人无法理解吗? 若问我为何如此苦恼,答案是想不到今天的每日特餐。上午十点半,距离开店只剩三十分钟却毫无进展。 时间残酷地刻划痕迹,唯有焦躁感越发强烈。若要比喻,就像在梦中遭到怪物追赶而拚命挪动双脚,却完全没有前进的感觉。 「店长,如果什么都想不到,那就随便挑个咖哩之类的怎么样?」 阿香受不了地说道。确实,这么做某方面来说没错。当机立断莫迟疑,无论以人的角度或男子汉的角度来看,应该都是优点。然而,其中没有我的灵魂。 「阿香,这样不行啊。如果我发自心底想做咖哩就没问题。如果只是因为想不到别的才不得已这么做,那就不行。」 「哪里不行啊?」 阿香还是老样子,一脸疑惑地歪著头问。 「因为想做所以做,每日特餐如果不是这样就不行。好比说呢,某个超级有钱又长得帅的混蛋说出『我被本命甩了所以你也行』这种话提出交往要求,你会怎么想?」 「揍他。」 「对吧、对吧。要是手上握著球棒,你就有把他打到吐出来的权利。」 「店长的烂譬喻姑且不管,意思就是说,这种事不能妥协?」 「就是这样。唉,今天要不要乾脆休息?」 我叹口气这么表示,阿香却摇摇头,以略显坚定的声音说: 「客人可不是来吃店长的自尊喔?」 现场一阵沉默。 「阿香,你可能觉得自己讲得很有道理……不过老实说,我觉得没差。」 「咦?这种时候不是该回答『一语惊醒梦中人』、『身为洋食店老板,我感到很惭愧』、『从今以后我会认真工作』之类的吗?难道不是这种场面吗!」 「我看起来像那种了不起的人吗?我看起来像会倾听别人意见加以反省的人吗!」 「不像。」 「对吧?」 「如果在这种时候临时休息,我的员工餐要怎么办啊!」 「我才不管。」 虽然阿香怎么样不重要,不过其他餐点的料都已经备好了,临时休息把这些东西浪费掉也不怎么舒服。里面有能放比较久的东西,也有不能隔夜的东西。 准备万全。正因为如此,「无法决定每日特餐」这种画龙还欠点睛的状况,才会令我心烦意乱。 「我知道你很烦恼,不过就某种程度来说,这也是没办法的吧?」 「嗯嗯?」 「人生也是会碰上做什么都不对的时候喔。像是除了喝酒睡觉之外无事可做的时候。虽然睡觉实在不是什么好选择,不过我认为妥协绝对不是逃避。」 她大概是在用自己的方式鼓励我吧。不行的时候做什么都不行,偶尔也会有这种时候。到这边为止我都能理解。 ……但我还是无法坦然接受。 「我不是不懂你想说什么,可是我心头不安挥之不去啊。就算今天妥协,也不能保证创作冲动明天就会回来。我担心,如果就这样一直妥协下去,可能真的会丧失身为洋食厨师的骄傲。」 「店长,你这个人真的很麻烦耶……」 「所谓的坚持,在他人眼里就是这么回事。」 难道我会就这样什么也想不出来,因此结束洋食店老板的生涯吗?快被这种执念压垮的我,坐在椅子上呆呆望著天花板。 阿香大概也不知道该说什么了吧,不发一语地坐在旁边看著我。 沉默中,秒针规律的「喀叽」声,彷佛正逐步侵蚀我的心。糟糕,要是继续处在寂静之中,脑袋搞不好真的会出问题。随便找个话题吧。 「对了,虽然这件事和刚刚的譬喻无关──」 「是。」 「阿香,你喜欢怎样的男人?」 「啥?」 我到底在说什么啊?连哏都很无趣。正当我想告诉她「随便问问而已,不用勉强奉陪没关系」的时候,阿香皱起眉头开口说: 「店长,那个……希望你不要误会。」 「好。」 「大概要能让我吃到好吃的饭吧……」 「哦~」 我随口应了一声,阿香一脸觉得很意外的表情。 「唔哇,店长。你的反应会不会太平淡啦?」 「因为啊,阿香你不是一开始就要我别误会吗?这也就是『虽然条件符合但是你不算』的意思吧?更何况,让你吃饭这点也很符合你的风格。可以说听起来很合理吧……大概是『喔,这样啊』的感觉。」 「话是这么说没错啦。不过反应实在太过平淡又让人不太舒服……虽然希望你不要误会,却又希望好歹能认同我身为女人的魅力,满足一下我的虚荣心……」 「你到底要别人怎样啊?你想要我露出淫秽的笑容,说出『唔呼呼,小姑娘,原来你喜欢大叔我啊~?』之类的话吗?」 「唔哇,恶心。」 骂得这么直接实在伤我的心。不就说了只是譬喻吗?在年轻女孩眼里年过三十的男人或许是另一个世界的生物,不过这种直接攻击实在强烈又残酷。好痛。我的心好痛。 「就算是色情漫画的开场也会多下点工夫喔?」 「这个譬喻也很有问题就是了……」 人真的不应该不经大脑就开口呢。我一边反省,一边再次环顾厨房,此时阿香开口说: 「所以呢,店长的喜好又是怎样?」 「咦?」 「不用『咦』吧?问完别人自己却不说,这样太卑鄙了吧?麻烦回答喜欢的女性或男性类型。hurry!up!」 阿香毫不掩饰自己的好奇心,不断向我逼近。她毕竟也到了这个年纪,对于这种话题似乎并不排斥。擅自把她当成只喜欢吃、头壳里不装脑而是装饭的人,看来是个错误。 确实,主动提问却把自己排除在外并没什么道理。阿香说得没错。有种自找麻烦的感觉,都怪我找了个奇怪的话题。 就算问我喜欢的类型,我也不知该怎么回答才好。当了三十多年的男人,爱过的女性只有厨艺学校时代交往的那一人。我不打算详述这段往事,也没有把它讲得清楚的自信。 该怎么讲才好呢?我和她相处的日子里,最喜欢的是哪段时光?长思了数十秒之后,总算能形诸言语。 「待在一起会觉得开心的女人吧。」 「意思是会想和她出去玩吗?」 「不太一样。不是想一起出门或一起胡闹。她躺著看书,我默默做饭,只要能共享同一段时间就好。即使一直默默不语、一句话都不说也无妨。我的理想呢,大概就是一个能让我惬意地度过这种时间的对象吧。」 我说完之后,阿香一脸像在压抑害羞,又像在忍耐笑意的复杂表情。看来她至少还懂得不要嘲笑别人的恋爱之路。 「哇~出乎意料地浪漫。」 「不要特别说出来,我会不好意思。」 放学途中,她会顺路来我的小套房。在那段已经褪色的回忆里,我做了些什么呢?感觉里面会有让我振作起来的提示,于是我抱著头努力回想。 偶尔,我会自己买食材回来。她说她没吃过。她眼睛一亮,赞不绝口。接著又说:「不过这不是洋食对吧?」我俩相视而笑。这样的记忆── 「啊……啊啊!」 「怎么啦,店长?居然发出那种可疑人物的声音。」 来了,洋食之神降临在我身上了。此时此刻,我找到真正想做的料理了! 我打开流理台下方的柜子,钻进去把躺在深处的锅拖出来。一口闪著银色光芒的锅子,这玩意儿应该能指引我的洋食之路。 「这是什么啊?」 阿香从吧台探出身子问道。 「喔,问得好!这玩意儿是压力锅!」 「哦,这个啊……」 阿香在赞叹的同时不住后退。