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永远不会忘记,灿烂一瞬间的你》 序章 台版 转自 天使动漫论坛 天使动漫录入组 图源:流哲不哼太 录入:流哲不哼太 「织女星」。 我在某本人像摄影比赛杂志的〈特别刊载〉专栏中,发现一张不太一样的照片。 跟其他以精湛技术拍出来的美丽人像不同,这张照片以夏季夜空闪耀无比的一等星为题,却是一张室内照,完全看不见星星的踪影,只有一名少女看著镜头,身后映照著夕阳余晖。 跟其他作品相比,这张照片的拍摄技巧十分拙劣,被拍的少女完全失焦,夕阳光也有些许过曝。 根本毫无技术可言。照理来说,应该没办法登上摄影竞赛的杂志才对。 但回过神来,我却已经被这张照片吸引了。 照片中的少女用尽全力在微笑,毫不在乎脸上的泪水,彷佛想将自己的幸福深深刻进心里。 这么多年来,我看过无数张照片、细细品味其中韵味,但就连经验丰富的我,也没见过能将「摄影」的本质抓得如此精准的作品。 摄影者一定是不想错过这个表情,急急忙忙拍下来的吧,否则不该失焦得这么严重。摄影时本来就该在沉静的环境下,集中心神好好拍摄。 正因如此,若要论「最能体现出被摄物体闪耀动人的瞬间」,这张照片比其他作品都要出色。 摄影者的眼神可能始终追随著少女,才能抓到这么精采的瞬间吧。那名少女含蓄的笑容在同年龄的孩子中并不算起眼,这张照片里,一定隐藏著某种深远的意义。 他们在摄影现场聊了些什么呢?拍下这张照片之前,他们又经历了什么?我实在好奇得不得了。 这个想法在我脑海中挥之不去,于是我透过杂志编辑部与摄影者取得联系。 ──摄影者似乎是个十七岁的男高中生。 真令人惊讶,高中生居然拍得出如此令人惊艳的照片,我在高中时期,只拍得出那种追求表面美感、流于肤浅的照片。 我动用自己摄影师的立场,成功从那名摄影者口中听闻了事情始末。 我打电话给他时,他很快就接了。他真的是用非常愉悦的语气,述说他和照片中那位少女两个月以来的相处。 最后,他说了这么一句话。 「我再也不会拿起相机了。」 第一章 「星光是来自很~久很久以前的光喔。在我看来,那种星光是有感情的。你看,一等星刚刚笑了。」 学校顶楼是校内少数禁止进入的区域,跟我同班的绫部香织却特地把我叫到这种地方。我一开门,她劈头就说了这些话。 她看也不看我一眼,用不带迷惘的眼神望向天空。 我也仿效她的动作抬头仰望,却只看见日渐西沉,橘色和群青色在我的视野中蔓延。 「我好像没看到在笑的海狗(译注:海狗与一等星的日文发音相近)耶。」 听到我这么说,她无奈地叹了口气,盯著天空否定了我的言论。 「不是海狗,是一等星啦。说不定真的有海狗的星座,但我指的是星星。」 「星星在笑?」 「嗯,对呀。刚才笑得超夸张的,它一定也有看昨天播的『搞笑之神』。连我都笑到不行,肚子痛得不得了呢。」 我想起昨天电视播的搞笑节目,原来我跟她会看同一个节目啊,但我对此丝毫不感兴趣,便生硬地转移话题。 「所以呢?你干嘛把我叫到这种地方来?顶楼应该是禁止进入的吧?」 「呵呵呵,只有我不受此限喔。」 她扬起一抹自信满满的笑容,手指绕呀绕的,她的手指一动,我就看见其中有某个东西在发光。 「那是,钥匙?」 「我是天文社社员,所以学校只同意让我们进出顶楼,很棒吧。像这样观赏星空,就是我们的社团活动。」 「是喔,那我妨碍到你的社团活动了吧?我这就走。」 我一转身,她就慌慌张张地说: 「等等等、等一下啦!你应该有话要跟我说吧!」 真是令人费解的说法,明明是她把我叫过来的,居然问我是不是有话要跟她说。 「不是你有事找我吗?还不厌其烦地把我叫过来。」 「这倒也是啦!」 先对我的说词予以肯定后,她勾起嘴角继续说道: 「但现在回去的话,你的立场会变得很危险吧?我的口风不太紧啊,搞不好会到处宣扬『前阵子那件事』,你应该要跟我解释一下吧?」 「唉……好啦,虽然觉得很冤枉,但我就听你说说吧。所以呢?」 虽然我说得潇洒,但我知道她想说什么。 我的兴趣是带著相机到处拍照,之前未经允许就拍了她的照片,她一定是要说这件事。 如果她放出风声说我是「偷拍魔」的话,学校里应该就没有我的容身之处了,必须跟她解释清楚。 「你偷拍了我的照片。未经许可就拍下少女愁容满面的模样可谓滔天大罪,所以你有义务答应我一个要求。相对地,我会大发慈悲赦免你的罪行。」 她像个法官一样,用极度夸张的言词谴责我的冤罪。 「原来如此。这毫无根据、令人不快的诽谤若能因此一笔勾销,我也会欣然接受这个条件。」 无奈之下,我也配合她演了起来。如果现在惹她生气,「我是偷拍魔」这个充满恶意的谎言或许真的会传遍整间学校,得在悲剧发生前就连根铲除才行。 「咦?你这么快就答应了喔?」 她露出非常适合用「问号脸」来形容的呆滞表情,出乎意料似地高喊一声。 「只要你答应我不会散布奇怪的谣言,要我听从你一个要求也无所谓,当然也要视要求的内容而定就是了。」 「这样啊,我还以为你会千百个不愿意呢,所以吓了一跳。」 听到她这么说,我在心中叹了口气,并催促她继续说下去。 「所以我要为你做什么呢?我要怎么做才能保住自己的名誉?」 「你说话的方式真讨人厌,你就是这样才交不到朋友啦!」 「你这句话才讨人厌吧。」 「啊,真的耶,抱歉抱歉。」 她笑著说道,完全不觉得自己有错的样子。 「然后呢?我想赶去参加社团活动,希望你长话短说。」 「是喔,你还有社团活动啊?是摄影社吗?」 「是又如何?这不重要啦,有话快说。」 看到她明显想使用拖延战术的态度,我开始焦躁起来,她却表现出跟我完全相反的反应。 「这个嘛──真要说的话有点丢脸耶……」 她低著头,有些羞涩地发出「欸嘿嘿」的笑声。 「丢脸?」 她平常老是在教室里大吵大闹的,这样真不像她。我实在无法想像她到底要我做什么事。 「那个啊。」 「嗯。」 「拍我。」 「嗯?」 「我想请你帮我拍照啦。该说是当模特儿吗?总之我想报名那种比赛,所以希望你能当我的摄影师!」 毫不犹豫地这么说完后,她再次将眼神别开,脸颊还浮现些许红晕,这一定不是被夕阳照红的吧。 「是喔。」 「啊,你现在是不是在想『你又不适合当模特儿』?」 「嗯。」 我不禁点头。 她确实很亮眼,一双杏眼又大又明亮,鼻梁也很高挺。我对她的印象就是笑起来娇媚可爱,在班上也是人气王。 但我以为她对模特儿这种光鲜亮丽的工作没兴趣,所以有些意外。不过我之前跟她毫无瓜葛,这也不过就是我的个人看法罢了。 「你这人真没礼貌──!」 「说谎也没意义啊。」 「算了,我自己也觉得不适合。那就说定啰?」 「好啊,若不嫌弃我拙劣的拍照技术当然可以。虽然我没拍过多少人像,但这对我来说也是不错的练习机会。」 而且模特儿的素质也不差。我一向不擅长拍人像,这可是求之不得的好机会,我对自己说:这种机会可遇不可求。 「太好了,我还担心你会拒绝呢。嗯,真好真好。」 她愉悦地频频点头,似乎对我的回答十分满意。她每点一次头,长度齐肩的乌黑秀发就会随之摆动。 「那之后就拜托你了。一直用『你』称呼彼此也怪怪的,自我介绍一下吧!」 「不用这么麻烦,我知道你的名字啊。你这种人气王应该也记得班上同学的名字吧?」 「既然知道我的名字,就别老是用『你』来叫我啦。不过,嗯,我也知道你的名字,你叫天野辉彦吧?但我有点意外耶,我还以为你不认识我,应该说天野同学感觉对班上同学都兴致缺缺。」 「你这说法虽然很失礼,但思路是正确的。我只是不想跟班上那些聒噪的家伙扯上关系,才会把他们的名字记起来。」 我用嘲讽的语气这么说,她就开心地笑了起来。 「啊哈哈哈,所以我才会被你记住啊!不过很遗憾,你还是跟我扯上关系了。」 「真的很遗憾,所以拜托你在我面前尽量保持安静。」 「免谈!啊哈哈哈!」 她动作夸张地哈哈大笑,似乎乐不可支。 可以的话,我实在不想跟聒噪的人扯上关系,因为我无法理解他们到底是因为什么才成天笑嘻嘻的,而她就是这样,我完全不知道究竟有什么事情这么好笑。 但不知为何,看到她笑的样子,我也忍不住跟著想笑。我不禁心想:如果能像她这样笑的话,我的日子或许能变得快乐一点。 「那往后就麻烦你啰,天野辉彦同学。」 「我才要麻烦你,绫部香薰同学。」 「喂!你搞错了吧!我的名字是绫部香织,你根本就没记住嘛!」 尽管我故意叫错她的名字,她也只是笑容满面地抱怨几句。或许她是名字被叫错也能乐观思考的那种人。 「好啦好啦,真不好意思。」 我惺惺作态地低头道歉后,她又夸张地哈哈大笑。 在手机上确认时间后,我才发现社团活动早就开始了,而且还已经过去大半,我彻底迟到了。 「我要走了。」 「谢谢你愿意配合我──社团活动好好加油喔!」 「再见。」 我转过身,虽然能感受到她在对我挥手,但我还是毫不犹豫地走向顶楼大门。她像算准了时机般,在我打开门的那一刻开了口,那种感觉不像在跟我说话,比较像是单方面地喊话。 「下礼拜天下午一点,在离学校最近的车站前集合喔!」 这种完全没顾虑到我行程如何的说法,让我很想抱怨几句,但我装作没听到并关上大门。她根本就没打算徵求我的同意吧。我心中对她的印象,又更偏向「自私」二字了。 透过走廊窗户望出去的天空色调,跟方才的橘黄相比,群青色的比例多了一些,还能看到星星微弱的光芒。 对了,她刚才说「星星在笑」,这应该是用来形容星光的手法,但我觉得这个比喻也很适合情绪起伏剧烈的她。 做为一位观星者,她透过望远镜投映出整片天体,换句话说就和摄影师一样,尽管没有按下快门的动作,她却能读出星星的表情,比起我透过观景窗窥见的景色,或许她能捕捉到更加丰沛的情感。 如此试想后,我不禁好奇:当她变成模特儿时,又会流露出什么表情呢? ……还是把礼拜天的约定听进去好了?这个想法在我心中悄然萌生。 毕竟我们是摄影师和模特儿的关系嘛。 这一切,或许都起因于我当天的一时兴起。 「真难得耶,辉彦,你居然会主动去参加活动。明天不也会放烟火吗?」 「不,我就要在下雨的时候看烟火,现在就去。」 我唯一的朋友有田垒听到我的提议后,不禁睁大双眼,一脸惊奇又感兴趣的模样。尽管班级和社团不同,垒却总是跟我一起行动,他似乎没料到我会说出这种话。 就是没有任何理由,既没有受到命运指引,也没有什么坚定不移的意志。 我很不喜欢喧闹的地方,人多的场所或活动一概不碰,现在却主动说出「要不要去看雨中烟火」这种话,也只能说是一时兴起了。 这场烟火大会选在七月七日,也就是七夕这一天于赛马场举办。尽管没有摊商可逛,却能从赛马场的观众席近距离观赏烟火,非常适合好好鉴赏。一听到那里就算下雨也不会中断烟火演出,我就想著,说不定能拍到难得一见的景色。 我离开人山人海的观众席寻找空旷地带,最后来到平常供马匹奔跑的赛道内,烟火大会期间,这一区似乎也会开放。 此处没得避雨,所以没几个人,对我来说是绝佳的观赏地点。 我小心翼翼地避开脚边的泥泞,寻找适合的地点时,忽然传来一道直入心坎的巨大爆破声。 原来是在倒数后直上天际的第一发烟火。 但不知是因我不够高,还是周遭群众都没顾虑到他人的感受,我的视线前方尽是杂乱高举的伞面,将烟火都遮住了。 我那位对身高颇有自信的童年玩伴,丢下我跑回室内买饮料,看来我只能靠自己想点法子了。 我左手拿著伞,右手拿著相机,动作轻快地继续前进,只为了寻找完美的摄影地点。 好想赶快拍照啊──我在不断震荡心弦的烟火爆破声中于人群间来回穿梭,却在某个瞬间停下了脚步。 「……」 那道身影映入眼帘的当下,我倒抽了一口气。 并下意识举起相机。 盯著观景窗并让相机聚焦后,被摄对象便清晰可见。 我丝毫没有罪恶感,只是想以摄影玩家的身分,试图将想留住的景色留下来而已。 我只是觉得眼前这一幕很美。 在雨点和失焦的作用下,观景窗里的世界几乎朦胧一片,画面中只有那位身穿浴衣的女子成功对到了焦。 烟火映照在女子手中的透明塑胶伞面上,她就像手执和伞那样美丽动人。那名女性仰望烟火时,端正的侧脸流露出一丝哀愁,让我不禁心想:她这身姿的每一处都像一幅完整无缺的作品。 说穿了,就只是一名女性撑著塑胶伞抬头看烟火而已,明明只是如此,那一幕却夺去了我的视线和心神,让我不禁驻足。她带著哀愁的侧脸和朦胧微晕的烟火,让我深深著迷。 我彷佛见到了追求已久的美景,所以从举起相机到手指移向快门键的时间应该不到一秒钟。 但我没能成功按下快门。 「喂。」 因为镜头里的那名女子喊了我一声,还朝我的方向走来。 于此同时,尽管只是未遂,我还是意识到自己有罪。 「我记得偷拍是犯法的吧?」 我认识这名转身走来的女子,她是我的同班同学。 隔天,我在教室里被她叫住了。 ──要解释的话,放学后就来顶楼一趟。 这段记忆痛苦到连回想都是一种折磨,所以我很想略过不谈,却又不得不提。 班上同学对我的既定印象是沉默寡言,所以在那之后一直到她指定的放学时间前,这位平常总被团团包围的人气女孩缠著我说话的景象,让班上同学都疑惑至极。 但她实在太过自我,没有对众人的疑惑和我的控诉给出任何答覆,最后我半受迫地接受了「放学后一定要到顶楼来」这个约定,班上的气氛才随之回归平静。 那或许是我人生中最受瞩目的一天吧。对尽可能想低调处事的我来说,实在不想受到关注,但自那天起,她还是会若无其事地向我搭话,害我在学校里饱受众人好奇的目光洗礼,我实在不太想重提那几天发生的事。 不能因为一时兴起贸然行动,任何行为都该维持被动立场,不能主动为之。 这是我得到的教训。 如果我当天没做出那种事,应该就不必在车站前苦等这位比约定时间晚了三十分钟还没来的同学了吧。 水壶里的水早就被我喝掉大半,让我意识到夏天真的来了。 光是站在柏油路上枯等三十分钟,我就已满身大汗,渴求著因此流失的水分,何况这时还是下过雨后的艳阳天,感觉更闷热了。 当时我没有答应她的要求,所以也可以选择不来,但我还是乖乖在她指定的时间来赴约了。要是我没现身,她可能又要用奇怪的理由缠著我,我哪受得了啊。 但我是真的切身体会到自己思虑不周。 守约是人际关系的基本要求,这对我来说是理所当然的原则,但在她身上可能不适用。毫无疑问,她一定是超级自私的那种人吧。 虽然才刚得到「要以被动立场行事」这个教训,但光是配合她的节奏,就已让我累到骨头都要散了。但在这种酷暑下又岂止是散,骨头都像要融化一样,我实在无话可说,要是再等三十分钟她还不来,我就回家吧。 正当我下定决心时,我苦等许久的那个人终于踏著蹒跚步伐,从扭曲变形的热浪中走过来。 「对不起……我来晚了……」 她露出明显的疲态,身上的汗比被迫乾等三十分钟的我还要夸张。 她穿著黑色无袖上衣,配上以白色为基调的碎花百褶长裙,质料轻薄的长裙演绎出夏日风情,胸前闪闪发光的小颗坠炼衬托出她如花似玉的脸蛋,连我这种不追逐流行的人看了都觉得时尚有型,她却一副筋疲力尽的模样,让人有种白白浪费这身魅力的感觉。 「你怎么流这么多汗?」 她没回答我的问题,眼神聚焦在我的右手上,我循著她的视线望去,她就一把抢过我手上的水壶,咕嘟咕嘟地喝了起来。 「那是我的水壶耶……」 天啊,她还给我的水壶几乎空了。先是让人在盛夏的柏油路上枯等三十分钟,现在竟然还把贵重的水资源给抢走。 她是不是跟我有仇啊?我开始对她心生恨意了。 「呼──谢谢,终于得救了──对了,顺便买支嘎哩嘎哩君来吃吧。」 居然还得寸进尺要我买冰棒给她?我没理她,而是追问迟到的理由。 「唉呀,我想说要跟男孩子单独出门,就干劲十足地准备了一番,这时候家里唯一一台脚踏车却被我哥骑走了……」 「所以你一路走到这里?」 「是啊,花了三十几分钟才从家里走过来。不好意思,我来晚了。」 耸耸肩膀双手合十的她露出了抱歉的笑容,看起来似乎有那么点愧疚感。我轻轻叹了口气,将几乎空空如也的水壶收进包包里。 「没差啦,反正你还是有来赴约。」 「这是我的台词吧,天野同学。如果到了约定时间我还没来的话,我还以为你会直接回家。再说,我原本还担心你今天不会来呢。」 她说得没错,我确实犹豫过该不该赴约,但既然答应要当她的摄影师,我就非来不可,毕竟这也是我提升摄影技术的大好机会。 「那今天要干嘛?」 「我先问一下,天野同学吃过午餐了吗?」 「吃过了。」 「我想也是,感觉你就是这种人。」 她点点头,表现出莫名理解的态度。 「为什么?」 「我只是怕天野同学还没吃饭,就先饿著肚子过来了。」 原来如此。跟我关系密切的就只有家人跟垒,所以我完全没顾虑到这些细节,平常我跟她毫无交集,这种时候就能感受到彼此的差异。 「……抱歉,我没想这么多。」 「别放在心上,毕竟只是临时约一下,吃完饭才过来也很正常。」 「以后我会留意。」 「嗯!下次再一起吃饭吧。别说这些了,准备前往目的地啰!」 一不注意就被她约好下一次了,我真的要小心点才行。 「目的地?不是在学校附近拍照吗?」 「好,出发吧!」 「去哪里?」 「去验证你的人性。」 闻言,我顿时一惊。她果然还怀疑我是偷拍魔吗? 她抓著我的手臂直接将我拉进车站,似乎毫不在乎我的反应。 「等等,要搭电车?」 「对啊。」 「那你要储值吗?我去买票。」 「不用,包在我身上。」 我现在根本没办法进站,她却继续拉著我前进,在旁人眼中我就像被女孩子硬拖著到处走的没用男生吧。虽然很在意旁人的目光,但我已经自暴自弃地放弃挣扎了。 「来,天野同学,你用这个。」 她在验票闸门前递给我一张交通卡。 「这什么?那你有吗?」 「当然,这是天野同学的。」 「什么意思?」 「嗯──简单来说就是替你办的,跟我出门的时候可以用。」 目瞪口呆就是这种感觉吧,我还愣在原地,她已经迅速进站了,无奈之下,我就用了她送的这张卡片。 「呃,这是怎样?」 我没看错的话,验票闸门上显示的余额是「两万圆」,比我预期的数字多一个零。 「怎么啦──快点啊──」 她心中或许没有「等候」这个概念,还从不同角度观察我蹙眉歪头的疑惑模样,以此为乐。 「这个余额是怎样?」 「唉唷,这张电子票证最高好像只能储值两万圆啊──」 「这么贵重我没办法收。」 「没关系啦,以后还要去很多地方,我反而觉得不够用呢。」 她是想要穿越国境吗? 拍照时背景固然重要,但我真没想到她会下如此重本,我可能没办法理解她对这件事有多认真。 「总之先出发吧?」 被她这么一催,我带著半分不知未来会如何发展的恐惧,搭上了电车。 决定被动行事的我看不出她的意图。 「以后我一定会还你这笔钱。」 我耗尽全力才说出这句话。 到了终点站她才下车。我们下车的这一站,似乎是全国载客量排名第二的车站。 热闹街头的人潮和夏日酷暑充满了能量,足以让我却步。为什么她这种聒噪的人总会主动奔进喧腾的人海之中呢?如果是因为夏天才这样,那她要冲进的应该不是这种海吧。 「呜哈──有够热──已经进入真正的夏天了呢!」 话虽如此,我觉得她这股活力充沛的气息完全不亚于热辣的阳光。 但她说得没错,由于梅雨季已经结束,今天的体感温度比气温高得多。 「每年夏天都这么热吗?」 「就是说啊,到八月盛夏会变得多热啊,像我这种纤细的少女应该会融化吧。」 「你是奶油喔?」 「没错,就是为了涂满你这块面包的奶油。」 「我不喜欢油脂类的东西。」 我拋出这句挖苦的话,她不仅没生气,还开心地大笑出声。 她应该是我最不擅长应付的类型,不知为何却能聊得起来。我确实不太喜欢这种人,但跟她聊天时总有熟悉的感觉,不知该用神奇还是似曾相识来形容。 我们聊著聊著,就抵达了目的地。 眼前是这个城镇最有名的休闲设施,设施名称似乎要让人联想到夏日艳阳一般。该怎么说,这让我有点心烦。 「对了,我待会儿还有事。」 「你在说什么啊,就算真的有事,我也不会让你回去。」 「……我不喜欢这种地方。」 「一定会很好玩啦!」 「我就说不喜欢了……」 「我就说会很好玩嘛!」 看来她丝毫不打算接纳我的意见,我只好放弃抵抗走进设施。搭上通往地下楼层的电扶梯,逐渐被冰凉的空气包围后,我才因为感到舒适而略微放松了表情。 这座设施附设的水族馆相当有名,我猜她一定是要去那里取景拍照,但她前往的目的地基本上是不能拍照的。 「我为什么要盯著天花板看啊?」 「我很喜欢这里嘛。」 「这种地方不能拍照啊。」 「我的首要之务是了解你的人性,确定是不是真的能找你当摄影师。要鉴定一个人的话,我就会带他来这里。」 她带我来的是天文馆,虽然很适合她这个天文社社员,但不该是能跟我单独来的地方吧?我们的关系是摄影师跟模特儿耶。 「在天文馆可以了解人性?」 「单纯就看你能不能享受这片超级人工的星空啰。」 「『超级人工』这个说法有点讨厌耶,听起来不像是在形容满天星辰,而是在吐槽太过人工。」 「我就是这个意思啊。」 「……」 「喏,开始啰。」 她低语的同时,周遭的喧闹声平息下来,缓缓转暗的灯光让视觉、听觉的刺激逐渐远离,唯一能感受到的只有她微弱的气息。 我们在寂静中等待头顶上的巨幕投映出星空时,清甜的柑橘系香氛就撩起了嗅觉反应。天文馆似乎想主打疗愈效果,环境营造得比我想像中还要舒适。 过了一会儿,馆内的整片天花板就被星空覆盖,随后由沉稳的男声旁白一一为星座进行详细解说。由于时值初夏,介绍的大部分都是夏季星座。 平常总在教室里开怀大笑的她,在这片星空前却变成纯真无瑕的少女,神情真挚地抬头仰望。我对「绫部香织」的既定印象就是聒噪,本以为她在这种安静的地方也会彻底发挥聒噪本性,所以有点意外。 我对天文知识一窍不通,四周环境又相当舒适,原本还担心会不会被拖入梦乡,看来只是杞人忧天。 解说内容连我这种天文新手都听得兴味盎然,光芒万丈的一等星看起来特别美丽,我真想将那些以一等星为主体的星座都收进相片中。虽然过去没有拍摄星空的经验,但看来似乎值得一试。 四十五分钟的播映时间转瞬即逝,除了最开始之外,我都无暇在意她的反应,完全沉浸其中。 「呼──结束了──」 「嗯。」 我瞥了眼正在舒展筋骨的她,脑海中还在细细回想方才看到的星座。 以夏季大三角的说明起始,绽放红光的天蝎座、特别明亮的角宿一,还有邻近的处女座,尽管只是虚拟的星空,但再次回想起来,无数星辰连成一个星座的模样果然壮观极了。 其实我是第一次观看星象仪,感觉像是观赏了一部电影,却没办法像观影后一样明确说出「好精采」这种感想,满脑子只有「好棒喔」这句话。 「你觉得天文馆怎么样?」 「好棒喔。」 我是真的只说得出这句话,所以才如实道出,但这好歹是她喜欢的地方,她会不会觉得我的感想很随便?我这么心想,她却只是微微一笑。 「太棒了。」 「不要学我好吗?」 「不是啦,我的意思是『幸好你觉得很棒』,也很庆幸你是这种人。」 她露出如释重负的安心笑容。 「这种人?」 「嗯,这种人。毕竟我这个人很任性嘛。」 「哦哦,原来你有自觉啊。」 「少啰嗦,我还在讲话,不要插嘴。」 话题一直被我打断,让她露出打从心底感到不快的表情。 「总之就是这样,我只能跟对我喜欢的事物有兴趣的人打交道。」 对我喜欢的事物有兴趣的人──确实是很任性的说法,但这或许也是她对星空充满热情的另一种表现,「希望对方对我喜欢的事物有兴趣」这种心情我也能体会,毕竟我也跟垒介绍过相机。 「但就算你对天文馆没兴趣,我还是会一直带你过来,直到你爱上为止。」 「你真的很任性耶。」 「嗯,所以就算你觉得『早知道刚刚倒头就睡』也没用。」 「我从一开始就没得选?」 「没错。你的未来已经注定了,就是得拍我。」 「说得还真夸张……但你之前说可以在天文馆得知人性,这一点我还是听不懂。」 「嗯,你完全过关了!因为没兴趣的人就会马上睡著啊。」 看到她那抹自以为是的坏笑,我虽然有点懊悔,但确实也松了口气。 「其实我对天文馆没什么兴趣,因为你一开始就说很人工,我身为摄影师也最崇尚自然之物,但一边听星座解说一边观看,比我想像的还要有趣。」 「这样啊,嗯嗯。」 她不停点头,好像很满意似的。 「那我跟你说说另一个会让你感兴趣的事情吧。」 「什么?」 「我是织女星,就是夏季大三角之一的那个织女星。」 「什么意思?」 居然把自己比喻成星星,还真是大言不惭。 「对了,你之前说过『星星在笑』,是因为你也是星星才看得出来?」 我用半开玩笑的语气嘲讽道,她只是露出浅笑。 「如果可以变成星星就好了,但我不是这个意思,应该说织女星是我的专属星吧。」 她一时间不知该如何表达,却还是继续解释道: 「不是有『诞生石』这种依月份区分的石头吗?套用在星星上的话,一年三百六十五天都有诞生星。我的诞生星就是织女星,星语是『心平气和的乐天派』,跟我很像吧?我的象徵星就是织女星。」 方才的星座解说中提到,在众多星辰当中,织女星是光芒万丈的一等星。她这句话听起来相当傲慢自大,但她说话时的侧脸却带有一丝哀愁。 「居然说一等星是自己的象徵星,你真的很有自信耶,还是你的字典里单纯没有谦虚这两个字?」 经常被人们簇拥的她,确实很像会将其他不起眼的星光掩盖的一等星。 「哪有──我的字典里好歹有笑容这两个字啊。」 她好像也知道自己毫无谦虚可言,我虽然心想「光有笑容又如何」,但我和她还没有熟悉到可以直接反驳的程度。 「不过,真亏你知道织女星是一等星耶,难道是对我有兴趣?」 「并没有,是因为刚才在天文馆有织女星的解说。」 「这种时候就算说谎也该回答『是』啊,这就是人与人相处的学问。」 「那我不要跟别人相处就行了。啊啊,是说,难道你提到织女星是那个意思?」 「哪个意思?」 「难道你想说自己是织女吗?」 「啊,你也知道啊!」 「我刚刚就已经解释过了。姑且听我一句劝,最好别在其他人面前说这种话。」 如果主动公开表示「我是织女」的话,应该会被当成自我感觉良好的怪人吧。 「为什么?我已经说过好几次了,还有朋友叫我织女呢!」 她一脸无所谓地这么说。从被她叫上顶楼时我就隐约有这种感觉了,虽然我一直以来都把她当成普通的同班同学,但在某种意义上,我对她可能有点误解。 「好吧,你就是自我感觉良好。」 「真没礼貌,我又没有逼他们叫我织女。我的名字是绫部香织,既有『织』这个字,日文读音也有近似『vega 』的音,就很有织女的感觉啊,还有我刚才说过的诞生星也是。」 「我觉得很牵强,但我知道你跟织女星很有缘了。」 姑且算有搭得上边的理由,虽然我还是觉得牵强附会就是了。 「虽然我是织女,却迟迟找不到牛郎当另一半啊──」 她站起身走向出口,其他游客几乎都已经离开房间了。 「是吗?能找到就好了。」 我不太熟悉这种话题,也完全没兴趣,所以马上就回答了。 「很敷衍耶──就不能再感同身受一点吗?」 「那是你的问题,跟我无关吧。」 「不一定喔,搞不好跟你也有关系。」 「……什么意思?」 「嗯嗯──没什么──」 我常常听不出她话中真正的涵义,但如果要继续当她的摄影师,是不是也该把她这一面表现出来才行? 「对了,还没拍照呢。」 我从自己的思绪中回想起原本的目的,因为对天文馆太过著迷,结果忘得一乾二净。 我看了包包一眼,里头放著今天完全没派上用场的相机。