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即将永别的异世界、仍将来临的明天(同异世道别,与明日相约)》 序章「靛蓝毯之夜」 1 从我发现货车到现在,又过了四天时间。 一路上我都没能找到能够作为地标的东西。如果没发现那辆能让我补充物资的货车,现在我可能会不安到哭出来。毕竟食物与燃料的存量跟内心的从容是成正比的。 况且茶壶的状况也并不好。说这辆车一直是带著问题在行驶也不为过。最可怕的是,我甚至不知道问题是出在哪里。 如果单纯是停止不动还算好,但这样一辆到处都在承受蒸汽压力的玩意,实在让人不免害怕引擎会不会突然爆炸。我每次操作控速杆,都会让我紧张到手心冒汗。 就在这个时候,车体突然伴随杂音剧烈晃动。我连忙把控速杆往上一推,当车体开始加速的时候,震动也随之迅速消失。 「……搞不好真的要挂掉了。」 刚才的震动让我颇为紧张。我希望能尽快找到可以落脚的地方。 我仔细观察平原尽头,看能否找到什么东西,但依旧跟之前一样,放眼望去都是欠缺变化的景色。 尽管刚才我还被紧张的情绪压到喘不过气,但看著眼前这片什么都没有的单调景色,很快就让我连维持紧张都觉得无谓。 我脱下鞋子,将脚盘在座位上,取出我的手机。我点了几下萤幕,用自己熟悉的西洋歌曲充当背景音乐。早知道会变成这样,我以前就该多下载更多音乐才是。我脑中浮现这种于事无补的想法。 我是在跑到这个世界后才第一次开车。而这也让我发现开车是一件会让人闲到发慌的事。因为除了握住方向盘之外,根本没有其他事情好做。 不变的景色与平坦的道路搭配悠扬的英文歌曲,让我的意识在不知不觉间变得模糊。 正因如此,当我看到那个东西的时候,我一下没法分辨那究竟是现实,还是自己正在作梦。就像在沙漠中看到海市蜃楼一样,我眼前的景象正缓缓摇晃。当倦意与清醒的波浪升到顶点时,我猛然恢复意识,这才总算明白眼前的景象属于现实。 那是一座车站。 一座像是平顶长屋的车站正飘浮在水上。感觉就只有那座车站周围被水洼围绕,水面上正映照著由蓝与白交织而成的天空。有两条铁道从车站左右延伸而出,还可以看到半截黑色火车头突出在车站外。 看到这个景象,我连忙抓起副驾驶座上的地图。这张地图上就只标识著一座车站。我想应该就是我眼前的那座。 我顿时感觉自己彷佛卸下了千斤重担。我很庆幸自己能松一口气。我这才知道,原来处于不知自己身在何处的状态,会让精神如此疲惫。 是车站。我就在车站旁边。如此单纯的事实,让我开心到自己都难以置信。 我的睡意瞬间消散。我推高控速杆。茶壶默默地加快速度驶向车站。 我很快就驶进积水中。这附近的地面似乎是一片洼地,轮胎约有三分之一浸入水中。方向盘操作起来也变重许多。 茶壶在往前行驶的同时也激起阵阵涟漪。我就这样驾著茶壶,一路摇晃水面上的蓝天白云,笔直驶向车站。 车站近在眼前时,我便将茶壶停在车站的入口附近。 这座车站的外墙原本似乎是白色,不过现在看起来满是风雨留下的痕迹。然而,如果不太去在意清洁问题,这座车站依旧具备以往的作用。这样望去,感觉车站里头似乎仍有人潮往来。 车站建在高出地面一段距离的位置,可以看到从水面中露出的阶梯。多亏了这样的设计,车站内并没有浸水。 我关上茶壶的燃料阀,打开车门。 往脚下望去,是天空的景色。我脱下袜子,把袜子塞进鞋内,接著卷起裤管。当我把脚踏入水中的同时,感受到一股舒适的冰凉。 我接著打开后座车门,拉出后背包,背到背上。我用手提著鞋子,踏过水洼往阶梯走去。我走上阶梯,在最上阶的位置坐了下去。我接著从背包中取出毛巾,擦了擦脚。当我重新穿好鞋袜之后,这才起身往车站的入口走去。 车站内部被一层蓝色的阴影覆盖。从墙上窗户射入的阳光在里头形成一道道等距的光块。 无论是车站内排列的板凳,或是车站内的服务窗口,都看不到任何人迹。只有墙上几张褪色的海报与时刻表让人犹能窥见这里从前还人来人往的样貌。 在阴影中沉淀著会让人毛骨悚然的冰冷空气。每次接触到从窗户落下的阳光时,都能感觉到刺眼的阳光温暖了我的肌肤。 车站内的空间并不大。我从服务窗口前走过,沿著走廊穿过像是检票口的栅栏后,便在前方不远处看到黄色亮光。再过去似乎就是月台。 放眼望去,能看到成列用来支撑屋顶的橙色金属支柱,椅背背对相邻的暗色板凳,还有平原上青翠的绿意,以及正逐渐将那些绿意吞噬的白色沙丘。月台旁是巨大的黑色火车头。除此之外…… 随风摇晃的闪亮银丝映入我的眼帘。 我停下脚步。 覆盖月台的屋顶因欠缺修缮而产生了一些破洞,晚春的阳光从中流泄而下。 我看见一名少女站在其中。少女每次调整姿势,一头银发就会随著阳光闪耀。一身让人感觉清澈的蓝色连身服彷佛比天空更加轻盈,这也让少女裸露在衣服外的手脚带有无比的透明感。 少女正看著自己眼前的火车头。在少女面前的三脚画架上,平放著一本素描簿,少女正心无旁骛地挥洒手中的画笔。这让人立刻就能明白那名少女正在作画。然而我却需要一点时间才能接受这个事实。因为我的思绪完全被眼前的光景占据了。 在蓝色阴影与林间光荫形成的柔和黄色当中,一名轮廓无比鲜明的女孩站在眼前。面前这欠缺现实感的奇妙光景,反而更像是一幅画作。 少女这时突然抬起头。 我原本以为少女只是要抬头观察眼前的景色,然而对方却毫无预警地将头转了过来。我能清楚看见她睁大眼睛的表情。所以我也知道那对大眼睛拥有的蓝色,比映照在水面上的天空更加苍郁。那大概就是所谓的碧眼吧。 我们就这样静止在四目相对的状态。 我们彼此都不知道该说什么,对眼前的状况也感到困惑。毕竟这是一个几乎没人的世界。 不过我是在她察觉到我之前就先看到她的,所以我认为大概是该由我先开口才对。 「你好。」 我很久没有对人开口说话了。我觉得跟自言自语时使用到的喉咙部位截然不同,我的语调生硬,甚至还有一点破音。这让我尴尬地清了清嗓子。 「……你、你好。」 就在这个时候,对方用微弱的音量回礼。那彷佛只要稍微有风就会被吹散的声音,跟我一样有些破音。 只见那名少女连忙用手摀住嘴,接著开始像猫咪打呼噜似地确认自己喉咙的状态。 