我疑惑地看向她,于是她神情复杂地说: 「那个,压力锅不是会爆炸吗……?」 「嗯?喔,是这回事啊。唉,我懂你的心情。毕竟是把密闭的锅子放在火上,会想像它炸开的样子也是难免。」 「对吧?给人很危险的印象。」 「如果使用得当,这东西可是非常方便的喔。而且以前的锅子先不提,现在的都会附加好几道安全装置呢。」 「会在厨具上附加安全装置就已经可疑到极点了吧……」 只靠言语扭转不良印象似乎很难。虽说是安全装置,却不是「短路会断电」那种复杂的东西。自行车的剎车就某方面来说也是安全装置,虽然希望她能将压力锅的泄气阀也想成类似的东西,然而没有实际使用过大概很难了解吧。 为了让阿香认同压力锅的厉害之处,需要让她知道「可以用这东西做出这么好吃的料理喔」。到头来,最佳选择依旧是喂她吃饭、让她闭嘴。 我感受到自己的创作冲动、洋食厨师魂都醒了过来,顿时流窜全身。 谢谢你──我在心里对回忆中的女性这么说。 「呵呵……那我就教教你吧。压力锅这东西,就是在现代复活的炼金釜!它是与我这个厨房炼金术师相配的神器!」 「看样子,你很中意这个难为情的别名呢。」 「唔呃!」 阿香今天第二次毫不留情的吐槽,刺中了我的玻璃心。要说这个称呼难为情,我实在无从反驳。正因为有自觉才难以否定。 「可是啊,阿香。在名校──药师寺调理师专门学校里,能够得到别名非常不容易,同时还是种名誉。」 「哦~」 阿香就像把「没兴趣」几个字贴在脸上一样。如果不是当事者,恐怕无法了解有多么了不起。对吧? 题外话,药师寺调理师专门学校的毕业生,能够利用药师寺家的专属进货管道,得到别名的人甚至有优先权这个巨大好处。我之所以偶尔能用高级货或珍贵食材,也是透过这层关系取得。 只不过,每一次进货都要报上「洋食科二期生,厨房炼金术师」的名号,实在有点不好意思。 「哼,算了。就让你见识一下我和压力锅有多么厉害。」 营业用冰箱深处。摆在那里的肉之中,应该有「那个」才对。 「店长,这是?」 「这东西啊!呵、呵呵呵呵……是牛筋!今天的每日特餐,就是萝卜炖牛筋啦!」 我朗声宣告后,阿香也「哦哦」地赞叹。她似乎也懂那种肉入口即化的感觉。 「可是,要把牛筋炖到软,应该需要花不少时间才对,现在才做来得及吗?」 「开店时间大概是赶不上,但我会努力在十二点的午餐时间搞定。把这种锅子形容为现代的炼金釜绝对不夸张。如果带著压力锅转生到异世界,恐怕不是玩起料理无双,就是被异端审判官吊起来。」 「……还有被吊起来的可能性啊?」 「毕竟就算解释什么叫压力,他们大概也听不懂,到头来八成会被当成恶魔的把戏。如果刚转生就被脑袋很清楚的掌权者捡到,或许还有点机会。」 「不过,店长应该不用担心。」 「嗯?」 「因为你就算被卡车辗过大概也死不了。」 「你把我当成什么啦?」 在讲蠢话的同时,我的手也没停过。首先只把牛筋放进水里煮,把肉煮到软化后,再捞掉浮渣。 接著用酱油、味醂与料理酒等调味,扔进白萝卜、红萝卜、大蒜,最后加入长葱和切片生姜再次用压力锅炖煮。 一般来说要炖上好几个小时,如果压力锅运用得当应该连一小时都不需要。 「阿香,你喜欢水煮蛋吗?」 「喜欢~」 「嗯~那就加进去吧!」 尽管有点亢奋过度,不过这也是因为想起了料理的乐趣所在。我没打算自制。事情进行得顺利时,就该随波逐流。 准备完毕。只要再炖一会儿就好。 一打开店门摆出看板,就有个男人彷佛等候多时似的冲了进来。疯狂上班族,常客内海先生。尽管以上班族的午餐时间来说好像早了点,不过他八成又是找藉口溜出来的吧。 「店长,今天有没有什么推荐……哦呵!」 内海先生盯著白板惊叫出声。他以夸张的动作拍打自己的额头。 「啊哈──!真是败给你了。居然是炖牛筋套餐吗!不错耶,真棒!店长,每日一份拜托啦!」 兴高采烈的内海先生,在餐券贩卖机前僵住。每日特餐的按钮上浮现红字「售完」。他把头转过来恨恨地看著我,动作僵硬得就像个没上油的锡合金人偶一样。 「内海先生,仔细地再看一次那边。」 我指著白板。 「本日的每日特餐」「炖牛筋套餐」「预定」 ……没错,确实这么写著。 「啥──?预定?预定是怎样啊!」 「就是还没做好的意思啦。认命点别的吧。毕竟你是第一号客人嘛,还有炸猪排喔,炸猪排。」 上班族的午休很短,而且他是跷班溜出来的。 认命改点别的,这应该是个既有常识又很合理的判断。然而,他不一样。 「……既然这样,我等!」 「什么?」 「打从看到『牛筋』这几个字开始,我的嘴巴就已经是牛筋的形状啦!要是在这种时候妥协,我痛扁上司跑出来就没意义了!」 这家伙居然干出这种事啊?愚蠢得远超乎我的想像。但是,我不讨厌他这点。毕竟这代表他就是这么想吃我的饭。 在只要妥协就能圆满摆平一切的情况下,一步也不退。即使在他人眼里毫无意义,自己也有不想这么做的理由。 不是很好吗?这才叫男生。 我想让内海先生吃到天底下最好吃的饭。 「很好,我知道了!还要花一个小时,你给我在那边等著吧!我会随便弄些能垫垫胃的东西。」 「不愧是店长,果然懂!啊,既然这样,能给我啤酒吗?」 「不喝酒也能醉,这还真是有趣的特技啊,内海先生。哪可能给啊,能吐槽的地方已经满出来了。这里是洋食店,现在不但是大白天更是早上,而且你还在上班!」 「这种小事,算得上男人放弃酒的理由妈……?」 「算。给你可乐饼当点心,麻烦乖乖在那边等。」 「赚到啦。」 就在我们闲扯时,客人已经接连上门。听到每日特餐还没准备好之后,大多数人都选择放弃,不过坚持要等的客人除了内海先生之外还有好几个。看样子我小看了客人──小看了日本人对于牛筋的热情。 牛筋和炖猪肉这种柔嫩的肉,恰恰符合日本人的喜好。由于平常在家没什么机会尝到美味的牛筋,因此一旦有得吃就不肯错过良机这种心情我也不是不了解。 行,那就尽情地吃吧。我抱著这种心情,拿出可乐饼、香肠等可以垫肚子的东西招待选择等候的客人,而且容许他们占据座位。 这天生意兴隆。每日特餐不用说,可乐饼、炸猪排和蛋包饭也卖得飞快。我也干劲十足,精力充沛地一直做。 食材几乎全都用光,下午七点过后不久,店就打烊了。平常阿香总是在关店之前就回去,难得今天是食材先用完。 「阿香,机会难得,要不要吃完晚饭再走?」 「太好啦,感谢招待……不过,还有剩下的食材吗?」 「炖牛筋还有剩喔。」 「咦,不是三点左右就卖完了吗?」 「那是骗人的。」 这么好吃的东西要是自己吃不到也未免太悲哀,而且我希望阿香也能尝尝看。虽然对于得知卖完后大受打击的客人很抱歉,但这也是不得已。 