躺在包包底部的相机似乎发出黯淡的光芒,苦苦等著被按下快门的机会。 「今天就算了吧,下次再拍。对了,我们去吃晚饭吧!」 她到底知不知道我们的目的──更正,有没有搞清楚我们是什么关系?一路陪她玩到现在的我虽然没资格说什么,但我们不是出来玩的耶。 说这些话也于事无补,既然模特儿无意拍摄,就没有拿出相机的机会了。但若把今天想成「正式会面」的话,那也算有意义吧? 「啊──虽然有点难以启齿,但是很抱歉,晚上我没办法陪你了。」 午餐一事对她有点抱歉,我实在难以开口拒绝,但今天真的不能跟她一起吃饭。家里只有我跟妈妈两个人,要轮流做饭,今天刚好轮到我,所以得尽早回家准备晚餐才行。 「咦──!我很期待耶──」 「今天我得早点回家。」 「嗯──算了,这也没办法。」 她马上就理解了。 之后我们一起回到离学校最近的车站,并就此解散。 明明中午就已经说过了,她又硬是跟我约好下次要一起吃饭。如果答应她能让她心服口服也好,否则天晓得又会被她要求什么事情。 看样子下次又要外出了。虽然她说要把交通卡里储值的钱全部用完,但她到底想走多远呢?或者应该说,我到底会被她带到多远的地方? 但我居然觉得无所谓,真不可思议。不是因为我生性乐观,单纯只是我萌生了想为她拍照的念头。 正因为她基本上都是笑脸迎人,不经意瞥见的其他表情才让我印象深刻。不管是聊到星座时从表情细微处流露出落寞的眼眸,还是耍赖时鼓起的双颊,这些多变的表情让我觉得很有拍摄的价值。 最重要的是,我想将烟火大会上看到的那抹倩影留存在照片中。不知怎地,这股念头比以往更加强烈了。 「妈,饭做好啰。」 「谢谢──」 我把晚餐做好时,妈妈正在看追踪抗病生活的纪实性节目。 这虽然是我的偏见,但妈妈明明是护理师,竟然会看不得这种重病相关的影片。就像现在,她的眼角也盈满了刚涌上眼眶的泪水。 「爸爸离开我们已经快四年了呢。」 不知是不是受到节目影响,妈妈刚坐上餐桌,嘴里就嘀咕著这种话。 爸爸是在我国一那年去世的。他们是感情好到连小孩看了都不敢领教的恩爱夫妻,所以爸爸走的时候,妈妈受到的打击应该比我还大。每年一到这个时期,妈妈就会变得多愁善感。 「……是啊。」 「辉彦,今年忌日去扫墓过后,你有什么安排吗?」 「应该是陪在每年都哭哭啼啼的妈妈身边吧。」 「辉彦~!」 或许是束缚至今的枷锁终于挣脱,泪如雨下的母亲隔著餐桌却作势要抱我。 看她这副模样,下周六,也就是七月二十日,我只能陪在她身边了吧。 「妈,擦擦眼泪跟鼻水吧,会滴到饭上喔。」 「嗯啊啊,抱歉。」 看著妈妈抹去满脸泪水,我问出了从以前就困惑不已的问题。 「不知道这么说恰不恰当,但护理师应该比一般人更习惯面对『死亡』吧,所以我以为妈对这种纪实性节目的抵抗力很强,但你是不是不太行?」 说完,我看向仍在播映的节目。 「该怎么说呢,这是两码子事。毕竟这种节目会想尽办法只撷取美好的片段来播放,所以不论是好是坏,都会比现实状况更让人动容。如果真的看到遗留在世的家属煎熬痛苦的样子,我们绝对不能哭。因为就算我们掉眼泪,那些家属也得不到救赎。」 刚才还哭得抽抽搭搭的妈妈,忽然语气严肃地这么说。这就是过来人的经验谈吧,语言的说服力就是不一样。 「但如果是年轻人生了病,我还是会觉得很悲痛。」 妈妈在家里很少谈到工作上的事,但听她这么说,我也点点头。 我现在的生活并没有太多拘束,但只要一生病,往后可能拥有的经验和回忆都将受限,这样未免也太倒楣了。 我忽然想起她,但她跟电视上的女病患有著天壤之别。 在医生嘱咐的范围之内,那个病患才有自由自在的权利。要活泼开朗的她去过这种生活,应该会难受得不得了吧。 但如果是她的话,可能不会把重重限制放在眼里,依旧恣意妄为。 「都已经生病了,她应该不会这么夸张吧。」 尽管这么想,我还是马上就能想像到她在狭小病房内痛苦难耐,大吵大闹的模样。 不过,照片啊,虽然今天没拍成,但往后为她按下快门的机会应该会越来越多吧。 照片也有很多种类,比如她追求的时尚模特儿那种华丽的照片、讲求艺术美感的照片,还有追踪抗病生活反映现实的那种照片。 爸爸死后,我继承了他的相机。 爸爸以前经常去妈妈工作的医院,因为兴趣使然时常带著相机。由于他是护理师的丈夫,经常有患者请他帮忙拍照。 虽然不知道爸爸当时是怀著什么心情按下快门,但爸爸的确是个伟大的摄影师,这一点我敢保证。 在爸爸拍的照片里,每个人都笑容满面,完全看不出场景是医院,也看不出镜头里的人是病患。我很喜欢爸爸拍的这些照片,可能就是因为喜欢,我才会一直拍下去,想追逐爸爸过往的那些痕迹。 「拍照的意义……」 那天晚上,我稍微思考了一下拍摄人像的意义。 我几乎没拍过人像照,跟总是拍摄人像的爸爸截然不同。我明明继承了爸爸的相机,却从没拍过人。 原因很简单,因为我很抗拒拍摄人像照。爸爸虽然是个伟大的摄影师,我却毫无自信,不认为自己能跟爸爸拍得一样好。 我虽然告诉自己「这是磨练技术的机会」,而答应了她的要求,但我还是没有信心。 我能将她的优点表现出来吗? 我真的能胜任她的摄影师吗? 第二章 「绫部香织是什么样的人?」 「真难得耶,辉彦居然会对别人感兴趣。」 「唔,该怎么说,我是不得不对她感兴趣啦。」 放学后,垒为了打发时间,便跟我一起参加社团活动。他的交友圈很广,或许知道些什么,所以我才试著问了她的事。 「绫部啊──对了,那家伙很像星星。」 这个答案让我有些惊讶。垒是知道她是天文社的才这么说的吧?被我这么一问,垒就能马上把她跟星星联想在一起,搞不好垒比我想像的还要了解她。 「很像星星?」 「是啊,一望无际的夜空中的繁星之一。可能让人觉得很渺小,却还是尽著星星的本分努力发光,绫部就给人这种感觉。」 眼前这个男人,毫不矫饰地说出这段话。 垒是我小学时就认识的朋友,也是少数能理解我的人。爸爸过世的那段期间,若不是有垒陪著我,我可能没办法好好振作。当时我老是将自己关在房间,垒却天天来鼓励我。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垒总会若无其事地说出意有所指或刺耳难听的话,但他的言语确实有引导人心的力量。 「有点难懂耶。」 「总之那家伙满有趣的。」 有些人也会对垒的性格心生嫉妒,因为垒很有人望,又颇受他人信任,不管是男是女,仰慕他的人都不少。具体来说,垒很受欢迎。 虽然很受欢迎,但他从来没传过绯闻,毕竟他本人也主张对恋爱毫无兴趣。所以当垒说起她时,他的表情和声线,尤其是那种特别的形容,都让我深感意外。 「为什么这么说?」 「啊啊,高中入学典礼的时候,我跟她有过一面之缘。」 「我记得你当时受伤了吧?所以才会迟到。」 垒光是迟到就已经够稀奇了,那天还是入学典礼,所以我印象很深。之后他说「一开学就被大家看笑话了」,还为此沮丧不已,我也记得很清楚。 「啊,那另一个迟到的人──」 「你连这个都记得啊。没错,绫部发现我受伤,就帮我做了紧急处置。」 「原来如此。」 「而且那家伙还说『入学典礼只有你一个人迟到,一定会超级丢脸,所以我也陪你一起迟到』。我听了哈哈大笑,连伤口的疼痛都忘得一乾二净。」 垒平常总是冷静沉著,我第一次看到他这么愉悦的表情。 「看到有人受伤,应该没几个人会马上伸出援手吧,绫部却可以。她就是这种人。」 过去我从没看过垒这种表情。就算我对这方面再迟钝不解,也想像得到这是什么感情。 「垒,难道你对她──」 但该说是不凑巧吗?真是说曹操……那句话是什么来著? 「早安──!」 摄影社的社办通常很安静,交谈声很少,只有偶尔响起的快门声,这时却忽然有个格格不入的嗓音响彻四方。 除了我之外,社办里的人全都将视线移向声音的主人,但我大概猜到是谁了,看都没看就回答道: 「……你上课都在睡觉,可能觉得『早安』这声招呼很合理,但很遗憾,现在已经傍晚了。」 我上课时都盯著黑板,没有在看她,所以不知道平常状况如何,今天日本史课才知道她在打瞌睡。她还被老师摆了一道,变成大家的笑柄。日本史老师明明很严厉,却没有大发雷霆,应该是因为她很讨人喜欢吧。 「啧啧啧,『早安』是用来跟当天第一次见面的对象打招呼的用语,才不是睡醒后专用的招呼语呢。而且我是因为上学很累才会睡著的,有什么办法。」 她竖起食指得意洋洋的模样看了令人火大,但要是跟她认真就输了,总之我决定无视她。 但她还是不忘露出官方笑容,完全没把我的反应放在心上,直接抓住我的手。 「好,我们走吧。」 她跟垒应该有过一面之缘,对他却毫不理会,径自将我带出社办。 「去哪?」 「那还用说,当然是拍照啊。」 她又在我面前任性妄为了。 离开社办前,我看到垒用困惑和呆滞参半的表情看著我们,给我留下非常强烈的记忆。 她把我带上顶楼,夜幕已然降下,西斜的夕阳将她的身影也染成橘黄色。 「欸、我说……」 「怎么了?」 我按下快门。虽然没有先前烟火大会时的兴奋感,但她还是很上相,可能因为她是身高偏高的女生才会给我这种感觉吧,在她身后的夕阳也完美地突显出这幅情景。 尽管还是无法摆脱拍人像的生疏感,但我确实觉得值得一试。 「虽然是我提议的,但当模特儿真的很害羞耶!」 她的脸红通通的,或许不全然是因为夕阳。 「事到如今说什么傻话。不过,原来你也有羞耻心啊,那我就放心了。」 「当然有啊!你把我当成什么了啊,真是的!」 对话期间,我仍然没有停止按下快门的手。 这么做便能引导出她各式各样的表情,她双手扠腰抱怨连连的表情也全都拍下来了。 「你的表情很像三色盘耶。」 「什么意思?」 「又笑又喜,然后又笑。」 「那只有两色而已吧!说得我好像是只会傻笑的蠢蛋一样!」 「这是事实啊,不能怪我。」 「唔唔唔──!」 「那把这个赌气的表情也算进去,就是三色了。」 没错,她身上没有第四种颜色。在喜怒哀乐中,几乎找不到「哀」这种情绪,而且「喜」和「乐」也占了绝大多数。 但她偶尔还是会流露出哀伤的神情,其中的原因究竟为何? 「拍得还行吗?」 「放心吧,以第一次拍摄来说算不错了。」 「真的吗?!」 「嗯,夕阳把各方面都修饰掉了,很接近那种感觉。」 「被修饰掉了啊,虽然不算开心,但还是算了吧。之后也要继续拍喔,好期待洗出来的照片!」 她好像知道现场确认画面跟看到成像的感觉不太一样。 被她叫过来之前,我从没有来过顶楼,没想到这里给人的感觉意外舒适。周遭没有比学校更高的建筑物,不仅通风良好、景观优美,也是很适合拍照的地点。 原来如此,这或许就是她喜欢这里并总是想来的理由。 我再次看向观景窗,将她的身影收进照片中。静谧的顶楼只有快门声微微响起。 「真是的──不要偷偷拍我啦──」 「……那我要怎么做?」 「就是……像摄影师那样引导我摆姿势,或是说点可以缓和气氛的话题啊?!」 「没用的,别对我有那种期待。」 「啊哈哈,说得也是,你在教室里根本不吭声嘛!」 「啊,但我应该,有个问题想问你。」 「咦!什么什么!」 说穿了,她找我当摄影师的契机,就是在烟火大会上怀疑我偷拍她。虽然她说「这是为了让你销罪」,但我始终不解。刚才跟垒聊天时,我也觉得很疑惑。 「你真的觉得可以让我当摄影师吗?」 「那还用说,你也通过我的天文馆测试了啊。」 「我不这么认为,还有很多摄影技术比我好的人,也有很多人比我更愿意面对你,我觉得他们比较适合吧,比如垒那种热心的人。」 「为什么要提到他?啊,难道你只有垒同学这个朋友?」 她应该没想过这句话可能会伤害到我吧,但其实我毫发无伤就是了。 「……没什么,只是直觉。垒很受女生欢迎,但他好像对你有意思。」 「是吗?无所谓,我就指名要你。」 「这样啊……」 语气听起来很平静,不太像她会说的话。听到她用不同以往的声音说话,我抬起头,但她的表情依旧难懂。 搞不懂她在想什么,也不懂她为什么要指名我。 但再怎么想也无济于事,于是我停止思考,将意识集中在视觉和手上。 天色渐暗,拍摄差不多该结束了,结果她忽然开口道: 「好,去买东西吧!」 「是吗?路上小心。」 我好像也慢慢习惯她不按牌理出牌了,下意识就知道该怎么回应她。 「你也要一起去!」 「今天除了社团活动之外,我还要打工。」 她好像正在用手机列出想去的店家清单,我则准备打道回府,跟她正好相反。就算我说要在和她的相处中采取被动模式,也不能因为打工迟到造成他人困扰。 「嗯──去这间店吧!……欸,你要打工?!」 「对,打工。」 「没想到你行动力这么强,我还以为你是放学后马上回家的那种人,光是会加入摄影社就让我够惊讶了。」 「我知道你想说什么,但相机零件真的很贵,不打工的话实在没办法好好拍照。」 「原来是这样啊──相机零件感觉就不便宜,你都把镜头拿得离我远远的,才让我有这种感觉!对了,你在哪里打工啊?」 「以你来说算是观察得很敏锐呢,因为我觉得你一碰镜头就会马上弄坏。我在送披萨。」 「咦?披萨是用机车送吧?你会骑车?!」 「是这样没错。」 她不知道在兴奋什么,从刚才就微微弯腰在自己膝盖附近猛拍,难道是在暗示「披萨」跟「膝盖」的日文发音雷同?连现在的幼稚园小孩都不会说这种幼稚的冷笑话了。 「讲得一副事不关己的样子。但你居然会骑车,比我想像的还要成熟耶。这样啊──原来你在披萨店送披萨啊──」 「虽然不知道你对机车有什么想像,但为了拍照要出远门的时候,有交通工具就很方便。」 她又拍了拍膝盖,维持这种弯腰的姿势也差不多该累了吧。 「哦,出远门也很方便啊,真羡慕。呃!喂,为什么不吐槽我啦!」 「咦?吐槽什么?」 「啊──我知道了,你是那种完全不看搞笑节目的木头人吧?」 「『膝盖』跟『披萨』的冷笑话,我猜连幼稚园小孩都不会发现吧。」 「搞什么,你明明知道啊!」 最后我答应在打工前陪她去买东西了。可能是因为我一直无视她的冷笑话,今天的她才会比平常更霸道。 我就直说吧,她在购物的时候就是个蠢蛋。在不到一小时的购物时间内,她就几乎把我打工一个月才能赚到的薪水全花光了,根本不是放学后随意闲逛的程度。前几天跟她出门时,我也被储值金额吓得不轻,难道她是什么知名富豪的千金吗? 「嗯?我家?就是一般家庭啊。我们家有四个人,爸爸是公务员,妈妈在打零工,还有个随心所欲的大学生哥哥。」 「那你怎么能在区区几件衣服上花这么多钱?如果是真的很想要的东西,犹豫再三才咬牙买下的话还能理解,但你几乎没有考虑耶,而且连男装都买。我不管你为什么有这么多钱,但劝你还是把金钱观改一改吧。」 尽管我这么说,她还是走进餐厅,马上把店员叫过来。 「我要点这个、这个……还有这个!」 「你有没有在听我说话?」 离打工还有一段时间,我们就决定顺著她的提议一起吃晚餐。去天文馆那天推辞她确实让我有点内疚,但她速战速决的模样,让我从头到尾都惊讶不已。 「我的确也觉得今天好像买太多了,但这些都是拍照要用的服装,所以没关系,男装也是日后的必需品,我一点也不后悔,反而觉得不买才会后悔呢。而且有个心理学教授也在电视上说过『优柔寡断的人简直白活了』,你应该多学学我的果断。」 「……那她点的这些也给我来一份。」 虽然没机会细看菜单,但都已经把店员叫过来了,我也不好意思让店员一直乾等到我决定为止。无奈之下,我只好点了跟她一样的餐点。 「我先声明,不是我优柔寡断,纯粹是你决定得太快了。而且你根本没看菜单就把店员叫过来,难道你在朋友面前也会这样吗?那我劝你改一改吧。难得吃一顿饭,那个朋友实在太可怜了。」 「大家一开始确实都满困惑的,但现在都没问题啦。再说还有一堆人做决定的速度比我更快,他们根本连菜单都没翻开耶。」 该怎么说,这已经不是有事先预习的等级了吧。以后跟她吃饭,搞不好还得先搜罗周边的餐厅资讯。 「而且你也好好考虑一下要去哪间店吧。」 她直接就往大型购物商场的最顶楼冲,没有一丝犹豫。这座商场锁定的客群是家庭,美食街的价位比我想像的还要高,高中生很难出手,况且她还走进当中价位相对较高的西餐厅,跟我吃饭选这种餐厅,未免也太不协调了。 「我的座右铭就是『与其不做而反悔,不如做了再后悔』,所以想买什么就买什么,想去哪就去哪,做事全靠直觉。放心,至少不会在金钱方面给你添麻烦,所以你之后要继续陪我喔。」 「我知道你想说什么,你的志向也很优秀,但我们只是高中生,还是认清自己的立场吧。等我们踏入社会,各方面都更从容之后,再来追求这种自由不好吗?」 「你在认真什么啦!对我来说当下才是最重要的。放眼未来确实很好,但也要当下的我才能塑造出那个未来啊!想做什么就放胆去做,只有现在才能有这种体会,所以一定能转换成无可取代的回忆。如果不用尽全力活在当下,未来一定也没办法全力过生活!」 她直盯著我说道,还有点喘吁吁的,让我不禁笑了起来。 当下的我才能塑造出未来啊,她就是抱持著这种思维活在当下的吗?跟思绪安定的我简直南辕北辙。这种直率的思维,也可以说是从不考虑风险、横冲直撞的类型吧。 但或许是她真的用尽全力在生活,也向周遭传达了她的信念,所以她才这么受欢迎吧。以往我对她的价值观有些鄙夷,现在稍微改观了。 「你有座右铭吗?」 不管是伟人的名言,还是我觉得言之有理的谚语,我都不会拿来当作自己的行动理念,但我知道有句话非常适合我这种人。 「座右铭……硬要说的话,应该是『塞翁失马焉知非福』吧。」 「什么啊!塞翁之马?你想变成马喔?」 「字面上来看确实是马没错,但这句话是起源于中国某个故事。」 「某个故事?」 「这故事可能满无聊的。」 「没事没事,你太谦虚了,不必这么在乎嘛。难得可以听你说自己的事,不管是什么我都洗耳恭听。」 她等著我说出下一句话,似乎打从心底感到开心。她应该每天都像这样开心地笑著面对一切吧,跟我看待日常的观点一定截然不同。 我顿了一会儿,便开始讲述「塞翁失马焉知非福」的由来。 「这是中国的故事。从前从前,有个老爷爷跟他儿子住在一起。」 「开场有点像日本的童话耶,感觉会有老奶奶去河边洗衣服。」 不知她是不是在想像故事场景,只见她做出用洗衣板搓洗衣服的动作。 「这故事没有老奶奶啦……然后呢,某天老爷爷养的马逃到游牧民族的领地去了。因为老爷爷很疼爱这匹马,周遭的人都觉得他一定很伤心,但老爷爷本人却笑得很开朗。」 「咦咦!为什么!我光是想到以前养的狗狗死掉那一刻都快哭出来了。所以这个老爷爷很无情吗!」 她每个反应都很夸张,我甚至觉得不管多无聊的故事都值得一谈了。 「老爷爷认为:『没什么,马逃走了,说不定会招来幸福呢。』」 她一脸严肃地点点头说「还真乐观」。我心想「你也没差到哪里去」,但还是没说出口。 「结果几个月后,那匹马竟从逃去的那个地方带回一匹骏马,但这次老爷爷却说『这或许会带来不幸』。而他说得没错,他儿子不慎落马还断了腿。」 「有得有失呢。」 她若有所思地这么说。你还会用成语啊──这话我当然没说出来。 「可是,老爷爷居然连儿子受伤了都说『这或许会招来幸运』呢。」 「……听到这里,我只觉得这都是老爷爷设的局耶,他就是这一切的幕后黑手。之后的剧情如何?」 「幕后黑手啊,这我倒是没想过……嗯,之后老爷爷他们住家附近的城池忽然被敌军攻破,引发了一场大战,那一带的壮丁都被送上战场,几乎都战死了。」 「啊,我知道了!老爷爷的儿子因为受伤不必打仗,平安存活下来了吧!」 「嗯,就是这样。」 「可是这又招来了不幸……剧情是不是这样发展?」 「……不,故事到这里就结束了,这就是『塞翁失马焉知非福』的由来,我认为这故事的寓意是『人生无常,不必为了每个幸与不幸让心情过度起伏』。所以就算被不听人讲话的某人耍得团团转,还是被怀疑成偷拍魔,或许都会招来幸运。」 「你在说谁啊?」 她故意这么问,我也配合她的反应耸肩回答「天晓得」。 「总而言之,我只想照自己的步调,活得从容自在。」 「呵呵,很像你的作风。」 「跟你完全相反。」 「对啊。」 「但你是不是觉得『这样也很有趣』?」 「哦哦──越来越懂我了呢。」 是吗?我越来越了解她了吗?或许就是因为我跟她的想法截然不同,才很容易猜出她在想什么。 「让您久等了。」 「哇!看起来好好吃喔!」 店员送餐的时间点太过刚好,甚至让我怀疑他是不是听到我们的对话了。送上桌的料理外观诱人可口,看著眼前的料理,她不禁露出了笑容。 她这种可说是乐观过头的反应,总能让周遭的人笑逐颜开,现在这位送餐的店员看到她的反应,也满足地笑了。 「嗯~~~好好吃啊!」 只见她不停将料理送入口中,彷佛按捺不住似的。 「你也赶快吃吧,难得一起吃一顿饭,冷掉就浪费了。」 「啊啊,也是。」 她现在浑身上下都是正向气息,应该不能容许食物冷掉这种负面因素吧。 我们点的是汉堡排盘餐,但厚度跟滋味都跟我熟悉的家庭餐厅汉堡排截然不同。 我学她将餐刀插进汉堡排,结果那块厚度十足,感觉膨胀到快要破裂的肉排中,就疯狂溢出肉汁和绝对好吃的香气,我的肚子马上难以抗拒地叫了起来。 平常吵吵闹闹的她在星空和美食之前似乎都会安分许多,神情幸福满足,笑咪咪地享用料理。 「嗯,真好吃。」 一起点的附餐沙拉也很爽脆,跟汉堡排简直是绝配。 我一口接一口吃个不停,完全停不下来。 我的反应不大,但表情似乎不经意变得和缓。她看著我,夸张地勾起一抹不怀好意的笑,脸上彷佛写著「幸好有来这间餐厅点这道菜吧」。 我觉得有点不甘心,故意在早已清空餐盘的她面前放慢用餐速度,表现得十分刻意,想在这方面好好出一口气。但她还加点了甜点,于是我也不甘示弱地追加,结果我们尽兴地吃完了这顿晚餐。 「你对恋爱有什么想法?」 可能早一步吃完后有些无所事事,她忽然拋出这个疑问。 「……你是不是问错人啦?虽然自己这么说有点怪,但不管怎么看,你的经验都比我丰富吧,我比你更没资格谈论恋爱。」 「嗯──我没这个意思啦,就只是想问而已。恋爱到底是什么呢?」 她那双充满好奇心的眼眸俨然是锁定猎物的肉食野兽,根本没打算放过我。她应该不是想羞辱我,真的是单纯基于好奇才问的。 「会觉得心仪的特定对象特别有价值,忍不住想接近的一种心情吧。」 「什么啊,感觉像照著字典念出来的答案,你是《广辞苑》(译注:日本的国语辞典,发音和「甲子园」相近) 吗?啊,对了,差不多要进入甲子园的季节了呢。」 「……你没打算把一个话题聊完吗?」 她是不是很喜欢无聊的谐音笑话啊?明明不用做什么就能让周遭的人露出笑容,这种刻意搞笑的方式可能不太适合她。 「开玩笑的,比起恋爱,我更没资格谈论棒球。不过,嗯──原来你是这样解析恋爱的啊,那你的经验有丰富到可以做出这种分析吗?」 结果她想问的是这个啊。 「当然没有。」 「我还以为你不会说得这么笃定呢,什么嘛,真没意思。我们已经是高中生了耶,谈个一两场恋爱很正常吧。」 「那你呢?」 「唉唷──?开始对我有兴趣了吗?」 我完全只是基于客套才这么问,她却露出嚣张得意的笑容,拿起甜点汤匙晃呀晃的。我叹了一口气,并作势起身。 「啊,我得打工,差不多该走了。」 「等一下啦,对不起,我太得意忘形了。」 我好像又发明出可以有效对付她的新方法了,以后也看情况好好活用这招吧。 「我也是有谈过几场恋爱的喔!毕竟我桃花很旺嘛,被告白之后也跟对方交往过。但可能是因为这样,对方马上就对我没兴趣了。因为我只是被受欢迎的男生告白了,觉得心花怒放才会跟他交往,心中对他只有恋没有爱。」 「呃,你在谈哲学吗?」 「不是啊,这是我的经验谈。」 「因为你开始阐述『恋与爱的不同』,我实在有点跟不上。」 「我哪有说这些啊!我自己也不知道有什么不同啊。」 她很受男生欢迎、谈过恋爱,这我可以理解。她的外表也算甜美,毕竟我在烟火大会时被她深深吸引,因此这一点不容置疑。 所以她现在跟我在一起这件事才令人觉得匪夷所思。 「接下来换你,我已经说完了,你也得说点什么才行。我想更了解你。」 「我从以前就这么想了,你为什么老是想打探我的消息?去了解受欢迎的男生对你应该更有益吧。」 「那种万人迷其他人也会对他感兴趣啊。这不是重点,我对你还不太了解,所以想知道你的一切。毕竟我觉得你很少跟女生来往,只有我才知道你的魅力,不觉得这样很棒吗?」 我心想,原来如此。过去我从来没被异性这样说过,根本没想过这件事,但她这句话却说服了我。 只有我看过她在观景窗内的样子──想到这件事,我就产生了些许的优越感。同理,她这种感觉就是独占欲,确实很像每件事都任性妄为的她会有的想法。 「我啊……我真的没谈过恋爱。啊,虽然算不上恋爱,但我好像曾经对某个女孩子有过特别的感情。」 虽然是她擅自开启这个话题,但都已经听她分享了,若只有我只字不提也不太公平,所以我决定破例跟她聊聊这件事。 事情发生在爸爸过世前不久,那个女孩是我第一个模特儿,当时是我主动拿起相机摄影的。 「当时我国中一年级,那件事让我踏上了摄影这条路。」 「哦,我就以你专属模特儿的身分听听看吧。」 或许是因为她露出开心的反应,我才忍不住被她牵著鼻子走吧。今天的我真是反常,有够多话。 「我妈是护理师,所以我爸经常会造访医院,他老是带著相机,不知不觉就有人请他帮忙拍照。摄影原本只是他的兴趣,后来却演变成类似副业的感觉。某天我在等我妈下班的时候,跟爸爸借了相机来玩。」 「嗯嗯。」 我回想当时的状况,带著怀念的心情开口道: 「那时候有个女孩子在医院的等候区偷偷啜泣,我本来以为一定是不喜欢医院的小孩子,猛然一看才发现是个女孩,个头跟我差不多。」 她顿时瞪大双眼僵在原地。听到对外界漠不关心的我居然会在意一个哭泣的女孩子,她才这么讶异吧。 「虽然四下无人,但我也不想让她继续哭哭啼啼的,所以马上就用手里的相机对准她,看到她流著眼泪拚命摆出姿势,我觉得实在太诡异,忍不住笑了起来。回过神来,我发现那个女孩也跟著破涕为笑了,虽然眼睛红肿不堪,她却仍然努力笑著。那张照片,是我拍的第一张人像照。」 她收起惊讶的表情,开玩笑地说:「居然会去逗笑哭泣的女孩子,以前的你还真行啊!」 记忆中的印象依然历历在目,当时那张照片我自然也洗出来保存至今。这件事可说是我的原点,过去我从来没对其他人提过,连垒也没有。 「这样啊。」 「问了之后才知道,她好像是第一次接受大规模的检查,所以有点害怕。但那个女孩子被叫号去做检查之前,却笑著对我说『谢谢』。知道相机能让人展露笑颜后,我从此就踏上摄影这条路。那个女孩影响我这么深,我才觉得她在我心中的地位很特别,因为不知道她的姓名和年龄,所以之后我再也没见过她了。」 说完之后,才发现我一直自顾自地说个不停,实在不像我会做的事。但看她缓缓点头的模样,我不禁心想「幸好有说出来」。她一定很擅长倾听吧,就当作是这样好了。 「那女孩一定很感谢你。」 「但愿如此。」 「之后要让我看看她的照片喔,那是你拍的第一张照片。」 「有机会的话再说吧。」 我一反常态地多话,她也一反常态地认真聆听。发现彼此都不太对劲后,我们忍不住笑了起来,也不知是谁先开始的。 这种感觉就像那一天,我跟那位不知其名、成为我第一个模特儿的女孩相视而笑时一样。 