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恶女不才,请多关照!~雏宫蝶鼠换身传~》 序章 网译版 转自 真白萌论坛 翻译:hikibird 迎来乞巧节的这一夜,于后宫一角的高楼处,穿著华丽的女官们,于圆扇的掩盖下发出叹息。 「看呀,玲琳大人的精美刺绣。颜色鲜艳的丝线所刺出来的繁星,透过月光……就像真正的夜空一般。」 「是啊。那手艺想必连织女大人都会嫉妒吧。」 她们陶醉地注视著的,是精心刺上绣花的丝绸,以及,将之挂上栏杆的公主的身姿。温柔色系的黑发优美地扎起来,圆润的眼中浮现著如出水芙蓉般娇嫩的笑意。晶莹剔透的白皙肌肤,以及拥有著虚幻般美貌的她,年芳十五,其名为玲琳。 在玲琳的身边,同样将刺绣挂上去的公主还有四人。乞巧节——在牛郎与织女每年一次相会的这天里,祈愿缝纫的手艺得以提升,而将刺绣献予星空。同时这也是,暗含彼此间较量刺绣手艺的意思,但在并排著的公主之中,玲琳的作品最为出色,这点无需比较都能明白。 「掐起刺绣的针可比肩织女,握住笔可雅诗连篇。甚至在元宵节表演的舞蹈,都让一些女官感动而泣不是吗?真的是多才多艺呀。」 「那般姿色!而且啊,还有著深厚的慈爱之心,你相信吗?据随侍玲琳大人的女官说。玲琳大人她,连虫子都不舍得踩死而是留其活命。啊啊~要是我也能侍奉玲琳大人那该多好呀。」 「嘘——声太大了,会被你家雏女大人听到的。不过,毕竟你侍奉的是胸襟广阔的蓝家,所以不会怎么责备你吧。」 「是啊。主子是绝对的。要是打破雏宫的规矩,会被鹫官处刑的。小心点。」 女官们在窃窃私语著。 雏宫。这便是她们,以及公主们所在的这个场所的名称。 大约百年以前,以広宗帝在位期间展开的以血洗血的权力斗争为契机,庞大的后宫得以整理,如今只接受五大家族的人作为妃子。即为,掌管东领的蓝家,掌管西领的金家,掌管北领的玄家,掌管南领的朱家,以及掌管直辖领地的黄家五大家系。 从五大家送来的五位公主,分配进以皇后与四位夫人作区分而形成的五角形后宫的各个宫内,保持著一定秩序生活著。 但是,门第相当的五大家。如果有一家独大的话自然不会是有趣的局面。此外,过去坐拥三千佳丽的皇帝,如今只能从五位妃子那寻找继承人,从国家承继方面上看也留有不安。以辽阔领土为傲的咏国,总是在渴求著有能力的统治者。 于是五大家协同合作,在五个宫殿中央的回廊连接处前方,建起了一座名为「雏宫」的宫殿。曰:其为汇集未婚女子,从当代第一的妃子处接受淑女教育而设立的学舍。那些被称为雏女的学生,与妃子结成了近似母女的关系,除了被全面保障在雏宫的生活以外,还在相应妃子的宫殿内得到了一间房。 然而实际上,能被允许进入雏宫的,唯有与五大家有渊源的女子。换言之,此乃藉助淑女教育之名进行下届妃子的培养。妃子们,在进行著如何成功将雏女培养为拥有成为妃子资质之人的竞争,并且,若是监护的雏女成为下一代皇后的话,自身所在的家族权威亦能提升。 当今皇帝弦耀已年过四十。于是乎,这代的雏宫也终于解禁,由此汇集的便是包含玲琳在内的五位雏女。她们,在当今皇太子·尧明登基之前,白天所有时间都要在雏宫度过,相互较量著自身作为女性的资质。 但是,在这代的雏宫内,可以说无需等待册立妃子之日,胜败便已有分晓。因为无论在谁看来,玲琳配得上皇后之位都是再明显不过的了。 玲琳乃当今皇后黄绢秀的侄女,与皇太子尧明乃是表兄妹关系。人如其名,玲琳拥有著如宝石般工整的容貌,优雅的氛围。而且,学识出色,才华横溢,心地又善良,周围的人都无法不被她吸引。 实际上,她的母亲近乎在她出生的同时便身故,因此她的父亲与兄长,以及黄家全员对这位美丽的少女都非常的同情和溺爱。尧明也早已将自小疼爱的她认定为皇后。 如果存在著唯一的难点,便是玲琳的身体虚弱,常会发烧卧床这点吧。但是,如今正是崇尚纤细优美的弦耀时代。淡雪般的白皙肌肤,纤细而又虚幻的姿态正是世人所爱的至上之美,再加之,体弱多病却又保持著纯真之心,这样的玲琳更让人尤为怜爱。 原本,贬低其他家雏女之事是理所当然的,然而在有著这般风气的雏宫之中,玲琳也被人广为憧憬、尊敬。 「喂,看啊。将身体探到栏杆处的玲琳大人的肩膀,殿下将手轻轻挽住了……啊啊,真是如画一般的俊男美女。不愧是『殿下的蝴蝶』呢。」 「真的呢。侍奉玲琳大人的女官们,都一脸自豪的。就连以沉著冷静著称的头号女官,嘴角也扬起来了。啊啊,反正都知道结果了,雏宫也解散了吧——」 「嘘!鹫官长听著呢。」 唯有节日举行仪式之时,才会特别的,允许皇太子进入雏宫。匆匆来到雏宫想对玲琳伸出手的美男子尧明,正如等待著与织女重逢的牛郎一般。女官们陶醉著注视著这一幕,而后慌忙整理好表情,瞄了一眼后方。 在人们为了看夜空而聚集到与庭院相接的栏杆处时,房间角落的黑暗中,一名穿著黑色装束的男子静静地坐镇于此。 即使面前有著华丽的女子,也维持著一副面无表情的他,正是取缔后宫风纪的官员之首——鹫官长·辰宇是也。他也是位相当的美男子。 在禁止男子的后宫中,鹫官原本乃是太监所担任的职位,不过,让男人,还是这般的美男子担任鹫官长是有相应的原因的。辰宇他,有著皇帝的血统。 然而,他的母亲并非五大家出身,甚至是异国的奴隶,自然不可能成为妃子。如果是百年前,也许还能得到个下级妃的地位,但如今的后宫并无她立足之地,因此赐予了她打赏后便将其赶走了。而身为其孩子的辰宇,则由当时膝下无子的武官所收养,作为臣子培养起来。虽表现出优越的武技,却因其复杂的出身,最终被推入后宫之中。即便万一与女人间发生差错,也马上能分辨出来。不错,辰宇的黑发暂且不论,他那双蓝色的眼眸是咏国的人不可能有的。 赋予他的职责,便是解决后宫内的武力问题,同时,揭发对诱惑抵制力低的女子。 已经,有好几个女子的目光被他所吸引而向他求爱,其结果便是很乾脆地被判入狱,自那以后女子们便将其视为无情的处刑人,以畏惧的目光看待他。 但幸运的是,这位冷酷的鹫官长并没有听到不敬的发言。 说到底他取缔的皆是严重的违规事件,对闲话毫无兴趣。想起这点的女官们松了一口气,丝毫不长记性又开始窃窃私语起来。 「实际上,玲琳大人深受皇后喜爱,皇太子殿下也是那般重视她。立后已经确定了吧。我家雏女已经放弃争夺皇后宝座,想著至少以贵妃做目标。」 四位夫人的顺位,由上往下依次是贵妃、淑妃、德妃、贤妃。 「我家雏女也是。连续两代都是贤妃可太讨厌了。不过嘛~」 言毕,她意味深长的看向栏杆方向。 「这代有朱家的慧月大人在。贤妃之位看来是能避免呢。」 那视线当中,含有毋庸置疑的轻蔑神色。 她们目光所视之处,乃是在玲琳身旁站著的,名为慧月的雏女。 头发编得歪歪曲曲,像是为了弥补雀斑而显得不体面的脸似的,穿上了过于华丽的衣服。刺绣的手艺又不好,文采又连编出首机灵的诗词都做不到,好不容易尧明跟她说话,却又口吃,而等尧明视线离开她后,却又恋恋不舍得盯著他看,并恨恨地盯著玲琳。 慧月醉心于文武双全,精悍又魅力十足的美男子尧明是众所周知的,并且,她嫉妒玲琳的事在女官们之中也是一样。 「名不符实,说的就是那样吧。硕大身躯眼神卑微,简直就是『雏宫的沟鼠』!这种人,居然是四位夫人中最具权威的朱贵妃大人监护的雏女大人,世间真是无奇不有呢。」 「据说是朱贵妃大人她,无法置家族中最不幸的慧月大人于不顾,才将其选为雏女大人的。慧月大人这般聪慧,都是多得朱贵妃大人的慈悲。」 口吻看似拥护,事实上却是对慧月彻底的贬低。这也是理所当然的,慧月对上位者阿谀奉承,对下位者就严厉批判,从侍奉慧月的女官们对她的抱怨来看,她无疑是最该被轻蔑的人物。人送外号「雏宫的沟鼠」。与由于受宠爱而被称赞为「殿下的蝴蝶」的玲琳真乃天差地别。 于殿内偏高一段的地方,在铺满地毯的席位上,有著守望著雏女们的皇后及四位夫人的身影。但她们对举止不雅的慧月丝毫不掩饰叹息与嘲弄,身为其监护人的朱贵妃,像是听著觉得不舒服而开口转移起话题。 「好啦,看呀。是彗星呢。而且,连流星也。这是何等吉祥之兆呀。」 沿著扇子所指的地方望去,确实能看见在夜空中拖著尾巴的星星。 原本据说今年的夏天,是彗星数百年来首次接近的日子,为了不错过这一时刻,雏宫甚至盖起了高楼。而那一天正好与乞巧节的夜晚重合,甚至于,还有许愿的话愿望就能实现的流星出现,众人都突然沸腾起来了。 「哎呀~在星星划过之前必须许愿才行。不过还真是缓慢呢,这样的话来得及。」 「不不不,缓慢降下的是大彗星。愿望是要向快速划过的流星许愿的……啊啊!太可惜了。我,没能许到愿。」 「不,流星一个接一个地来了!」 「啊,这是何等的数量……」 流星在观看的同时增势成群,如同降下光之雨一般。 这奇迹的光景让人们忘记了呼吸,凝视起天空。 而后, ——咻! 在流星群所围绕著的彗星发出耀眼的光芒,令夜空泛白的那一瞬间。 「讨厌的女人,消失吧……!」 「呀——!」 吐出的尖叫声与响起丝绸撕裂的悲鸣,令女子们回过神来。 循声而至,那里竟有从栏杆外跌落的玲琳的身影。 「玲琳!」 「玲琳大人,把手!」 「谁来! 鹫官,快来救人!」 尧明、与女官们迅速翻起下摆,以鬼气逼人的神态将身子探出栏杆。但,那不过是徒然,玲琳的手已划过栏杆,身子撞上下层反曲的屋檐。 「玲琳!」 所幸的是,拉长的襦裙如救命索一般缠住了栏杆,令玲琳的身体停在那里。 看到这一幕的尧明,平日里冷静的淡茶色眼中浮现出熊熊怒火,尖锐地发出指示。 「鹫官长立刻将玲琳救出。剩下的鹫官,将这个女人——朱慧月抓起来!」 他所瞪著的,是朱慧月的身影,像是要将玲琳推落一般,双手伸向栏杆并晕厥了过去。 *** 啪——那是水珠滴落在脸颊的感觉,她缓缓地睁开眼眸。 「……嗯」 奇妙地感觉喉咙乾渴。 她无意识地摸著喉咙立起身来,黏糊糊的头发一下子沾到了脸上,对此她惊讶地皱起眉头。 (身体的感觉很糟啊……) 说到底,她为身体的不适感所苦早已是日常,但对如今这种不乾净的感觉并不熟悉。 无意识地抚摸起凌乱的头发,茫然地凝视著这片昏暗的空间。 「…………?」 到这里不由得停下了手。 因为摆在眼前的并非是熟悉的帘子与卧榻等事物,而是一根根粗糙铁棒。 「欸……?」 她一边压抑住心中的不祥预感,一边回顾四周。 右边,是石墙。左边,是石墙。后面,还是石墙。床也是铺在地板上贫寒的草席,她正躺在这上面。一丝月光都照不进来的石质天花板,不知何处开裂,不时有水滴滴落下来。 「难道这里是……牢房?」 自己茫然著呢喃的声音,果然也让人感到不协调。 以自己的声线来说,似乎稍微偏低了些。 她目不转睛地看著自己的双手。手的形状似乎也和记忆中有所不同,也不记得身上这件沉甸甸的衣服。虽然太暗了看不到颜色,但手指划过衣服的表面后有种感觉,就像是缝制上一条条紧致的丝线一般。应该是用金丝而制的刺绣吧。 过度奢华的衣服。 比这个信息,给她脑袋带来一闪灵光更早的,突然有光照进了牢里。 「——您醒了吗?」 手中举著烛台,听著是女性的声音。 在她因突然的光亮刺眼而眯起眼睛的时候,那名女子发出脚步声,走到了这边来。举著灯台的人是她所认识的人物,见此她松了一口气,将身子探到栏杆前。 「啊,冬雪——」 「您没有资格如此亲昵地称呼我。」 但是,其招呼被冰一般冷漠的言语所打断,令她不仅睁大了双眼。 对于握住铁栏杆硬直的她,冬雪——侍奉玲琳的头号女官,以细长的双眼盯著。 「玲琳大人,被您从乞巧楼上推落,即便过了一夜的今日也依然身处苦痛之中。伤害了我等雏宫之花——玲琳大人的罪过,就以性命来偿还吧。朱·慧·月·大人。」 「……嗯?」 感觉听到了一件很不得了的事情。 被侍奉自己的女官憎恨地瞪著的玲·琳·,茫然地睁大了双眼。 第一章 玲琳,被替换 「你称呼我为……什么?」 看著茫然地呢喃著的玲琳,不,「朱慧月」,冬雪恨恨地哼了一声。 「装什么糊涂。不就是您,毫无自知之明地嫉妒玲琳大人,趁众人注意集中在彗星时将纤弱的玲琳大人推下高楼的吗?甚至吐露出「讨厌的女人」这般粗鄙之语,在场的每个人都听到了。」 「那是……」 确实是,听到了。 没错,慧月披散著头发,逼近过来时的喊声,玲琳确实听到了。但是在那之后,记得身体仿佛被彗星的闪光灼烧一般,回过神来时已经倒在那里了。 然后——对了,在意识逐渐消散的时候,有听到「玲琳」发出悲鸣,以及撞击在屋顶上的声音。 (也就是说……那个瞬间,我和慧月大人的身体,互相替换了吗) 虽然难以置信,但只能这么认为了。 玲琳抓住栏杆,向冬雪那边探出身子。 「那个,你也许不会相信,但我是——」 但是,在想接著说出「玲琳」的那个瞬间,声音却发不出来,令她吃了一惊。她一次又一次地想说出自己的名字,但每一次声音都会突然消失,这让玲琳困惑不已。 (怎么回事……!?) 想著至少向她传达「我并非朱慧月」,但嘴唇依旧编织不出话语。不只是名字,想说出「身体互换了」、「体内是别人」等,能够说明这个状况的话语,喉咙都发不出声音。 冬雪是如何看待这样不停光张著嘴不说话的玲琳呢?只见她犹如看著脏东西般紧锁眉头。 「并不打算加害她,你想这么说吗?连藉口都圆不出来,有够滑稽的。」 看来,冬雪是打从心底里蔑视著「朱慧月」。 (要怎样才能告诉她我是玲琳啊……) 突然想到什么的玲琳,开起了口。 「冬雪!?冬雪,你喜欢吃甜点的对吧。最爱的是月饼,还是花豆馅的。鱼的话最爱鯵鱼。虽然酒量不好,但当女官后应酬又必须得喝而吃不消。对吧?」 只要展示出只有冬雪和自己才知道的信息。以沉著冷静著称,聪慧的冬雪一定会马上察觉到情况的。 「有一个弟弟。名为昂雄。与你年龄相差略大,可爱到你特别溺爱他。是呢,正好和我是同龄。所以,一开始你在雏宫侍奉我时,你总把自己当姐姐——」 「住口!你这个根性腐烂的恶女。」 但是,那被冬雪以与以往无可比拟的低沉声制止了,这令玲琳倒吸了一口凉气。 「冬雪……?」 「像你这般……无貌无才无度量,毫无自知之明的沟鼠,敢用玲琳大人一样的口吻说话。听好了。你前几日潜入玲琳大人的闺房偷走日记一事,我已经从玲琳大人那听说了。」 粗暴的语气是一回事,但更重要的是,那话中内容令玲琳感到惊讶。 (我从来都没写过日记啊!?) 但是,无视著玲琳的惊讶,冬雪不耐烦地继续说著。 「玲琳大人即便全身跌伤,发著烧,也还是告诉了我们日记被盗一事。『原本没说是因为不想让你们担心,但朱慧月有可能会以日记为线索,试图伤害或是怀柔我亲近的人。事到如今我不能再保持沉默了』。」 此刻,冬雪扬起眉梢。 「你以为读了日记模仿言行,就能成为玲琳大人了吗?误会也要有个限度!」 「欸……?」 被大喝一声的玲琳,十分的困惑。 (明明我是本人啊!) 虽然难以置信,但如今在「玲琳」体内的恐怕是朱慧月的灵魂。对于她采取这种行动——不让她证明这个「朱慧月」的真实身份是玲琳——这点,令她感到强烈的恶意。也就是说,这次的互换并非意外事故,而是她为了取代玲琳故意设计的。 「再说一遍,你就如沾满煤灰的沟鼠,居然敢嫉妒可爱又聪慧,心怀慈爱,犹如天女下凡的玲琳大人,这件事本身就不可理喻。」 「天、天女……不,那个,再怎么说也言过其实了吧——」 「你想嘲弄清纯的玲琳大人吗!你这只沟鼠!」 「是,我是一只沟鼠!」 顺带一提,冬雪的魄力,或者说,对玲琳的爱太过厉害。让她不由得重复了辱骂。 (怎么办啊,忠诚心太强了,完全没注意到主子的危机……) 平时里表情都没咋变化,还以为一定是个冷静的人呢,但实际上她很喜欢玲琳。又或是,因为玲琳的身体纤弱,才会因虚弱补正而被美化了呢? 「那、那个」 「按照后宫的规矩,身为嫌疑人的你已经预定了兽寻之仪,并且身为被害者的玲琳大人也必须在场。玲琳大人说了,脏兮兮的鲜血飞溅场面令人不适,不想看到……多么细腻又慈爱的发言啊。」 「你这感想真的合适吗……啊不,没事。」 「因此,此乃玲琳大人的慈悲。服下吧。」 在被强压怒涛般忠诚心的期间,终究是连小小的药丸都被强加了。无需想象,便知此乃毒药。 「那个」 「已经和看守谈过了。兽寻之仪不到半刻便会执行。在这支蜡烛熄灭之前,好好反省自己的罪行吧,就这样。」 唯有在最后取回平静语气的冬雪,将从烛台上取下的蜡烛递进牢内后,立马转身离去。 在条件反射下接下蜡烛的玲琳,束手无策地皱起眉头。 「我会因为伤了我自己的罪而死吗……?」 这是,何等讽刺。 『呼呼呼,啊哈哈哈!真是活该!』 在那一瞬间,听到了这般笑声。 「欸……!?」 吓了一跳的玲琳抬起头来,不,声音听起来是在很近的地方。 不会吧,这么想著的她环视起周围,蜡烛的火焰摇曳著,那之中,映出浮现著笑容的「黄玲琳」的身影。 『吓到了吗?这是炎像之术。火乃我朱家的眷属。只要注入念力,任何火焰皆可传递术者的身姿。』 「术者……?您是会使道术的道士吗?不,比起这个——」 惊讶得提问的玲琳转念一想,对著火焰所映照出的女子,含住嘴唇。 「您是……慧月大人吗?」 『诶,没错哦。但如今的我才是「黄玲琳」。』 慧月爽快地回应,而后用玲琳的面容笑了。 『而你,是「朱慧月」。是企图杀害「黄玲琳」的大恶女。如何?雏宫的地牢。老鼠与虫子满地爬,平常女子不消片刻便会疯掉吧。』 「为何,要做这种事……」 不由得如此呢喃,对此对方犹如败兴一般扬起眉头。 『为了纠正哦。』 「纠正?」 『没错。因为很奇怪啊,只有你得天独厚。出身为最大势力的皇后的侄女,深受尧明殿下宠爱,为女官们所仰慕。而我却是这般不走运——啊啊,身体好热。全身都好痛。』 慧月愤恨地将头发向上拢,而后放宽领口。看来此时,玲琳的身体正在发著烧。 『温柔却又无力的朱贵妃大人。坏心眼的女官。不足以引起殿下注意的容貌。我受够了。不过,我想出了个很棒的方法。』 她突然将手从头发上移开,眼中浮现出光芒。那微笑与抬起嘴角的表情,如同眼前有只老鼠的猫一般。 『替换掉就行了。我会得到你的位置,你已经准备好的最棒的座位。而你也能体会我至今为止所遭受到的不幸。』 呼呼呼,她愉快得不禁发出声来。 『你,从来未曾体会过被讨厌吧。也从未被人看不起,被人冷落过吧。一直被人保护著被众人所爱……我是不会原谅你的!』 这般激昂地叫起来后,或许是怕被人看见吧,这次又屏息小声说道。 『所以,我想要看你变得非常悲惨。被人辱骂,被扔石头,谁也不会相信你。对了,这个身体,施加了无法说出与替换相关的言语。而且「朱慧月」还盗取了「黄玲琳」的日记。所以,你绝对无法证明自己的真实身份。』 原来如此,刚才的现象是这么回事啊,玲琳理解到了。 看来这位名为慧月的人,很擅长道术,与看著令人不安的言行相反,似乎有著相当厉害的阴谋诡计。 不过,果然以发著烧的玲琳的身体无法熟练使用吗?她的身影开始摇晃起来。 『啊啊真是的,虽然听说过如虚幻一般,但这不只是虚弱了吧。只是摔了一下就发起烧来。』 「那个……还是躺下吧?冷敷一下额头和大血管附近应该会好些。具体位置是脖子和腋下——」 『吵死了!?你,知道自己的处境吗?』 不经意间给出了建议,但慧月像是要将之拋开一般发出了粗暴的声音。 『听好了。你马上就要死了。告诉你件好事吧。这次的兽寻之仪,是由无情的鹫官长负责的。也就是说你肯定会死。当然,即便服下冬雪给的毒药,自杀的卑劣之徒也会被拖到仪式场所,被人向尸体丢石头。你会受尽观众的轻蔑与嘲笑,悲惨地死去哦。』 细心地一字一句划分清楚,强调。 『永别了,黄玲琳。被骯脏的老鼠所围绕,忍受著死亡所逼近的脚步声,在恐惧中度过就好了。』 吐露出最后的话语后,慧月犹如火焰熄灭一般闭上了嘴。就在那一瞬间,玲琳所注视著的蜡烛的火焰也熄灭了。 剩下的玲琳,像是追寻著火焰的残影一般注视著蜡烛沉默了一会。 「……事态严重了啊。」 不久后,她孤零零地呢喃道。 因为是初次见到道术所以缺乏现实感,但还是能明白自己被卷入了严重事态之中。 「我,做了这般令慧月大人讨厌的事情啊……」 顺带一提,这确实是第一次被投以如此强烈的敌意,脸上都有著淡淡的泪痕。深感抱歉到快晕过去了。 (……哎呀?) 然而,她突然眨了眨眼。 (我,还有·意·识·的吗……!?) 以为会晕过去,反过来说就是现在并没有晕过去。 玲琳动起手,触碰起身体的各处检查了一遍。 「膝盖没有颤抖……手腕没有麻痹……呼吸……没变急促……脉搏……推测是六十!」 玲琳以双手捂住了嘴,小声地叫了起来。 (怎会有这种事! 一直以来,明明是一松懈就会晕过去的!) 其他家知道此事的人很少,玲琳并非「身体有些纤弱」,而是「身体超乎寻常的纤弱」。自年幼时起至今,因热、冷、累、外出等琐碎的原因,到底有过多么频繁且严重的身体不适呢?话虽如此,最近数年来,由于玲琳自身的不懈努力,在病情加重前几乎都能恢复过来。 没错。慧月似乎没能察觉到,「黄玲琳」的身体发烧,并非是因为从楼上摔落。简单来说,单纯是三天一次发烧的纤弱体质,在懈怠了「不懈的努力」的当下,像平常一样发作罢了。 「多么健康的身体啊……!真、真让人羡慕啊……」 这正是玲琳所渴望的。 甚至一不小心都忘记了当前状况,在那一瞬间觉得「替换了真是幸运」。 (不、不不不!毕竟是父母所赐之躯。直至临终之日,必须负起责任以自己的身体活下去才行。) 双手交叉,紧皱著眉头,嗯嗯地点了点头。老实说,有一种自己会输给诱惑的感觉。 兴许是对骚动起了反应吧,角落里的老鼠骚动起来。 玲琳几乎是无意识地,吱吱的发出声音,用指尖挠起了靠近过来的老鼠。作为「不懈的努力」中的一环,她很擅长让老鼠亲近。 (总觉得) 以习惯了黑暗的眼睛低头看著开心地跑来跑去的老鼠,玲琳以奇妙的表情这么想著。 被老鼠所围绕,忍受著死亡所逼近的脚步声,被这么说过。 (这不是,非常轻松吗……) 毕竟,为了进行药草的实验而饲养了老鼠,对于每次生病病情都会加重的玲琳而言,这几乎就是日常。 「啊,便所虫先生发现。老鼠先生的食物必须要确保呢」 拥有虚幻,不杀虫子的纤细公主评价的黄玲琳。 慧月似乎认定一旦被关入牢内马上就会疯掉,但她有著一个重大的误解。 玲琳非但不纤细,还一直回避著不同寻常次数的死亡危机,是位拥有著钢铁般精神的女子。 第二章 玲琳,面临处刑 辰宇厌烦地仰望天空,目睹到炫目的蓝色,而后疲惫地叹了口气。 万里晴空无云。正是处刑的绝佳日子。 「兽寻之仪、吗……」 抚摸著腰上所佩的仪典用剑,低声地呢喃。那是,这之后他要进行的仪式之名。将嫌疑人与狮子关于同一牢笼内,若没被吃掉便是无罪,若是被吃掉便是当堂死罪,实在是残忍肆意的「审查」。 据说,引领咏国的仙人因为其灵魂的高尚而不被野兽所袭,似乎是效仿这个故事而成。但却特意让饥饿的野兽保持著兴奋状态将之关进笼中。存活率为零。即是说,这与处刑别无二致。 回廊的前方,设有巨大牢笼的梨园内,后宫的女人与太监们,如同看节目的观众一般期待著而聚集在一起。大家都穿著粗糙的墨色衣服,大概是为了保证被血溅到也无妨吧。 辰宇再次叹了口气。 (如果一口气杀掉的话,兴许还好些。) 他之所以这么想,并非是他心存慈悲。而是因为他讨厌发出尖叫,乞求饶命,在笼子里难看地四处爬行的女人的身姿。 至今已目睹数次兽寻之仪,大男人尚且大叫出声。女人,何况是,那·个·慧月,毫无疑问会闹腾的,想到这些现在就忧郁起来了。 (朱慧月,仅我所知的,都是个麻烦的女人。) 想起一直以来被丢到鹫官堂的麻烦事,不由得感到不快。 恶名昭彰的朱家雏女,对尧明、辰宇,以及四位夫人等当权者便阿谀献媚,而另一方面,对太监和下级女官则是极其蛮横。责骂和侮辱是理所当然的事情。更是捏造理由治女官罪,以惩治为由不发工钱,欺负太监。 话虽如此,她贵为雏女——雏宫内至高无上的身份,也没有涉及偷盗杀伤等重大犯罪,因此身为鹫官也无法约束她。在成为嫌疑人的现今,盘旋于雏宫内对她的反感,应该会一口气喷涌而出袭向她吧。原本,有著「酌情喂食」的说法,是设立给同情罪人的人们,给野兽喂食的时间——只要越有人德,得救的可能性就越高吧——但以她的情况,想必是不会有这种人吧。 换言之,向哭喊著的女人投以形式上的询问,最后回收残余的肉块,便是他今天的工作了。 (说是鹫官长,也不过是徒有虚名,做的也只是打下手的事。) 辰宇迈著沉重的步伐向梨园走去,感到讽刺般地歪起嘴角。 无继承权的皇子是个麻烦。无论是对周围,或是对本人而言。 为何,会轮到自己来干这般血腥又麻烦的工作呢,对此辰宇是明白的。换言之这是考验。你能全力以赴吗?对待皇室之敌,能谨遵吩咐将其排除吗? 辰宇总是,被投以众多视线。 因其没有反意而觉得奇怪的视线。恐惧著冷酷处刑人的视线。以及,最滑稽的,莫过于被外貌的美丑所迷惑的女人们投以的,丑陋的献媚视线。 (我受够了) 已经,烦透这一切了。身处后宫,就能很清楚地明白,在这片绚烂的土地中盘旋著的,只有恶意,明哲保身,以及自私的欲望罢了。 因为这点,辰宇自成为鹫官长后,一次都未曾扬起过嘴角。 在辰宇入场的同时,梨园内部的门扉也打开了,从那里,有著三名成人大小的巨大狮子被领了出来。辰宇接过后,小心翼翼地将之关入笼中。正好在这个时候,尧明与皇后,以及四位夫人出现在贵宾席上并就座。 除了朱慧月外的雏女,分配在那后面的席位上,但至今仍在发烧的黄玲琳,被特别允许在稍远的亭子里铺开地毯,在那里观看。她看起来比平时还要摇摇欲坠。 「——此刻起,执行朱慧月的兽寻之仪。」 担心地瞥了玲琳一眼的尧明,以直爽的声音宣告道。 阐述著慧月的嫌疑,接著,询问是否有要酌情喂食的人,对此,周围的人都即答「否」。 作为其监护人的朱贵妃,温柔的脸上蒙上阴霾,不久后,她深深地行了一礼并开口。 「若是不实之罪就不会被吃掉。如果她犯了罪,那她便和朱家毫无瓜葛。无论如何,喂食都是毫无必要的。」 换言之,不需要身为罪犯的亲属。虽然有所犹豫,但还算无可非议的应对,对此周围的人仅是扬起眉头保持著沉默。 「朱慧月上前。」 以尧明举手为号,另一扇门被打开了。 一定,在入场的同时,露出难看的凄惨样吧,这么认定的辰宇,但回过头望去后,却惊讶得皱起眉头。 因为朱慧月平静地过来了。 若是深闺的公主,在被关进牢中时便疯掉都不稀奇,但是她的眼中却寄宿著光芒,目光毫无动摇,笔直地前行著。一如既往的朱红色上衣,或许是因其优美的走路方式,看起来格外的有品位。 「——参见殿下。」 来到牢笼前,向贵人们行礼的姿态,清新动人。 即便是恶女,在处刑之前也能变得这般美妙,令观众们不禁眨起眼睛。 「邪恶的朱慧月啊。你将我的蝴蝶,堪比天女般清纯的黄玲琳从高楼推下。虽然没人看到推下的那瞬间,但从你的叫声,玲琳的证词以及前后的状况来看,你的恶意也是昭然若揭的。你可认罪?」 「否」 对于尧明以冷漠的声音发出的提问,她在行了一礼后立刻回以否定。 但又在那里,像是心情不好般地紧锁眉头嘟囔著。 「哪个方面不都对不上吗……包括对我的形容……」 「什么?你不仅不认罪,还想说自己本性善良吗?」 「啊不、不是这样的……果然会变成这样啊……」 责问著的尧明表情越发险恶,对此朱慧月焦急地抬起头来,给出了一个意义不明的回答。也许是想再说啥却被噎住了吧,她一脸焦躁地乾动著嘴,刚才还在重新审视她的人们也「什么啊,这不是和平时一样嘛」恢复成原本冷漠的视线。 尧明也一副嫌麻烦的样子叹了口气,摇了摇头说「算了」。 「这便是为此而设的兽寻之仪。如果你真是无辜的,野兽就不会吃掉你。另外,在温柔的玲琳的请求下,我也允许你使用鹫官的剑。如果你磕头谢罪的话,就以贯穿心脏的方式替代兽寻之仪吧。」 「不,那个,不管哪一边都很不讲理吧……」 朱慧月束手无策地垂下双眉,而后无礼地向尧明探出身子。 「烦劳您。一会也行请听我说。如果是被称为名君,温柔的表·兄·的话——」 「住口。」 但是,那被吊起眉梢的尧明所打断了。 尧明一改往日悠然的态度,怒而斥之。 「能这么称呼我的人,普天之下唯有玲琳一人。听说你盗取了玲琳的日记。你以为只要模仿惹人怜爱的她的举止,就能得到我的宠爱吗?你个恶女!」 「是,我是恶女!」 面对过于汹涌的气势,朱慧月不由得点头附和。 即便如此也依然怒火中烧的尧明,向辰宇下达了旨意。 「将朱慧月关入笼中。」 此乃兽寻之仪的开始。 辰宇推著雏女的后背,将她押入笼中。也许是过度害怕了吧,她没有一丝抵抗。 「啊啊……短时间内就重蹈覆辙了啊。这番厚意、太过沉重了……」 不,与其说她是在害怕,不如说她双手按著额头,似乎在反省著什么。 注意到有闯入者的狮子,发出低鸣地慢慢靠近。 但是,即便如此她还是皱著眉头在呢喃著,辰宇感到奇怪地隔著笼子出声叫她。 「喂,兽寻之仪已经开始了。」 「欸……?啊啊,是呢。」 姑且是有抬起头来,但事实上回应很是随便。 那她是早就疯掉了吗?但就自己所见,她的眼中仍有焦点。但是,即便野兽已然迫近身边,她的样子却也犹如迎来春风一般,辰宇再次向她发问。 「你明不明白的?你正和饥饿的野兽关在同一个笼子里哦?」 「是这样呢……要是被那牙齿贯穿,会死的呢。」 「不……才不是「会死的呢」吧。」 就没有再稍微一些,像样点的反应吗。不,并非在期待那种事,但是太过自然,又让人觉得怪不舒服的。 (什么啊……?她是这样的女人吗……?) 即便是武艺高强的男人,在这种距离下被凶猛狰狞的野兽迫近,恐怕也难以保持平静吧。但眼前的女子,犹如跨越众多死地的武将一般悠然地观察著战局,或是如跨越众多修罗场的仙人达到了枯淡的境界,毫无动摇地伫立于此。 「……你不怕死吗?」 「毕竟我习惯了。」 「你说什么?」 于雏宫深处被守护著的雏女,为何会说出这种话。辰宇回过头看向她,但她仅是微微远目,淡然地回答道。 「在死之前便是还活著。同样,在被咬之前就是没被咬。若是被咬之前就觉得疼,体力会支撑不下去的不是吗?」 这份主张,感觉很有条理,却也感觉支离破碎。 但是,她完全不畏惧野兽这一点是能明白的。野兽也不知是不是对雷打不动般平静的少女提不起劲,又或是对其静谧的氛围有所警戒,只是用鼻子朝衣袖附近嗅去,丝毫无半点要袭击的迹象。第一次看到这般情景的辰宇重新审视了典故,也许,是坦然自若的仙人不会被野兽袭击吧。 「喂,野兽没袭击人啊。」 「朱慧月是无罪的吗?」 「确实,并没人看到她推人的那一刻。」 「但是,那个情形怎么看都是……」 在意料之外的发展面前,人们困惑地交头接耳起来。 对喧哗的氛围感到焦虑的,是为义愤填膺所驱使的尧明。 「这样的话可无法解决啊。鹫官长,去戳野兽吧。」 那是令野兽更为兴奋的指示。 「……但是,那样做的话仪式的严正性」 「鹫官长。我命你戳。」 对缓缓开口的辰宇,尧明以斩钉截铁的口吻打断。 「这是先前嘲弄玲琳的加罚。」 在身为同父异母弟弟的辰宇看来,尧明并非昏君。倒不如说他是位忧心著法理,怜爱著弱者,被誉为未来名君的男人。但正因如此,他才会做出这般不合情理的举动,对那些伤害纤弱少女却不肯谢罪的人毫不迟疑地判刑。 皇太子的命令是绝对的。辰宇瞥了一眼笼中的女子,看到她一如既往地静静伫立著后,无言地用剑尖轻戳野兽的腋下。 ——没想到竟会因为这种仪式,而对朱慧月抱有罪恶感。 呜吼吼吼……! 这一瞬间,原先很老实的狮子发出了咆哮。 身体撞击著牢笼,张开了流著口水的血盆大口,那副样子令观众们发出悲鸣。 狮子以敏捷的动作,向女子扑了过去。 直到那一瞬间都仍笔直伫立著的她,却在野兽的尖牙将要掠过自身衣袖时,突然抬起手腕。 「不……不可以!」 终于感到害怕了吗。 辰宇无意识地移开了视线,但是—— (啊啊啊!这、这边的袖子里,有老鼠先生的遗骸啊!) 实际上,玲·琳·之所以突然慌张起来,是因为先前在牢中遇到的老鼠正被她收于上衣的衣袖之中。 原本,在被带出来前她一直在牢中与老鼠玩耍,但在那个时候,老鼠误食了冬雪交付于她的毒药。因一时被慧月的炎术所惊,而让毒药掉到了地上,但玲琳将此事忘得一乾二净了。觉得自己对老鼠的死负有责任的她,为了找机会吊唁,而将尸骸暂藏于衣袖之中。 「冷、冷静点。我明白的哦,是呢,本能的,果然想冲这里来对吧。」 (再怎么说,也是猫先生的同类呢……) 玲琳一边踮起脚跟往后退去,一边拼命地劝说狮子。 「虽然这是自然的法则,但我也需要做好心理准备的呀,我也想以自己的方式来承担责任啊。」 看到突然焦急起来的「朱慧月」,观众们沸腾了起来。然而,那一幕,并不能进入正拼命说服狮子的玲琳眼中。 「那个,虽然听起来像是藉口,但这也是为了你哦。如果你吃了的话,肯定也不会平安无事的。」 从失去鞋子的脚后跟处,传来了铁栅栏的触感。已经没有后路了。 ——呜吼吼吼……! 「请再稍微冷静点,这个作为食物,新鲜度和品质都有些问题来著……呀!」 再怎么说服也不过是徒劳的,饥饿且兴奋的野兽气势汹汹地扑了上去。 衣服撕裂的声音,以及在那之上更大的喧闹声在周围响起——然而。 在那瞬间闭上眼睛移开脸的人们,在那稍稍之后转回了视线,确认眼前的光景后,呆然地张大了嘴巴。 狮子狰狞地瞬间将撕裂出来的什么给吞了下去,过了几拍后,猛地一下倒在了现场。 「嗯……?」 「欸……?狮·子·那·边·倒了……?」 在人们哑口无言之中,女子「啊啊……」地膝盖著地。 「所以我才说不可以的……不,这也是我的罪过吧……抱歉……」 她轻轻地抚摸著狮子的身体,察觉到狮子已经彻底断了气后,沮丧地垂下了肩膀。 「这……狮子、死了吗……?」 不久,观众们困惑地交头接耳起来。 「换言之,这算仪式结束了吧?」 「不该如此吗?毕竟,其中一方已经死了。」 「如此说来,朱慧月果然是无罪的吗……?」 在兽寻之仪上,从未发生过野兽倒下嫌疑人却生存下来的事例。在这种情况下,谁也不知该如何判明结果。 「喂,朱慧月。站得起来吗?我要确认下狮子的死亡。离开那里。」 过了一会,辰宇打开了锁踏入笼中。 以剑尖对准野兽的喉咙,谨慎地确认起状况,「毒吗」他呢喃道,这次又将剑指向了少女。 「早有准备吗?」 「不。这完全是个不幸的事故!」 「事故?」 「那是,老鼠先生它……」 尽管被谁都恐惧著的处刑人以剑指著,「朱慧月」却仍无半分怯意。从心灰意冷的她那问出了事情经过的辰宇,呆住了。 「在牢里爬行的老鼠?因为想要吊唁,所以藏在袖子里?」 「是的。毕竟是因为我的纰漏而失去了生命。」 虽然她像是理所当然般这么回答,但说到底,她是会采取这种充满责任感与慈爱心的行动的人吗? 「可是,没能料想到会对遗骸有反应……其结果,夺去了两只动物的生命,对此我发自内心反省著。」 在老实交代的女子面前,辰宇的嘴角颤了一下。 「……哼」 那是,曾几何时浮现过的,想要笑的冲动。 望见俊美的鹫官长第一次露出的笑容,后宫的女子们纷纷被夺去了目光,紧接著,又惴惴不安地望起天空,生怕会下起雪。 辰宇清了清嗓子,总算是将笑意散去。 「……至少如果有酌情喂食的话,狮子也许就能做出更为冷静的判断了吧。」 察觉到这讽刺之意的,有多少人呢。 明明亲属要被处刑却毫无安抚野兽之意的女子们,以及想要吊唁骯脏老鼠的负罪女子。上苍,对后者给予了垂怜。 辰宇从笼中出来,当场跪下上奏。 「启奏尧明皇太子殿下。以狮子之死作结,此番兽寻之仪顺利完成。若被吃掉便是有罪,若不被吃掉便是无罪。以此严谨的仪式规矩作判,臣在此上奏,朱慧月、无罪。」 梨园内喧哗声响起。 尧明以一副不痛快的表情思考著,不久后开口说道。 「——允了。」 正因是赌上性命的仪式,所以其判决乃是绝对。其结果,并非尧明所能左右。 「怎么会……」 「原谅我,玲琳。但我一定会保护好你的。」 看到躺在亭中的少女脸色变得苍白,尧明愁闷地紧锁眉头。 他严肃地转过身来,面向从笼子里战战兢兢走出来的女子。 「朱慧月。就承认你的无罪,允许你继续留在雏宫。但是不要会错意了。此番兽寻之仪所解除的,仅是对你推下玲琳的嫌疑罢了。对她的嘲弄一事可没原谅过,给我铭记于心。」 「阿拉?但是,确实是说过对于嘲弄的加罚,催促鹫官长动手来著……」 女子文静地将手贴在脸颊上,困惑地嘟囔道。 ——听到了吗? 这人意外的耳朵很灵啊,尧明微微瞪大双眼,「那就——」咳了几声。 「今后绝不允许。若是看到你诋毁黄玲琳,或是试图取代她的不敬行为,这一次必定砍下你的脑袋。」 「试图取代的行动……」 「像你这样的女人,想装作玲琳,甚至还模仿她的言行,著实令人气愤。归根结柢,你就该牢记,自己身为恶女的自觉,行事时要知道分寸。」 被以难以忍受的语气宣告道,她再次开口却乾动著嘴,而后放弃似的点了点头。 「恶女……我明白了。恶女不才,今后会做与已相称的行为……」 无力地垂下脑袋的身姿,看上去,就如同被雨珠击打的花儿一般。正因平日里的朱慧月总是露出谄媚的笑容,或是看不起人的傲慢神情,使得如今惹人怜爱的氛围更为突出。 