「饭和味噌汤也还剩下一点,就由我们两个解决掉吧。」 「包在我身上!」 就这样,我们面对面坐下吃起饭来。真的很久没有像这样一起吃饭了。感觉不坏。 阿香咬一大口炖得入味的牛筋,嘴里咕哝著「好吃」。我随后跟进,牛肉入口即化,香味在嘴里扩散。这玩意儿确实好吃。看来牛筋和压力锅的组合可以享受一段时间。 「下次用牛筋肉做咖哩怎么样?」 「不错耶。阿香你真的很喜欢咖哩呢。」 「是谁把我调教成这副德行的?」 「那个人还真过分啊,哈哈哈。」 欢笑、吃饭。平稳的时光就在这里。 「邂逅什么的,究竟要上哪边找呢……?」 「真的好难啊……」 彼此都是和异性、恋爱无缘的人,实在找不出什么结论或解决方案,只能埋头吃饭。毕竟我们也没有急著要解决,不可能认真地谈这个话题。 回想起来似乎可以算是一场愉快的聚餐,多半是错觉吧。 第十八话 crazy kitchen [episode.xviii] 世上以炖烩为名的菜肴种类繁多,却没有一道像红酒炖牛肉这么需要「气势」。 换句话说,厨师要有「好,做吧」的气势,客人也要有「好,吃吧」的气势。就是这么回事。 这大概也是因为红酒炖牛肉拥有的形象与高级感。毕竟是牛肉和红酒的组合,会让人不由自主地紧张起来也是难免。 不过这终究只是先入为主的误解。虽说是牛肉,品质和价格从顶端到谷底都有,红酒也不需要特地拿什么好年份的货色。只要想做,像我的店这种大众店家也端得出来。 我拿汤勺从不断冒出气泡的深锅里捞出一些到小盘子上,用整根舌头翻搅它细细品尝,炖牛肉的浓郁味道在口中释放。 不错喔,这玩意儿好吃。 「早安红酒炖牛肉!」 门猛然开启,阿香兴奋地随著一声已经算不上打招呼的招呼声踏入店里。似乎是从换气扇外泄的红酒炖牛肉香气,令她瞬间变得干劲十足而冲了进来。 我对阿香的评价很复杂。要说每天的感受不同大概也可以吧。她算得上我的知己,总是愿意吃我做的料理、赞赏我做的料理;却也是个会在客人上门前把东西吃光的臭女人。 两者都没有错,都是不折不扣的事实。 今天还有余力迎接她。深锅里装的量够多,就算大象来也吃不完。 「好好好,早餐是吧。」 「这叫试吃喔。试~吃~」 我晓得这道红酒炖牛肉很好吃。然而判断标准只有我一个人的舌头,是基于我的喜好。我可不会臭美到把自己的舌头当成味道的绝对标准。 要是能让阿香说好吃,我会很高兴,也会更有自信。尽管有诸多怨言,却还是肯答应阿香那些厚脸皮的员工餐要求,也是基于这层原因。 我一边把红酒炖牛肉装到比较大的盘子上一边问: 「今天你比平常更亢奋耶,甚至让人觉得烦躁。果然是香味的关系吗?」 「事到如今可不能再装傻喽。牛肉和红酒的香味不断往外飘,在我看来那是在诱惑我,难道不是吗?」 我觉得不是。员工喊著莫名其妙的自创语句闯进来,这完全出乎我的意料。 至少,这家伙美食当前iq就会下降一百左右这点不关我的事。 「那么、那么,我要开动了!」 阿香接过盘子之后,随即以流畅的动作吃起来。她一边吃一边「嗯、嗯」地点头,证明她非常满足。 而且,接下来她要说什么我也猜得到。 「唉呀~只吃一盘还不太清楚耶……唔哦哦!」 我打断她厚脸皮的台词,把另一盘摆到桌上。大概是没料到我会这么简单就端出来吧,尽管话是阿香自己讲的,她依旧瞪大眼睛愣在原地。 「今天是店长生日还是什么日子吗?也不是我的生日喔。还是说怎样,你用了会变快乐的粉末?不行,这可不行喔!」 自己提出要求还讲这种话。真是的,这家伙把我当成什么人啊?我哪可能去用会把舌头搞坏的药嘛。 「我是开洋食店的,可不会弄脏手还进厨房喔。」 「说服力……完全没有!」 「端出第二盘没有别的企图,放心吧。其实啊,这次我做了两种红酒炖牛肉。机会难得,我打算让你都尝尝看。」 「哦哦,哦哦。这样不错耶。nice beef!」 大概是因为答案能接受,明白可以放心吃,所以阿香顿时笑逐颜开。 虽然不知道「nice beef」是怎样,不过她高兴就算了。 「所以呢,第二盘有什么不一样……啊,还是别说吧。等我吃了再对答案。」 说著,她大口吃起第二盘红酒炖牛肉。决定要吃之后,行动就快了。 她灵巧地操纵汤匙,红酒炖牛肉流畅地送进小嘴里。才吃了一口,阿香的表情便显得无比认真,接著她就这样默默地吃下去。 「你很行嘛,店长!」 「嗯嗯?」 「第二盘红酒炖牛肉,这个肉是牛筋对吧?在浓郁的炖牛肉里,带有入口即化的奇妙口感。哎呀,真令人难以抵挡啊!」 「你喜欢就好。我原本在烦恼该用牛筋还是传统的腿肉,最后两种都做了。」 牛筋柔软又入口即化,符合日本人的喜好。我认为它蕴含无限可能性,应该尽力推广。以前或许会因为太费工、太耗瓦斯而无法轻松处理,不过在能够以适当价钱买到高性能压力锅的现代没问题。 「哟,天才厨师!日本第一洋食店!」 「呵,算了吧。即使你把我捧得这么高……我顶多也只能让你续盘喔。」 「啊?」 阿香再度惊叫出声。这家伙今天老是自己想吃却又自己吓一跳呢。 「怎么,不要啊?那就准备开店吧,虽然时间早了点。」 「wait!waiwaiwai!等等、慢著、please!我要吃我当然要吃拜托别把盘子拿走!」 她彷佛要咬上来似的紧追不舍。要是回答错误,搞不好我自己会变成食材。 「要不然,你到底想表达什么?」 「可疑的地方太多了啦!平常这种时候不是都会说:『你打算连客人的份也吃光啊?盘子要洗,快点还来。』然后无情地把盘子拿走吗!我只是死马当活马医试著问问看,居然就真的给了,难道你发烧了吗?」 我无言地用拇指比了比厨房。阿香探出身子往里面看,随即看见四个深锅摆在那里占据了炉子。这四个冒著热气的沉重锅子,散发出某种魄力,或者说压迫感。 「那些全都是红酒炖牛肉吗?」 「正确说来有两锅是牛腿肉,另外两锅是牛筋肉。」 量很多,因此准她吃。阿香看来已经弄清这点,不过她似乎涌现了新疑问。 「炖牛肉占据所有炉子,这么一来不就没办法做其他料理了吗?」 「你说的那些料理……全都没有!」 「……啥?」 「今天的菜单只有红酒炖牛肉──就是这个意思喔,金本同学。」 阿香从座位上跳起来,扑向入口附近的餐券贩卖机,就像要用头撞上去一样。 「什么!」 上面只有「红酒炖牛肉」与「红酒炖牛筋」两种,价格都是九百八十圆。 「店长,这家店是洋食店对吧?」 「看起来不像寿司店。」 「也不是红酒炖牛肉专卖店喔。」 一点也没错。这是事实。但是不能承认。这是我的店,世间的常识去吃屎吧。 「唉,听我说吧。举个例子,有时会觉得不吃某种东西不行对吧?例如『今天是烧肉日』、『嘴巴成了咖哩的形状』之类的。」 