「那我该走了,时间差不多了。」 「嗯,好啊。」 回程路上,我跟她一句话也没说,沉默始终萦绕在我们之间,我却不觉得尴尬。 「那我先走了。」 「嗯,拜拜。」 她好像觉得没聊够,但还是说了声「打工应该没办法取消吧」才放我离开。如果不是打工,我就会逼你取消,没得商量──我可以把这句话解读成这种宣言吧? 「啊,等一下!」 「怎么了?」 我正准备去打工,她却忽然拉住我的手。 「转过来一下下!」 「嗯?」 现场响起了微弱的「啪嚓」声。 「偶尔入镜一下也无妨吧?」 「我喜欢拍照,但不喜欢被拍耶。」 她好像用手机拍了一张跟我的合照。 「以后你也乖乖被我拍吧,我还想跟你一起拍照。」 说完,她心满意足地将拍完照的手机捧在胸前。 她这么开心地要求我,这应该很难拒绝吧──我虽这么想,心中却没有不快的感觉,真不可思议。 随后她准备回家,我则走向打工的那间披萨店。 「今天谢谢你──!我玩得很开心!之后我会再打给你,你也好好期待下一次拍摄吧!」 听到她的呼唤后,我回头一看,只见她笑容满面地挥著手。 我发现自己的嘴角也微微上扬,不知是不是被她的表情影响。看来跟她在一起的这段时间,我也觉得很开心啊。 今天打工的时间不长,我以为不会太累,但我一进房间就立刻扑上床。 应该是因为跟她相处太久了吧,体力的消耗速度比平常还快。类似在大太阳下活动会比阴天更容易出汗,搞不好她不像星星,反倒更像太阳。 「对了。」 我从左边口袋掏出手机,她果然传了讯息过来。 【今天谢谢你!我玩得超开心,所以想赶快跟你约下一次见面,但我这礼拜平日好像都有事了,所以我想问你礼拜六行不行?虽然我明天就想出去玩啦。】 这则讯息之后,她又把临别前拍的那张照片传给我。她露出满脸笑容,我则是回头瞬间呆滞的表情。她一定很喜欢这张照片吧,我马上就能想像出她开心的模样。 我觉得她好像满脑子都想著玩乐。明明是她主动提出拍照的要求,但我怀疑她根本把这件事忘得一乾二净。 而且她指定的周六还是爸爸的忌日,我已经跟妈妈说好了,唯独这件事不能爽约。 【我也很开心。至于礼拜六那天我有要事,希望能改期。】 【你那天有事喔──!那我们暂时没办法私下聊天了耶,好无聊喔──】 她马上就回覆了。对象是她的话,比起胡乱搪塞,还是实话实说比较快。 【我们的目的本来就不是到处玩,而是拍照。礼拜六是我爸爸的忌日,所以那天我要跟家人一起过,抱歉。】 【啊……原来如此,我才要跟你道歉。我会再跟你约,你就伸长脖子等著吧。晚安!】 她应该也知道自己不太适合这种沉重的话题,才会马上中止对话。我也回她一句【晚安】。 「好,去洗澡吧。」 看来短时间内,我都不会跟她有约了。 我这么心想,隔天却收到一则讯息。 那则讯息发送的时间点,就像看准放学后的时机似的。她今天没有到校。 讯息写著「去拍照吧」,还指定了地点。我手边没有其他事,于是社团活动结束后就动身前往。 「嗨!好久不见。」 「嗯,隔了一天呢。」 她把我叫到一个热闹的街区,离高中最近的车站约莫一小时车程。妈妈在这个区域上班,所以我也常来,看来这里有她想入镜的地点吧。 「你今天没来上学吧?」 「哈哈哈,我好像累积了不少疲劳,整个早上都不太舒服,但现在已经没事了!精神百倍!」 如她所言,她整个人精神百倍,像平常一样满脸笑容,现在也准备拉住我的手。 她穿著黑短裤和白t恤这种朴素的装扮,但以女生来说她的身高偏高,很适合简单的服装。 「我今天想认真拍一拍。」 「……明天好像会下雪,得注意保暖才行。」 「夏天哪会下雪啦!我在跟你谈正经事,别吓成这样啦。」 「那就注意你的言行举止,别让我有这种感觉。」 我这么说,并在她的引导下漫步于街头。 「还有,今天拍完之后,我想马上洗出来。几张就好,可以吗?」 「可以是可以,不过理由是什么?」 「我想当成护身符。」 「把自己的独照当护身符?你也太自恋了吧。」 「不是啦!是跟你的合照。我说过要跟你一起拍照吧?」 她忘了平常那抹笑容,无比真挚地这么说。 虽然听不懂护身符是什么意思,但难得她口气这么认真,我只好乖乖答应她的要求。 她的目的地是某个著名的观光景点,前方有汪洋大海,周遭还有砖造建筑栉比鳞次。现在正是日落时分,海岸线和海面都美不胜收,是个绝佳的摄影景点。 「以你来说,这个地方选得不错嘛。」 「对吧?因为是平日,人也不多,正适合拍照。」 「不过,我每次见到你都是在黄昏耶。」 「那当然,我们是学生耶,放学后见面几乎都是这个时间嘛。」 「也对。」 而且夕阳还能补强我的人像照技术,虽然不能一直仰赖夕阳的帮助,但我告诉自己「初学期间在所难免」。 「总之先到处看看吧!」 「不是要拍照吗?」 「要先认识环境啊。」 最后我败给她的三寸不烂之舌,跟她玩遍了这个观光景点。建筑物中还有土产店及提供轻食的店家,这个时间也有点饿了,我们就边走边吃。现在也听从她的提议,正坐在长椅上休息。 我平常不会做这种事,于是有种单纯又理所当然的感觉。 「这样好像高中生喔。」 「我们本来就是高中生!」 我猜得没错,她狠狠地吐槽我一番。 「你平常会做这些事吗?」 「会啊,我跟朋友有时间的话都会这样玩──」 「这样啊。」 她好像每天都过得很充实,这样就好。今天没来上课,她应该无聊到不行吧,说不定就是因为无聊才把我叫出来。 「结果你只是把我叫出来玩吗?」 她刚才口气那么认真,到头来还是这样。她的思考回路是不是被输入了「非玩不可」这道程式码? 「没有啦,真的要拍照啊!所以才会把你叫出来。」 「那就快点拍。」 我希望在日落前拍摄,才能将她的表情拍清楚一点,于是语带催促地说。 「说得也是!果然还是想在这个砖造建筑前面拍吧。」 「机会难得嘛。」 她移动到能够以砖造建筑为背景的地点。 「啊,去更后面一点吧,我想让海面跟砖造建筑同时入镜。」 「哦,这主意不错。」 她马上就乖乖听话迈开脚步。若要举出她的优点,就是这种将思考转化为行动的速度吧。她能迅速配合我的要求,在摄影方面也相当有帮助。 「就在这附近吧。」 我让她站在可以完美纳入海面和砖造建筑的位置,举起相机先拍一张。 被夕阳染红的海面,配上让人联想到西洋的砖造建筑,此情此景美得几乎让人忘了这里是日本。站在画面正中央的她,存在感丝毫不亚于这幅美景,俨然就是这张照片的主角。 老实说,真的很美,但我当然不会说出口。 「感觉不错喔。」 「嗯!」 她自己可能也抓到感觉了吧,不像上次那样羞答答的,充满了自信。 有过一次拍照经验后,她就蜕变成不会害羞的完美模特儿了,我自然不能让她专美于前,得成为配得上她的摄影师才行。我这么心想,并不停按下快门。 当我沉迷到几乎忘了时间时,观景窗内忽然捕捉到除了她以外的人物,还能看到她正往那人走去。 「嗯?」 我放下相机,只见一名老奶奶弯著腰缓缓走过我与她之间,似乎没发现我们正在拍照。 「奶奶,您还好吗?」 「啊啊,对不起。」 她轻抚老奶奶的腰部,像是要协助般走在老奶奶身旁。原来如此,先前垒说过她的优点之一,就是看到需要帮助的人无法袖手旁观的个性。在我看来,这也算是美德一件。 我下意识重新拿起相机,将她的优点以具体形式保存下来。我不禁心想:比起那些美丽绝伦的照片,留存这种具有平凡日常情怀的照片或许更有价值,也觉得这种照片更有她的风格。 「真是的,你们在约会吗?我这电灯泡。」 「没有,不是在约会啦,没关系。」 老奶奶可能留意到我在相机后头的视线,看了我一眼后,对我露出一抹和蔼可亲的笑容。 温柔的时光,在充满体贴和笑容的空间里静静流淌著。 「奶奶,可以跟您合照吗?」 我开口询问后,老奶奶再次笑道:「只要不嫌弃我这老太婆就行。」 「喂,你也准备一下,一起拍照。」 「咦?我也要吗?」 「你这模特儿哪有不入镜的道理。」 看著我和老奶奶对话的她一脸惊讶,一定是因为我找老奶奶拍照这件事吓到她了吧,我自己也吓了一跳。但我就是想把现在这个空间收进照片里,这也不能怪我。 「来,笑一个。」 我请附近的观光客帮忙,拍了张我跟她跟老奶奶的三人合照。这可能是我第一次出于单纯想留下点什么的念头才拍的照片,虽然不是由我亲自按下快门就是了。 拍完照后,她原本提议要帮老奶奶把行李搬到目的地,老奶奶却展现出完全会错意的体贴,说了声「不想打扰小俩口约会」就这么离开了。她还说「谢谢两位让我享受这么快乐的时光」,所以我很庆幸有拍下这张照片。 「她说约会耶,欸嘿嘿,我们看起来像这种关系啊?」 「应该吧,年轻男女走在一起,感觉就像情侣。」 「你好冷淡喔。」 「我只是陈述事实。」 「是也没错啦。」 夕阳几乎完全西沉,四周也越来越暗了。 但入夜之后,砖造建筑却呈现出截然不同的风貌,真不愧是观光景点。建筑被微微的灯光点缀,呈现出非常值得一看的美景。总觉得在下雪的冬季能看到更美丽的模样。 「刚才你怎么会主动提议拍照?」 她这么问道,果然觉得很疑惑吧。 「你一开始不是说想跟我合照吗?」 「我有说啊,但我没想到你真的愿意拍,而且我在想,那个瞬间你是不是有想拍下什么的理由。」 「啊啊,你要问的是这个啊。我觉得你对刚才那个老奶奶细心关照的氛围很棒,所以说什么都想拍下来,就只是这样而已。」 只见她点点头,彷佛同意我的说词。 「虽然我对摄影一窍不通,但你一定很适合拍人像照。」 她道出这句相当纯粹的赞美。 「是吗?」 「嗯。你会因为很想拍下某个瞬间就立刻拿起相机,这样的人一定很适合拍人像照,我可以帮你挂保证!」 她笑著这么说。 对兴趣是摄影的人来说,这句话的意义更胜于摄影大师的建言。过去我对摄影最在乎的是拍出「广受大众喜爱的美丽照片」,这个信念或许没错,但她这句话却重要得多。 相机就是为了收藏想拍摄的瞬间而诞生的产物,她让我回想起这个虽然基本却绝对不能忘记的重要初衷。 「说得真好。」 「哼哼,是不是!我就是因为想看星星才会去观测啊,所以知道这种渴望一定非常重要。」 「是啊,你说得没错。」 我老实地点点头。虽然她的个性跟我南辕北辙,但或许正因为如此,她才能看到我的盲点。 「所以往后也请你多多关照啰,摄影师!」 「彼此彼此。」 或许我跟她的关系,从这一刻起才算是真正的开始。 在那之后,由于天色昏暗不好拍照,本日摄影便告一段落。我依照她一开始的要求,到附近的超商将照片印出来给她。 「喏,拿去。虽然不知道你要用来当什么护身符。」 「谢谢,这样我就能继续努力了。」 我还是不知道她要努力什么,但能帮上她的忙就好。 「差不多该回去了。」 我觉得这个时间点刚好适合解散,便开口说道,结果她露出有些落寞的表情,点点头说了声「也对」。活力十足的她可能不喜欢分离的场面,所以才流露出「哀」的那一面,这是她过去几乎没表现出来的第四种感情。 我想将这个表情收进照片中,于是不假思索拿起相机,她却早一步迈开步伐,让我无法如愿。 「我要去接我妈下班再回家,她刚好在这附近上班。」 「是吗?我知道了,那就在这里分开吧。」 我们挥挥手就地解散,看著她走向车站的小小背影离去后,我便前往医院接妈妈下班。 到柜台询问妈妈的状况后,柜台人员告诉我:她马上就下班了,再稍等一会儿。 我在并排于柜台前的长椅上等候,没过多久妈妈就出现了。 「真难得,辉彦居然会来接我,今天吹的是什么风呀?」 「我碰巧在这附近办事,想说顺便过来。」 「哦──反正妈妈只是顺便嘛──」 「别闹别扭啦。」 「呵呵,开玩笑的,看你过来我很开心唷。谢谢你,辉彦。」 看到妈妈下班后疲惫不堪,却露出温柔笑容的模样,我觉得偶尔这样也不错。 「咦?」 这时,我的视线中出现了意想不到的人影。 那人一身黑色短裤和白色t恤的朴素装扮,我没看到脸所以无法断定,但这跟我刚才透过观景窗看过无数次的打扮太像了,长度修剪齐肩的黑发和以异性来说相对高?的身材,也让我觉得眼熟。 「怎么了?」 见我僵在原地,妈妈喊了我一声,让我回过神来。 「不,没事。」 她之前就说过身体不舒服,说不定是跟我到处闲逛的时候症状复发了。 我心想「下次见面时再问她就好」,便跟妈妈踏上归途。 隔天她没有到校。虽然她昨天也没来,但总之她今天也不在学校,果然是昨天拍照让她病情恶化了吗? 平常教室里总能听见她的笑声,光是少了这个要素,好像就马上静了下来。安静的教室本该是我梦寐以求的环境,但不知为何,我却比平常还要躁动。 既然她卧病在床,一定闲得发慌吧,那她应该会打给我。我虽一直这么想,最后她还是没打来。 「妈,早啊。」 经过少了她的三天后,时间来到星期六。今天是爸爸的忌日,但妈妈似乎没办法悠闲自在地度过这一天。 「啊,早啊辉彦。抱歉,我忽然被医院叫过去,要出去一下喔。」 妈妈从一早就忙得不可开交,从事人命关天的工作,这种情形也算是常态。我一方面心想「今天是爸爸的忌日耶」,另一方面却也觉得这份工作很了不起。 「知道了,路上小心,我会做好饭等你回来。」 「谢谢,有个能干的儿子真幸福。」 「好了好了,快点出门吧。」 我像是在身后推一把似地目送妈妈离开。既然被紧急呼叫,应该是患者出事了吧,明明应该是十万火急的事,妈妈却始终带著笑容。 我这么不擅长笑的人,怎么身边都是随意就能笑出来的人呢? 妈妈会把显而易见的感情写在脸上,哭的时候也是这样,所以跟她应该是同类人。看到她们都能做到这一点,或许我内心某处也藏著一丝憧憬。 「好,去买菜做饭吧。」 我在只剩我一人的客厅里独自宣布。至少要在妈妈回家时准备好饭菜等她,代替一句温暖的「欢迎回来」。 ……话虽如此,结果我没有花太多时间做饭,没能好好消化剩余的大把时间。 由于先前和她一起用餐的经验让我深受感动,我在反覆尝试之下做了汉堡排。我改变以往的调味方式,调查容易煎熟的肉排厚度,还做了各种形状。此外,为了让妈妈回到家就能吃到刚煎好的汉堡排,我还把汉堡排做到再煎一下就能上桌的状态。 没事可做后,我姑且先倒回床上。 「总觉得……」 今天真是宁静和平的一天,跟我以往的日常生活没什么两样。平常我会玩玩相机或看点书,随意打发时间,但我现在却无心去做。 「唉……」 我叹了口气,还确认了一下这是今天的第几次。 我看向左手拿著的手机,忍不住反覆确认她有没有传讯息过来。毕竟我没有联系她,枯等讯息也是浪费时间,却还是莫名地在意。 为什么这个礼拜她都没有来学校呢? 她现在在做什么? 我怎么会这么在意她? 如果今天是一般假日,不是爸爸的忌日,我跟她就会约出来见面。我忍不住想起这位同班同学。 「绫部香织,织女、星……」 她曾把自己形容成织女星,那是在夏日夜空中光彩夺目的一等星。依照过去在天文馆得到的知识,我来到房外的小阳台,从白日的天空中试图寻找织女星,却完全看不到星星。于此同时,也完全没有她会传讯息来的感觉。 我现在时间很多,无奈之下,决定开始搜寻织女星,藉此打发时间。 回过神来,我发现自己睡著了,窗外洒入的阳光已染上了温暖的橙黄色。 一楼客厅传来细微的电视声响。 「糟糕。」 不小心睡著了,本来想配合妈妈回家的时间做完晚饭的。 「早啊,辉彦。」 我急忙跑向客厅,看见妈妈在厨房里拿著平底锅,可能是不久前回来的吧。看她的样子,患者应该没什么大碍。 「妈,抱歉,这里交给我吧,你先去洗澡。」 「没关系,我肚子饿了,想先吃饭。」 「总之换我来做,妈先去客厅休息稍等一下。」 「好啦。」 妈妈乖乖地到客厅沙发休息,开始看起之前播过的抗病纪实节目续集。 「不过还真难得,你居然做了汉堡排。」 「因为前阵子吃了觉得很好吃,而且爸也喜欢。」 「嗯……爸爸很喜欢汉堡排呢……不过,这样啊,哦──是跟女朋友去吃的吗?」 话题提到爸爸之后,本该变得多愁善感的妈妈却神情骤变,开始调侃我。这应该是妈妈的体贴方式吧。 「少啰嗦,不是啦。」 「呵呵,但看样子也不像是跟垒去的啊,果然是女孩子吧。」 「你真的很啰嗦耶。」 她已经发现了。妈妈的个性跟那个聒噪的同学在某些部分上很相似,可能正因为有这种妈妈,我才能和她进一步交流,跟她聊天时也才会有种似曾相识的感觉,这样就可以理解为什么我一开始就能不假思索地跟她对话了。 「对了,患者状况还好吗?」 「啊──嗯,不知道算不算好,但没有生命危险。」 「是吗?那就好。」 「是啊,但看到年轻人生病,还是会特别感伤。」 纪实节目中的重病患者年纪似乎比我还小。我明明也可能身患重病,看这种纪实节目却总有事不关己的感觉,同时也觉得津津有味吃著汉堡排的她跟这种世界无缘。这时,母亲看著电视画面叹了一口气。 「那孩子很会逞强,所以才让人担心……最近香织好像太拚了点,不知道要不要紧……」 ──香织。 我清楚听见妈妈说的这句话。不对,没听清楚可能比较好。 「……香织是谁?」 我下意识这么问,心跳也随即加速。 「咦?我讲出名字了吗?当作没听到吧。」 「我在问你香织是谁!」 我被自己粗暴的嗓音吓了一跳,但在这个时间点听到跟她相同的名字,更让我心慌不已。 「辉彦……?」 有股不祥的预感。 跟她共度的那些时光忽然重返脑海。 去天文馆、上街购物、替她拍照。 每一幕都被笑容点缀得五彩缤纷。 不可以,绝对不行。 我的眼神转向电视,萤幕中那个病榻上的女孩子,怎么可能跟她一样呢? 太不真实了。 名字叫「香织」的人到处都是,但我依然不希望有这万分之一的可能性。 总是笑脸迎人的她不可能生病。 但我冷静分析后,心中警铃大作。 在那场烟火大会中,她仰望烟火时的侧脸带著一丝凄楚。 讨厌说再见的那种哀伤表情。 仔细想想,虽然都是她带著我到处跑,但每次提议要休息的也是她。 在课堂上呼呼大睡也是,她可能是在下课就筋疲力尽了,平常凶巴巴的老师或许也知情,才只对她打瞌睡这件事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而且她这个礼拜都没到校,还想把照片当成护身符。 如果将这些日常琐事安上「因为她生病了」这个前提,一切似乎就说得通了。 最重要的是前阵子拍完照之后,我在医院等妈妈下班时看到跟她极度相似的背影,如果真的是我想像中的那个人…… 「妈,把她的名字告诉我。」 希望妈妈说的是另一个名字。 我真心希望不是。 我不想思考这种事。 不想耳闻。 也不想知道。 但我非知道不可。 我努力压制想摀住耳朵的手,等待妈妈的回答。 「……绫部香织。」 面有难色的妈妈低声说出这么一句话。刚才一直疯狂乱跳的心脏,彷佛静止了片刻。 「……!」 我不想相信,真的打从心底不想相信。 她是我的模特儿,我是她的摄影师,我好不容易才有了这份自觉,能提起勇气拿起相机了。 是听了她的建议,我才终于明白自己该拍出什么样的照片。 还慢慢开始觉得跟她一起度过的时光非常快乐。 我真的,不想相信。 但现实依旧残酷。 好像有股沉重的压力直接压在内心最深处,要我接受这个事实。 「……她是什么病?」 「不能跟任何人透露患者的隐私,就算是儿子也不行。」 但妈妈说话时的苦涩神情,表明她罹患的绝非轻症。 我放下手边的烹饪工作,从客厅跑了出去。 我什么也不想思考,但每当我想放空思绪时,脑海中就会浮现出她的笑容,将我拉回现实。 当我结束就寝前的准备躺在床上时,我发现她终于传讯息过来了,是我等了一整天的讯息。 【哈啰──!你在等我的讯息吗?有吗?我猜你差不多该想我了,才会试著传讯息给你──你今天是跟家人一起过吧?是个美好的一天吗?拜你所赐,我可是闲得要死,你要好好补偿我喔!】 我没办法回覆。 我不知道该回什么内容,而且她虽然传了这么「日常」的讯息给我,今天却是在接受治疗。思及此,我就更没办法接受现实。 过去爸爸曾被病患和家属要求帮忙拍照,其中应该也有罹患重病或自知大限将至的人,但在爸爸的镜头下,每个人都笑得好开心。爸爸为什么可以在病房里按下快门呢?我觉得我办不到。 明明跟爸爸用著同一台相机,我却完全无法理解。 以后我要怎么面对她? 我要用什么方法替她拍照? 说到底,我要把她的什么样貌拍下来才好? 即便我努力思考,还是理不出半点头绪。 第三章 我到校时,她已经坐在座位上稀松平常地跟周遭的朋友聊天了。开心谈笑的她,在我眼中却跟过去有很大的差距。她一看到我,就笔直朝我走来。 「天野同学,方便谈谈吗?」 由于单方面知道了她的秘密,我最不想看到的人就是她,她却完全没意识到我的心情。这种一如往常的模样,看起来特别令人难受。 我被她带到空无一人的教室,只剩我们单独相处。虽然不清楚细节如何,但她的病严重到让妈妈露出那种苦涩的表情,想到这里,我就不知道该说什么了。 「昨天为什么没回我讯息?」 「抱歉……」 「讨厌,我等很久耶──」 她就跟平常没什么两样,我甚至觉得,把昨天从妈妈那里听来的消息当成一场梦还比较自然。 「我问你,你为什么无时无刻都在笑?」 得知她生病之后,我现在已经搞不懂她为什么整天都能这样笑嘻嘻的。 「因为我无时无刻都很开心啊──」 说了「很开心」的她,彷佛真的很开心似地笑了起来,一副理所当然的样子。 她生病这件事,难道真的只是误会一场吗?我尽量装得若无其事,用最明朗的语气问她: 「你的病还好吗?」 我希望她能用「这什么问题啊」这种否定句回答我,但她笑容依旧,有些困扰地说: 「……啊──你知道啦?」 她还是带著微笑。不对,那种僵硬又不自然的表情称得上是微笑吗? 「还好还好,别担心。」 「真的吗?」 「……要开始上课了,放学后来顶楼一趟吧。今天别去社团了,我想跟你好好谈一谈!」 她这么说道,还是平常无忧无虑的样子。 我一整天的思绪都系在她身上。见面时我该说什么才好?她又要跟我谈些什么?这些无解的疑问在我脑海中不停打转,回过神来才发现打钟了,钟声提醒我一天的课程到此结束。 我依照她的指示,拖著沉重的步伐走上顶楼。来到最高楼层后,我打开学校规定禁止进入的顶楼大门。 她跟平常一样在这里仰望天空,夕阳映照在她身后,让我想起第一次被她叫来那天。 但我之所以会觉得那是很久以前的事,是因为我跟她的关系与当时已大不相同了吧。可能因为我无意间得知了她的重大秘密,对她的理解也越来越深。 「今天的星星看起来也在笑吗?」 「没有,今天好像有点悲伤,感觉无精打采。」 「这样啊。」 我们说了些不著边际的话。此刻的我们都是演技奇差的烂演员,还试图演出平常的模样。 「你要跟我说什么……?」 「当然是生病的事。」 待会儿要谈的话题,跟以往那种轻快的谈话完全不一样。 「我想让你知道我的一切,希望你能听一听。」 我没办法立刻给她答案。她等等要说的一定是我不想听的事,也不是我该听的事。 可是…… 「好,我会听。」 沉默许久后,我这么回答。 我虽然不想听,却也不得不听。我已经触碰到她的禁忌,所以有义务听她说。 无论听或不听,我都一定会后悔。于是我对自己说:现在就学学她的座右铭,与其不做而反悔,不如做了再后悔。 我的回覆让她有些讶异,但她立刻切换表情。 「谢谢。」 隔了一会儿,她态度平静地娓娓道来。 「我生病了。简单来说,是血液方面的病。」 从她口中说出的这些话,跟她本人实在太不相符,所以我依然不敢相信。不对,我应该是不想相信吧。 「我的血液不肯认真工作。」 「……」 「必须移植骨髓才行。」 然而,听到这句不像她会说出口的话,我只能选择相信。 「但医生说一直找不到适合我的骨髓,再这样下去恐怕时日无多。」 我感受到宛如心脏被贯穿的巨大冲击。 「时日无多」,这就是她的现实。 这是我最不愿去思考的可能。虽然从妈妈的表情就能猜出一二,但最让我难过的是,她的病情并没有好转。 「你总是顶著一张笑脸让我伤透脑筋,结果你竟然……」 「无法置信吗?但这就是真正的我。」 她爽快地这么说道,彷佛在告诉我她所说的句句属实,要我接受。 随后,她语气平静地继续诉说。 某天她受了点小伤,却莫名血流不止。 所以才发现了这个病症。 之后她就常跑医院,也时常请假没来上课。 知道自己没剩多少时间,才决定放任自我。 「我接受了自己的病,也决定要随心所欲活到最后一刻。」 「所以你才说要全力活在当下……」 「对啊,我想在死之前做点什么,才会不顾他人的困扰,全心全意往前冲。」 「这样啊。」 她说话的声调并不沉重,看来是真的接受了自己的命运。 跟我同年的女孩子居然看破了生死,这个事实太令人悲伤了。 她又说了一句「然后啊」,语气非但不沉重,还充满了愉悦的跳跃感。 「我在这个时候遇见了你!」 「咦……?」 她的声音、手指和视线都指向我,所以我不禁讶异。 「你还记得吗?下雨天的烟火大会,你对我举起相机的那一刻。」 我当然记得,至今也仍历历在目。要说我是因为想拍下那个瞬间,才答应当她的摄影师也不为过。 「当时的你真的好厉害,认真盯著相机的模样非常帅气,在我眼中无比耀眼!于是我开始好奇,这么认真的你到底在相机里看到了什么,又能看到什么样的世界?结果回过神来,我已经去找你搭话了。」 与其说是搭话,可能比较像威胁就是了──她神情有些愧疚地这么说。 「所以我才找你当摄影师,这就是非你不可的原因。毕竟你之前说过『还有很多比我更合适的人选』嘛。」 原来她是这么想的,我难掩惊讶。 所以,我也把当时的想法说出口: 「那时候我实在太想拍你了,才会接受你提出的摄影师邀约。这次我一定要拍出你当天的模样。」 我又说了声「可是」。 这或许是我第一次在跟她聊天时转移话题。 「我没办法拍摄你的病容。」 「嗯。」 她勾起一抹淡淡的笑容,点点头。 「对不起。」 「没关系。」 她点点头,彷佛明白了一切。 我实在没有勇气帮生病的人拍照。 她也没有责怪这样软弱的我。 我想起答应病患的要求,不停为他们拍照的爸爸。 去见爸爸最后一面时,他把惯用的那台相机给了我,还说「妈妈可能会反对,但我相信辉彦一定能拍出最棒的照片」。 现在已经没办法得知爸爸说的「最棒的照片」是什么意思,但我还是想找到答案,才会怀著这股执念拍到现在。 以她为模特儿的那些照片,基本上也都带有这份心情。 过去的我一直在追寻「最棒的照片」,而她将部分的定义告诉了我。 爸爸曾经说过,让被摄者在相机前展露笑容不是件容易的事,但由于她无时无刻都笑嘻嘻的,所以我从来没有因为这件事苦恼过。可是,我搞错了最根本的问题。 爸爸拍照从来不是为了留住笑容,一定是为了让人们欢笑才会拍照。对爸爸来说,相机是让人露出笑容的唯一方法。 就像我对当时那个让我踏上摄影之路的女孩子做的一样,拿起相机,让人们露出笑容──这一定是爸爸想表达的意思。 我在跟她相处的过程中学到了这件事。她之前说的「想拍照的瞬间」,一定是这个意思吧。 我要拍的不是强掩在病容之上的笑容,而是她面对镜头时发自内心欢笑的照片。身为她的摄影师,这就是我的义务。 她已经接受了自己的病情,才会露出现在的笑容。所以我要拍的不是这个,而是发自内心的笑意。 爸爸一直用这台相机在做这件事。 我办得到吗? 虽然没什么自信,但我不想放弃。 「辉彦,发生什么事了?」 隔天放学后,我正准备参加社团活动时,忽然被垒这么问。 「什么?这话什么意思?」 