尧明不知是否对此感到气馁而叹了一口气。而后与皇后及四位夫人达成了共识,宣告仪式落幕。 (哼哼,看来这次的「事后收拾」会很轻松呢。) 辰宇一边维持著铁面般的无表情,一边心情愉快地注视著兴奋不减的观众在七嘴八舌中离去。 快速扫了一眼,被宣告无罪的女子,但她并没有表现出开心,依旧垂头丧气地伫立在原地。 但是,等到近乎无人的时候,也许是总算切换好意识了吧,她猛地拍打自己的双颊。 「嗯,女人要有气魄!唯有做自己力所能及之事了。打起精神来啊!」 并非在仪式之中,而是到了现在才要展现出气魄吗?而且这种重振精神的方式是什么啊。 「首先是……狮子先生,以及老鼠先生。本次真的深感抱歉。我会为你们祈求冥福的,还请宽恕我的罪过。」 然后,最先做的「力所能及之事」,便是为狮子和老鼠祈求冥福吗。 这位女子的行动成谜,并且,每一个行动都在刺激著笑穴。 「朱慧月。」 回过神来,辰宇已经向她搭话了。 「你,原本是这样的人吗?」 「……!我,看起来像是别人吗!?」 不知为何,女子的眼中充满了期待。 但是,保持著探出身子的状态,重复了数次乾动著嘴唇的动作后,她又垂下了肩膀。 「并非至今为止的我……这点,似乎能传达给您呢。」 是指在处刑之前重生了吗。确实,若是寻常女子被关入牢中定会疯掉,将要被杀之人也会一改原本行径吧。 「……嗯?」 辰宇权且含糊地点了点头。 傲慢又无能。唯有阿谀献媚这点独当一面的,不起眼的雏女·朱慧月。 但是—— (有趣) 在这盘旋著敌意、明哲保身、阿谀献媚的后宫之中,丝毫没有显露出上述一点的女子,在她的面前,辰宇无言地摸著下巴。 第三章 玲琳,移居乐园 于是,结束了兽寻之仪的玲琳,正思考著接下来该怎么办的时候,一位有著一头会令人留下深刻印象的红褐色头发的年轻女子过来,面无表情地唤了一声「慧月大人」。 (淡洗朱色的衣服……是朱家的随从人员吧。) 女官们要穿著符合各自所侍奉的家族五行的颜色衣物。其身处级别越高,颜色便越深,所以这位披著淡朱色板著脸的少女,应该是负责洗衣做饭的下级女官吧。想必是放心不下一直在梨园不动的「朱慧月」,才来催促她回房的吧。 然而, 「贵妃大人有命,要帮您更换住房。需要在黄昏前整理好新住房。请抓紧时间。」 从她的口中说出了意料之外的话语,令玲琳眨了眨眼。 「换房?」 「……贵妃大人说了,即便是无罪,对于在后宫引发如此骚乱之人,也不能如从前那般对待。」 由此推测,应是降低住房级别,亦或是幽禁在反省室一类的地方吧。 「嗯……」 后宫为了不被他家干涉而严格地划分开来。身为黄家的自己是否可以踏进朱家宫内呢,玲琳有些困惑,过了一会才怯生生地点了点头。 「是呢。劳烦你了。」 雏女们,只有在白天才会在雏宫研习,早晚与假日皆是在各自宫中,在被赋予的住房内度过。换言之,若不寄身于某个宫中,连床铺都无法确保。在这种情况下要是恬不知耻地到黄麒宫露面,被冬雪喊著「这只沟鼠啊!」砸毒丸子过来都算好了。 (首先,就以向朱贵妃大人说明情况为方向进行吧。) 对于礼貌回应的玲琳,女官直勾勾地盯著她看,但不久后是切换意识了吗,她说著「请往这边」在梨园内移动。 「谢谢。那个,你的名字是——」 「……我是莉莉。」 问答中间有著些许间隔。 因为她走在前面所以只能看到背影,但从那压抑感情的低沉声音中,可以感受到难以言喻的敌意。 「这一年来,我在您身边咬紧牙关侍奉著,但对您而言,也就只有这种程度的认知罢了呢。」 她像是无法忍受似的,嘀咕著补上了这句话,令玲琳在心里抱住了脑袋。 看来她并不是下级女官而是侧近——是应该要记得名字的对象。 即便如此,莉莉马上就「啊啊,反正也没在记呢」接受了这点也令人在意。 (再、再稍微「不记得我?你,看著像是假的呢?」这么怀疑我也可以哟!?别在这里放弃呀!) 虽然想要晃她的肩膀勉励她,但是,毕竟当前境遇连「朱慧月」这名字都说不出。 (唔……即便见到朱贵妃大人,要怎么说明事态呀。) 慧月说过替换一事并非「无法说」而是「无法表达」。还在牢里时,也试图用手指在手掌上写下玲琳的名字,但连这样做都令手动弹不得,所以与替换相关的文字也是写不了的吧。 (说不了,写不了。这样一来……嗯,用尻文字*吗……) 玲琳认真地考虑起来,但完全看不到在说明完这复杂的事态前,对方能耐心地一直注视腰部的氛围啊,尻文字计划摒弃。恐怕,就算使用尻文字,也会因为封口之术而限制住动作吧。 穿过涂成朱色的门扉,走在有著炫目白色的卵石路上。自门上睥睨一切的,是以缤纷彩色勾画的勇猛骏马——朱驹。此乃有著与治理南领,自古供奉火炎的他们相配的,整体华丽充满彰显力量设计的宫殿。 穿过大门,有著最为宏伟的反曲屋檐下的宫室,那正是这座宫殿的主人——朱贵妃的居室。然而,莉莉并没有走向那边,而是默默走在一条缝隙般大小的小道上。 「莉莉。那个,不去向朱贵妃大人请安没事吗?」 「……领受贵妃大人之令,不可于宫中散播讳忌,即刻幽禁。」 对于有罪人嫌疑的雏女,连脸都不想看到。 (怎么会……妃子与雏女,在后宫应该结成了等同于母女的关系才是。) 通告的内容让玲琳受到打击。 若是皇后——黄绢秀,无论玲琳有著怎样的嫌疑,她都会先听下是什么情况的吧。但是,如果玲琳真的犯下罪行,她应该会亲自处置玲琳吧。黄家的人基本都很耿直,爱著彼此坚固的缘分,如果亲人犯下罪行,那就要承担责任亲手杀了对方。 (难道朱贵妃大人,其实是个冷淡的人吗……) 虽是这么想,但提及朱贵妃,任谁都会想到那温柔的下垂眼与平和的笑容,怎么想这印象都对不上。况且玲琳初到雏宫不久,便曾见过贵妃在梨园中亲自伸出手轻轻地移动虫子。从她对虫子投以的温柔视线,果然无法想象她会是个冷酷的人。 (这样一来……也就是说,这意味著慧月大人在这个朱驹宫只是个如鸿毛般的存在。) 看来前景相当多难呀。 这般一个劲踩著卵石的玲琳,被回廊上的女官们俯视著。 她们感到厌恶似的以袖子遮住脸,又或是偷偷看向这边发出嘲笑。 「啊啊,真臭。」 「真的呢,是不是有老鼠跑到附近了呀。」 「好像有黑老鼠和红老鼠,共两只呢。」 虽说是在后宫里引发骚动,但还真是被狠狠地数落了一番。她们穿的也不过是比莉莉浓一层级的铅丹色。连中级女官都明显轻蔑这边的情况,让玲琳非常在意。 如果这里,是玲琳所居住的黄麒宫,那即便是身著藤黄色衣物的上级女官也是 「玲琳大人! 已经十天没发过烧了。为了庆祝我摘来了一朵花。」 「玲琳大人! 下次昏倒的时候,请把我压在身下吧。我肉多您可以安心地倒下来。」 明明会像这样很亲切地和我搭话的。 (……哎呀? 因为太过日常化所以就这么过去了,仔细想想,那样也有些异常吧。) 因为没有比较对象所以没能注意到,现在回想起来,她们应该是相当的过度保护了吧。尤其是后者那位。 (虽然我有著内心足够坚强的自负,但没怎么传达给她们呢。不,这是自然而然传达过去的事情,如果我能更加自立自强的话呢。不如说……真想尝试一次呢,自立。梦幻般的自给自足努力生活。) 就在黄麒宫的情况,即便玲琳不愿向女官们撒娇,但只要一咳嗽女官们就会「哎呀不得了!」的赶了过来。玲琳对这份忠诚心很欣慰,但其实是想要少许的——不,殷切地,想要更加自立。 黄家自古以来便是供奉土神,一手承担起这个国家开垦事务的一族。面对险峻的土地,仔细又努力的他们,总的来说就是讴歌著耐心与努力,顺带还负责照料。比起被爱,更想去爱。 玲琳也是其中的一员,不,倒不如说身为血脉最浓的本家之人,她是有著相当热血思想的人——但无可奈何,因为黄家那罕见的虚幻风格,很容易被认为是「被保护的一方」。 自立为何呢,这么边思考边走著,忽然,发现周围变暗下来,在前面走著的莉莉停下了脚步。 「新的住房,就在这里。」 玲琳顺著指示的方向望去,睁大了眼睛。 「……这是?」 因为在那里的,是可以称之为废屋的破旧仓库,犹如被大树掩埋般立在该处。 虽然屋顶勉强还在,但墙壁已朽涂漆已破,可以窥见腐烂的木桩。在不能称之为道路与梨园的空间内,遍布著苔藓与杂草,那浓郁的绿色气味令人窒息。 「这地方原本是粮库。话虽如此,在废弃的现今,这地方已经是昆虫和菌类的温床了。」 据说是日光还是温度原因,这一带的杂草很容易就滋长起来,因为管理起来过于麻烦,所以放弃将其作为粮库去使用。背后蔓延开的围墙,是与蓝家坐拥的蓝狐宫交界。换言之,这里可以说是位于朱驹宫尽头之地。 流放。要形容如今的玲琳,不,「朱慧月」的状况,这句话是最贴切的。 「……要住在这里是吗?」 看著随意滋长的杂草,玲琳的声音沙哑,微微颤抖。 「难道,是这里……?」 「——啊啊,是哦。」 得到的回答,是语气粗暴的肯定。 「莉莉?」 对吓了一跳的玲琳,莉莉猛地转过身去,愤怒地用拳头砸向仓库的墙壁。 「都是你的错。你这个傲慢,蛮横,想伤害『殿下的蝴蝶』的超级蠢女人,所以才会被赶到这里来的!」 那是相当的——不,对于玲琳是第一次听到的,轻佻的语气。没错,那简直就像是被城外平民百姓操纵了一样。 玲琳比起内容更惊讶于语调,领会到这一点的莉莉,抬起了嘴角。 「你在惊讶什么啊。明明就是你,因为我是卑微的舞女之女而把我当傻瓜的人。不管怎么掩盖,引诱男人的母亲的血也不会消失……像这样践踏我努力的,不是别人,不就是你和这朱家的女官们吗!?一旦我实际表现出本性来就感到害怕,这不是很奇怪吗?」 瞪著这边的眼睛,有著接近琥珀的颜色。深红的头发,淡色的眼睛。像老百姓一样的说话方式。既然能成为女官,肯定是和五家有关联的人,恐怕是朱家的哪个人和舞女发生关系而诞生的孩子吧。 身为侧近的女官的她,却身著最下位——洗朱色衣物,察觉到那原因的玲琳皱起眉头。对方不知是如何理解这行为的,激动起来,又敲了一次墙。 「你想没落是你的自由。但是,别把我也卷进来!过了期限就能领到俸禄了……我就是相信著这点,才一直忍耐著到现在。可是,却要在这样的废屋里,照顾堕为罪人的女人……简直就像叫我去死一样!」 一定是朱贵妃,将住房和大量的女官,从「朱慧月」身边取走了吧。话虽如此,如果连一个女官都不给雏女,就相当于放弃了身为夫人的职务。因此,像挑选牺牲者一样,被挑选出来的便是在女官中处于弱势地位的莉莉。 她那残留有天真的眼中寄宿苛烈的色彩,用手指指著玲琳。 「听好了。事到如今我也不会再客气了。先说好了。我才不会照顾你。我还留有女官生活的房间。住在这里的只有你。除草,清洁,煮饭,全都由你一个人解决。」 「欸……」 「丑话说在前头,这宫里的女官们谁都不会帮你的。一直以来受你欺虐的我们,知道你没落了都在拍手叫好呢。」 莉莉像是要转换心情似的大口吐出一口气,转过身去。 「那我就走了。对了,都是因为你,雏宫这七天要进行消灾除厄禁止入内,你要在这里禁闭。朱贵妃大人说了,期限过后的中元节之仪你也可以不用出席了。明白这意思吗?换言之你会一直在这里沉沦下去。时间还很充裕——还请,慢用。」 就这样,吐出会置玲琳于不顾的话语。 而被留下的玲琳,目送著飒爽离去的娇小背影,而后,再次转向仓库。 「……要在这里,生活吗?」 不久,她孤零零地呢喃著。 「在这么棒的地方……!?」 她无意识地在胸前捂住双手,微微颤抖著。 并非哀叹——而是喜·悦·。 对。从刚才开始她就在,对突然降临的「幸运」感到困惑。 「一片草丛!」 玲琳猛地跑了出去,张开双手冲进茂密的草丛中。 沙沙作响的强力感触。多么有拔除的价值呀。没想到这么快就能得到充分发挥这「朱慧月」体力的机会。 「肥沃的泥土!」 然后,拨开草丛,触摸泥土。 湿润带有湿气的土壤,能支撑这么大量的植物,让人感受如母亲般的丰饶。 「然后是——自由!」 最后,她迅速地转过身来。 在小道上,已经没有人在了。有的只是浓郁的绿色与完全宁静的约定好的单间。令人惊讶般的丰富,且不被任何人监视的自由时间。 (呀!呀!我,可以在这里生活吗!?随心所欲地种植草药,做实验,睡觉!既不用被担心饭量,也不会被确认脸色,也不会每次咳嗽就会有人赶过来,能让我过上这样的生活吗!?) 双手掩住嘴,当场轻快地跳了起来。 「啊……已经,不用再遏制声音了呢!」 注意到这点的她,一下子放下了双手。 玲琳也是这个年纪的女孩。感情的起伏也和常人一样,但如果大声说话的话女官们就会担心,而且贸然兴奋起来也会一不小心就昏过去,所以极力克制情感流露就成了习惯。 但是,若是这个健康的身体,以及这个不为人所见的环境。 「已经,不用再克制也可以了……」 玲琳,轻轻地吐了口气。 能自由地度过——最重要的,是不用被谁担心这一点,对此她打从心底里感到高兴。 「……啊,不行。慧月大人是因为憎恨我才替换了身体的。要是我对此感到高兴,那便是践踏了她的意图。」 有著基本想回应别人期待性质的她,啊了一声,老老实实地摇了摇头。 但是—— 「但是……这样啊。这个梨园,全部都是我的……呼呼呼」 下个瞬间,被凶猛的大自然夺取目光的她,恍惚地将手放到脸颊上。 黄家是土之一族。是对以一己之力立足于大地之上感到自豪,热爱困难的人。 虽然想著不行,不是这种场合——但是对玲琳而言,眼前的环境,感觉就像是个闪闪发光的宝箱一样。 *** 步行在越走越暗的小道上,辰宇皱起了眉头。 (在为光辉火焰所爱的朱家宫内,居然也有这般阴郁的地方。) 他环视著随著离开朱贵妃的宫室后映入眼中保养不齐的梨园,眯起了眼睛。 现在,他只带著可信的太监·文昴,来到朱驹宫监察。 兽寻之仪是严正的,其判决为绝对。被判定无罪的朱慧月,应当与其他雏女有相同待遇,动私刑绝不合理。身为取缔后宫风纪之人,辰宇为了确认是否存在过头的制裁,而前往这个地方。 「无需担心,朱贵妃大人是在四位夫人中,被评价为既温柔又善良的人。说到底,都将那个朱慧月作为雏女收养了。因此……长官,请不要轻易使用鹫纹,未经许可便进入妃子宫中哦。」 太监与嫔妃,绝非一直保持良好的关系,有结党的,也有相互议论对方的失败,扯对方后腿的。 在这种情况下,真怕跟四位夫人中也是稳健派,以太监为对象也成熟应对的朱贵妃为敌,文昴这么哭诉著。 「但是,所谓的温柔,也正是统治力弱。即便不是朱贵妃的意愿,女官们也可能会失控。」 「那时候就是那时候的事了。说到底长官,您有那么热心工作的吗?请快点变回那个说著世间一切皆无趣,拋弃人生,冷酷至极的长官吧。」 「……哦。你是这么看我的吗?」 「看啊!看啊,这种看待垃圾的眼神! 请您将之发挥到自身职务上去。」 辰宇冰冷地俯视他,但这小个子的太监却哭哭啼啼地「呜呜呜」著,也不订正发言。 虽然是个轻浮又想敷衍了事的人,但即便如此文昴也是个思维敏捷,很有才干的人。辰宇叹了口气,转身面向眼前的小道。 卵石铺垫的道路逐渐断绝,道上的杂草也越发显眼。两侧都是草丛,走起来狭窄又不方便,不久后,郁郁葱葱的树木和涂漆脱落的仓库进入了他们的视野。 「……真的,把雏女赶到这种地方来了吗?」 「这是女官对著鹫纹的证言,所以应该是这样吧。嗯,是故意被赶到这么凄惨的境遇中,想得到周围人同情的计谋呢,还是说,是传闻中讨厌朱慧月的女官们,看见猎物变弱了而一齐露出了獠牙呢。」 「不管怎么说,这都过头了。」 虽然与牢房不同有光照,但建筑物几乎都腐朽了。看到虫子在泥巴和潮湿的鞋子旁爬行的辰宇,无意识间将之踩碎。 凶猛滋生的草丛,昆虫。以及看那颜色都令人毛骨悚然的墙壁,恐怕也有菌类吧。 怎么看都不是一位贵族之女可以居住的环境。 在仓库旁,或许是为了迎接即将到来的朱慧月吧,一个像是女官的女子背向这边,一个劲地拔著草,能看见的佣人也只有她一个。 她孤零零地坐在草丛中,纤细的背上渗出薄汗,偶尔擦拭额头的身影,甚至令被称为冷血的辰宇也皱起眉头。 「朱慧月并非罪人。这并不是一个正经的人居住的地方。」 「嗯」 对于流露出怜悯之意的辰宇,文昴歪著嘴耸了耸肩。 「长官似乎挺同情朱慧月的,不过,这也是没办法吧?」 「什么?」 「我啊,看到这样的景象,比起悲伤更觉得焦躁哦。」 如狐狸般眯细的文昴的眼中,浮现出一股冰冷的情感。 「朱慧月,将玲琳大人推开的嫌疑应该是无罪的吧,但并不是所有的行为就可以不过问了。她是一个愚蠢、傲慢、对弱势地位的人们毫无犹豫地施虐的人。太监,绝不能伤害雏女——她仗著这条荒谬的规矩,我的同僚,或是被治罪,或是被寄予惩罚,因为她而吃了多少苦头。」 愤恨地诉说著的他,指向拔草的少女。 「看,现在,因为她的愚蠢,那个孩子要为此支付代价。而本应被幽禁的本人,却看不见人影。多半是躲在原本的房间里,发出不想出去的尖叫不是吗?我可以跟你打赌哦。」 比起到任半年,而且有著鹫官长身份的辰宇相比,工作资历更长,只是一介太监的文昴,似乎对朱慧月有很深的怨恨。 但是,文昴想要继续诉说的忠言,却意外的突然中断了。 「现在就放著别管吧。不管朱慧月会怎么样,那都是她自作自受。如果看到长官,她一定会像往常一样献媚,难缠地粘过来不肯放——」 「哎呀,鹫官长大人! 以及,文昴大人?」 那是因为拔草的女子突然转过身来,笑容满面地行了一礼。 「两位安好。今天是有什么事吗?」 看到那张脸的辰宇和文昴,都睁大了眼睛。 「——朱慧月!?」 「欸?不……啊啊,嗯、是、呢……?」 明明是被叫到名字的她,不知为何开口后又闭上,然后暧昧地点了点头。 肌肤上散落著轻微的雀斑,紧紧抬起的眼角。像个农民一样包起头发的她,看多少次都只能看出是「朱慧月」本人,对此两人难掩动摇。 「你究竟,在这里做什么……?」 「欸?正如您所见的一样,在拔草……」 「拔草」 因为她回答得过于自然,令这边不知不觉就复述了一遍。 察觉到诧异视线的她,像是在找藉口似的举起双手。 「那个,我被告知要住在这里,所以为了能过得舒适些想整顿一下。」 「……侧近的女官怎么了?」 「嗯……是呢,她有事出去了。」 对辰宇低声的询问,她微微游动著视线回答道。不出所料,看来是被女官拋弃没错了。 「朱慧月。有什么想说的吗?」 「欸?」 鹫官是取缔后宫风纪的官吏。如果被施行了过头的制裁,那这次也可以由朱慧月来控告朱家。辰宇这么催促道,但不知为何她很慌张似的捂住脸颊。 「想、想说的吗?那个,有是有的……难得来梨园……还要拔草……嗯,天也马上要黑了,不是今天也可以吧。」 「虽然还没到正午」 「啊啊……现在无需劳烦鹫官长大人和文昴大人出手,就是这个意思啦。你、你看,毕竟是这样的打扮,所以若是还能有机会谈话,改日,届时定当给两位准备茶水!」 「茶水」 这次让文昴都说不出话了。 若只有鹫官长还好说,但请太监喝茶的雏女,就只有被称为天女的黄玲琳了。没想到,在雏宫恶女之名高挂的朱慧月,居然会有这般发言,实在是意想不到。 「嗯,因此呀,是呢,一天……不,几个月……不不不,请再给我几天的时间,那之后我会跟您讲的。能原谅我吗?」 「……啊啊」 途中,虽然觉得话题搞错了,但被浮现出恳求的神色这般询问,所以辰宇也只能点头了。 虽然在旁人看来,被赶到废屋里,被女官拋弃的遭遇相当的凄惨,但如果本人没有求救的话,辰宇也就没有行动的理由。 「好了,那么,耗费百忙之中的两位的时间我也于心不安,我就此失礼了——」 「喂」 辰宇叫住了想要轻描淡写结束掉对话的少女。 「嗯?」 对眨著眼的她,辰宇与文昴不禁面面相觑。 一遇到上位者就献媚,无论何时都高声主张著自己不幸的朱慧月。 这样的她,很乾脆地想赶走特意寻访的鹫官长,出人意料也要有个限度啊。 「那个……什么。有什么,想要的用品吗?」 「想要的用品吗?」 白皙的脸颊完全被泥土弄脏了的女子,像是听到了意料外的发言一样歪了歪头。 「不,藉助鹫官长大人等人的帮助,难得的乐趣就没了……」 「乐趣?」 「我说错话了。我是说若是藉助您的力量,我就太没面子了。」 对于惊讶得皱起眉头的这边,她礼貌地摇了摇头。 对于突然拋出不像是朱慧月会有的殊荣发言,两人再次面面相觑。 「只是……虽厚颜无耻,但如果能承蒙鹫官长大人的温柔」 但是,不久后女子还是怯生生地提出要求。 看到对方抬起来的视线,文昴就像说著「看吧,果然」似的将目光投向辰宇。 果然,这一连串的举动都是演技。 在削弱对方反感的基础上,是想要求女官还是金钱,还是要找朱贵妃说情—— 「能给我盐吗?」 「盐?」 「是的。非常幸运的是,这里雨水与番薯都能确保,但是盐就,果然不是一朝一夕就能精炼出来的……」 这次真的令辰宇他们说不出话来。 眼前这个,典型的蛮横与懒惰的女子,到底打算做什么。 「……盐和油,火种和水瓶,连被判处流放的罪人都会给的。无罪,还是贵为雏女的您,我想应该不至于这都不给的吧。」 「欸!这么简单就行了吗?」 对于文昴叽叽咕咕的回答,女子吃惊地捂住嘴。 对流放者的境遇都表示「这么简单」的她,文昴嗖地转过脸来,鬼鬼祟祟地向辰宇耳语。 「……这个,真的是朱慧月吗?」 「事实上,我从今早开始就在想这个。」 辰宇老实地点了点头,微微眯细眼睛。 「你不觉得那就像黄玲琳一样恬静和谦虚守礼吗?」 「请不要一本正经地胡说八道!殿下的蝴蝶,柔媚又纤细的玲琳大人,怎么可能会有制盐之类的想法呢!」 一针见血的发言,被非常喜欢玲琳的文昴即刻否定了。 实际上,辰宇也没想过虚幻而低调的「殿下的蝴蝶」会展现出这般粗枝大叶的言行,因此轻易地收回了自己的发言。 「是呢。本人也说过和以前的自己不一样了。恐怕是在牢里被逼疯,很好地反省过了吧。」 「地牢的力量可真伟大……?」 文昴战战兢兢地看著农民打扮的女子,呢喃道。 看著总是开口讽刺人的部下,完全老实下来的样子,辰宇无意识地扬起嘴角。 (是为什么呢。当扯上这个朱慧月时,只会发生愉快的事。) 就这样,他从能说会道的部下这里,罕见地取得一分。 「那么,文昴。这是在除草的雏·女·本·人·的要求。打赌输了的你,去把盐、油和水瓶,以及火种带来吧。」 辰宇如是说道。 *** 莉莉很焦虑。 (可恶。可恶,可恶,可恶!) 这也难免,毕竟为了得到至多一篮子的食物,她已经长至半刻钟低著头了。 「求求您了,尚食长大人。料理都由我来做。慧月大人和我,只要两人份的食物,放到这边的篮子里就行了,拜托您了。」 「不过啊,莉莉。虽说是两人份,但对方却是被执行兽寻之仪的朱家之耻。虽说是雏女,但这样的人真的可以算作是一人份吗?那么有需要的就只有你一人的份了。可是啊,主子没得吃,身为女官的你也不能吃呀。所以结果就是连你那一人份的食物也没必要了啊。」 (所以啊,才不是这样吧!) 被称为尚食长,掌管饮食的年长女官,从刚才开始就抱著不耐烦的态度,完全不肯给莉莉食物。她也是被朱慧月辱骂,撞倒,孕育著对慧月的憎恨之人。 但是同时,她对继承移民舞女之血的莉莉也很疏远。 实际上尚食长,不仅不想给慧月,连莉莉的食物也不想给,这点从她眼中浮现的轻蔑神色就能明显知道。 (畜生。从跟那女的一起被赶出来我就知道会变成这样。) 莉莉保持著深深低下头的姿势,狠狠地咬紧牙关。 对她的欺凌,从她作为女官到雏宫上任的第一天就已经开始了。原本作为中级女官应该会给她一件铅丹色衣物的,但扔给她的却是洗朱色的衣物。 「中级以上的女官,能跟后宫外的文官取得交流也是很少见的情况。可不能让一见到男人就去诱惑的舞女之女,还是连语言的不懂的异国百姓,作为朱家的代表站出来呢。」 伴随著,这般轻蔑的话语。 (妈妈,才不是妓女。是技艺卓越,货真价实的舞女……!) 莉莉的母亲,是漂流到号称大陆第一荣华的咏国的戏班子成员。擅长胡旋舞,其如蝴蝶般华丽的舞姿,射中了朱家男子的心。 但是,注重血统的五大家,不允许异国百姓成为家族的媳妇,因此她成为了情妇,被赐予了平民区的宅邸。但是,即便如此,正室也依然对她频繁地刁难,最终她早早地离开了人世。父亲为她的死而叹息,尽管想接莉莉进入本家,但正室并不允许,结果,莉莉被作为朱家的女官送进了雏宫。 平民区的宅邸也被抢走了。但是,如果能在这里工作三年,就能得到房间与住食,以及俸禄。因此莉莉为了活下去,下定决定前往雏宫。 但是,实际又如何呢。 在性格要强之人居多的朱家,朱贵妃却是以温柔知名的人物,但那也正是懦弱,也不会规劝宫中的欺凌行径。雏女傲慢,女官蛮横,正因如此,这些女人为了避免自己成为目标,时常寻找著比自己弱的猎物。而沦为饵食的便是莉莉。 (我才没有卖春。也从来没诱惑过男人。我是咏国人,是名副其实的女官之一……!) 身为努力家的莉莉,在成为女官的准备上,付诸了自身最大的努力。从母亲那继承的高身体能力,无论什么样的举止都很快学会了,靠从父亲那得到的书籍,就那样精通了五经。(五经:一般指儒家典籍《诗经》《尚书》《礼记》《周易》《春秋》的合称。) 话虽如此,朱驹宫的女人们看到莉莉那深红色的头发,以及与年纪不相応的膨胀胸口,只会嘲笑她是「只会诱惑男人的无能女人」。 (不甘心……) 莉莉心想著,这里只有敌人。只有些玩弄弱者,蔑视异端,犹如杂碎的女人。 (但是,现在,必须要确保下食物。) 一直在平民区过著节俭生活的莉莉,清楚食物要比自尊更为重要。 虽然对慧月像那样子厉声说了,但其实并没有肯和莉莉分享住食的女官。如果在这里得不到食物,那么比起身为雏女的慧月,会饿死的是莉莉这边。 但是,拼死的祈求也不过是徒劳,尚食长到底还是讲著「不去准备晚膳不行了呢」离开了。 抓著对方襦裙的莉莉,最后还是被粗暴地甩开。 「……畜生」 被独自留在回廊的莉莉,低沉地吐出一声。 没法指望朱驹宫施舍了。那样的话,就只能去别的宫殿祈求慈悲了。 最近的,以宫人的人格而言是很想去依靠西邻的黄麒宫,但在这种情况下,实在不认为黄家的人会肯帮助朱家的女官。这样一来,就是东邻的蓝狐宫了吧。 要去其他家宫殿,有必要先通过中央的雏宫。基本上是禁止其他家的人进入的宫殿,要怎么才能进入呢?莉莉一边苦恼著一边走著。 「喂」 才刚能看见雏宫屋顶,就被人从背后叫住了。 回头一看,在那里的是身著一身白练色衣服的女子。 (白练色……金家的上级女官吗,为什么?) 因为用团扇遮住了脸,所以不知道是谁,但从对方的衣服判断是上位者的莉莉,迅速地跪下。 「有什么事吗,白练大人。」 在不知道名字的时候,将对方身著的颜色作为官职名来称呼是习俗。 白练女子于团扇的另一边呼呼地微笑著。 「毕竟天也快黑了,所以我只说一件事。可怜的洗朱呀,你,不想成为金家的女官吗?」 「啊?」 意料之外的劝诱。 因为过于动摇而闭上了嘴,对方就像是体谅这样的她一样开始说明。 「对朱慧月的处分我已经听说了。你,被卷入其中了吧?虽为舞女之女,但这份出身也并非你所愿……太可怜了。我家雏女,聪明的金清佳大人对此感到痛心。」 虽然对于对方一开始就看不起母亲职业的态度感到反感,但对那内容却很在意。 见莉莉保持著沉默,女子流利地继续说著。 「因此呀,以某件事作为条件,给你一件白鼠衣吧。你,也不是对朱家抱有强烈的忠诚心的吧?」 「白鼠……?」 说到白鼠色,那是金家中级女官所著颜色。虽然因这破格的提议而睁大眼睛,但更在意的是「条件」那边,莉莉小心翼翼地开口。 「请问,条件是什么呢?」 「很简单的事哦。只要欺压你家主子,朱慧月就可以了。」 「哈?」 这也是意料之外的发言,对此莉莉皱起眉头。别家的人,为何想为黄玲琳报仇呢? 对她那惊讶的样子,白练女官像是蔑视她理解力差似的哼的一声,而后又以柔媚的语气开口说道「听好了」。 「黄玲琳大人乃是『殿下的蝴蝶』。殿下深深地宠爱著她,这点连幼童都能明白。但是,像你家主子那般嫉妒伤害她的行为,乃是下策中的下策。若是真想博得殿下宠爱,主动向玲琳大人屈膝,向她效忠便是。」 换言之,此乃通过强力打压朱慧月给别人看,以此演出来表明金家是玲琳派。 金家,顾名思义,自古以来便一手承包了黄金的产出,以此巩固了咏国经济要领的地位。如同天生的商人一样,他们中许多人喜欢以理性与现实行动。 虽说只要是个女人都会仰慕文武双全的尧明,但若是金家的雏女,确实会在冷静的计算基础上,敢于去瞄准第二宝座,理解了这点的莉莉点了点头。 「别家的人是不能进入他家宫内的,而雏宫还有七天消灾除厄的仪式。这期间,对朱慧月的欺压只能交给朱家的人。但是」 白练女子在团扇后呼呼呼地笑著。 「当知道这一切,都是出于金家之手时,朱家的女人们,以及错失先机的其他家女人们,会有多懊悔呢。」 「……要是制裁过度,会被鹫官大人问罪的。」 「都已经把人家赶到废屋去的你们,事到如此还说什么呢。没事的,鹫官那边给点小钱就能了事。」 其语气毫不动摇。 女子,将头上插著的发簪拔出,推给莉莉。以银为基础镶嵌著珍珠。从五行思想来看,的确是金家女子会喜欢的设计。 「我是金家的雅容。明日开始每逢这个时辰,若是你能在这里汇报朱慧月的待遇,那就给你奖赏吧。七日之后,便会赐予你白鼠衣。」 看著发簪陷入沉思的莉莉,见此女子「对你而言,这个比较好吗?」说著,这次又从袖子里拿出一个小麻袋。 袋中,有著两合*左右的米。那是不亚于白练衣的美丽的精米,是上等的米。(合:日本度量衡制尺贯法中的体积单位,1升的十分之一或坪或步的十分之一。) 看到莉莉咕噜地咽下口水,女子轻蔑地笑著,将发簪放入袋中,强推给她。 「明日会准备多一倍的量。要收下吗?」 「……是的。」 莉莉最终还是收下了。 女子满意地笑了笑,迅速地转身离去。 目送著消失于雏宫阴暗处的背影,莉莉抱紧了小麻袋。 (这并不是,什么坏事……) 毕竟,这是为了活下去。 再说了,欺压朱慧月这种事,对朱家的人来说就算没被拜托都会干的。莉莉早已放弃照顾她了。将之一天一次,犹如闲话一般跟其他家的女官说一遍。若是因此能逃出朱驹宫,甚至能得到白鼠衣的话。 莉莉像是要甩去思绪似的吐出一口气,迅速地踏上归路。 天快黑了。最好是在那之前把米煮熟。 (我能靠自力生火所以还算好。那个女人,现在正被草丛和虫子包围的地方放声大哭了吧。) 莉莉脑中环绕著挖苦的思绪,扬起了嘴角。这么说来,也曾被她以不喜欢这眼神为理由,赶到冬日的梨园来著。 心情不错。米煮熟了,一定要在那个女人面前吃。如果肯把头贴到泥土上道歉的话,倒是可以分她一口。 「哼哼,把以前的帐一起算上,要让她哭丧著脸。」 她就这样振奋著,前往慧月等候著的仓库,但是—— 「啊,欢迎回来,莉莉!你回来啦。」 莉莉的计划,自踏入这个场所一秒不到的时间就崩塌了。 要说为何,那是因为本应在杂草与废屋前绝望的女人,正笑嘻嘻地取下包住头发的布向这边打招呼。 「……哈?」 「我刚把番薯炸完。之后呢,油菜也要炒一下。好了,快趁热吃吧。」 「哈?」 究竟是为什么,本应哭丧著脸的朱慧月,会熟练地做著料理呢。 「啊!还有呢,还有呢,请看!梨园的整备已经完成一半了。」 甚至于,午前还荒废的用地,如今已有一半除草完了。 不,不仅如此,连树枝都被整理出来,按粗细分类好,土地上也隔三差五地作成垄。(垄:埂子,田埂,乃是田间种植作物的土行中间以土高高填起来,高于两侧土地) 眼前的女子骄傲地挺起胸膛,牵著莉莉的手引路到垄处。 「因为各种各样的蔬菜和水果混在一起了,所以按科目进行了移植。从这开始从左到右依次是番薯啦,韭菜啦,瓜啦,还有油菜——」 「等、等会!」 莉莉马上甩开了她的手。 「等一下!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欸?」 「为什么,能从荒废的废墟里,拿出番薯和瓜啊!你,用了道术吗!?」 「哎呀,莉莉真是的。对·我·来·说·,道术是用不了的啦。」 然而,女子咯咯地愉快地笑了。 只听过她尖叫或辱骂声的莉莉,被她那流露出品性良好的可爱笑声吓了一跳。 「只是,极好的幸运重叠在一起而已。这里,是原食料库对吧?在这里被丢掉的食料,在阳光和湿气的帮助下,暗自发芽了。」 「哈!?」 「真的是,不管哪一个都有著惊人的生命力呢……这个地方也是跟掌司木的蓝家交界地,或许,充满了能培育植物的气吧。真是个犹如乐园的地方呢。」 女子感慨地点了点头,对衣服下摆被弄脏毫不在意似的弯下腰来,怜爱地抚摸著土地。 莉莉惊呆了。 「怎么可能……因为这里是,有名的昆虫和恐怖的菌类滋生的地方啊……」 「菌!对了,菌!黑穗菌又起到了很棒的作用——」 女子满脸笑容,跑到一片潮湿泥泞的地方去。回来时那手上,握著茎部特别肥大的草。 「请看。青菰那漂亮的菰角!既可以吃,又能做成眉笔,真是谢天谢地。好。今天把这个也炒了吧。」 莉莉并不知道,特定的草幼苗被黑穗菌感染后,会变成犹如竹笋一般口感的蔬菜。虽说是出身平民区有生活能力的人,但她也从未参与过蔬菜的栽培。 「什……什、什……」 「啊啊。我能有机会一个接一个实践至今为止从书上学到的知识,这是何等的幸福呀。这便是,挑战的喜悦……啊啊,无尽的体力……」 原本长期浮现献媚神色的眼睛如今闪闪发亮,女子,一脸恍惚地注视著自己的双臂。 而后又吓了一跳似的, 「番薯!」 这么喊了声,慌慌张张地转身面向莉莉。 「好了,会冷掉的。早点开动炸番薯吧。我,即便如此也要使用油,拋开理性撒上盐,不去在意胸闷的问题,随心所欲地大吃特吃,这就是我的梦想。来吧,莉莉!与梦想一同开动!」 虽然她强有力地伸出手来,但老实说,不知该作何反应好。 「话说回来,你是怎么弄到盐和油的……?」 「包括整套厨具在内,是亲切的鹫官长大人赐予的。盐嘛,虽然觉得到时候挤点眼泪就会有咸味了所以不应该要盐的……但还是想好好地撒一次盐,果然在这点上撒娇是对的呢。」 「不,你那坚韧的想法是从哪来的!?」 靠眼泪来调味什么的,这离谱的思考回路根本理解不了,莉莉不禁叫出声。 真不敢相信眼前的女人就是朱慧月。 (这家伙……是怎么了嘛。简直就像是另一个人……) 那么,是被怨灵附身了吗,还是失去理智了?不,才不会有如此生命力溢出的怨灵呢,恐怕是后者吧。若是寻常女子,被关入牢内,无需几个时辰便会失去理智变得奇怪。 「你,真的是朱慧月吗……?若是有什么企图,劝你吐露乾净了。」 为了慎重起见才问了句,但对方不知为何,尴尬地移开了视线。 「……始祖神哟。在您伸出救援之手之前,还请原谅如今无论如何都想吃炸番薯的我吧。」 她小声地嘀咕著些什么。 「说什么呢?喂——」 「在乞巧节之夜的最后,我完全变成了另一个人。现在,能从我口中说出来的,便只有这些了。」 莉莉刚想追问,但在张开嘴的瞬间,对方就把炸番薯塞了进来。 「好啦,莉莉。啊——」 「啊唔!」 刚炸好的,一口大小的番薯一个劲的热,用牙尖将之咬开,转瞬间,口中便充满了黏糊糊的番薯的感触。略微下多了些的盐,番薯的味道与油的美味牢牢融合在一起,令莉莉不由地睁大双眼。 「嗯——!不、不得了呢……!这个,比预想的还要……!」 对方也刚吃了番薯,双手贴在脸上摇动著。 「啊,至福……就算闻到油的味道,胸口也不会难受!多少都吃得下……!不,我能猛灌!我,能猛灌炸番薯!」 看来是相当钟意的样子。 脸颊泛红,眼睛湿润著,点了好几次头的女子,莉莉无语地看著她。 (到底是怎么了……) 完全不知道朱慧月身上发生了什么。 要说唯一知道的,那便是—— (我……能让这个女人绝望吗……?) 白练女子吩咐的,本应很简单的任务,看著似乎非常困难。 「接下来是油菜哦!来吧,打起精神来!」 在精心整备的梨园的一处角落里,为了显摆而带来的米饭,已经失去热气完全变凉了。 *尻文字:借后背靠扭动腰部及臀描绘文字的方法。 第四章 慧月,知晓真实 同一时间。 过了两个夜晚热度却完全没降下来的黄玲琳——不,有著她外形的慧月,对此恨恨地叹了口气。 她不耐烦地起身,将枕头叠在床旁靠上去。从气息上可以感知到,候在隔壁房的女官们听到这微弱的声响急忙赶了过来。 「玲琳大人。有什么吩咐吗?」 她们是被准许穿上藤黄衣的黄家上级女官。虽然语气很客气,但也能听得出在担心,令慧月不由得嘴角放松下来。 「不,没什么。我没事。请不用在意。」 她礼貌地回答,过了一拍后,女官们诚惶诚恐地推开闭合的门。 「玲琳大人的忍耐力强是优点,但是,若不来依靠我们,我们也会难过的。即便是一粒米左右的异常,也还请不要客气,告诉我们吧。」 「真是的,大家太爱操心了。没事的,你们退下吧。」 对方竭尽全力地越说越起劲,令慧月光忍住涌上来的笑意都很辛苦。 (真是,心情愉快呢) 被担心,被溺爱著,这是多么舒服的事啊。 虽然浑身在发烫,关节都在嘎嘎作响,但即便如此也要起身享受对话,这个环境是如此令人愉快。 (这正是,我想要的) 在烧得神志不清的状态下,慧月满足地环视著室内。 在皇后所居住的黄麒宫中,这里的空间也算特别宽敞的。家具也反映著挚爱耿直的黄家的性质,多是些朴素的制品,但一眼就能看出被精心保养著。 为了舒缓心情而谨慎焚烧的香料。