由于我们的距离实在不太适合交谈,所以我迈开步伐朝少女靠近。在走上月台的瞬间,我感觉到一股会让心情放松的舒适暖意。我在距离少女约三公尺的位置停下脚步。因为我看到她的眼神中透露出不安。 「我不是什么坏人。好吧,我想这种话由自己来说,也没什么说服力就是了。」我从没想过在自己人生中会有说这种话的时候。「我是一直沿著道路来到这里,看到这座车站,所以就进来看看,接著就看到你在这里了。」 我说话的速度很快,这让我的话语听起来像是在找藉口辩解。看来我真的是彻底忘记该怎样跟人说话了。 「……是喔。」 啊,她看起来对我超有戒心的。但就算知道人家在提防我,我也不知道该怎样化解她的戒心。 我这时冷静一想,这才察觉自己这样根本就是搭讪。一个陌生男子突然跟自己说话,应该也没多少人能理所当然地跟对方交谈。考虑到这个世界现在所处的状况,要人不带戒心才是强人所难。 因为太久没看到人,我才没有先想清楚就贸然出声,但现在看起来,我实在太粗心了。 我搔了搔脸颊,犹豫著该如何应付眼前的局面。 而我当然是想不出任何办法。 就算我拿她画画作为话题,我想对方应该也没有心情跟我聊天。 「……呃,不好意思,打扰你了。」 (插图008) 最后我挂起敷衍的笑容说出这样的客套话,就这么转身离开。我想看在其他人眼里,我怎么看都是个初次搭讪便彻底失败的男人。 所以当我听到后方传来少女开口的声音时,我顿时大吃一惊。我转头回望,发现少女似乎也对自己出声的举动感到惊讶,连忙用手摀住嘴。 我和少女对上眼,看见她的视线正在摇晃。看起来就像是在为某件事情犹豫不决。我们就这样不发一语地又等待了一段时间…… 「抱歉,没事。」 少女低头说出这句话之后,便再次转身面向画架。 我并没有愚钝到听不出她这是想要结束我们对话的意思。因此我也迈步走回那冰冷的蓝色阴影中。 我在车站内并没有找到其他值得一看的东西。在服务窗口后头虽然能看到像是站务员室的小房间,但看起来已经很久没人打理。 知道世界即将毁灭后,究竟还有多少人会待在这里继续处理站务员的业务呢?虽然想搭列车前往其他地方的人肯定会增加,但我实在不觉得想维持列车运行工作的人也会随之增加。 我走回车站的出入口。开始西斜的阳光落在眼前灰暗的水面上。 我转头回望车站。那个女孩大概打算继续待在这里吧。 无论是一直坐在驾驶座,一直手握方向盘,还是一直行驶在没有路标的平原上,都让我感到疲惫。我原本其实是打算在这座车站过夜的。 可是,是那个女孩先在这里的。而且她对我抱有戒心。我留在这里,自己也会觉得尴尬。 这也无可奈何。今天就先远离车站,找个没有淹水的地方过夜吧。 我解开鞋带,脱下鞋子。卷起裤管,赤脚走下阶梯。冰冷的积水缠住了我的脚趾。 我打开茶壶的驾驶座车门,把鞋子跟背包往里头扔去。当我把脚擦乾,整个人重新回到驾驶座上,正要伸手去握控速杆的时候,突然察觉到一件事。 「咦……?」 用来显示锅炉内压力的仪表板指针,明显比刚才要低了许多。我在进车站的时候,应该有让茶壶维持暖机状态才对。除了将车停在露营地时,我都有养成让车随时都能行驶的习惯。 真是怪了。我这么想的同时,脑中也闪过某个让我全身发毛的可能。我连忙确认仪表板的其他指针。 燃料室的压力计显示茶壶正处于暖机状态。这代表锅炉确实有在燃烧。 我重新开启燃料室的阀门。照理说这应该会连通燃料室与锅炉之间的管线,让锅炉内的水沸腾。 可是无论我等多久,都没有听到水沸腾的声响。 显示炉内压力的指针也只是稍微抖动,并没有明显变化。 我关上阀门,也关掉了燃料槽的点火开关。然后就这样把脸趴到方向盘上。 我感觉太阳穴附近十分紧绷,脸上似乎也瞬间没了血色。我的脑袋猛然发晕,如果未紧抓著方向盘,我搞不好就整个人瘫下去了。 我应该早就有心理准备了。我在心中这么说服自己。因为之前就已经有故障的预兆了。能够撑到现在,其实已经算很不错了。毕竟我平常也没有怎么保养它。 我咬了一下嘴唇,接著打开车门,再次来到车外。由于我是一口气跳下车,因此在积水中溅起大量水花。虽然裤管湿得一塌糊涂,但我完全无暇理会。 我来到茶壶前方,打开引擎盖。这里是茶壶的心脏部位。 里头能看到装有蒸汽活塞的引擎,还有产生蒸汽的锅炉,这也是让车轮得以转动的动力来源。 我开始细心查看各个角落。我这么反覆查看了三遍。 但我什么都没能看出来。我没看到管线上出现裂痕,或是像漏油之类一眼就能辨识的异状。 最后我死心关上引擎盖,再次返回驾驶座。 我再次尝试启动茶壶的程序。 开启点火开关。这样能让燃料室的魔矿石著火,提升压力计指针的读数。 我确认锅炉水位计的状况。没有异状。 我抱著祈求老天保佑的想法,缓缓开启燃料阀。 我盯著手表。表上的指针稳定转动。一圈、两圈、三圈…… 锅炉压力计的指针始终停在最低点,一动也不动。这玩意完全挂掉了。 我关上燃料阀,关掉点火开关。 今天就只能这样结束了。问题是,是否还有明天? 我眼前是一座废弃车站。周围放眼望去都是积水。除此之外,我什么都看不到。 2 我用一只手提著圆筒形的火炉。 虽然原本的金属部分似乎是金色,但在长时间使用之后,已经完全变成暗黄色。在中央部分有像是小酒杯般的点火口,那个部分则因为承受高热而呈现蓝黑色。 这玩意从我拿到时就是这副模样。我自己也不晓得这玩意已经被人使用多久了。 这个被称为斯维亚火炉的玩意构造相当单纯,也因为这样而十分耐用。我常听人说就算人类灭绝,这玩意也还是会保留下去。 火炉上有一把用链条连接的钥匙。我将钥匙插入连接燃料槽与点火口的管子,接著像开锁般旋转钥匙,再来只要将点火的火柴伸到喷火口上,火炉上头便燃起了火焰。 我看著火炉上的火焰忽明忽灭,忽强忽弱。还不时断断续续发出波、波、波的声响。在燃料槽中的魔矿石稳定加热之前,火力一下还无法稳定。 我摇了摇装有火柴的小金属罐,发现已经能看见罐底。火柴的数量不多了。我将罐子收回木箱,心中也记下得找地方补充火柴这件事。 收起火柴后,我盘腿坐在车站的阶梯上,仰望著天空发楞。此时天空已经被暮色占据。