「昨天放学的时候,绫部一个人在哭耶。」 「……」 今天的她跟朋友们谈笑风生,看起来相当正常,一如往昔,或许也可以说就和前阵子的状态差不多。 「我正好在教室里遇到她,虽然她没告诉我为什么在哭,但辉彦你应该知道些什么吧?」 「这……」 「不管理由是什么,让女人掉眼泪的男人就是烂。辉彦,这个道理你应该也懂吧。」 「……」 「那你就该想想什么是你真正该做的事。重点有三个:你对她是怎么想的、你希望她是怎么看你的,以及该怎么做才能让她有这种想法。这三件事绝对不准妥协。」 「……这对我来说太难了。」 「是吗?那我示范给你看。结业典礼那天放学后,给我留在教室里别走。」 垒只拋下这句话就离开教室了。 我到底想做什么?又希望她怎么看我呢? 这些问题比英文文法和数学公式难多了。 为了找出这个答案,我给自己设下的缓冲时间是垒指定日期的前三天,我连最不擅长的数学问题都没有烦恼到三天这么久,但我确实正面临著史上最大的难题。 「香织问了我一大堆事。」 妈妈神情严肃地对我说道,她的口气从没这么认真过。 「你在帮香织拍照吧?既然你之前不知道她生病,我也无话可说,但是辉彦,你正在做跟爸爸一样的事情喔。」 「嗯,我知道。」 「站在妈妈的立场,我不能让你继续拍下去了,我不想连辉彦都失去。」 「嗯……」 妈妈当然会担心。毕竟爸爸就是总在生死交关的地方拍照,心灵才会生病,最后甚至因为精神耗弱而病倒过世。 现在我拿在手上的相机,可以说是爸爸的直接死因,所以妈妈才会讨厌相机,也不赞同我的行为。 「可是,站在那个人的妻子或是你母亲的立场,我也希望你不要后悔。」 妈妈从来没要求我放弃摄影,支持我继续拿起相机的人也是她。 「我一直看著你爸爸,知道那个人拍照时抱持著什么样的心情。我打从心底敬佩他的精神,也明白他的觉悟,忍不住重新爱上了他。明明一开始是你爸爸先追我的,回过神来才发现我比较爱他。」 她跟平常一样,收起少有的严肃神情,接著又笑著聊起他们的恋爱史。 「总之,既然儿子要继承令我尊敬的丈夫的志愿,身为母亲,哪里还有比这更开心的事呢?」 「这样啊。」 总觉得乖乖道谢有点丢脸,我冷冷地回了这么一句,但妈妈说的每句话都在背后推了我一把。 或许爸爸就是遇见了像这样推著自己前进的人,才能继续坚持摄影这条路吧。 「辉彦,香织一定在等你。」 「等我?」 「香织跟我提到你的时候哭了起来,『天野同学』这四个字说了好几次。就算要吃一大堆药,准备进行痛苦的治疗,甚至被医生告知时日无多的时候,香织都没有哭过,提到你的时候居然哭了。我第一次看到香织哭成那样,让她伤心难过的人一定是你。」 是我害她掉眼泪。垒也这样跟我说过。 「……」 「把女孩子惹哭的话,男生就得好好弥补才行。爸爸在这方面就做得很好,非常帅气呢。」 「别把我跟爸相提并论。」 被拿来跟伟大又令人向往的爸爸相比,对我来说负担太重了。 「而且我认为,哪怕你一开始就知道香织生病,你还是会替她拍照。」 「这……」 我无法否认。答应当她的摄影师这件事是我自己的决定,我不想放弃,而且她已经教会我什么才是「最棒的照片」,我想试著拍拍看。 「爸爸之所以帮患者拍照,是为了让他们露出笑容。就算被生病而不自由的生活所困,爸爸还是希望他们笑一个,所以才会替他们拍照。」 妈妈露出略显哀愁的表情说起过往。 「每位患者都说『要上相的话就得有精神一点』,之后病况也逐渐好转,有人还活得比医生预估的时间还久。现在我觉得,是爸爸的照片带给患者生存的希望,这一点让我非常自豪。」 生存的希望。原来爸爸在拍照时带给患者的,竟是如此宏大的信念。过去我一直觉得他很伟大,却没料到竟然伟大至此。 我也做得到吗?我也能给她生存的希望吗? 跟爸爸相比,我依然是微不足道的小摄影师,也知道自己有多少能耐。 可是。 可是,如果我能为她做点什么。 如果能拍出她心目中最棒的照片── 「妈,谢谢你。」 「没什么,别客气。」 人果然还是赢不过父母。 我心中已经浮现出答案了。或许我早已做出了决定,只是一直埋藏心底,但明白这是我自己的决定后,沉重不堪的胸口忽然觉得如释重负。 这就是觉悟,总是处于被动模式的我耗尽全力得到的觉悟── 除了无聊还是无聊的结业典礼闭幕,班会也告一段落后,我们中午前就能回家了。同学们纷纷踏著轻快的脚步离开教室,而我独自待在座位上盯著时钟看。 垒叫我留在教室,此刻却不见人影,我不知该如何是好,只好边看书边等他。 我沉浸在书本中几乎忘了时间,看了大概一半的篇幅后,周遭的声响终于让我将视线移开书本。或许是因为跟这阵子常听见的她的声音很像,我才忍不住有所反应。 「怎么,你要跟我说什么?」 但她的声线少了我熟知的纯真,给人一种浓厚的警戒感。 声音是从教室门另一头,也就是走廊方向传来的。 「绫部,你有喜欢的人吗?」 紧接在她的声音后出现的,也是我十分熟悉的嗓音。 ……垒把我叫到这里,却在跟她说话。 垒很有异性缘,我这个跟他相处多年的童年玩伴当然明白这一点。其实他说话的内容很有深度,我也在他的帮忙下接受了父亲离世的事实。不论是为人处事还是男子气概,垒自然都备受尊崇。 「干嘛问这种事?」 「我要说很重要的事,所以想先问清楚。」 「……没有。」 「是吗?」 但我从没听垒亲口说过恋爱方面的话题。不仅如此,诸如喜欢的偶像、女演员、男高中生常说的下流话等等,我也从没听他说过。没想到这样的垒居然会主动提起这个话题,让我吓了一跳。 「你到底要说什么?」 「……啊啊。」 气氛十分紧张,连我都觉得紧迫逼人。 平常冷静沉著的垒,声音略显嘶哑,说起话来也结结巴巴的。 垒会如此失常,想必是紧张所致。这种感情一点也不适合他,但一定有某种原因让他紧张至此。 我想起垒曾经用「有趣」这个词形容她,当时我也察觉到垒对她抱持的心情。 「绫部,我喜欢你,是对异性的那种喜欢。所以……请你跟我交往。」 「……」 我为之屏息,听到这句话的她或许也做出了同样的反应。 刚才看的小说中也有类似的场面──一名男性对心仪女性求爱。 隔著一面墙的另一边,应该正在上演宛如从部分剧情中跃然而出的情节吧。尽管现实比小说更离奇,但比起小说主角那种不惜豁出一切全心奉献的求爱方式,我觉得垒这段简短的求爱告白更为浪漫,也帅气多了。 但此处依旧是现实,她给出了毫不留情的回答。 「……对不起。」 我觉得垒的告白若被一个女人拒绝,应该会让一百个女人笑出来,但不幸的是,她似乎是唯一会拒绝的那个人。正当我事不关己地如此分析时,两人的对话竟往我意想不到的方向发展。 「我想也是。」 「对不起。有田同学,我知道你很好,非常绅士也很受欢迎,但我没办法回应你的心意。」 「……因为有辉彦在吗?」 我忽然有种心跳飙升的感觉。 为什么提到我的名字……? 「这……」 「毕竟辉彦这家伙还不错。乍看之下,他跟你可能没那么适合,但你跟辉彦一定会很顺利。跟他在一起很开心吧?」 「当然!……不对,我跟他不是那种关系。先不说我的感受,他应该对我没感觉吧。」 「这也说不准啊。」 「只是我想跟他在一起而已……」 「好像是这样喔,辉彦。」 垒这么说,并用力打开教室门。 「咦……?」 「咦……?」 教室门被打开后,我就被她发现了。 我虽然有很多话想对她说,但在毫无预警的状态下面对面,我忽然不知该摆出什么表情,而且无言以对。毕竟我跟她已经在顶楼彻底划清过往的关系了。 她惊讶地看著我,但随著时间流逝,她的脸颊渐渐泛起红晕,明显到从远处都能看得一清二楚。 「我输了,输得一败涂地。辉彦,再来就看你的表现了。」 「垒,你就为了这个叫我留在这里……?」 他对我眨眨眼,真是个彻头彻尾的耍帅男。 「但我也是真心的。我对其他女人毫无兴趣,从入学典礼那天就一直在暗恋绫部。所以辉彦,留点机会给我吧,我会马上把她抢过来。」 说完,垒就转过身去。 「垒,等一下!」 「啊──我不听,谁想听胜利者胡说八道啊。你就闭上嘴巴,做好现在该做的事吧。」 垒真的就这么走下楼梯回家去了,彷佛完成一件任务似的。 结果只剩我跟她被留在原地。下午时分,学校里的照明几乎都没开,只有外头洒下的阳光照亮了室内。 她低著头,忸忸怩怩地摀著手。 我拚命思考该说什么,脑子却一片空白,我的字典里没有任何词汇可以准确对应现在这种状况。 四周安静到连水龙头滴下的水声都清晰可闻。随后,她打破了沉默。 「糟、糟糕,被丢包了耶。」 「是啊。」 「他还真大胆。我一直觉得他很冷静,所以吓了一跳呢。」 「我也吓到了。」 其实我也是第一次看到垒这么冲动的样子。 「那我们也回家吧!难得这么早放学!」 她努力用开朗的语气这么说,果然想装得跟平常一样。 「不,等一下,我也有话要跟你说。」 妈妈在身后推了我一把,垒也为我布局到这个地步,我早就失去逃避的机会了。 不论是要报答两位的恩情,还是不让我的决心化为泡影,我都得正视她才行。 「咦、咦──?你也要跟我告白吗?啊哈哈哈。」 「嗯,应该算得上是告白吧。」 「……咦?」 「我决定了。」 「……什么?」 「我要继续帮你拍照。」 没想到下定决心后,就能轻而易举说出这句话了。 「啊哈哈,怎么回事?你不是说不想拍病人吗?」 「你让我意识到许多层面的问题,也是你教会了我拍照的意义。」 我继续说道: 「而且,我想拍出最棒的照片。我想拍的不是你接受病情强颜欢笑的模样,而是你发自内心笑著的照片。」 「这……」 「你不愿意吗?」 她显得有些犹豫。 「……你真的知道帮我拍照代表什么吗?」 「我知道。」 她想说的应该是「我已经没有未来了,替我拍照最后也只会徒增伤悲」吧,但我不在乎,我的决心已经坚定到可以如此洒脱了。 「那为什么……」 「我爸也做过一样的事,所以你可以放心交给我。」 「不,我不是这个意思。我想问你的心情。」 「我想拍你。」 「……」 「我可能是从烟火大会那天起就有这个念头了,我想拍你,想用这双手将你的笑容和喜怒哀乐全部留下来。我之所以会这么想,是因为跟你在一起的时光非常快乐。」 我终于发现了「快乐」这种情感。对鲜少与人接触的我来说,这种情绪相对缺乏,但我从与她的关系中,第一次切身体会到这种感觉。 我会等她的讯息,没见面时会觉得空虚乏味,这都是遇见她之后有所改变的证明。 现在,我就只想亲手为她拍照。 「我要拍你。哪怕是再有名的模特儿、再漂亮的女演员,我都觉得你是最耀眼的,我就想拍这样的你。」 这就是我此刻的心情。 「我哪有这么耀眼啊,也不是这么厉害的人。」 「不,你很耀眼。你不是在夏日夜空中闪闪发光的织女星吗?」 「……对啊,我是织女星嘛。」 「没错。」 不知是做了什么决定,还是看透了什么,她困惑的神情又变成平常那个笑容,让我不禁怀疑她的表情是不是可以说换就换。 一定很少人知道那张笑容背后藏了什么吧,我也完全不清楚,只知道病魔栖息在她体内,正缓缓侵蚀她的性命。未来我就要替这样的女孩子拍照。 我终于能面对病魔缠身的她了。因为她总是将事情藏在笑容里和心底,我得以更坚强的意志来面对她才行。 「那我再次任命你当我的摄影师!」 「荣幸之至。」 她洋洋得意地点点头,却又在转眼间收起这副表情,用少见的严肃神情对我说: 「但要拍我的话有三个条件,如果你不能接受,就真的没辙了。」 「条件?可以啊,你说说看。」 我心想「什么条件啊」,毫无防备地问道。 「第一,知道我生病的人不多,至少没有其他学生知道,所以你一定要保密。」 「嗯,那当然,我没理由外传,也没人可说。」 「也不能跟垒同学说。你只能跟智子小姐谈我的事。」 我的母亲是负责照顾她的护理师。原来如此,我能商量的人似乎也只有妈妈了。 「知道了,我只会跟妈谈。第二个条件呢?」 「嗯,第二个条件是,如果我死了,希望你不要太悲伤,当然也不准哭。如果要被你哀悼,我倒希望你把死去的我忘了。」 她毫不犹豫地如此断言,让人感受到她坚强的意志力。 「……为什么?」 这不太像大多数看破死亡的人会有的想法。一般来说都会更希望大家别忘了自己,或是想继续活在大家心中吧?至少换作是我,就不会说出这种话。 「不是常听人说『要继续活在他人心中』吗?我不喜欢这样。我希望大家像我一样笑口常开,所以不想让你们为我哀悼。只有生养我的父母亲可以掉眼泪,我也跟哥哥说过不准哭。」 「确实很像你会做的事。知道了,我会妥善处理。」 我了然于心地点点头。 她是个将欢笑贯彻到底的人,一定也希望周遭的人能展露笑容吧。 「嗯,谢谢你。而且像你这种没什么主见跟个人意志的人,要是我继续活在你心中,应该会给你添麻烦吧。」 「这倒是。你的自我主张这么强烈,如果你继续活在我心里,感觉身体会被你抢走。你死了之后,我可能要先去驱邪一下。」 「啊哈哈哈,这主意不错,就这么办!」 看她还能像这样跟我聊天,其实我很开心。 同时我也心想:又有机会可以拍她了,决定将心思都集中在照片上。 「最后的第三个条件呢?」 「啊,对喔。第三个条件是开给你的。」 「开给我的?什么意思?」 「刚才说的那两个条件,我都有对知道我生病的人说,但第三个条件只告诉你一个人。」 「那是……?」 「呵呵。」 当她露出不同以往那种夸张笑容的轻笑时,我不禁有种「啊,这条件应该不要听比较好」的感觉。 只见她扬起一抹讨人厌的笑容,感觉都能听到「嘻嘻嘻」的状声词了。 「你不能爱上我喔。」 感觉既像在测试我,又像在挖洞给我跳。 「我从以前就这么觉得了,你……」 「不是!我只是有点自我意识过高而已!自我意识虽然很强,但还不到过剩的程度!至少我不认为你真的会爱上我!」 她说得飞快,像在找藉口开脱。 「这句话只是特别提醒啦。如果你爱上我,一定会难过得不得了,所以绝对不行。我跟你的关系只能是模特儿跟摄影师。」 她的语气非常认真笃定,看起来一点也不像是在调侃我。 「我知道你有点自我意识过剩,但是别担心,我跟你的关系就是摄影师跟模特儿,仅止于此。」 我答应这个条件后,她松了一口气,还跟我道谢。 总是笑口常开的她,原来这么不希望大家因为她离开而伤心难过。我再次体会到她的本性。 「那今天就解散吧!其实我得赶去医院才行,迟到一下下大家就会操心得不得了。是我硬逼他们让我到学校来的。」 「这样啊。」 她的病在正常状况下应该不能继续上学了吧。她都能好好面对这种病症,我却连「你可以来上学吗」这种问题都要犹豫再三。 「我也想带你一起去,但这样一定会碰到我爸妈。我是没差啦,但你应该不愿意吧?」 「嗯,是啊,还是避一避好了。」 我有点担心她的状况,想跟著一同前往,但我的人生历练还不太够,跟同学的父母亲见面有点尴尬,况且还是女同学。 「我想也是,那就解散吧!你要耐心等我联络喔!」 「嗯,已经暑假了嘛。除了打工那几天之外,我随时都有空,你就传讯息给我吧。」 「啊,对喔,你在打工耶。我记得是送披萨吧?」 她拍拍自己的膝盖,又把之前看过的那个无聊冷笑话拿出来玩,真是学不乖。 「我也要回去了,拜拜。」 我没理她,径自往校舍玄关走去,就听见身后传来一句愉快的声音说道:「别无视我嘛!」 回到家后,我像平常一样在等妈妈回来的期间做完家事后,就开始保养相机。最后将一整天的汗水洗净走出浴室时,收到了她先前预告过的讯息。 这则讯息带有一如既往的活泼,又夹杂了她正受病症所苦的一面,让我不知该如何回应。 【今天很谢谢你。但你已经是我的摄影师了,就要拚命工作才行!明天开始拍照吧──!早上八点在车站前碰面,摄影地点已经确定了。我已经没有多少时间了,所以你一定要赴约喔!】 ──没有多少时间了。她说这句话是单纯在陈述事实,还是为了让我伤脑筋?我猜应该以上皆是吧。 既然决定要好好面对时日无多的她,我就不能逃避这句话。我一定要在她的余生中拍出一张最棒的照片。 当我陷入沉思时,她竟没等我回覆,又传了另一封讯息过来。 【啊!对了,可以的话请你骑机车过来!我想看!】 这么说来,之前聊到机车的话题时她就变得相当起劲。我心想:如果她对机车有兴趣应该无所谓,于是回了一句【了解】就钻进被窝。 仔细想想,跟她扯上关系后,我就已经放弃平稳的日常生活了。但更重要的是,我之所以对往后的日子充满寄望与幻想,也是因为期待与她共度的每一分每一秒吧。 过去的我根本无法想像这样的生活──想著想著,我便缓缓开始打起盹来。 第四章 相较于医生带给她的必须与疾病对抗的现实,她更希望我拍出的照片能呈现她用笑容面对的日常。 所以我真正需要做的,是让她发自内心露出笑容,就像爸爸生前做的那样。换句话说,就是给她生存的希望。 明白归明白,我却还没想出办法。 又是个令人头疼的问题。 总之得先了解她的病情──我心想,于是一大早就在网路上搜寻病症细节。毕竟跟她相处的时候,也可能出现只有我能处理的紧急时刻。 「辉彦,你今天起得真早。」 「是啊,有点事情。」 妈妈又在看那个抗病的纪实节目了。电视画面中病榻上的女孩言行举止都很虚弱,过去我还以为我跟她和这种病患是两个世界的人,如今再次意识到这与我息息相关。 「你跟香织有约吧?」 「嗯,对。」 「呵呵,玩得开心点,别担心晚饭的问题。」 「可以吗?」 「可以可以,我猜香织一定会带著你到处跑,晚餐我就随便解决吧。」 见妈妈笑得乐不可支,我有种不祥的预感,感觉她心怀鬼胎,但还是决定装作没发现,径自走向玄关。 「那我出门了。」 「路上小心。」 妈妈继续盯著电视这么说道,而我转过身走出家门。 我依照她的指示骑车到达集合地点后,视线捕捉到一个可疑人物。 时间是暑假第一天的上午九点,还没放暑假的大学生和社会人士在车站前熙来攘往,每个人都像要避开那个明显异于常人的人物般,各自忙碌地走来走去。 「早安!」 抵达集合地点后,那个可疑人物充满活力地跟我打招呼。 「早。」 那位可疑人物,更正,她戴著安全帽,穿著不像盛夏服装的长袖长裤,还背著一个超大后背包。今天她哥哥似乎没有把她的脚踏车借走,所以可以准时赴约。 「这身装扮怎么样?」 「这身装扮是怎样?」 彷佛把所有离谱要素都穿在身上的她,竟然还抬头挺胸,脸不红气不喘地站出直挺挺的姿态。 「我觉得很可以啊,感觉很像机车骑士。怎么样,适合我吗?」 「嗯,你已经是个不折不扣的可疑人物了。」 「看起来果然很可疑啊──」 看来她也知道这身打扮有多诡异。我虽然想质问她「那干嘛不换掉这身衣服」,但应该只会是对牛弹琴吧。 「因为旁边的行人好像都避著我,我才怀疑是不是这样,果然没错──」 「大家应该都很反感吧。」 「但我也体会到摩西的心情了。」 「啊啊,颁定十诫的那个摩西吗?」 「对对对。摩西分了红海,而我分了人海!」 「这对你来说算是满有学问的话题耶。」 「……你偶尔会用这种瞧不起我的语气说话耶。」 「从你『偶尔才发现』这一点来看,可见你真的很蠢。」 听我这么说,她毫不在意地笑了笑,不知是心胸宽大还是真的蠢。我猜她不是觉得对话内容有趣才笑,而是因为现在还能活著聊天才开心想笑吧,她的笑容源自于身上的这个病症。 「好,出发吧。」 「今天要去哪里?而且这身装扮到底是什么意思?应该不是为了吓唬我才穿的吧?」 「安全帽当然是为了坐车才戴的啊。这身衣服是为了防晒,而且要去的那个地方穿长袖比较方便。至于后背包,我只是将必需品装一装就这么多了。」 「难道你要去的地方已经不只是避暑胜地,而是雪国吗?我猜现在这个季节,就算穿过隧道也不会到达雪国喔?」 「嗯?你在说什么?」 她果然没什么文学造诣。不对,要是她真的说起日本文豪的话题,我一定会吓得说不出话来吧。 「所以你到底要去哪里?」 「唉唷,去了就知道了嘛,敬请期待。我也把你的行李都带齐了,别担心。」 「那可真是谢谢你。我们要去这么远的地方吗?」 「好了啦!总之快点骑车出发吧,我来带路!」 说完,她就立刻跨上我的机车后座,还兴奋地大喊:「准备出发!」完全不顾他人眼光。 「不不不,这种电动自行车不能双载,要去就要搭电车。」 「咦──我想坐坐看耶──」 「不行就是不行。安全帽可以先放在车子里。」 我把电动自行车停在停车场后,拉著她的手走向验票闸门,跟平常的立场完全相反,让我不禁苦笑。 她给我的卡片里还剩不少钱,而她自己似乎也想起这件事,说了句「对喔,也得把卡片余额用完才行」,就同意搭电车移动了。 「太好吃了──!」 看她发出赞叹声,我叹了口气。 怎么回事?这次我们不仅跨足外县市,甚至跨越了地域。 现在的我们转乘电车和公车,来到盛产水果的农园。此处的景象跟都市完全不同,由于海拔较高,远眺甚至能看到大海。虽然时值盛夏,拜环绕的自然景观所赐,这里既凉爽又舒适。 她正津津有味地大啖名产葡萄和桃子,我瞥了她一眼,用手机确认目前所在位置。 「你也吃一点啊!难得来一趟耶。」 「不,我要先知道这里是哪里,还要确定待会儿的计画────」 结果我嘴里被塞了某个甜甜的东西,像是要打断我说话似的。 「别废话,吃就对了。吃饭玩手机很没规矩喔。」 「那还真是对不起……唔,真的好甜喔,这什么啊?」 她塞给我的这颗晴王麝香葡萄,每咬一口就会在我口腔中留下甘美的余韵。多汁鲜嫩的果肉充满优雅甜味,瞬间就征服了我的味蕾。 「对吧?这也很好吃喔。」 她陆续将巨峰葡萄和麝香葡萄放在我眼前,每粒果实都像宝石般闪闪发光。 那些看上去堪比紫水晶和翡翠的果实,被她一口接一口放进嘴里。她那幸福洋溢的表情也激起我摄影的欲望。 我在摄影空档享用这些水果,并拿起相机。 「你认真吃水果,不要管我。」 「这样很难吃耶──」 话虽如此,她还是不停将果实塞进嘴里。 她每吃一颗葡萄,就会多一张照片。 回过神才发现,我也因为她幸福的表情而露出笑容。 中途她抢走我的相机,把我吃水果的样子拍下来,还找来店员一起合照。不知不觉中,我们就把买来的葡萄全吃光了。 「好,走吧。」 「咦?还要去其他地方吗?」 「那当然,这里只是为了休息片刻才绕过来的,目的地还远得很呢。」 她好像还想离都市更远一点,但这样回到家就太晚了。虽然妈妈说不必管家里的事,不过我觉得还是早点回去比较好,而且我也不想让她一直在医院外到处跑。 她平时的气势常让我忘了她有病在身,跟她相处的时候可不能忽视这一点。 「虽然我很好奇你想去什么地方,也想带你一起去,但再不折返的话就太晚了,家人跟医护人员也会担心你吧。」 「他们确实会担心啦,但每天都活在重重拘束之下,不能做自己想做的事,到死之前会留下很多遗憾,所以偶尔这样也无所谓。而且你要站在我这一边,顺从我的心情,不可以骂我。」 这时,她短暂流露出难得一见的感情。 她那任性妄为的一面,过去我已经看到不想再看了,这却是第一次看她撒娇。不知道是因为她对我卸下心防,还是因为我是少数知道她生病的朋友。 「你是我的摄影师,所以只要带我去适合的地点,拍出理想的照片就好了。」 「但还是得知会一下吧,会晚点回去就说一声。」 「我已经得到家人跟医生的允许了,你尽管放心吧。别说这些会把我拉回现实的话。」 「……」 我知道她的意思是「别让我从梦中醒来」。生病之后,她的自由已经受限,我不能夺走她更多的自由时间。 「这样正好,我先把话说清楚。今天我不会让你回家喔。」 「……咦?」 「唉呀──这虽然是想从异性口中听到的台词之一,但真没想到我会对男孩子说这种话呢──」 「什么意思?」 「要外宿啊。」 她这突如其来的一句话,让我顿时哑口无言,同时我也想起妈妈早上的反应。这么说来,妈妈那时好像笑得很开心耶。 「……原来如此,你事先跟我妈套好了吧。」 「答对啦──!我说『我要把辉彦同学借走两天』,她就说『拿去拿去』。」 她哈哈大笑起来,可能是想起当时跟妈妈对话的场景了吧。听到她这个请求时,妈妈一定跟她一样笑个不停,毕竟她们有点相似。 「所以现在能责怪我的,顶多只有病魔跟神明而已,别太在意啦。」 「你还真会举例耶,这两个都很让人在意啊。」 「我已经跟身体说过『要阻止我行动?那就先阻止病症恶化啊』,所以没关系。而且我不信神,就算真的有神,祂们还不是给了我病魔缠身的命运?讨厌死了。没人想听讨厌鬼说的话吧?」 「出社会之后一定会遇到讨人厌的上司吧,到时候就算讨厌也得乖乖听话。」 「那我就会阐述意见,主张我的正当性。」 「真像你会做的事。」 「课长,听我的准没错!」 「你被开除了,明天不用来了。」 她发出「啊哈哈哈」的笑声后,又说了句「现实太残酷了吧」。见状,我的胸口顿时隐隐作痛。 她先前说过「我好像活不久了」,此刻却理所当然地跟我聊著几年后的未来。她这些话有几句是真心的呢?如果明知自己没有未来还说出这些话,未免也太可怜了。 至少现在已经没人会责怪她了,所以我们随后又搭上公车。 回过神来,我才发现公车驶进山路,好像来到海拔很高的地方。接著还能看到某座设施,随著距离接近,就有股独特气味窜入鼻腔。这股熟悉的味道让我皱紧眉头,原来那是温泉。 我们在傍晚时分抵达温泉旅馆。难道她想在这间气派的旅馆住一晚吗? 「午安──!不对,应该是晚安了吧?」 她活力充沛地喊了一声,老板娘就出来迎接,用完美无缺的待客精神招呼我们。 「这里可以只泡温泉吗──?」 「可以。有很多当地的客人会特地来这里泡温泉。」 「谢谢。」 我跟老板娘道了声谢,她就回去工作了。 看她毫无分寸地拖著语尾说话,又反观老板娘殷勤有礼的态度,我心想:不管是待人处世还是女性方面的礼数,她都该跟老板娘多学学。结果她再次看向我。 「我流了一身汗,想在这里泡泡温泉,可以吧?」 「不是要住在这里吗?」 「没有啦,我们要住别的地方。但难得碰上感觉不错的温泉嘛。」 「我没意见。」 我同意之后,她竟露出不怀好意的笑容,跟我预想的反应不同。 「这个时间点好像还没有客人来呢。」 「好像是。真不错,这样就不必赶时间,温泉还是一个人泡最好。」 「呵呵,机会难得,要不要混浴?」 「……你有在听我说话吗?我想表达的是一个人泡温泉的感觉很棒,说什么混浴啊,你是白痴吗?」 「我本来想让你拍几张只围浴巾的照片,报答你平常帮忙拍照的恩情嘛。」 「我再说一次,你是白痴吗?」 「开玩笑的啦──」 于是我们分开行动,各自去泡温泉。对经常去社区大众澡堂的我来说,比起室内温泉,我对露天温泉更有兴趣,可以同时体验到丰饶自然景观下的清新空气和泡澡的快意。将身体大致冲洗乾净后,我立刻打开通往室外的门。 但我的舒适小天地,却因为接著冒出来的声音变得遥不可及。到底怎么回事? 「喂──!听得到吗──?」 她居然想隔著露天温泉中区分男女浴池的隔板聊天,果然很蠢。 「我在叫你耶──!」 「……你能不能小声点啊,这样很丢脸耶。」 「搞什么,明明有听见啊!」 「我听得到,所以小声点。」 「为什么?」 「我刚刚不是说很丢脸吗?」 「没差啦,这里又没人。」 「我这里有人进来的话怎么办?」 「没关系啊,因为只有你会丢脸。」 我很想痛骂一句「臭小子」,但想尽办法忍住了。我猜她一定会用挑语病的口气说:「人家是女生耶,才不是臭小子!」 「我现在全裸喔。」 「……」 我竟然思考了一下她这句话的涵义,看来我也蠢得可以。