「这个嘛,的确没错……」 「如果换成我,就不只是『想吃』,还包括『想做』。总而言之,我今天想做红酒炖牛肉想得不得了。除了不停做红酒炖牛肉给客人吃以外,什么都不想做!其他人多半也碰过这种状况。」 「我觉得没有。至少,我没见过『唯独今天,菜单只有一种选择』的店。」 「有啊,这里就有一间!」 「就算你搬出那种类似『这座岛有我在所以不是无人岛!』的理论也……」 「不管人家再怎么说都来不及了!炉子已经塞满,食材已经用光。已经没办法阻止我了,谁都拦不住我!今天,就是红酒炖牛肉日!嘎哈哈哈!」 「讲得好像自己是让古代兵器复活的最后魔王一样……」 「如果你想称呼红酒炖牛肉为洋食店最终兵器的话,那就这么称呼它吧!」 「不,我才不想。」 痛快地嚷嚷一阵子之后,我喘了口气打开锅盖。红酒炖牛肉的香气从锅里冒出来。 「所以说,开店时间快到了,你还要吃吗?」 「这又是另一回事,我不客气啦!」 还是老样子,变脸变得真快,好个充满速度感的贪吃鬼。 我盛好红酒炖牛肉递给阿香。大概是最后一盘打算好好品尝吧,她以相对缓慢的速度吃起来。 「店长是容许炖菜配白饭的那一派吗?」 「因为我认为炖菜和咖哩是亲戚嘛,淋在饭上当然没问题。尤其是红酒炖牛肉这种味道浓郁的。」 「不错耶。如果有饭能配,客人应该会很高兴喔。」 「会很高兴的人是你吧?」 「试吃的时候,我就是客人的代表。」 我将这番互动当成兜圈子提出要求,于是不发一语地起身,打算将早有准备而事先煮好的饭盛进碗里。就在这时── 「啊,不过……」 背后传来阿香的嘀咕声,我当场有如结冻了似的停在原处。 「不过怎么样……?」 这句话听起来宛如发自地狱底端的诅咒。我的料理有问题?你想挑毛病吗?我怀著这种念头缓缓转身。 可能是我的表情颇为凶恶吧,阿香看起来饱受惊吓。然而,我可不会让她用一句「没事」应付过去。说不定有必要启动强制餐会欢迎装置──监狱模式。 在阿香眼前比出弹指的手势之后,她大概看出我是认真的,于是认命地小小声说: 「不是这道红酒炖牛肉有问题,单纯是我的喜好──」 「嗯。」 「如果要比喻的话,就像招牌第一个字不会亮的柏青哥店!」(注:柏青哥的日文是パチンコ,去掉第一个字就变成チンコ,也就是男性器) 「……虽然这样也很有意思,不过能恢复原状最好,是吗?」 「yes!」 虽然这个理论莫名其妙,却不知为何能够说服我。尽管我不觉得有修正味道的必要,但是阿香的说话技巧值得让人表现出一定程度的敬意。 「所以说,你的问题……不,你的要求是什么?」 「我在想,多加一点……再多加一点点红酒,会不会更好呢……抱歉。」 阿香越说越没自信。 我捞了一点热腾腾的炖牛肉到小盘里尝尝味道。好吃。没有什么问题。不过她说得没错,再多一点层次或许也不坏。 在开店前一刻调整味道,这种事根本不需要考虑…… 这是完美的料理。但是另一方面来说,我也担心自己是否忘了要当个挑战者。 所谓的传统是什么?进步?还是停滞? 如果已经做出最棒的料理,就要更进一步超越本来的最棒。累积努力与研究,将得到的成果传递给新时代,这不就是传统吗?至少,洋食领域前辈们所走过的路,应该是这样来的。我不禁露出自嘲的笑容。反正我没什么东西需要扛,保守和停滞都去吃屎吧。 我从橱柜里拿出红酒,从四个锅子里挑一锅,一边搅拌一边把酒倒进去。总不能还没试过就全都加吧。 看见我的行动,阿香睁大眼睛「咦咦?」地探出身子。她今天真的老是这样,明明是自己提的意见,人家答应之后却又吓一跳。 「虽然这句话由我来说很怪,但是真的要调整味道吗……?」 因为自己的一句话,导致我在最后关头调整味道。阿香大概是注意到事情的严重性,因此战战兢兢地询问。 「无妨。四锅之中只有一锅加酒。这么做是好是坏,仔细观察客人的反应再做决定也不迟吧?」 说著,我又尝了一次。尽管喜好因人而异……但我不讨厌这个味道。 不管怎么说,如果不细细品味后再比较,就分不出差异。应该不会有客人明显排斥吧。 我对仍旧一脸不安的阿香笑著说: 「阿香,你的人格姑且不论,但是我啊,信任你的舌头喔。」 「那个,『人格姑且不论』的部分需要提吗?」 「这是最重要项目。」 「啊,这样啊……」 开店时间到了。阿香一边嘀嘀咕咕一边把看板摆出去。虽然传来「就是这样才不受女生欢迎……」之类的声音,不过就当作没听到吧。 「店长,午安~!」 在阿香回来之前,已经有客人先进门了,时机巧妙得简直就像在店门口待命一样。那个人是某位常来的上班族。 「真早啊,内海先生。」 「我偶然从前面经过,结果闻到一股红酒炖牛肉的香味嘛。我已经忍不住喽。这是今天的每日特餐吗?」 「今天……没有每日特餐!」 「啥?」 搞不懂你在讲什么──内海先生露出这种表情,在餐券贩卖机前面愣住。他仔细地又看了两三次。看看我的脸,然后又确认一次餐券贩卖机。没有错,菜单只有红酒炖牛肉。 看见内海先生和刚才的阿香一样困惑,我先一步开口说: 「内海先生,知道今天是什么日子吗?」 「普通的平日啊。」 「是红酒炖牛肉日喔!」 「……啥?」 「因为我想做,所以是红酒炖牛肉纪念日!」 「你脑袋没问题吗?」 「我没自信!」 听到我这番理直气壮的宣言,内海先生似乎连反驳的力气都没了。 「今天是红酒炖牛肉的日子,这点我明白了。虽然和停止思考差不多。不过话又说回来,九百八十圆,这可是上班族需要有点觉悟才能在午饭时掏出来的价钱啊。」 「这年头稍微有下工夫的拉面,差不多也要这个价。如果想在其他店家吃到正宗的红酒炖牛肉,至少也要个二九八○,我倒认为应该想成省下了两千圆。还是说……」 我露出奸诈到有自觉的笑容。 「你打算只点白饭,拿香味当配菜?」 内海先生哑口无言。就是说嘛,美食当前,这个男人不可能一口都不吃就走。他从一开始就别无选择。 我炫耀似的将红酒炖牛肉盛到小盘子里吃给他看。 「好吃,真好吃啊。简直是红酒炖牛肉的最高峰。居然一千圆以内就吃得到,这条街的人还真是幸福啊~」 「店长,你实在太差劲了……」 「很荣幸能得到您的赞美。不过,料理超棒的哟?」 「所以才麻烦啊……」 内海先生面露苦笑,依依不舍地从钱包里掏出千圆钞,喂给餐券贩卖机。正好走回来的阿香,接过餐券之后把内容念了出来。 红酒炖牛筋。像这种时候,内海先生似乎倾向选择比较特别的。 「要白饭吗?免费附赠。」 「我不客气了!」 内海先生接过热腾腾的炖牛肉和冒著热气的白饭,随即展开挑战。从他的吃相看来,似乎很满足。 阿香向我招招手。我探出身子后,她把嘴凑到我耳边。 