天上的云朵边缘多了一层发光的轮廓。映照在水面上的倒影也变成红色,呈现令人难以置信的美感。 我发现火炉已经不再发出杂音,正稳定烧著火。 我翻了一下从车上卸下的后背包,从其中取出小型的烧壶,然后到阶梯那里用烧壶取了一些水。 接著我将一条手帕在地上摊开,然后从革袋中取出一杯份已烘焙过的咖啡豆。我先用手帕将咖啡豆包起来,接著拿出劈柴用的短斧斧背,隔著手帕将咖啡豆敲碎。在敲到感觉不到什么阻力后,我摊开手帕。虽然没法进行粗筛,但在这种状况下,我也不能奢求。 我将敲碎的咖啡豆倒进烧壶,盖上盖子后放到火炉上。将火调弱之后,再来就只需等待。 等烧壶的壶口冒出蒸汽,便从背包里拿出钛制的杯子与装有砂糖的瓶子。 我戴上皮制手套,拿起烧壶,缓缓将咖啡倒进杯内。当褐色的咖啡从壶嘴流出时,一股诱人的香气涌入鼻腔。 这种被称为露营咖啡的煮法,据说是源自牛仔跟美洲原住民使用的古老煮法。就某些层面来说,可说是最正统的煮法。 我往杯内吹了几口气,将咖啡稍微吹凉后,稍微尝了一口。 「好苦……」 因为正统所以最好喝,这种道理自然是不存在的。毕竟咖啡豆只是简略弄碎就丢进去,连豆芯也放在一起煮,这样自然是各种杂味、苦味、涩味都会被煮出来。加上咖啡豆本身也放了好一段时间,因此味道更是糟糕。这与其说是咖啡,说是带有咖啡因的泥水或许还比较贴切。 我立刻决定在咖啡里加入大量砂糖,这才总算让这壶咖啡拥有忍耐一下才喝得下去的味道。 我盘腿捧著杯子,一边啜饮苦涩的泥水,边呆望自己眼前的景色。 在被水淹没的平原上,唯有我那辆橄榄绿的茶壶矗立在其中。 随著晚风出现的水波通过茶壶旁边,持续荡向远方。映照在水面上的夕阳微微晃动,彷佛让这寂静的世界重拾一些生气。 突然传进我耳中的脚步声让我转头回望。 我看到一名少女站在车站内深沉的阴影中。她背著背包,手里捧著画架,这让她身子有些后倾。 「晚安。」 我试著开口问候化解尴尬。少女皱眉的表情虽然难掩戒心,但也同样回了一声:「晚安。」 「我今天打算在这里过夜。对了,你要喝咖啡吗?虽然不怎么好喝。」 「……知道不好喝你还要人喝?」 「习惯以后还不坏啦。」 「……我心领了。」 少女贴著通道边缘──她选择尽可能远离我的路线来到楼梯边,放下手里的东西后蹲下身子。少女开始解开她短靴的鞋带。 这个女孩拥有不可思议的发色。她的浏海在夕阳照跃下,是带有一些红色的银色。而形成阴影的部分,则是亮度较银色暗上许多的灰色。或许是光线的关系吧。 少女前倾身子的时候,落下的发丝遮住她的侧脸。当她将发丝拨向耳后时,让我看见她那形状尖锐的小巧耳朵。 「半精灵有那么稀奇吗?」 少女的这句话彷佛冰块般冰冷鲜明。 「抱歉,我只是觉得你的发色很特别。我对半精灵不是很清楚。」 不管怎么说,我这样盯著女生看都不合礼数。更何况我们还素不相识。 我将视线转回前方,为了掩饰无事可做的尴尬,又喝了一口咖啡。 直到听到涉水而过的脚步声,我这才又转头查看。我看到少女的背影。绑在画架上的鞋子正随著少女的动作缓缓摇晃。少女连身服的裙襬则微微从水面上掠过。 当少女转过车站建筑边,拐了个弯之后,我便看不到她的身影了。看来她在那边或许有准备车子之类的移动手段。 我盯著她在水面上留下的涟漪,当涟漪消逝,我的心头突然涌现一股格外难耐的寂寥。在回想起跟人说话的日常之后,这种寂寥感觉格外沉重。 我喝下杯中剩下的咖啡。因为变凉而更苦更酸的涩味让我不禁皱起眉头。 算了,这也是没办法的事。 在这种世界想跟人交朋友,并不是一件简单的事。 我嘴里带有粗糙的粉末感触。那是磨碎的咖啡豆残渣。因为没有过滤,所以会有残渣留在杯底。我倒掉仅剩一口的咖啡,舀了些水清洗杯子。 3 吃是娱乐。 话虽这么说,我能用的食材也只有罐头跟水,我已经很久没有吃过新鲜的肉或鱼了。尽管路边经常能看到茂盛的野草,但那些野草究竟能不能吃,我并没有能判断的本事。所以我的饮食生活极不均衡。 天色已经彻底转暗。附近虽然没有路灯,但高挂在天上的月亮仍用柔和的月光照亮四周。 我在这时察觉到提灯的灯光稍微变弱,所以伸手去转了转提灯上的握柄。因为那是可以靠手转握柄发电的提灯。多亏了这玩意,我甚至可以拿来加减帮我的手机充电。 我把几个罐头排在面前,用提灯的灯光去看罐头上的说明,不过由于上头都是异世界文字,所以我也弄不清楚里头的内容。不过多次实际开罐头确认内容的经验,让我学会怎样靠罐头尺寸与外观设计去推测内容。 我打开今天选定的罐头后,看到里头是带有红黑色酱汁的肉块。我将鼻子凑近一嗅,闻到了带有刺激性的辣味。不过在辣味中也带有刺激食欲的香气。 我用筷子夹了一小块肉放进口中。我首先感觉到的是甜味跟酸味。紧接著是…… 「好辣……!」 让舌头感觉刺痛的味道。虽然辣味是能够刺激食欲,不过辣到这种地步,就只是刺激物而已。 肉的口感像是鸡肉,以这个世界的罐头来说,算是相当普遍的食物。不过这种酱汁我是第一次接触。味道感觉有点像辣椒酱,总之就是辣。这种辣度已经明显超越我享受食物乐趣的基准了。 我把罐头放到火炉上,想著究竟该怎样处理这个罐头。我呆望著在车站内壁上闪动的火光。 我另外把一个小锅子放到火炉上,将罐头里的鸡肉倒进锅内。我接著用空罐头舀了些水,然后把混著酱汁的水也加进锅里。这样不但可以清洗罐头,还可以缓和辣味,可谓一举两得。 我接著从大量罐头中拿了两个自己熟悉的罐头。其中一个罐头里面是水煮豆。另一个罐头里面则装了类似腌高丽菜的玩意。我将这两个罐头里的东西也一并倒进锅内。 我接著用汤匙搅和一番,让锅里的食物熬煮一段时间。当锅子边缘的水热到有些冒泡的时候,我尝了一下汤汁的味道。 「……嗯,还可以啦。」 我只能说这是完全符合我预期的味道。毕竟也只会是这种味道。 我从木箱内拉出一个小型的旅行箱。我按下旅行箱上的扣锁,将箱子打开。里头装满了许多瓶子跟圆筒。这个旅行箱里装了我在这个世界收集的各种调味料。 我从里头取出砂糖,加进锅里。接著放入高汤粉,期待能让味道更有层次。我还抓了一小把混了香草碎末的盐巴。所有调味料的分量都是依靠目测。