她正在泡澡,全裸反而才是正常的状态。见我迟迟没回答,她又变本加厉起来。 「唉唷──?你在想像吗?唔呵呵,现在还来得及,来玩混浴啊,这种机会可遇不可求耶。」 「抱歉,我刚刚潜在水里,没听清楚你说什么。」 「我是说──」 「但至少知道不是什么正经的话,你还是闭嘴吧……你得的是不是要一直说话的长舌病啊?安静一点,好好享受这个奢侈的温泉吧。」 「我得的是血液的病──我知道你想说什么啦,我也觉得这个温泉很棒,但一想到你在旁边,就忍不住想跟你聊个没完。对我来说,现在是为数不多的自由时间,我才想尽可能一直说下去。」 她释放出乖巧可爱的气息,麻痹了我的思考,让我不禁想答应她的任何要求。 「所以啊。」 「嗯。」 「来玩混浴吧?」 「你能不能闭上嘴?」 我还一度想认真听她说话呢,真想叫她把那份纯真的心还给我。 泡完温泉换上衣服后,我回到大厅,发现她豪迈地瘫在沙发上,前面的桌子上还放著三个空瓶。 「你一口气喝了三瓶?」 「唉呀,泡完温泉后的咖啡牛奶怎么会这么好喝呢?害我喝得肚子好胀。」 我也跟著买了瓶咖啡牛奶,在她对面坐了下来,打开瓶盖含了一口茶褐色的液体,在口腔内翻搅品味。原来如此,这真的很好喝。平常我去大众澡堂的目的都是为了暖身子,不会主动让身体降温,但此刻我终于明白为什么每个温泉都会摆放乳制饮品了。 我已经不想埋怨她了,她让我学会一件事:美食是旅途中的必需品。 「你也喝得津津有味嘛。」 「跟著你好像就能吃遍美食耶。」 「别以为我是对吃很坚持的女人喔──」 「不是吗?」 「你真的很恶质耶。」 「我觉得恶质比坚持好一点。」 「为什么?恶质不好吧。」 「有点恶质狡诈,比坚持己见更容易在这个世道存活。」 「所以我才会比你早死啊。」 「……这样我会不知道该说什么,别用这种玩笑攻击我啦,很狡猾耶。」 此时她站起身,好像想结束话题。我抬头一看,发现她乖乖地跟工作人员鞠躬道谢,便把她这副模样拍了下来。 「只剩一段路了,继续加油吧!」 准备不充分又不习惯旅行的我,已经开始涌现长途旅行的疲惫感,但都已经走到这一步了,我想陪她走到最后。于是我也站起身,追上她的背影。 我瞥了一眼开始西斜的橘黄色夕阳,在山中的羊肠小径前进。 刚才那个旅馆外没有公车可搭,接下来就得徒步了。我把这件事告诉她后,她就给出「哭哭啰……」这种不知算不算冷笑话的奇怪反应,所以我决定无视。 「还没到吗?」 虽说是山路,但毕竟是铺设过的道路,走起来没什么问题,不过我很担心能否在太阳下山前到达目的地,入夜后的山径感觉很危险。 「快到了──因为风吹起来很舒服,我才绕了点路。」 「那就好。不过,嗯,确实很舒服。」 靠手机地图带路的她这么说,我也同意她的说法。 虽然时值盛夏,越往山里走气温还是会下降。和煦暖阳、轻拂肌肤的风,以及都市里感受不到的清新空气,让本该筋疲力尽的我们继续迈开步伐。 「喏,就在前面了。」 聊著聊著,终于看到了目的地。来到半山腰一处开阔的空地后,眼前出现一栋小木屋,暖色调的木纹让人印象深刻。 「今天要住在这里!我之前就订好了──但到昨天为止都找不到人陪我来。」 就算没找到我这个同行旅伴,她一定也会想办法自己过来,让周遭的大人伤透脑筋。她就是这种人。 「该说你是准备周全,还是毫无计画……算了,到了就好。我甚至已经做好心理准备,要在这座深山里靠睡袋过夜呢。」 「我也不会这么夸张啦──但如果我没生病,搞不好真的会带帐篷过来。」 「原来你因为是病人,才终于能做出跟普通人一样的选择啊。帐篷就留给登山专家,或一时兴起想露营的大学生就好。」 「再加一项,是生病的美少女。」 说话的同时,她迅速跑向小木屋。即使病魔缠身,她这份随性可能也很难从根本上有所改变。 「这地方还不错耶。」 小木屋内维持得相当整洁,比我想像中还要宽敞,厕所、厨房,甚至连冰箱都一应俱全。就算没有床铺,也算得上是十分完善的住宿地点。要洗澡的话,往山下走一小段路就有温泉,所以不成问题。 「你在干嘛?」 「嗯──?先把食材放进冰箱啊。」 只见她拚命从大背包中拿出食材塞进冰箱里。 「要来这里之前,我买了很多东西。放心,冰箱保冷度无可挑剔,不必担心卫生方面的问题。」 「那就好,但你为什么要带食材?」 「我事先打听过这里有厨房,所以想跟你一起煮饭。」 「该不会是听我妈说的吧?」 那个老妈到底是站在我这边还是她那边啊? 这种时候老妈一定会说「感觉很有趣嘛」,并喜孜孜地替她撑腰。 「嗯,我听智子小姐说,你做的料理好吃得没话说。」 「果然没错。」 「对了,你无权拒绝。你不做的话,今天晚餐就没著落了。我也会帮点忙,一起做饭吧──这样一定很开心!」 她每次都会说出在我意料之外的话,但如果这也是能让她露出笑容的一个因素,那倒也无妨。 「也对,机会难得,就来小试身手吧。」 「太厉害了──!」 她好像非常满意。 这么说来,我好像是第一次跟别人一起下厨。 「那要做什么?」 「在这种地方只有一种选择吧。」 「我一点想法也没有。」 「唉唷,当然是咖哩饭啊!」 在大自然中吃咖哩饭,就好像是一种默契,也不是不能理解啦。 说完,她打开冰箱,只见里面准备了明显过量的食材,不只有蔬菜和鸡肉,甚至还备齐了种类丰富的调味料,完全无法想像我们只是要在这里待一天。 「这还真是……」 「很厉害吧,调味料很轻,我就带了很多过来。因为不知道哪些能用,我就把架上的品项几乎都买来了。毕竟米很重,食材可能不太均衡,但你尽管用吧。」 「啊啊,看你一路上背得很重的样子,原来是因为米啊。」 「知道的话就帮我拿一下啊!」 「我都已经把你这个重担带来这里了,哪还有余力。」 「啊哈哈哈,说得也是!」 谈话期间,我把冰箱内陈列的食材扫过一眼,却忽然发现一件事,这对她来说可能是相当致命的失误。 「对了。」 「嗯?少了什么吗?」 「是啊,嗯,好像是。」 「是什么──?」 「难不成你忘记买咖哩块了?」 「……怎、怎么可能!我这么期待,怎么可能忘记买嘛!啊哈哈哈哈……」 她越说越小声,看来是真的忘了。 「等我一下!我马上去买!」 「不,等等,再怎么说也太远了,而且入夜后的山路很危险。」 她感觉快要失控了。没办法,虽然有点麻烦,也只能用现有的食材入菜了。 「没关系,没有咖哩块应该也能煮,但可能会花点时间,你不介意的话就好。幸好这里有很多调味料跟辛香料。」 「不会吧!你能做出这么道地的咖哩吗!」 「别抱太大希望。」 「呵呵,幸好我忘了买咖哩块~」 「你就吃配咖哩的福神渍菜当晚餐好了。」 「对不起,我会反省。」 虽然没有在妈妈以外的人面前展现过厨艺,但看她期待成这样,其实感觉还不赖。 我从前置处理开始做起。先把洋葱切丁,磨了少许蒜末及姜末,再将鸡肉切成适当大小,并去除鸡皮。鸡皮可以用在其他料理上。 「明明是咖哩,却要用到姜跟蒜喔?」 「会啊,大部分的市售咖哩块都有加。」 她默默地盯著我手边的工作,彷佛沉浸在料理观摩之中,但在她的关注下,我反而比想像中的更难做事。真希望她现在也能像平常那样一个人玩闹。 「呃,你可以先去煮饭吗?虽然你说要帮忙,但你是血液方面的疾病,要是害你被菜刀切到手,我可担待不起。麻烦你尽量做点安全的工作。」 「呵呵呵,谢谢你担心我。如果我流血的话,最惨的状况就是血流不止直接阵亡了。」 今天早上我查过了,对她的病症多少有点认知,我绝对不能让她受伤。 她应该也明白我的用心良苦,于是乖乖洗起米来。为了完成我份内的工作,我也重新投入料理。 我将方才切碎的洋葱放进抹好油的平底锅后,撒点盐持续翻炒。 「你已经放盐了,这样就调好味了吗?」 她好像还是对料理过程很在意,比起煮饭更执著于我手边的工作。她的手虽然还在洗米,心里却已经没有米了。 「不,这只是为了去除洋葱的水分,这样能让洋葱更快变成焦糖色。」 「哇,好像乡下老奶奶的小知识喔!」 「我应该跟你同年吧。」 待洋葱转为焦糖色,我把姜蒜放入平底锅,炒到一定程度后,再放入切半的番茄及适量番茄酱,搅匀至水分收乾为止。接著我将五种左右的辛香料混合,又继续炒了一会儿,平底锅中缓缓飘出让肚子咕噜咕噜叫的香气,让我们都有点饿了。 「要不要试试味道?」 「咦?可以吗!」 她带著闪闪发亮的眼神转向我,看到平底锅里的食物却马上露出苦瓜脸。 「怎么脏兮兮的啊?」 「别说这种话,待会儿就会变成咖哩了。」 我将乍看之下脏兮兮的食物舀了一点给她。虽然开口抱怨,她还是接了过去,犹疑一会儿后才放进嘴里。 「好咸!……啊,但真的有咖哩味耶,好厉害喔。虽然口味有点重,但是好好吃!」 「那就好,这就是咖哩酱。虽然不是固体,但应该能达到同样的效果。」 「你居然连咖哩酱都会做!」 「还好有顺利做出咖哩。」 「你这是在让我试毒吗──?」 「……顾好你的白米饭吧。」 「啊!我被敷衍了!」 跟她闲聊时,我手边的咖哩也即将完成。把事先切好的鸡肉拌入咖哩酱后,又加了点水煮沸,咕嘟咕嘟炖煮的咖哩,宛如沸腾的岩浆。 「哦!咖哩好像岩浆喔!」 「……别跟我有一样的想法好吗?」 「呵呵,原来你也这么觉得啊。」 我一脸无奈,她却毫不在意地笑了起来。 「米煮好的话,你就来看一下咖哩吧。」 「啊,嗯,知道了。」 话虽如此,她的视线却固定于正在炖煮的咖哩,双手没有任何动作。继续放著不管的话,咖哩可能会烧焦。 ……啊,原来如此,她是依照我的指示「看」著咖哩吧。我确实是要她看著咖哩不要煮焦,但她未免也太老实了吧。 「你在干嘛?」 「嗯?听你的话看著咖哩啊?」 「我的意思是,你要时不时搅拌一下,避免咖哩烧焦。」 「……唔!你一开始就要说清楚啊──!」 她用力拍拍我的肩膀,我再次将咖哩交给她看顾。 我看准这个时机去拿要放进咖哩的蔬菜,顺便也拿了相机过来。毕竟难得见到她下厨,更重要的是,我无论如何都要把她憨直过头的样子拍下来。 我举起相机对焦。 为了避免咖哩烧焦,她非常认真地用汤勺搅拌,所以似乎没发现我用相机对著她,我便趁机拍了张照片。 「你刚刚在拍照吗?」 听到快门声,她才终于发现我擅自拿相机对著她,却没多说什么。 「因为你煮饭的样子很新鲜。」 「我的手现在没空,不能摆姿势耶!」 「我就想拍你这蠢蠢的样子,不需要摆姿势,你只管盯著咖哩就好。」 「居然敢这样瞧不起我,你有时候真的对我很不客气耶。我知道了,这种感觉就像小学生忍不住想欺负喜欢的人吧?这样的话,欸嘿嘿,人家会害羞耶──」 话才刚说完,她就把咖哩丢在一边这么回答我。 「抱歉打断你愉快的妄想时间,但咖哩焦掉就没办法重做啰。」 「唉唷,对喔!」 这次她聚精会神地顾著咖哩,我又拍了几张后也放下相机。 将她的身影大致拍了个遍以后,我剩下的工作就只有完成咖哩了。 虽然这么说,其实也只是将要放进咖哩的食材炒好备用而已。 由于这次是纯手工咖哩,我想奢侈地放入红黄甜椒、四季豆跟茄子,做出色彩丰富的夏日咖哩。 「你应该没有不喜欢吃的菜吧?」 「我不喜欢吃咖哩饭!」 「……好吧,我看你的晚餐还是吃福神渍菜就好。」 「没有啦,开玩笑的!对不起!我最爱吃咖哩了!」 「给你一个忠告。每开口道歉一次,就会失去一些谢罪的价值,所以不要张口就说。」 「说得真好耶,那我要把刚才的道歉收回来!」 「那你晚餐就吃福神渍菜吧。」 「好过分喔!」 「你有不喜欢吃的菜吗?」 「你这坏家伙!」 「再给我打马虎眼,就把你的饭量跟福神渍菜的比例反过来喔。」 「那盘子里不就只有茶色跟红色了吗!我不挑食啦!」 听她这么说,我才将食材放进咖哩。 「就照我的意思随便放啰。」 「嗯,都可以──好期待喔。光闻这个味道,就觉得肯定很好吃。」 如她所说,小木屋内已经弥漫著咖哩香气,变成让我们这两个小饿鬼难以抗拒的空间了。 将炒过的食材放入咖哩,稍微炖煮入味后,我让她试试味道。 「喏,做好了。你要尝尝看吗?」 「嗯嗯!」 随后,听到她用比我期待中还要大的音量喊了声「好吃!」我才松一口气。 「不知道为什么,尝味道这一口就是特别好吃!」 「我也有同感,以前我经常为了尝味道去厨房帮妈妈做事。」 「原来如此,就是因为帮了忙才会衍生出这股特别好吃的滋味啊。如果我也能生孩子的话,真想生个像你这样的小孩!」 「你这种妈妈,我可敬谢不敏。」 「我觉得自己跟智子小姐很像耶。」 「……好了,吃饭吧。」 「啊──!你又转移话题了!讨厌!」 我也几度觉得她跟妈妈很像,但不想承认自己被她说中了,才决定用吃饭来逃避。她虽然满口怨言,却还是乖乖坐下,一定是抵挡不了空腹的感觉吧。不管是身体健康的我,还是病魔缠身的她,这都是无可改变的事实。 「请用。」 「哇啊!好棒喔!一想到这是你做的就觉得有点讨厌,可是真的好厉害,感觉很好吃!」 她看著被红黄甜椒点缀的咖哩,将她空闲时煮好的饭盛到盘子上。我顺手将剩下的蔬菜做成沙拉,还加上煎得焦脆的鸡皮。由于调味料种类丰富,连淋酱都是自制的。 「光看外观也有专卖店的水准耶。如果走料理型男路线,你搞不好会变成万人迷喔,桃花一朵接一朵。」 「真不巧,与其谈恋爱,我更喜欢面对相机。」 「之前说没谈过恋爱的家伙,还好意思说!」 「没差,我又没兴趣。」 「毕竟你已经有我了嘛。」 「这话什么意思?」 「好啦,我要开动了!」 她故意扯开话题,像是在报复我似的,看来是没打算回答我的问题了。也罢,我也不想继续深究,所以没放在心上。 她张大嘴吃了一口咖哩,就发出毫无意义的怪声,我就把这个反应当成赞叹收下吧。她露出打从心底感受到幸福的表情,掌厨的我也心满意足。看她给出这么棒的反应,我就觉得这顿饭做得很有价值。 「嗯。」 尝过味道后,我觉得成果还不错,搞不好可以说是我这辈子最棒的作品。 跟她一同出门时,我最喜欢用餐时间了。她的绝佳反应自然是原因之一,更重要的是她吃饭时会安静下来,我也能心平气和地享用料理。 但仔细想想,这跟趁肉食猛兽被猎物分散注意力时逃走的草食动物没两样,让我觉得有点难堪。 结果一直到吃完饭,我们都在聊些像是「如果可以每天吃这种东西,我想当你家的孩子!」这种意义不明的宣言,算不上是有内容的话题。 吃完饭并简单收拾过后,我们来到小木屋外。 「好凉快喔!」 「不是凉快,是有点冷吧。」 虽然正值夏日,但来到海拔这么高的地方,还是能感受到刺骨的寒意。我摩擦手臂浑身发抖,她却不怀好意地盯著我看。 「你比生病的女孩子还虚弱耶。」 「明明是你的问题,都生病了还这样活蹦乱跳。而且只有你穿长袖,心机太重了吧。」 原来她是为了现在要御寒,才会一开始就穿著长袖啊,这种深谋远虑的小细节真让人火大。 「与其说是御寒,应该说是为了防虫比较正确,毕竟我不能被虫咬。」 「啊,对喔。」 那就没办法了。罹患血液相关的病症,连蚊子这种小虫也得小心提防。 「呵呵呵,对我刮目相看了吧!」 「什么意思?」 「锵锵──!」 她将藏在背后的东西递给我。 「这是……」 「欸嘿嘿,你还记得吗?」 她给我的东西,就是前阵子我在打工前陪她去购物时买的男装。当时我以为可能是买来送哥哥的,没有想太多,没想到是为了这一天。 「难道你是为了今天买的?」 「对啊!我觉得深山里一定很冷。」 这样的话,她在那么早之前就计画著要跟我来这里……我可能太小看她了。 「而且我也有点好奇。」 「好奇?」 「你妈妈智子小姐是个大美人,所以我在想,要是你也好好打理仪容,说不定也很帅气!」 「我妈看起来确实很年轻,但你未免太抬举她了。」 她给我的这套衣服,感觉是在咖啡厅读书的文青会穿的,既稳重又不失时尚感。我从来没试过夹克外套配紧身裤以外的穿搭,也不会买这种衣服。 「你会穿吧?」 「……」 我不想被她误以为是在害羞,这次就照她的意思做吧。没办法,毕竟山上入夜后真的很冷。 「你难得替我准备,我就穿吧。」 「咦?真的吗!太好了!」 我先回到小木屋,再次审视这套从没尝试过的衣服,缓缓叹了口气后便开始换装,并露出不带任何羞耻的淡定神情回到她身边。 「不错嘛!虽然有种被衣服牵著走的感觉,但比以前那样好太多了。」 「你这是在全盘否定我以前的穿著?」 「下次得把这种闹脾气的回答方式改一改喔。」 「要你管。」 「我们来比赛好了,看是你的个性先改变,还是我的病会先治好!」 她说出这种让人猜不出是玩笑还是真心的话,还笑得乐不可支,让我伤透了脑筋。 「那我们去最后的目的地吧。」 「咦?目的地不是这栋小木屋吗?」 「怎么可能──我哪会只为了在山上住一晚就特地跑来这里啊,我可是有相当合理的目的。」 说完,她拿著两个小木屋里的睡袋往前走去。 「放心,就在附近。」 如她所说,来到正好看不见小木屋周遭照明的地方后,她就停下脚步铺起睡袋。 目前可见的只有她在昏暗夜色中仍然清晰可辨的侧脸、将我们团团包围的树林,还有一大片无垠星空。 「……真是壮观。」 我忍不住低喃。 笼罩我们上方的天空没有一丝云彩,数不尽的星辰耀眼夺目。之前学过的夏季大三角绽放出强烈的光芒,所以我马上就找到了,还能看见由星星相连而成的银河叠在上头。 眼前的景象既壮观又美丽,跟我和她第一次去天文馆看到的根本无法比拟。 「我无话可说,这就是星空啊。」 「嗯,这就是星空,我最喜欢的星空。」 我忽然想起一件事,虽然从以前就相当在意,却迟迟没有问出口。我认为现在正是询问的最佳良机,便毫不犹豫地开口问道: 「你为什么会加入天文社?应该说,你爱上星星的契机是什么?」 「对喔,我没跟你说过。在朋友面前我都会随便找藉口带过,但应该可以告诉你。」 她点点头,彷佛在心里做了什么决定,才又继续说道: 「原因很简单。虽然我国中时就发现自己得了这个病,但有段时期还是被各种恐惧压垮,始终无法前进。」 原来她也经历过这种时期啊,我有些惊讶,但没有说出口。因为我反而觉得平常的她太强势了,那个时候的她才是合理的反应。 「爸妈看我这样实在不忍心,就把我带来这里。」 她用轻快的语调继续说道: 「然后啊,我看到这片星空,觉得实在太壮观了!壮观到我觉得自己的病简直微不足道。不知不觉中,我开始觉得变成这片星空的一部分也不错,搜寻星星的资料时,还发现自己和织女星好像。那一定就是我爱上星星的理由。当时我应该是想藉此逃避现实,毕竟跟星空相比,我的烦恼根本不算什么。」 「这样啊……」 「而且星星很美嘛。」 到头来竟还是因为如此单纯的理由,但我觉得这样也很棒。 就算是为了排解生病的痛苦才开始观星,但现在的她能说出「因为星星很美才喜欢」这种话,我觉得很棒。 我能理解她对星星著迷,想成为观星者的心情。而且,连遇见她之前对天文毫无兴趣的我,也被这片星空彻底掳获。 「这就是我想看的。」 「是吗?」 「也想让你看看。」 「……这样啊。」 虽然不知道她为什么想让我看星星,但我终于明白她「想变成星星」的理由。不,是无意间明白了。 其实我很想变成星星。 她曾经说过这种话。虽然是因为她的生命与死亡只有一线之隔,但我现在却能深刻明白其中的道理。 「星星很美呢。」 「嗯,真的很美。」 总觉得能明白你为什么想变成星星了──我差点就接著说出口,但还是没办法。因为我知道她这句话太过沉重,我没资格轻易说出口。 我们随意地钻进睡袋里躺下,仰头看著星空。将全身托付给大自然,眺望无垠星空之际,明明我就躺在地面上,她也近在我身边,却彷佛陷入一种飘在半空中的错觉。 「听你这么说,我就觉得来这里值回票价了。」 「可惜我没带脚架过来,没办法直接拍下这片星空。」 就算透过观景窗看著这片天空,也无法将映入眼帘的景色直接拍出来。明明那些星星看上去都闪耀著红色、蓝色和白色等各种颜色的光芒。 「你满脑子只想拍照,旁边还有个值得观赏的女孩子耶。」 她打趣般地笑道。我试著将视线转向她,却因为太暗而看不清她的侧脸。 「现在值得观赏的是这片星空吧。而且我拿起相机时,就会好好看著你了。」 说著说著,我看见夜空中的某个星星忽然掉了下来。彷佛要追寻它的轨迹一般,其他星星接连坠落,数量还不停增加。 「快看!是流星!」 我听到她兴奋无比的声音,对眼前的绝景看得出神。 如雨滴般坠落的流星光芒,牢牢锁住我们的视线。 「……很漂亮吧。」 「嗯,我从没见过这么美的景色。」 我们一起发出赞叹声。 「把一个愿望对流星说三次就会实现,这是真的吗?」 她这么说。 「就算是真的,也很难在这么短的时间内许愿三次吧。」 「那经常将愿望反覆思量,甚至可以在短时间内说三遍的人,一定能得偿所愿。」 「原来如此,这话很有深意呢。」 「毕竟跟星星有关嘛。」 我瞄了她得意洋洋的侧脸一眼,并试著向流星祈求了三次:「希望她的病能早日康复。」而此时的她,会对这些流星许下什么愿望呢? 「不觉得星星是五颜六色的吗?」 「是啊,我没想过星空的色彩居然这么鲜明。」 「这跟星星的寿命有关。因为现在是生命中最辉煌的时刻,所以发出金色的光芒,最生气的时候发出红色的光芒,最难过的时候就发出蓝色的光芒。不觉得这样很棒吗?居然能用光芒表达自己的情绪。」 她跟我初见时,就曾以这种感性的方式比喻星星。过去我只觉得她对情绪感知较为细腻,认为这种比喻方式很有她的风格,但其中一定还有其他涵义,她是抱持无比憧憬的心,由衷想变成星星,想成为那抹耀眼的光辉才会这么说的吧。 「只有你才会这么想,我就不会有这种想法。就算我变成星星,也不会散发出这么美丽的光芒,顶多只是六等星而已。」 「六等星也不错啊,也会在天上某个角落奋力发光吧。」 「但会被你这种一等星的光芒盖过去啊。」 她依然看著星空,打趣似地说「我这是临终前的光芒,所以特别闪耀」,接著继续说道: 「无论是喜是悲,我都希望能像那些星光一样留下美丽的片刻。要是能发出这么漂亮的光芒,一定是件很棒的事。」 啊啊,原来如此,所以她才总是用尽全力活著,绽放出耀眼无比的笑容。不管是在教室跟朋友说笑的时候、吃东西的时候、对我说的话过度反应的时候,还是──在相机前的时候,她都想拚命成为那抹光辉。 「你之前说过,我们现在看到的星光是很久以前的吧,所以……」 ──你是希望在死后也留下美丽的记忆吗? 我急忙将冲到嘴边的这句话吞回去。虽然这想法很蠢,但我觉得要是现在说出口,她就真的会变成星星。或许是几乎要将我们吞噬的无数星辰给了我这种错觉。 我还是看不清楚她的侧脸,但总觉得她脸上带著微笑。 「我也想透过这种方式,将我的心情完整地传达给我过世后继续活在世上的人,告诉他们『你们身边曾经有过我这个人』。」 「……」 「这样我就能用尽全力活在当下,被侧目的时候也不觉得丢脸了。」 这才是她笑容的根源,让她能笑口常开的理由。 「你真了不起。」 我这么心想。在我看来,她勇往直前的生活方式实在很伟大。 「哦,你难得会直接赞美我耶。」 「因为我不可能会有这种想法。」 「对喔,我记得你的座右铭,是什么来著?塞什么翁……?」 「塞翁失马焉知非福。」 感觉这是好久以前的事了,当时我压根没想过替她拍照有什么意义。 「对对对,就是那个。可是啊,像这样眺望星空的时候,不觉得自己很渺小吗?对这片星空来说,我们活著的这段时间只是一眨眼的工夫而已。我被病痛折磨的时间一定更短,所以不能轻易示弱。」 「……」 我无话可说。过去毫无主见,总是站在被动立场的我,和与壮阔星空相比努力生存的她,根本是天壤之别。如果她觉得自己很渺小,那我又算什么呢? 「呵呵呵,看著这么浪漫的星空,我们来聊点恋爱话题吧!」 「怎么会变成这样啊?拜托别把我扯进这种话题。」 这种不想让气氛太沉重的举动,一定也是她的考量吧,但真希望她说点适合我的话题。 「我这人就爱东拉西扯,所以放弃挣扎吧。」 「你很了解自己嘛。既然了解,就麻烦你管好自己。」 「我这人就是管不住自己,所以放弃挣扎吧。」 被她这么一说,我也束手无策了。 「我们之前也聊过类似的话题吧。去跟班上的女生聊啦,这对我来说不堪负荷。」 「你没好好谈过一次恋爱吧?」 「喂……」 「没有吧?」 在她面前,我的意见等同于无。性格被动的我跟主动积极的她,实在太不对盘了。 「……没有啦,我不是说过了吗?」 「那有想过以后要试试看吗?」 她提到未来的事。虽然总有一天会谈恋爱,但我确实对此毫无头绪。而且我实在没办法对她描述未来。 「……你的经验应该比我丰富吧?你不是自称万人迷吗?」 尽管有些刻意,我还是强硬地转移话题。我听见她不满地叹了口气,却没有继续深究。 「虽说有经验,也都仅止于表面而已。我觉得其他人对我有误解。」 「误解?」 「过去对我有好感的人,都只看到我的外在。像是我很会聊天啊、很可爱啊、身材很好之类的,说来说去就是这些。」 但就是这些地方才会引人喜欢吧。我把内心所想直接表达出来,她就摇摇头。 「我也曾经觉得某个人很帅气喔。以前年纪虽小,我却觉得邻居大哥哥很帅,简直爱死他了,但这种仰慕之情跟恋爱不一样。所以对我有好感的人,也只是向往自己能和我这种八面玲珑的人交往而已。」 我不这么认为。我从来没有因为她能跟任何人谈笑风生、交际自然得体,就觉得她是八面玲珑的人。 「外表被称赞当然很开心,听到大家觉得我活泼开朗也很高兴,但我还是最希望他们能贴近我的心。」 「贴近她的心」是什么概念,我实在不甚理解。她到底是抱著什么想法活在世上?平常那张笑容背后又藏了些什么?跟她相处至今的我,还是一无所知。 这对我来说太困难了。 她的恋爱话题,跟女孩子在校外教学晚上会聊的那种差太多了。 「而且我生病了,如果对方不是因为了解我的内在才喜欢上我,一定会让他后悔终生。」 她戏谑地这么说。 「这倒是,贩售凶宅却没有事先知会,简直就是黑心商人。」 「啊哈哈哈!对啊,毕竟我不是诈欺犯,只是个活在当下的女高中生而已。所以啊,就算要谈恋爱,也得让对方看清楚我的内在才行。」 「我也不想跟诈欺犯打交道。」 「对吧?所以我的恋爱对象只剩你了。」 之前还跟我说过「不要爱上她」这种话,现在又在胡说八道什么? 「怎么会扯到这个?」 「因为只剩下你了嘛!」 说到这里,她提高了音量。 「我不会再对其他人提起我生病的事了,我不喜欢被关切。」 「那就找个优质的好对象,只对他坦承病情不就好了?」 这时忽然一阵沉默。虽然穿著暖和窝在睡袋里,时不时吹来的风还是寒冷刺骨。 「那样也不行。我只觉得对方一定会拋下我,或是对我过度体贴。」 「不希望对方拋下还能理解,但连对方体贴也不喜欢吗?」 「不喜欢。因为那不是在关心我,只是在关心我的病。对要取我性命的病这么体贴的人,当然是我的敌人啊。」 真的很像「有点自我意识过剩」的她会说的话,我觉得自己每次都会不由自主臣服于她。就算是我未曾有过的想法,还是会被她说服。 「你是不是觉得『真像你会说的话』?」 「你很懂我嘛,我确实是这么想的。」 「果然没错──虽然你常说『很像你会做的事』,但定义又是什么?」 「你都会说出跟我完全相反的话。」 「怎么说?」 我感觉她好像在挪动睡袋,应该是让自己转向我吧。 「站在你的立场,我就会希望恋人对我体贴一点,毕竟我的生活不太好过嘛。但你却斩钉截铁地说『对你体贴的人都是敌人』,我才觉得很有你的风格。」 