为了不妨碍睡眠而在原处点亮的小小火苗。一直对主人倾注敬爱与关心的视线,充满忠诚心的女官们。在这个空间里,满溢著对「黄玲琳」的慈爱之心。 (若是被这般珍惜,即便是老鼠,也会变成优雅而纤细的蝴蝶哦) 慧月噗通地将头埋进枕头里,露出讽刺的笑。 她知道自己在雏宫内是被怎么风言风语的。无才又阴险的老鼠公主。 但是,在慧月看来,这完全是因为环境的因素。 (说到底,本来就是不可能的。只会一点道术的朱家末席之女,竟然要在雏宫争夺殿下的宠爱什么的) 没错,她原本就不是为了成为雏女而生。在朱家中被称为差生的悲惨女子和身为没落道士的温柔男子所生下的女儿。那便是慧月。她原本应该不会参加五大家的政治斗争,而是在被赋予的乡下小宅邸里平静生活著。 风向发生变化是在一年前——她的父母因反复欠债最终自尽的时候。无依无靠的她作为侍女被本家收养,在那里,竟然被偶然回娘家的朱贵妃一眼相中,指名为雏女。 ——嘛,这个年纪双亲都。多么可怜啊。 在以性格苛烈者居多闻名的朱家之中,朱贵妃——朱雅媚是被誉为和蔼又满怀慈悲的女性,因此被喜爱优雅的弦耀皇帝所爱,甚至赐予了她贵妃的宝座。虽说是死产,但诞下男子的妃子中,除了皇后·娟秀外,也就只有她了。 而这样的她,作为自己后继者所选的雏女,既非适性亦非有利可图,而是出于怜悯之心。实际上,朱贵妃因此名声高涨,慧月也一跃成为轰动一时的人物。 但,如今想来,慧月的幸运也就到此为止了。 (啊啊,一想起来就气。女官们那蔑视的眼神。其他雏女们的嘲笑。贵妃大人虽然很温柔,但却只会不知所措) 慧月咬住了大拇指。 (几个月前才第一次来到京城的人,要流畅地诵读经文,作诗,起舞是不可能的。每个人都把我当傻瓜) 没接受过良好的雏女教育的慧月,朱家的女官,其他家的女人们,都非常看不起她。被说脚步声很大时就会嘲笑,无法机灵地应答时就会被背后说坏话。因此慧月只想将比自己更无知更粗野的女官留在身边。 唯一没笑过她的,大概就只有黄家的雏女——黄玲琳了吧。但是,正因如此慧月才恨她。 美丽,聪明,甚至还具备人格的完美女性。那种东西看了就想吐。 (真讨厌啊,「与我无关」般,一个人高高在上俯视自己的姿态) 在慧月看来,黄玲琳之所以是「殿下的蝴蝶」,是因为从一开始就持有著强力的手牌诞生在这个世界上。皇后侄女的至高地位,美貌,和皇子的血缘关系。 而且黄家,是被所谓五行中的土之气所影响吗,被评价为朴实又富有爱心的人居多的家系。每个人都有著顽强的肉体以及爱照顾人的性格,若是在那当中有像玲琳这般虚幻又美丽的女孩出生,会被溺爱也是理所当然的事。就连她远征他国的哥哥们,也接连不断地送来信件和礼物,由此可见玲琳在黄家是受到了何等喜爱。 并且,正是有著被爱著的从容,她才能变得这般善良。 (正因为不被催促,不被轻视,被温暖的守护下成长,她的才能才会提高。在这种环境下,我也能做得很好。实际上,被人这般担心,这般爱护,我也能一直说漂亮话。) 慧月,回忆起今天白天,尧明特意前来探望自己的情景,呼呼地发出了满足的叹息。 文武双全,散发著如太阳般爽朗的男性魅力的皇太子·尧明。因其清高的性格,对没兴趣的人总是很冷淡,所以他对慧月等人都采取了冷漠的态度,但是今天的他,自始至终都挂著甜美的笑容。 「很抱歉让你在兽寻之仪上感到不安了。」 「好像还烧得很厉害啊。好了,稍微靠一下也可以的。」 时而看著在感到抱歉,时而看著在担心。在嘴唇能掠到耳朵的距离耳语著,令慧月都不知道心动了多少次。 然后,慧月拼命忍住不去笑出来,并说道。 「我没事的。让表兄大人为我担心,实在令我于心不安……」 这般,尽情地,一本正经地装出一副温顺的样子。 (啊啊,心情真好) 若是被倾注了这么多的爱,扮乖孩子什么可太简单了。无论是「富有慈爱心、纤细又善良的黄玲琳」还是什么都可以演。 没错。实际上若是这个身体,甚至连诱惑尧明都很简单。 (都是你不好哦,黄玲琳。你,对他人的感情实在是不了解) 透过窗户看向夜空的慧月,如猫一般眯起了眼。 正因为思慕著天真无邪的玲琳,尧明才对她控制著不认真出手。但慧月也敏感地察觉到,他那看起来很从容的表情下却是相当焦急。 或许,只需一步。或是甜蜜的耳语,或是湿润的视线。 靠这般细微的诱惑,尧明会等不到立后就抱玲琳了吧。 (那会是,最好笑的笑话呢) 若是知道自己心心念念得到手的女人,其真实身份却是自己如虫子般对待的慧月时,尧明会有多惊讶呢。而在自己不知情的期间身体失去贞洁的玲琳,又会有多绝望呢。 两人一定会憎恨慧月的吧。但那也比不把她放在眼里好上好几倍。 「稍微看我下吧……」 登上雏宫已有一年。慧月被狠狠地瞧不起,被嘲笑,最后甚至被移开目光无视。不,对于玲琳,甚至打一开始就没有将慧月放在眼里。这正是,对那样的她的复仇。 「现在回想起来,那女人在兽寻之仪上没死真是太好了。」 若是玲琳就这样以「朱慧月」的身体活著,万一交换的事暴露了,也能拿她当盾牌,这样慧月就不会被杀了。因为能让灵魂回到原本身体的,就只有慧月。 对了,等到明日,就对尧明「我并不恨她,所以还请注意不要对朱慧月进行过度制裁」这般述说。这样一来,「玲琳」的名声将会越发高涨,而「慧月」的安全也能得到确保。 不过,话虽如此,最好还是就这样保持不被发现替换了情况下,独占尧明的宠爱,以这作为最优先吧。 「呼呼。看来会是相当愉快的日子呢。」 至少一段时间内,可以暂时以摔伤身体和发热为理由悠哉地度过吧、 慧月得意地笑著,准备重新躺下,但是, 「——玲琳大人。」 正好在这个时候,传来敲门的声响。 以悄然的身法进入室内的,是随侍玲琳的头号女官——冬雪。 在以朴实者居多的黄家里,一直很冷静甚至可以说是冷淡的她,据说是和司掌水与战争的玄家是表亲。说么一说确实,看著难以捉摸的面无表情,的确是玄家的血统。 对于司掌火的朱家人来说,跟司掌水的玄家人是彻底的八字不合。慧月,对著毫无变化的冬雪的脸 (真是个没有人情味的女人) 在内心里吐出舌头,表面上则是平静地接受她的造访。 「怎么了,冬雪?」 「是的。自玲琳大人发烧后已过了两日,所以我匆忙赶来了。」 这么说来这个女的,虽然缺乏表情,却也是过度保护的女官之一吧。仔细一看,在她身后,下级女官们纷纷把箱子搬了进来。那是慰问品吧。 「哎呀,冬雪真是的。你真的很机灵呢。」 「不。若是平时的玲琳大人,发烧才过半日便是要开始锻炼的时期,就因为我不够周到,让您等了两日。实在是万分抱歉。」 「哈?」 在说什么呢,完全听不懂。 不顾皱起眉头的慧月,冬雪命女官们将摆好的箱子一个接一个打开。 看到那箱中之物的慧月失去了言语。 裁缝工具、笔、砚、经文、手拭巾、琵琶、笛子、琴、棋、短刀与弓、名著书画、锄头与锹。 「……哈?」 「是要彻夜刺绣呢,又或是抄写百卷经文、练习舞艺、各种乐器的练习,又或是基础的体力巩固。今晚您想要锻炼哪一种呢?自古以来弓便是驱除病魔的,所以今日这个最为适合吗?当然,我也会陪著您的,直到玲琳大人满意为止。」 对她以一本正经的表情说出的内容,慧月的大脑没能跟上。 对于病床上消遣的活动而言,太过,这般,过重的劳动了。 不如说,冬雪现在,说了「锻炼」不是吗? (在说什么呢?对方可是病人哦?) 即便黄玲琳是个平日里就这般不乏锻炼的努力家,至少也该等到身体状况恢复的吧。 但是,对于冬雪深切感慨地说出的话语,慧月感受到了更大的冲击。 「『唯有命在旦夕的时刻,身体才是最贪婪的,能将知识技术掌握到手。正因发烧而朦胧的时候,才能够窥探到极限外的境界。』每当想起第一次看护时若无其事地这般述说的玲琳大人,不才冬雪,全身都为之一颤。玲琳大人的真实姿态,正是比任何人都继承更多更浓的,崇尚努力的黄家之血。连当今皇后陛下都被卷进来参与锻炼,身为女官,我感到很自豪。」 「哈……?」 「『不适已是日常生活的一部分。若是等待身体好的日子,就永远都无法锻炼了。』这句也是名句呢。在女官之中,也有著对于玲琳大人那过于虚幻的风格感到担心,试图阻止锻炼的不肖之徒,但不才冬雪,是玲琳大人的伙伴。今晚也将她们踢开了。来吧,玲琳大人。还请随意。」 请随意,地将箱子推了过来,但说白了吧,完全无法理解她的主张。 「冬、冬雪?我,才刚是卧病在床的第二天哦。」 「是的。其实昨天就想带上锻炼工具了,但被那些不了解玲琳大人实力的藤黄们说著『才发生了这么大的事故,至少也要休息一周』阻止了,说服她们花了那么长的时间……非常抱歉。」 「不,那个啊。现在烧得站起来都很痛苦哦?」 「是的。这正是容易灵魂脱离的理想状况呢。不可错失良机,玲琳大人全身渗透出的这个想法,不才冬雪,深深地感受到了。」 (这种想法,我可没渗透出来啊!?) 这是,来自头号女官大人难懂的玩笑话吗? 不,但是,她正经的表情并没有崩溃,其他的女官们也,一边投以同情的视线,一边非常熟练地摆放上锻炼工具。 换言之,这真·的·她们的日常。 黄玲琳,甚至在卧病在床的时候——不,正因为卧病在床,才会重复做著这样的锻炼。 慧月嘴角都僵住了。 「哈……」 然后,拉高声音,双手按住胸口。 「我觉得有些恶心。好像烧得更厉害了。是前所未有的热度。」 「哎呀。好像烧到前所未有的热度了呢。我去给您打盆水吧。」 「不!这是……这个是,我觉得是一种传染病。水盆也好锻炼也罢都无妨的,你们退下吧。立刻。」 渗出了并非演技的汗水,慧月露出生硬的笑容。 「要是重要的你们万一发生了什么,我会无法原谅我自己的。」 「玲琳大人……」 连带冬雪的所有女官们像是被打动了一样,倒吸了一口气。 而后, 「没想到,这么久之前身体就如此不适了。我马上叫药师过来。」 「玲琳大人,还请保持头脑清醒!」 「有我们陪著您呢。」 女官们,总算开始采取正经行动了。 在突然骚动起来的卧房之中,慧月一下子倒在床铺上。 (太奇怪了吧,这些家伙……) 脑中,只剩下这个想法在环绕著。 奇怪。 这样子,绝对很奇怪。 (黄玲琳,不是被大家守护著,娇生惯养的纤细蝴蝶吗?) 慧月并不知道。 黄玲琳之所以被如此过度保护,不光是因为她体弱多病,也不仅仅是因为黄家的人喜欢照顾人。 那是因为玲琳是,只要放著不管就会在物理层面上努力到死的人,所以才让人不禁去担心,而这一点正是她的魅力所在。 (我……能以这个身体干下去的,对吧……?) 也许是因为发著烧吧。慧月感觉到背脊涌上一股冷飕飕的恶寒。 第五章 玲琳,得到女官 沐浴在蔚蓝天空所洒下的阳光之中,玲琳伸了个懒腰。 「昨夜的雨过后,多好的天气呀。真是绝佳的农耕好日子!」 大幅地伸了个懒腰后,她以手遮阴,环顾梨园。 在整理得乾净整洁的垄那边,草叶上凝聚的水珠正反射著阳光,宛如整个梨园都在闪闪发光一般。就连水洼,亦如映照天空的明镜一般。 自替换以来,已有四日。 对玲琳而言,对这种生活要一言以蔽之那便是「最棒」了。 (食物与草药都生长得很顺利,连日埋头于农作中也完全不会倒下,熬夜也不会让任何人担心,饭食也很美味……我,这么幸福可以吗?) 她在胸前双手合十,在心中向始祖神询问。 明明此身乃被憎恨而受到报应之人,但如今,她却幸福得对朱慧月感到很抱歉。 首先,不管怎么说这个健康的身体就很棒了。原本对玲琳而言,即便是些许锻炼,都必须要抱著豁出性命的觉悟才行的,但说到这个身体,虽说多少有点肌肉酸痛,却完全不觉得精疲力尽。 但那也可能是,跟玲琳时期为了一点也好尽可能减少身体的负荷而发明的呼吸法,以及采用了独自搭配的药草的缘故,不过,果然还是让人不禁感叹,乘以零与乘以十竟有这么大的差别。仅仅四天,只是做了玲琳习以为常的「些许」运动和训练,就能感觉到身体紧实起来了。 (越是精心照料,花木越会茁壮成长,身体也会更加健康。去照料而生的这股快感……街头巷尾所说的『男人的志气』,莫非便是这种感觉吗……) 玲琳陶醉地注视著自己那变得相当能动弹的手脚。 朱慧月在雏女中也属于高个子,不知是否是在意自己偏大的体态呢,感觉记忆中的她总是弓著背。然而,她的服饰却很华丽,因此给人一种不协调的印象。 但在玲琳看来,这实在太过可惜了。这修长的手脚就应该尽情的锻炼,毫不吝啬地展示柔韧的动作才是。比什么都要热爱健康美的她,隔著衣服抚摸著自己的肌肉,露出满脸笑容。 (肌肉。就是力量) 她有著,秘密地练出六块腹肌的野心。 (但是,再过三日,现状就会被打破了吧……) 消灾除厄为期是七日。换言之,再过三日,雏宫便会重新开放。这样一来这个幽禁也会解除,就会跟朱慧月,不,跟「黄玲琳」碰上面了吧。 (慧月大人,在想什么呢) 玲琳轻轻地皱起眉头。 此时此刻,尚未能捕获朱慧月意图的全貌。她嫉妒著玲琳,并希望夺走她的宝座与性命,但是,玲琳于兽寻之仪中幸存的如今,她对这边有什么希望呢。 若目标是对事态的封口,那就应该固执地瞄准玲琳的性命才是,但是,至少在兽寻之仪后,玲琳并未遭遇性命之危。难道是放弃杀害,转而变成继续替换的方针了吗? 或是从莉莉那听来的传闻,说「黄玲琳」从乞巧节那日起便一直卧床不起,因此单纯是并非能发动攻击的时候吗? 「果然,不去见上一面的话,状况是不会有改变的吧……」 玲琳嘟囔了一声。 总之,即便如此也只能努力去跟对方见上一面了。 但是,虽说在兽寻之仪上被判无罪了,但这种情况下「朱慧月」被允许和「黄玲琳」见面的事是不可能有的。更严格地说,都还未能有机会和朱贵妃解释。朱驹宫对「朱慧月」的无视至今仍在继续著。 (……嗯嗯。就是这样子呢。虽然我付诸努力了,但还是不得不放弃呢,不不不,我并不是甘愿满足于这种状况的。嗯嗯) 若是原本的玲琳,就不会因一次挑战不过就退缩的。若是没能得到回信,那无论多少次都会写信送出,埋伏也好引诱也罢都会干的。 尽管如此,却觉得向朱贵妃送出的「想谈一谈」的书信没得到回复一事是好事,痛快地决定维持现状,无非是因为玲琳自己相当喜欢这种生活。 (……不行呀玲琳。无论对方多么想要,竟然将那样破烂的身体推给别人。更何况,我的身体并不只是我自己的。身为雏女的责任,还有敬爱的皇后陛下和炸番薯……未知的草药候补……昨日发现的冬虫夏草……) 双手合十,拼命地述说著道理的样子,从旁看来却混杂著杂念。 就在她念叨著的时候,背后传来了不愉快的声音。 「什么啊,一大早就在那念叨。真恶心」 那是睡眼惺忪的莉莉。 「哎呀,莉莉。早上好。起得真早呢」 「……不,就算被起得比女官还早的你这么说也」 笑容满面地打招呼的话,对方的脸便会微微抽搐。虽然起初被那粗鲁的措辞吓了一跳,但玲琳非常喜欢这位表情丰富的少女。毕竟是在一个人生活的处境下。虽说这解放感让人愉快,但偶尔亦会觉得寂寞,所以在这种时候,若是有这样一位谈话对象,气氛也会变得热闹起来。 (不管怎么说这四日里,都确实在同吃同住呢) 结果莉莉三餐都是和玲琳一起,就寝也是在这仓库中。不,第一日夜晚,吃过炸番薯后有回去一次女官室,但在那晚深夜时,她带著行李来到仓库这。 ——握紧的拳头,无数次擦拭著眼睛,而玲琳则一直装作睡著了。 自完全住进仓库后,也没能打听出什么情况来。拥有著在咏国罕见的红发,虽为随侍却穿著洗朱衣的她——嗯,她有著怎样的境遇大致能想象得到。 (莉莉也在这里过著干劲十足的每一日呢) 玲琳瞥了莉莉一脸,正一脸思绪的她神色一变慌忙移开视线。恐怕是在考虑本日的「侍奉工作」要做些什么吧。 (啊,搞错了,不是「侍奉工作」而是「欺负」来著) 在内心这么订正。万一被莉莉听到了,一定会大发雷霆吧。 没错。莉莉她,不知是为了报复以前的朱慧月,又或是领受了谁的命令,她拼命地想要欺负玲琳。 比方说,将装满虫子的箱子扔到梨园,将剪刀插在枕头上,又或是将收集的污物撒在梨园内。这是深闺闺秀的上级女官不可能有的一系列相当有干劲的行动。 但是从玲琳的角度来看那些,觉得「想要再稍微耕些地」时便得到了蚯蚓,觉得「想要缝纫」时便得到了剪刀,觉得「想要改良土壤」时便得到了肥料,全都是让这边感到高兴的情况。 每次莉莉做了些什么,玲琳都不知不觉间发出欢喜的声音令对方目瞪口呆,这已经是这几天约定俗成的景象了。 (不,不能高兴的吧。明明对方在认真地在绊倒这边,我却做出践踏对方意愿的举止) 黄家之人,很喜欢有毅力的努力家。玲琳是真的很想为拼命的莉莉加油打气的,却没法好好地发出悲鸣,对于完全没能满足对方期望的自己,总觉得很抱歉。 虽然很抱歉——但老实说,自己也稍微有些期待接下来会有什么。 (若是可能的话,下次能否给我把菜刀或是染料呢) 心痒难耐呀。 「……喂,等下。你现在是在想些不正经的事吧?」 「不,怎么会呢。我只是看著勤劳的莉莉觉得很满意而已」 对突然转过身来的莉莉,玲琳老实地摇了摇头。并没有说谎哦。 在这之上若是被追问的话,感觉会露出各式各样的破绽,如此判断的她,藉著摇头的势头迅速改变了话题。 「好了好了,莉莉也起来了,我们去做早餐吧。本日的菜单,主食乃是蒸番薯,主菜是炸番薯,副菜是油炒番薯,休闲小食是炸番薯哦」(箸休めの品:小食——在主食与主菜间上的可以休闲吃的小食品) 「休闲不下来啊!全都太沉重了!全都是番薯!」 明明笑容满面地告诉她,却被猛烈地反驳了,玲琳悲伤地垂下眉梢。 「怎么会……居然有不喜欢这菜单的人,我干劲十足地准备了的」 「为何如此妄信番薯与油啊!?」 那当然是,因为在玲琳时期很难吃到呀。 (若是这个身体,既不会因油的味道而烧心,亦不会因摄取过多盐而昏迷……这么一来人类,便会想要彻底打开欲望的门扉) 玲琳在内心里「嗯嗯」地,点了点头,爽快地将莉莉的喊声置若罔闻。 「对了对了,还请放心。虽说都是炸番薯,主菜和小食自然有变换调味。我,在这些地方毫无疏忽,马上就要完成了,请稍等下」 「听人说话啊!?」 对于将女官置于一旁,开始娴熟地制作早餐的玲琳,莉莉大声疾呼。 但是,玲琳却「嘿咻」地将大片叶子卷到自己手腕上,令她惊讶地闭上了嘴。 「……你在做什么?」 「嘘。这项作业想要谨慎对待,请保持安静」 但,马上就被玲琳制止了。 玲琳小心翼翼地包裹住手腕及手,抹杀掉脚步声靠近仓库墙壁。大概是作为收纳食物的箱子来使用的吧,在那里放有沉重的木质重箱。 「你在警戒些什么呢……?」 「嘘」 再次制止因惊讶而询问的莉莉,玲琳徐徐地,将木箱的上层拿了出来。 就在这时,小小的影子在她周围飘荡,令在身后守望著的莉莉「噫」地发出悲鸣。 玲琳对此不以为然,徐徐地移动木箱上层,于准备好的锅上举了一段时间。 啪塔、啪塔。 一副煞有其事的样子,从箱子上层慢慢垂下的金黄色液体,开始汇集在锅底。 「你在做什么!?」 「这是在采集蜂蜜」 没错,蜜蜂在这被废弃的重箱内筑起了巢。 「哈……哈——!、蜜蜂! 会、会被蛰的……」 「巢最上层的蜜蜂是专门制作蜂蜜的所以很老实哦。只要不去损伤到下层巢穴,就不会遭到攻击……理论上是这样」 不顾脸色苍白的莉莉的叫喊,身边被蜜蜂所环绕的玲琳平静地微笑著。 事实上,当玲琳将箱子上层放回去后,就像是追逐那个一般,蜜蜂们也慢慢回到箱子内,看著最后一只从缝隙钻回巢内后,莉莉总算是吐出口气。 「难以置信……你,怎么把手伸进蜂巢里啊……」 「阿拉,莉莉不喜欢蜜蜂先生吗?」 玲琳对著箱子行了一礼「感谢您美好的恩惠」,而后转身面向莉莉。 「确实,收集来的虫子们都是像蜘蛛先生呀蜈蚣先生呀这种在地面上爬行系统的呢。难道说,你不喜欢带翅膀的虫子吗?」 「不,才不是翅膀怎样的问题吧……喜欢蜜蜂的女人,一般都不存在的吧!?」 「是这样吗?嘛,真要说的话我也是,最喜欢的虫子并非蜜蜂先生而是蟋蟀先生来著……」 「蟋蟀?算了,若是蟋蟀的话……」 听到在秋日里奏出美妙音色的虫子之名,莉莉像是稍微放下心来似的含糊其辞。 (蟋蟀先生呢,等乾燥后捣碎,就会有像虾一般的风味哦。若是这自给自足的生活会延续下去,迟早是要采集的吧。也可以作为药材呢) 然而,两人的对话,看似相连却实则毫不相关。 但是,比起这点,此时的玲琳有更在意的事。 「啊啊,多么美丽的颜色呀……」 当然,指的是收集在锅中的蜂蜜。 用酒来说的话便是第一滴,从巢中最先滴下来的部分,并未夹杂蜂巢和木箱的碎屑,既美丽而又澄澈。 (啊啊……若是得以实现的话,等到再稍微积攒些蜂蜜的时候,若是能拿到短刀之类的刀具,稍微切出来一点蜂巢就好了。将之以牙尖咬碎,会有多么美妙的味道呢) 玲琳陶醉地看著蜂蜜。光是看著那光滑的金黄色,舌头下便分泌出唾液了,白色结晶化的部分,咬下去酥脆口感的蜂巢,以及由那溢出的甘甜味道,单是想象就让胸口激昂起来。 (而且啊而且啊,若是能得到蜂巢,我还想通过榨渣来挑战下蜜蜡的制作。在夜里点亮并品味那香气……又或是用在化妆品上……啊啊,何等充实的日子啊……!) 采取蜂蜜什么的,那是在「玲琳」时期女官绝对不会允许的行为。没想到这件事居然能在这个被废弃的仓库中体验到。玲琳再一次,对这个绿意盎然的环境献上感谢。 如同对待珠宝饰品一般恭敬地举著锅,移动到了作为厨房的梨园一部分位置。 以仓库墙壁所用的石头组成的炉灶上,已经炸好的番薯还散发著热气整齐地排列在那里。玲琳将之一口气倒入锅中,裹上蜂蜜。粘稠的蜜色外衣,令人食欲大振。 她将坐立不安地守望这边的莉莉叫过来,微笑著说「啊——」。 在这数日里便完全被玲琳抓住了胃的莉莉,虽然因这亲密的距离感心存疑虑,但最终还是畏畏缩缩地张开了嘴。 嘴里突然被扔进块炸番薯,令莉莉「唔!」地微微睁大双眼。 对这反应非常满意的玲琳也将应该是作为小食的炸番薯放入嘴中,双手贴在脸上「嗯~~~」地当场扭动著。 (真受不了) 首先感受到的,是能令舌头麻木的直爽甜味。 甜味缠绕在口中的同时,咬住残留有热量的番薯,伴随著牙齿的嚼动,转瞬间油与番薯本身丰富的味道扩散开来。果然用油慢慢地炸直到煮透是值得的。 「啊啊……至福……」 玲琳轻轻擦拭眼睛,静静捂住胸口。 从早晨开始口中幸福感便满溢扩散开来是怎样呀。这样的生活既不会被恶心感所袭,也不会因大量的处方药而伤脑筋,更不会让他人担心。真要说这数日困扰玲琳的思虑,充其量也就是「炸番薯是该下盐还是下蜂蜜」这种事。顺带一提,现在是通过两个都要作为解决方案。 (不,不可以呀,玲琳。这个身体终究是慧月大人的仓库的补修工作也想试试看呢……) 是错觉吗。输给诱惑的速度似乎也在逐日提升。 玲琳战战兢兢地环视这个充满魅力的环境。 两日前才刚拔乾净的杂草们,如今却已精神饱满地于地表滋生出来。 灰泥都已剥落,暴露出令人深感兴趣的后宫建筑技术的仓库。 一有空隙便会生长,过度播下种子的蔬菜们。 提供元气满满对话的可爱女官。 (……不行。我不能这样兴高采烈地做事……) 在特别喜欢管闲事的黄家人看来,眼前尽是些费事事物的光景,感觉就很有去做的价值。已经,只能认为是天降大喜于朱驹宫了。(鸭が葱を背负って来る:日本谚语,鸭子背著葱自己过来给你吃,意喻好事连连喜从天降(ps:原文中鸭子不止带葱,连锅都带来了,因此用“大喜”来表示玲琳对现状的满意)) (首先将草拔掉,加固下之前编好的卧铺吧。第一日割下的枝条也正好枯萎了,所以拿来熏下消毒后可以使用。之后是,将仓库倒塌了的石头重新堆放,蔬菜则是……嗯,能加工成乾货吗。若是有剩的话,就送到朱驹宫的御膳房吧。啊,还是说,将瓜类制成化妆品吧。还有还有……) 想要做的事情一件接一件的浮现,而且一想到确实有著「能做到」的体力,就抑制不住兴奋。 一疏忽脸颊便放松下来,玲琳拼命地呵斥自己,但仍然无法抑制住溢出的笑意,兴致高涨地继续准备起早餐。 (可恶……怎么回事啊,这个女人) 说到一旁的莉莉,她则是一脸警戒的态度注视著这个笑嘻嘻的、莫名其妙的对象。 没错,笑嘻嘻的。 令人难以置信的是,这个女人——这个本应是朱慧月的女人,一直温文尔雅地微笑著。 (人是能够变化那么大的吗……?) 莉莉所知的朱慧月是「令人不快的人」的典型人物。面对上位的对象会献媚贴近,但一旦面对比自己低下的人,直接一脚踢开都不带犹豫的。絮絮叨叨地数落对方的不足,遇上不称心的事就会发出刺耳尖叫,乱砸东西。莉莉自身,也曾在寒冷的日子被泼冷水过,也曾被拿不曾有的盗窃罪冤枉,差点被抓到鹫官那里去。 话虽如此,但眼前的这个女人是怎样啊。 比日出而起的女官还要早起,孜孜不倦地整理梨园,开心地说著花开了,甚至还不辞辛劳地照顾起莉莉。 只看这些的话,就像是替换成善良之人的心灵一般,但那也有些地方很奇怪。前几日,她兴冲冲地将手伸进装满虫子的箱中进行分类,甚至还歪著头说「嗯,因为能存放的容器不够,所以蜘蛛先生和蜈蚣先生就先住一起吧」。令莉莉不由地 「你是想制作虫毒吗!?」 这般吐槽了。 虽然自己也不认为这是对雏女该有的口吻,但既然对方是个恶女,还只会采取让人想这么叫的言行,那感觉这么说话也是理所当然的。 而且,还对饮食很贪婪。对油炸类似乎特别的喜欢,每一日都会炸些什么,然后湿润著眼睛点著头说著「好吃好吃」。 像昨日, 「那个,因为莉莉还在成长期,这个,吃切得大块的番薯也可以哟」 她将一半炸番薯递了过来,因为那表情实在过于悲壮,令莉莉不由地拿了小的那块。她那一时感动得脸颊泛红,一次又一次地表示感谢的样子,莉莉不经意间觉得那很可爱,不不不,这样的朱慧月才不是朱慧月。 那要说那是谁呢——这个答案,莉莉自己也完全不知道。 以高雅的口吻讲话,温和,豪迈而又贪婪的女人。这样的人,从来没有见过。 因此今日莉莉依然只能得出果然是在牢里失去理智了吧的结论。 并且,如何折磨失去理智之人的方法,莉莉至今仍未知晓。 「阿拉,莉莉。上衣的下摆绽线了哦。借给我下,我帮你缝好。」 「……不必了。话说回来,你是想把扎在诅咒娃娃上的针拿来用吗!真让人不舒服!」 「啊,抱歉!因为太好用了所以就」 兴冲冲拿出裁缝工具的对方手里拿著的,是两日前莉莉偷偷扔这的、全身扎满针的诅咒娃娃。 (就是这种地方啊!?) 反而是送来的人不由得发出悲鸣,对方慌忙地将娃娃翻过身,开始移动针头。 「没事的。你看,刺背部和肩膀部位的话,感觉就像是针灸治疗的模型一样……」 「才不像啊!」 莉莉大声疾呼。 是怎样啊。虽说是为了报复她而开始的欺负,但是最近,更多的是徒劳感。还以为只要欺负讨厌的女人就能得到白鼠衣的,也许,这份工作并不划算也说不定。 一大早就疲惫不堪了,莉莉无力地叹了口气,对方像是感到很抱歉似的垂下肩膀。 「抱歉。莉莉也是有很多内情吧。其实我也经常想做出因恐惧吐出血流出血泪的反应,却没能顺利做出来……」 「不……在这被你这么说,这边的立场不就完全没了吗……」 完全丧失了战意的莉莉,再次叹了口气,对此有著朱慧月容貌的女人畏畏缩缩地开口。 「那么,像这样的侍奉……不是,欺负,已经不会再做了吗?你是位特别热心,有骨气,不懈努力的很棒的女官。尽情地将这份优点发挥出来,全力以赴做好原本女官的工作,岂不是更符合你的心境吗?」 「……」 莉莉目不转睛地注视著对方的脸。被当面表扬的情况,即便不是朱慧月也是第一次。 无法接受这直截了当的话语,因此她马上将之甩在一旁。 「……什么啊,这是」 心脏在躁动的感觉,令人生厌。对这个女人动感情什么的是不可能的事。 「一而再再而三地将别人当傻瓜看,事到如今才来称赞人是想干什么?」 「那是——」 「什么叫去做原本的工作,说得事不关己一样。被命令到废屋这照顾像是罪人的女人……让我卷入这种『并非原本工作』状况的,不就是你吗!?」 用手指著并瞪著对方的同时,在心中提醒著自己,事实正是如此。 自己憎恨著这个女人。讨厌她。这是当然的,都被这个女人欺负过了。 大体上也是多亏了仓库的选址条件和多项幸运的叠加,两人才免于挨饿,原本若是没有雅容的援助,会是连生活都无法站稳跟脚的状况。就算是为了今后人生的保障,莉莉也一定要把这个女人逼入绝境得到白鼠衣才行。 「就算你说要做原本的工作,那若是我全心全意地侍奉你,你能回报我吗?不会的吧?还是说,你能保障我作为女官的地位和俸禄吗?」 「那是……虽然现·在·的·我·,没有什么能给你的……」 「是吧?那就不要大言不惭了!」 以难以忍受的语气这般喊道,对方紧闭著嘴,垂下头。 看到对方那双眼中浮现出明显的伤心神色的莉莉,转过身去。 这样子,不就像是自己这边单方面地在欺凌对方一样了吗。 (不对。我没有错。我只是在对至今为止一直欺负自己的对象原样奉还罢了) 无意识地这样劝导自己,紧接著,突然察觉到自己这个样子。 必须要像这样劝导自己——也就是说这不是自己的本意吗。 「莉莉,你要去哪!?早餐还没——」 「吵死了!」 简直无法相信,仅仅数日自己就被对方俘虏了,她一下子逃出了那个地方。 不过,虽然嗖地跑了出来是没问题,但在朱驹宫中并没有能平静下来的地方。 必然的,莉莉的步伐,迈向了共有的空间——雏宫的方向。正在消灾除厄的现在,那个宫殿很是清冷,很适合藏住一位女官。 但是,偶然想要前往雏宫的莉莉,再一次在那地方被人出声叫住了。 「哎呀。正好呢。站住」 举著轻薄的团扇,身著白练衣。是金家的上级女官雅容。 报告的时候应该是在傍晚才是。虽然在意想不到的时间点遭遇上令莉莉仓皇失措,但她还是慌忙地跪下。因为正好是块有水洼的地方,因此下摆被水沾湿了。 「雅容大人,给您请——」 「莉莉。我对你很失望啊」 但是,听到打断问候的话语,令她倒吸了一口气。 虽然对方的脸被薄绢所制的团扇遮住而看不见,但即便如此,还是传来冰冷地俯视这边的气息。 「我相信著你每天的报告,给予了你米,但听说,朱慧月似乎在仓库笑著度日呢不是吗?从洗衣女那都有流言传来了哟。」 「那、那是……」 将洗好的衣物送往各处的下级女官,能出入宫殿内的各个地方,也能使用后宫共有的洗衣场所。大概是她们当中的某个人看到了朱慧月因为发现不得了的草药而大肆欢闹的身影,将之传了出去吧。 「被扔虫子和诅咒娃娃,枕头还被插了刀具,甚至梨园还被撒了污物的人,为什么会悠然自得地笑著呢?你,对我撒了谎呢。」 「不!不,不是的。我真的做了那些事。我向始祖神发誓!」 莉莉拼命地央求著。在这里要是失去得到白鼠衣的途径就麻烦了。 「哦,那你敢发誓吗?真的,舍弃了对朱家的忠诚?」 「没错」 「没有被朱慧月给笼络了?」 「那是当然了」 间不容发地回答后,雅容像是要稍微思考下似的沉默不语。 不久后,她悠然地开口。 「好吧。这次就饶了你吧」 「谢、谢谢您」 「但是」 说出但是的同时,雅容伸进袖中,将取出的东西丢给莉莉。 那是一把沉甸甸的,收在黑鞘里的短刀。 「下一次,我要证据。就用这个吧。」 「您在……说什么呢」 虽然有接触过剪刀和针,但接触到武器还是第一次 新鲜的手感,令莉莉的喉咙发出咕隆一声,对此白练女子嫌麻烦地叹了口气。 「好了。思考怎么用那个是你的工作。随你的便吧。只要有能给清佳大人的证据就可以了。无论是衣物,还是头发,又或是心脏。你可以随你喜欢去剖开」 「但是……」 莉莉抬起僵硬的脸庞。 「欺负和,这个……杀伤可不是一回事。虽说有给鹫官小钱,但若是勉强将刃物触及雏女身体的话,应对方式也会不一样的吧。我,会被处刑的。」 即便如此莉莉也看清能够确保自身安全的最大底线,并对其进行欺负。但对其口吐暴言,糟蹋周边东西,和伤害朱慧月本人一事相比,危险程度是不一样的。 但是,雅容却对此毫不理会。 「所以你想说什么?」 「欸……?」 「你啊,根本不知道自己的处境呢」 透过团扇可见的朱唇突然翘起。那是,朱驹宫内常见的,蔑视对方的笑容。 「从收下发簪那时起,你的性命就已经握在我手中了哦。若是你敢说做不到,我就会把你推给鹫官。以偷窃金家发簪的罪名呢。身著白练的我,和身著洗朱还是异国人的你相比。鹫官会相信哪一个,这比火焰还要明显可见呢」 「怎么会……」 「真以为会给你白鼠衣吗?只会引诱男子的舞女女儿之流,可不要惹我发笑了」 超乎寻常的话语,令莉莉面无人色。 「那么,就在今日傍晚哦」 「请等一下——」 莉莉立刻扒住了转眼间想要折返的雅容的襦裙, ——咚 对方毫无踌躇地将莉莉踢开。胸口被泥泞的鞋子押倒的莉莉,猛地倒向后面。啪嗒一声,水被溅起,脸颊被泥水所溅。 「请不要碰我。想拿到食物,那也得在工作之后哦,老鼠小姐」 留下用谄媚的声音述说的话语,这次雅容确实地离开了现场扬长而去。 莉莉只能呆然地留在原地,目送著对方的背影。 *** 「想想办法解决下那无趣的表情如何?辰宇」 在包含著叹息的声音呼唤下,辰宇猛地抬起头来。 视线前方,在回廊中央的身影是,耸著肩的高贵男子——尧明。身著与政务时不同的,带著宽松风格的袍服的他向这边转过身来。虽然说的话是那样的,但其精悍的美貌上浮现的却是一副感到有趣的表情,辰宇迅速跪下。 「抱歉。连日陪同前往黄麒宫探望,令我不经意间将感到不厌烦的想法表现在脸上了」 「别用谢罪的口吻找茬啊。我接茬了哦」 厚著脸皮这么上述后,尧明像是无语了似的回了一句。从皇太子与鹫官长——以及两人异母兄弟的关系来看,他们的斗嘴可说是毫无顾虑。那是因为辰宇对尧明而言是「为自己所接纳了」的对象——若尧明所言非虚的话。 咏国的皇太子——咏尧明乃是文武双全正大光明之人。其得天独厚的富含男子气概的俊俏容貌与豁达的性格,实乃皇子中的典范。据传其出生的瞬间,龙气响震京城,其散发王者气质的身姿,令周围的女性为其心怀恋慕之情,令男性对其怀揣尊敬仰慕之心,但在这样的环境,夺去了他对他人的兴趣。 换言之,看著都过于无聊了。因为,一切都太容易入手了。 若是其他人这样说,辰宇大概也会觉得对方「傲慢」而皱起眉头吧,但作为异母弟弟在尧明附近生活了数年的他,也不是无法理解尧明的想法。事实上,周围的人对尧明都过于著迷了。 比方说,若是妙龄女子看到尧明的身影,下至下级女官都会为之著迷到吐出叹息。其才智令学者赞叹不已,其军略连军师都自叹不如,事实上甚至连太监都为了博得其注意而奋起。 其母绢秀皇后命道士调查得知,尧明乃融合了五大家系之血脉,其结果,身上寄宿的始祖加护极为强力,无论做何事皆可大成,周围的人闻之都欣喜若狂,然而关键的本人听了之后却觉得扫兴。 什么啊。这样一来,什么都不做不也是一样的吗——他如此想到。 尧明之父·弦耀皇帝是有著浓厚的玄家之血,反映著司掌战争与水的性质,是位冷淡的人。而另一方的尧明之母绢秀则是开拓土地的黄家之女,非常热爱努力与挑战。 结合了那些的尧明,其灵魂渴望著能充分发挥能力的场所,但从一开始就得到了一切,这样的结果令他郁闷,开始向想要依靠自己的周围投以冷漠的目光。对他而言,阿谀献媚的女人,以及百般奉承的家臣皆为毫无个性的人偶一样。正因如此,他才能不感情用事,从而做出公正的判断。 但是,他也是那种,对待自己接纳了的对象,就会抱有强烈留恋的人。 辰宇自小便离开母亲,被辗转于家臣之间,后又被送往战场,或许是自幼便暴露在这般残酷境遇中吧,他从小便是位达观的人,但对这样的他,尧明却 「那像死鱼般的眼睛很棒」 这般,不知为何被钟意了。 后来据其本人所说,是被尧明体内流淌著的爱照顾人的黄家之血所刺激的缘故。 不管怎么说,自那以后,尽管是有著一般会被排除掉的异母弟弟这一身份,但辰宇还是被尧明疼爱著,甚至当被战场上关系不好的上官撵至后宫时,尧明也为其确保下安全的地位,得以不丧失男性机能。说到鹫官长,若是最下级妃子的子嗣,那便是能被赐予的身份。 (不过,这一身份也被好好地利用过了) 虽然尧明疼爱著辰宇,但也很得要领,自然不会忘记利用他来看清女人。并且,是就这样使唤辰宇很是便利吗,每次踏入后宫时,都会让他来担任护卫。 今日被传唤来,便是为了陪伴尧明前往探视至今仍卧床不起的玲琳。因为慰问品很多,所以主要还是搬东西。 搬著大量的慰问品,甚至还得奉陪异母兄长甜得发腻的呢喃,令辰宇没能掩饰自己的想法,不经意间发出抗议。 「我认为不需要连日前往探望的」 「说什么呢。那是为了我而汇集的重要的雏女,我不去探望可怎么行」 得到了理所当然似的回答,但倘若这是另一位雏女,他别说去探望,就连句慰问的话都不会说的吧。尧明喜欢著玲琳一事正是如此的明显。 「所以说,没有连日去探望的必要吧。倘若你闲暇时间如此之多,我当转告文官鸿才大人,多增添些政务」 「喂,别这样。将异母兄长出卖给鬼,难道你身上就没流著人的血液吗?再说了,说什么闲暇,这都不满四半刻的时间。别吹毛求疵了」(四半刻:四分之一刻,一刻为十五分钟) 鸿才乃是主要掌管财务的文官,是以非常优秀但以皇族为对象也会毫不留情地分配政务而闻名的人物。尧明缩起肩膀,夸张地表现出害怕的样子,但辰宇知道那只是装出来的。尧明为了在繁忙的政务中挤出点空闲,原本就提前完成了庞大的事务量,以此确保了幽会的时间。 是该为能做到这点的尧明的才能感叹呢,又或是,应该为能让他不惜做到这地步也想去见一面的雏女的魅力而感叹呢?