「那个是哪一种啊?」 「红酒增量那种。」 自己插嘴后调整过味道的版本能不能让人接受,似乎令她很在意。对我来说,那毕竟是临时调整的版本,没办法完全不在乎。 「这样啊……」 阿香似乎松了口气,而且有点开心。 尽管只是基于「爱酒的醉鬼应该会喜欢酒多一点的版本吧」这种简单的判断,不过看来没错。 「哎呀,好吃!店长,再来一份!」 「那就再买一张餐券。不过这么一来,你的预算没问题吗?」 「谁管他!嘎哈哈!」 内海先生笑著站起身,走向食券机准备补货。原本想把午餐压在数百圆左右的节俭精神不知上哪儿去了。这个男人一旦启动奇怪的开关,就停不下来。 「奇怪,难道他喝醉了吗?」 「没问题。内海先生平常就是那副德行。」 「我觉得,那样还叫做平常就代表很糟糕。」 「唔嗯……」 到头来,内海先生饭和炖牛肉都吃了三份,这才满意地离开。 之后,客人们虽然因为菜单只有两种而惊讶,不过对于炖牛肉本身则是给予正面评价。 标准版的炖牛肉和牛筋版几乎同时卖完,关店时间大幅提前,七点就打烊了。 之后── 我露出满意的笑容,把茶倒进茶碗。坐在对面的阿香反倒是一脸不高兴。 「店长,这是什么啊……?」 「茶泡饭喽。」 说著,我放上葱和山葵,然后将茶泡饭拌在一起。 能让人觉得好吃的味道,也分成很多种。红酒炖牛肉的浓郁美味固然好,但是茶泡饭的清爽也不错。吃到一半,我倒了几滴酱油进去,接著又吃起来。阿香恨恨地瞪著我这一连串的动作。 「我知道这是茶泡饭啊,看起来又不像红酒炖牛肉。可是不久之前,锅子里不是还有很多吗!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料理吃得清洁溜溜,是厨师的荣幸喔。」 「话是这么说没错啦!但是我还想再吃嘛!啊啊,真是的!我们改天再来一次红酒炖牛肉日吧!」 老实说,今天已经澈底满足我「想做红酒炖牛肉的欲望」了。再度冒出这股冲动会是一个月后还是一年后,连我自己也不知道。 「这个嘛,总有一天……」 「这不就是绝对不会有吗!」 我一边听著阿香的惨叫、闻著炖牛肉的余香,一边享受茶泡饭。 真是个清新舒畅的一日总结。 第十九话 crazy kitchen [episode.xix] 「桃子……真骚!」 「是啊。」 「啊?」 公休日的店内。此刻,吧台席坐著两位女性。 表示同意那个是我可爱的妹妹日野初花。眼神宛如看见珍禽异兽的另一个,则是初花的同事兼友人管原巡小姐。 「呃~那个,大哥。不好意思,可以的话麻烦使用人类能够理解的语言。」 我也没打算让话题就此结束,就让我仔仔细细地说明给你听吧。 我从营业用大型冰箱下方的蔬菜室拿出经过适度冷却的桃子,摆在吧台上。光是浅粉红色球体和木制吧台的组合,就已经像是某种艺术了。 「我举个例子。苹果是圆的,橘子也是圆的,西瓜又大又圆。尽管这些水果各自可能有点椭圆而且具有特殊意象,但基本上都是球体。当然,这个桃子也不例外。」 我抓起桃子,在她们面前转了一圈,让她们看见那道纵向的缝。 「可是啊!这种清楚、明确的缝,只有桃子上看得到!已经完全不需要解释,这根本就是屁股吧!」 「而且细心地连肛毛都附上了,还真是狂热对吧?」 「对细节有所坚持很好,但怎么偏偏挑上这种部分呢──不禁令人这么想。」 「如果气味像榴槤就完美了。」 听到初花这个低俗的提议,我认真思考了一会儿。用双手捧起这个美丽水嫩的果实,轻轻一闻却是榴槤臭。这不只是狂热,已经有种犯罪的味道了。 「哥哥,就算它像屁股也不能戳下去喔?听说肛毛相当硬,被刺到会很痛。」 「我才不会。我是珍惜食材的男人。说来或许会让人觉得难以置信,但我从来没用过蒟蒻或杯面。」 说著,我俩相视而笑。我彷佛回到了那个与家人一同生活,即使忙得焦头烂额还是要做饭的学生时代。虽然管原小姐的眼神还是一样冷淡。 「这么说来,似乎有人相信桃子具备回春和强精的效果呢。也就是说,无论是在古人眼里还是在现代人眼里,这玩意儿都是不折不扣的屁股。它就是屁股。」 「我也听过『桃太郎是爷爷奶奶吃了桃子努力打炮生出来的小孩』这种说法呢。」 管原小姐总算也参与讨论了,看样子她并不排斥这种话题。当然喽,毕竟她可是初花的朋友。 「即使如此依然没让桃太郎喊爸爸妈妈,而是让他喊爷爷奶奶,从这里能看出两人复杂的心境呢……」 初花说著「啊,对了」,并把桃子递给我。 「哥哥,能不能用这个弄出兔子啊?以前你不是常弄吗?就那个。」 「行啊。」 我轻轻点头接过桃子。然后拿出一把较小的菜刀,以指尖转动桃子。 「你说兔子,是指会放进小孩子便当里那种,用苹果雕出来的东西?」 管原小姐疑惑地问。说到水果兔子,恐怕任谁都会想到把皮留下来当耳朵的那个吧。然而我是顶尖的洋食厨师,我的兔子领先别人两三步。 有如天使般纤细,又似恶魔般大胆,我的手指彷佛和菜刀融为一体,高速地削著桃子。看见这种会误以为桃子在手里飘浮的技术,初花和管原小姐都发出了「哦哦」的赞叹声。 「弄好喽,拿去。」 我放到白盘上递给初花她们的物体,乃是栩栩如生的桃子雕刻。两只散发甘甜香气还微微泛红的白兔,娇艳诱人的桃子精灵。 我常说自己的料理是艺术品,然而这不是什么譬喻,而是它真的就是艺术。 「远比小时候你帮我做的那些漂亮呢。技术进步了?」 「呵呵,是啊。」 「不不不,这真的很厉害耶!桃子比苹果软,水分也比较多对吧?居然花不到一分钟就雕好了……咦咦?」 管原小姐惊讶地瞪大眼睛。她以惊愕对我的技术表示赞赏这点令人高兴,却也让人心情复杂。 这的确是高级技巧。除了精确地削掉柔软的桃子果肉之外,也要求速度。毕竟去皮后的桃子容易伤到,拖太久会让果肉变色,导致白兔变野兔。 虽然雕刻要下这么多工夫,但如果问这么做对于味道有没有直接帮助,答案是没有这回事。只是为了讨客人欢欣做点装饰而已。到头来,吃进嘴里都一样。 另一方面也能这么想。所谓的料理,不是只用舌头和鼻子品尝,享受店里的气氛也很重要。假使端出漂亮的水果雕刻,能让人有「哇,好厉害!」的念头而感到开心,那么之后应该也会吃得比较愉快。如果是携家带眷来吃饭,想必能成为美好的回忆。 话虽如此,如果拘泥于表演却疏忽了重要的味道……这样的想法在我脑中挥之不去。如果认为两者都很重要,当然就不用多说了,但我总觉得无法接受。 「真令人怀念耶……以前我感冒的时候,哥哥会向学校请假照顾我。当时哥哥有帮我雕过对吧?」 初花吃完小兔子,看著空荡荡的盘子轻声说道。我也还记得那天的事。 「可以当成跷课的好理由啊。