「没想到你有少女心耶。」 可能是用了完全不适合我的「少女心」一词,说完她又自己笑了起来。 她夸张地笑个不停,趁著四下无人,就用比平常大三倍的音量哈哈大笑,就像在对星空述说活著有多幸福。 「对了,有件事我一直很好奇,可以问你吗?」 笑声终于停了之后,她忽然这么问道。 「怎么忽然正经起来了?你平常根本不会徵求别人同意耶,现在这样就很不像你。」 「我猜你可能不想被问嘛。那我就不客气啰。」 她先拋出这个前提,接著就直捣我心中不太想被触及的部分。 「你为什么都不喊我的名字?」 「啊啊,你是问这个啊。因为我聊天的对象顶多只有垒跟你而已,不用名字叫你也没差,影响不大。」 「我觉得不用名字叫人很失礼耶。」 「你不也是吗?」 「我是学你的。至少刚开始跟你出门那阵子,我都会叫你的名字。」 回想起来好像真的是这样。她是从什么时候开始不用名字叫我的呢? 「……我不想让其他人喊自己的名字,所以我也不叫。」 「为什么?天野辉彦这个名字很棒啊。」 「是啊,的确是个好名字,但我承担不起。」 「什么意思?」 「天野辉彦,跟牛郎星的日文说法『彦星』很像啊,在银河闪闪发光的牛郎星,我配不上这种名字。」 「唔呵呵,原来如此。」 「为什么要笑?」 「没什么,我觉得好像真的不太适合现在的你。」 「这话虽然很失礼,但确实如此。所以……」 「但俗话不是说『人如其名』吗?所以就算现在承担不起,往后只要努力成为配得上这个名字的人就好啦。」 「这……」 她说得没错。这话不仅逻辑正确,又出自自称织女而毫无忌惮的她,感觉格外有说服力。 「我这织女都这么说了,当然没问题。你虽然把自己贬为六等星,但你一定会变成彦星──也就是牛郎星。」 她说了句「所以啊」,接著说道: 「如果哪天你觉得自己有资格配上这个名字,一定就能喊出我的名字了。」 那一天真的会到来吗?假设我真能如此转念,那个时候她还在我身边吗?她还会继续笑著站在我所见的观景窗的另一边吗? 我不愿多想,于是放弃思考。 随后,我们继续仰望星空。 我们盯著上空好久好久,甚至不禁心想,自己好像快融入夜色和星光之中了。 我们对这片星空深深著迷,直到她大喊一声:「好冷!」 回到小木屋后,我们铺好棉被准备就寝。她调侃地说了句「今晚只有我们两个人唷……」,但我当成耳边风,立刻钻进铺好的棉被中。 柔软的棉被包裹著历经长途跋涉的身体,增添了我的睡意。她似乎想重新开启刚刚聊过的恋爱话题,但我决定无视,她就打消念头了。 「你今天开心吗?」 「……要是只有我一个人,恐怕一辈子都无法经历今天这些事。所以我很开心。」 「是吗?真令人高兴。」 「你就不用问了吧?在我看来,你简直开心得不得了。」 「嗯!超级开心!」 「那就好。」 「我们还要再来喔,下次想看看冬天的星空呢。冬天的空气很清朗,看起来一定会更漂亮!」 从她那兴奋尖锐的嗓音,就能感受到她真的想再来一次的心情。这里空间不大,我们没办法分开睡,所以只得将棉被铺在一起,但还是能察觉到平常感受不到的细微感情。 为了回想刚才那片星空,我伸手拿起相机,趴卧著一张张检视拍下的照片。虽然拍得不太好,我还是将星空拍下来留作纪念。 「我也想看──」 她翻身闯进了我的棉被领域,近到肩膀都要碰在一起了。她在单人棉被上紧贴著我,为了看我手里的相机,她又拉近了距离。 「喂,太近了吧。」 「有什么办法,我看不到嘛。」 说完,她又刻意贴近,我的肩膀跟上臂处都能感受到她的体温了。柔嫩的肌肤、若有似无的甜甜香气,以及跟我完全不一样的气息。这些将她构筑而成的要素,让我的五感反应变得更加敏锐。 「我会把相机移过去,离我远点,你一直靠过来很热耶。」 「咦──有什么关系,这样就好啦──」 我们都没带睡衣,就决定穿著贴身衣物睡觉,但她这身打扮让我不知该把眼睛放在哪里。看到异性近在眼前,我只想拉开距离。 「未免贴太紧了吧,没必要靠这么近啊。」 每当我将身子退到棉被边缘,她就又贴上来,我的空间越来越小,情况反而更糟了。 「唉唷──?开始在意我了吗──?」 「吵死了,这么啰嗦就滚开,要看照片就给我闭上嘴。」 「好──我闭嘴就是了──」 静下来的她还是没打算移开紧贴的身子,但至少已经安静地看著相机,我就不予追究了。 因为是用手拿著拍,大部分的照片都模糊失焦,唯有一张成功拍下流星的奇迹美照。没想到拍了这么多张照片,因此我们默默地看个不停,一点也不嫌烦。 「哦哦!这张果然拍得很好嘛!」 她对某张照片有了反应。那是我们准备回小木屋时,听从她的建议拍下的照片。 为了把星星一起纳入镜头,我将相机放在地上,由下而上拍了这张照片,结果效果出奇地好。 那是我跟她以星空为背景的合照。我俩站在照片正中央,中间夹著银河,感觉就像七夕童话一般。 「这张合照太奢侈了吧,居然用银河当背景。」 「呵呵呵,这就是牛郎跟织女啊。」 「这样我们一年才能见一次面耶。」 「那就不知道能不能再见了──我可能也活不到明年七夕。」 「别一派轻松地说这种话好吗?」 被我这样吐槽后,平常的她应该会笑著带过,此时她却沉默不语。 事到如今,我才小心翼翼地转头看她。 她的脸就在我眼前,近到彷佛能感受到她的鼻息。 我的视线自然而然地被她的嘴角吸引过去,只要稍微移动一下,应该就能碰到她的嘴唇了。 「……我的表情看起来很轻松吗?」 她的嘴唇微微颤抖著,脸上带著脆弱的笑,而非平常那种开怀的笑容。 不可能不害怕。尽管试著想像过,但自己可能与未来无缘的事实,一定会让人恐惧万分。 我误以为她是个坚强的人,事实却并非如此。她只是个有点爱逞强,运气不太好的女孩子。跟我同年的女孩愿意接受这种荒唐的现实,反而才是不正常的表现。 或许我过去只是假装视而不见,躲在她坚强的外表之下,不想正视离她越来越近的终点。 她的视线中反映出残酷的现实,为了逃避,我选择转身。要是盯著她的眼眸,好像就会被潜藏在内的恐惧吞噬殆尽。 我又逃开了。 我知道她紧紧地揪著我的背部衣物,脆弱又无力,彷佛在表达她的不安,我却连回握那双无力的小手都做不到。 我已经决定要当她的摄影师了,不能总是逃避,唯有这一点不容置疑。 我重新思考,自己还能为她做些什么。 过去我总想用最完美的形式,将她的身影用照片留存下来,但这样还不够。 我必须连她会死亡的现实也一并接受。 这才是真的做好准备要跟她一起走下去。 隔天我们没有再去其他地方,直接踏上归途。可能一趟旅程下来累积了不少疲劳,我跟她没说几句话,对话中也没有令人印象深刻的部分。 「这两天真的很谢谢你。」 「彼此彼此。」 「下次要挑战冬天的星空喔。」 「好啊,我得做足御寒的准备。」 「嗯嗯,冬天山上感觉超级冷。」 来到车站后,我们约好了下次的行程。 回想起来,我在这趟旅途中应该很常笑。看著她的笑容,我的表情自然也和缓不少。 「那我先走啰。」 「嗯,下次见。」 「话虽如此,我们学校毕竟号称升学高中,马上就会在暑期辅导见面了吧。」 「也对,但你这种人感觉就会随便跷掉。」 「我会乖乖去上课啦──!」 「那就明天见吧。」 「嗯!明天见!」 说完,我们就像平常那样分开了。 回到家后,做著平常习惯做的那些事,才终于让我回到现实。我不禁心想:会不会跟她在一起的那两天反而才是梦? 如果她等等传讯息给我,里头写满这两天的回忆,我应该就不会认为这是一场梦了,但她却毫无音讯。 隔天我到学校参加暑期辅导,跟我约好「明天见」的她却不见人影。 难道连昨天说过的那些话也是在做梦?──正当我心里浮现出这个想法时,才发现妈妈传了讯息给我。 看来她好像住院了。 第五章 暑期辅导结束后一个礼拜,她才终于出院。 为了拍下她出院的样子,我带著相机准备出门,她现在应该还在医院。 正当我穿好鞋子要出门时,听见外面传来车子停下的声音,似乎有辆计程车停在家门口。 「我回来啰──!」 「打扰了……」 下车的是提早结束工作回来的妈妈。不知为何,那个人居然跟在妈妈身后,我本来待会儿就要去帮她拍照的说。 「哦?辉彦,你要出门啊?」 「不,已经没必要了。」 「啊啊,你要去找香织啊。」 「咦!真的吗!」 「不要反应过度,我只是一时兴起,想把你出院的样子拍下来而已。」 「这样啊,欸嘿嘿。」 「我就说只是一时兴起……」 之前明明住院了,她看起来却活力充沛的样子。看到她的表情,我也松了一口气。 这时,妈妈朝她招招手。 「啊,好!打扰了。」 起初踏进家门时她还有些客气,不知不觉就变回平常那种态度,堂而皇之地在我家餐桌入座,吃起妈妈准备的午餐。回过神来,才发现我们已经单独待在我房里了。 「这里就是你的房间啊──」 「别到处乱看。喂,搜床底下也搜不出什么东西啦。」 「真的什么都没有耶。说好听点是整齐,说难听点是无聊。」 「那就别用难听的说法,麻烦说我有打扫乾净。」 「就算客人来得突然,我也不会带他到自己房间参观耶。」 她露出心满意足的笑容,四处打量我的房间。小小的房间里只放了书桌、床铺和书柜等最低限度的家具,她应该没什么兴趣吧。 「啊,这个是!」 我才刚这么想,她就盯上我放在书桌上的某个物品。 「啊啊,这个啊。」 让她感兴趣的正是她的照片,我把过去拍摄的档案都洗出来了。 她将先前的照片全拿出来,还直接坐在我的床上。我不在意别人坐我的床,所以也在她身边坐了下来。 「我把之前拍的照片都先洗出来了。」 「是吗?谢谢你──」 我也还没好好确认过实物,便跟她一起观赏这些照片,应该有上百张。 「哇啊──每张表情都好僵喔。虽然我最近才慢慢习惯被拍,但刚开始在学校顶楼拍的这张照片,没有夕阳的话表情一定难看死了。」 「我拍的方式也不好,毕竟我只想著要把你拍下来。」 「虽然被别人拍的时候也是这样,但一直盯著要拍的人,感觉很害羞吧。」 她说这些话的时候,表情看起来相当愉悦,可能是回想起以往那些拍照时刻了吧。 「对了……我也要给你看个东西。」 「给我看?」 「呵呵呵,住院无聊的时候,我实在太想见你了,就做了这个东西──!」 她发出「锵锵咚咚锵~」这种神秘的怪声,并拿出一本笔记。 「这是?」 「以后会被我珍藏的笔记本。」 「什么意思?」 越来越听不懂了。 「锵锵!」 她将笔记本翻开。首先吸引我注意的,是之前跟她去观测天象时拍下的那张豪华合照。远行回来后,因为她说想要这张照片,我就洗出来送给她了。那张照片上面还写了一行字:【跟你一起去看星星】。 此外还有【去你家玩】、【跟你在云霄飞车上尖叫】、【说说看「老板,老样子」】、【去乌尤尼盐沼】这几行字,每一行都是她的「心愿」,也都预留了可贴一张照片的空白处。 「这些清单,是我想跟你去拍照的地方跟场景。」 她好像很喜欢去看星空时拍的照片,就设想了其他想跟我一起拍照的地点。 「不错啊,想去哪就去哪,想干嘛就干嘛,很像你的作风。但我应该要跟你一起去吧?」 「那还用说!」 这些愿望的前提都是跟我一起去的,她好像早就决定好了。行事被动的我不会强硬拒绝,就成了她的绝佳猎物。 「我不会强逼你同行啦。你在我身边的话我会很开心,但还是要看你的意愿,毕竟你也有自己的人生要过。虽然想请你帮我拍照,但地点不会太过强求。」 过去她老是旁若无人地说冲就冲,这真不像她会说的话。虽然对此有些在意,我还是只回答一句「我考虑一下」,就结束了这段对话。 之后我们继续闲话家常,聊了彼此的家人,听她抱怨女孩在学校里的上下关系有多可怕,还把期末考结果告诉对方。没想到她跟我的成绩差不多,让我震惊不已。 身为一名高中生,聊这些话题很正常,而且再自然不过了。照理来说,往后她应该也能继续聊下去才是。 她想打电动,我们就玩了一会儿,玩著玩著太阳也慢慢西斜,我们才决定散会。 结果我根本不知道她来我家做什么,可能「来我家玩」本身就是她的目的吧。她的笔记上也有【去你家玩】这一行字。 为了填满她的笔记,我们在房间里并肩拍了张照。因为只是要贴在笔记里的照片,简单拍一下就可以了,所以就用她的手机来拍。 不是放在某处倒数几秒拍的那种,而是用所谓的自拍模式进行摄影。为了让两人都塞进镜头里,我跟她贴得很近,但不知是不是上次远行时习惯了这种感觉,此刻的我居然心如止水。看我如此冷静,她好像觉得很无聊,对我来说反而正中下怀。 为了送她回家,我走出家门。妈妈居然有点埋怨地嘟囔道「住一晚也没关系啊──」,我完全不想理她。 「呵啊──玩得好开心喔。」 她夸张地打了个呵欠,却心满意足地点点头。 「幸好有赶快拍下能贴在笔记里的照片。」 「嗯!」 夕阳在我们身后映照著,将我们的身影拖得长长的。我过去从来没有像这样护送她回家,仔细想想,我老是被她牵著走,永远不知道目的地是哪里。 「其实我今天是有话想跟你说才来的,虽然有点难以启齿就是了。」 她这么说。走在前方的她,似乎在追逐自己的影子。 「你都说难以启齿了,我只觉得有不祥的预感。」 确实如此,我觉得自己还是别听比较好,但我敢保证她还是会说出来。 「那要不要来个简单的赌注?」 「赌注?」 「我想说的这些话,也包含了对你的要求。如果我赌赢了,你可以实现我的愿望吗?」 「……要怎么赌?」 这时,走在我前方几步的她忽然停下脚步,我也跟著驻足。 「来赌从下个转角走出来的人是男是女,如何?」 「机率有五成啊,有点像薛丁格的猫。」 对现在的我们来说,从下个转角走出来的人,可能是男性也可能是女性,要看了才知道真相为何。简单来说,就只是单纯赌运气罢了。 「别说那些莫名其妙的话,选边站吧!我就选你没选的那一个。如果我赢了,你要答应我一个请求喔。」 她又重复了一遍。 我猜一定不是什么正经的请求,但我很好奇她想说什么,这又只是单纯赌运气,所以我也有机会胜出。如果我赌赢了,就用安全的方法问出她想说的话吧。 「……那,我猜是女的。」 「那我就猜男的。」 于是我们静静等候行人通过。正当我心想「难以启齿的话到底是什么」时,听觉变敏锐的我马上听到转角处传来人的脚步声。结果最先映入我们眼帘的竟是…… 「……狗?」 我吓了一跳。如果是猫就算了,没想到现身的居然是狗。 随后才出现一名女性饲主。 被两个高中生盯著看,那名女饲主似乎有点惊讶,我连忙向她道歉。 由于第一个现身的人是女性,我觉得是我赢了,可是…… 「哇啊!是喜乐蒂牧羊犬耶,好可爱喔──!」 她立刻对那只中型犬有了反应。圆滚滚的眼睛跟看似柔顺的毛发,确实很惹人怜爱。 「不好意思,请问这只喜乐蒂是男生还是女生?」 她不假思索地向饲主搭话后,似乎得到这只狗是公狗的情报。 「但第一个走过来的人是女性啊?」 「你在胡说什么,这只可爱的喜乐蒂是男生啊!是我赢了!」 「你说的是『走出来的人』耶。」 「太计较了吧──狗狗也是生物啊!是尊贵的狗狗大人。」 虽然我很想吐槽「你是德川纲吉吗」,但在罹患重病的她面前,我实在说不出口。 「所以这场赌注是我赢了。」 「……好吧。」 「我之前跟你说过吧,我只有你了。」 她怎么忽然说起这些?看她低著头犹豫下一句该说什么的样子,我想起前阵子跟她一起观星时的事。 随后,我马上明白她说的这句话是什么意思。该不会…… 「因为我……喜欢你。」 我心中的猜测,从她口中说了出来。 「请你跟我交往。」 我有种时间彷佛停止的错觉,但我周遭的景色依旧正常,似乎真的只是错觉,就只有我一个人静止不动,手脚动弹不得,也发不出声音。 结果我的僵硬和她的缄默,营造出约莫一分钟的沉默。 我下意识将右脚往后退一步,但我立刻发现,这个小动作已经对她造成了深深的伤害。 「哈哈、哈哈哈哈,我想也是。」 她虽然让自己强颜欢笑,表情却在下一秒立刻瓦解。 「呃,不是!」 我想说的是「我并不讨厌你」,但却说不出口。如果她反问我「不讨厌又如何」,我也无言以对。 「你看,我就是这么任性。先前要你不准爱上我,我却不小心喜欢上你了。」 她假装开玩笑似地这么说,但我觉得她不像在撒谎。毕竟她只会说些无聊的谐音冷笑话,比如膝盖跟披萨,还有《广辞苑》跟甲子园。 最重要的是,我不认为她会说这种可能伤害人心的笑话。至少相处至今,我不觉得她是这样的人。 我只是因为她时日无多,没办法做出和她更进一步的选择。 「……我是你的摄影师,这是最重要的前提。」 「嗯。」 「所以我必须遵守跟你的约定。因为决定帮你拍照的时候,你跟我说过『不可以爱上我』。」 我只能搬出这种藉口。 「嗯,嗯,说得也是!啊哈哈,对不起,我还真蠢,说了这些奇怪的话。」 无法回应她的心意让我万般懊悔。我明明知道她是真心的。 我不讨厌她,反而很尊敬她,但我真的不愿与她更进一步。爱上明知会失去的人,应该没有比这更痛苦的事了。 她强颜欢笑的模样让人不忍卒睹,我的心被揪得更紧了。 「就算没跟你打赌,我也能猜到这个结果啦。谢谢你送我回来!送到这里就好了,拜拜!」 说完,她径自离开了。 『像这样眺望星空的时候,不觉得自己很渺小吗?』 那天她虽然说了这句话,但她一点也不渺小。不选择逃避,而是勇敢面对自己心情的人,怎么可能微不足道呢? 像我这种毫无胆量和觉悟的人,才真的不值一提。 我根本不懂为她拍照的真正意义,也不懂她是抱持什么样的心情要求我替她拍照。 她的背影都已经远得看不见了,我还是一时半会动弹不得。 现场只剩下杵在原地的我、懊悔的心情,还有伤害她的罪恶感。 「你跟香织怎么了?」 一回到家,妈妈就开口问道。我本来想装得跟平常一样,但妈妈应该马上就发现我不太对劲。 「没什么。」 「吵架了?」 「没有。」 「被她讨厌了吗?」 「应该也没有。」 「还是被她告白了?」 「……不是。」 「搞什么,你要好好珍惜香织啊。那孩子的心思比外表还要纤细,很容易受伤的。」 我默默接下妈妈这句严厉的建议。 我决定先不洗澡也不吃饭,直接走回房间。我回到房间是为了思考她的心情、我的心情、跟她之间的关系,还有未来的事,结果却徒劳无功。 「天啊……」 我看著自己的房间露出苦笑。 「居然能把什么都没有的房间搞成这样。」 这里到处都是她存在过的痕迹。 看著自己房间的惨状,我回想起跟她相处的每一刻。光是多了她这个女孩子,平常寂静的房间也能充满笑声。永远聊不完的天、不绝于耳的笑声,就算沉默偶尔降临,也完全不觉得尴尬。 不知不觉中,我觉得跟她在一起好快乐。就算房间像被台风扫过一样,留给我的也只有愉快的回忆,没有一丝愤怒。 「我只有你、了……」 事到如今,我才发现这是我该说的话。一定只有你能让原本不苟言笑的我,不由自主地跟你一起笑起来。 我拿出手机传讯息给她。还没等到她的回覆,我就跑出家门。 仔细想想,这应该是我第一次主动联络她。 我驱车前往学校门口,我把她叫过来这里见面。 外面的世界早已降下夜幕,若不仰赖路灯照明,根本看不清周遭的模样。我在这片夜色中等了十几分钟,尽管没回覆我传送的讯息,她还是现身了。 「晚安。」 「晚安。」 我开口喊她,她的脚步和嗓音却略显沉重,眼角泛红,手脚也微微颤抖。但她还是将先前给我看过的那本保存回忆的笔记紧紧搂在胸前。 「谢谢你愿意出来。」 「忽然收到你的讯息,我吓了一跳。」 看她失落沮丧的模样,我也变得有点失常。虽说她总是能逗笑我,但那是她平常的笑容使然。我真想看看她的笑容。 「机会难得,要不要去晚上的学校里走走?」 「这提议很不像你耶。」 她的嗓音果然还是有些沉重,却觉得有趣似地抬起头来。 「嗯,偶尔换我带你去绕绕也不错啊,对你来说一定是很棒的回忆。」 「……是吗?那就非去不可了!」 这时她的表情终于和缓了些。我爬上校门,尽可能不发出声响。 我心想:要是被发现擅闯校园,一定不是被骂几句就能了事,搞不好还会遭到停学处分,但我们还是成功闯进了学校。真没想到为了讨她欢心,我会做到这种地步。 「顶楼的钥匙……」 她从怀里拿出钥匙得意洋洋地秀给我看,彷佛看穿了我的心思。这样待会儿要去的地方就决定好了。 好像还有老师留在学校,校舍玄关大门是开著的,于是我们静悄悄地走进校舍。 「呵呵,感觉好刺激喔。」 杳无人烟的安静走廊上回荡她的声音。此处的照明只有标示灭火器的红色灯光,而这抹红色加深了我的忐忑。入夜后的校园比想像中还要吓人,她却踏著轻快的步伐漫步其中。 「你不怕黑?」 「哪有,我超怕的!我觉得游乐园的鬼屋很恐怖。」 「现在不怕吗?」 「不怕呀,因为你在我身边。」 「……」 她居然说得出这种肉麻兮兮的话,我对她说话就没办法这么直接。 我们继续往顶楼前进。 「到啦──!」 一打开顶楼的门,眼前就是夜晚的街景,还能看到住宅区的零星灯火跟模糊的星空。 「我第一次晚上到顶楼来,视野真不错。」 「我是天文社的,所以来过好几次。」 这片景色对她来说或许司空见惯,在我看来却十分美丽。 「星星也不太明显,但还是看得见。」 「嗯嗯,看得到唷。有天津四、牛郎星跟织女星……」 她跟之前去观星的时候一样,一个个指给我看。 「夏季大三角?」 她指的织女星在淡淡的星空中绽放出闪耀光芒。她也转头看著我笑了笑,彷佛要跟织女星对抗似的,双方展开了一场耀眼的对决。 「你是不是觉得,在顶楼也能看到更多星星就好了?」 「对啊,我好想在学校顶楼看到当天那片星空,感觉一定很棒,但是没关系。」 「是吗?」 「喏,你看。从这里能看到的众多灯火,都是人们的生活。虽然街上的照明害我看不见星空,但我认为每道光都是大家散发出来的光芒,所以也算是一幅美景。」 说完,她勾起一抹温柔的微笑。 「你说得没错。」 悬在天上的织女星,应该也在用她这般温暖的笑容,守护人们的生活百景吧。 「因为你愿意注视真正的我,我真的很想把你占为己有,所以才会说喜欢你。」 她继续说道。 「其实啊,旅行回来住进医院后,我看到医生跟爸妈说了些什么,爸妈还哭了。一定是觉得我时间不多了,才会心急如焚吧。」 她的嗓音听起来云淡风轻,但她的表情就像不愿被现实击垮那般,拚命努力不让自己低头。 「我的身体一定得仰赖别人才能活,所以我老是依赖著妈妈、爸爸、哥哥、医护人员,还有其他人的帮助,还得靠输血才能继续活下去。所以为了让这些人多少能笑一笑,我总是带著笑容,但我现在越来越不明白了。」 「……」 「为什么我在笑?为什么我笑得出来?随时都会死的人居然还能笑,这不是很奇怪吗?我越来越搞不懂这样的自己了。」 这是藏在她内心最深处,从来没有倾诉过的感情。她害怕的不仅仅是面对死亡,还有因为生病而逐渐改变的自己。 「可是你不一样。那天,就是下雨的烟火大会那天,你不是拿相机对著我吗?你的视线确实落在我身上,就只看著我,这让我非常开心。」 她接连说出这些从来没对其他人说过的想法。 「跟你有了交集后,我就更加确定了。只有跟你在一起的时候,你在观景窗后面的眼神,以及毫无顾忌的每一句话,都是对绫部香织这个女孩做出的反应。在你的镜头之下,我总是笑得好开心,根本无暇思考自己为何而笑。所以我真的好想占有你,都已经快死了,我却还是充满独占欲。」 随后,她顿了一会儿才说: 「我再说一次,我喜欢你,喜欢得不得了。」 我在几小时前也听她说过这句话,但她却没有像刚才那样说出「请跟我交往」了。 「我……」 我已经想好要怎么回答她了。 「我是你的摄影师。」 「嗯。」 「所以就像我刚刚说的,我不能喜欢上你,因为这是约定。」 她的视线直盯著我。她应该很想摀住耳朵不听,却依旧不逃不躲。 所以我也要好好面对她。难以启齿的话语、无法回应的不甘,还有她这个女孩子,我都不能逃避。 「啊哈哈,彻底被甩了啊──」 「可是。」 「……」 「我想待在你身边。」 「咦……」 「我想待在你身边。你的想法和发言老是超乎我的想像,但我每次都能在你身上学到很多,觉得跟你在一起很快乐。所以,我想待在你身边。」 我指著她一直小心翼翼抱在怀里的笔记说: 「而且你不是还想去好多地方,让我为你拍照吗?」 「……你这个人也很自私耶!」 说完,她往我的肩膀猛捶一通,捶完之后似乎也气消了,只见她将微微泛红的脸转向我。 「你要陪著我喔!要一直待到我死为止,我还要让你后悔莫及,没跟这么棒的女孩子交往!」 「还请你手下留情。」 「我要让你陪我走遍这本笔记上写的所有地方!」 「嗯,那当然。」 「……在我死之前,我一定会一直喜欢你,这样可以吗?」 「这是我的荣幸。」 「你一定要遵守约定喔!」 「我知道。」 可能是对我的回答心满意足了吧,她勾起一抹前所未有的幸福笑靥。 「那你永远都是我的专属摄影师!」 最后我们没被老师发现,默默离开学校。 夜已深,时间也不早了,我提议要把她送到家门口,却被她拒绝。今天她出院,家人似乎都在家里等著她,要是家人看到我就麻烦了。被她这么一说,我也只能作罢。 「下次见。」 「嗯,下次见。」 「我想去的地方太多了,要去的时候再跟你说喔!」 「我想做好准备,能不能提前跟我讲一声?」 「我会看著办。」 看来我可能得做好万全准备,以便随时出发。 说完,我就转身离开了。 回到家后,我想著她,以及从今往后的一切。 虽然不能跟她变成情侣关系,但我已经决定不再逃避她了。 我要替她拍照。 我好像能理解爸爸的心情了。 爸爸曾说拿起相机的理由是让人们露出笑容,但我没有更深入地思考过,为什么他要选择这个工具。 爸爸一定是为了将人们笑著的样子留到之后,才会选择相机吧。就算患者过世了,他们的笑容还是能留下来。 一定还有我能为她做的,还有我想对她做的事。 毕竟只有我能将她最耀眼的瞬间拍下来。 虽然觉得痛苦,但我更想将她的一切保存下来,这是我由衷的想法。 我要把她的身影带到未来。 我已经下定决心,要拿著相机到她临终的那一刻。 「我要拍下你的遗像。」 第六章 结果两天后我就被她叫出来了,这个暑假她可能一秒都不想浪费。 她似乎想充分利用暑假期间,把想去拍照的地方全部走过一轮。 我们首先前往游乐园。虽然我以前只跟家人来过一次,事前对此几乎一无所知,但至少也听过这座设施的名字。这个游乐园就是这么有名且受欢迎吧。 「哇啊──没想到这里这么抢手耶。」 「居然连一天空房也没有。」 总之我们来到这个附设直营饭店的游乐园,随口问问预约状况,才发现到八月中都没有空房。 所以为了转换心情,我们决定玩遍设施内的游乐器材。 「天啊,太多人了吧。」 「我无法理解,为什么区区几分钟的游乐器材得排一个小时?这样大部分的时间都在排队嘛,根本算不上是娱乐设施。」 「那也未必吧。虽然我也不常来,但我觉得如何把等待时间玩得开心才重要。」 「在娱乐设施还得自己找乐子,本末倒置了吧。」 「唉唷,别这么说嘛,享受这个跟现实截然不同的世界观才是最重要的。欸,有机可乘!」 忽然响起一个快门声。她的手机里应该留了好几张我的照片吧,她好像常常趁我不注意的时候拍照。 「但这或许是个好机会。」 可能经常有年轻人和家庭来玩吧,这里设置了许多拍照景点。而且如她所说,背景都充满奇幻世界的感觉,可说是绝佳的摄影地点。 「哦哦!上去了上去了!好酷喔!」 「嗯,是啊。但既然上去了,就表示迟早会掉下来。」 「呵呵,这才是乐趣所在啊。你有惧高症?」 