真令人苦恼呢。 「我是觉得殿下似乎并不太喜欢轻飘飘般可爱动人的女人,但对黄玲琳大人却是这般特别」 「哦。你觉得玲琳是那种可爱动人的女人?」 结果,自己发牢骚的呢喃被听到,尧明扬起眉头回应道。那个样子,总感觉很开心。 「她啊,可是内心相当坚强的黄家之女哦。大概是五年前吧,跟我初次碰上的时候,没有脸红的女人她可是第一个哦。可不要小看她了」 说到五年前,她不是还未满十岁吗?那还是不谙爱恋的年纪吧,虽然想这么反驳,但是,不,确实以尧明的情况来说,即便是幼女,不暗送秋波也实属罕见。光凭这一幕,尧明就将黄玲琳当做「为自己所接纳」之人,也不是不能理解。 「虽然体弱多病,但却不让周围人认知到的这一点也惹人怜爱。当我在她面前的时候,我感觉像是黄家之血般的什么突然沸腾起来了,让我想去怜爱、溺爱她」 「是这样啊」 但是,辰宇的附和却很马虎。 品行良好的黄玲琳,基本上与鹫官关系甚微。见到的时候大多不过是典礼的时候,不过那个时候尧明总会紧紧贴著,因此,他所说的「玲琳的本质」之类的东西,辰宇并不知晓。 (这样的女人,一般来说都会喜欢吗) 那之后,对于兴致一起开始仔细述说的尧明的话语,辰宇只是随便听听。是觉得乞巧节上的事很可怕,又或是发烧得特别痛苦呢?这数日,她很罕见地撒娇了。这让自己很高兴,尧明笑著说道。 「并不会因为龙气而不自在,也不会娇媚地依偎我,这般无垢正是玲琳的魅力,但果然对于喜欢的女人,我还是想去碰触对方。至今为止甜蜜的耳语都不起作用的她,湿润著眼睛倚靠著我。真让人受不了」 就这样回头望向黄麒宫的他,简直就是深陷恋爱中的男人。 不知如何随声附和的辰宇,只能含糊其辞回应,尧明对此哎呀呀地叹了口气。 「这是不争的事实哦。你也、就没有一两个在意的女人吗?」 「很遗憾。恐怕是以冷血著称的玄家血脉很浓吧」 辰宇之母乃是异国女子。五大家的血中,看来是父亲弦耀的玄家之血表现得更强吧。 但听了这话后的尧明却愉快地抖著肩。 「说什么呢。那不就更值得期待了吗?」 「哈?」 「水平日虽风平浪静,但有时亦会狂乱,冲垮堤坝。玄家之人虽平素冷淡,但若遇上特定对象,便会变得比朱家之人更为炽烈地爱与恨。一想到一直一脸无趣的你,乱了心神,变得慌张的瞬间到来时,我就期待得不得了啊」 对尧明带著意味深长的笑容所告知的内容,无法相信的辰宇耸了耸肩。除了尧明外,至今为止辰宇所知的人,皆是对自己心怀恐惧,又或是警戒,亦或是目送秋波。对这样的人,实在不觉得自己会被打动。 (啊,不过) 忽然,脑海中闪过一名女子的身影。 在笼中面对野兽仍泰然自若的女人。刚这么想时,却又为了老鼠而惊慌失措,另一方面又沾了一身泥地拔著草,天真无邪地想要盐的她。傲慢又蛮横,对辰宇也一味献媚的朱慧月—— 「实际上我也,虽然被黄家之血所稀释,但一旦重要的人受到伤害,玄家之血便会躁动。看到玲琳那痛苦的样子,虽然对方是女人,但我甚至想揪起朱慧月的胸口」 正好想到一处似的,从尧明口中说出了她的名字,令辰宇吓了一跳。 「玲琳即便是在病床上,也依然关切著朱慧月说『希望不要过度制裁她』,但传闻说那个女人却在朱驹宫中无忧无虑地笑著度日。幽禁不过徒有其名。多半,又在用那得意的刺耳尖声恫吓驱使著女官过著往常的生活吧」 即便在当权者面前摆出一副文雅举止,对尧明也是行不通的。他当然看穿了朱慧月傲慢的性格。 「不——」 另一方面,实际见过「幽禁」的辰宇,马上反驳了。 那个境遇反而,可以说是悲惨过头了,而且身边连一名女官都找不到。而她对待太监都不摆出高压姿态,甚至见到鹫官长的辰宇,都不想留住。 (……这样讲述出来,未免太不可信了) 但是,觉得这种话是连自己都难以相信的辰宇,闭上了嘴。 变化实在过于戏剧性过于夸张了,就算对现在的尧明这么说,充其量也只会被反驳说那是装温顺的演技吧。他甚至说过「若敢再次模仿黄玲琳便会砍下她的脑袋」这种话。蹩脚的传闻只会给他的愤怒火上浇油罢了。 (让殿下也,实际看一下会不会更快呢) 表情与动作,稍微拉开距离的方法。要分享这正因直接接触过才会有的,难以言喻的违和感,就只能将尧明带到朱驹宫去了。 话虽如此,但正因憎恨著慧月而激昂的他,到底是否肯造访朱驹宫呢?大体上,他之所以能被允许进入黄麒宫,是因为他乃黄家皇后之子。虽说是皇太子,但也不是能随便去造访并非公共场所的各家宫殿。 「鹫官长!」 就在此刻,从背后传来声音,辰宇转过身来。 「尧明殿下,万分抱歉。可否允我在这场合向鹫官长报告?」 声音的主人,是难得露出慌乱样子的文昴。 得到尧明的许可后,他从伏地的姿态迅速起身,小声向辰宇报告。 「配置在雏宫的鹫官回报。看到一名洗朱的女官,手持短刀向朱驹宫走去。她的步伐不稳,有危险的迹象」 「危险?指什么?」 「那个……是说如今想去行刺谁吧。像是,要去复仇,之类的」 辰宇皱起眉头回望文昴。 「为何不当场制止」 「虽然能轻易宣扬鹫纹的长官大人来说可能会感到意外,但我们大多数太监地位比下级女官还要低!也有可能是看错了的情况下以这种含糊的理由,别说是进入朱驹宫,就连质问女官也是很难的!」 眯起眼睛的太监焦急地快速说明著,而后,稍显迟疑地补充说「还有」。 「洗朱的女官前往的方向,并非贵妃大人所住的正室,而是宫外——仓库所在的方向」 「那个太监,是觉得倘若受害的是朱慧月,便可忽视,是吗?」 辰宇压低声音询问,文昴沉默了。这便是答案。 「已经通过兽寻之仪,证明朱慧月并非罪人了。连这道理都不懂的——」 「别这样,辰宇。眼前的太监是无辜的。何况也有上报的太监」 辰宇以冷漠的声音向文昴逼近,但那道明确的声音阻止了他。 是尧明。 辰宇不由得语气变得粗暴起来。 「为何。您是想说若是朱慧月,被做了什么都行吗?」 「并非如此。倘若后宫之人认为可以对朱慧月动用私刑,那也是因为我的态度让他们这么做的。因为身为皇太子的我太过昭然地厌恶朱慧月了。所以那并非揣度我好恶的太监的错,而是我的错」 他若无其事地耸了耸肩。没错,他是一个即便受憎恨驱使,却还能像这样做出冷静判断的人。 「……抱歉。是我说过头了」 「无妨。能看到你涨红著脸哭著大叫,还是有价值的」 「不,哪有到这地步」 虽然迅速地否定掉,但辰宇的脚更在那之前便已朝向朱驹宫走去了。 看到这一幕的尧明,「且慢」地叫住了异母弟弟。 「我并无意过度攻击朱慧月,但话虽如此也无意维护她。你似乎有些血气上头,因此我告诉你一件事」 「什么事?」 「朱慧月曾谎称自己『遭到袭击』,并试图将一名太监逼至斩首境地」 辰宇失去了言语。 平日散发快活光辉的尧明的眼睛,如今,正浮现出尖锐的怒火。 「在你上任之前——在她因过度不熟练令周围人无语,开始保持起距离的时候。为了博得关心,朱慧月自己划伤要害,坚持说是被太监拿碎片对准了。但是,那份主张太过粗糙,矛盾的地方过多,所以最终那个太监被释放了」 「为何,要做这种事……」 「理由很简单。因为她在典礼上没能熟练地阅读诗词,那个太监忍不住笑出了声。若是觉得被侮辱了感到不快,当场责备便是。那种权利与权力,都有赋予她的。但朱慧月却在我们跟前显得无地自容就这么过去了,而那之后就进行了报复」 在雏宫中,雏女的权力是绝对的。若非唯一在其之上的皇太子尧明进行周旋,那个太监会被轻易地处决掉吧。而这种卑鄙的手段,也触及了热爱公正的尧明的逆鳞。 看向跪在一旁的文昴,他正以无比险峻的表情,保持著沉默。 原来如此,「吃了苦头的同僚」就是指这件事吗,察觉到事实的辰宇叹了口气。 「那个女人总是如此。明明希望别人投以视线,自己却不努力,也不会堂堂正正地去抗议,像是想说什么似的盯著对方,嫉妒,心情不好便到处乱闹」 在因这原因险些失去重要的蝴蝶的尧明看来,朱慧月似乎是无法饶恕的存在。 「…………」 辰宇紧皱眉头。 因为从尧明和文昴的话中听来的女人,和兽寻之仪,以及仓库前的她的身影,感觉太过不一致了。 不——但是,没错。 确实辰宇在过去也曾有过被朱慧月投以献媚的视线。也处理过以她为开端的纠纷。 若是这样的话,只有那两次邂逅所见的模样是例外,该认为她的本性就是邪恶又卑劣才是正确的吗。 「当然,我没有理由阻止你去履行职责。快去吧,鹫·官·长·。但是,要冷静去面对」 「……感谢您的忠告,臣不胜惶恐」 结果,还未定下心来的辰宇,在尧明的挥手示意下,转身离去。 「真不中用啊……」 玲琳失落著。 她抱膝凝视著地上蚂蚁的队伍。看著它们孜孜不倦地将食物搬回巢穴,因它们那生气勃勃的工作姿态而感到心痛。 「辛勤工作著呢……想必是有著良好的职场环境吧。作为劳动的回报你们得到了什么呢?食物?住所?又或是工作价值?」 被自己说出的话语伤到的玲琳。双手捂住脸。 即便是在地上爬行的虫子,也有得到劳动的回报。 「对勤劳的莉莉,我什么回报都给不了她呢……」 没错。玲琳从刚才开始,就一直在反复回想著莉莉的话,她内心遭到的打击正是如此之重。 莉莉实在是个好女官。看来她对朱慧月有著相当大的怨恨,但即便如此她也没有放弃自己的职务,受到命令就搬到仓库来,和主子一同吃住。她的行动很机敏,语气虽然很粗鲁但会接茬,最重要的是她的内心坦率。最后那一点,是玲琳特别喜欢的地方。 (明明就很少的,像这般坦率表达自己情感的人……) 或许是自小便体弱多病吧,从许久以前,玲琳的身边便都是些温柔关心自己的人。笑眯眯的人,带著担心的目光看著这边满溢著慈爱的人。多少有些少见的,也就表情不变的冬雪这般人吧。 现在又如何了呢。以乞巧节之夜为界,首先是被朱慧月恫吓。又被莉莉斥责了。玲琳因为不习惯而吓了一跳,但同时也这么想到。 这样啊,世界上也有这样负面的感情呀。 她原本就非常清楚自己身处的环境如同泡在温泉中一般,但一旦打开窗户,便会沐浴在难以忍受的寒风之中,然而在那之中,有著远超自己想象的新鲜感。 若是继续沐浴在这之中,人会受伤的吧。会倒下的吧。但是,就如同南国的百姓忍不住将手伸向雪一样,玲琳也是,看到那闪闪发光的情感流露,不知不觉便伸出手去仔细端详。那愤怒的结晶,外形尖锐非常的漂亮。 特别是莉莉,她是在这几天里从早到晚都在一起的对象。 时而惊讶地凝视这边,时而眯细著眼睛窥探这边,时而涨红了脸发出怒吼,时而拿走小块的炸番薯,看著这样的她,就像是小动物一样招人爱。看著她因为无事可做便一脸不爽地拔起草的样子,就会觉得她真的是个好孩子。 而且更重要的,是她的毅力。想必她一定是一边叫苦一边收集了大量的虫子吧,真想立刻带回黄麒宫让她当上级女官。 虽然这么想——但目前确实,玲琳无法给予莉莉任何东西。 (若是黄麒宫内我的私人物品,无论是发簪还是梳子都可以给,但如今的状况,那也是无法实现的事呢……) 女官能够保证住食,但相对的在任期间的俸禄很少,而那部分会由主子的赏赐来弥补。频繁身陷死地的玲琳也是,包含著生前赠与的意义,积极地赐予女官们物品,但如今,有著朱慧月姿态的玲琳,想将黄麒宫的私人物品赐予莉莉是不可能的。 (话虽如此,擅自拿慧月大人的私人物品给莉莉也……) 令人烦恼的地方正是这里。 虽说是因为对方的关系才替换了身体,但玲琳的伦理观还是不允许自己擅自动用朱慧月的私人物品。 因为几乎是被孤身放逐,所以也没有能给予他人的财物,但即便如此,还是有唯一留下来的上衣——乞巧节上朱慧月穿著的华丽服饰——是上等品,剪掉头发的话也多少能换点钱。 (但是,若是不能使用而要丢掉的东西暂且不论,还有价值的东西,被我擅自拿来给予、剪掉什么的……) 想要回报莉莉。可却回报不了。玲琳皱起眉头忍著泪水。 「唔,不行……哭的话免疫力就……」 对疾病的抵抗力会下降的。这是玲琳最为害怕,也是唯一恐惧的事态。 她摇了摇了头,顺便拍打自己两颊,鼓励自己。 「嗯,打起精神来呀!」 因为长时间朝著地面蹲著,所以小腿都麻了。看来对这个健康的身体而言,似乎也是过了相当长的时间。 看了一下太阳已经过了头顶,玲琳急忙回到仓库准备午饭。 就在这个时候。 ——嘶、嘶。 注意到仓库内传来小小音响的她,歪了歪头。 就像是猫咪在磨指甲一样的声音。又或是,撕裂了什么的声音。 是怎么回事啊?这么想著的玲琳往昏暗的仓库中窥探后,露出了满脸笑容。 「啊,莉莉。你回来了呀。我在想事情一点都没——」 而后,为了表现出喜悦而张开的嘴,在中途闭上了。 因为背对著自己的莉莉,将挂在墙上的上衣撕破了。 「……莉莉?」 ——嘶、嘶。 「你在、做什么?那个是……」 这个仓库中唯一的,上等衣物。 但是,玲琳在说完这句话前又停了下来。 因为莉莉突然转过身来。 「……都是你的错」 那副姿态,令她不禁倒吸了口气。 莉莉的衣服已经湿透了,白皙的脸颊溅上了泥巴。头发散乱,瞪向这边的目光中闪烁著光芒。 握著短刀的手和声音都在颤抖。 「是你,都是你……我的人生,被搞成一团糟……!」 「莉莉,请冷静下来。这样下去会得风寒的。先把衣服换了,洗洗手,深呼吸——」 「开什么玩笑!」 就像是要甩开轻轻伸出的手一样,莉莉举起短刀。 「风寒什么的!那种事,已经无所谓了,我的人生……已经,无法挽回了!」 这般说著的她,落下了眼泪。很明显已经失去了理智。 「莉莉,总之先冷静一下吧。好了,放下刀,把弄脏的衣服脱下——」 「别碰我!」 毫不气馁的玲琳伸出手去,被莉莉用更大的声音吼了回去。 「该死!该死!反正我怎样都是脏的!无论做了什么,怎么挣扎,到最后还是会被说是『舞女之女』!」 「怎么会,莉莉——」 「少看不起人了啊!」 紧闭著双眼的莉莉胡乱地挥舞著短刀。玲琳迅速地闪开,但耳边的头发还是来不及,一丝头发就这样飘落到了沾满泥土的地板上。 (啊啊!慧月大人,非常抱歉!) 虽然身体行动了,但忘记和原本身体的身高差。没能防止失去一部分头发,玲琳立刻在心中向慧月道歉。 (啊,但是这里,是发梢分叉多的地方……) 瞥了一眼被切断部位确认的玲琳稍微松了一口气,在这期间,莉莉大幅挥舞著短刀。 「该死的啊!」 刀锋反射著穿过窗户透进来的阳光。 仰望著的玲琳,在认出刀刃上的影子而睁大眼睛的那个瞬间—— ——啪。 清脆的声音响起,莉莉的手臂冷不防地停了下来。 「你在做什么!」 同时,响起严厉的喊声。 是辰宇。 他扭起抓住的手臂令短刀落下,紧接著,正如鹫官之名一般,以鹫一般敏捷的速度将莉莉拘束起来。同时,待在他身后的文昴将短刀踢到仓库的角落。 「没事吧?」 「鹫官长大人和、文昴大人……」 被锐利地瞥了一眼的玲琳不禁愣住。 为什么他们会在这里,一时间无法接受这个状况。 (……露出了直率的表情) 另一边,辰宇等人则仔细观察著惊讶地仰望这边的对方。 微微睁大的眼中所浮现出的,到底只是纯粹的惊讶。 倘若这是为了引起同情的演出,那么观众压轴的出现应该会让她流露出欢喜才是,但那样子却看不出来。 话虽如此,毫无一丝怯意也很让人不可思议,辰宇难以捕捉对方的真意。 (看起来又不像是殿下所说的那种精于算计的恶女,但也看不出她是个无力可怜的女人。) 辰宇将警戒著摆好架势的文昴纳入视野当中,慎重地开口。 「因为收到报告说有女官握著刀具走向朱驹宫的尽头,因此前来确认情况。后宫内的流血事件是严禁的,违背者将被处以严刑。在此基础上向双方提问。发生什么事了?」 放低声音往下看,已经瘫倒在地板上的女官,正哆哆嗦嗦地捂住脸颤抖著。 也有回过神来的原因,但同时,也是被辰宇的魄力给压制住了。 与一个目光就让女人恍惚,一瞪便让男人晕倒过去的尧明的龙气相比实在微不足道,但辰宇到底也是继承了皇族血统之人。若是压低声音,眯起伶俐的视线,就连稳如泰山的雏女们都会畏缩不前。与皇族无缘的下级女官根本不堪一击。 觉得指望不上莉莉的辰宇,紧接著,转身面向始终站在原地的女人。 是和女官一样脸色苍白呢,还是会含著泪珠,用刺耳尖声述说著窘境呢—— 从此前朱慧月的言行中,辰宇预想到了这两个可能,但实际上她却没这么做。 「发生了什么,是吗」 她轻轻地用手贴住脸颊,微微歪著头。 对那动作感到违和的辰宇稍微皱起了眉头,但接著的一句话,却让他的眉头以及眼睛张开来了。 「是呢,我剪掉了发梢分叉」 「……你说什么?」 「所以说,我梳理了一下头发」 被抓住的女官也,以一副失去言语的表情抬起头来。就连文昴也是一样的。会这样也是当然的吧。这种情况下,没人能想到朱慧月会说出这种话。 (是想要庇护女官吗?) 女子的行动意外地就这么过去了,比那更重要的是,作为藉口实在过于粗糙的内容,令辰宇扭曲了嘴角。他讨厌说谎。 「被称为恶女的你,庇护他人什么的,不会做这种不习惯的事吧,朱慧月啊。握著短刀痛骂著的女官如今正放声痛哭著,你觉得这样的藉口行得通吗?」 「这并非藉口。而是纯粹的事实罢了」 但是,对方毫不动摇。 她,并没有献媚,亦没有胆怯,更没有窥探,笔直地面对著辰宇。 「无论莉莉有著怎样的想法,有著怎样的目的,实际上发生的也只有我的发梢被剪掉了这点。对于没有发生过的事情,逐一去怀疑和责难,很浪费体力的吧」 那凛然的姿态,令辰宇不禁睁大双眼。 从气息上也能发现,背后的文昴也静静地倒吸了口气。 一样的。和兽寻之仪那时候是一样的。 莫名其妙的达观,泰然自若——而又凛然的态度。 (这个女人、是谁……?) 内心在骚动。 但是,比得到这个问题的答案还要早的,有著朱慧月面孔的女子微微一笑。 「就是这样,虽然很抱歉,但能否请大人允许我就此失礼呢。如您所见,我的女官被淋湿了。因此想在大人不在的地方整理下仪容」 而后,她平淡地结束了话题,那话语令辰宇和文昴再次感受到冲击,面面相觑。 最讨厌被小看,千方百计想引起他人关注的朱慧月。 一看到当权者就一直投以献媚目光的她。 这一次又很乾脆地,想将辰宇他们赶走。 「……那是,想在我们监视不到的地方,自己惩罚女官的意思吗?」 「哎呀。为什么我要对帮我梳理头发的女官施以惩罚呢?话说回来鹫官长大人,能请您放开莉莉吗?以大人您的力道抓著手腕,会肿起来的」 甚至,表现出关心女官的样子。 辰宇笨拙地放开女官,两人呆然地看著说著「站得起来吗?」伸出手的女子。 温柔而又纤细的女子的眼中,并没带有残忍的神色。轻轻地抚摸著女官背部的动作实在过于自然,看起来也不像是为了体面而压制著怒火。 「鹫官长大人以及文昴大人,特意前来这样的地方实乃我的荣幸。那么,就此失礼,还请见谅」 「喂……」 女子,犹如黄玲琳一般,优雅地行了一礼。 太过于圆滑地催促他们退下——这是不可能发生的事,文昴也忍不住喊了一声「那个」。 「有什么,想要说的吗?」 「想要说的,是吗?」 以她的境遇,一定有许多应该向取缔雏宫风纪的鹫官们申述的事情吧。 比方说,这个仓库,作为雏女居住的地方而言实在太过悲惨了,随侍的女官也太少了。更进一步说,经过兽寻之仪后,还面对著强烈的敌意之类的事。 哪一个都可以。抱怨著,甚至责备这边的话,文昴就能如以前一样蔑视她。终究演变成待在和那骯脏的本性相配的环境下了呢,明明就可以这样冷冷笑话她的。 但这个女人既没有发出刺耳尖声,也没有投以献媚的目光,只是不可思议地歪著头。 不, 「啊啊,说的也是」 她突然露出笑容这般说道。 「虽然有想要传达的事情,但现在,有比那更为优先的事情」 柔和的笑容,犹如飞舞于空中的蝴蝶一般轻盈。 在无法移开目光的男人们面前,她终究还是再次行了一礼,结束了对话。 「那么,我就此失礼了」 这么一来,辰宇等人也不得不退下了。 若是加害者也就算了了,明显是被害者的朱慧月否定了女官的罪行。那么鹫官也就没有对此进行调查的权限。 「还请,别做奇怪的事情哦」 那话听著像是我们被丢掉了一样,这么想著的辰宇等人走出了仓库。 「…………」 两个男人,一言不发地走在小道上,不久后辰宇呢喃了一句。 「果然,很奇怪」 「我也这么觉得」 一边扫开两旁茂密的杂草一边说道,文昴也马上点头回应。 「不管再怎么被关在牢中,这样的变化还是很异常」 「我也这么认为」 「殿下也一时间难以相信吧。报告方面要慎重呢」 「我也这么认为」 平日不逊的文昴也,或许是被先前的一幕吓破了胆,以一副恳切的语气随声附和著。 直到杂草总算减少,出现朱驹宫应有的卵石地面时,辰宇低声说道。 「因此,我认为报告书最好由你来写」 「我不这么认为」 轻易推脱掉的部下和鹫官长就这样继续走了一段时间,在穿过朱驹宫的大门后,彼此一言不发地分道而行。 (太好了……肯老实退下) 另一方面,玲琳目送辰宇他们的背影,松了口气。 若现场来的是尧明,以他的性格和强烈的意志,断不会允许蒙混过关,很可能会猛烈地追问莉莉和玲琳,对方是莫名温柔的辰宇他们真是太好了。 ——然而鹫官们的语气之所以弱势,是因为被自己的行为所动摇了,但玲琳完全没想到是这么回事。 (其实应该要说出替换了的事情才是……但现在比起那个,莉莉的事情要更优先!) 玲琳切换好意识,瞬间转过身来面向少女。 「好了,莉莉。快把那件脏衣服脱了吧。然后,背对著我」 莉莉以一副胆怯的模样回望过来,不久便带著沮丧的表情脱下上衣。当脱剩内衬和襦裙时,便按要求背对著这边,跪在地上。 「……是要鞭打我吗?」 「真是的,你在说什么梦话呢。而且,你平日里那充满锐气的语气哪去了?」 「因为……」 合在胸前的双手,微微颤抖著。 「我想要……杀了你啊」 玲琳正忙碌著的手腕停了一瞬间,小声笑道。 「——你真是个温柔的人呢,莉莉」 然后,在莉莉蜷曲著的背上,轻轻地披上衣服。 那是颜色很深的银朱色衣服。 「…………!?」 「肩膀部分再缩紧些就正合适了呢。呼呼,里衬没被伤到真是太好了」 那是被莉莉割破的衣服里衬。用金银丝线绣得密密麻麻的衣服,其内部是一块纯色的银朱布料。 包裹住肩头那出乎意料的布料,那暖和的触感令莉莉惊讶地转过身来。 玲琳嫣然一笑,承受住她的目光。 「就那样穿著的话内部感觉硬邦邦的吧?要把绣上的丝线全部拆下来,破的地方也得缝好,没问题的。即便是这样的我,对缝纫技术还是很有自信的」 「说什么呢……」 「说什么。说的当然是送给莉莉的衣服呀」 对于莉莉发愣的呢喃,玲琳一边核对著前身尺寸,一边愉快地回应 (虽然对擅自拿慧月大人的私人物品来赏赐有些迟疑,但已经破成这样了,一定能得到原谅的吧) 总算是,有东西能赏给这位努力的女官了,玲琳很高兴。 「正好是件银朱色的衣服。虽然洗朱色也很可爱,但你工作时那乾脆利落的样子,我觉得银朱色一定很合适」 银朱色比洗朱色和铅丹色还要浓,是朱家上级女官身著的颜色。 「怎么会,因为……我,穿银朱色什么的……」 「有什么问题吗?明明比起其他人,你才是随侍在我身旁的女官呀。」 对不知所措的莉莉,玲琳以柔和的声音堵住了她的嘴。 「取下的丝线,稍后再给你吧。多少能换些钱吧?」 「为、什么……」 「因为你是我重要的女官。有东西能赐给你,太好了」 对方呆然地沉默著,在这期间玲琳去水缸弄湿手巾,用它仔细地擦拭著莉莉的手。 「听好了,莉莉。洗手,清洁,以及笑容。这可是最重要的健康秘诀。既然身·为·随·侍·我·的·女·官·,无论发生什么都要维持好这几点」 「怎么会……我可是为了砍你,将刀刃对准了……」 「用刀刃对准,然后剪掉了一些头发对吧?若是有体力去斥责没发生过的事,还不如别浪费将之用在其他事上」 对她嘟囔的抗议,玲琳以乾脆的论点驳回。 莉莉的目光就像是看到了什么难以置信的东西似的看著玲琳,不久,小心翼翼地触碰银朱色的衣服。 「…………」 少女低下头去。看到她颤抖著的肩膀,玲琳露出苦笑,而后用双手夹住少女的脸庞。像是恶作剧一般,将夹在中间的脸往上抬起。 「唔」 「驼背这种净是些对身体不好的行为。好啦,莉莉,抬起头来。挺起胸膛,深深吸一口气,向前看。低著头损害到健康的话,会被母亲责备的哦」 「母亲……?」 唐突出现的母亲的词汇,令莉莉感到不可思议地眨了眨眼。 「嗯。你的母亲是异国的舞女对吧?即便是武官,若没有刀也是无法战斗的,但她却孤身一人立于异国之地,并能维持住生活,真是了不起呢。一定,从未遗漏过锻炼吧。身为她的女儿,你必须无愧于你的母亲,活下去才行」 玲琳在热爱锻炼的体育系思想下,发自内心地这么告知,但莉莉却在那个瞬间,眼泪像决堤般流了下来,抽噎著,吓得玲琳放开了手。 「莉莉?」 「…………」 莉莉的眼泪止不下来。 (为什么、啊……为什么这家伙……会说这种话啊……) 在流泪的期间,脑海里闪过的,是母亲的声音。 ——听好了,莉莉。我可爱的孩子。要记住,女人无论何时都要挺起胸膛。 以异国语言唤著莉莉名字的母亲。因为母亲对咏国的语言并不熟练,正因如此莉莉才不得不从百姓友人那学会语言,但她非常喜欢母亲那柔和悦耳的异国语。 ——挺直身体,视线不要摇晃。若内心不够坚强的话,便无法像蝴蝶那般起舞了。 犹如飞舞在空中的蝴蝶一般,擅长灵巧的回旋舞艺的母亲。 以柔软的身躯凛然地目视前方的那个身姿,不知为何,和眼前担心地看著这边的女人重合了。 「……抱、歉……」 回过神来,那句话已经从口中吐出。 「粗、粗鲁的、讲话,各种各样的、骚扰……把衣服、撕破了……把头发、剪掉……真……真的、非常抱歉……」 「没关系的,莉莉。说过了吧,我啊,完全没在意」 其手腕轻轻而又温柔的抱住自己,令莉莉的眼泪越发止不下来。 一直不断地对莉莉施以嘲笑的阴险女人。 然而,如今她所说出的话却是发自内心深处,自己莫名能够理解这一点。 没错,自己是明白的。 她打从心底里,担心、关心著自己这件事。 「不如说……这么晚才注意到你被逼到绝境,我很抱歉」 她致歉的话语,毫无虚假之色。 在漏出哽咽声响的同时,莉莉茫然地想到。 (变了……这个人,真的,完全变了) 并非演技,也不是表面上的反省。 她完全,就像是整个灵魂都重生了一样变成一个善良的人。 到底是因为被关进恐怖的牢狱中而发疯了,又或是因为兽寻之仪而净化了邪恶的灵魂呢?虽然不清楚原因,但是只有一件事可以确信。 自己,想要陪伴在这个新的朱慧月身边。 (得把发簪和米还给雅容大人才行……) 这样一来,自己可能会被押到鹫官那里去。但那也是没有办法的事。 (因为,我已经……无法背叛这个人,也无法让她绝望了) 莉莉用哭肿了的眼睛,出神地看著对方。 总是一副吊眼坏人相的她。可不知为何,丑恶感却已从眼前的人物中消失,只感觉到如初夏之风般的清澈。 从容、恬静、满溢慈爱之人。崭新的朱慧月。 (这个人,总是恬静地微笑著……) 虽然这么想著,但这份思考却被站起来的玲琳「好了」给打断了。 「我们也算顺利和解了。那么泪水止住后终于该进入正题了呢,莉莉」 「……正题?」 不可思议的话语令莉莉歪起了头。 至今一系列的流程中,还以为正题已经解决了的,但还有什么事吗? 她呆呆地抬头一看,只见对方双手叉腰说「讨厌啦,你以为我是为了什么屏退他人的」。 「莉莉。我啊,为了维持健康,非常重视洗手,清洁以及笑容」 「是、是的」 「明明是这样的」 有著朱慧月脸的女人,在那笑得更深了。 「但却有人,用泥土弄脏了你的手、脸颊和衣服」 她拧紧了脏掉的布,从那只手上能看出有著很大的力气。 「有人,夺走了你的笑容,把你的身心逼到说出『已经无法挽回了』的地步」 面对慢慢弯下身,将脸靠近自己的对方,莉莉冒出不明缘由的冷汗。 「那、那个……」 「请告诉我,莉莉。损害了我重要的女官那宝贵健康的卑劣竖子,乃是何人?」 在那脸上,无疑是愤怒的神色。 莉莉在背部寒毛直竖的同时,订正了先前的感想。 崭新的朱慧月的确是个对生命饱含慈爱之心,其微笑如同暖风一般的人。 (说起来,在面对茎上的蚜虫时,这个人的笑容也非常的可怕……!) 但也是个相当可怕的人啊。 第六章 慧月,深陷焦虑 (好热……!?好难受!?好痛苦!?好痛苦啊!) 揪住喉咙的慧月呻吟著。 「唔……啊……」 胸闷得喘不过气来。她将头蹭在枕头上,无数次改变姿势,但即便如此也还是没能逃出呼吸困难的窘境,脑袋仿佛要炸开了似的。 慧月的——不,「黄玲琳」的身体,自乞巧节后已过了四日的今夜,也仍然被热气所侵蚀著。 (这是、怎么、回事啊……) 全身在发出悲鸣。视野因热气而扭曲。难以相信,这样的不幸会降临到自己身上。 不,最让人难以置信的,是明明都发著这么高的烧,但女官们却一脸困惑地「与平时相比烧得也没那么高呀……有那么难受吗?」这般询问著。虽然她们的眼睛中饱含同情,但同时也是打从心底里觉得不可思议,这令慧月不得不理解,对于女官们而言这点热度真的就是「家常便饭」。 (这太奇怪了吧! 不可能的吧! 黄玲琳……那个女人,发著这样的高烧,居然表现得跟个没事人一样吗!?) 据慧月所知,玲琳从未缺席过雏宫内的仪式。即便有时会在忙完仪式后倒下,但第二日又会带著平和的表情前往雏宫。对其他家的情况,作为妃子的朱贵妃应该比慧月多少要更了解些吧,但从朱贵妃那也就听过对黄玲琳的赞美,从来没听说过她竟虚弱至此。 因此,慧月还以为体弱多病的传闻是她为了博得尧明关心而夸大的呢。 「药……药是、哪一种……」 事到如今才切身体会到那并非夸大其词。 毕竟这副身体烧完全不退,今日还在冬雪的压力逼迫下起床弹奏了半刻钟的乐器——中途手都麻了,整个人都精疲力尽了。 而且,在卧铺旁边,原以为应该是收放绸缎的衣柜,却是被药物自上而下给填满了。更令人惊讶的是,这些是黄玲琳亲自调配的药物。因为身体频繁垮掉,所以比起每次都去请太医前来,还不如自己准备要更快些,据说她从小便开始栽培草药了。若是相信女官那自豪的回忆,其十岁知识便已超越了太医。 药物的种类与形状复杂多端,被仔细地分配为近两百个编号。玲琳似乎是根据症状将之进一步混合服用的,但想当然的,慧月完全不清楚该服用哪一种好。其中更是有散发强烈臭味的药物以及留有虫子形状的药物,加上也不能胡乱服用,这令慧月踌躇不前。 话虽如此,但若是在这里放弃自救而去依靠太医,便会让冬雪她们起疑。 结果,慧月只能竭尽全力装作没事人一样,在这样屏退他人的夜里独自受罪。发热呈波浪状,在黎明与夜晚时分尤为严重。 「是哪个啊……药……!」 慧月睁开眼睛,爬著将柜子打开。至今为止连感冒都没怎么得过的她,并没有多少服药的经验,因此连该服用哪个药物的线索都没有。 呼——、呼——,慧月如同毛发竖立起来的猫一样呼吸急促,不久便倒了下去。 「……救救我」 发出的,是微弱的哀鸣。 「救救我。好痛苦……好可怕……」 闭上眼睛,黑暗便袭击过来缠绕上自己。比起喘不过气与全身发热,事实上慧月更为害怕的是这份黑暗。 热气,是会这样在体内凶猛暴动的东西吗。死亡的气息是如此清晰。犹如名为死亡的野兽,其腥臭的尖牙正在自己鼻尖附近。那种恐惧,仿佛自我都快要被抹去了。 (太奇怪了……) 喘不过气来。好痛苦。害怕得不得了。 不该是这样的才对。 (为什么,即便替换了,我还是那么惨啊……) 好痛苦。好痛苦。好痛苦。 已经无法做出冷静思考的她,在本能的促使下,死命地盯著烛台。 真要说的话,根本不想再跟她说上话。 被所有人爱著,犹如翩翩起舞的蝴蝶一般优雅的那个女人—— 「救救我啊……」 压制住紊乱的呼吸,慧月紧盯著烛台,剎那间火焰抖动、膨·胀·开·来·。 「救救我吧,黄玲琳……!」 (莉莉还没回来吗……) 坐立不安的玲琳回头看向仓库的门口。 花了数刻钟仔细询问经过后。 莉莉说「我会把发簪和米还给白练女官」后便前往了雏宫附近的接头地点了。听说平日接头是在傍晚时分,但都已到酉时了却仍未见人回来。 (莉莉没问题吧。真是的,明明我也想跟著去的……) 身为黄家之女,有著过度保护跟照顾人特性的玲琳,对莉莉担心得不得了。当然先前也主张过「我也一同前往解决纠纷吧」,但却被不知为何脸色苍白的莉莉 「求求你了请让我去吧。再说了,禁足中的人是不能出宫的吧。而且你现在的表情,就跟你徒手屠杀大量蚜虫时一个样」 被这样不清不楚的理由给阻止了。 (那到底是、什么样的表情呀……) 感到不可思议的玲琳,抚摸著自己的脸颊。 这数日里,玲琳将在梨园采摘的黄瓜切成薄片贴在皮肤上进行保养,粘粘的感觉很舒服。看来朱慧月的皮肤相当强韧,先前尝试的任何「化妆品」都不会让皮肤起炎症,这对玲琳而言是非常高兴的事。体格也好肤质也罢,这个身体可真值得磨炼。 (话说回来,金家的清佳大人吗?虽然有感觉到她的好意,但真不觉得她会做出这样的事来) 玲琳双手捧脸,「嗯——」皱起了眉头。 事情的经过,已经从莉莉那问清楚了。得知金清佳为了讨尧明欢心而想要利用莉莉惩罚朱慧月,令她大为吃惊。 要说为何的话,因为与自身华丽的美貌相称,清佳也有著好憎分明的性格,应当不是那种使用阴暗手段之人才是。 (我觉得应该会以一种带有艺术家气质与自豪感、更为乾脆的方式才是……是我看错了吗) 事实上,如今的玲琳对这方面并没有自信。 毕竟,以为性格老实的慧月却很苛烈,以为沉著冷静的冬雪却相当热血,以为爽朗温柔的表兄,却以冰冷的眼神瞪著自己。对于没有识人之明的自己,玲琳暗自失落著。 (我……还真是不谙世事啊) 回想起来,感觉自己长久以来都在为了调理身体的状况而煞费苦心,没能和外界取得很好的交流。也有黄家女官们、尧明以及皇后无时无刻都陪在自己身旁的原因,但更重要的是,感觉自己不管跟谁说话,都会不经意地想著「会不会被发现身体在发热」、「会不会让他们担心而破坏掉难得的和谐氛围」,总是在意这些事情。 玲琳放下双手,盯著它看。 即便紧张也不会晕倒,即便兴奋也不会喘不过气,健康的身体。 或许是因为自律变少了吧,最近玲琳的心一直定不下了。今日也是,久违的生气了。 她将双手放于胸前,轻轻地吐了口气。 (不行啊。这可是慧月大人的身体呀,觉得留恋什么的。这副样子要是被皇后陛下见了,不知会有多惊讶呢) 一边呵斥自己,一边想起视为母亲仰慕著的皇后。 身为黄家直系之女,同时也是玲琳监护人的黄绢秀,是玲琳自幼便憧憬的存在。 ——来得好,玲琳呀。从今日开始,你不能称呼妾身为「伯母大人」,而是该称呼为「陛下」。 作为雏女踏上雏宫的第一日,端坐于黄麒宫最深处的绢秀,以对女性而言偏低沉的声音含笑著如此说道。 ——妾身要求雏女要有的所有素质,都写在这里了。好好铭刻于心吧。 当时还是绢秀随从的冬雪,将之恭敬地将书信呈上,一年前的玲琳精神抖擞著将之打开。 她毫不吝惜地使用最高级的纸张,在上面只以清晰明了的笔划写了这样一句。 毅力。 (当时所感受到的冲击与感动,时至今日依然未能忘怀……) 玲琳感慨地点了点头。 要说的话,就好比金淑妃根据计算选择金清佳作为雏女,朱贵妃因慈爱之心选择了朱慧月一样,绢秀皇后仅凭毅力这一点,便将这位体弱多病的侄女安置到雏女的位子上。 那个时候,玲琳第一次明白世界上有一位跟自己价值观完全相同的人,越发地对她抱持深深的敬仰并宣誓效忠。 稍微深入接触便会知道,绢秀的口头禅乃是「真有毅力呢」。 对于输给诱惑一时冲动偷窃宫中之物的女官,即便是旧人亦绝不容赦处置了,但对于从头到尾改变了样貌,执著到潜入室内行刺的刺客,却以一句「真有毅力呢」就给放了。 雨连下七夜不停,连女官们都感到不安时,她也仅是看著天空感慨了一句「真有毅力呢」。对于梨园中滋生得连太监都为之苦恼不已的杂草,也是一句「真有毅力呢」。只要涉及到她,就连「意中人的忌日梨园的花会一齐盛开」的悲恋故事,也会变成「换言之,是女子临死之际所留下的毅力被具象化了,从而破土而出绽放出花朵是吧」这个样子。 比什么都要热爱坚强意志与永不放弃之心的她,要是知道玲琳不小心被健康的身体所诱惑,恬不知耻地留在这副身体里的话,到底会怎么想呢? 还是说会意外的,对侄女在不习惯的环境下也能快乐度过的这份厚颜无耻表示赞赏呢? (不行,不能光是做些对自己有利的想象。我终究是——) 『——黄玲琳!』 在自省的那个瞬间,就像是被读取了思考一样自己的名字被叫到了,令玲琳「呀」地跳了起来。 回头一看,声音的来源乃是仓库深处点亮的唯一一根蜡烛。 不过,第二次已经能顺利理解事态了,玲琳并没有过多混乱,她靠近蜡烛,在那前面正座。 「是慧月大人吗?」 『是的、哦……』 到底是怎样的方法呢,若是跟她对话,就能轻易地从喉中说出「慧月」的名字。道术真是不可思议呢,玲琳歪著头如此想到,但比那更重要的,玲琳看著火焰中所映照出来的对方脸部缩影,不禁皱起眉头。 「是怎么了吗?你看起来很辛苦的样子」 『不管、怎样……』 有著自己容貌的朱慧月,看著非常憔悴。 即便全被火焰的颜色所影响但也能清晰看见很深的黑眼圈,头发紊乱,而且还揪著喉咙喘著。 『烧、完全退不下去,气,也喘不过来……现在马上、想想办法啊!』 「喘气吗?」 担心著那如尖声喊叫般的哭诉,玲琳探出身去。 「喘气是,怎样喘不过来的?」 『是怎样、的!?喘不过来就是喘不过来啊!