毕竟我又不是要开餐饮店,东西也是我自己要吃,因此每次料理我都是靠直觉与心情去调味。这样味道应该会好上许多。 我顾著锅子,避免把里头的东西炖焦。没过多久,汤汁便开始转为浓稠,我用汤匙杓起锅里的高丽菜,发现高丽菜也一并被煮烂。我轻轻吹了几下,用牙齿将一点高丽菜咬进口中。 然而嘴里的东西却把我的舌头烫得死去活来。 我连忙把空气吸进嘴里让食物降温,这才总算能够辨识味道。我嘴里有浓稠的甜味跟些微的酸味。或许是拜高汤粉之赐,汤汁呈现具有层次的甜美。原本的辣味也缓和许多,变得能让舌头适度享受了。虽然在食物下肚后嘴里还会留有辣味,不过这样的辣味反而让人感觉舒服。 「我说不定是炖煮料理的天才呢。」 虽然我试著用一脸正经的模样这么说,但当然也只是自言自语。在这个世界几乎已经没有能吐槽我的人。所以搞笑也不会有人答腔。 我把火炉关掉后,又接著拿出一个圆筒形的罐头。这个罐头里是没什么味道,但会狠狠吸乾人口中唾液的面包。这种面包就是我最常拿来当作主食的玩意。 就在这个时候,一阵踏过积水的脚步声从我视野外传来。这让我不由得全身紧绷。 夜晚会加深人的戒心。我感觉背部就像被线紧紧拉扯般,紧张感节节攀升。 我紧紧握著面包罐头,目不转睛地瞪著声音传来的方向。我看到一个身影正在晃动。那个身影在月光下还带有些微的白色残影。 看清那阴影的身份后,我顿时松了一口气。因为在提灯白光下出现的身影,是之前那个画画的女孩。 她单手提著靴子走上阶梯。表情颇为严肃。 「呃……」她这么开口。「那种气味很烦人。」 「气、气味?抱歉,你不喜欢吗?」 少女摇了摇头。只见她皱起眉头,眼神中似乎带有一些怒意。 「……那种闻起来让人觉得很好吃的味道,会让人家心情静不下来。」 我想自己这时肯定露出了与「傻眼」两字完全一致的表情。 下一瞬间,我忍不住失笑。虽然我捧著装有面包的罐头试图止住笑意,但却没有什么效果。我不知道自己有多久没有这样大笑了。 我擦去自己眼角上的眼泪,发现少女还是跟刚才一样一张臭脸。那让她看起来多了几分稚气。 我对少女招了招手,只见她虽然仍像野猫一样带著戒心,但还是踩著那在夜色中显得格外醒目的白皙脚丫子靠了过来。 不过少女还是保持在我绝对碰不到的距离──在无论发生任何事都能立刻逃走的距离停下脚步。 「你还没吃晚餐吗?」 被我这么一问,少女便从穿在连身裙外头的上衣口袋里取出一个罐头。 「你就只吃这么一点?」 「……因为食物很宝贵。」 的确如此。我点头附和。更何况在这种被水包围的车站,情况自然更糟。 少女在提灯灯光下的发丝,跟傍晚看到的感觉截然不同。现在看起来是带有层次的灰色。那种色调会随光线变化的发色,莫名吸引住我的视线。 「如果你不嫌弃,要过来一起吃吗?我也早就厌倦总是一个人吃东西了。」 尽管少女的眼睛一直盯著锅子,但却摇头给出「……不用了」的答案。但就在这个时候,我也听到肚子咕噜叫的声响。下一瞬间,只见眼前的女孩手按著肚子,整个人蹲了下去。 「请你当作没听见。」 「呃,我听得很清楚说。」 「……那是鸟叫声。」 「原来如此,那就没办法了。」 尽管我假装配合,但少女却反而满脸怨气地瞪著我。 「那我们来做个交易。你把手里的罐头给我,我就把这锅辣酱鸡肉煮蔬菜分你一点。怎样?」 「唔……」 少女露出一眼像是数学家面对难解问题的表情。不过她的眼睛始终停在冒著热气的锅子上。 我刻意用汤匙搅拌了一下锅子,少女也跟著用力嗅了几下。 「……我同意你提出的条件。」 这似乎是个颇为困难的决定。少女用沉重无比的语气这么说。这让我再次失笑。 「好,那你过来。」 我从木箱中找出金属餐盘跟汤匙。由于我平常都是直接从锅子里吃东西,所以像这样使用餐具,还有跟其他人一起吃东西,都是我令我十分怀念的经验。 当我将食物装到盘子里时,少女也用蹲在地上的姿势缓缓靠了过来。她的模样彷佛是如果有一点风吹草动,就会立刻跳起来跑掉似的。 「我叫惠介。你呢?」 我在盘子上添了一根汤匙,将餐盘递到少女面前时,她目不转睛地盯著餐盘。不过当少女听到我这么说,她没有抬头,只是抬高视线看著我。 「……我叫妮朵。」 自称是妮朵的少女先将手里的罐头放到地上,在把罐头推向我之后才接过餐盘。她这种顽固遵守承诺的态度让我颇有好感。 妮朵低头打量餐盘的内容。而我也观察著她的反应。当她抬头跟我视线交错,我才连忙将视线转回锅子上。 我把面包从罐头中取出,将面包切片。面包配合罐头的形状,看起来就像是一节木干。我接著将锅子放上火炉,用火炉的火来烤面包。 就在这个时候,我听到「哇!」的惊呼声。我转头一看,发现一手握著汤匙的妮朵,正用空出的手遮著嘴,露出惊讶不已的表情。 「不合你胃口吗?」 我担心地这么询问。毕竟我是根据自己喜好去调味的。 然而妮朵摇了摇头。她似乎对自己刚才的反应感到害臊,连忙板起面孔藏住表情。 「只是因为很好吃,让我有些吃惊而已。」 「这样啊。那真是太好了。」 「……你是厨师吗?」 「怎么可能?我只是喜欢做菜而已。」 我伸出手,将两面都烤成黄褐色的面包放到少女的餐盘上。 「啊!」 「我想把那些东西放在面包上一起吃会更好吃喔。」 「……我们的交易不包含面包。」 「这道料理原本就跟面包是一起的。」 「这是你刚刚才想到的说词吧……?」 「这就要怪你事前没有仔细确认交易内容了。你就老实收下面包吧。」 虽然少女不悦地瞪著我,但我没有多加理会,继续烤我的面包。 没过多久,我便听到面包被咬断的悦耳声响,还有「嗯!」的惊呼声。这让我必须费一番功夫才能克制脸上的笑意。 吃东西能分为两种。就是一个人吃,跟不是一个人吃。 我们之间并没有热络的对话。然而我可以听到自己以外的人发出吹凉食物的声音、咬断面包的温暖声响、餐具接触的轻微杂音。这让我知道在这个寂寥的世界中,还有我以外的人。 我用面包将锅子里剩下的酱汁沾个精光。将面包放进口内,因为酱汁而变软的面包便在口中化开。原本几乎无味的面包带著又甜又辣的味道取悦我的舌头。 那名少女已经把东西吃完了,她手边的餐具乾净得像是没有用过一样。