「有点怕。」 「我想也是,感觉得出来。我就很喜欢高的──呀啊啊啊啊啊!」 你应该很喜欢高的地方吧──彷佛要将我这个想法和她说的话打断似的,我们乘坐的器材终于急速下坠。 我害怕地紧抓著手边的握把,而她虽然大声尖叫,却笑容满面地高举双手。 因为取了「地心历险」这种夸张的名字,设施的速度也很夸张,时速居然有七十五公里。没有任何遮蔽物可以抵挡迎面而来的风,就这么失速下坠,当然很恐怖。 因为太可怕了,我没发现什么时候被拍了照,但好像是在下坠时拍的,于是我们毫不犹豫地买了那张照片。 照片中拍到了截然不同的两种形象,分别是开心笑著高举双手的她,以及拚命抓住手把,强忍恐惧紧闭双眼的我。对我来说,这张照片实在算不上有趣,但看到她满足的表情,我却觉得这样也不错。我可能渐渐习惯她的步调了吧。 「这样你的清单就完成一项了。」 「嗯,对呀!谢谢你!」 但她似乎还不满足,结果之后我们又下坠了四次。但第四次下坠结束后,我马上举起相机,成功拍到她自然的笑容,我就不计较了。 「呼哇,我累了──」 「我都要产生心理阴影了。」 「这会变成我活过的证明呀。」 「别用这么正向的方式解读好吗?这是你留下的诅咒啦。」 连续挑战几项游乐器材后,我已经出现晕车的症状,她也玩累了,我们便就近找了餐厅进去。虽说是「就近」,但也就是园内的餐厅,气氛跟价格果然跟家庭餐厅大相径庭。 「我已经站不起来了,好凉啊──这个空间把我变成废人了──」 「我也是,我再也不想动了。」 虽然刚刚玩的游乐器材屈指可数,但因为花了很长的时间排队,天色早已昏黄,疲劳和饥饿也让我们濒临极限。我们都浑身乏力,拚命让自己休息。 「啊,对了。」 「我累了,可以之后再说吗?」 「我根本还没说耶!」 「你要说的话跟要做的事,一定会让我累得半死。」 「这话太过分了吧──但这次真的不会给你添麻烦啦。」 「给你添麻烦」似乎才是重点。回过神来,她已经将店员叫过来了,似乎想点些什么。 「老板──!老样子──!」 「这个人不是老板吧。」 这句台词应该要在酒吧说吧。但她好像根本不在乎地点,还露出十足满意的笑容。 「没差啦。」 店员一脸困惑。这个知名游乐园虽然相当致力于员工教育,但碰上她这种意想不到的客人,好像也不知如何应对。 看到这位被她逮到又频频出难题的店员,我虽然觉得可怜,但这也是为了让她开心。店员变成她的猎物后,我就负责把疯狂刁难的她拍下来。 她的愿望笔记正在逐步完成。 几天后,我们出了远门。 她虽然提出「想去乌尤尼盐沼」这种不合理的要求,但两个高中生实在没办法远渡重洋前往地球另一端。于是我提议不如改去国内的观光景点,她也爽快地答应了。 她的父母应该想让生病的女儿活得自在些,对她这旁若无人的个性十分宽容,应该算是助纣为虐的程度了。我妈也是,只要提到她就会点头同意,最后我们根本无须担心旅途的任何花费。 这么说来,我也能明白她过去那种令人费解的挥霍方式了,看来这就是原因所在。 「我第一次来四国耶!」 「我也是。虽然有去过北海道和九州,但也是第一次来四国。」 我们一早就搭乘新干线西行,再从西方的大城市转乘客运前往四国。 因为起了个大早,又经历了目前为止最长的移动距离,搭上新干线时,她虽然因为万分期待而不断释放充斥全身的活力,但这股气势在开往四国的客运上就逐渐平息。我揉揉眼睛,而她早就开始打盹了。 仔细想想,这是我第一次看到她的睡脸。之前跟她外宿时,我的良心曾因为要不要偷看她的睡脸而有过一丝挣扎。我心想「不能错过这个机会」便立刻拿出相机,万分谨慎地按下快门,以免将她吵醒。她平常看著镜头的样子很上相,但这种自然无瑕的模样也能体现出她的风格。 拍了几张她的睡脸后,我这才想到要是她发现了应该会大发雷霆,于是作罢。 或许是因为我动了几下,熟睡的她重心往我身上倾倒,头直接靠在我肩上,我却没打算把她推回去。 我跟她紧紧相贴,甚至能闻到她发丝间传来洗发精的清爽香气。我的胆子还没大到可以在这种情况下陷入梦乡,但稍有动作可能就会把她吵醒,于是无事可做的我也跟著闭上眼睛。 我们随著客运一路摇晃,慢慢往目的地移动。 「快到了喔。」 我说完后,睡醒的她用模糊的视线看了看窗外。随著海景浮现,她原先的惺忪睡眼也跟著睁开。移动时间约莫八小时,我们期盼的景色才终于显露而出。 「哇!」 「嗯……」 下车处邻近岸边,看到眼前的光景,我们同时发出赞叹。 橘红色的太阳盘据在远处可见的岛屿后方,反射于平浅海面上,目光所及之处成了晚霞映红的世界。 「欸欸,我们赶快去沙滩那里看看!」 「好啊。」 此处真不愧有「日本乌尤尼盐沼」的美称,虽然也能看到其他观光客的身影,但相对来说还是十分空旷,不必太过在意。 现在也几乎无风无云,对追求这片景色的我们来说,这个地点实在太理想了。 走近因退潮而显露在外的潮间带后,堪比镜面的清澈水面将所有映于其上的事物悉数反射,甚至让人误以为这里是不是我们跟另一个世界的交界。 她玩起让自己倒映在水面上的游戏。 「怎么样?花了半天来这里值得吧?」 「嗯!太漂亮了!」 她似乎找回了早上的活力,像跳舞般在反射的水面前转个不停,彷佛要用全身表现出这份喜悦。 「那就好,我也很庆幸不必跑到玻利维亚去。」 「玻利维亚?」 「地球的另一侧,乌尤尼盐沼就在那里。」 真要去玻利维亚的话,就不知道得花多少时间在交通上了,可能是这次的几十倍。 但未来若真能成行,跟她一起去地球另一侧看看倒映著世界的景色,或许也是不错的选择。 「不过,跟你出远门的时候天气都很好耶,看星空那次也是。难道你是晴天女孩吗?」 「这一定是神明的怜悯啦。祂把我的寿命缩短,转而让我在其他地方无往不利。」 「好任性的神明。」 「那天能在天时地利人和的状况下跟你相遇,也是神明的安排。」 「……」 她居然认为人与人的相遇也是神明的怜悯,我觉得有点感伤。如果是她的话,就算走上另一条道路,应该也会强行和我搭上边。我很庆幸能遇见她,因此希望这场相遇至少是她有意牵成的。 「认识我之后,你会觉得很麻烦吗?」 「不会,我很庆幸能遇见你。」 听我这么说,她的眼神有些动摇。 「咦?啊、啊哈哈哈……你怎么忽然这么坦率啊──」 她马上变得温顺又可爱。我实在很不会应付这种甜蜜又尴尬的气氛,对她这种容易附和对方的人就更没辙了。 「好啦,都花半天来这里了,来拍照吧,拍到满意为止。」 「嗯,也是!」 我站在岸边拿起相机。不能忘了我和她之间的关系,只要这台相机还在,我跟她这段暧昧关系就能继续下去。 我重新设定彩度,将暮色调到接近实际色彩后,先按一次快门。 以夕阳为背景的橘红色世界倒映在潮间带之上,此情此景只能用梦幻二字形容,但她的表情却因为逆光看不清楚。 「刚刚拍的照片,你看如何?」 我想知道她的感想。过去我总以为摄影是跟自己的技术较量,遇见她之后我才学到,摄影是和被拍摄者共同创造的产物。 「呜哇,好厉害喔。」 天空和地表映射出微微晕散的夕阳和充满跃动感的云彩,确实带著一抹摄影作品的艺术性。她这位模特儿的表现最近也越来越像样,呈现出绝妙的风采。 「但没拍出你的表情。」 「没差吧,这张很漂亮啊。」 「一般摄影师可能觉得没差,但我是你的摄影师,要把你拍清楚才有意义。」 听到我严肃的嗓音,她惊讶了一瞬,最后还是同意地回答:「说得也是。」 我暂时放下相机,因为她说也想用自己的手机拍一张,我就教她一些诀窍,可以把夕阳拍得好看些。最后我跟她也拍了张合照,这已经是既定流程了。 在夕阳完全西沉之前,我们不停为这个梦幻世界留影。 「我──累──了──」 「毕竟最近一直出门嘛,累积了不少疲劳。」 拍完照以后,我们想休息一会儿,饭也没吃就飞快冲回饭店办理入房。为了拍摄她那本笔记上写的夜景,我们选了价格和楼层都满高的房间。 房间都这么贵了,得订双人房才行,不然会花很多钱耶──最后我被她这一流的话术说服,订了双人房。虽然床只有一张,所幸还有高级的沙发,睡眠倒不成问题。 我还在观察豪华的室内摆设时,她就一溜烟冲进浴室,把我留在这个偌大的房间里。可以的话,我也想早点洗澡,但现在还是秉持淑女优先原则,把浴室让给她吧。 她在洗澡的时候,没事可做的我便去饭店附设的超商买点小东西吃。早上可以在饭店享用自助餐,今晚就忍耐一下超商的食物吧。 「好舒服喔~饭店的浴室好豪华!」 一回房间,我就看到她刚洗完澡的模样。她摸著还没擦乾的乌黑秀发眺望窗外景色,身上只有一件单薄的衣服。 她背对著我,全身上下只有「毫无防备」四个字可以形容。难道她没什么贞操观念吗?神明忘了给她运气和对抗病魔的抗体,但除此之外可能也漏了不少其他的东西。 「哦哦,你买了什么回来──?」 她瞄了我一眼,充满兴趣地问道,可能是看到我左手拿的塑胶袋了吧。 「简单的晚餐,今天就吃这些忍一忍吧。」 「谢谢你特地跑一趟。」 但她其实有点心不在焉。 她再度将视线移向窗外,不知为何,那瘦弱的背影看上去有些落寞。 「欸,我现在很幸福呢。」 她盯著窗外景色这么说,看都不看我一眼。 「可以看到海的夜景,原来这么宁静又美丽。因为能跟你一起欣赏,我才觉得幸福。」 「……」 「如果是为了跟你共享这片景色才会生病,我也能释怀了。我现在就是这么满足。」 她说的这句「满足」太过悲伤,听起来就像「已经别无所求了」。 「我觉得不能因为这点小事就释怀吧。」 这种隐含一丝绝望的说法真不像她。 「你之前不是说很讨厌神吗?」 「是没错,但要是我没生病就没办法遇见你了,所以我还是要挺起胸膛说『现在的我才是最幸福的』,挺起我这对自豪的胸部。」 她穿得很少,害我没办法把视线放在她身上。 「你是不是得了没办法好好说话的病?」 她的玩笑话中总带了些体贴。我虽然嘴上亏她,却也能感受到她这样是为了不想让我感到尴尬。 「搞不好喔!完蛋了,我身上居然有这么多病!」 说完,她回过头来,我则算准时机按下快门。她好像知道我拿相机对著她,脸上绽出一抹笑意,身后则是无垠无涯的广大夜海。 「啊!这里也看得到星星耶!」 「果然只要建筑物灯光一少,星空看起来就会比都市里更漂亮。」 「嗯嗯……啊啊,我也好想变成星星喔。」 她望著漆黑彼方传来的光芒,如此喃喃自语道。 我已经知道这句话是什么意思了。因为跟死亡只有一线之隔,她才会许下这个愿望。就算她再怎么说自己很满足、很幸福,现实都一样残酷。 我不禁心想:与其变成在后世也能绽放光采的星星,我更希望她能永远在我的镜头下,当个闪闪动人的模特儿。 「织女星跟牛郎星也看得很清楚耶,那是我们的星星喔。」 「我可不是那么闪亮的星星,我没这么自恋。」 「那我就继续等待,直到你变成牛郎星为止。」 没有未来的她说出「等待」这个词,感觉很不自然。 焦躁无比的感受在我心中逐渐积累,重重压在我胸口的这股阴暗情绪,将我的意识和思考尽数掠夺,一点也不剩。 她说的话在我脑子里转个不停。她打算在什么地方等待我呢? 一思及此,我就被焦躁感冲昏了头,将她的身子用力扳向我。这种粗鲁的态度实在不像我会做的事。 「……」 「……」 沉默弥漫在我们之间。我从这股沉默中看清了她的神情,更加深我心中的不安。她吓得瞪大双眼,眼神充满困惑,其中还隐含了些微的恐惧。 「……怎么了?」 「抱歉。」 我立刻放手。我刚刚到底想做什么?我的思绪完全跟不上自己的行为。 「等一下,你是摄影师耶,怎么能违反约定呢?啊,难道你情不自禁想吻我吗?」 她虽然刻意开了点玩笑,我却一声不吭。 「说点什么嘛,这样我很像怪人耶。」 「……我很害怕。」 「嗯?害怕什么?」 「今天的你有点怪。不,我一直觉得你很奇怪,但我想说的是,今天连已经习惯你这个人的我都觉得奇怪。」 「你居然趁机说了这么过分的话。」 今天的她一反常态,感觉好脆弱。 她在外人面前总是会装出笑容,此刻却时不时露出这种判若两人的表情,一点也不像她。 可能是我想太多,也可能只是因为这趟路太遥远让我变得胆怯,但我心里实在惶恐不安。 「……我说你啊。」 「怎么了?」 「你还不会死吧?」 我忍不住将最在意的事情问出口。 人终有一死,虽然我跟她都逃不过这个结局,我还是不希望她离开人世。我没办法想像失去她的日子。 「……呵呵,放心吧,我还不会死。」 「真的吗?」 「嗯,真的。我虽然很任性,但也不会说死就死,所以你大可放心。」 尽管只有一瞬,但我确实看见她低下了头。 我第一次不相信她说的话。 「……是吗?那就好。」 「你在担心我吗?」 「还好。」 「唉呀──真不坦率。」 我还没替她拍出最好的照片,虽然这也是原因之一,但除此之外,就算撇除摄影这个因素,我也还是不希望她离开。 在那之后,我们将买来的超商晚餐吃完,我就去洗澡了。期间她可能有点想睡了,就独自霸占双人床,舒舒服服地在床上休息。 「幸好今天有如你所愿拍出类似乌尤尼盐沼的照片。这样你的清单又完成一项了。」 「……嘶……呼……」 她用感觉相当舒适的鼻息回答我。虽然她总是活力充沛的模样,却罹患重病,得比常人加倍留意身体状况。这样的生活一定让她累得喘不过气吧。 如果她的笔记清单全数完成后,我跟她又会是什么结果? 她说起有些愉悦的梦呓,我则为她盖上棉被。真亏她能在这么毫无防备的姿态下睡著啊──我心中浮现出些许感佩时,她忽然抓住我的手臂。 「……不要离开我喔……」 「……你才是。」 我把这句话也当成梦话,直到那只纤细小手的微弱力道逐渐消散之前,我都陪在她身边。我轻轻握住她那比我小一圈的手,在心中祈祷她能做个好梦。 从外地回来后,我们也一直在拍照,地点当然是她想去的那些地方。雨天去水族馆,晴天去动物园,就算是阴天或风大的日子,我们还是会约出来见面拍照。回过神来,暑假也已经过了一半,她几乎写满了我高中二年级的暑假回忆。 为了再次出远门,我们约好要一起筹备细节。当天早上我正在等她时,却收到她传来的讯息。 她似乎被告知要以检查的名义再次住院一周。 我没知会她一声就跑到医院去,很快就找到她在哪一间病房了。她没告诉我是在哪间医院,大概是觉得这样也无所谓,太小看我了吧。我妈是负责照顾她的护理师,就算不知道她住哪间医院,我好歹也知道妈妈在哪里上班。 这是我第一次去医院探病。 跟她有了交集,应该说被迫有交集之后,虽然才过了一个半月,但可能因为尽是些令人印象深刻的回忆,我有种跟她相处了更久的感觉。然而,她过去很少在我面前表现出生病的样子,所以我一直在犹豫要不要去探望她,如今却已经来到这里了。 我敲敲上面写著「绫部香织」的房门。 「请进──」 她那一如既往悠悠哉哉的回答,稍稍舒缓了我有些紧绷的心情。 「我来看你了。」 「……我好像没跟你说过是哪间医院耶?」 「我至少也知道妈妈的工作地点吧。」 「啊──!又是智子小姐喔!」 毕竟我是从妈妈口中得知她生病的事,她怎么会觉得能不被我发现呢?这想法才是错的吧。 之后她虽然又碎念道「既然要来就提前跟我说一声啊!」但我把带来的果冻拿给她看后,她马上就安分下来。那个样子像极了看到饲料在眼前就百依百顺的狗,感觉有点好笑。 我走向她的病床,把果冻交给躺在床上的她。 「状况怎么样?」 「嗯──应该还好……这什么啊,太好吃了吧!」 「我好歹是基于担心才来看你的,你却什么都不肯告诉我吗?」 这个高级果冻是前些日子收到的中元节礼品。她对果冻兴奋不已,把我的问题搁在第二顺位。 「因为没什么好说的啊,检查还没做完,结果也还没出炉嘛。对了,你也吃吃看这个果冻啊。」 原来是这样啊,看样子我来得不是时候。 「真的耶,好好吃喔。」 「对吧──?」 这明明是我带来的礼物,她却说得像是她的东西一样。 我的手自然伸向麝香葡萄口味,她则拿了巨峰葡萄的,看来我们的想法一样。 「好想再去吃水果看星星喔。」 「是啊。」 「还得去看冬天的星空才行。」 「冬天应该没有葡萄了。」 「啊,是吗……?」 「冬季水果应该是橘子跟草莓吧。」 「草莓!」 她可能很爱吃草莓吧,反应相当热烈,还从手边的盒子里拿了草莓口味的果冻。 「但草莓的盛产期其实是四月左右。」 「是吗?」 「嗯,好像是因为圣诞节需求大增,才用温室栽培,硬是把它变成冬季水果。」 「现在的技术连盛产期都能改变啦?但这也没办法,没放草莓的奶油蛋糕感觉很空虚嘛。」 她将草莓果冻放进嘴里,叹了一口气。 「要是现在的技术也能把我的全盛期提前就好了。」 「这话还真惊人。」 「因为女人的全盛期大概落在二十到三十岁之间吧──?我又没办法活到那个时候,所以才想在死之前尝尝成熟的滋味。十年后的我一定是个前凸后翘的性感姊姊!」 这句无心之言让我看清了现实──她注定没有未来的现实。 但我若因这个现实而伤感,应该不太合理吧。现在的她就算像这样卧于病榻也依然面带笑容,那我也该微笑以对,否则就没资格站在她面前了。 「真令人期待。」 聊到未来的时候,她的表情偶尔会浮现一抹哀愁。让没有未来的人谈论未来实在太残酷了,但我决定视而不见,因为她应该也希望我这么做。 「你应该没什么变。」 「说什么傻话,我一定会变成聪明绝顶的男人。」 什么啊,笑死人了──看她笑著这么说,不安之情似乎缓缓消失在我的内心深处。 之后我们又闲聊了一会儿,她把我带来的果冻几乎吃光后,闲谈就告一段落。 「欸欸,你不必再来看我了。」 「……干嘛忽然说这种话?给你添麻烦了吗?」 「不是啦,但这样我会很困扰,应该说很难受。」 「这样啊,抱歉。」 「不用道歉啦……我只是觉得忍耐太难受了。你走出病房之后,我一定又会马上想你,感觉很难受。就算你来见我,我也得克制自己不要对你任性,感觉也很难受。所以你不准再来了。」 难怪我觉得她今天比较安分,原来是这样。 她那落寞的神情映入眼帘后,我马上拿出相机。 「咦?干嘛干嘛!」 「我是你的摄影师,就要把你的各种表情拍下来。」 说完,我便按下快门。 「你平常都笑嘻嘻的,很少露出落寞的表情,我觉得一定得拍。」 「不要拍这种表情啦──!我又没拜托你拍这种照片!」 她把脸埋进双臂之中,我却不以为意,继续按下快门。 「我想拍。」 「咦……?」 「我想把你不一样的表情拍下来。」 她一脸茫然,却没有打断我的话,继续听我说。 「我这个人一直很被动,为了配合你的霸道蛮横,我总是被你牵著走,被动的程度又更上一层楼。但我却自发性地涌现想要拍下你的念头,这就是我现在的想法。」 「你为什么……」 听到这句不像我会说的话,她难掩心中的动摇,所以我乘胜追击继续说道: 「我一定会活到八十岁。」 「咦?」 「我打算至少活到八十岁,活到那把年纪后,行事被动的我一定也会变得任性妄为,就像现在不顾你的心情也要拍照一样。」 「……嗯。」 「所以,如果你真的会马上离开人世,就在这段期间把本来能活的几十年份的任性全说出来吧。就算我能活到八十岁,可能也敌不过你这十七年的任性,但你可以在剩下的时间内,把将来会加诸于某人的麻烦全部用在我身上。」 「……真的可以吗?」 「嗯。就算被你讨厌的神明不允许,被你告白的我说可以就可以。至少你可以给我添麻烦和对我耍性子。」 听到我这种夸饰的说法,她虽然目瞪口呆,脸部的皱纹却逐渐加深,开心地笑了起来。 「呵呵呵,什么嘛!啊哈哈哈哈!」 「总之就是这样,你不适合『忍耐』这两个字。」 「我也有自觉啦──!」 「幸好你对自己还有认知。」 「那我就说出第一个任性的要求啰!」 「是什么?」 「从今天算起的一个月后,会出现不合时节的流星雨,一起去看吧。」 「我会积极考虑。」 我将她的笑声留在身后,这次真的要离开病房了。 「天野同学!」 她好久没叫我的名字了。 回头一看,只见她露出满面笑容。 「我最喜欢你了!」 还说得这么笃定。 「之前就听过了。」 「嗯!出院之后,我会第一个冲去见你!」 听完她的宣言后,我便走出病房。我心想:刚刚那个笑容才应该要拍下来,但不知为何,我却觉得把那个笑容留在照片里有点浪费。 一个礼拜后,到了原先说好要出院的那一天,她没有来找我。 第七章 在她本该出院的那一天,得知住院时间又延长两周后,我灰心极了。 只是检查期间延长而已──虽然是透过电话联系,但听到她本人这么说,我没有太过担忧,但也不能说是完全放心。 我怀著忐忑不安的心情,原本为了跟她见面而腾出的时间也空下来了,决定将过去洗出来的那些照片整理一下。 从在顶楼拍的第一张照片,到饭店那张以夜海为背景的照片,粗估也有三百余张。我跟她一起构筑了这么多回忆啊。 「遗像……」 若想将她的身影保存下来,这就是我该做的事,但要从中选出遗像实在不太容易。 就算想得出曾经愉快的回忆,我也想不到哪张照片适合当遗像。 刚开始照片的风格有点僵硬,随著时间经过也变得越来越自然了,但那些并不是她的遗像,全都是我随手拍下的即景。单纯以模特儿的角度露出微笑、用餐时的幸福模样,以及憨傻的睡脸,每张照片都完全不符合遗像的定义。 对我来说,所谓的「遗像」应该是她联系到未来的身影。这种充满日常感的表情或有意识被拍下的照片或许也不错,但我还是觉得不太一样。 她的照片跟我认知中的遗像有出入。虽然没办法用言语说明白,但我无法自信满满地说这些照片就是她的遗像。 我为此苦恼不已,不知不觉陷入了梦乡。 我的手机在静谧的房间里响了起来,我才发现自己睡到现在。 「喂?」 『……』 对方没有回话,顿时让我有些疑惑。结果那个熟悉的嗓音,却以著不熟悉的音调从电话那一头传了过来,撼动了我的鼓膜。 『……好难受,我觉得好难受,你快点过来!』 是她的声音,彷佛被焦躁感所驱使一般,发挥出比闹钟还要惊人的效果。 尽管是白天人声鼎沸的主要城市,到了换日时分也几乎见不到人影。虽然从路上空无一人也能看得出来,但看到有时间显示的巨大摩天轮,也能知道日期早已更迭。 我骑著车,在深夜的街道中全力奔驰。 她就坐在车站前的长椅上。 虽然已经入夜,却因时值盛夏而无一丝寒意,可她还是穿著长袖。 「怎么了?」 「我好难受。」 我冷不防开口问道,她也不见惊讶,就只是低著头。 「出什么事了吗……?」 第一个问题是她为什么把我叫出来,第二个问题是关于她的病情。 「我好想你。」 她将视线转向我,那双眼里充满了跟我见面后涌现的安心感。 「我好想你,却又见不到你,所以我好难受。让你偷偷潜进医院感觉不太好,我就跑出来外面等你。」 「你就因为这点小事偷跑出来?」 「嗯,没错。」 「……唉。」 我愣在原地。我还以为是她身体出了什么状况,才拚命赶过来的。 「不要叹气啦──!」 「那你就不要让我叹气啊。」 看来我的想像只是杞人忧天罢了。 「那就回去医院吧。」 「咦?不要啦,难得能见你一面耶。」 「半夜偷跑出来还是不太好吧。」 「嗯──我是不知道好不好啦,但现在就分开,如果我明天死掉的话,你一定会后悔的。」 「……」 「重要的是当下想做什么。我想跟你说话,跟你在一起,你呢?」 「……在附近走走吧。」 她说得没错。在判断「好不好」的这个时间点,事情都已经发生了,重要的是她现在想做什么。 漫步在无人无车的空旷大马路正中央,我忽然觉得这个世上只剩我和她了。彷佛独占夜晚的整条大街,有种莫名的悖德感。 「欸欸,你今天有带相机过来吗?」 「啊,抱歉。我是急忙赶来的,所以没带相机。」 「这样啊。那,呵呵,今天就是只属于我跟你的时光,谁也不会留下任何记录。」 说完,她露出发自内心的笑容。 我跟她在附近走了一个小时左右。虽然是医院周遭,但她似乎不常到这里来,对她来说全是新鲜的体验。 但忽然闯进视野的砖造建筑,让我涌现怀念之情,她似乎也有同感。 「明明是前一段时间去的,感觉却像好久以前的事。」 「是啊,当时我对你根本一无所知。」 「呵呵,了解我之后很开心吗?」 「嗯,很开心。」 我不假思索地点点头。都这种时候了,我可不想做出因为害羞而隐瞒真心这种蠢事。 「你的个性比那时候还要直率耶。」 「在你面前这样也没关系。」 「嗯,谢谢你。」 由于时值深夜,观光区变得幽冷寂寥,连带也让我们感受到落寞的氛围。为了不让自己陷入感伤,我们立刻离开现场。 在那之后,我们绕到超商买了点小东西吃。她试图闯入半夜的游乐园,被我拚命阻止。此外,我们也去了电子游乐场。 「每次都用相机拍照,偶尔用这个拍也不错呢。」 「我之前就说过了,我不喜欢被拍。」 我被她半强迫地带到电子游乐场的拍贴机拍照,结果拍出了惨不忍睹的照片。照片里的我表情相当惨烈,而她强忍著笑。 「呵呵呵,这也是很棒的回忆呀。」 她的视线落在拍贴照片上,用舞动般的小跳步走在深夜的大马路上,在路灯下轻快舞动的模样像极了舞者。 「只有你觉得棒吧,我觉得丢脸死了。」 「别这么说嘛。能把一个女孩子逗乐,你的丢脸也不算白费!」 「我的羞耻心可不是用来逗你开心的耶。」 话虽如此,看到她心满意足的笑容,我竟没有一丝不快,也不知是为什么。 正当我如此心想时,她忽然整个人倒了下来。 「──!」 我连声音都发不出来,急忙伸出手抓住她的手臂。虽然没让她摔倒,我的心脏却跳得飞快。 「啊,对不起,谢谢。」 「怎么回事?」 「没什么,只是不小心踩空了,可能最近不常走路吧。」 「……小心一点,你跌倒摔伤的话太危险了。」 「嗯,我会留意。」 幸好没酿成大祸,我松了口气。听到她的反省后,我便放开方才抓住的手臂── 「别放开。」 但我失败了。正确来说,是她抓住了我的手。不,「牢牢握紧」这个形容可能比较贴切。 「……怎么了?」 「不要离开我。」 「果然出事了吧?」 今天她的样子实在反常,可能是想装出平时的模样,感觉非常不自然。 但她没有回答我的问题,我反而感受到一股温暖。 「……你、你在干嘛?」 「嗯,这叫拥抱喔。」 她双手环抱我的背,收紧力道将我拉近,让我们全身紧贴著彼此。 「其实我一直很想这么做,想感受你的体温。」 深夜的大马路上没有任何车辆驶过,我们就在宽敞的四线道正中央拥抱著。 唯独此刻是只有我与她存在的世界。在这个空间里没人会对我们议论纷纷,一切都能被允许。现在这段时间就给我这种感觉。 「你对我说过吧?我可以永远对你撒娇。」 「不是永远,仅限你活著的这些时间。」 「那就叫永远。」 「是吗?」 「是啊,这就是我的撒娇方式。」 「那就没办法了。」 我也伸手环抱她的背。 毕竟说要陪她耍性子的人是我,自然没理由拒绝。 「呵呵,你之前说我可以永远对你撒娇,说了可别后悔喔。」 「不会的。」 于是我们紧拥著彼此,不是因为心怀恋慕,而是陪著她耍性子。我认为不先拟出这个藉口的话,我就不能做出这种事。 我不会喜欢上她,也不能喜欢上她。 我们到底紧贴著彼此多久了呢?耳边响起车辆驶近的声音后,我们才结束这场拥抱,不知道是谁先松开手的。 随后,我们继续漫无目的地走著,最后在海边的阶梯石板坐下后才冷静下来。 「欸……」 「怎么了?」 「我可以再任性一回吗?」 「嗯,可以啊。」 得到我的允许后,她深深吸一口气,将手摀在胸前。 「……我想跟你接吻。」 当我听懂她说的这句话后,同时看向坐在一旁的她,她也用红通通的脸再次笔直望向我。 