不管怎么吸,都好痛苦……』 「这是引发过呼吸了呢……」 从不得要领的诉求中迅速了解到病情的玲琳取得了对话的主导权,迅速地反复询问。 「是何时开始喘不过气的?」 『已经,有四半刻钟了。』 「半刻钟之内有饮食或摄取过水分吗?」 『没有……』 「那么,是否有感觉到强烈的不安或是害怕呢?」 对这个问题,慧月不知为何沉默了一会。 『……有』 不久,她咬牙切齿地回答。 『有!有啊!这是当然的吧!?这样的情况,不可能没有的吧……!』 判断不能再刺激她的玲琳尽量温柔的低声说道。 「没问题的,慧月大人。你现在只是没法好好吐气而已」 『没能吐气!?我说的是没法吸气啊!?』 「因为你的身体没能理解怎么将气好好地吐出来。来吧慧月大人,请用双手捂住嘴」 『明明很痛苦了,还要把嘴捂住!?』 「没问题的」 玲琳隔著火焰向慧月微笑著。 「我能说的只有那么多,绝对没问题的。来,捂住嘴。听好了,在我说好之前请吐气」 『哪有这样的——』 「来吧」 在玲琳再三催促下,慧月不情愿地将嘴捂住,开始吐气。 玲琳计算著,让她重复做著吐气,吸气,停的动作。 「有稍微、好些了吗?」 『…………』 「那么,请打开卧铺后面衣柜左上角的抽屉,拿出十号和二十一号药。那都是些细小的粉末。放在手上混合,然后嘴凑上去,吸取粉末」 即便玲琳做出指示,慧月也没再反驳了。恐怕是稍微舒服些了吧。 玲琳目不转睛地守望著她以不习惯的手势将药混在一起并吸下去。 「吸下去。停……一、二、三。吐气……一、二、三、四……」 等她吸取完毕后,又继续指导了她一段时间呼吸。在确认她吐气的拍数变长,告诉她保持这样的呼吸就好后,接下去就交给慧月自己了。 「…………」 『…………』 沉默在隔著蜡烛的两人身旁落下。 直到肩膀的力气完全放松下来的时候,嘟囔著开口的,是慧月这边。 『……你、这身体算怎样啊』 「欸?」 『这不可能的吧。虚弱成这样。这不是完全没有健康过吗?这也太奇怪了』 攻击性——与其这么说,倒不如说像是孩子在闹别扭时的语气。 (烧得特别厉害时,会想要有人陪呢) 总觉得对方在微笑著的玲琳,重新在蜡烛旁侧身坐下,接下了话题。 「是呢。这是我的日常生活,一直以来都没发觉呢。替换后,慧月大人这副身体很是强韧,真让我好生羡慕啊。被替换了的时候吓了一跳呢。但托您的福我过得非常快乐」 『……你是在挖苦我吗?』 「欸」 听到厌恶般的回答,玲琳睁大了眼睛。 但仔细想想,对饱受著不习惯的高烧之苦的对象,说自己过得很舒适,再怎么迟钝也得有个度啊。玲琳再一次,对自己将虚弱的身体强加于别人一事感到心痛。 「非、非常抱歉……那个,许久前我便想问一下了,慧月大人,请问您是否有要解除替换的打算呢?虽然解除应该会违背慧月大人的意图,但我也不忍心让这种情况……」 玲琳怯生生地开口,被慧月狠狠地瞪了一眼。 看来,呼吸和力气已经完全恢复了。 『别开玩笑了。装得那么亲切,说到底还是想把事情往对你有利的方向发展?』 「我并无此意……」 『虽然至今为止时运不济但也只是身体不舒服,没能彻底享受好处罢了。即便如此这个立场还是最棒的了。每个人都会照顾我,饱含著爱的耳语,还有奉承』 女官们自不必说,连尧明、皇后,甚至应该是敌人的金家雏女都送来了慰问品,慧月高兴地这般诉说著。 「清佳大人吗……那个,对那位或许、不要坦率地接受为好……」 『哼,嘴硬?行呀,你就这样,为谁都看不上眼的身世而叹息好了』 「不、不是这样的——」 明明是出于担心才提出的建议,却被嗤之以鼻。但是,在连清佳意图都不明白的状态下就将她描述成充满恶意的人这点也令人感到犹豫,结果玲琳还是闭上了嘴。 不知慧月是如何理解那点的,但她的嘴角越发愉快地上扬。 『呼呼,感觉真好。黄玲琳居然羡慕起我的境遇!没错,你只要像这样咬著手指,看著我将所有东西都弄到手就行了。作为一只既没有美貌又没有才气,连引起别人视线都做不到的老鼠呢』 「怎么会,就算你说什么都没有……慧月大人,你不是有著这么健康的身体吗」 『哈?那种东西农家的女儿谁都有啊。那副身体根本没有雏女所需要的才能。美貌、运气以及血统都没有。无论是用耳语诉说爱意的男人,还是能轻松相处的友人,以及守护自己的父母……没错。我的父母,什么重要的东西都没给我留下』 咬著指甲这样诉说著的模样,看著是真的在愤恨著。 看到这一幕的玲琳端庄地将手贴在脸上。 「但是,不是给了你一个很棒的名字了吗?」 『哈?』 慧月愕然地转过身来,玲琳微笑著承受她的视线。而后稍微思考了一下后,开口说道。 「慧月大人,在乞巧节的夜里,你向流星许了什么愿望?」 『啥?』 对于突然转变的话题,对方似乎没能跟上。在她惊讶地皱起眉头时,玲琳继续说著。 「我呀,发现了两颗流星,所以许了两个愿望,其中一个当然是——想要变得健康。我无时无刻都如此希望著。因此马上就许愿了。赶不上在天空中飞驰的流星这种事,可不会让它发生呢」 慧月睁大了眼睛。 稍许沉默之后,她不高兴地呢喃著说「说的也是」,玲琳笑著点了点头。 「其实我,对许愿和诅咒这种事都不怎么相信的。对流星能实现愿望这种事,在我的内心里也稍微有些冷淡地看待呢。觉得那是不可能的」 能救自己的就只有自己。想要实现梦想就只有努力才行。 在夜空中飞驰的流星就只有那么一瞬间。若是能在那个瞬间立刻编织好愿望并许下,那就意味著这个人平日里便很强烈地描述著自己的梦想。强烈的想法会改变意识。意识改变了的话行动也会改变。说到底结果并非是流星实现了梦想,而是正因他们是能实现梦想的人,所以才能向流星许愿不是吗。 「但是」 在因出乎意外的歪理而吃惊的对方面前,玲琳像是恶作剧般的眯细了眼。 「在乞巧节的那个夜晚,我确实藉助了星星的力量,获得了健康。同时,也得到了许多无可替代的体验」 『欸……?』 「流星或许并不会实现自己的愿望。但是,如今的我是这么觉得的。若是彗星——若是力量强劲、在夜空中缓慢前行的星星,或许真的有创造奇迹的力量也说不定」 而后,她笔直地注视著慧月。 「『慧』这个名字也有彗星之意呢。多么宏伟而又美丽的名字呀。慧月大人。我呀,很感谢你。对我而言,你才是我的彗星」 慧月沉默了。 只是,被压倒罢了。 (这是在……说什么呢……) 心烦意乱。就像那天夜里的星星一般,对于在体内迅速奔驰的情感,她非常困惑。 (是笨蛋吗。将我这种人,当成星星……) 总是身居高处,集众人目光于一身,被比作殿下的蝴蝶的玲琳。 但这样的她却将在地上爬行,被称为老鼠的慧月比作在天空中的流星。 这样的矛盾也太奇怪了,慧月浮现出嘲笑。 ——不,是想要浮现出来。 本应扬起的嘴角扭曲,眉头皱起。 注意到那表情简直就像是在忍著泪水的孩子一样的慧月,慌忙地移开了视线。 『我说啊,慧月大人。能见一次面好好谈谈吗?你以前说过想要报复我。但是,在这样的替换中我只觉得感觉真好。若是引起你的不快,我想要,并非通过替换,而是好好谈谈并道歉。若是慧月大人觉得生活有什么辛酸,我也能帮忙解决——』 「不必了」 对于由衷的探出身子的玲琳,慧月毫不客气地将之打断。 面对像是受伤似的倒吸了一口气的对方,慧月这次总算是浮现出挑衅的笑容。 「只要身体恢复了,总算是能真正的感觉良好了呢。我会被每个人爱著,而你会被所有人所讨厌。因为你只觉得感觉真好?那么到那个时候你若还能说出这种漂亮话岂不是很好嘛?」 不要被骗了。一直以来被周围人宠溺著爱著的女人,被逼到朱慧月的境遇下,根本不可能会觉得「感觉真好」。 (想起来了呢,我自被送来这里来的每一天) 父母并不爱因不正当关系而生下的女儿,对于一族中身为差生的母亲,以及身为没落道士的父亲,亲属的目光总是很严厉。父母对慧月的事情也没有挂心过,借了一堆钱后死了,朱家的亲戚们也没有对此伸出援手。而是对持有怪异力量的慧月一味的冷漠对待。 唯独只有朱贵妃会「真是了不起的才能呢」这样夸奖她,但是她对教育却并没有那么热心,即便踏上雏宫的慧月有多么辛苦,她也只是一副为难的样子在旁看著罢了。 轻蔑。嘲笑。困扰。——以及无视。 因为这些都是,慧月一直承受著的事物。 「你,会被所有人当成笨蛋的」 希望那成为现实,她这么主张著。 「做善事就会被怀疑,活下去也会被嘲笑说恬不知耻,一个不小心便会引人发笑」 没错。这才是,自己的愿望。 『慧月大人……』 「对了,三日之后便是中元节。雏宫的消灾除厄以及你的禁足都会解除了吧。这么一来,其他家的雏女们,全都会把你拉出来,朝你丢石头的吧。特别是金家的清佳大人,一定会毫不犹豫地这么做吧。实际上她也为了提高自己的地位而向『玲琳』献媚,就连礼物都送来了呢」 慧月得意地转过身看向放在房间一角的香炉。这是作为金家送来的慰问品,是上等品。 当然就算是她也不会愚蠢到将金家送来的礼物当做单纯的示好来收下。 但是,这样就够了。被认为是应当献媚的对象,这件事本身就让自己心情愉快。 「我因为身体的情况会缺席。但我会哭著向周围人诉说『因为朱慧月而不能参加典礼令我很伤心』。到头来,殿下和清佳大人会给你怎样的『报复』呢——真让人期待呢」 呼吸也完全恢复了。大概是里面也混有抑制发热的药吧,关节的疼痛也变得轻松多了。 认为没必要再跟玲琳说话的慧月,擅自结束掉对话,呼地将蜡烛的火给吹灭了。 「请等一下——」 「慧月大人!」 就在她向突然消失的火焰探出身去的瞬间,从仓库门口传来的声音,让玲琳慌忙地转过身来。 「莉莉!」 声音的主人正是莉莉。 欢迎回来,这么说著的玲琳迎了上去,对方尴尬地哼了一声,走进阴暗的仓库里。 「你是在等我吗?不,不用找藉口了。因为被挖空的窗户透出了灯光。是知道我回来了,所以才慌忙地将火熄灭了对吧」 语气依然很轻佻,但句尾却又恢复了敬语。 知道对方已经解除了相当多的敌意,虽然还是装出一副摆架子的模样,但还是传递出「你能等我我很高兴」的情感,令玲琳欣慰得不禁微微笑了出来。 「……你在笑什么啊?」 「不,没什么。那么,已经平安地将发簪和米还回去了吗?」 为了转移话题而问了自己很在意的事后,莉莉则口齿不清地回答「……那是」。 「不管我在那等了多久,雅容大人都没有来接头」 「是吗?」 「说不定,已经为了将我交给鹫官而行动起来了」 黑暗中的声音,似乎是在警戒著这种情况。 玲琳稍微思考了一下后,摇了摇头。 「若是这样,那位机敏的鹫官长大人应该在更早之前便来抓捕莉莉了。既然没发生这种事,那就意味著对方也判断再和莉莉进行交易很危险不是吗?」 「……但愿如此」 「一定是这样的。毕竟,鹫官长大人来到这里的事,应该已经传遍后宫了。恐怕,莉莉挥舞刀具这件事也。在这种情况下,若是有人控告莉莉盗窃的话,便会被怀疑和莉莉的关系。若我是那位白练。便会收手」 温和而又果断的话语,让莉莉明显松了口气。 「那么,就当是这样吧。我也能跟这件事了断关系——」 「你在说什么呢?」 但那被玲琳爽朗的声音给打断了。 「换言之,女官之间并没能做出了结对吧?那么,从这里开始,不就是彼此的主子之间——也就是由我与清佳大人来解决纠纷的场合不是吗?」 「啥!?」 意料之外的好战宣言,让莉莉吓了一跳。 「不……等会,你在说什么呢?再说了,你还是禁足之身,怎么可能见到其他家的雏女呢!?」 「不不不,正好三日之后便是中元节。禁足也会解除,只要参加典礼,便能毫无问题地见到清佳大人了」 「不,那是……」 莉莉说不出话来。 原本就不懂艺术的朱慧月。再加上,还是在没能洗清伤害黄玲琳嫌疑的情况下,毫不在乎地参加典礼,终究是不可能平安无事的。 即便不是这样,听能出席典礼的上级女官说,朱慧月的举止也很不雅,每走一步都会引人嘲笑,就算是朱家之人,也每次都要度过一段坐立不安的时间。 「朱贵妃大人不是说过中元节的典礼不用去参加了吗?」 「不用去参加,这就意味著可以去参加」 「话先说在前头,慧月大人如今的处境,我想上级女官们也会坦荡地拒绝陪同的。明明是正式的典礼,雏女却没有随从什么的是不可能的」 「有三日时间,银朱衣服就能缝补好所以没问题的。对吧,莉莉上级女官大人?」 对莉莉的抗议,对方就如同巨岩一般,在崎岖不平的道路上毫不费力地滚了过去。 「不,但是啊,中元节的典礼,不是为了祈求丰收而奉献舞蹈的吗。说实话,你跳舞的才能可是完全——」 「莉莉」 即便如此莉莉还是顽固地缠著不放,最终还是被对方斩钉截铁地封住了嘴。 「我啊,若是不对损害重要的女官健康之人报一箭之仇的话,身为雏女,我无法释怀」 「…………」 被说到这地步,根本无法反驳。 「……那就随你喜欢吧。就算你后悔我也不管了啊」 「欸。这里不该是拉起手彼此打气的流程吗?来吧,打起精神来?」 「大半夜的你在说什么呢。我要睡了」 莉莉冷淡地丢下这句话后,躺到了代替卧铺的稻草上。 「莉莉,好无情哦……」 从旁传来悲伤的呢喃,莉莉翻了个身,装作没听见。 不用闭上眼睛,因为一盏灯都不亮的仓库内是一片漆黑,但是,莉莉今日第一次对此表示感谢。 (要替女官报仇什么的,真是的,你到底是什么人啊。我……可没有感到高兴啊) 若是仓库够明亮的话,红得跟银朱衣一样的脸颊,想必会被注意到的吧。 无论何时都庇护并保护著莉莉的人物——新生的朱慧月。 莉莉偷偷地,以拳背擦去因安心、以及纯粹因为喜悦而流下的泪水。 第七章 玲琳,进行准备 于是,来到了次日清晨。 在透过仓库窗户进来的阳光照耀下,莉莉缓缓睁开眼,意识模糊间扫了眼周围,在看到坐在仓库门口附近的身影后,瞬间清醒了过来。 倚靠在半开的门上,自己主子的脸颊正沐浴在挥洒下的阳光之中。她一手拿著银朱衣,另一只手则拿著针线,卖力地缝制著。看来,要赐给莉莉的衣服马上就要修补好了。 女官衣服的缝纫工作本不该由主子来才对,但比起这点,她微微低头刺针的样子看起来过于耀眼,让莉莉不由得看入迷了。 明明是一副吊垂眼坏心肠的面孔,但此刻微微露出嘴角,愉快地舞动针线的样子,却著实满溢著温柔。并非扎起,而是披到肩头的头发,不知何时起看著也变得更为艳丽。说起来,昨日被莉莉切掉之后,她自己又巧妙地修剪过。受损的发梢部分被剪掉,经过精心的梳理后,莉莉终于意识到,自己的主子有著丰厚的发质。 有著朱慧月面容的女子,满意地将衣服高举在阳光下,点了点头后再次握起针。 时而,夏风沙沙地吹拂过仓库时,她会感到很舒服地眯起眼。仔细一看,这时她的嘴唇微微地抖动著。虽然听不清具体内容,但从能感受到音阶的声音以及押韵的回响来看,想必是背下了歌颂季节之美的诗词吧。 (不可思议……) 莉莉屏住呼吸,目不转睛地看著对方。 (这个人,看著感觉好漂亮) 实际上有所变化的充其量也就只有头发的长度和光泽。话虽如此,但那温柔而又生气勃勃的表情,让人感觉到知性的举止,令她从内而外地散发出光辉。 她变了。就是这样。 (真希望她这个样子,能一直持续下去就好了……) 带著祈祷的心情,莉莉轻叹了口气,或许是感到了气息,对方突然转过身来。 「阿拉,莉莉。早上好。难道是因为阳光太强烈了才起来的吗?」 「……不,所以说啊,哪会有什么女官能将主子置于一旁悠哉地睡觉啊……」 莉莉有些畏缩地回答道。 虽说以那般不逊的态度对待过了,但事到如今使用恭敬的女官言语却令其感到尴尬。话虽如此,也不能对认可为主的主子不带丝毫敬意。烦恼的她,最终使用了半吊子的敬语。而对方也笑著说「用平易近人的语调就行了」,莉莉决定承蒙这份好意。 莉莉一边窸窸窣窣地回答,一边迅速打理好妆容——但说到底在这种环境下,也就只能整理下摆与头发了,无意间窥探对方手边的莉莉,就这么惊讶地叫了出来。 「什!?已经完成了吗……!?」 「呼呼,破的地方都修补好了。补得还挺漂亮吧?」 居然、铺开的银朱衣,已经修补得十分漂亮了。既没有褶皱,亦没有绽线,就连原本破掉的内衬部分,如果不仔细观察都找不到接缝在哪。此等手腕,甚至超越了专业的缝纫工,即便只从工作量来看,莉莉要完成也需要三日的时间。 「在这么短的时间里……难道说,是从上级女官的房间里偷来的新衣服吗?」 「阿拉,莉莉也真是。当然是一针一线缝出来的啦」 「不,但是,就这么数刻的时间是做不到的吧?」 在莉莉的反复询问下,对方有些难为情地耸了耸肩,坦白说其实是自己早起了。 「因为呀,总算有能赐给莉莉的东西了嘛,就很高兴。而那也是你在正式的日子里会穿的衣服吧??所以难以抑制兴奋,就稍微……嗯嗯,就只是稍微早起了一阵子」 「……顺便问下,是何时起来的?」 莉莉不由得抱持著一种预感询问道,对此,她沉默了一拍之后,装作无意的样子将视线移向门外。 「那个啊,莉莉。天空的变化竟是如此鲜明多变呢。我呀,对于星辰月亮缓慢移动的样子,感到非常感动呢」 「……也就是说,别说黎明时分了,根本就是在半夜起来了吧?」 「从夜晚转向清晨的那个瞬间,地面染上淡淡青色的神秘景色。犹如离开漫长夜晚的怀抱,飞向充满光芒的世界一般,那淡淡的青色,如同赤子的眼神一般清澈……」 「虽然是很有诗意的表达,但那个是,彻夜未眠的描述吧?」 在莉莉严厉的宣告下,女子像是要蒙混过去似的「嘿嘿」地微笑著。 「因为啊,我想早点完成嘛」 「所以说哪有为了缝补女官的衣物而彻夜不眠的雏女啊!」 莉莉大喝呵斥,但对方也不好对付,她放下针线迅速展开衣服,就像要封口一样开始让莉莉试穿。 「等——」 「阿拉,正好!鲜艳的发色在鲜明的银朱映衬下真的很棒呢。能有这么美丽的女官陪伴,我呀,鼻子能翘老高了」 被这样天真无邪地称赞,莉莉也不得不闭上了嘴。 被玲琳尽情地「手臂很长很棒呢」「颜色华丽最棒了」「在雏宫中数一数二的美女女官」称赞了一番,而且能明白这些称赞是发自她真心的莉莉,用力咬紧了嘴唇。 被这样投以心力与关爱,被夸奖等等,在这数年里,一次都未曾有过。 「请住手」 遮住不去看眼睛发亮微笑著的对方。 不经意间背过身去,并非因为焦躁,而是因为难为情。不习惯面对这样直截了当的情感。 「不用这样夸张地吵闹。我自己的资质,我自己清楚」 「莉莉?」 「昨日也是,在去雏宫见雅容大人的路上,被遇到的几个银朱这么说了。阿拉阿拉赤鼠小姐,这是要去哪呀。有点脏,还有点寒碜。虽然我瞪了回去……但老实说,我并非能穿著银朱衣之人,这点我有自知之明」 没错,只要踏出这座仓库一步,敌意之雨依旧下个不停。 与握住短刀前往仓库的那时候相比,她们的声音完全撼动不了我,但即便如此,在得到约好的银朱衣,感觉全身洋溢著力量的时候,却又突然感到像是被泼了冷水似的。 因为当初前往雏宫时给予的待遇是中级女官,因此若是穿上铅丹衣的话倒还说得过去。但是,跳过这一层,直接裹上被赐予的银朱衣,是不是太过飘飘然了呢。 在回廊里嘲笑这边的上级女官们,虽然表情很是丑陋,但却打扮整洁,姿势优美,即便离得远些也能闻到散发的香气。 莉莉丝毫无法想象出自己站在那之中的画面。 「我并无自卑之意。我也不是觉得自己不如那些结党骂人的女人们。但是,若要说现在的我是否有身著银朱的资质那便是另一回事了。毕竟我,从未学习过符合上级女官的行为举止」 这样说著的莉莉,很想拍打自己的双颊。 因为被夸过头而害羞,而后想起了昨日遇到的烦心事。明明只是这么点小事,为什么,要说出这种引人同情而又严肃的话题呢?明明直到刚才都忘了那些讨厌的女人。 (只是……不知为何,想要撒娇) 因为总有这种感觉,觉得这位新生的朱慧月,会接受自己的全部。 莉莉抬起视线,只见对方微微低下头。因为用一只手按住了眼睛,所以看不见表情。 「那个——」 「对那些人,莉莉有好好反击过了吧?」 「欸? 嗯,我咂了下嘴就逃跑了。嘛~不过,包括这些地方在内,银朱对我而言是怎么都……」 「是吗」 紧接著的话语,令莉莉倒吸了一口气。 「那么莉莉。虽然不好意思,但请把那件衣服还给我」 莉莉将马上要开口的嘴重新闭上,点了点头。 这是自己说出来的话。不想还之类的想法是不对的。 慢吞吞地将衣服脱下,叠好,递给了她。 「还有,说好要给你的丝线,数量也许会减少。可以原谅我吗」 「那是……当然了」 虽然像呢喃似的这样回答,但心中却如同被寒风刮打一般。 为什么呢。明明觉得若是她,一定会温和地微笑著,打包票地说「不,你就是适合银朱的人」的才是。 慢慢地,眼中开始溢出不明缘由的泪珠。 但就在此时,响起了莉莉意想不到的话语。 「那么,我会用丝线来刺绣,为你做件史上最为豪华的银朱衣,敬请期待吧」 「——哈?」 莉莉愣住了。 她现在,到底说了什么。 「欸? ……欸?」 「想想便知,明明是难得的隆重舞台,还是莉莉作为上级女官的初次登场,我居然想要做一件极其普通的衣服,何等愚昧呀。在典礼的场合上,女官也被允许身著刺绣衣物。这样一来,不装点好全身可不行呢」 「欸? 不,等一下? 那个,我刚才原本想说的是自己配不上银朱来著呀……」 莉莉表情抽搐著如此指出,但不知为何,对方像是深受感动似的嗯嗯地点了点头。 「嗯,换言之,就是想早日成为配得上银朱的女性对吧。真是太棒了呢」 「欸!?」 「想要不会被说寒碜的华丽衣服。想要掌握与上级女官相符的举止。我深深地感受到从你全身流露出来的真切想法了。啊啊,莉莉居然是志气如此高昂的人……!」 (但是我并没有流露出这种想法啊!?) 不顾吓了一跳的莉莉,有著朱慧月容貌的女子,像是忍不住似的再次捂住眼睛,嗯嗯地点著头。 看来,莉莉一系列的言行,似乎拨动了她的心弦。 在那之上,她还感慨万千地紧紧抱住莉莉。 「啊,真的,我喜欢!」 甚至喊了出来。 「这份毅力。这份永不满足的上进心。你所持有的灵魂,是多么与上级女官相配啊。嗯嗯,一起努力吧。我会全力支持你的」 「等、下、放开……」 「首先就从改善姿势开始吧。毕竟躯干与呼吸乃是一切的根本。早晚各一刻进行提高肌肉力量的锻炼。关于呼吸方面,接下来的日子全部换成腹式呼吸吧。还有,经书的背诵。笔墨的练习,刺绣方面也稍微努力下,还有接下来……」 面对兴奋得喋喋不休起来的对方,莉莉总算是从她那挣脱开来了。 「等、等一下啊!为什么会以成为上级女官作为前提啊!」 语调上,连半吊子的敬语都全然无存了。 但是,眼前的女子对此并不在意,只是歪了歪头。 「欸? 因为,你是我唯一的,也是最重要的女官啊?」 那像是理所当然一样的话语,以及非常自然的口吻,反而夺去了莉莉的言语。 「毕竟是我最优秀的女官,自然要穿最高等的衣服了。有什么奇怪的吗?」 「……并」 脸颊像是烧起来一样滚烫。 「……并不、奇、奇怪呢……」 除此之外,还能怎么回答。 不顾脸色通红移开视线的莉莉,对方心情愉快地将手贴在脸颊上呢喃道。 「啊啊,莉莉穿上藤黄衣的样子,真的很棒呢……」 ——藤黄。 听到本在朱驹宫内听不到的颜色,令莉莉突然抬起头来。 (说错了……?) 因为银朱是带有点黄色的朱色,所以即便是在这方面的联想上说错了,倒也不会让人觉得不自然。 但是—— (藤黄色是、黄麒宫上级女官的著色) 莉莉感觉到这件事有著非常重要的意义,心中一阵骚动。 突然像是变了个人似的,莉莉的主子。 「阿拉,怎么了吗,莉莉? 突然沉默下来」 「……不」 刚要开口的莉莉,终究还是闭上了嘴。 从微不足道的口误中联想到这般荒·唐·无·稽·之·事·也太那啥了吧。肯定只是单纯口误罢了。 「只是从雏女大人那听到太过不切实际的锻炼方式,吓了一跳罢了」 莉莉装作没发现自己对她的称呼,已在不知不觉间从「慧月大人」转称为「雏女大人」了。 总觉得无法直视对方的脸而移开了视线,就在这时,响起了「阿拉」的愉快声响。 莉莉抬起头来,只见她的主子正两眼放光地注视著这边。 「不切实际??这个计划还远远未能触及到梦想并实现它吗??多么努力的人呀」 「欸?不,那个」 「我知道了。我完全理解了。不需要对莉莉手下留情。就让我们以能想到的最大负荷计划来进行吧」 「欸」 对似乎有什么燃起来了的她,莉莉意识到了自己的失言。 原本眼前这人,就是一整天都在不停地拔草扫除跟维护仓库,简直就像不会感到疲劳一样。若是奉陪她那「最大负荷计划」,莉莉无疑会过劳倒下的。 「不、不,等一下。冷静思考吧,典礼的主角是你才对吧。别管我这种人了,你不是更应该做好各项准备的吗?在没有典礼用服饰的情况下,要怎么入手,还得设法筹措呢」 「还请放心。作为赐予你银朱衣的交换而收下的洗朱衣,我想要把它加工下。你看,为了染色和著香而收集的蔬菜皮与花,还有的便是用昨日剪下的头发做了笔呢」 「明明是雏女,对这种生活也太适应了吧!」 然而,为了将注意力转移回对手身上而所做的尝试,被预料之外的充足准备轻易封住了。 已经没有后路了。再这样下去,就会被散发著微妙渗人氛围的主子给锻炼过度而倒。 莉莉无意识地往后退却,想方设法地挤出藉口。 「不、但是吧,那个……只有我这边被雏女大人百般照顾,甚至还教导我什么的,那个,该说是、太窝囊?了吧……所以说,把锻炼的量,给减少一下——」 「哎呀!」 但是,在说话的途中,对方仿佛非常感动似的润湿了双眼,令莉莉吓了一跳。 「何等惹人怜爱的心思呀。我明白了。那么莉莉,你能教我胡旋舞吗?」 「是!? 不,那么高难度的舞蹈我怎么可能会啊!?」 「真是谦逊呢。你的母亲是胡旋舞的名手,再加上,你也见过的吧?那就能回忆起来了。只要稍微接触下就可以了。这并非适合这次典礼的舞蹈,我也只是想多添一份手艺而已。不用那么拘束的。吶?」 有著朱慧月面容的女子,笑眯眯的表情未曾崩塌。 然而,其双手却紧握著莉莉两手不放,宛如不会让猎物逃脱的猎犬一般可怕。 「不、不,但是……」 「呼呼。把先前说过的锻炼量加倍,再加上美颜美容的课程,甚至还有胡旋舞的授课。何等丰富,真让人身心雀跃呢」 至此莉莉才总算理解,原本想要安抚住对方,却未曾想这是在自讨苦吃。 这么一来,结果不仅休息时间没能增加,甚至锻炼量还会倍增。 「好,打起精神来吧!」 这是在离中元节的典礼还有三日的,某个晴朗的清晨所发生的事情。 *** 通过为了让夜风能吹进来而大开的窗户,从斜角清晰看到残月的尧明,放松地吐了口气。 「今夜便做到这里吧」 「是」 铺开文书的文官们在领命后,开始有序地收拾起来。 望著能干的部下三三五五地散去后,尧明揉了揉僵硬的肩膀。虽说还不是承担国政要务之身,但身为皇太子,每日还是有庞大的政务要处理。如今中元节典礼已近,原本便很少的休息时间,还要抽出部分去黄麒宫探视,因此也更加的疲劳。 但说到底,对历代皇太子马上就会发出悲鸣的繁重政务,只是稍微熬夜便能处理完这点,只能说不愧是尧明。 「殿下」 尧明为了集中精神而揉著眉间的时候,留在房内的辰宇开口了。 今日审议的内容中也包含著两日后便会到来的中元节典礼的最终确认,因此,身为鹫官长的他也被唤来了这个场所。 「关于前日,朱驹宫女官的持刀事件」 目睹自己以外的所有官员都退下后,辰宇谨慎地开口。 尧明在书桌上托著腮,就这么轻轻地挥了挥手。 「行了。报告书我已经看过了。朱慧月拥护女官,也没有看见外伤——本人也说『只是被剪掉发梢分叉』因此以不问罪处理。是近年来少有的简陋藉口呢,可以说是这份报告书里最大的看点了」 尧明这么讽刺道,看来,似乎还在怀疑那是朱慧月自导自演。 「看来是从过去的经验中多少学到了些呢。比起捏造加害者来博取同情,这次行动选择的是作为庇护加害者的仁慈女子吗。但若要这么做,至少找个好藉口吧」 「不,尽管是这样但」 果然通过书面文件,只会觉得是这么回事吗,这么想著的辰宇生硬地开口。 「这次事件,从身为鹫官的我二人来看,并非发现朱慧月有何恶意」 辰宇一边选择著语言,一边回忆著。 以文静稳重,却又毫不动摇的态度庇护著女官的那副身姿。以及非常自然地安抚对方的手。 在那场合里的,是位凛然又饱含慈爱,如同雏女中的雏女般的女子。 「朱慧月确实是个恶女吧。但同样的她如今正在改变。这点,是我等亲眼所见」 每当想起挺直腰杆的那副身姿,辰宇的心中便会荡起不明正体的波澜。 他一边对著不习惯的感觉感到不可思议,一边继续说道。 「殿下也稍微改变对朱慧月的应对方式如何?她看起来像是位高洁的女人。至少,在我看来并不像是在进行著卑劣的算计。也不像是焦急盼望著周围人同情的肤浅女人。对了,这么说来,连日来坦然地接受忙碌的殿下探视,最近的黄玲琳大人反而更——」 「辰宇」 冰冷的声音制止了辰宇的发言。 注意到自己明显越界的辰宇闭上了嘴。 (所以才说我不擅长讲话啊……) 平淡地报告事实倒还好说,夹带己见,委婉地诱导对方意见之类的,对于不善言辞的辰宇而言是极其困难的工作。正因平时心境毫无波动,所以才不知该如何用言语来表达意外涌上心头的情感。 为了拥护朱慧月而在不经意间贬低了黄玲琳,触及了尧明的逆鳞,认识到自己犯下愚行的尧明懊悔不已。 「你的主张是这样的吗,辰宇?朱慧月改变了。要说为何,就因为欺负女官,诬陷太监,向当权者献媚,明知自己无才却不肯努力,背地里不满地以刺耳尖声诋毁他家雏女,将人从高楼推下意图谋杀的这么个人,有那么一次庇护了女官?」 「…………」 「而且还是在鹫官长——雏宫的当权者面前,就像是在模仿玲琳一样……我说过的吧,若下次再敢模仿玲琳的话,我便要砍下她的脑袋」 果然,还是火上添油了吗。 在眉头紧皱的辰宇面前,尧明或许是为了取回冷静而轻舒了口气。 「抱歉,我说过头了。事关玲琳我便会血气上头,这是我的坏习惯。这点我承认」 露出有些发窘表情的他,继续说道「只是」。 「我希望你能明白,辰宇。我生平第一次觉得可爱的女人,在眼前差点被杀害。与遵从仪式的判决,内心认为要相信她有改过自新的机会相反,每每看到无法从卧铺上起身的玲琳,我对朱慧月的强烈憎恨,便在心中肆意燃烧著。若要我说真心话,我恨不得马上砍下她的脑袋」 那倒也是,辰宇这么想道。考虑到其皇太子的身份,惹其不高兴的雏女即便被当日处置也不足为奇。不扭曲兽寻之仪的判决结果,不允许放逐之事,可以说是他正直的表现了。 「我也理解连日来去探望过头了。但这并非玲琳而是我的过错。如今的她,前所未有的对我放下矜持。就如同我先前所说的,我很高兴——但同时,我也很害怕,我无法移开视线」 「害怕、是指?」 「那般坚强的她,是不是被逼到如此地步了呢?……看到她那让人放不下心的样子,就和那日消失在栏杆对面的身影重合在了一起,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啊」 尧明似乎因自己而感到羞愧,将脸埋进手掌当中。 对玲琳一反常态的撒娇态度,又或是自己探望过多,尧明的大脑是明白的。但即便如此,如今也不得不将全身心都投入在她的安全上。比起态度,比起言语,确认她的体温与明确的呼吸要更为重要。 「拜托了,不要让现在的我温柔地对待朱慧月。我没有那种余裕,也不可能有」 听著他那低沉的声音,辰宇感受到了异母兄长心中的纠葛。 他也是原本与辰宇在相反意义上不会为他人所囚禁的男人。想必是对自己内心的骚乱有所自觉,自己也觉得很恼火吧。 「——谨遵御意」 最终,辰宇就此退下。 浮在窗外的明月,既非新月般的笑容,亦非满月般照亮大地,只是不完整的,以残缺的姿态伫立于夜空当中。 第八章 玲琳,起舞 (真无趣) 在中元节当日。 金清佳望著静静踏入雏宫的其他家阵容,于扇子后暗自叹了口气。 (毫不华丽。真是、让人提不起劲) 她柳眉微皱就这么思量著。不由得将视线落在自己精心打磨的指甲上。与平庸的雏女们相比,染好的指甲更值得一观。 金家自古以来便是被委托制造与管理金器,肩负著支撑咏国经济的重任,可说得上是商人一族。但与此同时,他们一族也孕育出以金工艺为首的精湛工艺,自认为是自古以来守护艺术的一族。 或许是这种职业的缘故吧,金家之人以性格古怪者居多。大致上分为两种极端,要么就是现实主义的商人气质,不然便是自视甚高的艺术家风格,而清佳乃是后者。 他们在任何事上都苛求著美学。要有自尊,要能感受到一贯的哲学,最重要的是,要能够让人眼前一亮。而不可思议的是,追求这些的结果,有时会超过商人的合理判断带来成功,因此,双方虽然反目,但究其结果却是以相互弥补的形式支撑起了家族的繁荣。大多数时候,都是艺术家风格的直系族人提出长期理念,而实利主义的旁系家臣们负责推进短期实践。 因此,继承了金家直系血脉的清佳,便带著引人注目的华丽美貌,以及看似飘忽不定的「美」之原理主义思想降生于世。对她而言,不美的事物根本一文不值。 在这雏宫之中,若是要问能让这样的她对其迷恋与执著的,那便只有两人。其中一人便是可谓为阳气之极致,散发著魄力光辉的皇太子·咏尧明。而另一人,便是被比作蝴蝶,犹如随风飘动的金工艺品般有著纤细美感的黄玲琳。 虽然清佳自认有一副华丽面容,但却敌不过黄玲琳那般令见者惊叹,想要伸手触摸的通透之美。甚至于在其平静的言行中,有时能感受到犀利透彻的意志,包含这一点在内,清佳对黄玲琳可说是非常认可。 终有一日,黄玲琳会成为皇后,而自己将作为金贵妃牵制其他夫人,共同支撑尧明,清佳预想著这样的未来。 明明是这样的,但是。 (何等可恶,朱慧月啊。我就应该早点把那只卑贱又阴险的老鼠驱除掉的才是) 事实上,不自量力的朱慧月将黄玲琳从高楼推下这事,令清佳的计划被打乱。祭祀先祖祈求丰收的中元节乃是掌司秋季的金家领域。清佳与金淑妃一同,为了这一天精心策划了各种各样的事,但因为要消灾除厄而中断了筹备,结果规模也缩小了不少。 最难以宽恕的是,因为被推下楼的原因,黄玲琳至今依然卧床不起,今日的中元节典礼也无法出席。其他家雏女的舞蹈,说到底也不过是耍猴戏的程度罢了,值得尧明欣赏的,也就只有自己和玲琳的舞蹈了吧。明明就连作为舞蹈名手的清佳自己,都很期待黄玲琳那优美的舞蹈。 (板著脸的玄家之女和像小动物一样的蓝家之女的舞蹈,根本不足以填补空缺。至于无耻的朱慧月那拙劣的舞蹈,那根本连耍猴戏都称不上,只是在玷污眼睛罢了) 清佳讨厌朱慧月。明明没有才能却想谋求关注,嫉妒受人瞩目的人,会恨恨地盯著对方。而一旦对上弱势人群,又会以刺耳尖声咄咄逼人。简直就是阴湿。 这么说来金家的女官中也有人控告说可能是朱家的人盗走了发簪。鬼鬼祟祟的小偷行径,简直就跟朱慧月一个样。清佳无语地叹了口气。 (至今为止,我都觉得把时间花在讨厌的对手上是浪费而搁置一旁,但已经忍不了了。我要让你经受彻底的惨剧,让你后悔留在雏宫) 在中元节的典礼上,为了祈愿丰收,各家的雏女都会披露舞蹈。而对于跳得好的人,观众都会习惯投予玉器。 而这一次清佳提议除了这样的习惯外,对于跳得不好的人,也该泼以清水。奉纳之舞乃是献予上天的舞蹈。难看的舞蹈只会玷污上天的威光,因此当以身为人的自己之手来洗净。同时,以多些祈愿仪式捧场的人更好为由,甚至允许太监及中级女官也参加典礼。自然也赋予了他们对舞者泼水的权利。 嘛~毕竟是酒席。虽说准备「泼」的是水,但也可能会出现失手连水瓶都丢出去的人。或许连丢酒瓶,泼泥水的粗心之人也会有也说不定呢,但对这般无礼的行径睁只眼闭只眼,也是作为主办方度量的体现。 不擅长舞蹈的唯有朱慧月一人。即便她被碎片割破脸,被泥水弄脏全身,清佳也是一概不知。原本就没有比她本性更为骯脏的女人了。 清佳环视舞台,只见久违再会的雏女与妃子们,以及第一次被允许参加典礼的女官和太监们,在兴奋地低声交谈著。他们似乎也因为突然要消灾除厄而被迫离开雏宫一周,因此累积了相当大的郁愤。而这些情感的排泄口,无疑指向朱慧月。这一定是这无聊的典礼中唯一的看点。 (好了,快来吧,朱慧月) 由于不想在被弄脏的舞台上跳舞,因此朱慧月的舞蹈顺序是被排在了最后。于此相应的,在进入雏宫的顺序中她也是最后一个。 没有陪伴的女官,垂头丧气地驼著背前来的凄惨雏女,想象著这般画面的清佳眯细双眼,注视著雏宫的入口。 「辰宇。你说那个女人会以怎样的表情来这呢?」 注视著雏女们入场的尧明对候在身旁的辰宇说道。 雏宫始终是以下任皇帝与其嫔妃候补为主体的场所。虽说是宫中的典礼,但作为皇帝的父皇并不在场,而皇后与四位夫人也不是主角,她们只是作为监护人坐在离舞台稍远的地方。 因此,在离舞台最近且高一段的场所设席的尧明,一边悠哉地摇著酒杯,一边毫无顾虑地跟异母弟讲话。 酒乃米味浓郁的上等品,舞台乃是仿照遍布红叶的秋日山脉,以及许多敢于超前季节的设计,能让人感受到金家的强烈执著。辰宇瞄了一眼摇晃著酒杯品味酒之香气的尧明,又将视线转回前方。 「……那个女人?是指朱慧月吗?」 「除此之外还能是谁。虽说是在兽寻之仪上无罪开释,但还是被雏宫上下所有人投以怀疑与敌意,被监护人朱贵妃催促自主缺席却仍要强行出席的厚颜无耻之女。明明是个不善歌舞的无才女人,这样的雏女会以什么样的表情来这里呢,你不在意吗?」 虽然语气轻快,还愉快地耸了耸肩,但相处多年的辰宇能够察觉到尧明此刻相当焦躁。