尽管我觉得少女盯著餐盘的表情似乎带有一些不舍,但这或许只是我一厢情愿的解释。 「不够吃吗?」 「……不会。很好吃。多谢招待。」 我接过少女递过来的餐具,放到锅子上。 就在这个时候,周围落下无声的点点雨滴。雨滴的间隔迅速变短。映照著月亮的平坦水面上也接连不断地出现无数涟漪。 「趁雨还不太大,快进屋内去吧。」 我们正位在阶梯前,虽然上头有能遮雨的屋檐,但还是会淋到随风斜飘过来的雨滴。 我背起后背包,捧著木箱进到车站内。月光似乎无法照到车站里头。弥漫在脚边的黑暗拖慢了我的脚步。 就在这时,我周围亮起了光。原来是妮朵点亮了提灯。 「谢谢,这样好多了。」 「不客气。」 我跟妮朵并肩站在一块,望著突然下起大雨的夜空。由于还能看到月光,感觉这波雨应该不会下得太久,但又让人感觉似乎下到天亮也不会结束。 不管怎么说,在雨停之前,妮朵应该也没法回去。 「你是开车来的?」 「不是,我是骑三轮自动车。」 「三轮自动车?」 你怎么连这个都不知道?妮朵的表情清楚传达出这个讯息。 「……是有车斗的小型三轮自动车。那种车没有蒸汽自动车那么难开。虽然不管是哪一种,我都没有驾照就是了。」 「啊,所以要开蒸汽自动车真的要驾照吗?」 听我这么一说,妮朵露出「你到底在说什么傻话?」的表情,并将视线转到茶壶那里。她的表情就像在问:「你不就是开那辆车来的吗?」 「虽然有人教我怎么开,但我并没有驾照。因为我不是这个世界的人。」 「你是异世界人?」妮朵睁大眼睛这么问道。「……原来真有这种人。我还以为那只是存在于书里的东西呢。」 「是真的有。很高兴认识你。」 在得知我的身份后,妮朵的眼神有些闪烁。 「现在这种状况……让你很为难吧?如果你早一点来,就可以享受到国宾待遇了。」 「这我倒是头一次知道。」 「因为这个世界的文明是依靠迷宫产出物跟召唤来的异世界人知识发展起来的。所以每个国家都拚命想从异世界人身上得到某些恩惠。」 「……所以如果要来这里,现在明显是个错误的时机吗?虽然我并不是自愿想来这里的。」 我手按著额头发出感叹。虽然我并没有能够回应人期待的知识,但比起在毁灭的世界过流浪生活,我当然是比较想当个体面的国宾。 「算了,也罢。这种事也强求不来。那你知道让我回去的方法吗?」 「……据说以前是可以配合召唤迷宫的魔力变动期,让异世界人回去,但现在全世界都处于魔力饱和状态,所以也不会产生魔力变动。而且我听说迷宫的所有资源都已经枯竭,遭到封锁了。我才想问你到底是怎样被召唤过来的呢。」 在我模糊的记忆当中,是有一座荒废的石造遗迹。 在我前往为期两天一夜的露营途中,突然被落入人孔般的飘浮感笼罩,当我回过神时,就已经置身在那座遗迹当中。 「我自己也毫无头绪。虽然我晓得有人可能知道答案,但我并不晓得要去哪里找那个人。」 「原来是这样。」 妮朵的眼神中流露著对我的担忧。感觉她是个心地善良的孩子。 「你也在旅行吗?」 「……是的。这是我……第一次旅行。」 妮朵的迟疑似乎带有某些隐情。然而我不确定是否应该询问。 要介入她的问题,我们之间还有很深的鸿沟需要填补。人与人相处,是必须谨慎对待的事。贸然缩短距离,我认为未免欠缺格调。 「这样啊。我们都不好过呢。」 「是啊。」 雨声笼罩了整座车站。 一望无际的积水平原上头不断被风雨掀起波浪。缓缓飘来的乌云逐渐遮蔽住月光。 「其实……」妮朵突然开口。「我的三轮车已经坏了。因为那是很久没人使用的东西。」 「还真巧。我的车也坏了。我那辆车是之前状况就不太对劲……」 「咦?」 妮朵吃惊地转头仰望我。 我回望著她的脸。 我们互相凝视对方,产生一段让人不知所措的尴尬沉默。 「原来是这样。」 「真伤脑筋。这种时候该怎么办呢?」 「正常情况,是可以等移动修理车来帮忙,但毕竟现在是这种状况……」 一个陌生的词句让我面露不解,而妮朵也察觉到我的反应,连忙接著解释。 「就是移动式的蒸汽修理车。原本会一直有几辆那种车在路上巡回,在看到附近有车子故障时,就会当场进行修理,或是把车牵引到蒸汽工厂去。」 「那还真方便。」 现在正是我想要那种服务的时候。 然而,如今月光被乌云遮蔽,放眼望去无论是平原还是山丘,甚至看不到任何灯火。以前也许会有比较多人在利用这座车站,平原上能看到车灯,周围或许还能听到虫鸣鸟叫。 虽然我短暂涌现在古老遗迹中想像过去的心态,不过要我去想像这个陌生世界的未知过去,未免强人所难。而且比起感伤的情绪,该怎样渡过明天的问题更加迫切。 「我差不多该回去了。」妮朵这么说完,对我低头行礼。「感谢你招待我一顿晚餐。」 「雨还在下,你不多等一会吗?」 「不了,反正距离也没多远。况且时间又很晚了。」 妮朵这番话听起来就像是赶门禁时间的千金小姐,只见她提著靴子,冒雨走下阶梯。而我就这么目送她的背影逐渐没入夜色。她涉水而过的声响很快就被雨声盖过,再也听不见了。 我这样又呆站了一段时间。只有自己一个人的时候,彷佛就连眼前的夜色都显得阴森。 「啊!」 一个让我感觉晴天霹雳的想法闪过脑中。 刚才那个女孩该不会是在向我求助吧?因为车子不能动而伤脑筋的人,不是只有我。 「我为什么要说什么『还真巧』呢?」 虽然我确实也是陷入相同状况,想帮忙也无从帮起。但应该还有比较恰当的说法才对。 我望向妮朵离去的方向,然而现在追过去也无济于事了。 我长叹一口气,转身走进车站内。 今天就先睡吧。 4 我走出帐棚,彷佛白纸般的朝阳射入我的视野。 我带著惺忪的睡眼来到阶梯旁坐下,望著眼前的景色发楞。在山丘后头能看到夏季天空常有的积雨云。眼前平稳的积水水面让我短暂产生置身海面的错觉。 我弯腰将手伸进水中,用积水洗脸。清凉的感触让人相当舒畅。在这样重复三次之后,我才总算摆脱睡意。我拉起衣领擦了擦脸,然后就这么往后躺在地上。 我望著带有蓝色阴影的车站天花板。车站内吊著看起来像是萤光灯管的物体。贴在我背部的地砖感觉有些温热,这种舒服的感觉让人忍不住又涌起睡意。 当我闭上眼睛,展开双臂躺在地上时,一阵涉水而过的脚步声传进耳中。没过多久,那个声音转变成赤脚踩过地面的声响,脚步声在我身旁停止。