只要说是为了家人,就算是老师也很难指责我说谎嘛。」 「又来了,大哥总是把自己讲得这么坏……」 「不,那是真的喔,小巡。」 「咦?」 「哥哥他啊,把运动饮料和优格放到我的枕头旁边之后,就跑回自己房间若无其事地打电玩了。」 「等级一口气练高啦。」 「身为人的等级则是跌到谷底了……」 「虽说是照顾,但也不需要一直在旁边看著吧?倒不如说,假如女孩子睡觉,哥哥还一直在旁边观察,本来能治好的病也治不好了。」 「好歹中午还是有为我做稀饭嘛。然后呢,桃子兔就是那时一起拿来的。」 「虽然比现在的难看多了。」 就在我们畅谈往事时,一股甘甜的芳香从烤箱飘出。我们不是单纯闲聊,而是在等这玩意儿烤好。 「焚身厨房特制刚出炉的桃子派完成!」 我从炉子里拿出热腾腾的派,切块后递给两人。桃子的甜香结合派皮的香味冉冉升起。 「喔呵~!这个好棒!岂止是刚出炉,根本就是烤箱直送的派,平常根本没什么机会吃到耶!」 「在自己家里烤不就好了吗?」 「哈哈,这笑话不错。」 一端出桃子派,管原小姐的情绪就亢奋到会让人嫌她烦的地步,窜升到红色警戒区。这样啊、这样啊,原来她是这种人啊。我再次了解到,她的确是初花的朋友。 「煮透的水果要放凉很花时间嘛。吃的时候小心,注意别烫到舌头。」 「哎呀,哥哥。你今天还真是温柔呢。」 「我虽然喜欢用料理让人吃惊,却不想看到人家因此受伤。」 「可是,我听说你之前才卖过火烧屁股鸡耶?」 这道让妹妹赐予不雅名号的料理,大概就是超级辣酱炸鸡块吧。我实在不太愿意回想和它有关的诸多骚动。 「那个『火烧屁股鸡』是什么啊……?」 管原小姐手握叉子,以打量可疑人物的眼神直盯著我。如果回答错误,感觉会当场被她刺杀。 「该从哪里开始说明呢……以前,我曾经强行开发女高中生的屁股。」 「啥?」 「对方虽然一开始很排斥,不过现在已经澈底迷上,甚至会主动要求──」 「不好意思,我可以拨电话给警察吗?」 「慢著!」 不好。她完全误解了。我决定想办法把话题拉回正轨。 「让我解释清楚。我只是单纯想开发一道辛辣、好吃又有趣的料理,连我自己都没想到会对屁股造成那么大的影响。然后呢,由于那道料理实在太危险,所以我原本打算留下食谱之后就将它封印起来,但是部分狂热支持者一直嚷嚷著『我要再吃一次』、『拜托让它复活』,怨言、要求、威胁接连不断,让我很烦恼该如何是好。呃,这是真的。」 落得惨痛下场的明明是他们自己,我实在不太懂超辣狂热分子的心理。这么受欢迎虽然令人感激,但那玩意儿显然是危险物体,让我有种做完军火生意之后的心虚感。 这不是「能让人家高兴就好」的问题。 「唉,总之现在先吃派吧。」 我和初花一同合掌,轻声说了句「我开动了」。这也是长年以来的习惯。我们虽然活得豪放不羁、随心所欲,却很重视这种地方。 叉子陷进派里。我切下一小块热腾腾的派,「呼呼」地吹凉后送入口中。 好甜,而且好好吃! 煮透的水果,风味和生吃截然不同。桃子的鲜甜与柔软在口中化开。热热的果汁从弹力十足的果肉里渗出,再加上又香又酥脆的派皮。果然,它是个好东西。 「桃子真不错……真的棒。世上的女士们乾脆别用什么香水,改用桃子的香气会不会比较好啊?」 「感觉会招来很多讨厌的虫子呢。」 说著,我们再度相视而笑。 尽管在做的时候我还有点担心「会不会太大了……?」,不过开始吃之后,三个人都追加了两三块,剩下的只要放进送礼用的盒子让她们带走就清洁溜溜。管原小姐甚至露出一脸还没吃够的表情。来这家店的人,真的一扯到吃就变了个样子呢。 东西吃完后,现场隐约有种「今天到此散会」的气氛,初花和管原小姐点点头站了起来。我也默默地挥手。 开门离去之际,初花突然说「啊,对了」,随即手扶著门转过头来。 「哥哥,我之所以还记得感冒时的事,大概就是因为有那只兔子喔。」 「嗯嗯?」 为什么突然讲到这件事?正当我疑惑时,初花露出和女国中生时代没两样的淘气笑容。 「没什么特别的含意。只是不晓得为什么想说出来而已。」 门上铃铛叮铃叮铃地响,店里只剩我一个人。 她看出我在烦恼水果雕刻的事了吗?我端出那玩意儿时,尽管口气洋洋得意,脸上却带有阴影。她是否因此感到不太自然呢? 心事写在脸上代表我还太嫩,让妹妹指出这件事总觉得有点丢脸。 我回到厨房,拿起剩下的最后一颗桃子。 「留下回忆的料理吗……」 便宜好吃的饭,对我来说只是手段。我本来的目的是不分任何人,要用料理让大家幸福。或许,对于高级料理的抗拒心态、认为雕刻与味道没有直接关连的想法,已经让我故步自封,甚至把手段和目的混为一谈。 能让大家高兴不就好了吗?不要有什么排斥心理,将它当成单纯的技巧加以磨练吧。 我右手拿著菜刀,左手高速转动桃子。不到一分钟,一只彷佛随时都要往外跳的兔子已经出现在我手中。 「店长,你是白痴吗?」 一周后,明明是公休日,却因为很闲而跑来玩……不,跑来白吃白喝的阿香,毫不客气地劈头就骂。很遗憾,我手边没有能否定这点的材料。眼前的状况,让我只能别开目光,尴尬地搔搔头。 那天做完派之后,我完全迷上了桃子料理。 派、布丁、蛋糕,还有其他很多很多。烤、放凉、冷冻,我做了各式各样的料理,直到现在都还没有厌倦。 另外,我也花了不少力气在水果雕刻上。思考这个蛋糕该怎么装饰、该摆上什么样的雕刻才好看,对我来说是种新鲜的体验。 然后,今天我以「结婚典礼续摊时拿出来当余兴节目的蛋糕」这种情境,设想许多可能后动手试做── 阿香却以冰冷的眼神看著我。 「店长,所以是怎样?你和之前那个拿出大人玩具的女人是同类吗?」 「啊呜!」 阿香进一步追击,在我心头开上一个洞。再怎么说这也太狠了。 「慢著,阿香。那人是在公众面前乱搞,但我还没把这东西公诸于世。两者之间有很大的差距,拜托你要认清这点啊。」 「这个嘛,话是这么说没错……」 阿香的目光落在我手边。那里有个五彩缤纷的漂亮蛋糕,中央摆著两只可爱的桃子兔。 ……没错,摆在上面。一只兔子坐著,另一只则像是从后面压上去似的靠著。简单来说,不管怎么解释,这两只兔子都是在办好事。「栩栩如生」这个评语相当贴切。 「确实,说到结婚、成家,或许就是指这档事,不过特地在庆祝场合端出这种东西,只是多管闲事吧?这个从各方面来说都算桃色蛋糕的东西是怎样?」 「呃,想到这个主意的时候,我觉得它很棒啊……」 「你还是老样子瞻前不顾后耶……」 我果然没有反驳的余地。 客人和食物的相遇一辈子只有一次。我希望来到这家店的每一位客人,都能在享受味道与气氛之后满足地踏上归途。然而理想实在太过遥远,我的洋食之路看来还很长。 