我说不出话,完全无法衡量,没办法判断自己能不能用「任性」这个藉口接受这样的行为。 「这样我应该就能乖乖回病房了。其实我本来想在抱了你,说完想说的话之后就回去的,但脚步却好沉重。我全身上下都在抗拒跟你分开。」 「……是因为住院期间延长了两周吗?」 「这可能也是原因之一,但还不只这样,我……」 总是笑容满面的她,那张面具彷佛出现了裂痕。这才是她撇除了逞强、体面和欺瞒这一切的真面目,医生、甚至家人也不曾见过的真实面貌。 她的脸颊忽然滑过一道泪光。 在完全看不见星星的都市夜色中,我觉得这是最美丽的光芒。 「我……很怕死。」 她坦承了过去一直藏在心底的秘密,像是自白,也像是在对我倾诉。 「每天都担心能不能看到明天的太阳,怕得不敢睡觉。」 「我好怕医院的医生说的话。」 「好怕家人为我担心。」 「好怕跟朋友们共度的日常生活。」 「这些会让我看见现实的一切,都让我好害怕。」 她说:但更可怕的是── 「会跟你分开,才是最可怕的。」 她这么说。 面对死亡时最让她恐惧的原因,居然是我。 但听她这么说,我也束手无策。 因为我也很害怕跟她分开。 与此同时,我也相当意外。 镜头下的她之所以会让我有「不适合当遗像」的怪异感,是她看透了生死吧。她在照片里的表情透露出理解自己会死的事实,正因为理解死亡,才能永远笑口常开。 但她果然还是很惧怕死亡。 在过去那些不合理的遭遇中,她的笑容应该都只是在逞强吧。这样未免也太煎熬了。 「其实我以为你不怕死。」 「嗯,虽然还是会害怕,但以前的我选择接受事实。」 「那……」 「你觉得是谁害的?」 她有些气恼地鼓起脸颊。 「都是你害的,遇见你之后,我就跟以前不一样了。」 她接著说道。 「我开始想活下去了。」 「……」 「遇见你之后,感受到你的体贴、温暖和心灵,不知不觉间,我居然想活下去,想和你永远在一起。想去好多地方,也想做好多事,可以的话,还想跟你坠入爱河。」 全都是无法实现的愿望。在她提过的任性要求当中,这应该是最迫切的吧。 「如果这是你的任性要求,我愿意接受。走吧,我会带你走遍各处。」 「但我已经没有时间了。」 她的声音听起来无比冷彻。 「两周后我要动手术,明天就要进无菌室接受治疗了。」 「什么意思……」 「我之前说过吧?一直找不到适合我的骨髓,但继续放任不管只会逐渐恶化,所以我才决定动手术。」 这种说法,感觉就像要狠狠拋下我一般。 听她的口气,很容易就能想像出手术伴随的风险有多大。 「我今天就是为了说这件事,才会把你叫出来。」 她越是心怀寄望,时间就越加侵蚀她的身体,这就是残酷的现实。 「所以,谢谢你这段时间的陪伴。」 ──她坚持不跟我见面,也不让我去探望她。 因为对无能为力的自己感到气愤焦躁,我才逼问妈妈,问出了理由。 我哑口无言,心生恐惧,更觉得悲伤。 她要在无菌室中暴露在大量的药物和放射线之下,副作用会导致脱发,全身还会布满瘀青。妈妈用告诫的语气解释,这或许就是她不想见我的原因。 妈妈说,为了移植他人的骨髓,这是必要之举。 若世上真的有神安排了如此残酷的现实,未免也太卑劣了。实在不合理,一点道理也没有,不,让她的性命暴露在危机之中也无所谓的神明,我绝对不会放过祂,还会恨之入骨。她大声说出「讨厌神明」的时候,或许也是这种心情吧。事到如今才明白她一部分的心情,也为时已晚了。 沉默的两周漫长无比。 尽管如此,那一天还是到来了。 她的手术以失败告终。 她的身体对他人的骨髓全都出现了排斥反应── 得知手术失败后,我竟出乎意料地冷静,妈妈在电话另一头的声音反而比我还要难受。 我不知道是因为自己无法接受这个现实,还是在很早之前就已经准备好迎接她的死期。 心平气和地结束妈妈打来的电话后,我就专心做起自己该做的事,心中甚至没有一丝哀愁。 过去拍摄她的照片已经堆积成山,而我从中一张一张确认。我是摄影师,是她专属的摄影师,如今我该做的只有一件事。 眼前确实堆满了与她之间的回忆,不管看哪一张照片,记忆都历历在目。光是忆起与她共处的时光,当时体会到的快乐彷佛就能重回脑海。 尽管如此,越是回忆,我的心就越有种狭隘难行的感觉,快乐另一面的痛苦思绪油然而生。被紧紧揪住的心脏虽然让我难受不堪,我还是得完成这件事。于是我专心致志地翻找著照片。 但确认过许多照片后,我该做的事还是没能完成。这座山里充满了我与她一路走来的回忆,但其中并没有适合的照片。 我看向窗外,夕阳早已开始西斜。 将我跟她生活过的街景烧得火红一片。 在冲动驱使下,我奔出家门,带著一台相机穿梭在被烧红的街景之中。 我有个非完成不可的任务。 在过往的人生当中,这是我第一次采取自发性的行动,根本不管会不会造成他人困扰。 一到医院,我带著用「突击」形容也不为过的凶猛气势走了进去,在柜台问出绫部香织的病房后,就直奔她的所在处。 本该在无菌室治疗的她被转回原先的病房,我猜是因为没必要再进无菌室了。 到这里停下脚步后,我才发现自己早已气喘吁吁。于是我做了个深呼吸,调整紊乱的气息。 为了不发出任何声响,我缓缓推开病房门。 只见她背对著我坐在病床上,正从敞开的窗眺望夕阳。 她没回头,只说了一句: 「啊哈哈,你还是来了。」 整间病房被染上夕阳的深褐色,让那抹娇小的背影显得脆弱不堪。 她用迟缓的动作转向我,用无力的笑容对我一笑。 她身上不是病患服,而是某天跟我一起买的衣服,看上去跟病房格格不入。 「风很舒服耶。」 「嗯,是啊。」 随夕阳流淌而入的风轻拂过脸颊。 此时此刻的时光太过温柔,现实过于凄楚,但她却带著笑容,像从前那样。 「我知道你一定会来找我。」 「嗯。」 「你是来拍照的吧?」 「是啊。」 「呵呵,我早就猜到了,所以才换上便服,还化了妆喔──!」 「准备得真齐全。」 我心想「这一刻总该开口了」,便把自己能做的最后一件事告诉她。 「我想拍你的遗像。」 她什么也没说,只是微微一笑。 她的眼神里再无对死亡的恐惧。 彷佛在说:「如果能让你亲手将我留存下来,我就无所畏惧。」 此时,我们都沉默不语。 我心中充满不舍,心想「要是时间能永远停在这一刻就好了」。但不管我如何按下快门,时间都不会停留。若将我心中所想化为言语,你一定会笑出来吧,我现在就想看到那个笑容。 我举起手中的相机。 「那个啊。」 她说了跟当时一样的话。在我第一次被她叫出来的学校屋顶上,在夕阳始落,织女星微微笑著的那片天空之下。 「嗯。」 「拍我。」 「嗯,我就是来拍你的。」 「我想请你帮我拍张照。」 她甚至连站起来的力气也没有,继续坐在床上,将意识集中在我的眼神之中。 透过观景窗,我感受到将她构筑而成的所有元素。 从为了拍照换上的衣服中延伸而出的白皙肢体瘀青遍布,发丝飘扬的轨迹比以往僵硬,看得出她戴著假发。 现实的魔爪正在残害她的事实,无可避免地传递而来,夕阳却将她的现实晕染得朦胧一片,彷佛要在残酷的现实中递上一抹温柔。 这真的是拍她的最后一次机会了。 按下快门的那一刻,就是与她告别的瞬间。 正因为明白这一点,我的手指变得沉重无比。 我必须将她人生中最耀眼的瞬间拍下来。 为了如她所愿,将这股光芒完美传达给看过这张照片的所有人。 就因为是她,因为是绫部香织这个笑容满面的女孩,我才想在最后一刻也拍下她的笑容。 该对她说什么才好?该说些什么才能让她露出笑靥?烦恼时间只有片刻,我马上就想到一句话。 我怀著她一定会笑出来的信心,开口说道: 「──」 看吧,我就知道。 听到我这句话,她顿时睁大双眼一脸惊讶,随后便笑逐颜开,最后露出泪眼婆娑的温柔笑容。 我也跟著笑了,我一定没有哭吧。 不能错过她如此幸福洋溢的模样,于是我急忙重新举起相机。虽然手部的颤抖让我无法成功对焦,但是无所谓。 ──病房里响起了快门声。 在那之后直到会面时间结束,她始终带著笑容。 尽管没有明确的爱语,也没有肌肤相亲的亲密行为,这个空间还是处处充满了浪漫的气息。 我很幸福,相信她一定也是。 ──八小时后,她便撒手人寰了。 第八章 紧闭的窗,紧闭的窗帘。 世上没有任何人察觉到我的存在──这么说虽然有点夸张,但我最后一次和外人碰面已经是一周前的事了。于此同时,她离世也一个礼拜了。 得知她的死讯后,我就把自己关在房里,像躲在壳里面一样。只是扳著手指虚度时日,过著毫无意义的每一天。 不这么做的话,可能就没办法遵守和死去的她的约定了,所以我拒绝了他人的安慰、关怀和同情。如今能狠狠骂我一顿的人,已经不在了。 我没去参加她的葬礼,她一定很生气吧。我根本没有心力去参加葬礼,还不能完全接受她的死亡。 但在她死后过了一个礼拜的今晚,我走出去了。我打开窗帘,踏出室外。位于二楼的房间虽然有个小阳台,但我好久没出去外面看看了。 ──从今天算起的一个月后,会出现不合时节的流星雨,一起去看吧。 她之前说过这句话,今晚似乎会有流星。 这一天,人们都会仰望天空对星星许下心愿,所以我也有样学样地抬头看著夜空。在都市里看得到的星星,顶多只有光芒万丈的一等星而已。 「天津四、牛郎星、织女星……」 我循著她生前教我的那些星座望去。能在夏末时节看见的夏季大三角,耀眼得清晰可见。 她总是说「好想变成星星」,同时却又夸下海口说「我可是织女星耶」。 是在夏季大三角中担纲一角的一等星,也是对应七夕传说中织女的星座,而她居然大言不惭地将自己比喻成这种星星。如今我对这句话没有异议,毕竟织女星的星语「心平气和的乐天派」简直就是她的代名词。 所以我希望她能变成在夜空中闪闪发亮的一等星。 当我沉浸在这股思绪中时,感觉她的星星忽然绽放出非常强烈的光芒。 她曾经将星光的强弱和色彩比喻成星星的感情,借用她的说法,刚才的光芒看起来就像在笑一样。 非常温柔又愉快的笑容。 「变成一等星的你,是不是笑了……」 你应该变成星星了吧。 这时,我的手机睽违一周发出了震动声,彷佛在回答我这个疑问似的。 原以为是妈妈传讯告知会晚点下班,没想到讯息栏上显示出不该出现的人名。 绫部香织。 那个恋慕著星星,我也深深恋慕的女孩。 七天前就身故,早已不在人世的同班同学。 我心想:难道她真的是为了回答我的问题才出现的吗? 来自死者的讯息中写了这行字: 【明天傍晚,来顶楼一趟】 结果这天晚上,我没有对星星许下任何心愿。 我应该确实有听到她的死讯,也有接到通知,说我拍的照片有用在她的葬礼上。妈妈也有向我转达她父母的感谢。 但我的手机里真的收到她传来的讯息。 我半信半疑地来到讯息指定的场所。 那里就是学校顶楼,平时禁止进入,唯独天文社的她可以随意进出,旁若无人地赖在那儿。如今连她都不在了,顶楼应该不会有任何人。 九月,新学期才刚开始没多久,傍晚的学校没什么人。 我一直窝在家里,连开学典礼都没参加。前阵子跟她一起偷跑进来之后,我就再也没来过学校了。 过去我被她带来顶楼好几次,如今我却不敢看门后的景象。因为早已身故的她居然传了讯息给我,要是确认了其中的真意,感觉我跟她的关系就真的画下句点了。 但要是她有话想跟我说,我却一直没发现呢?这种感觉更让我不舒服。 于是我下定决心,将手搭上门把推开门。 就像以前她在等我的时候一样,门没上锁,我轻轻松松就推开了。 一推开门,刺眼的夕阳光辉便盈满我的视野,让我眯起眼睛。当我的视线慢慢适应光线后,发现有个人影站在顶楼后方。 在被染成橘黄色的世界中,有个人因为逆光在这个世界里留下一抹黑影。这幅景象让我回想起第一次被她叫到这里的那一天。 我不由自主地脱口而出。 「你……」 随著距离慢慢缩短,眼前的人影也变得清晰。 那是身高比我矮一些的女性轮廓。我在相隔刚好五步之遥的距离停下脚步,眼前的人便转过身子。 比起她,我对这个人更为熟悉,跟她一样是我最重要的人。 「……妈?」 「对不起,辉彦,但这是香织拜托我做的事。」 负责照顾的患者过世后,妈妈获得了短暂的休假。一早就出门的她,应该一直在这里等我吧。 「香织她……给我和她父母各留了一封信。给我的信件最后写著:麻烦用这个方式把辉彦叫出来……」 妈妈变得好憔悴,眼角泛红,拿著她留下的信的那只手不停颤抖。 我知道她过世之后,妈妈每晚都憋著声音偷偷哭泣,就跟爸爸过世时一样,妈妈一直在哭。 ……欸,你的愿望还是没能实现。 世界虽然抹去了你的存在,你身边的这些人,心中某处依旧留有你的记忆。所以「希望大家不要难过」这个任性要求,似乎无法实现了。 可是…… 被你亲口要求承诺的我就不能难过了。因你的死亡产生的悲伤泪水,我得带到棺材里才行。 「……辉彦,这是……香织寄在我这里的,她说要交给你。」 从妈妈颤抖的嗓音中,我感受到她在拚命强忍泪水。 妈妈交给我的,就是她一直以来黏贴照片做成的笔记,封面还写著【回忆相簿】这个简洁明瞭的标题。 确认我收下笔记后,妈妈把我拉进怀里。 我也伸出手环抱妈妈,轻抚她颤抖不已的背。 「辉彦、辉彦……香织她,啊啊……我什么也做不到……根本无能为力……」 「……嗯。」 这件事不能责怪任何人,谁都没有错,将她放在心上的人们怎么可能有错。 「为什么……香织……香织……啊啊……」 妈妈彻底崩溃,完全无法组织言语了。我一直轻抚她的背,直到她冷静下来为止。这股温暖是她教会我的,所以我也能将这份温情传达给妈妈。 我绝对不会哭。 「对不起,妈妈的心情太乱了……」 虽然还在哽咽,妈妈还是努力装出平静的模样。 「辉彦应该比我更难受……」 「……难受什么?」 妈妈这句话让我好害怕。 因为,如果我觉得难受,就表示自己接受她的死亡了。 我就再也见不到她了。 我实在不想承认。 「你一直都在忍耐吧?」 「……我就问是在忍耐什么?」 她说我一直在忍耐。 我怎么可能…… 我咬紧牙关。虽然不知道为什么,但我就是觉得要把牙关咬紧,否则某些事物就会分崩离析。 「……这本笔记是在手术之后完成的,还没有人看过里面的内容。毕竟香织觉得很害羞,不准任何人看,而且这又是留给你的东西。香织的父母也说,应该让辉彦第一个看。」 「是吗?」 「嗯,所以……」 「我知道,我会仔细看。」 「在无菌室治疗时她也很拚命,说唯独这个笔记一定要做完,所以你一定要看喔。」 留下这句话后,妈妈就缓缓离开顶楼了。 此刻顶楼只剩下我,还有她留下的这本笔记。 我将她生前小心翼翼抱在怀里的笔记翻了开来。 彷佛被她催促著「赶快翻开来看」似的,我的手自然而然就动起来了。 笔记第一页写著她留下来的话。 天野辉彦同学: 要是用「敬启者」这种敬词,感觉你一定会笑说这一点都不像我,所以就不用那种文诌诌的写法了!这不是书信也不是遗嘱,所以没差吧,我就用我的方式,将我的想法写下来啰。 最近还好吗?我死了以后,你的心情应该不会有任何起伏吧。虽然我交代过你不要伤心,但真实状况又是如何呢? 先不提这些了,这本笔记是为了送给你才做的,你有发现吗? 从跟你说上第一句话的那天算起,到现在还不到两个月耶,还是该说「已经两个月了」?经历过那么多事,我觉得很充实呢。你可能觉得麻烦透顶,但我真的超级开心! 跟你说一件令人震惊的事情吧。 你可能以为是在那场下雨的烟火大会上第一次跟我说话,但其实我们更早之前就聊过了。上次我们一起去吃汉堡排的时候,你跟我提到第一次拍人像照的事,当时在医院里哭哭啼啼的女孩子,其实就是我。 我第一次去检查的时候真的好害怕,眼泪根本止不住,可是有个男孩子忽然用相机对著我。 我就心想:在镜头面前得笑一个才行,所以拚命挤出微笑。回过神才发现,我已经不怕检查了。 从那一刻起,我就一直仰慕著那个不知道叫什么名字的男孩子,没想到那个人居然是你,快把我吓死了! 听你说了这些,我高兴得不得了,说不定我就是从那个时候开始喜欢上你的。你会再次成为我的摄影师,一定也是命运的安排! 看完这段话,我没有停下手边动作,又翻了一页。 下一页排满了我与她之间的回忆,这些回忆在我心中也有一席之地。 【跟你一起去看星星】这行字下面,贴著我跟她以银河为背景的合照。以这张照片为首,后面好几页都贴著她以往那些回忆的片刻,比如【去你家玩】、【跟你在云霄飞车上尖叫】、【说说看「老板,老样子」】、【去乌尤尼盐沼】等等。 翻过这些用照片点缀的页面后,又是她写下的一段话。 不知为何,字里行间竟参杂了一些敬语,感觉很不像她。 升上高二之后,我的症状马上就恶化了,变成需要移植才行。 但一直找不到适合我的骨髓,最后医生还跟我说:可能时间不多了。 不过,可能正因为我不服输吧,在那之后我就决定不再多想,随心所欲过完剩下的人生! 我带著朋友到处跑,天气还很冷的时候就跑去海边,在外面蹓躂到很晚还被警察训话。我虽然到处惹事,却也开心得不得了。 但这么做以后── 我的任性妄为,却让我找到了你! 下雨的烟火大会那天。 当天虽然下雨,我还是耍了性子,硬是把朋友带到现场。 在烟火施放之前,朋友还坐在观众席,但我想靠近一点看,也不顾还在下雨就走进赛道内,几乎是下意识的喔。 结果,你就在那里。 你的视线直盯著我。 对我来说,你那真挚的视线看起来耀眼无比,比起烟火,其实我更在意你的一举一动,完全无可自拔。 当时我就决定要请你帮我拍照,希望你能留下点什么。 说不定我对你是一见钟情喔。开玩笑的啦。 结果你居然是负责照顾我的护理师的儿子,吓了我一跳。 所以我以为,你应该也跟智子小姐一样有开朗幽默的一面。但跟你越有交集,就越偏离原本的想像。 你跟智子小姐一点也不像,我是指性格部分。明明是那么活泼的妈妈生下来的,怎么会这样呢? 你比我想像中还要阴沉、自卑、孤独。 比想像中沉闷、心思缜密。 但是跟我想的一样体贴。 比想像中还要配合我。 比想像中还要帅气。 想著想著,忍不住喜欢上你。 回过神来,才发现我眼中只有你了。 我的视线总是在寻找你的身影。 当我发现自己坠入情网时,每天都变得闪闪发亮。 要怎么做才能让你笑一个? 要怎么做才能让你开心起来? 要怎么做才能让你回头看看我? 只要我想著这些事,就一点也不在乎病情了。 在爱情面前,这个病根本不值一提! 天文馆很美吧? 但真正的星空却美上好几倍。 好想跟你去看冬天的星空喔。 跟你一起去过的每个地方,我都玩得好开心。 相拥的那一晚很浪漫吧? 我每分每秒都为你心跳不已。 你呢? 如果你对我没有一点点动心,我就要失去身为女人的自信了。 我们拍了好多照片喔。 这也表示我们创造了这么多回忆。 幸好死之前还能见你一面。 我之前也说过,我会得这个病,说不定就是为了遇见你。 其实我好想当你的女朋友。 其实还有好多事想跟你一起体验。 其实好想跟你一起活下去。 但我马上就要死了。 所以,这是我最后一次对你任性。 笑一个吧。 你要一直笑口常开。 连同我的份一起哈哈大笑。 你想想看,比起我本该存活的那几年份的任性要求,这个是不是简单多了? 所以你要永远面带笑容。 我实在太喜欢跟你一起欢笑的时光了,才会忍不住想活下去,所以你也笑一个吧。 你要负起责任,笑著过日子。 在你往后的日子里,或许会面临对人生充满厌弃的时刻,可能还会涌现轻生的念头。 那个时候就想想我吧。 曾经有个这么幸福、这么不想死、这么喜欢你的女孩子。 只有在这种时候,你才可以想起我。 我好喜欢你。 最喜欢你了。 我爱你。 对你的思念太过汹涌,甚至无法用言语表达。 对不起,我老是对你任性。 对不起,我太自私了。 对不起,比你先走一步。 真的真的,很对不起。 但也很谢谢你。 谢谢你愿意看著我到最后一刻。 谢谢你遇见我。 真的真的,很谢谢你。 我觉得好幸福。 ──读完后,我才意识到这是现实。 此处是之前跟她来过的顶楼。 此处是她已经不存在的世界。 好苦闷、好难受、好悲伤。 我从来没想过,没有她的世界居然让我活得如此痛苦。 「……」 不行了。 我好像没办法遵守跟她之间的约定了。 不对。 我已经没办法守约了。 她对我如此倾心,还带给我数不尽的种种,我却不能为她流眼泪?我不能接受。 「……对不起……」 我语带哽咽地说出这句抱歉,彻底崩溃了。 「啊啊……啊啊啊啊……」 堵在心上的那个栓子彷佛被汹涌的情绪冲走似的,完全止不住。 「……你……真的很自私。」 居然一个人擅自离开,把想说的话说完就走了。 这个世界上再也没有人会在我哭泣时把我骂醒了。 「我、对你……」 彷佛要压抑自己的声音不被她听见似的,我想著她不停流泪。 这是我有生以来哭最惨的一次。 幸好有与你相遇。 听你开口叫我,就让我开心不已。 遇见你之后的每一个回忆,都给我这种感觉。 能跟你在一起真的很幸福。 这一定是我人生中笑得最灿烂的时刻。 因为有你在,我才能露出笑容。 该道谢的是我才对。 谢谢你。 谢谢你。 谢谢你。 不管说几次都不够。 由于我违反了约定,就得实现她遗留下来的这个任性要求。 要像她一样夸张地哈哈大笑。 我笑得出来吗? 我勾起一抹不自然的笑容,抬头仰望天空。 应该还要花很多时间,才能像你那样开怀大笑吧。 p.s. 这位同学!跟我约好却违约的这位同学! 我都再三叮咛你不准哭了,你还不守约定,看来得好好惩罚你喔! 挑一张我们的合照去参加摄影比赛!这就是惩罚! 还要让我登上杂志。 你要亲自在我不存在的世界中大肆宣传:世上曾经有个这么可爱的女孩子! 你要对全世界炫耀:我曾经被这么可爱的女孩子喜欢过! 听懂了没?听懂了吧?很好。 ……最后。 谢谢你,为我掉眼泪。 尾声 冬天的山上非常寒冷。 就算努力穿上将肌肤紧裹的保暖衣物,刺骨的寒风还是放慢了我前进的步伐。 为了取暖,我稍稍加快脚步,冲进今晚的住宿设施。 「……真是久违了。」 她──绫部香织过世后,已经过了一年半。 在她死后,我原先平凡无奇的人生中,接连发生了可用「动荡」二字形容的事情。 今天是因为周遭的状况稳定了些,我才来向她报告。我来到跟生前的她约好要来的这片冬季星空之下,这里离天空这么近,我的声音一定能传到她耳边吧。 我将大部分的行李放置妥当,暂时暖暖身子才又走出室外。 来到过去和她一起观星的地点后,我将睡袋铺好。一个人观测天象虽然有点寂寞,但我可不能说这种丧气话,毕竟我已经决定要笑著活下去了。 我将那本被我翻阅无数次,让我眼泪流乾,却也带给我笑容的她的笔记放在一旁,钻进睡袋里躺好。 「……」 冬天乾燥的空气相当清朗,跟夏天比起来,冬天的星空更加辽阔,感觉连远处的星光都能看得清楚,跟她说的一模一样。 「这就是你说想看的冬季星空啊。」 冬天的夜空中没有象徵她的一等星,但她应该还是能看见。说不定她现在已经变成她最向往的那颗星星了。 「在那之后已经一年半了,我决定把你教我的一切转化为成长的食粮。我要遵照你的遗愿,永远带著笑容。虽然没办法像你一样,但照著你的方式去做以后,除了垒之外,我也结交到几个称得上是朋友的人了。这一切都该谢谢你留给我的任性要求。」 我对著星空诉说这份充实。 你应该有在听吧? 「啊,对了,因为我没遵守跟你的约定,就乖乖配合你订下的惩罚了。你的身影已经如愿登上杂志,还有一位摄影师被我拍的照片吸引,好像对你很感兴趣,我就笑著把你的事情都告诉他了。」 我把你临终前的那张照片拿去参赛。虽然还有拍得更好的作品,你还有好多张更上相的照片,我还是选了你那张充满笑容的照片。 因为我觉得这张照片才有成功拍到你最完美的表情,这才是「最棒的照片」。 「虽然是笑著说的,但没有嘲笑你的意思,我想表达的是『你是个活泼又开朗的人』。其实,不管是想起你的时候,还是跟别人谈起你的时候,我都觉得很开心。」 但也花了一年半的时间就是了,你应该会抱怨我动作太慢了吧。 「我终于能转念思考,终于能露出笑容积极向前了。」 你的任性要求真的很棘手。 感觉就像在我往后的人生中,你会一直赖著不走。 听到你说「要连同你的份一起哈哈大笑」,不就等于要我笑口常开吗?毕竟你总是面带微笑。 但我还是会遵守你的任性要求。 哪怕只有一点点也好,只要你的身影还留在我心中,我就会连同你的份笑到最后。 这一定会是献给你最完美的祭品了。 「我想说的话已经说完,所以我该回去了,毕竟冬天山上很冷嘛。」 我对著双手呼气。戴著手套还是冻僵的双手,彷佛想要即刻得到温暖。 「对了对了,有件事我忘了说。你这个人太恶质了,所以看你留下来的那本笔记时我才发现这件事,可是你看。」 我将这辈子第一次拍的人像照举向夜空。 「就像你说的,就算不仔细看,我的第一个人像照模特儿也确实是你。因为那个天真无邪的笑容完全没有变,所以我一看到照片就发现了。」 虽然一副泫然欲泣的表情,却还是努力露出笑容的模样,真的很有你的风格。 但你当然还是有些改变。跟登上杂志的那张照片相比,虽然两张都是含泪的笑,给人的印象却大不相同。 你已经长大成人,变得更漂亮,也比过去更加耀眼。 「幸好有跟你再次相遇。」 说完这句话后,我便站起身收拾睡袋,并仰望天空。 「冬天的星空虽然也很美,但我还是更喜欢跟你一起看的夏季星空,毕竟有你在我身边嘛。」 下次就选七夕这一天来看你吧。 虽然我对「天野辉彦」这个响叮当的名字还有点惶恐,但跟你还在世的时候相比,我现在应该更配得上这个名字了。 因为我不喜欢别人喊我名字,所以总用「你」来喊你,但如今至少能用姓氏来称呼你了。 所以,现在就请你多多包涵吧。 「我会再来看你,绫部同学。」 我跟你之间的关系才正要开始。 每年我都会来到这个邻近天空的回忆之地来见你一面,七月七日,我唯一能和你见面的这一天。 往后不知道还能来这里多少次,但总有一天,我一定能直呼你的姓名。在我配得上这个名字的时候,以及有资格成为你的牛郎星的时候。 所以,麻烦你耐心等著那一天到来吧。 后记 幸会,我是冬野夜空。 首先,我想感谢各位购买《我永远不会忘记,灿烂一瞬间的你》。 我认为从生到死的过程中会经历好几个阶段。一开始是不愿相信,接受现实后变得自暴自弃,甚至变得更严重,饱受虚无感的折磨,最后才愿意接受一切。从我二十多年的人生经验中,我认为有上述这几个阶段。 就算有这些前提在,我觉得香织还是个早已看透生死的女孩子。接受自己的死期,还想在剩下的时间里摸索幸福的模样,甚至让我觉得这就是看破死亡之人的某种范本。 我认为所谓幸福,就是乐观看待一成不变的日子里那些微小变化,不断积累之后首次体会到的滋味。香织也是像这样看破死亡后,才会随心所欲地在每一天到处搜集幸福。 可在这个时候偶尔会出现一种感情,会改变自身行动、情绪等一切事物,让看破死亡的人产生想要活下去的渴望。我把这种感情称为「恋爱」。 「恋爱是一种病」这种说法,可能不一定是错的。 请容我致上谢辞。 把不成材的我当成家人般带著我前进的责任编辑饭冢大人,总能用精准的删改让作品变得更上一层楼的协力编辑藤田大人,替本作描绘可爱又感人插画的へちま大人。除了在此提及姓名的人,还包含其他参与本书制作的各方人士,我都要献上无比真诚的谢意。 也要再次感谢购买本作的各位读者。 二○二○年一月 冬野夜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