一阵柔和的微风吹过,风中带有些许初夏的香气。 「你在做什么?」 那是个语尾中带有稚气,音调有些偏高的声音。 「我在感受太阳。」 「那是某种异世界的仪式吗?」 「不是,是我的嗜好。」 「……是喔。你看来挺享受的呢。」 我睁开眼睛,看到妮朵正抱著腿蹲在我身边,低头望著我的脸。 「早。」 「嗯,早安。」 「你想吃早餐吗?那要等我一下喔。」 「不是。」妮朵脸颊泛红。「我才没有那么好吃。」 没有那么好吃! 这是我第一次见到有人使用这种表现。真伪就先不提了。 「那你来做什么?」 「……我是想说你车上说不定有信号枪。」 「行李箱里是有一把小枪啦。」 「就是那个。我的三轮车上没有那个。」 「你要那把枪做什么?」 「用来求助。」 「你说清楚点。」 听到妮朵那么说,我猛然坐起身子。这让妮朵吃惊地往后缩了一下。 「……当车子故障,还有欠缺水或燃料没法行驶的时候,可以朝天上发射会发红烟的信号弹。这样如果有移动式蒸汽修理车看见,就会赶过来。」 「是喔。原来还有这种文化。」 「我自己其实也是在书上看到的……」 只是不确定在这个几乎没有人的世界,是否还有怪人会继续驾驶那种修理车。但不管怎么说,也比我躺在这里晒太阳要来得有用。 「那就立刻来试试看吧。」 见我站起身,妮朵也跟著站了起来。 我卷起裤管走下阶梯,双脚踏进水中。冰冷的积水用来洗脸虽然凉快,但双脚泡进里头却又感觉太冷了。 我涉水朝茶壶走去。妮朵也紧跟在我身后。大概是因为昨天下雨的关系,水位似乎有些增高,走起来要比昨天吃力。 我拉出放在副驾驶座的小行李箱,将行李箱放到引擎盖上,将扣锁打开。 只见一把上下二连枪管的小型枪,就收纳在用红布衬底的凹槽内。箱盖部分则有收纳六枚信号弹的凹槽,不过凹槽内只有两枚红色弹头的子弹。 「就是这个吧?」 我对在我身旁的妮朵这么问道。 「对。红色弹头就是信号弹。」 虽然我有帮枪装填子弹,但毕竟我从未击发过这个玩意,所以我也是第一次知道那是信号弹。我之前就很好奇为何只有这两枚子弹要特别涂成红色。 当我将信号枪从盒中取出时,立刻感受到颇为沉重的重量。这把信号枪尺寸虽小,但枪身毕竟全是金属。我握住握柄,在拇指部分正好有个拨柄。我按住拨柄并用左手把枪身往下压,枪身便从靠近握柄的部分分开,已经装填在里头的子弹弹尾也自动稍微突出。 我将那两枚子弹取出,放进盒盖的子弹凹槽内。接著为枪装填那两枚红色子弹,让枪身恢复原状。 我用拇指压下撞针扣柄,随即听到手边响起扣柄固定的声响。再来应该就只要扣扳机就行了。 我看了看妮朵的表情,发现她正一脸紧张地看著我。由于她看来没有制止我的意思,所以我便高举手臂,将枪口指向天空。我让上臂紧贴住耳朵,并用空出的手掌摀住另一边耳朵。在一切都准备就绪后,我便将食指搭上扳机。 在确认妮朵也连忙用双手摀住耳朵后,我这才扣下扳机。然而我扳机只扣到一半就被一个坚硬的感触给拦住。 不清楚是什么状况的我加大力量,而扳机却在这时又突然变轻,下一瞬间,我的手腕便立刻感受到声响与冲击。 只见双手摀著耳朵的妮朵张著小嘴仰望上方。 一道红烟在上空延伸。那笔直的轨迹让人联想到飞机云。看来我成功击发了。我望著手中的信号枪。 「……怎么了?」 「我刚刚扣扳机的时候,手指在中途停了一下。因为扳机突然变重。」 「那是保险。」 「保险?」 听她这样一说,在电影里似乎是有听过类似的词句。不过那不是某个拉柄或按钮吗? 「那是为了防止误射,让扳机会在途中停止的设计。所以要在扳机停住后再用力扣一次才会击发。」 「原来如此。真亏你会知道。」 「我在书上看到的。」 「你好博学喔。」 「没有。我只知道自己知道的事。」 说出这种像是哲学话语的妮朵,表情看来并没有开玩笑的意思。 话说回来,原来是这样,在扳机上也有那种保险吗? 我看了看手里的枪。这份重量不管握几次都一样沉重。真是长知识了。 「……有什么奇怪的吗?」 「不,没什么。」我将枪收回盒子内,盖上盖子,并重新扣上扣锁。「希望这样就会有人来帮忙。」 「……也对。要不然就伤脑筋了。」 我们一起仰望天空。红色的烟雾一路往高处延伸,到末端则变细许多。空中的烟雾轮廓正随风逐渐变得模糊。真的还有其他人会看见那道烟雾吗? 我们就这样呆望了一段时间,突然一阵听起来有些滑稽的咕噜声响将我的视线拉回地面。 「…………」 我看见妮朵正低下头,双手按著肚子。 「今天鸟叫声也很嘹亮呢。」 「……我也常听人这么说。」 「来吃早餐吧。你应该要一起吃吧?虽然也只有罐头就是了。」 我涉水往车站方向走去。我能听到身后妮朵跟上的声响。 「……晚点我会付你罐头钱的。」 听到妮朵这句话,让我忍不住失笑。 5 吃过只是用火炉加热的简单早餐后,我们便坐在阶梯上等待。 我看了看手表,确认经过的时间。天上的红烟已经彻底被风吹散。周围仍看不到有人靠近的迹象。 我跟妮朵都没有开口。因为我们早就猜到可能会是这种结果。从一开始,我们就没想过有人会来。 「我再打一发吧。」 看见我站起身子,妮朵仰望著我,皱起眉头。 「要现在打吗?再多等一些时间比较好吧?」 「等久一点也不会有差啦。毕竟根本就没法知道什么时候打比较好嘛。」 我开始卷裤管。 「可、可是,就只剩下一发了,所以应该要慎重点……」 「要怎么慎重?继续等吗?」 「唔……」 妮朵先是支吾了一下,然后不悦地鼓起脸颊。 「……你那么想打就随你去打啦!人家不管了!」 「你可以换个想法。现在打掉,以后就不用烦恼什么时候要打了。要是不管用,就再想其他办法吧。」 「你未免太乐观了……感觉你脑袋根本是空的……」 「原来你说话还挺毒的。」 只是我希望那丰富的表现力,能在羞辱我以外的方面派上用场。 我让双脚踏入温度比早上要高的水中,来到茶壶旁边。枪盒依旧放在引擎盖上。我其实从一开始就打算把两发都打完。 虽然我不是很清楚移动式修理车是什么玩意,但我知道反正都是不会来的东西。在这个人大量减少,没有执法人员,职场跟学校都已经瓦解的世界,不可能到现在还有人继续工作。 我解开扣锁,取出信号枪,握住握柄。