最后,蛋糕还是由阿香吃光了。我记下此事,希望为这一连串骚动划下句点。 最终话 crazy kitchen [the final episode] 现在店里来了一位稀客。虽然开店前就闯进来的家伙算不算客人是个疑问,不过总之有客人来访。 「还在准备中耶……」 「别那么小心眼。光是『洋食店里有客人』,就能当成下厨的理由了吧?」 「当不成啦。」 该怎么形容才好呢?唉,要诉诸言语实在很难。 尽管是隔了十多年的重逢,那张灿烂笑脸和我回忆里的仍然没有两样。 药师寺丽。在我那堆有如破铜烂铁的往事里,唯一宛如璀璨宝石的女性。 我一直想见她。想见她、和她聊聊── 「你是来笑我的吗?」 「我可没有闲到那种地步。」 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真要说起来,事到如今我还有资格讲什么吗? 「对我说出『我的门永远为你敞开』这种话的人,不知道是何方神圣呢?」 「停!把那些全部忘掉!」 她语带调侃,而且显得有些愉悦。我背上冒出冷汗。没错,她对于我过去那些丢脸举止一清二楚。 「想阻止我对左邻右舍宣传『洋二语录』的话,就弄一份可乐饼套餐。刚炸好、酥酥脆脆的那种,你最擅长的。」 她还是老样子,把人家耍得团团转。而且,这样的互动不会令人不快,甚至让人觉得很有意思。 「知道了啦,大小姐。所以说啊,拜托你就别提往事了。」 我了解她,要说信任她也行。她绝对不会踩到让我不高兴的那条线。善于察言观色的孩子王,大概就是这种感觉吧。她甚至会约我这种一脸阴沉窝在厨房里的人出去玩。 『你真是个任性的人。』 分手时,她对我这么说。当然,这句话并非没头没脑地冒出来,有先经过相应的发展。 『为了当个配得上她的男人,我必须成为顶尖厨师。』 ……这种话是谁说的呢? 根本没人说过。是我自己认定的。 一个和名校不相称的穷光蛋和理事长的女儿交往。这家伙是不是在打什么坏主意啊──人家在背地里说这种坏话不止一次、两次。但是她本人,以及我为数不多的朋友们,从来没对我说过这种话。至少我的记忆里没有,而且要是人家讲过我一定会耿耿于怀,应该能断定没说过。 到头来,擅自在我俩之间筑起高墙的人还是我。最后,学做菜成了和她在一起的手段,也成了痛苦。 提分手的究竟是哪一边,我已经不记得了。不过,我能确定分手谈得很顺利。想来彼此都对这段恋情萌生倦意了吧。结果,从相遇直到分手,我们从来没有吵过架。 两坪多一点的廉价套房,将手放在门把上的她回头问道: 「最后,你还有什么想说的吗?」 ……如果这个时候我抱住她的脚哭著哀求「不要拋弃我」,能够让我们从头来过吗? 我做不到。 「祝你幸福。即使到了那个时候,在你身旁的不是我──」 直到最后别离的瞬间,我都必须是个配得上她的男人。我能够展现在她面前的爱意,最多就只到这种程度。 「……你真是个任性的人。」 这句话的意义,我究竟了解多少呢…… 尽管要诉诸言语已经太迟,事到如今也不可能说出口── 我是打从心底爱著你。 「你做菜的时候真的很开心呢。」 「看起来像是那样吗?我没什么自觉耶。」 「看得出来喔。虽然你看不见自己的背影,可是我一直以来都看在眼里。」 「……这种说法,听起来真让人不舒服呢。」 「是啊。八成是受到某人的影响。」 此时此刻,我有种回到那间破旧套房的错觉。 聊了一阵子不至于伤及彼此的回忆后,她突然露出寂寞的表情。 「你看起来很有精神,真是太好了。我一直担心自己会不会夺走了你对料理的热爱。」 胸口有股针刺般的痛楚。那一天过后,我是不是一直让她怀抱这样的罪恶感和懊悔呢? 还有,这些年来我是不是都没想过会有这种事呢? 这十几年,我不时会想起过往。而她又是如何呢? 是不是和我一样,胸口始终有个不会前进的时钟呢? 「……一切,都是因为我的愚蠢。」 说完,我就和那些日子一样,将照理说应该远比当时来得美味的可乐饼摆到吧台席上。 「焚身厨房特制可乐饼套餐完成!」 她挺直背脊,以端正的姿势拿起筷子。这一点也没变。别说这里不是那种注重规矩的店,她连在那间破旧套房里也这样。以前我和她聊过这件事,即使告诉她「放轻松一点没关系」,她也会回答「这种姿势很普通,不会勉强」。想来是真心话吧。明明看书时喜欢躺著,却只有吃东西时姿势特别端正。 以筷子拨开的可乐饼冒出热气。她先是什么都不沾地直接咬了一口。 「嗯,好吃。」 很好。平常应该都是吃些好东西的她挂了保证。尽管我高兴得差点跳起来,还是把这股冲动留在了心里。我摆出一副「那当然,我打从一开始就知道它好吃」的态度,冷静地转过身去。 在她面前,我总是爱逞强呢。 可乐饼虽然有奶油蟹肉、南瓜、蔬菜、咖哩等许多种类,不过说起基本且王道,还是这个「猪肉可乐饼」吧。既可以配饭,又可以配荞麦面,要当成零食直接拿起来咬一口也行。 「怎么样,我也有所成长吧?」 确认自己按捺住脸上的笑意之后,我转过身说道。结果,她不知为何脸上闪过一丝惊讶,然后── 「是啊……」 轻声这么说道。尽管这个停顿令人在意,但我决定先安静地等她吃完。等待她吃完,对我来说并不会痛苦。当年我甚至能享受两人之间的安稳气氛。 「我说啊,洋二。」 「嗯?」 「这就是和我分手之后,你追求的答案吗?」 吃完之后,她放下筷子,以认真的眼神这么问。想来这不是什么能敷衍、装傻的问题。她是在问我们这十几年的结果──我擅自这么解释。 稍作思索后,我小心翼翼地回答: 「用最棒的材料、最新的器材,追求极致美味。以厨师来说,我认为这种心态非常了不起。料理的研究与发展,想来就是需要你们这种人。我也很尊敬这样的人。这是真心话。」 「既然如此,为什么……?」 既然相爱、相敬,为什么非得分开不可呢?我有回答的义务。我忍下了想要别过头去的冲动。被那对不知污秽为何物的美丽黑眸盯著看,真的很难受。 我咽下口水,做好心理准备再度开口。 「……能享受这种成果的,只有一小部分的人。说穿了,就是只限有钱人。」 我不在这些人之中。虽然她和她哥哥药师寺仁先生为我安排了加入的机会,我却没办法接受。 我想成为厨师的原点,就是用便宜材料为妹妹做出好吃的便当。 不挑人,任谁都能轻松吃到的料理,让更多人幸福的料理,这就是我当厨师的理想。和所谓的「高级料理」方向截然不同。 我没办法拋弃大众料理,没办法拋弃自己想要当厨师的原点。 「既然从一开始就注定无法相容,那么我们是否不该相遇呢?」 「即使明白没办法在一起,我还是会说我喜欢你。那是一段无可取代的宝贵时光。