在前几日连提都不肯提朱慧月的这位皇太子,居然亲自触碰这个话题。 「有什么让你生气的吗?」 「今早我去探视的时候,玲琳她哭了」 尧明皱著眉头低声答道。 「她说想要出席中元节的典礼。说想用舞蹈来讨我高兴。我第一次见到坚强的她哭」 「……是吗」 辰宇仅仅只是随声附和。 他深知这位异母兄长对黄玲琳相当关照。 在辰宇看来也只觉得不过是女人的眼泪罢了,但考虑到这个状况和这事的始末,在某种程度上还是能理解尧明的怒火。考虑到其身为皇太子这个无论做什么都能被允许的身份,在他对朱慧月并不加罚,也允许她参加典礼的那个时间点起,已经能说他相当自制了。 「还请宽恕在舞台上斩首一事吧。会被有洁癖症的金家瞪呢」 「再怎么说也不至于武断到这地步吧」 辰宇原本是想极力不表露情感淡然回应的,但尧明可能觉得被揶揄了,微微扬起嘴角。 「……我只是想把心中乱糟糟的不快感吐出来罢了」 他像是想躲避辰宇的视线似的,凝视起酒杯。 没错,如今他的内心就如同这装满酒杯的酒一样摇摆不定。 当然,那是因为看到心爱的女人落泪。正因对玲琳的爱意在涌上来,才会如此义愤填膺。 不——应当是这样才是。 (皇家之血会彻底保护拥入怀中之人。被喜欢的女人肿著眼睛抱住的话,会气愤而动摇情感是理所当然的。但是……) 尧明,回想起今早的事情。 在典礼即将开始前,他利用勉强挤出的自由时间造访玲琳的房间。 要说至今为止的她,一直都是一副担心侵染自己身体的病魔是否会传染给对方的样子,无论尧明如何直爽地搭话,都会自然地保持距离。 然而,说到这数日的她,却是怯声怯气地依偎在尧明胸前。 一想到她心中是如此不安,爱意便涌上心头,但今早的她甚至漏出了呜咽声,带著悲痛欲绝的神情紧紧抱住了尧明。 「啊啊,我好悲伤!我明明只是想让表兄高兴,讨您喜欢,为此不断精进的」 或许是之前一直都躺在床上的缘故吧,她头发紊乱,眼睛因为眼泪而浑浊又通红。 看著眼睛朝上望著自己的她,正是在这个时候,尧明突然想到。 她,真的是自己爱著的那个黄玲琳吗? 尧明所爱的蝴蝶。看似虚幻,但内在却很坚强的她,会像这样子依偎在谁身上吗? 至今为止尧明都未曾见过她哭泣。虽然未曾见过,但也不认为她会是这样像是要引人关注般哭泣的人。 ——像是亟待著周围人同情的样子…… 脑海中闪过的,是前几日辰宇对自己所说的话。 (……可恶。就在前日我才厉声说过的,真不像话) 尧明紧握酒杯甩开思绪。 对比谁都要深爱著的女人心怀疑虑,尧明对这样的自己感到羞愧。 生病的时候会感到不安是理所当然的事。更何况这次是命在旦夕的危机,这之后也一直未能退烧。即便样子与平日不同,也没什么奇怪的。只疼爱微笑著的她,在她虚弱的时候便拋弃掉,何等可耻。 (能进我心里的女人,就只有玲琳而已) 没错。女人只会立刻献媚,娇媚地依偎上来,对于只见过这种女人的尧明而言,玲琳是唯一且真正能让自己回首的少女。娴雅而又自傲,总是能做出颠覆自己预想之事的,重要的少女。 能允许入住心中的,唯有玲琳——尧明再次在心中这么默念。 「殿下。刚才蓝家的雏女已经入场。接下来就是您挂心的朱慧月了」 身旁的辰宇小声地耳语道。 「随侍的女官似乎只确保了一个——」 然而,他的汇报突然停下了。 感到惊讶的尧明,马上将脸转向入口。 总是只穿华丽衣服,将高大的身躯缩成一团的朱慧月。那么,连衣服都没得入手的现在,想必在入场前就开始哭了吧。 「…………!」 然而,在设有舞台的房室之中看到入场的她时,尧明不由得屏息。 (阿拉啦) 玲琳环视遍布女官与太监的房室,微微睁大了眼睛。 虽说有预料到既然金家主办的典礼那必然会很隆重,但没想到居然会有这么多客人。唯独高出一截的舞台空无一人,其他皆是黑压压的人山人海。 但是,在了解到这边入场前吵闹著的他们此刻不约而同地露出目瞪口呆的模样看著这边时,玲琳微微一笑。 (呼呼呼。我家女官是最漂亮的吧?) 当然,父母心、不,应该说是主子心被搔动著吧。 作为上级女官陪同的莉莉,今日身著著银朱衣。仔细地缝补好破漏——在这当中「欺负」用的针与剪刀发挥著大作用——为了不会被看出线痕而在上面以丝线刺绣而成的逸品。正如对莉莉宣言的那般,这件是在维持银朱高格调的同时,可以当之无愧地说是有史以来最豪华的女官衣。 再加上这三日里,从视线到盘发都进行了彻底训练的莉莉,与深邃的银朱衣相辅相成,正可谓极具品味的上级女官。而这样走在斜后方的她, 「挺起胸,视线向前……」 正这么呢喃著,听到这些的玲琳笑得更深。 她真是个优秀的学生。 (当然,我也努力过了) 今日是为了威吓威胁莉莉的人物而来。身为主子的自己可不能草率了事呢。玲琳低头看了一眼自己的衣服。 以银朱衣交换而来的莉莉的洗朱衣。原本便薄得恰到好处的布料,以鲜花与蔬菜的汁液染上色彩,再用剩余的金丝进行刺绣,最后制成了非常华丽的衣服。是整体色调偏淡,却能在上天播撒的阳光下倒映出闪耀光芒的自信之作。还用采摘的树皮制成的香料焚香熏过,毫无疏忽。 (啊啊,这三日埋头于最喜欢的刺绣和各种打理上甚至忘记昼夜。多么充实的日子呀) 想到今日之前的事情,玲琳陶醉地吐了口气。不为任何人所担心,体力也不会耗尽,能随心所欲去做事情,可谓是最棒的状况了。 头发被剪掉了一部分也好,玲琳正好自己给剪齐了,再用树果的油仔细地抹上。多亏如此,原本乾燥枯乏的头发如今散发著湿润的光泽。 皮肤也没少用采摘的瓜保养得富有弹性,由于肤质很好,因此能毫不客气地按喜好化妆。 画眉,涂上红唇。敢于将容易被视为坏心眼的高眼角用朱红色强调,同时用菰角墨给睫毛上妆使之看起来浓郁而细长。这样一来,便获得了如夏日太阳般的活力,而且在轻垂眼眸的时候,会流露出惊人的魅力。 但是,白粉终究要讲究自然。在与胭脂搭配的同时,只遮住雀斑,打造出通透的健康肌肤。毕竟当初为了遮住因发烧而发红或是因寒冷而苍白的脸色,为了学会化看起来很自然的妆而进行过很长一段时间特训,所以这种程度根本不在话下。 (更何况! 慧月大人的肌肤! 无论化多重的妆,都完全不会变粗糙!) 近乎得意洋洋起来的情感,令她的呼吸稍微有点狂乱。 玲琳的身体总而言之便是全身都很脆弱,以一定量的素材来遮掩脸色便是极限了,但慧月却不同。其实玲琳很想挑战一次化浓妆那种成熟妆容。这次得偿所愿令她非常高兴。 (啊,不行……毕竟慧月大人是希望我在中元节典礼上受苦的,像践踏她意愿般这样闹腾欢乐实在是) 她慌忙告诫著快要忘乎所以的自己。 而后收紧下巴,环视已经入场的人。 在方形舞台的一边,设置有最高席位上端坐著的乃是尧明。深处的则是身为监护人的皇后及四位夫人。而还病倒在床的「黄玲琳」与黄家女官则是缺席,其他三家的雏女和女官们则是各自以舞台的其余三边设席而坐。唯独不存在为玲琳与莉莉而设的朱家席位。 这是从本该安排席位的金清佳那,明确感知到敌意的瞬间。 玲琳静静地入场后,停下脚步看向清佳。 「贵安,清佳大人。似乎不见我与女官的席位呢」 屏息凝视这边的清佳突然回过神来,眨了眨眼,不久后露出了笑容。 「真是抱歉。听闻朱贵妃大人告诫要您缺席的,我没能想到您的脸皮有如此之厚,竟要强行出席呢。既然有如此结实的皮肤,那么随意找个地板就座如何呢?」 此乃赤裸裸的攻击。但是,虽然鹫官长对此皱起眉头,但这个场合并没什么能责备清佳的。就连以光明正大为宗旨的尧明也疲于做出裁决的样子。 不,事实上,他正因「朱慧月」的变化之大,动摇到无法做出反应。 (是怎么回事……) 尧明看到朱家的雏女,正面接下了金清佳那富有挑战性的微笑。 至今为止,通过兽寻之仪与辰宇的报告,对她变·了·模·样·一事自认是有所把握的。 但是,这简直就像是另一个人了。 那显眼的面容。应该没有专门打理头发的女官才是,但艳丽的头发却被打理得很漂亮。衣服也不像以往那般一味地追求华丽,却出乎意料地反而更进一步衬托出她华丽的容貌,削减到极限的饰品,反而强调出她肤质的光滑。 比其他更为紧要的是,她那让人感觉到从容与知性的眼神。优美又无懈可击的身段。 能让人感觉到其内心坚韧的氛围,奇妙地搔动尧明内心的某处。 「哎呀……被说结实了呢」 稍微过了一会,寂静的房室中响起这富有品味的声音。那名女子不知为何很感动似的将双手置于胸前。 听到这句话的尧明立即开口。 虽说受到了攻击,却将之作为称赞收下的雏女,尧明认为维护她也是作为皇太子的责任。哪怕是至今仍未原谅的对象。 「金清佳啊。我认为即便是预期外的参加者,也会受到郑重的对待,这才是金家本领的点睛之处。虽说没有地方了,但也就两人。快点,拿座椅来」 「承蒙殿下挂怀。但是我这样便可」 然而,他的维护,被当事人轻易拒绝了。 「……你说什么?」 「……你说什么?」 不顾愣住的尧明与清佳,她轻松地走到偏离舞台的坚硬地板上,就这么坐下了。 而且,还并非像受害者那样沮丧著,而是一副很高兴的样子。 「雏女大人……为什么这样的局面还能笑出来啊」 「因为啊莉莉……呼呼呼」 顺带一提,女官和雏女之间小声地进行著这样的对话。 因为玲琳第一次被人夸奖说「很结实呢」。不,她当然深知这是在讽刺,但除去这点还是很高兴。甚至有种难以言喻的成就感。 更进一步说,比起铺著松软坐垫的座椅,自己更喜欢硬地板,包含这一点在内,玲琳对这般展开非常满意。 面对连抗议都不作的「朱慧月」,人们开始嘈杂起来。而清佳也惊讶得眯细双眼。 然而,对此玲琳却如同对待春日微风一般任其吹拂。 敌意。警戒。不信任的目光。那种东西只不过是让人「预感到」会受伤害罢了。在未有实际受害的情况下,玲琳便不会逐一消耗体力去应对这些伤害。 ——若是针对我重要之人的话,就另当别论了。 (今日的目的是,将这枚银簪还给清佳大人) 莉莉交予的发簪被收于怀中,玲琳轻轻按住了那里。 对于跳得好的人,应当赠与珠宝首饰,所以等到清佳时便能毫不费力地将发簪交予她。到时候,根据她看到发簪时有什么样的反应,要采取的对应手段也会有所改变。 「会变成什么样的典礼呢」 嘟囔了一声的玲琳,等待著开始的信号。 (这是怎么回事……?) 清佳于打开的扇子后面皱起眉头。 当然,令她感到困惑的原因,乃是在偏离舞台的一处地板上静静坐著的朱慧月。不,确切来说,是她的变化。 如同丑陋的芋虫突然间破蛹化蝶似的改变了。挺直背脊,收紧下巴,就这么静静望著舞台的她,那副仪态仿佛就像是这个场所的主人一般。 (她原来是这么美丽的女人吗?) 清佳眉梢皱得更深了。 黑色艳丽的头发。生动的面容。虽说确实留有过去朱慧月的长相,但或许是因为那凛然的气质吧,让人感觉像是另一个人。 她长得有这么高吗?而且,虽说她个子很高,但并没有现在这种给人纤细松弛,全身洋溢著优美的感觉。 就如同朱家所司掌的季节一般,舒畅且清爽。尽管如此,但偶尔垂下的眼眸,却有著难以言喻的艳丽。 (更何况,对这边的挑衅,居然完全不为所动) 最令人感到不协调的便是这点。 朱慧月乃是自卑感的集合体,一紧张便会沉默不语,一情感爆发便会尖声大叫,这对于共度了一年的雏女之间是不言而喻的事。 而在这种全方位被投以敌意的状况下,甚至还从清佳这受到了明显的攻击,却还是平静的微笑著——她应该不是这种人才是。 沉思了一会的清佳,微微摇了摇头甩开了这番思绪。 自己现在乃是这场典礼的主办者。可不能疏忽典礼的进行。 她合上扇子轻叩一下以切换意识,而后浮现出率真的笑容。那轻微的声音与清佳欢快的微笑,令众人猛然回过神来。 「既然众人都到齐了,那我们便开始中元节的典礼吧」 是视野的角落捕捉到朱慧月的身影,清佳圆滑地进行典礼。 首先由尧明致辞,而后全员向上苍与先祖献上祈祷。以五色丝线装饰上弓与剑等神器,之后每个人轮流举杯以水漱口,最后来到典礼的重点——奉纳之舞。 第一位指名了由玄家雏女·玄歌吹进行。歌吹乃是雏女之间最为年长的十九岁。拥有著白皙的肌肤与修长的身躯,有著让人联想到雪之妖精的端正面容,然而缺乏表情又极少说话,表现得很是阴沉,对清佳而言并非想要接近的对象。 话虽如此,清佳知道她是个面面俱到的女人,因此在这样的典礼上把无害又无益的开头交给她可说是正合适吧。 「那么,为了即将到来的秋日,为丰收女神能露出微笑而祈愿」 事实上,作为擅长武术的玄家女子,歌吹巧妙地操纵著祈愿丰收的锡杖,无可非议地舞动著。 (僵硬的铃声,与其说是乐器倒不如说是武器) 虽然内心冷漠地抬起单眉,但清佳还是将翡翠投进舞台上。 尧明是赠与水晶,妃子们是珍珠,蓝家雏女则是奉上一把羽饰精美的扇子。女官和太监们,则是以鼓掌代替珠宝首饰的方式对舞蹈表示赞美。 那么,听闻被赶到仓库中的朱慧月又如何呢?这么想著看过去,只见她递上的是香袋。那原本是该在初夏的节日中使用的东西,作为司掌夏日的朱家雏女而言倒是妥当,毕竟那个香袋还以金银丝线进行过细致的刺绣,非常的美丽。 将其拿到手上的玄歌吹像是感到意外似的睁大双眼,罕见地露出笑颜,那里面缝著的香料看来是上等品。 本该是以毫不机灵且不起眼为代名词的朱慧月,居然准备了这么精美的物品,周围一瞬间变得嘈杂起来。 第二位,乃是由蓝家雏女·蓝芳春跳舞。芳春是雏女中最为年少的十三岁。至今还是有著天真无邪的水灵双眼与娇小身躯,其怯声怯气的含蓄氛围勾起周围人的保护欲的美少女。不过在清佳看来,蓝芳春的纤细与幼小的样子,就像是从黄玲琳身上去掉高雅后的样子似的,不知不觉间对她的评价就变得辛辣起来了。金克木。原本便是相性恶劣的两家雏女,这无非便是令人害怕与害怕的关系。 「那么就、那个……为即将到来的秋日,为丰收女神能露出微笑、祈愿……」 芳春以述说的微小声音作为舞蹈开始的信号,而后抿著嘴,拿起与自己身高一致的锡杖抬起头来。 以娇小的手足轻快舞动的模样,甚是可爱。她的动作没有迷茫,看来是做过相当程度的锻炼。 在舞蹈结束的同时,清佳以及参加者都给予了与刚才相同的称赞。 典礼意外的进行得很顺利,接下来便是由清佳跳了。 「那么——为即将到来的秋日,为丰收女神能露出微笑而祈愿」 响啷——伴随一声响亮的铃声,清佳开始在舞台上翩翩起舞。她冷静地看著周围人对自己的舞蹈如痴如醉。 自己的舞蹈很是华丽。清佳充分活用著女性特有的圆润身材,如同玩耍一般打著拍子,这一动作吸引著所有人的目光。 清佳所引以为傲的,正是这让人感觉不到锻炼的严苛的从容动作。 在舞曲的间暇,以娇媚的目光扫视而过,金家的女官们便自豪地挺起胸膛,连太监们都感动得染红了双颊。能看到连尧明与四位夫人都端正坐姿认真欣赏的样子。 (就该是如此呢) 对于成为美之体现者的快感,令清佳浮现出格外艳丽的笑容。 稍微喘了口气后,她继续舞动著,最后连尧明都直接给予「太棒了」的称赞。所赐予的水晶台座上也有以金工艺所制成的鸟作为装饰,明显比赏给前两家雏女的东西要好得多。女官们传来的掌声也是至今最为盛大的。 「十分感谢。从各位那得到盛大的褒奖之物,我实在是非常高兴」 清佳以带有媚气的口吻回应,并瞥了一眼朱慧月。其意不言而喻——你总该不会和给其他家一样给个香袋吧?褒奖之物也可谓之为财力间的竞争,在不依赖监护人的妃子,靠自己能获得多少上等品?这是展示雏女本事的场所。 对于能从皇太子那获得称赞的舞蹈,给予香袋之流那无异于侮辱。 已经断绝了从朱贵妃那边的援助了吧,那么你会怎么做呢?清佳眯细双眼注视著朱慧月,而她却拿出了出乎自己意料的东西。 「真是非常美丽的舞蹈呢。这番舞蹈换做是丰收女神想必也会感到满意的吧,虽为绵薄之物,但还请收下这个」 居然是一枚以银工艺与珍珠所制的美丽发簪。 面对这般上等品,清佳微微睁大双眼,沉默了。 (清佳大人会作何反应呢) 望著互相凝视著的朱慧月与金清佳,莉莉的紧张又更添了几分。 身处众人瞩目之下,她的主子却像是觉得没什么大不了似的微笑著。 「您觉得如何呢? 若是雏女中的雏女,有著如丰收女神般心灵宽厚的清佳大人,我想无·需·多·言·,会就此收下的吧」 岂止如此,看见她笑著接连向清佳确认的样子,莉莉的表情都抽搐了。 (嗯,换言之,若是要彰示作为主人的度量,就「无需多言」接受恫吓材料发簪的归还,是这么回事吧) 对于外似柔和实则顽固深究的主子,莉莉冷汗不止。 不,即便如此,作为解决方法而言这个也算是能稳妥平息的了。 比方说开始锻炼的第一日,在终于到来的休息时间里,有著朱慧月面容的女子,郁闷地注视著梨园草上爬行的蚜虫。 「你说呀,莉莉。对于破坏我重要梨园的蚜虫,你觉得用水攻好呢?还是油攻呢?又或是,乾脆赤手空拳上呢?莉莉喜欢哪一种啊?」 被这般询问了。 「不……不,那个,这是在说蚜虫的事吧……?」 「呼呼」 虽然被回以银铃般的笑声,但莉莉却感到十分焦躁。 从这时起花了好长时间「不是那么要紧的事啦」「你知道什么叫防卫过剩吗?」「不,你也多亏了『欺负』才有了好心情不是吗!?」这样持续说服著她,最后甚至自暴自弃地说 「话说我也没受风寒啊!?」 虽然这么喊道,但心里还是忍不住想为什么自己得这么庇护敌人——而对方则是听到一半时便「阿拉」眨了眨眼。 「是呢。我居然会对还没发生的事气成这样」 看来是触碰到她价值观中的重要之处。 其结果,定下返还发簪,若是对方什么都不说就这么收下的话便当作无事发生的方针后,来到了今日。 (嘛~真要说的话,到中途便不是能讨论这种话题的时候就是了……) 莉莉露出眺望远方般的眼神思考起来。 一点都想不起这三日里自己是怎么活过来的。 有著朱慧月面容的女子,虽然言行温和但却十分严厉,直到莉莉达到她想要的水准前会千方百计地继续锻炼。 多亏如此,连莉莉都觉得今日的自己已经变成相当厉害的美女了,但即便如此却也还是敌不过眼前微笑著的她。无论是入场时还是现在,她都是聚焦全场的存在,更令人佩服的是身处这般环境之下她还能泰然自若。 (不,比起这些……雅容大人在哪里) 将跑偏的意识切换回来,莉莉就这么偷偷看向候在金清佳身后的女官们。 雅容一直用团扇遮住脸因此并不知道其长相。何况下级女官原本就跟上级女官很少接触,而莉莉也没有能与之商量的女官同伴。 (至少,如果能再听到一次声音,也许就能认出来了) 因为只关注话的内容,所以也没多少能认出来的自信,就感觉说话方式相当的高雅。 于是乎,就如同听到莉莉所想一般,清佳的随从女官们一个接一个地开口。 「哎呀呀。虽然是很棒的东西,但应当是禁足之身的人,到底是为何会有这般东西呢?」 「那么便是所谓禁足只是徒有其名,实际上还是过著中饱私囊欺压女官的日子吗? 就像以往一般!」 看来是为了帮沉默了的清佳而进行的援护。 虽然言语中的内容令其皱眉,但朱慧月在瞬间向这边瞥了一眼,令莉莉吃了一惊。 『是这位?』 她以视线如此询问。 不,语速没有那么快。莉莉靠只移动视线的方式,发出『不是』的信号。 「住口。这是对朱贵妃大人的侮辱。我听闻朱慧月大人确实是孤身被禁足了的」 「但是清佳大人。那样的话这个人为何能得到这么好的东西呢」 『是这位?』 『不是』 这番暴言,放在平日里自己肯定会缩成一团的吧,然而此时的莉莉始终保持著冷静,不断地向主子发出信号。 「难道说,是偷来的吗? 我先前曾听闻有谁哀叹过遗失了发簪」 『也不是这位吗?』 『没错』 「嘿,那还真有可能呢! 毕竟,人一旦被逼入绝境,都不知道会做出什么事来。随侍的女官也只有一人,生活一定相当悲惨吧」 『也不是这位吗?』 『没错』 在装作是在说悄悄话,像是很讨厌似的持续攻击著她们的白练面前,莉莉也不再感到畏惧。 「而且那个女官,仔细一看不是那个舞女之女吗。你看,不是有传言说在朱驹宫里有个只有脸能看得过去的孩子吗?确实是一副品性不端,只会媚人的脸。一定是被她偷走的吧」 『这位也不是』 莉莉对这番侮辱不为所动,只是继续发送信号,但看到主子突然停下动作,不禁皱起眉梢。 「…………? 雏女大人——」 「那里的你」 她打断了这边的呼唤,转身面向金家的女官。 看到浮现在那的表情,莉莉吓得缩起肩来。 (那是在面对蚜虫时露出的笑容啊!) 看来,并非雅容一事,而是对侮辱莉莉的女官生气。 「刚刚,我似乎听到有贬低我女官的发言呢」 在这之前一直宽宏大量的朱家雏女突然抗议,令那女官吃了一惊。 那个女官在一瞬间露出慌乱的神情,但马上又收紧下巴,像是要依靠清佳一般凑了过去。 「清佳大人。我只是述说了自己的感想罢了」 「换言之我可以将这般表达感想的方式,认为是金家之流是吧?」 然而,微微眯起眼睛的女子,正颜厉色地将之封住。 她就这么顺势盯向清佳。 「清佳大人。还请恕我冒昧。在雏宫之中,各妃殿下与雏女之间缔结了如亲子一般的关系,雏女与女官之间也同样缔结了深刻的关系。若是女官有何不周之处,身为雏女的您不该说些什么吗?」 明确的主张令周围喧嚣。 至今为止,朱慧月从未如此堂堂正正地主张过任何事。更何况,这显然在道义上是正确之事。 有著凛然眼神的她,其风范正可谓雏女中的雏女。 无论是谁,都被无形压倒,屏息凝视她。 「能请您撤回对我女官的不正评价吗?如若不然——」 「别这样,慧月」 然而在这时,传来了制止声。 仔细一看,竟是待在房室深处的朱贵妃。 她平日里温柔的面容已染成赤红,罕见地拔高了声调。 「知些羞耻吧。明明是被命禁足之身,却还厚颜无耻地前来参加典礼,而且还妨碍典礼进行向其他家找茬。你要往我脸上抹灰到何程度才肯罢休?」 「但是朱贵妃大人,被令禁足之期已过,我也并非找茬,正如我所说的那般只是想协商罢了」 「别强词夺理了! 总之,你先给我退出宫去。在你犯下更大失态之前……行吧,这是忠告!」 其声之响,毫不见往日柔和的朱贵妃之痕迹。 或许也有通过断然谴责雏女以此来维护朱家门面的计算在里头吧。 然而,被喊的一方却毫无一丝动摇,就这样回望著朱贵妃,不久后便开口。 「我明白了」 再怎么说这下她也会退下了吧,这么安心下来抚摸胸口的莉莉,却因这之后的发言而睁大了双眼。 「换言之,只要不妨碍典礼进行也不出丑,便可以继续跟清佳大人谈话了吧」 「欸?」 「我这就去跳舞」 「你说什么?」 比说的还要快,她就这么迅速踏上舞台。 每个人都以惊讶的表情注视著她以优美的身段登上舞台。 不善艺术,每次典礼时都会缩起那高大的身躯,眼中浮露自卑神色的朱慧月。 而这样的她,在被称为舞蹈名手的金清佳之后,到底要披露出怎样的舞蹈才能称得上「不出丑」呢。 「清佳大人。请与我约定。若我的舞蹈不会玷污众人之眼,并且顺利完成典礼的话,就请让我继续说下去」 「你……」 清佳目不转睛地注视著登上舞台并静静地这般宣告的朱慧月。 她那如猫一般灵活的双眼,似乎是在考虑著各种各样的事,不久后她便扬起嘴角。 「我知道了。若是你能表演出令丰收女神都能满足的舞蹈的话,呢」 「我会努力的」 这番对话的最后,两位雏女交换了身处的场所。 金家的女官将锡杖递给跪在舞台中央的朱慧月。祈求丰收的这根特别的锡杖,乃是全体雏女共同使用的。 然而,在朱慧月接过锡杖的瞬间,异变发生了。 ——响啷啷啷啷啷啷! 以串连形式安置在锡杖上的铃铛一齐脱落下来了。连在一起的铃铛一个接一个松脱,发出嘈杂的声响散落在舞台上。看来是金家的上级女官为了撒气而将线给切断了。 「金清佳大人」 「不,鹫官长大人。我没做过任何指示」 对于像是责备一般眯起眼的辰宇,清佳立刻如此主张道。 但是那双眼,就如同磨炼过的金属之刃一般,浮露出冰冷之色,瞪向了女官。 「我是崇尚美,懂得自尊为何的金家之女。即便不依靠这种小把戏,我的舞蹈也是比别家雏女要更为让女神满意的,这种事在场的人尽皆知。不明白这点的人,不存在于我金家」 换言之,不惜弄脏舞台也要将敌人逼入绝境的女官「已经不再是金家之人」,就是这么个意思。 虽允许向舞艺拙劣者投以石头,却不允许妨碍舞蹈本身——确实是清佳的风格,不过,对于他人难以理解的这逆鳞,似乎是被女官触碰到了。 「那、那个……清佳大人……」 领悟到失态的女官,脸色变得苍白。 突然间遍布紧张的房室之中,此时意外地响起柔和之声。 「是这样呢」 静静微笑著随声附和的,竟然是被弄坏了锡杖的朱慧月本人。 「清佳大人是不屑于耍小把戏的清白之人。这一定是意外事故吧」 她将断掉的锡杖轻轻地滚到舞台边,「但是」这么说著当场站了起来。 「意外乃是不吉利。作为献予女神的典礼,不能有不安的要素。因此,就换成能吹去不安的舞蹈吧」 而后,她从肩上抽出缠于腰带上的丝巾,轻快地绕到手腕上。 「朱慧月大人……?」 「你到底在说什么——」 「为即将到来的秋日,为丰收女神能露出微笑而祈愿」 不顾惊讶的清佳等人,她拱手低头,说出演奏开始的信号。 畏畏缩缩地,在笙的音色响起的下个瞬间, 「…………!」 在场的所有人都一齐为之屏息。 因为朱慧月,浮露出如天女一般温和的微笑。 嘶……一声,犹如被风所引领一般抬起双臂。她就如同在品味芳香一般,怡然自得地倾斜身子,顺带著伸展开一只脚,慢悠悠地原地转了一圈。她的衣袖随之轻荡,手上的丝巾为之飘舞。 仅仅只是张开双手转了一圈罢了。 话虽如此,但人们却从中幻视到低头俯视丰饶大地,绽放出笑颜的天女之姿。 「这是怎么回事……?」 清佳愣住了。 唯独擅长跳舞的自己才能明白。为了将看起来简单的动作提升到能吸引观众目光这地步,需要付诸多大的锻炼。比方说弯腰或是倾斜手腕的这些方式,都能很清楚地明白她正确地掌握住躯干并为此锻炼过。 像这样,通过努力来展现出优雅的女人,就清佳所知仅有一人。 (简直就像是、黄玲琳一样……) 但是,下个瞬间,她便打消了这种想法。 不,还是有些许不同的。黄玲琳所擅长的是自始至终的纤细优雅,一言以蔽之,便是体力消耗极少的舞蹈。那样的她,绝不会对这·个·舞蹈出手。 (因为……朱慧月这个动作……她所跳的舞蹈是——) 笙的声音加快了。曲调也有所变化,琵琶与笛声也开始变强。 ——呋! 一瞬间,手握丝巾的朱慧月突然回过身来。迅速舞动双手的她,就著势头回旋起来。 丝巾在飞舞著。 犹如在跟风儿嬉戏一般。 又或者,是她自己化身为蝶,轻轻飞舞。 看著时缓时急,在舞台上尽情舞动的那副姿态,人们像是浮现出答案般呢喃著。 「胡旋舞……!」 那是,以激烈的回旋为特征,即便在艺伎之中也鲜少有人达到极致的异国之舞。 朱慧月的舞蹈令人欲罢不能。虽然回旋本身的速度便极为惊人,而迟了一拍轻舞飘荡著的丝巾却始终那般优雅地吸引著人们的目光。大概是故意的吧,时而脚尖轻弹滚落在地板上的铃铛,每次响起的硬质铃声,也刺激著观众们的畅快感。 快点。再快点。 更加高昂,更加优雅,更加高贵。 露出淡淡笑容,仿佛追逐著从通风口照入的阳光般舞动的朱慧月,让每个人都为之著迷。 不,也有因那过于美丽而在不知不觉间落泪的人。 不久,演奏度过了高潮,徐徐迈向终曲。尖锐的音色如同低语一般就这样变化著,最后,仅拖著一个音色结束了曲子,而朱慧月也像是要拥抱上天一般将手伸展向天际,完成了舞蹈。 丝巾轻轻落下,其残留著余韵般的晃动,也在不久后停下了。 然而,即便如风本身的丝巾都停下动静了,人们也依然未能说出话来。 泼水什么的是不可能的事。不仅如此,人们甚至忘记鼓掌,还沉浸在舞蹈的余韵之中。 「…………」 尧明也是失去言语的人之一。 (这是、什么啊……) 不由得捂住了胸口。 (为何,会如此心烦意乱……?) 因为他知道,自己已被朱慧月的身影所吸引,甚至到了前所未有的地步。 但是,尧明却不愿相信这样的自己。能允许入住心头的,应当只有黄玲琳而已。 为其内心的强韧而敬服,更被其舞姿所夺去心神,允许蝴蝶这一称号的,也只有玲琳一人。 那又为何,会对这个伤害了玲琳的女人——卑贱又阴险的「雏宫的沟鼠」之流,著迷至此呢。 「殿下。赏赐」 身旁的辰宇小声催促道。平日与人偶一般的表情此刻也带著些兴奋,低语的声音也有些嘶哑。 「对降临雏宫的天女,赐予至今为止最大的赏赐」 在催促之下,尧明才突然反应过来。 但是,思索著该给予什么的他皱起了眉头。 对金清佳已经赐予了国宝级的高价赏赐。要赐予在这之上的东西,就唯有交予其尧明自己的随身饰品了。老实说,他未能想到朱慧月竟能跳出这般舞蹈,因此没有准备什么了不起的赏赐品。扫了一眼四周,可以看出皇后与四位夫人也是如此。 到这时候,女官与太监们也慢慢回过神,开始鼓起掌来。从最初的零稀数点,一个接一个地唤醒周围人的意识,就这么一口气蔓延开来。不久,就演变成足以响彻雏宫的雷鸣般的掌声。 (太好了。姑且是避免被处罚了) 看著面露红潮鼓著掌的人们,玲琳安心地松了口气。 想起被厉声「再敢模仿黄玲琳的举止就处置你」这般说过,匆忙间将舞蹈换成了玲琳时期不会跳的舞。 (就我自己都觉得幸运啊,有让莉莉教我胡旋舞……一直很憧憬的呀) 同时正好藉机实现了其中一个梦想,她的心情十分愉快。 有著激烈回旋的胡旋舞在体力消耗方面也很激烈,因此能指导的人极为稀少,难以习得。 这次是多亏遇到母亲是胡旋舞达人的莉莉,抱著「能学到的话」这种程度的心境向她求教的,但没想到这么快就有机会披露了。 让记忆已经模糊的莉莉全力寻回记忆还是很有价值的。 「为何……你会、连艺伎都难以跳出的胡旋舞……!?」 「因为我向优秀的女官请教过了。我的女官因为母亲教育得好,所以也很喜欢胡旋舞」 对至今仍睁大双眼,止不住颤抖的清佳的提问,玲琳回以像是在说「很羡慕吧?」般的微笑。 这时,玲琳在视野的角落,看见莉莉低著头,抖著肩膀。好像在流泪的样子。 (欸。这次让你哭的人,是我吗!?) 虽然有些许动摇,但玲琳还是匆忙绷紧神经。那一定不是坏眼泪。那样的话,就不是损害健康,而是具有净化身心作用的泪水吧。大概。 (比、比起那个,现在更重要的是必须让对方为侮辱莉莉一事谢罪) 看似温和实则相当好战的玲琳,自然不打算让这话题就这么糊弄下去。 虽说赏赐还未给出,但舞蹈已经结束,那么自己的出场也就算告一段落了吧。 玲琳将意识完全从舞蹈上脱离开来,转身郑重地面向清佳。 「好了,既然我顺利地完成奉纳之舞了,因此我们回到先前的话题——」 「等下啊。赏赐方面还谁都没拿出来呢」 「我已经得到了掌声因此赏赐就不必了」 对于清佳不知所措的言语,玲琳则是不当回事地摇了摇头,探出身去。 「先前白练的发言,将我家女官的品性比作卑劣的小偷是怎么回事呢?说到底——」 「等下。请等一下。才让我见识到这般舞蹈哦?还请让我们将这份感动化为赏赐的形式吧!」 不知为何,变成反而是被刁难的一方要求表彰另一方的异常事态。 事实上,对于崇尚美的清佳而言,披露出这般舞蹈却没能得到任何人的回报之事是绝不允许的。优秀的艺术,就必须受到万人喜爱与歌颂才是。 「朱慧月啊。比至今见过的任何一场舞蹈都要美丽,确实是能让人感受到丰收之美的舞蹈」 就在此时,一直保持沉默的尧明也开口了。 听到那再明显不过的最高级称赞,周围都安静了下来。 尧明当场站起。以任何女人都会为之著迷的精悍美貌,目不转睛地注视著这边。他的眼中夹带著纠葛——同时,也能看见抑制不住的热量。 谁都看得出来,只让黄玲琳进入视野的他如今无可奈何地被朱慧月所吸引。 「即便是施以金工艺的水晶也不足以表彰你的舞蹈。这之后再行准备赏赐。现在就先收下这个吧」 就这样递出的,竟然是他直到刚才都还贴身带著的扇子。那上面镶有宝石,甚至还附带串著翡翠与珍珠的念珠。 这般豪华——最重要的是,尧明将自己随身饰品赠予女人这一事实,令人们深深为之吸了口气。 那是,至今为止唯有黄玲琳才被允许的事情。 「别误会了。这不是给你,是对你这舞蹈而给予的赏赐——」 「我明白了。殿下的厚意实在让我欣喜万分在此拜受并发誓今后定当精益求精那么赏赐之物我便不客气地领受了所以我可以继续说了吗?」 然而,要说到接受赞美的一方,却是用可以说是杂乱无章的语速迅速表达谢意后马上又回到话题上了。 「就是这么回事,清佳大人。虽然有先前白练那边的小偷发言,但除了这件事以外,还有我无法忍受的事——」 「等、等、等一下啊,你啊,说来惶恐但殿下那……」 惊恐的却是清佳这边。 雏宫的女人谁都希望得到尧明的宠爱。竟然将之当做是参加典礼时被交付的粗品手巾一般对待。 连尧明都为之愕然。注意到异母兄长这样子的辰宇忍不住移开脸。对于紧绷著嘴唇,忍著笑意抖著肩膀的鹫官长,文昴等太监就像是看到什么可怕的东西似的吓了一大跳。 如今,雏宫的这间房室有点陷入混乱状态。 「说到底呀,清佳大人对于女官的行动掌握到什么地步。三日前,是否有人控告说发簪被朱家人盗走了呢?若是有的话,请立即告诉我其人的名字及特征,经历与不擅长的食物——」 「稍微,能离我远一点吗? 比起这个,快去殿下御前领受赏赐吧,太不敬了啊!」 「我在谈的是,在更之前发生的不敬事件。听好了清佳大人。食品管理的基本便是先入先出,我们得将这件事先处理乾净」 「为何是食品管理? 啊啊真是的,我知道了! 我知道了啊! 我为我女官先前的发言道歉!」 发出像是悲鸣般的声音,率先屈服的是清佳这边。 虽说是艺术家风格,但作为一个拥有常识之人的她,不能放著就那样僵在那里的尧明不管。 「你的女官是位才貌双全的出色女性。如何? 这样就行了吧?」 「顺便将白练的雅容大人也唤到这来可好?」 「是? 雅容?」 面对即便让步也还是步步紧逼的对手,清佳端正表情回应著。然而,她的脸上也是充满著困惑。 「白练之中,并没有叫做雅容的人啊」 「欸……?」 使劲向前倾对清佳穷追不舍的朱慧月,就此停下了动作。 (这又是怎么回事……?) 玲琳困惑不已。 莉莉是不会说谎的。这样一来,想必是用的假名吧。 「那么……那么大约三日前,是否有女官控告发簪被盗了呢?」 「三日前? 确实是女官吵著丢了个发簪,说可能是被人偷了,但那已经是上个月的事了啊」 「上个月……」 有哪里不对劲。 然而,一位女性的声音阻止了试图深究违和感的玲琳。 「哎呀,黄家头号女官竟然跑到这来。是怎么了吗?」 声音的主人乃是朱贵妃。是感觉不舒服吗,她投向室外的视线,正好捕捉到赶来这边的人影。 「在这庄严的典礼之中,还请恕小的无礼。我有要事呈报皇后陛下!」 黄家头号女官——冬雪,很快便来到了房室前,在门口跪下了。她的肩膀因气喘而晃动著,额头也渗出了汗水。 「皇后陛下。请快点,起驾回黄麒宫。雏女大人……玲琳大人她、很是痛苦!」 「你说什么?」 对于不祥的报告,尧明无视母后先叫出了声。 冬雪罕见地表露出焦急的情感,颤声告知。 「烧……烧退不下来。皮肤像是燃烧起来一样前所未有的烫。意识也模糊了,似乎还产生幻觉,刚才甚至引起痉挛。已经叫了药师,但任何一种药都不起作用。虽说玲琳大人体弱多病,但这样子还是第一次,这样下去……这样下去」 冬雪哽咽住了。对于没说下去也能明白的不祥之兆,房室内突然喧闹起来。 「——肃静」 然而,此时响起了女性凛然的声音。 震慑众人,在一瞬间掌控全场的,正是皇后·黄绢秀。 「详情妾身已知晓。但是,冬雪啊,身为藤黄之首,如此动摇成何体统」 绢秀立刻站起身来,摆开厚重的下摆,以就女性而言偏低沉而又充满威严的声音责备她。 「玲琳是那般内心坚强的女子。这次也一定在坚强地忍耐著,可身边的人却慌了神像什么话」 「但是,陛下……这次与平日的情况不同。也许,玲琳大人今日——」 「假若」 即便如此冬雪眼中依然浮露出恐惧,越说越激动起来,但绢秀断然地将之打断。 「假若妾身所爱的那个孩子生命会在今日燃尽,那也是那孩子的命数」 「陛下……!」 「但是,倘若那孩子想要反抗,想活到明日,那就绝不吝惜施以援手。听好了,冬雪,不可惊慌失措,尽全力去面对」 绢秀转身迅速向室外走去。想必是准备放下典礼前往黄麒宫吧。尧明也紧随其后。 「金清佳哦,真是卓越的典礼。中途退席的无礼,还望见谅」 「……受之有愧」 被搭话的清佳,不知是不是脑袋跟不上这突然的展开,只得一脸茫然地回应。 然而,想要直接离开房室的绢秀,却被人以尖利的声音叫住了。 「请等一下,陛下、殿下!」 那人竟是朱慧月。 她迅速地跪于舞台上,以笔直的视线投向绢秀,而后又转向尧明。 「拜托了。请让我也前去黄麒宫」 「你说什么?」 「我有看护的知识。我想我有办法治好那个人的病」 拼命流露出来的愿望,却被绢秀乾脆地拒绝了。 「可笑」 她那意志坚固的面容因不悦而扭曲。 「你是想说你的本领比药师还要高超吗?听好了? 就妾身所知,能吐露这般不逊之言的唯有玲琳本人」 「所以——!」 「有点自知之明吧,朱慧月」 一脸悲壮地探出身去的朱慧月,这次被尧明给制止了。 「听好了。虽说是因兽寻之仪而决定无罪,但你对玲琳心存害意这是在场每个人都知晓的事情。像你这样的女人又为何想要接近垂死的玲琳!」 强有力的王者之声,如今却缺乏抑制。这便是尧明已经心慌意乱的证据。没有一个男人,在要失去心爱之人时能冷静得下来。与如大地一般稳重的母后不同,继承自父皇的玄家之血,正以决河溃堤之势在心中暴乱。 