我将枪口对准天空,扣下扳机。 我第一次施力。保险挡住了扳机。我继续施力。 第二次施力。我感受到后座力与枪声。 我仰头望去,看见信号弹顺利拖出红烟。第二次击发顺利许多。感觉这也算是一个不错的练习。 我按下拨柄,转开枪身,看到空掉的弹壳还留在里头。我取出弹壳,把弹壳收进盒盖的凹槽内,再把原先装在里头的两枚子弹给填回去。我将填好子弹的枪放回枪盒,将扣锁扣上,把枪盒重新放回副驾驶座。 当我回到阶梯旁,看见妮朵正抱著腿,蹲在那里瞪著我。她依旧气嘟嘟地鼓起脸颊。 「你别不高兴了啦。」 「……你那样做也没什么不对。反正枪是你的,你想什么时候打都是你的自由。」 「我怕你不知道,所以说一下,你现在这样就是所谓不高兴的状态喔。」 「是喔。我还是第一次知道。我会记住的。」 少女没好气的说话方式让我不禁苦笑。 「别担心。救援很快就会到了。」 虽然我嘴上这么说,但因为连我自己都不相信,所以这段话语听起来假到不行。 也罢,我想就先把茶壶上的东西拿下来,然后躺著慢慢去想以后该怎么办吧──就在这个时候。 「……这是──」 妮朵猛然抬起头,睁大眼睛。她接著站了起来,快步跑到阶梯边缘。 我没有开口询问她为何突然这么做。因为我也跟妮朵一样,听到金属摩擦的声响。 还有像是活塞在蒸汽驱动下,让巨大火车头行驶的响亮排气声。那些声音全都距离我们颇为遥远且不甚清晰,不过确实传到了我们耳中。 妮朵惊讶地转头对我回望。她接著指向平原某处,用雀跃的语气说道。 「是黄烟!是移动式蒸汽修理车!」 我在那个方向确实看到了颜色鲜艳的烟往天上延伸。不久之后,一个黑点从白色沙丘彼端现身。我能肯定那个黑点确实是朝著这里过来。 「……真的假的?」 在这个濒临灭亡的世界根本不会有客人,但竟然还有人在认真工作,让我实在无法理解。然而那辆车确实正不停冒出黄烟朝我们驶来。 6 一个皮肤晒得黝黑的胡子大叔打开茶壶的引擎盖看了看,接著又打开茶壶的后门看了看,最后给出「在这里搞不定」的结论。 「从锅炉出来的管线接缝被烧烂了。这是不熟悉开车的人太常让高温去烧管线的结果。因为从这里漏出的蒸汽,害另外三条燃料管也报销了。」 「……是喔。」 「燃料室的状况也很难说,曲柄感觉也不是很稳。传动链也要整个换掉。」 「……是喔。」 胡子大叔的锐利眼神让我不由得挺直躯干。他的表情颇为吓人。 「这可是你自己的车,专心一点。」 「是、是!」 「我要把这玩意拖到工厂去。这得要拆开大修才能搞定。」 「……麻烦您了。」 我现在当然不可能给出「不用了」的答案。好吧,我自己当然也没有想拒绝的意思。只是对方的态度有点不由分说的感觉。 「你刚才是说还有另一辆要修吗?」 这次大叔的眼睛转到妮朵身上。我想他应该并没有生气,可是这位大叔的眼神实在有些吓人。 只见妮朵身子一震,接著就像是小动物似地迅速躲到我身后。你把我当成挡箭牌吗? 大叔瞪著我,像是要我代妮朵给出答覆。我在无可奈何之下将手指向车站侧面。 「好吧。」 大叔在确认方向后,便提著工具箱大步涉水走向车站。 「快跟上去啊,人家要走掉啰。」 我对躲在我身后的妮朵这么说道。 「……谢谢。」 妮朵用不太甘愿的低沉声音向我道谢。 「你会怕吗?」 「才不会!」 妮朵激动否认后,便往大叔走的方向追了上去。她刻意挺直身子想让自己看起来高一点的模样令人会心一笑。我也随后跟了上去。 我看了一眼停在茶壶旁边的大型拖车。看来这就是妮朵说的移动式蒸汽修理车。 要简单形容,就是大。 那辆车光宽度就相当于三辆茶壶并排的尺寸。在车体上挂著盘起的金属管与预备轮胎等物品,后方车斗上则能看到带有锈斑的黄色起重臂跟滑轮。与其说是修理车,感觉有著更加接近工程车辆的魄力。 我们转过车站的侧面外墙,在那里也能看到一小段阶梯与入口。妮朵说是三轮自动车的小型车辆就停在那里。那名符其实的三轮车拥有圆滚滚的外形。上头只有让人坐的驾驶座与副驾驶座,在后面另外接著车斗。现在车斗上面还挂有倾斜的车棚。三轮车的轮胎偏小,外观看起来就像小货车一样简单。 胡子大叔正打开引擎盖探头往里头查看,不过在听到我们靠近发出的水声后便抬起头。一看到大叔抬头,妮朵又再次迅速躲到我身后。 「喂!你根本没做保养就一直在操这玩意吧?里头甚至还有留了很久的魔矿石残渣呢。」 大叔阖上引擎盖,接著将工具收回工具箱之后,提起工具箱说道。 「这辆也得拖回工厂去。」 大叔这么说完便走过我们身边,快步往自己的车上走去。 「人家说必须要拖回工厂去。」 「……我有听到啦。」 「那就好。」 尽管藏在我身后的妮朵不悦地回瞪我,但我没多加理会,重新回到茶壶那里。 之后大叔便俐落地开始工作,而我们就只能在一旁观看。要说我做了什么,大概也就是把车站里的露营工具搬回茶壶里罢了。 大叔将修理车上的钩锁固定在茶壶的车体下方,接著沿梯子回到修理车驾驶座上,在关门之前看了我们一眼。 「你们还楞著做什么?快上车,我要开车了。」 我听从大叔的吩咐坐上茶壶的驾驶座,并把副驾驶座上头的东西放到后头。不过妮朵还是呆站在车外。 修理车这时已经发出响亮的蒸汽声,并喷出大量白色蒸汽。 「快上来吧。」 我将头探出车外,这么说道。只见妮朵挺直身子走了过来,她的手停在空中犹豫了好一阵子之后,才总算下定决心打开副驾驶座的车门。 「……那个……我可以进去吗?」 「当然可以啊。快上来,不然人家要开走啰。」 修理车就像长毛象似地缓缓移动。这让妮朵连忙把屁股滑到副驾驶座上。 「啊!哇!」 只见钩锁被扯紧,茶壶也开始跟著修理车前进。 妮朵用双手拉上车门。我则是手握方向盘调整方向。 大叔将修理车缓缓开到车站侧面,将车停到妮朵的三轮车旁边。 我跟妮朵两人好奇地探头去看大叔要怎么处理那辆三轮车,只见大叔走到修理车的车斗上,操作起台座上的控制杆。下一瞬间,车斗上的起重臂便冒著蒸汽开始活动。这个景象跟游乐场的夹娃娃机有些相似。 大叔将起重臂移到三轮车上方后离开车斗,上前去把起重臂上的绳索结在三轮车的前后左右。他的手脚相当俐落,转眼间就用绳索固定好三轮车。