千真万确。」 想告诉她的,我全都说出口了,只剩下接受这一切。我们不发一语地看著彼此,彷佛都在忍耐让人惬意的痛楚。 寂静突然遭到破坏。 「早安!总之,饭!」 门「磅」的一声猛然打开,完全没在客气。明明没人叫她来,那个不识相的笨蛋还是进了门。 然而此时此刻,我们已经陷入两人世界,完全没注意到阿香的身影。 「咦……这个气氛是怎样……我是不是闯祸啦……?」 我们依旧充耳不闻,阿香不知所措地伫立在原地。 「要幸福喔,洋二。即使到了那个时候──」 「在我身旁的不是你,对吗?」 我们的时间发出喀叽声动了起来,宣告这段恋情结束。 她临走时似乎注意到了阿香,优雅地点点头之后才离去。和那时不一样,她没有回头,也什么都没问。 「再见,丽……谢谢你。」 在我心里有著深沉的悲伤,以及某种畅快的感觉。我俩共享过去,各自走向不同未来。这样就好。 「不要无视我啊混蛋──!」 可能是受不了现场气氛了吧,阿香大叫一声,我这才注意到她。 「啊,阿香你在啊。早安。」 「要讲的不是『早安』吧!我刚刚一直待在这里耶!话又说回来,你这个闷骚的家伙。一大清早把女人带进店里干什么啊?她是谁?」 「咦……?」 「还『咦』呢……这问题有那么值得惊讶吗?」 她是什么人,这种事我一清二楚。问题在于,对于现在的我来说,她是什么样的存在。我也懒得从头解释我们的关系,于是想了一下该怎么回答。 在我思索的同时,笑容自然而然地浮现。没错,这就是答案。 「毫无关系的路人……只是把我遗失的东西拿来而已。」 「哦……」 尽管她看来没接受……或者该说没弄明白,却也没有多说什么。 或许有一天,我能将这些全部付诸一笑并且告诉阿香。对她说,曾经发生过这种事。 现在,我满心只想要做饭。尽可能多让一些人吃到我做的饭,让他们说好吃。 「好啦,今天也要好好工作。毕竟我是──」 「开洋食店的,对吧?」 台词被人抢走,让我不知如何收场。阿香一脸得意。 「算你行……」 「毕竟店长你每次都这么说嘛。」 「该死,如果这里不是餐厅,我就拔几根阴毛丢你!」 「不,这和餐厅无关,对谁都不能这么做吧……」 「说得也是。」 说完,我们笑著准备开店。 所谓如释重负,就是这种感觉吧。不止今天,感觉从今以后,我对待他人都能更温柔一点了。 看板摆出去数分钟之后,便有人活力十足地开门进来。 「午安──!」 是女高中生双人组花咲同学和菊池同学。在这种时间来,难道是特地跷课吗?我起先这么以为,不过仔细一想今天是星期日。以平日为公休日容易让人搞不清楚今天星期几,这样可不行。 「午安~店长,我们来吃饭喽~」 发型显眼的两名青年来了。 「总而言之!」 『啤酒!』 醉汉上班族内海先生,以及自带扩音器的一人录音间播报员神无月小姐,睁著眼睛在说梦话。我以前就说过这里不是居酒屋。这两个笨蛋就当没看见吧,没看见。 「哟,看来店还没倒呢。」 厨艺学校时代来往至今的朋友神宫也到了。晚点非得揍这家伙一顿不可。 转眼间店里就坐满了人,恢复往常的喧嚣。 吃我做的饭,并且说好吃的人们。就某方面而言,可以说他们是我的恩人吧。虽然一说出来就会让这些家伙得意忘形,所以我绝对不会说。 话又说回来,没人点餐是怎么回事啊?正当我感到疑惑时,下一个抵达的客人说话了。 「哥哥,餐券贩卖机故障了,完全不会动!简直就像老头子的性爱一样!」 「闭嘴。」 来的是我妹妹初花以及她朋友──眉头深锁的管原小姐。 餐券贩卖机。这么说来,最近都没怎么保养。我向来不会忘记打理厨具,但对于一台只会吃钱吐券的东西,我实在没什么兴趣。以前也有过机器故障后发现只是零钱卡住的经验。 老实说,我也懒得现在去检查出了什么问题。 「啊~今天就口头点餐吧。」 我没多想就这么说……而这是个错误。 「一份烤鸡肉串!」「我想吃蛋糕!」「多蜜酱汉堡排拜托喽~」「麻烦来份烤味噌柚子牛排啦」「……焗烤马铃薯。」『我这边是沙丁鱼汉堡排喔。』「我要辣酱炸鸡块。」「店长,给我咖哩。」「哥哥,咸鲑鱼炒饭!」「刚出炉的桃子派,麻烦你了。」 点餐声蜂拥而至,势如雪崩! 而且你们是怎样,每个人都趁机点些每天更换的特别菜单。既没有准备也没有材料,谁做得了啊! 好像还听到本来不该混在里面的声音,应该是错觉吧,阿香? 为了压抑怒火,我深吸一口气。等到冷静下来后,我轻轻吐气,然后开口说: 「好,我知道了。所有人都吃可乐饼套餐!」 嘘声四起。 『既然是开洋食店的,人家点什么就该做什么。』这话确实没说错。 『追根究柢,说要大家口头点餐的是你吧?』一点也不错。 『就是因为这样,哥哥才不受女性欢迎。』……初花,讲这种话犯规喔。 虽然客人们说的都很有道理,但是这么多人一口气涌进来,我哪有可能做得了那么多种餐点啊!什么对他人温柔,吃屎去吧。呸。 「啰嗦!我会做全世界最好吃的可乐饼套餐给你们,给我闭上嘴等著!」 我这么大喊,自顾自地开始调理。 至于能不能满足客人──好,一决胜负吧。 就这样,手忙脚乱、吵吵闹闹的一天开始又结束。 办公商圈一角的小洋食店焚身厨房,今天也活力十足地开店营业! 后记 二○一九年,新年假期最后一天。在这个假期终点分秒逼近,人们宛如囚犯等待行刑般忧郁的日子,我收到了一封邮件。邮件来自kadokawa,问我要不要试著将以前在网路上连载的作品重新编写为小说出版。 对于一直向往出书的我来说,根本没有拒绝这个选项。于是我很有礼貌地回覆对方「不仅会好好考虑,更会积极配合」,再加上一些自认很得体的回应。出书的前因后果大致上是这样。 话又说回来,令我惊讶的是,这回对方提议的作品,已经是接近十年以前的创作了。时至今日,它还能吸引到责编的目光而被发掘出来,大概要归功于这个资料能持续留存的网路社会吧。如果诞生得再早一点,这部作品或许就要被埋没了。实在是感激不尽。 这部《厨房》是我的代表作,而我对它也有很深的感情。想到在转换舞台之后能让更多人看见,就让我下定决心要努力地写。 说「士为知己者死」或许有些夸张,不过对于能够理解敝人作品的人,以及说作品很有趣的人,我都充满了感激与谢意。 为了可说是恩人的各位读者,继续努力写出更有趣的作品就是我的创作人生。想来今后都会是这样吧。 制作本书的诸位编辑部成员,以及拿起本书读到最后的各位读者,敝人在此借用后记这个场合郑重致谢。 那么,让我们第二集再会了。 ……前提是出得了书的话。 二○一九年九月 荻原数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