他也对先前之事感到后悔不已。 能放在心头的唯有玲琳。明明发誓过其他什么都不管,唯独对她——对上天派来的惹人怜爱的蝴蝶给予爱怜的。 (话虽如此,我却对她感到疑惑,甚至哪怕只有一点点,却也是被其他女人夺去了目光) 所以,是不是上天要从尧明这夺走玲琳呢。 因对朱慧月的舞蹈所著迷而生的这无意间的罪恶感,如今,化为了强烈的后悔与敌意,侵蚀著尧明。 「听好了。绝不允许你接近黄麒宫。对玲琳,无论是病魔还是害意,都由我们来守护」 「不,殿下! 我并无心怀害意。拜托了,请相信我。我、赌上什么都行。还请、相信我吧!」 面对兽寻之仪都几乎不乞求性命的朱慧月,如今却喊得脸色都变了。 尧明皱起眉头。 「为何你要为了玲琳的性命如此拼命。明明平日里如此嫉妒著玲琳,一直都对她投以疏远的视线」 「欸!?是这样的吗!?」 「哈?」 莫名其妙的反应令尧明紧锁的眉间更为深邃,她慌忙地「不」摇了摇头。 「是、是这样呢。我一直盯著她看呢。我现在想起来了。但那并不是怀有害意……那个、是、我对她是、喜、喜欢? 就是这样!」 「……为何会在这里感到害羞」 越发搞不懂朱慧月这个人了。 尧明对此感到困惑,但现在不是做这种事的时候,他想要转过身去。 但,她终究是站起身来,跑到这边。 「拜托了。那么,就请给我刚才舞蹈的赏赐吧。比起水晶或金工艺品,我更想要看护她的权利!」 「啰嗦!」 尧明甩开伸向自己下摆的手臂,喊出声。 「我不是说了信不过你了吗!」 哔哩——空气都为之撼动的声音。从尧明精悍的面容中迸发出龙气,周围许多人都本能地双膝颤抖往后退去。 但是,即便如此朱慧月仍不肯放弃。她挺直背脊,就这样直面尧明。 「拜托了。正因为我曾将她逼入绝境,所以我必须救她才行」 「——行吧」 打破僵局的,乃是绢秀。 面对惊讶地回过身的儿子,她扬起单眉回应。那与其说是母子,倒不如说是武官间的交流。 「朱慧月。既然你说到这份上,就给你个机会吧」 「陛下! 谢谢——」 「不过,你辱骂妾身心爱的玲琳,在黄麒宫中谁都信不过你,这是事实。因此,给你的并非看护的机会,而是获取信任的机会」 「欸……?」 对于眼中摇晃著困惑之色的雏女,绢秀突然扬起嘴角,叫来辰宇。 「鹫官长。拿破魔之弓来」 「是?」 辰宇惊讶得皱了皱眉。 但他还是听从命令,将五色丝线装饰的神器之弓拿来,而绢秀则将其推给朱慧月。 「拉这把弓。拉一个晚上」 「欸?」 「所谓破魔之弓,其弦音可吓退病魔,其射箭之音亦可驱除病魔。若你能在祈祷玲琳康复的同时,一整夜拉弓的话,妾身便承认你没有害意,允许你的看护」 确实是黄家之人的行为,通过毅力来衡量人的秉性。 「请等一下,陛下」 然而此时,意外的是辰宇提出了异议。 「破魔之弓乃是连男人都难以拉动的强弓。再说,那是为皇帝陛下——为玄家所管理,是水气强烈的神器。并不适合由拥有火之加护的朱家雏女来使用吧」 「正因如此」 然而,绢秀驳回了这一异议。 「衡量诚意的行为,不可能是件容易达成的事吧?」 「但是……那、对了,要是在这花费一整晚,难得的看护申请很有可能就这么白费了呀」 「妾身说过了。真到那时,那也是玲琳的命数。在这之上再提出异议便是越权了哦,鹫官长」 绢秀厉声封住了反驳之口,以锐利的视线射向朱慧月。 「对妾身可爱的玲琳,分不相称地嫉妒及辱骂。妾身自然不会原谅。与其想要显露出浅陋的善意,不如先磕头赔罪吧」 说到底,她也是对朱慧月心燃憎恶的人之一。 绢秀这次终究是转过身迅速走出了房室。而尧明也立即紧跟其后。 愣住的人们就这么留在典礼现场。 将视线转过去,只见朱慧月接过强弓,就这样默默地低下头。 到底是连话都说不出来了吧,女官莉莉悲伤地看了她一眼,而后,辰宇也走近她。 「朱慧月。在这关键时刻,就老老实实待著吧。事到如此就算你为黄玲琳奔走,能得到的东西也不多——」 「呼呼」 然而,她却突然发出轻笑,对此辰宇睁大了双眼。 「朱慧月?」 「拉弓。一整晚。呼呼,确实这是多么有价值的挑战啊。真不愧是皇后陛下」 她这么呢喃著,迅速转身向身旁的女官说道。 「虽然很急,但确实也如皇后陛下所言,她还活著。对还未发生的事情感到焦虑不安也没有意义。她一定能忍耐住的吧」 在说什么呢,完全听不懂。 但是,辰宇很清楚地知道,与兽寻之仪时一样,此刻的她正处于让人感觉对事物有著相当厉害的达观境界。 「来试试看吧。彻夜拉弓……!」 有著朱慧月容貌的女子,就这样眼睛闪烁著光辉,握紧了拳头。 第九章 玲琳,拉弓射箭 「雏女大人,我取水来了」 早已到了天色暗下,漆黑覆盖整片天空的时刻。 对借了鹫官训练场一处角落一个劲射著箭的主子,莉莉将水递给了她。 然而,握著弓的她连回头都没有。旁边地板上,先前送来的饭菜与水还原封不动的在那,莉莉的声音也因此粗暴起来了。 「你在做什么啊!?刚才不才说一定要吃饭的吗!」 「…………」 但是对方依旧没有回答,而是无言地射著箭。 梆,随著强弓弓弦那震撼鼓膜的沉重音响。下个瞬间,箭矢笔直地射出,缓缓地随著轨迹,落在了靶子下方。 「嗯、又偏了」 她懊悔地呢喃著,随后,好像终于发现莉莉似的,猛然转过身来。 「抱歉,莉莉。嗯,是在说炸番薯是蜂蜜派还是盐派来著?」 「你先提升下对话的精准度吧!」 莉莉不由得用原本的语气喊出声,极其不愉快地说道。 「请好好吃饭了吧,说了吧。早饭过后什么都没入口了吧?更何况,还持续拉著这样的强弓。即便是你也……说不定会倒下的啊」 「哎呀。是在担心我吗?谢谢」 「才不是,在担心你啦! 要是你倒下了,我会没地方住的。只是如此罢了!」 面对微笑著的对方,莉莉迅速回答道。 「所以说啊……已经,差不多可以停下了吧?」 接著,莉莉怯声怯气地说出这句话。双眼,注视著她握弓的手——微微颤抖著的纤细手腕。 持有破魔之力的神器有著与其威光相称的庄严构造,即便朱慧月以女子而言较为高大,也是连举弓都很辛苦的。先前莉莉试著拿起来时,都被那过分的重量吓了一跳。更何况,水气强盛的弓就如同不喜欢被朱家之人触碰一般,无论如何拨动弓弦,都只能得到僵硬的手感。 而她已经用这把强弓持续拉了三刻钟以上的时间了。甚至,那还是刚在典礼上披露了胡旋舞,又匆忙赶回仓库,为黄玲琳煎好草药送去黄麒宫之后。 「若是我的诚意传达到了的话,请让她喝下这药」 被这样告知的藤黄女官们,一开始也只是冷淡回应罢了。 然而,在为了监视而轮流造访射场的她们,看到流淌著汗水拉著弓的朱慧月那身影后,都不由得瞪大双眼,不久便陷入沉默,最后像是认输了似的离开了现场。也许是看腻了,又或许是看到犯困了也说不定。 没错,莉莉的主子一刻不歇,只是一味地拉弓射箭,甚至到了观众都看腻的地步。 手腕早已颤著,肩膀也开始发肿。恐怕也已经麻痹了吧。毕竟连弓道服都未换上,只是把典礼用的长袖切出来,用其将手包起来作为护指之用。(弽:弓道中保护手指的手套,网上搜了下只找到“护指”这个称呼,我也不清楚是否准确,有错请告知好修改。顺带一提,弓道中这种手套是由鹿皮所制,用以保护手指。当然,要说中华风古代护指用具那自然不会是手套,而是“扳指”,最初称为“韘”,多为象骨、玉制的类戒指型护具。不过这方面就不讲究了,不能指望霓虹作者多了解这些,其他古代宫廷常理不符的点也一样,讲究起来是没完的) 到底是连莉莉都忍不住感觉担心。 「至少,已经向刚才的黄家女官们传达出雏女大人是真心想帮助黄玲琳大人了吧。我不知道这是否能成为对以往的赎罪,但我认为这是谢罪的一种方式了。已经,可以了吧?」 再这样下去,感觉她真的会倒下的。 「——正是如此」 恰在此时,传来了低沉的声音。 想著是谁而转过身来,发现在那的是依旧板著脸的鹫官长·辰宇与拿著火把的其部下·文昴。 「鹫官长大人! 为何会在这? 是……是、是来抓我的吗?」 「说什么呢。肯定是来告诫在那乱来的雏女的啊」 被制服过的莉莉提心吊胆地问道,而辰宇则是哼了一声如此回答。 而后,他望向依旧拿著弓的对方说道。 「收到看不下去的女官和太监那边的消息。说表达谢罪的拉弓已经看够了」 「与其说收到消息,倒不如说自己好几次来射场偷看,让周围人说出这句话比较准确呢——疼!」 文昴小声地指出这点,但立刻就被辰宇踩住脚,强制性地闭上他的嘴。 「如今精力都集中在玲琳大人的看护上,无法空出人手来监视。因此,不需要再拉弓了,黄麒宫那边也这么说了。所以朱慧月啊。已经可以不用拉弓了」 「那么,我的药有喝下吗?」 对于意外地用柔和的声音说服自己的辰宇,她转过头来问道。 「……玲琳大人还未醒来,再加上也有药师的药,这都不是能喝你那药的情况」 「是吗。那么,还得继续拉弓呢。说到底,被命令的就是『一整夜』来著」 「能适可而止吗。都说了你的诚意已经传达到了」 辰宇焦躁地大声说道,然而对方还是很顽固。 「确实,我是为了传达诚意而拉弓的,但要问为何要传达诚意,那就是为了帮助那个人。若帮不到,便没有意义了」 其断然的语气,令辰宇与文昴失去了言语。 那么她是真的,并非为了表现出赎罪。而是为了驱除黄玲琳的病魔而拉弓的。 但是,朱慧月是会这样献身的人物吗? 莉莉送来了「是个让人为难的人吧?」的视线,作为代表的辰宇再次想要说服,但在这时,他突然皱起眉头。 「喂。让我看看你的右手」 「欸?」 对方不知为何不知所措地停下了动作。 「不、那个,额,让殿下以外的男性接触肌肤可如何……」 辰宇强行将她藏在背后握箭的手腕抓过来,而她则做出了像是咽下惨叫声似的的动作。 「这是……」 试著解开包起来的布后,辰宇他们说不出话来。 至于莉莉,则是在火把的光亮下所照出的景象面前脸色尽失。 「你……这是在干什么!? 手这不是都破烂不堪了吗……!」 有著贵族女子特色,原本洁白无瑕的手,如今皮肤都已剥落,变得鲜血淋漓。 「没、没事的。我有小心注意避免血沾到神器上——」 「才不是在说这种事吧!?」 「说、说的也是呢! 要说的是只顾不要弄脏这种无关紧要的事情导致集中力变弱——」 「才不是! 你个傻瓜!」 「是! 我是傻瓜!」 对于将好不容易才学好的敬语给忘了,以前所未有的魄力逼近的莉莉,其主子很少见的一脸慌张地退了一步。 然而,对于脸色变得可怕的辰宇, 「哪有这么乱来的女人。弓我拿走了」 这么说著想要夺走强弓时,她迅速地转过身去。 「我不要」 「朱慧月!」 「为何要阻止我? 鹫官长大人。我是个恶女吧? 我认为就为这样的女人那么一丁点擦伤便大张旗鼓是不妥的」 意外地被以这般断然口吻告知,辰宇也只能闭上嘴。 正好在这个时候,一名太监从黄麒宫的方向跑了过来,高声喊道。 「鹫官长大人! 文昴大人! 听说黄玲琳大人的烧已经退了!药师说意识马上就会恢复了」 「什么」 辰宇转过身去。 「必须立刻通知殿下」 虽说尧明的身份是可自由出入雏宫的本国皇太子。但要长期和病人在一起,万一有所不适可就不得了了,因此他被送回了本宫。 想到在焦虑不安地等待著的异母兄长,辰宇迅速踏上归途。 但是,在离开射场之前,他转过身来。 「稍后,也会安排药师到这。一定要接受治疗。还有……在我下次回来的时候,一定要停下拉弓。即便你表情装作很平静,但那异常的汗水量也在述说著你的极限」 「阿拉。温柔的鹫官长大人。这是在担心我吗?」 「……若我说是,你会听从吗?」 对这番呢喃,对方微微睁大眼睛,而后微笑著,无言地摇了摇头。 「狂妄的女人会被讨厌的」 「没有问题。遗憾的是,似乎早已被各方人士所讨厌了」 两人之间短暂的,相互凝视著。即便在黑夜之中,也能看到那蕴含著强烈意志的黑色眼眸,辰宇微微地倒吸了一口气。 先让步的,是辰宇这边。 「……请千万不要勉强自己。女官啊。若有什么事,立刻联系鹫官所」 板著脸的鹫官长甩下这句话后,这次总算是转身离去了。 身为狂妄恶女的朱慧月——不,玲琳微笑著目送他离去的身影。 (鹫官长大人也是个温柔的人呢。但是啊) 确认到脚步声已经远去后,她立刻在手上又重新卷上布。 「等一下啊! 至少在接受治疗后再说吧! 黄玲琳大人已经开始恢复了。已经够了吧?」 莉莉像是惨叫一般喊出声,但玲琳对之置若罔闻,举起弓来。 正因正要恢复,所以才必须让她喝药。而且, 「我、意外地……不如说相当地享受这个状况」 对失去言语的莉莉,她嫣然一笑。 (没错。实际上,虽然对慧月大人很抱歉不过……这真是个非常令人身心雀跃的状况) 玲琳在内心里点了点头。 该说不愧是同族吧,绢秀所下令的课题,实在是令热爱努力的黄家之血沸腾起来了。 拉著强弓射箭。一次又一次。即便皮肤剥落,即便骨头吱吱作响。 这就像是向险峻的大地一味地挥下锄头一般。玲琳切身感受到,与其说绢秀是想要欺压,不如说是为了衡量诚意,自然而然地想到并选择了这种方法吧。毕竟,要是玲琳的话也会下和绢秀同样的命令。 (水气很强盛这点,对我·而言也没有任何问题) 黄家乃是开垦大地,土气强盛的一族,土克水。作为神器的破魔之弓,一开始就像是讨厌被「朱慧月」的手触碰一样紧绷著弓弦,但在玲琳百折不挠的坚持下,缓缓地松了下来。感觉就像是对生物「沟通说服」的现象似的。但或许也只是单纯拉多了,弓弦也开始感到疲劳了也说不定。 (虽然手已经麻木了,但精度却慢慢提升起来。感觉弓正一点一点亲近我似的。让我感到很高兴……这是一件奇怪的事吗) 玲琳环视著唯有篝火作为照明的漆黑射场。 一开始箭矢射得遍地都是,而现在,已经开始只射到靶子附近的稻草了。刚才,有一根在靶子的边缘擦过。能够感觉到射中的手感——那之中,并无疲劳与放弃。 没错,自己现在很高兴。 与因一直表示担心而黏著自己的女官,导致行动受到限制的玲琳时期不同,不会给任何人添麻烦,可以随心而行去开拓困难的这个状况。 注视著在靶子附近摇晃著的篝火,她想起了慧月。 (……慧月大人,抱歉。我、其实在那个时候虚荣心作祟了) 玲琳在内心里致歉。三日前,与慧月隔著火焰交谈的时候,玲琳稍微撒了些谎。 (乞巧节那日我最早许下的愿望,与其说是『想变得健康』,不如说是……) ——想变得轻松。 (我一定是、很累了) 无论服用多少药物也依然不断卷席而来的高烧与恶心。一旦忘记保养马上就会溃烂的皮肤,稍微有所疏忽便会失去意识。既不能吃喜欢的食物,还要注意是否让别人为自己担心的每日。入夜就寝时,不知多少次想著自己可能在迎来清晨前便会死去。 恐惧也好,苦痛也罢,如此反复终究会习惯。不,不是的,其实是心灵已经疲惫不堪罢了。 所以,玲琳才决定放弃负面情感。什么恐惧、痛苦呻吟、憎恨、愤怒与贪念等事物。这些都会急剧剥夺掉体力。 在生病的时候才更要锻炼,那也一定是为了放空心灵。 (可是……) 玲琳揉著已经麻木到不能再忽视的手臂,流淌著汗水微笑著。 可是,在乞巧节的那一夜。彗星赐予了她健康的身体。在朱慧月的身体里,所谓健康就是这么回事啊——玲琳每一日都为此深深感动著。 能够大声笑著,能仅仅因为想这么做便投入到某件事当中。能够感受痛苦,无需顾虑他人,以及发怒。每一日都很新鲜,有时,玲琳甚至会想要哭出来。 (慧月大人。我真的,非常感谢你。以及,也反省了) 过去慧月曾骂玲琳一人身居高处不可原谅。虽然不觉得自己是那种上等人士,但对周围的人却太过漠不关心这点,一定是事实。 (我说呀,慧月大人。我,如今有著相当多的体力。是能拨动我心弦为之躁动不已的美妙力量。所以呀) 玲琳举起吱吱作响的手臂,重新架好弓。拿起箭矢搭上。 (即便是难看的挣扎、乱来也好——请让我拯救你吧!) 绝不会让慧月、因那副身体而死去。 ——咻……噔! 射出的箭矢,如流星一般于天际快速描绘出一条轨迹后,刺进了靶子。 「啊……!」 守望著的莉莉屏住了呼吸。 箭矢,射中了靶子的正中心。 「……! 做到了! 我做到了,莉莉! 」 玲琳也眼睛发亮著大声称快。 「你看! 你看呀!? 弓确实亲近我了! 我、离停止还早著呢。还能、继续。我、再来多少根箭,再过多少刻钟,我都会拉著这把弓射给你看的」 她兴奋地将手伸向下一根箭。 正好在这时候,远处从黄麒宫方向,伴随著夜风传来了明快的欢呼声。 玲琳与莉莉迅速交换了眼神。 想必是——「黄玲琳」恢复意识了。 暂时闭上眼睛。 能够感觉到在寂静之中蔓延开的喜悦气息,玲琳呢喃道。 「——……太好了……」 缓缓放下的手臂,像是突然想起疼痛似的,微微发颤。 玲琳就像要抱住弓一样,双手合拢在胸前,悄悄地抚摸著发颤的手。 「啊啊。真的、太好了……!」 胸口与喉咙,涌起了炽热的东西。 这般强烈的情感,一眨眼的功夫便传遍全身,眼中将要泛出泪珠,为此玲琳慌忙眨了眨眼。 虽然眼睛很快就变得湿润,但早已决定不会在人前落泪。 作为替代,她浮露出笑容,唰地转过身面向莉莉。 「莉莉。虽然不好意思不过,可以去鹫官所确认一下那个人是否醒过来了呢?」 「欸、嗯……」 但是,点头的莉莉却不知为何突然闭上了嘴。 只见她皱起眉梢,像是要检查什么似的往这边看过来。 「那当然会照办的,不过……总觉得……」 「怎么了吗?」 「你……脸色这不是白得像纸一样了吗?」 「欸?」 想要歪头的玲琳,忽然注意到莉莉的步态相当蹒跚。 (阿拉?) 不,不对。是这边的步态蹒跚才对。 「哎、呀……?」 在有所自觉的瞬间,感觉整个世界都在摇晃。 耳鸣、堵塞感以及微微的恶心。总感觉、是久违了的头晕目眩。 (啊,糟了……因为、突然、放松下来了……) 这个身体无论做什么都没事,因此不知不觉间就变得过于自信了,这么说来,这几天都没怎么睡一直在努力刺绣,今日午时前跳了胡旋舞后去煎了草药,那之后便一直拉著强弓到了深夜。身体似乎早已超过极限,是单靠著毅力在坚持的状态。 (欸……怎、怎么这样,难得的、连续八日不晕倒记录被……) 中断了啊——就在玲琳这么想著的时候,膝盖便已坚持不住了。 「啊……」 「等……!」 伴随著莉莉的惨叫,无法忍受的疼痛袭向全身。 感觉听到的急切叫声,与想要用手撑起自己肩膀的感触渐渐远去,时隔八日,玲琳再度晕倒过去。 (该死……) 在距离雏宫很远的本宫寝室内,尧明抬头瞪视著月亮。 想要侧耳倾听看看是否能了解到些许雏宫的情况,然而传入耳膜的,除了夜晚的寂静之外别无其他,尧明感到绝望而轻轻吐了口气。而这般情景,早已不知是第几次了。 「殿下。若是睡不著的话,是否要小酌一杯……」 候在门外的太监诚惶诚恐地问道。 「不、不必了。比起这个,黄麒宫还没有回报过来吗?」 「非常抱歉。不知是否是太过专注于看护之中的缘故,似乎疏忽了对这边的报告……」 尧明焦急地问道,太监跪拜在地如此回答。这名太监,担当的是在本宫与雏宫之间传令联络的职位。 「——行吧。这不是你的过错」 尧明努力保持冷静去回应,却也无法抑制住感情,将为了就寝而披下的头发弄乱。即便在这种状况下,依然被侍童精心保养过的头发。沐浴过后的清爽感,被上品家具所装点的寝室,以及焚烧著的最高级香料。 尧明恨恨地看著全部都被「完美」整备齐全的自身环境。 比起这些,尧明现在更想牵著玲琳的手给予她支撑。 (归根到底皇太子就跟宠物一样) 外形优美的嘴唇,闪过一丝讽刺。 与皇后结伴前往黄麒宫探视的时间也是极为短暂,在确认玲琳病情严重时,尧明立刻便被送回本宫。因为「至尊玉体」不容有失。 在这个国家、在这个后宫之中,一直皆是如此。 继承国家的男儿,看似被赋予了无上的权力,但实际上却是被小心翼翼又毕恭毕敬地放在远离纷争与不幸的笼子之中。不论是母妃被杀害,又或是年幼的妹妹为病所苦,不,正因危机越近,男人们才更会被赶到后宫之「外」。战斗、受伤、发出痛苦呻吟的一直都是女人们。 若是有大方接受牺牲的冷酷,又或是没能注意到这些苦痛的愚钝,那或许尧明会过得很轻松吧。 然而,渴望去爱人而非被爱,无论如何都想保护自己所接纳之人的皇家之血,在这种时候总是激烈地搅乱他的心。 想起之前所看到的玲琳无力地躺在卧铺上的身影,尧明用力地握紧了拳头。 「……真没出息」 「欸?」 大概是没能听清尧明小声的嘟囔吧,太监慌忙地探出身子。 尧明摇头回应说「没事」,而后坐到卧铺上。 而后,再次于心中呢喃。 (真没出息啊。在喜欢的女人的危机面前,什么都做不了) 从被选中的女人那继承的精悍美貌。卓越的体格,什么都能做到的才能,集齐五家血统后拥有的龙气,以及无上的身份。但这些东西到底有什么意义呢? 即便能够调派国内首屈一指的药师,能将病床的环境调整到最佳,但在对方最痛苦的时候,却甚至连陪伴在其身旁都做不到。 「那个——」 或许是看到尧明焦躁地紧皱眉头吧,负责传令的太监,畏畏缩缩地开口。 「虽说并非来自黄麒宫的报告不过……从鹫官所那边,朱慧月大人一直拉著破魔之弓的报告,一直有呈上来」 要说出可说是尧明逆鳞的「朱慧月」之名,太监对此似乎是有所犹疑。 但看著无言回望这边的皇太子,他认为暂时不会引其发怒,便以克制的语气继续说道。毕竟这是能提供给在这的皇太子为数不多的好消息了。 「从黄麒宫与鹫官处各自派了两名左右成员前往监视,让他们像这样提交报告……至少,在这三刻钟内,那位雏女一直都在拉弓」(说起来刻跟这边的计算方式不同,应该用时辰才对,一开始没去管……等最后统一润色时再一并改过来吧) 「你说三刻钟?」 超脱现实的时长,令尧明睁大双眼。 虽说下令的乃是这边,但居然真的一直拉了这么长时间的弓箭,恐怕就连皇后自己也预料不到吧。 「是的。而且,还是一度返回朱驹宫、应该说是回到那一块简陋的仓库中,为黄玲琳大人煎好药汤之后。报告中说,即便递交药汤时被藤黄等人冷冰冰地瞪著,那位雏女也只是深深地低下头后守礼地离开」 「…………」 「向鹫官那边申请借用射场后,到那的她最先做的是剪掉自己的礼服袖子。一边的袖子是拿去擦拭射场。而另一边则是作为护指。因为是连弓道服都没有。于是将袖子包住手,连饭都不吃,一直在拉著弓。据说她的手都已经渗出血了」 超乎想象的状况,令尧明不由得失去言语。 太监的神情中也浮现出藏不住的同情。 「据说一开始别说靶子,连稻草都射不中,箭射得遍地都是,但慢慢地精度有所提高。许多鹫官们似乎都为之感到佩服。之前黄家也常有报告说病情每时每刻都在恶化,但在这半刻左右的时间里,这样的报告也停下了。这、并不一定是坏事」 尽管害怕在汇报中夹杂私见,但他还是慎重地补充上了一句。 「或许……每次弦音响起时,黄玲琳大人的病情,可能一点点地好转起来也说不定」 「…………」 尧明无言地眯细双眼。 他不认为朱慧月是会如此献身的人。 她已经撒过许多谎,正如自己所想的那样,在当权者的面前装好人的行为也是屡见不鲜。 但是—— (至少,现在一直拉著弓也是事实) 并非信之与否的问题,而是纯粹的事实。 而这也表明,至少比起尧明,她更能救得了黄玲琳。 尧明向窗外瞅了一眼。 夜空中离得很远的另一侧,感觉女子不习惯地动手拉弓的弦音,变得越来越响似的。 「殿下,有吉报」 恰在此时,有人克制而又快速地敲著门。 那个声音都透露出些许兴奋的人物,竟是鹫官长·辰宇。看来并没有命人传达,而是自己亲自前来上报。 「黄玲琳大人的高烧正在退去。根据药师的诊断,很快便会恢复意识」 「是吗……!」 感觉紧抓心脏的无形之手像是突然放开了一样。 「是吗……太好了」 从卧铺上站起的尧明,忽然就这么扫视自己的身体。 沐浴过后的洁净之躯。一尘不染的白色装束。 他迅速地思考过后,向候在室外的侍童开口。 「我要出去一会。备好照明」 「殿下。我明白您很著急,但要前去黄麒宫探望,至少得等到天明」 「我明白。我要前往的是紫龙泉」 对于慎重地制止自己的辰宇,尧明平淡地回答道。 意想不到的目的地令原本冷静沉著的鹫官长罕见地眨了眨眼。 「紫龙泉? 说的是、禁域的……?」 「啊啊。幸运的是,我身体很洁净」 紫龙泉乃是隐藏在王宫最深处几片森林与瀑布深处的小泉。乃是仙人所留下的泉水,其清澈如明镜能映照出真实,据说用其清洗肌肤能快速治愈伤口,也因此受到严格管理,即便是皇太子也不能轻易前往取水。而尧明说要趁现在,天还没亮就去取水。 「殿下。诚惶诚恐,紫龙泉之水虽对伤口有助益,但治病之功效却很匮乏啊……」 太监诚惶诚恐地提出这点,但尧明却静静地扬起嘴角。 「至少比起一般的水要有助益吧。就连那个朱慧月都为玲琳的恢复做出一定贡献,我岂能在这寝室悠哉悠哉地等至天明呢?」 既然以先前的汇报作为回应,那太监也就不能再说什么了。 将这纳入视野的同时,尧明感觉到自己体内忽然涌现出什么东西。 那是照亮前方道路,能够踏足前行的力量。其名为——希望。 而带给他希望的,正是留在这个世界的玲琳自己与——愚直地持续拉弓的朱慧月这两个存在。 (岂能落后于你) 用力踏出门外的尧明,对慌慌张张地跟在自己身后的侍童们一个接一个的发出指示。 「派出先行通知。准备好用以向陛下取得许可的砚台与笔墨。再准备用无垢的布料与油包裹好的松明,以及供奉给泉水的酒,然后再备一个新桶」 说到这,尧明又稍微思索了一下。 一直拉弓到手都渗出血的朱慧月。 「——桶、准备两个」 斩钉截铁地宣告后,尧明威风凛凛地前行于月光之下。 「唔……」 从眼睑处感受到窗外映入的月光,玲琳的意识慢慢苏醒过来。 (这里是……?) 或许是经验使然吧,已经习惯晕倒的她,极为无意识地摸索著周围的情况与自己的身体状况,并熟练地掌握现状。 (啊啊……是这样呢,我在射场上晕倒了呢。现在还在……夜里吗) 从月亮倾斜的角度来看,看来距倒下至今还未过多长时间,并且,自己现在是躺在朱驹宫仓库内用草编织而成的卧铺上。 大概是被莉莉送过来的吧。又或者,是跟鹫官所打了招呼,请鹫官们帮忙了也说不定。 不管怎么说,都是给她添麻烦了,躺著的玲琳垂下了眉梢。 莉莉现在是去哪了呢?是去取水了,还是为了求药去找鹫官了呢。 看著被以不擅长的包扎法包裹上布条的右手,玲琳浮露出微微苦笑。 (连治疗都做了呀) 认知到伤口的瞬间,不由得感到特别的疼。 玲琳抬起手小心翼翼地解开布条,看到出现的伤口后便「哎呀呀」地叹了口气。 手掌上的皮肤基本都剥落了,皮下的肉至今还鲜血淋漓。 (对慧月大人的身体做了很抱歉的事呢……) 头也还有些许晕眩。 玲琳就这么保持躺著的姿势,动作流畅地重新将布包扎上。 其实还行用清水与酒来清洗消毒的,但暂且还是以止血为优先。幸运的是,对于布的包扎法,自己要比莉莉更有心得。 (忙啊……非常忙的一日。这么忙碌的日子,至今以来曾有过吗) 包一圈,包一圈——她一边用布条包扎著,一边心不在焉地回想起今日之事。还是说回想的、是这匆匆忙忙的数日呢,不,是自替换以来的日子吗? 第一次被人骂。第一次来到黄麒宫外。第一次自己煮饭、编织卧铺、沉溺在兴趣上忘了自制。遇到可爱的女官。知道亲近之人意外的一面,愤怒、欢笑、顶撞、训话,以及—— 「疼痛……」 玲琳将包扎好的右手掌伸向天花板,目不转睛地凝视著。 像是要笑出声般嘎吱作响的全身,像燃烧起来般炽热的右手,正因疲劳而颤抖著。 她在这一日,终于将放手了的负面情感——以及痛觉给回忆起来了。 「阿……拉、啦」 忽然、泪水从脸颊上流下。 溢出的泪水,滑过太阳穴,拍打在耳朵上,染湿了头发、溶入了草制卧铺。 不知这是为何而流下的泪水,玲琳困惑地皱起眉头。思索了一会后,终于理解了。 自己如今放下心来了。 止不住的泪水、滴滴答答地落下。 玲琳仅有这么一次,允许自己露出呜咽之态。 (我都不知道呢……) 疼痛,在消除紧张之后才会到来。 泪水,唯有在放下心来时才会涌现。 玲琳今日、第一次知道这些。 (慧月大人……) 作为无法呼出这个名字的代替,玲琳在心里呼唤著。 (你能活下来真的太好了。真的、太好了) 自己所做出的贡献,或许只是一件微不足道的事情,但即便如此,也还是一同为了她的恢复而感到喜悦,这点她能够谅解吗。 泪流满面的玲琳如同鹦鹉一样重复著同样的话语——太好了、太好了。 绷紧的心弦突然松下来的这一现象,应该就是叫「安心」吧,虽然大脑多多少少是理解了,但自己到底身处在什么样的紧张之中呢,她还未能明白。毕竟这样的感觉是第一次。 恐怕是对因自己身体的虚弱而夺去他人生命一事感到害怕吧。也可能是,连日里一直乱来的这副身体,连带著心灵一起发出了悲鸣。又或是,为自己从自己都记不得的许久以前开始,一直顽强地绷紧自己的心活到现在一事呢。 不明白——但是,对至今前所未有、动摇的心境,玲琳觉得很好。 虽然动摇的心境有些安不下心来,但却犹如跃动的火焰一般温暖。 (我说呀,慧月大人。果然我,不得不感谢你) 她露出淡淡的笑容,轻轻将右手握成拳头。 能感觉到至今仍在渗血的伤口所带来的疼痛,与自己的心跳一致。 这般、聆听自己心跳声的耳朵,捕捉到了仓库外面的喧嚣。 看来是女性边说边走著,踏出速度不同的脚步声慢慢地向这边靠近。 「——以啊……大人还……啊」 一方的声音像是莉莉。声音很焦躁的,在向另一个人物搭话。 「报告由我来便可。大可不必由头号女官大人亲自出面」 对方似乎是位身份很高的女官,或许是个说话偏静的人物吧,听不到她说话声。两人似乎在仓库门前停了下来,玲琳慌忙擦去泪痕。 「莉莉? 是有来客吗? 我已经起——」 设法起身向外搭话的玲琳,但那话语却在中途停下了。 要问为何、 「您醒过来了吗?」 伴随著冰如雪原般低沉的声音、嘎吱嘎吱地打开门的那个人物,是身著藤黄衣的女子。 因为那是黄玲琳的随侍头号女官——冬雪。 「冬雪……」 烛台的光亮太过刺眼。 玲琳一边眯细眼睛,一边想问为何在此,却又突然闭上了嘴。 总感觉这是,牢中那一幕的再现似的。 这么说来,当时就被她告知不要亲昵地称呼她的名字来著。这样一来,又会被骂作一只沟鼠了。 (我也是该吃一堑长一智了呀……) 尴尬了啊,玲琳贴著自己脸颊轻叹了口气,然而冬雪却意外的没有痛骂这边。 她只是,紧盯著玲琳贴著脸颊的手,淡然地说道。 「作为黄家头号女官向您报告。事件中心的那位,已经恢复意识了。不可思议的是,真的是在能清晰听到破魔弦音的时候——从您射的箭接近靶子的时候开始,高烧便渐渐退去了。刚才已自己起身,还喝了您调配的药」 「哎呀,太好了……!」 「之后,剩下的热度也进一步退去,脸色与呼吸都缓和下来了。因此,虽说皇后陛下说让您拉一整夜的弓,但已经没有必要再鸣响破魔之弓了。我想,恐怕陛下之后也会直接向您道——」 不知为何,她突然中断了话语。 「道谢与致、歉……」 她那宛如人偶般的眼眸,忽然蒙上一层泪水。 「冬雪? ……啊不,黄冬雪、大人?」 「那个、止血布的包扎法」 那毫无表情的脸上,唯有透明的水滴,啪嗒地流下来。 「附和的方式。微笑的样子。还有困扰的时候会将手贴到脸颊上的、习惯」 靠烛台那细微照明仔细一看,冬雪那原本应当打理得无懈可击的束发,此刻却如同疲惫不堪般散乱著。纤细的眉梢微微皱起,嘴唇颤抖著。 「……真的、是这样呢」 「欸?」 「那个女人,将玲琳大人的身体与灵魂剥离,替换进去了」 冬雪像是要将烛台丢掉一样跪在原地,而后像是要抱住玲琳似的看向她。 「您是……玲琳大人对吧!?」 面对以悲壮声音投以的提问,玲琳的眼神动摇著。 光动著嘴的她,与含著眼泪的藤黄女官、一时间无言地凝视著彼此。 特典ss『虽为绵薄的努力』 琥珀乃是黄麒宫的新人女官。 由于她出身于黄家家系中的上位家族,因此小小年纪,便能身著并非下级女官的浅黄色,而是中级女官的栀子色衣。 被评价为容貌端庄、熟识五经又聪明伶俐的她,大胆地瞄准了藤黄色衣——上级女官的宝座、 黄麒宫之主·黄玲琳,乃是黄家至宝。身为黄家之人、同样也是相当爱照顾人的琥珀,期盼著尽快当上上级女官,好好照顾那位纤细又美丽的主子。 (就我看来,现有的藤黄都是些怪人。这样一来我也能轻易当上藤黄的吧) 早膳的时间,环顾了一圈聚集在食堂的上级女官们后,琥珀如此想到。 头号女官的冬雪确实是美貌与家世都很出众,但其他的藤黄就、有在吃饭时埋头读书的人,有头发还沾著泥巴的人,还有嘎吱嘎吱地狂吃,肥硕又难看的人。 哼、琥珀的脸上浮现出胜利后洋洋得意的表情,但是在听到她们的谈话后,不禁瞠目结舌。 「阿拉,安安。终于连韦语的小说都读完了?」 「是啊。为了玲琳大人在发烧卧床的时候能听故事,我想要做好准备。丹丹不也是去采集草药了吗?头发上还沾著泥巴呢」 「是啊。昨夜起得很早,想著为了玲琳大人,便爬上寿禄山采集了」 (你、你说什么!?) 居然是韦语,那可是连博士都难以掌握的困难语言啊,而寿禄山更是每年都会出现遇难者的险峻山脉。 在琥珀被其言语压倒的时候,终于将大量饭吃完的女官呼地吐了口气。 「我也是,为了得到更为柔软的肉质,我将饮食调整为松弛肌肉,增厚脂肪的高糖量类呢」 肉质? 在歪头不解的琥珀面前,女官挺起厚厚的胸膛。 「这样一来,下次玲琳大人晕倒的时候,就能作为肉垫提供最佳的倒下感触了!」 (做、做到这地步吗……!?) 面对超脱常识努力引发的奇迹,却将之稀松平常地披露出来的女官们的这份忠诚心,琥珀不由得直冒冷汗。 (这便是、藤黄……!) 琥珀有生以来第一次,在黄麒宫这里明白了人外有人这一理所当然的现实。 1.慧月,被识破 网译版 转自 轻之国度 翻译:angrybird 图源:angrybird 她究竟在这地狱之中徘徊多久了? 「哈……哈、哈……!」 慧月在卧铺上紧皱着眉头吐着气。 热气在体内暴动。呼吸艰难到想挠破喉咙,但却连这么做的体力都已耗尽。她所能做的,就唯有在这间断的意识中,被难以忍受的热量与恶心感所侵蚀。 不——即便在失去意识的时候,也还是身处地狱之中。 当意识脱离现世之时,她又深陷梦境的痛苦之中。 那是漆黑的世界。没有一丝蜡烛的光亮,唯有无尽的黑暗蔓延开来。 尽管如此,却还是能感受到这泥潭般的黑暗时而膨胀时而聚拢。她在这片黑暗之中,伸出小手,拼命地寻找出口。 ——母亲。拜托了。放我出来。放我出来! 这是、一场梦。不,并非梦,而是现实。这是慧月在年幼时的日常光景。 ——拜托了。我会保持安静的。我会好好闭上嘴的! 她的母亲是个神经质的女人。时常被劣等感所折磨,而恐惧着周围的目光,而当这份怯意恶化起来便会化为怒火,伤害起比自己弱的人。而这样的她最为恐惧的,正是被一族之人所蔑视。她被甜言蜜语所蒙蔽而怀孕,因此,她最厌恶的正是身为没落道士的丈夫以及和他所生的慧月了。 在他人面前会笑着说「虽然是乡下生活,但有了家庭的我很幸福」,但在家里,她会辱骂慧月并随便找个理由将慧月给关起来。 ——你正是我的耻辱,因此必须藏起来才行。啊啊,这高大的身体。不可爱的脸蛋。到底是像了谁啊。 父亲最嫌麻烦了。原本他就是个道士,换言之是以仙人为目标,研究不老不死与怪异道术的男人。与其说他精神崇高,不如说是不适应世俗,早早放弃复杂的人际关系的慵懒之人罢了。 因此他侧目看到关系生硬的妻女,选择离开家中以获取内心的安宁。几乎未曾一同生活过的父亲与母亲,同时还背负着借债直到债台高筑,实在讽刺。 慧月一开始还会被打压。但到母亲为了借钱焦头烂额时,对她便彻底的置之不理了。因此,她最讨厌被无视。 不,与其说是讨厌,不如说是恐惧着吧。 讨厌孤身一人。一直希望被人关心。然而,既无友人,亦无给予温暖的父母,因此,不知不觉间她开始与火焰说起了话。不可思议的是,看着火焰摇晃的样子,她感觉到那似乎寄宿着什么如同在呼吸一般。回过神来时,慧月已经能随心所欲地操纵火焰了,当她意识到这是一种道术之后,她偷偷打开了父亲的道术之书。 得到了能随心所欲操纵的道术之后,慧月就变了。原本胆怯的性格变得具有攻击性。但说到底,那也仅限于面对比自己弱的人。 没有人能拯救自己。因为没人会伸出救赎之手,所以在自己受到伤害之前,必须攻击才行。无论是刺耳尖声亦或是恫吓,对于慧月而言那皆是必要之盾。 唯独,在朱贵妃收养自己的时候,她或许有稍微想到信任。因为朱贵妃并不会辱骂慧月而是对她露出微笑,在道术上也不会皱眉而是称赞说这是很棒的技术。 但是,也就仅此而已。朱贵妃虽然温柔,但真的就只是如此。对登上雏宫遭受无尽嘲笑与刁难的慧月,她只会为难地看着。 即便对她哭诉说自己不会,询问该如何是好时,也只会佯装不知地小声叹息说「要是干脆用道术跟黄玲琳互换就好了呢」。 因为她用同样的语气单纯地称赞黄玲琳,所以即便不愿意也会注意到。其实她寻求的,是像黄玲琳那样的雏女。 慧月再次受到了伤害。不,正因一度打开过心扉,才会更加强烈地意识到没有人会拯救自己。 能救自己的,就只有自己了。那么,为了拯救自己而行使力量有何不好。 跟黄玲琳互换,这一荒唐无稽的想法,注意到的时候已经根深蒂固了。 说到底也是她不好。那么完美的出身,被赋予了那么美好的缘分与才能。明明是那般从容之人,却对周围毫不关心。比起嘲笑自己的雏女们,慧月更加憎恨着毫不在意自己的玲琳。 这是某种复仇。是正当的行径。 这么一来,自己所遭受的,那不讲理的不幸终于结束,璀璨光辉的日子开始了。 明明是这么想的,但为何。 「哈……哈……啊! ……可、恶……」 为何,会如此的痛苦啊。 不清楚如今是哪个时辰。早晨在向尧明诉说「无法出席中元节典礼我很悲伤」的时候身体确实有所好转的,但从午时起忽然连坐着都办不到了。 好热。好痛苦。感觉好不舒服。难以、呼吸。 感觉到泪水流淌下来,但却连呜咽的体力都没有了。 (我、会死吗……?) 耳鸣着。在温湿的黑暗之中,无数的眼珠齐齐睁开,令慧月发出了无声的悲鸣。 追上来了。被包围了。——被关起来了。 原本为了寻求出口而伸出的手腕,渐渐被黑暗所吞噬。 (啊啊……) 看吧。我就知道。 无论是听话也好,挣扎也罢。就连跟「殿下的蝴蝶」替换了也。 没有人,会拯救自己—— ——咻……噔! 就在此时,些微的声音传入了沉入黑暗的慧月耳中。 ——咻咻……噔! 就像是,在弹奏什么一样。鲜明而又丰满的声音。 ——咻咻咻……噔! 声音渐渐响亮起来。一开始还微弱得听不清的声音,渐渐地清澈起来。 (这是……什么?) 仿佛惧怕这声音一样,那些讨厌的黑暗眼珠,一个接一个地闭上了。 注意到的时候,黑暗已经变淡许多。 手腕也完好如初。 在变得微暗的梦中世界里,慧月目不转睛地确认起自己的手腕。 ——往这边。 就在此时,感觉到指尖凝聚起耀眼的光芒。同时回响起凛然的声音。 ——慧月大人,请往这边走! 那光芒就如同蝴蝶一般轻飘飘地飞舞在空中。 慧月睁大双眼追逐着光芒。 她已知晓,那光之轨迹的前方有什么。 是出口。 那是在泥潭之下一直仰望着的,明亮又温暖的世界。 「——您可算醒过来了,玲·琳·大·人·!」 耳边忽然传来女官们欢呼雀跃的声音,慧月扬起脸庞。 她就这样迷迷糊糊地环顾四周。 在床榻旁,藤黄们泪流满面地俯视着这边。也就是说此处是黄麒宫玲琳的房室。 慧月无言地举起手看着手掌。 烧得还很厉害。呼吸紊乱,全身是汗,不舒服的感觉侵蚀着身体。但是, (……还活着) 她回味着直到刚才还做着的梦。黑暗与眼珠。以及弦音和、声音。 「啊啊,真是太好了! 药师说连药都喝不下只能看玲琳大人的体力如何,害我们好生担心呢」 「嗯,是啊。都觉得接下来的只能仰赖神明了。这么看来,朱慧月的破魔之弓或许也有意外的效果呢」 以衣袖掩住眉目的女官们所发出的呼声中有着意想不到的人名,令听到那个的慧月不由得屏息。 「……朱慧月?」 「是呀。那位雏女,说要为玲琳大人拉一整夜的破魔之弓呢。不,也许如今也还在拉着……您听!」 在女官的敦促下慧月侧耳倾听,在黑夜的寂静里,能够听到掺杂在其中那微小的弦音。即便是在远处的射场,神器之弓的破魔之音也仍能传达至此。 对惊讶到僵住的慧月,女官们向她讲述了中元节典礼上皇后与「朱慧月」的对话。 「听到她提出想看护玲琳大人的时候,还以为她是有什么企图呢,但实际上她只是一味地拉着弓箭而已。那个样子,让人不由得感到佩服呢」 「是呀。居然连饭都不吃,持续拉响着相性极差的玄家之弓。还真是看到了意外的一面呢」 女官们异口同声地,似乎全都被「朱慧月」所折服。 慧月紧紧地抓住褥子。 (那么,真的是黄玲琳救了我吗?) 她不知道当时涌上心头的那种感觉究竟是何物。 黄玲琳拯救了自己。拯救了深陷黑暗差点死去的自己。 拯救了从未被任何人所眷顾过的这只雏宫的沟鼠。 (……我、恨黄玲琳) 瞬间,她便对自己这般说道。 (痛恨着。最讨厌了。因此事实上也对其下了手。我是恨着的。对她、是恨着的啊……!) ——慧月大人。我呀,很感谢你。 然而另一边,脑海中又浮现出那优美的话语,令慧月扭曲了脸庞。 ——对我而言,你才是我的彗星。 「我才不会上当!」 回过神来时,慧月已经坐起身喊出声来了。 突如其来的喊声令女官们吓了一跳。但是,慧月丝毫不顾这点,任凭情感宣泄,发出刺耳尖声。 「好了,你们也别被骗了。那个女人,是个冷血的人啊。是个一心只为自己考虑,毫无慈悲之心,心术不正的女人。是雏宫头号恶女啊」 心跳声吵死人了。泪珠不停地渗出来。明明是自己的心,却像控制不住一样。 黄玲琳是恶女啊。毕竟她,是那么的美丽,那么的才气横溢,明明得天独厚,却未能察觉到痛苦的自己。明明对翩翩起舞夺人心弦的蝴蝶,有一只愤恨地仰望着她的沟鼠在那里啊。 「朱慧月是……雏宫的沟鼠啊」 不久,她停下了喊声,掩住脸颊。 在回归宁静的房室中,女官们困惑地小声唤了句「玲琳大人……?」,但就在此时,手上端着碗的头号女官·冬雪出现了。看来是将药汤拿过来了。 「雏女大人。看起来稍微有些错乱的样子。我给您拿来了安神的药汤,请喝吧」 她一如既往的淡然登场,令女官们如释重负,让开身来。 而此时的慧月也终于回过神来,在内心啧了一声。 (糟了。可不能任由情感喊叫) 若是黄玲琳,即便病危在床榻之上,也断不会说出怨恨之言。 她设法以一脸抱歉的神情掩饰,为失言致歉。女官们也松了口气,纷纷「不,玲琳大人就是受到如此之重的伤害呀」这般拥护她。 「不过,这碗药汤乃是朱慧月所煎。也有破魔之弓一事在前,药师也验过无毒,因此我给拿来了。若您不愿,便不喝了吧」 「不,我喝」 对冬雪那毫无抑扬顿挫的询问,慧月不加思考便点了点头。 毕竟玲琳对药草配方方面的本事,自己已经亲身体会过了。 (即便在这,都要被黄玲琳帮助) ——险些又皱起眉梢了。 要以这样的身体扮演黄玲琳乖孩子也太累了,因此慧月只收下了药,命女官们退下。但是,唯独冬雪,坚持说着「可不能让热乎的药汤洒出来烫到」而留了下来。 真是有够麻烦的忠诚心,慧月在心里咂舌,表面上则静静点了点头表示接受。嘛,毕竟她就像个人偶一样没有情感,因此即便留她在身边倒也并不碍事。 一时间,沉默降临房室之中。 「……这次发烧,真的让我好生担心」 不久,冬雪突然开口。 慧月一边尽力优雅地将空了的碗递回去,一边回以无力的微笑。 「让你担心了,真是抱歉呢,冬雪。能像这样起身也是多亏了有你帮忙,谢谢」 「……不」 垂下双眼的冬雪,那表情果然难以读懂。 要是跟其他女官一样,更加单纯地仰慕这边就好了,对此慧月感到烦躁。 「对深陷梦魇的您,我只能眼睁睁地看着」 「哎呀,无妨的。有你这心便足矣」 「是啊。确实足矣了」 这般落落大方的回应,却得到了意想不到的附和,令慧月睁大了双眼。 「欸?」 冬雪面无表情地将接过的碗放入盆中。 而后,站了起来。 ——当! 猛地,将本应属于主子玲琳的身体,推倒在床榻上。 「疼……!」 「回答我」 冬雪以令人寒毛直竖的低沉声音问道。 「你、是谁」 近距离窥探到的那黑色眼眸中,浮现出可称之为杀意的光芒。 「你、你说、什么呢……?我是、黄玲琳——呀!」 生硬地露出微笑着回答时,头发被猛地一抓,又再次被叩到床榻上。 「不要冒充我至高无上的主子,你这假货!」 「痛、痛……!」 「区区几根头发被拔掉的程度,我挚爱的雏女可不会像幼儿一样啼哭」 混杂着悲鸣而提出的抗议,被冬雪狠狠地瞪了。 「即便卧病在床,那位也不是会说出『可恶』这种话。也不会用刺耳尖声贬低其他家的雏女。更不会用断言对方是恶女的这张嘴,却又说出接受对方施舍的话!」 「…………唔」 被毫不留情地揪住头发强行将脸扭过来,令慧月疼得发出呻吟。 身为玄家远亲的冬雪,熟练地从怀中掏出短刀,将之抵在慧月的咽喉处。 「我再问一次。占据在玲琳大人身体里的你是谁」 赤裸裸的敌意令慧月全身血色尽失。 抵在咽喉的冰冷感触,终究令慧月恐惧得无法动弹,见此冬雪歪了下嘴,稍微往后退去。 「换个问法吧。你,是朱慧月吧?」 尽管换了个问法,但那实际上却是确信。 「回想起来,自乞巧节一夜起便很奇怪了。玲琳大人并非那种会难看地从栏杆处摔落之人。也不会在朝阳升起时仍浑浑噩噩地睡过头,更不会向殿下露出献媚的笑容」 「放、放开……」 「那位大人绝非偶尔会吐出不雅语调之人,亦不是会在人前落泪之人,更不是厌恶锻炼之人。这般粗俗情绪化又怠惰的女人,整座雏宫里唯有一人。只有在乞巧节夜里袭击了玲琳大人,与她一同失去意识的朱慧月!是你替换了身体吧!?」 「放开我! 这副身体会怎样都无所谓吗!?」 慧月的眼中凝聚起力量并喊了出来。同一时间,烛台所点亮的火焰膨胀开来,袭向冬雪的手。 吓了一跳的冬雪迅速放开了手,往后退去并摆好架势。 「道术……!」 「是啊,没错哦」 慧月抚摸着疼痛的头皮,扬起嘴角。 火焰,正是朱家的象征。这无疑是自白了自己的真身,但如今更需要的是威慑对方的武器。 「我既能自由自在地操纵火焰,亦能集中精力夺去他人身体。当然,也能让这副身体受到严重的烧伤呢。而且能让黄玲琳的灵魂回到这副身体里的唯我一人。而后,变回来时你的主子全身都已经被烧烂了,哪怕变成这样你也无妨吗?」 即便流露出强烈的敌意,然而冬雪的刀锋却连划痕都没在玲琳的肌肤上留下,这点被慧月所看穿。 忠诚至此。只要将黄玲琳的身体作为人质,便能封住冬雪的攻击了吧。 「……哼」 但是,慧月低估了对手的残酷。 冬雪低声笑了笑,迅速跑到水瓶处,毫不犹豫地将瓶中的水泼到了慧月身上。 「呀!」 「水克火。能被水轻易扑灭的火焰,可笑。受到烧伤? 怎会让你得逞。不想让火点起来,那只需要持续对你泼水便可」 「什……」 面对愕然的慧月,冬雪再次揪住她的头发,想要就这样将她拽到室外。 「站起来。跟我到真正的玲琳大人那里去。换回身体后,我要把你的眼珠子挖出来」 「放、放开我! 放开!」 慧月激烈地挣扎着,最后从冬雪的手中挣脱摔了个屁股墩。 「难以置信。这副身体只是刚脱离濒死之地而已啊。这样的状态下还泼水,你是想犯下弑主之罪吗!? 啊啊啊,身体好难受。会死的啊!」 在恐惧得无法呼吸的情况下,慧月拼命转动着脑筋。 虽然冬雪隐藏着无法估量的凶恶,但唯独她这份忠诚心是货真价实的。那么,就唯有攻击这一点了。 然而,冬雪只是以如人偶一般冰冷的表情回过身来。 「……我告诉你一件好消息吧」 将要打开的门扉反手关上。 她眯细双眼俯视着一屁股坐下的慧月。 「有着玄家血统之人,自幼时起便被灌输了身体构造的知识。哪根骨头容易折断,哪根骨头难以治愈。怎样折断能完全康复,怎样折断才能感受到最大的痛楚」 「…………」 面对单膝跪下,慢慢将脸靠过来的冬雪,慧月无声地往后退去。 「确实一次又一次进行水攻的话对玲琳大人的身体不好,我也费事。总之先将手骨给折断两三根吧。没什么的,只要在玲琳大人回来前治好,伤口便是『未曾发生』。痛楚只留存于记忆。这份痛楚,只要由你的灵魂来承受便是」 冬雪的声音,甚至感觉不出丝毫恶意流露,仅仅是在淡然地述说着。 「这、这种、事……!」 「啊啊,还是说用虫攻好呢??收集毒性少却肮脏的虫子到古井里,再把你吊在那。虽说虫子会从 全身的孔位钻入,但只要保护好眼睛跟耳朵,那之后都能清理干净。只要等你的灵魂湮灭之后,将身体洗净还给玲琳大人便没有问题了。只要几个时辰便能解决,因此这招对身体的负担是最小的了吧」 光是想象那令人毛骨悚然的光景,慧月便已 全身血色尽失。 若被那样做了的话,会疯掉的。 「噫……!」 冬雪的眼神是认真的。 有什么——有什么能够挫伤对方的心灵,有必要转移其注意力。 触及危机的本能,在此时,洞悉到了对方内心的软肋。 「你……你有这个资格吗!」 「你说什么」 「明明有七日多的时间却未能看穿我的真身!」 顺势的大喊,顿时令对方屏息。而慧月则紧咬着这点。 「表现得像黄玲琳头号忠臣的样子,结果呢,还是连我的真身都看不穿。我还给了你机会跟『朱慧月』——真正的黄玲琳见面,而你却听从了我的命令,甚至还给予了毒物。对吧!?」 「……闭嘴」 「你啊,那个时候一定也是这样恫吓她的吧? 发起了凌厉的攻击呢,还是对看得比任何人都要重要的主子!?所以你才这样过度攻击我,就是想把这份罪过推到我头上。多么滑稽啊!」 「闭嘴!」 冬雪吼出了声,但慧月并未胆怯。 不,单纯是现在并非可以胆怯的场合。在对方暴露出弱点的现在若不全力去动摇,自己的灵魂便会遭到抹杀。 「归根到底,你只是不想承认自己犯下的过错,因此你选择攻击让你犯下过错的原因,以此要修饰自己的体面。在牢里辱骂『朱慧月』时是如此,现在也是如此! 与其攻击敌人,还不如跑到可怜的主子那跪到地上磕头致歉,这才是女官的本分吧! 然而,你却连这件事都置之一旁,要优先对付我吗!?」 「…………!」 将这些话倾泻而出后,终究是让冬雪说不出话来,只能咬住嘴唇。 「给我记住了……」 而后,她迅速转过身去,急忙离开了这个场所。 「哈……哈……」 留下来的慧月,拖着湿漉漉的身子倦伏在地板上。 此刻仍因恐惧扰乱了呼吸。 (已经……结束了) 冬雪估计是前往真正的黄玲琳那里了吧。到她所在的射场或是仓库。 总之,虽说是一心想着躲过拷问才喊出声的,但若是冬雪与黄玲琳再会,令真相完全被揭露出来的话,原本便迫在眉睫的事态会再度加剧。 慧月意识到了,将身体挟持作为人质这样的想法是何等的肤浅。 (这还是女官。万一……被尧明殿下所知晓的话……) 想到这,感到一阵恶寒。 与冬雪一样,不,继承了比冬雪还要浓厚的玄家之血,寄宿着龙气的他,一旦碰触到那逆鳞,慧月会承受到比此刻更难承受的痛楚吧。 到底为何会自以为能应付他们而洋洋得意的,真想给自己一耳光。 但是,那也已经晚了。 慧月坐到地板上,扭动着颤抖的手臂抱住自己的身体。 「结果……还是一样」 嘴里漏出自嘲。本想扬起嘴角,但却没能做到。 即便和被每个人所爱的女人交换身体,结果也还是一样。 即便是以朱慧月的面貌,黄玲琳还是能令女官们折服,而自己即便得到黄玲琳的身体,也仅仅过了七日便身临强烈的敌意之中。 冬雪那完全蔑视自己的视线,令慧月想起至今为止所遭受到的种种恶意,不禁低声呻吟。 轻蔑。失笑。憎恶。以及无视。 浑身酸懒。感觉就像黑暗再次袭来一样,呼吸变得紊乱。 (不会来救我的。任谁都,伸出手也好……微笑也罢,都不会朝向我……) ——慧月大人。 就在此时,慧月想起了那驱散黑暗的优美声音,猛地睁大双眼。 ——我呀,很感谢你。 难以相信那是从自己的喉咙中所发出的柔美声音。 ——若是慧月大人觉得生活有什么辛酸,我也能帮忙解决…… 她是那么自然而然地,向这边伸出了手。 没错,自己不是,早已被她伸出了不知多少次的援助之手所救了吗。 「为什么啊……」 哽咽了一声。 眼睛变得湿润,热泪顺着脸颊流下。 「为什么,你……一直、一直那么美丽啊……」 慧月将脸埋进双手,抽泣着。 事已至此,就承认吧。 自己,并非憎恨黄玲琳。 那其实是强力又猛烈到会感到憎恨程度的——憧憬。 那美丽的容貌。纤细的手足。悦耳的声线,平和的语气。洋溢的才能,以及那份强大。 直到替换后,慧月才明白,看上去那般优美的黄玲琳,实际上却是超乎想象的不断努力又严于律己。 是啊、她就连灵魂都是那么柔和美丽。因此,即便不断被病魔缠身,她也端正自身,通过锻炼出来的灵魂与知识将病魔祛除—— 「…………」 不过,这时的慧月突然抬起头来。 每一次,黄玲琳都是以精神力与对药草的知识来祛除病魔。而没有这般精神力与知识的自己,这次能平安无事地活下来又是为何。 (那是因为,喝了黄玲琳煎的药汤……不,不对。在那之前……是她拉响了破魔之弓的缘故) 袭向自己的黑暗与无数的眼珠,恐怕那便是病魔的姿态。而病魔,在听到破魔的弦音后退散了。因此自己才能起得来。 慧月屏住了呼吸,凝神思考。 (「病」能被弦音所治愈什么的,太奇怪了。那种东西与其说是病。不如说——) 是诅咒。 对自己这想法,她无意识地咽下口水。而后,无言地环视房室。 有着黄家风格朴素温馨的陈设。每一件用品都经过了精心打磨,彼此相得益彰衬托出房室的美。但是,在那之中有一件的存在感与其他互不搭调。 (这个、香炉) 毫不吝惜地使用纤细的金工艺,是金家作为探望所赠的香炉。 从镂空的部位,安神的香悠然地飘起,但不知为何,如今只要将之纳入视野之中,慧月的心脏便会发出不安的声响。 「…………」 慧月站起身,神色僵硬地往香炉靠近。 单就外观而言,确实是很有喜好豪华富丽的金家慰问时会赠予的上等品。 但是,有哪里不对劲。 与让火焰膨胀起来时一样,慧月凝聚起精神,能看·到·香炉的影子呈现出奇妙的形状。 侧耳倾听,能听见痧痧般纸张摩擦似的声响。 (难道说……为何,金家所赠的礼物会?) 慧月捂住躁动的胸膛,又一步接近香炉的时候,被吓了一跳。 ——痧……! 「噫!」 因为伴随着沙哑的声响,香炉里突然有个小小的影子飞了出来。 那是不存在肉体,可谓之「影」的某物,在烛台所照亮的墙壁上爬行着,很快便消失在了室外。 面对这一连串的行动,慧月只能捂住嘴巴,一身冷汗地注视着。 (刚刚,从香炉里飞出去的、那个影子……) 那影子,乃是蜘蛛的形状。 心跳加速。那是因为她明白,拥有虫形态的影子,到底意味着什么。 ——虫毒。 (而且,那恐怕是被施下了,令对方死于疾病的诅咒之物。) 所谓道术,有着从学术性质到各类荒唐无稽这般广泛,也有着像夺去他人性命,反过来复活死者等,许多被视为禁忌的道术。在那之中,虫毒是通过夺去众多虫子性命,达到夺去人命的级别,而被视为禁中之禁的道术。 因为先帝厌恶道士,因此道士的数量在逐年减少,道术也难以传承下来,因此能正确地掌握这个禁忌之术的人恐怕少之又少。 虫毒并非单纯收集虫子让它们互相残杀捕食便能完成的。得在一定程度上理解道术的基础,并施与适当的咒文,否则术是无法发动的。 在这种状况下,能掌握这禁忌之术,并施与适当咒文的人,慧月猜得到的,仅有一人。 ——哎呀,真厉害呢。道术,真的存在呀。 过去,对慧月露出温柔微笑,热心听她说话的人。 ——这种事也能办到吗? 真的吗? 不,一点都不恶心哦。请再跟我多讲一些吧。咒文又是何物呢? 称赞着谁都不在乎的慧月,令她高兴得忘乎所以的人。 ——哎呀,你明明有着这么棒的才能,却在这个年纪失去了双亲。真可怜。 应该是本着慈悲之心,将慧月指定为自己后继者的——她。 朱雅媚。 「是骗人、的吧……」 啪嗒,水珠从湿透了的头发滴落,顺着脸颊流了下去。 慧月,就这么楞在了原地。 2.玲琳,原谅了 「您是……玲琳大人对吧!?」 对跪在仓库前,仿佛在寻求依靠般唤出声的冬雪,玲琳一时间无言地注视着她。 不,严格来说虽然嘴唇有在动,但用来说明替换一事的言语依然未能转化成声音。 (就算能说出声,又该从何说起好呢) 从替换到现在,发生了太多太多事了。 被慧月推下的乞巧节之夜,感觉已是许久前的事了。 在兽寻之仪上活下来,被赶到仓库。和可爱的女官打成一片,为了揭露将她逼入绝境的金家女官而去参加典礼,但却得知那样的女官并不存在。 再加上,有着玲琳身体的慧月病倒,为了祛除病魔而拉弓射箭,结果自己也倒了。 最开始时确实想过要述说替换一事,但度过了这令人眼花缭乱的日子后,玲琳似乎早已将此事忘得一干二净了。 (明明终于有冬雪察觉到了真相,但与其说松了口气……不如说烦恼于如何说明好) 察觉到自己比自己想象的还要习惯如今的生活,玲琳露出淡淡的苦笑。 而后,缓缓地从草制床榻上起身。 朝着额头抵在地面上的自家女官走了过去。疲惫的身躯如铅一般沉重,重心也不稳,但不知幸与不幸,自己早已习惯在这样的状态下行走。 「冬雪」 对仅仅被唤了名字便肩膀一颤的对方,玲琳静静说道。 「姑且先站起来吧。冷静下来,再好好谈谈」 「不……! 小的冬雪,跟玲琳大人在同一高度对焦视线这种事是万万不可的!」 但是,冬雪一副被逼入绝境的样子不肯让步。已经,非常确信眼前之人便是玲琳了。 无奈之下的玲琳,只能扶着一旁的门支撑着身体,跪坐下来。 「我明白了。那么,就由我这边下来吧」 「啊啊……」 玲琳平和地微笑着,见此冬雪感慨万千地摇了摇头,眼帘再度湿润起来。 「果然,这才是玲琳大人……我这七日间,为何会将朱慧月当成玲琳大人呢……!」 「冬雪是从何时起,以及是怎么察觉到的?」 「说来惭愧,就在刚才不久。看到因高烧神志不清的她说出没品的胡话后觉得很可疑,以此为契机至今累积的违和感满溢出来,因此我直接向清醒的本人确认了」 「哎呀。那一位,是会坦率讲出这些事的吗?」 惊讶的玲琳询问道,隔了一拍后,冬雪才面无表情地点了点头。 「是的。很爽快地告诉了我」 (啊,是威胁过了呢) 玲琳背地里冒出冷汗。已经知道这位有着对任何事都从不拘泥氛围的女官,实际上性格相当冷酷。 「不过,我也想从玲琳大人口中得知真相。您身上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为何,在这七日间被困在恶女的体内被逼到这般艰难的环境下!」 「那个……」 又是干动着嘴,玲琳为难地以手贴脸。此刻正是运用尻文字的时机了吧。 (但是呀,一想到莉莉可能会遭受到的冲击,至少传达的手段得正经些为好……) 被卷入自己与冬雪的对话,突然被真相甩到脸上的莉莉,对此很是在意的玲琳往她那边瞥了一眼。而后,睁大了双眼。 因为莉莉全无丝毫惊讶神色,仅仅在认真地听取这边的交谈。 「莉莉。你……不惊讶的吗?」 「是指你不是朱慧月这件事吗?」 被搭话的莉莉,捡起放在地上的烛台并耸了耸肩。 「哎呀,该怎么说呢……这件事本身是在之前就隐约察觉到了的。是不是跟黄玲琳大人互换了,这种事也想过不少次。就是没想到被誉为『殿下的蝴蝶』之人竟是有些那啥的人,在这点上要说惊讶还是会惊讶的」 「有些那啥」 对这微妙的形容,玲琳心情复杂地复述了一遍。 「抱歉呢……明明觉得我是个可疑的不周到之人,莉莉却还是高尚地没指出来呢……」 「不,不是这样的!」 玲琳垂头丧气地说道,见此莉莉慌忙回应。 「才不是,觉得你可疑啊!不,虽然是觉得有些奇怪,但是那个……我希望能就这样继续下去。感觉若是问出来,这奇妙的缘分便会跟随你的存在一同消失……所以,我才问不出口」 甚至忘记带敬语的莉莉小声嘟囔着找寻着借口,令玲琳「哎呀」眼睛都闪闪发光起来了。 「我好高兴。那么说,莉莉是相当喜欢我的吧」 「没错……! 不是,说到底就不是在说女官喜欢雏女的话题吧……!」 「正是如此」 涨得通红的莉莉,被跪在地上的冬雪冷冷地打断。 「一介女官,竟向玲琳大人说『喜欢』什么的是何等狂妄。再说了,你那过分亲昵的语气是怎样? 知些羞耻吧」 「好……好啦、好啦。你在牢里时语气不也威风凛凛的吗」 玲琳急忙护住战战兢兢的莉莉,但这次又变成冬雪顿时屏息,而后迅速掏出短刀。 「玲琳大人会发怒,是再自然不过的事了。不仅未能洞悉深陷艰苦环境的您的真身,甚至还辱骂并给予毒药,这般罪过万死难辞其咎。既是这样,那就当如字面所示,我这瞎了眼的就该先将眼珠子挖出来谢罪——!」 「请等一下!」 「不是,该咋说呢,将短刀从怀里掏出来的动作太熟练了吧!?」 以令人目不暇接的速度掏出短刀的冬雪,吓得莉莉叫出了声。 (冬雪,原来是这么性急之人呀……) 连玲琳都被吓到愣住了。 在牢里的时候就了解到冬雪是有着很高忠诚心跟冷酷的性格,但如今又再度认识到了这点。 (但那一定,若非发生了这种事,我这辈子都不会注意到的吧) 毕竟玲琳一直认为冬雪是个淡泊之人,有在特别注意保持着舒适的距离感不去踏进多一步。 这次替换真的是,到底给自己带来多少新事物呀。 这么想着的玲琳轻轻压住冬雪的短刀,令其放置于地板上。 「还请冷静下来。请冷静下来。因为你若不掌握对话的主导权,我便什么都解释不了了」 「那是……?」 冬雪惊讶得皱起眉梢,但很快便发挥出她的聪慧。 「难道说,被朱慧月给封口了吗……?」 她看着光动着嘴的玲琳,脑中闪过一道思绪。 「道术……那么,想要说出不利的事情——真相的时候,就会被夺去声音对吗? 那么,文字呢……难道也行不通吗? 那样的话,对于我询问的事情,用是与否来回答呢……?」 真是位机灵的头号女官,甚至都不用等玲琳回答,便一个接一个地确认出状况。那之后,她试着向玲琳提出好几个提问,察觉到没有直接提到替换问题的提问便能回答后,立刻改变了问法。 「即是说,朱慧月是在乞巧节一夜行使了道术与玲琳大人换了身体。这番发言,在您听来可有差错?」 「并无」 并非直接判断情况为何,而是贯彻对「冬雪所言」回答是与否的方式。 朱慧月行使了道术交换身体,是为了取玲琳而代之获得尧明的宠爱。而称「朱慧月」偷盗日记则是为了不让换身一事暴露而编织的谎言。玲琳与朱慧月有过通信的经验。冬雪仅凭寥寥数问,转眼间便把握住这些事实。 「从作为玲琳大人君临黄麒宫的样子来看,那位雏女对这事态全无半分罪恶感这点是毫无疑问的。可恶的朱慧月,即便交予鹫官拷问也还是太轻了。哪怕动用玄家的所有手段,若非这世上最痛苦的方法我也无法咽下这口气……!」 看到咬牙切齿呢喃着险恶言语的头号女官,玲琳慌忙中言辞变得激昂起来。 「请等一下。那个啊,我,非常感谢如今这番状况」 「您说什么?」 「啥?」 就连莉莉都惊讶地反问了,对此玲琳一面拼命地斟酌语言以避开谈及「换身」与「慧月」的词汇,一边倾注心意传达道。 「毕竟我呀,在这七日间,真的很健康。无需顾虑他人目光,随心所欲地埋头于兴趣,与推心置腹的女官相遇,尽情吃喜欢的食物,笑过,生气过。挑战了许多我做不到的事情,接触了许多我不知晓的事物」 「…………」 「当然,我也认为不能就这样在健康方面上给那一位添麻烦,而且彼此都有作为雏女的责任在,这一事态必定要解决才行。然而,对我而言,这七日间……每一日都如同宝物一般。若是可以的话希望不要闹大,让我能珍惜着这份回忆,就这样换回身体」 最后,她低下头微笑着低声说完,在短暂的沉默之后冬雪回应说「我明白了」。 「太好了——」 「若是我等天女,饱含慈爱的玲琳大人说不可下手的话,那我,对施以残酷处置的想法则越发强烈了」 「欸,那一边!?」 对面无表情握紧拳头的冬雪,玲琳忍不住叫出声。 「那是自然。那女人,我无论如何都要杀了她」 看着丝毫不肯让步的女官,玲琳浮露出些许坏心眼。 「——沟鼠」 「欸?」 「你是这么对我说的吧。带着可怕的神情……啊啊,真是可怕」 「那……那是,实在万分抱歉……」 刻意用手捂住脸颊,对方的脸就会很有趣地变得苍白。 不经意间变得真愉悦起来了呢,但玲琳还是好好地继续说下去。 「明明在漆黑的牢房中,看到你来了的时候我真的松了一口气,但唤你名字却被骂过分亲昵。我好伤心呀」 「万分抱歉! 实在是万分抱歉!」 「今后,应当称呼为黄冬雪大人为好吗?」 「今后请称我为『这个杂碎』吧!」 冬雪以近乎五体投地的势头将头押在地板上。 「果然,我,此刻也好就当尽早自裁——」 不久她不知想什么,湿润的眼睛闪烁着,再一次将手伸向了短刀,玲琳立刻制止了她。 「不行」 玲琳微微一笑。 「冬雪。我呢,是这么觉得的,比起死亡,健康地活下去要困难好几倍」 正因是无数次在极限之中躲过生命危机的她所说出的话语,其分量令冬雪不得不为之屏息。 「倘若你想要赎罪——又或是,你想让谁赎罪的话。那个手段,请不要选择最轻易的死」 笔直注视着眼睛并编织出的话语,令冬雪沉默不语。 「……是」 而后,在长久的沉默之后,冬雪点了点头。 「我明白了」 暂且,是没有要马上将朱慧月怎么样的打算了,见此玲琳总算是松了口气。 然而, 「虽然思绪已近断肠,但我不会对那沟鼠出手,亦不会自裁」 「……冬雪。听你这口气像是有其他手段的样子呢?」 玲琳笑容所带的威亚又增强了些许。「冬雪」,被再一次唤了名字后,就连有着冰之女官绰号的她也还是稍稍偏移了视线。 「照顾那雏女的事,我不会再做了。若能实现的话,我想转属到朱驹宫陪伴在玲琳大人身边。而因为头号女官的离去,其他女官们全都不照顾雏女的话,也许会饿死,但是,那又不意味着是我下的手」 「……冬雪」 「因为太过不安而一·不·留·神·向皇后陛下与皇太子殿下说出黄麒宫的雏女样子很奇怪一事,但这也并不是违背您命令的行为」 「…………」 玲琳将手贴在脸颊上深深叹了口气。 并非没想过这是何等顽固,但在看到冬雪的面容时,焦躁也转变为了苦笑。 紧皱眉梢的头号女官,她的眼睛微微湿润,鼻尖通红。 (简直,就跟闹别扭的孩子似的) 大概是害怕吧,玲琳这么想着。没能注意到尽忠至此的对象被替换,甚至还交给其毒药。本应是守护最重要的主子,但这行为却反而将主子逼入绝境。然而,无论是惩罚元凶也好,表现出自责念头也罢,都被禁止了,因此失去了内心宣泄的场所。 「……让你担心了呢。我没事。而且,你的忠义没有一丝遗漏,全都传达至我心间了哦」 「…………」 轻轻地将手伸向脸颊,到这时冬雪的眼神才总算有所动摇。 「……好严重的伤」 冬雪嘟囔着,一度咬紧了嘴唇。眨眼挤去泪水后,她用颤抖着的双手,牵起打着绷带的玲琳之手。 「这么简陋的绷带是怎么回事啊。这血不都渗出来变得鲜红了吗。衣服呢,袖口都残缺,破破烂烂的。明明有着这么健康的身体,可是……直接躺在草床上,也没有家具,照明的一个都没,这样的……这样的——」 「冬雪。没事的。我平安无事,也很幸福。是真的」 「万分、抱歉……」 好不容易才忍住的泪水,结果还是伴随着谢罪之言一同满溢而出。 「玲琳大人遇到这样的事,明明如此,可我却没能注意到您的困境……实在是,万分抱歉……」 「不。一点都没」 玲琳轻轻地将年长女官的头拥入怀中。 毕竟等她之后恢复冷静时,自尊心强的她定会因被他人看到眼泪而羞耻不已。 低声的呜咽很快便平息,肩膀的颤抖也止住了。 确认完这些后,玲琳才用双手夹住冬雪的脸颊让她抬起头来。 「我明白了,冬雪。那么,就这么办吧」 「欸……?」 「对那一位,以及你自身的伤害行为一律禁止。也不许你辞去黄麒宫职位,更不能告知殿下与陛下真相。但是,倘若你能遵守这些,就算你做到了对我的补偿」 抚摸着女官彻底蓬乱的头发,玲琳微笑着说道。 「至今为止我一直处于无法告知真相的状况之中。因此也要请你跟我遭受同样的境遇。以此来作为对你的处罚——这么考虑就不难接受了吧?」 「怎会……太轻了」 「要与主子体会同样的困境。这哪里轻了」 对难以置信缓缓摇头的冬雪,玲琳恶作剧地伸出食指。 「好了。冬雪,你先回黄麒宫去吧。身为黄家的头号女官,一直呆在他家宫内可不妥。我能理解你对那一位的愤怒,但你必须在黄麒宫内,行为要与头号女官相称才是」 「但是——」 「冬雪」 对皱起眉梢想探出身的冬雪,玲琳以微笑将之打断。 「虽说那一位保住了性命,但就有余裕去同情单纯倒下的雏女,雏宫可并非这般温柔之地。四位夫人和雏女们应该也会借此动摇黄麒宫的。正是因为信任着你,我才希望你能留在黄麒宫保护大家」 被说到这地步也不可能反驳什么了。 「……是」 被堵住所有退路,取而代之是将使命感注入其中的冬雪,像是在凝视着炫目的光芒一样眯细了双眼,不久后深深地点了点头。 「我明白了。既是您的命令,我定当竭尽所能」 「拜托给你了」 看到终于是露出能信服模样的女官,玲琳总算卸下了重担。 冬雪最后深深地叩了一首后,依依不舍地站起身来。 不过,当她将在玲琳身旁站着的莉莉纳入视野的时候,便向其投以锐利的目光。 「……我未曾哭过,因此千万不要说些多余的话」 「是是是。就靠一盏烛台的照明根本什么也看不见,我什么都没看到」 「心态不错。但是,回答只要一次便可」 「是」 在充分威胁过年轻女官后才终于离开了仓库。但出乎意外的是,莉莉并未表现出害怕的模样,而是无语地注视她离去的背影。 「真是的,各个方面都太沉重了吧」 「造成骚动实在抱歉……」 「不不不,不如说真亏你能让那只猛兽就这么老实退下呢」 毕竟她气势汹汹嘛,这么说着的莉莉耸了耸肩,回过头来。 于是两人一时间都沉默下来,凝视彼此。 「…………」 从梨园的某处,传来了虫儿的鸣叫声。 最终开口的乃是莉莉这边。 「果然你是……黄玲琳大人呢」 一边呢喃着一边从头到脚扫视着主子的样子。即便疲惫不堪却仍旧优美的站姿。表情祥和,劝导女官的声音饱含慈爱,作为雏女担心黄麒宫形势的模样也不单只有温柔,更有着严厉与聪慧。 即便脸是「朱慧月」也仍是不同的人。 没错,一旦察觉到这一点,就会发现线索早在一开始就有不少了—— (是我,一直移开了视线) 恐怕,是从将眼前的女性称之为「雏女大人」的那时起便…… 莉莉将她认定为最重要的主子,然而,不,正因如此,才会因感觉到终有一日会离别,而选择不去直面真相。 「变得像是欺骗你似的,抱歉」 对悄然谢罪的玲琳,莉莉火速地摇了摇头。 「不。你……不,由您谢罪是奇怪吧。一切的罪过,都是那可恶的朱慧月。身为朱驹宫的人,我深表歉意」 「莉莉。请不要这样」 面对以毕恭毕敬的语气跪下的莉莉,玲琳一脸为难的命她站起身来。 「还请像至今那样不要有顾虑地对待我吧。要是你不够直率的话,我在此处的生活就没有那么享受了呀」 「但是……」 「已经被冬雪知道了,你也知道了。虽然封了口,但结果这状况也是如涨潮一般。早晚在此处的生活也会结束的吧。所以,至少在那之前……」 舍不得的情感,不知不觉间从她的声音与表情中流露出来。 这一点,与她面对着的莉莉也是一样。如猫一般的眼眸正难过地动摇着。 梦幻般的仓库生活。虽然觉得这样的日子要是能一直持续下去就好了,但对方可是雏宫之花,是有着「殿下的蝴蝶」之称的至上雏女。 何况,虽然女官的真实身份还不清楚,但她被金家盯上了也是事实。要一直留在树敌众多的「朱慧月」身上的理由,想必一个都没有吧。 ——离别已近。 莉莉咬紧了嘴唇,但不久,她就像要将思虑吹飞一样强行扬起嘴角。 「嘛,说的也是。说实话,都知道『殿下的蝴蝶』是这种喜欢番薯爱锻炼还毫不知自重为何的怪人了,想要投以敬意都做不到呢」 「哎呀,莉莉。好过分哦」 很快便领悟到莉莉意图的玲琳也笑了起来。 但是,在掩住嘴角的那个瞬间,她的身体微微晃了一下,莉莉并没有看漏这点。 「等会。总感觉你……晃晃悠悠的?」 「欸? 不,那种事」 玲琳立刻端正姿势,像个没事人一样露出微笑。 然而莉莉马上举起冬雪所留下的烛台,往主子的脸靠近。 「不是……!?难以置信,你这脸不都苍白的吗!」 「那是因为光照」 「就算被火照到看上去还是苍白,这是怎么回事啊!」 莉莉慌忙地将烛台置于一旁,扶住玲琳的肩膀。哪怕回到仓库已有小段时间,但她的身体却还是摇摇晃晃的,注意到这点的莉莉险些哭了出来。 「那是再自然不过了……一直熬夜,还跟人据理力争,又是跳舞又是煎草药,还拉大弓,受了那么重的伤……说到底都晕过去的人了,不可能立马就跟没事人一样站起身来的不是吗」 「太夸大啦。并没什么大不了的啦,硬要说的话还挺舒服的。感觉夜空中的繁星就在眼前闪闪发亮的样子」 「那说的是头昏眼花了吧!」 「身体也是,仿佛要表现心脏跳动一般轻飘飘地摆动着」 「那是头晕!」 莉莉喊出声后,让主子在草制床榻上躺好。 「啊……明日作为早饭的米还得先淘一下……」 「够了啦,快睡!!」 面对毫无迟疑又想起身的对方,莉莉如同要推倒似的将她压回床上。 「听好了? 假若你敢用这鲜血淋漓的手淘米,那我就要代替农耕神降下天罚了哦!? 总而言之,明日整整一日不准你在这床上多动一下」 「那样的话至少刺绣——」 「不准刺! 编也不准! 织也不行,雕刻也是,更不许煎! 什么都别做! 给我老实睡觉!! 你这个毫不知自重的大笨蛋女!」 被莉莉食指指着怒吼了一通后,玲琳垂头丧气地垂下眉尾。 「莉莉真是的,对主子一点顾虑都不讲的……」 「不是你说的不要有顾虑吗!」 被破罐子破摔地喊了回来后,玲琳「阿拉」地眨了眨眼。 「是呢」 不知是觉得哪里有趣,她躺在床上呵呵地放松了嘴角。 「呼呼,是呢……我好高兴」 果然还是很困吧。她还留有着笑意就这么缓缓垂下眼睑。 「莉莉。谢谢……」 就在这么小声呢喃后,玲琳总算是睡着了。 莉莉无言地注视着闭上眼的主子一段时间。 「……让人担惊受怕的雏女」 这让她想起了以冬雪为首,被他家评价为过度保护的黄麒宫的女官们。 将雏女视为掌上明珠疼爱的皇后,以及溺爱着她的皇太子也是如此。在了解玲琳之前,还很惊讶为何要将一位女子疼爱至此,但如今已深刻理解他们的心情。与其说保护过度,不如说单纯是无法放任不管呢。对这位可爱又纯洁,但却又无比鲁莽顽固的她。 「至少明日一日,能悠哉地休息下就好了……」 替换一事已经出现破绽了。 本来的话,应当去声讨朱慧月才是。必须与她联系,把她逼入绝路,让她马上停止夺去他人身体等恶行才是。 可是—— (那个令人厌恶的女人,也才刚从死地中生还。若是能暂时好好养生,老实呆着就好了) 至少,再有一日。不,两日、甚至是三日。 在这简陋的仓库中奇妙而充实的生活要是能继续过下去就好了,莉莉忍不住如此祈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