然后再次回到车斗上操控起重臂,三轮车就这样被吊了起来。 「好厉害喔。」 「……那样不会掉下来吗?看起来很危险耶。」 「不会有事啦。应该不会。」 「应该?你刚才有说应该吧?什么是应该?」 妮朵看来心情七上八下地望著她那辆悬在半空的三轮车。 然而相较于妮朵的紧张,三轮车倒是没怎么晃动,就这样稳稳被吊到修理车的车斗上。大叔把三轮车固定在车斗上之后,便迅速返回驾驶座。 我虽然手里握著方向盘,但也就只是在拐上马路时配合转弯,再来就都是笔直且平坦的道路了。 妮朵这时将鼻头靠在副驾驶座的车窗玻璃边,目不转睛地看著那座迅速远离的车站。 车站静静矗立在映照著白云的水面上。我们行驶过积水而产生的涟漪在触及车站之前便缓缓消失。这样从一段距离外看去,彷佛就像是在梦境中会有的景色。 「好想画画喔。」 妮朵脱口而出的话语中带有复杂的感情。这让我回想起初次在车站月台邂逅妮朵时,她那全心投入在绘画中的侧脸。 然而被修理车拖行的我们没法停止,没过多久,那座在水上的车站便像海市蜃楼般变得模糊。当我们完全看不见车站以后,妮朵这才将脸从车窗旁移开,将身子靠到椅背上。 虽然妮朵端整的容貌板著让人难以亲近的表情,不过可以看见微微下垂的眉角透露出她的不舍。 「等车子修好之后,还可以再回来的。」 「是啊。」妮朵虽然这样应声,但我明白她话语背后有其他意思。那听起来像是:就算解释你也不懂、懒得仔细跟你说明、越说只会越复杂之类的「是啊」。 妮朵的话语并不是代表赞同或附和。那是带有日本人含蓄特性的话语。这还挺有时下年轻人的特质呢。 行驶在前头的修理车突然发出噪音。修理车的车体下方突然喷出大量蒸汽。那些蒸汽形成浓雾,将我们笼罩在其中。放眼往去尽是白茫茫一片,什么都看不见。 无论是接下来要去什么地方,我们之后会怎么样,我都没有半点头绪。 (插图009) 第一幕「飘浮在地平线蓝的车站」 1 「这也太糟糕了。为什么会搞到变成这样都没去管呢?」 听我这么说,大叔扬起了一边的眉毛。不只是这样,他还不屑地哼了一声。 「我是蒸汽技师。不是厨师、不是侍女,也不是主妇。我才不管厨房的事。」 「就算是那样,至少也该把用过的盘子收拾一下吧?」 「说到这个,我最近都用废材充当盘子。因为吃完东西就能直接扔掉。」 「……你平常都吃些什么东西?」 「有什么吃什么。只要能吃就行了。」 大叔丢下这句话便夺门离开。被留在这里的我将手叉在腰上,看著眼前的景象。 我面对的是一间厨房。不,应该说原本是厨房的东西。 虽然可以看出有流理台、火炉,跟作业空间的痕迹,不过到处都堆满了骯脏的餐具、空罐,还有一些莫名其妙的金属板,怎么看都不像是能用的地方。我原本是打算准备午餐而提出借用厨房的要求,但我很快就后悔了。 我叹了口气,转头到处张望了一下,视线被一扇看来格外坚固的门给吸引。我抓住门上的把手,将门拉开,一阵冷风便从门内涌出。这让我忍不住发出欢呼。 这里大概有独立发电机吧。我已经好久没看到能正常运作的冰库了。 我将头探进门内,让皮肤感受冰凉的空气。这座冰库的空间相当于一间小房间。墙壁跟通道都有棚架,架子上整齐摆放著各种食物。虽然某些架子上的食物相对较少,但这里头的食物还是有多到让人感觉取之不尽的分量。 我进到冰库内,立刻将右手边看到的一个小型拉柄开关往上推。只见天花板的照明在闪烁几下之后,便用色调温暖的黄光照亮冰库。 我仔细打量架子上陈列的食材。在需要双手环抱的罐子内,有颜色鲜艳的腌制蔬菜。大量的罐头。装著谷物的布袋。装有各种调味料的瓶子。乾燥的橄榄。从外头看不出内容是什么东西的木箱。 往里头走去,还有另一扇门。我拉下包了皮革的拉柄将门打开,门后的景象让我大吃一惊。 「不会吧……」 我用手摀著嘴。 这种事,真的有可能发生吗? 我实在不敢相信。 「竟然有这么多肉……!」 那是一间冷冻库。里头堆满了已经切好的肉块。我这几个月来也只吃过罐头里的加工肉。原来肉的颜色是这么漂亮的吗? 我忍不住吞咽口水。 眼前的景象让我潜藏在内心的冲动猛然浮现。那是对肉的渴望。 我关上冷冻库的门,忍住想狂奔的冲动,走出厨房,穿过走廊,一路走出门外。 这里是座宽敞仓库的一角。 在需要仰望才能看见的高度,布满了复杂的褐色铁架。仓库周围能看见大型起重臂,在许多地方都有垂挂的锁炼,还能看到数辆并排的蒸汽车。仓库的入口感觉就像飞机工厂一样巨大,由于入口处于敞开状态,我能清楚看到外头的景色。 我们被大叔带来的这个地方,就是大叔口中的工厂──这是一座蒸汽工厂。 不过如今那种事并不重要,我快步走到大叔身边,出声叫住他。正在观看茶壶引擎盖内部状态的大叔有些不耐烦地抬头回望我。 「还有什么事?我正在忙呢。」 「冷冻库的……呃,那个,肉。」 「肉怎样了?」 「我、我可以用吗?」 听到我这么说,大叔皱起眉头。 「随你高兴。别为那种小事来烦我。」 大叔挥了挥手,嘴里还发出赶猫似的嘘声,便回去做自己的事了。 虽然大叔的态度不佳,但我一点都不介意。毕竟我得到允许了。今天有肉可吃。我兴奋地握拳之后,便转身离开。 我雀跃地回到厨房,最先做的事,当然是把厨房清理乾净。 我把垃圾集中起来收进麻袋,接著清洗骯脏的餐盘。当盘子堆满了沥水篮,我便将篮内的盘子擦乾,收回餐具柜,接著再清洗其他餐具。 所幸火炉跟流理台并没有被剩菜弄脏。厨房的墙壁跟地板也没有油或食物泼洒后弃置的痕迹,所以只需稍微整理就能使用。 我拿了一块厚实的木制砧板,手里握著菜刀。虽然长时间使用的菜刀有些缺损,但有经过细心打磨。我想这应该不是大叔弄的。毕竟他说自己不会去管厨房的事。 收拾过弄脏的餐具,把厨房打理乾净之后,过去存在于这里的气氛感觉也自然浮现。 侧面有扇细长的窗,窗上挂著带有蓝色蕾丝的窗帘。我打开窗户,让风吹进厨房内。当窗帘随风晃动,落在地板上的阳光也跟著摇晃。我能隔著窗户看到大叔正在修理茶壶的身影。 我转头回顾厨房。 装在墙上的棚架上摆著一排装有调味料的瓶子。所有瓶子上都贴有手写字的标签。棚架旁边挂著鲜艳的布织壁毯。在上头贴有褪色的书页剪贴。 原本这些直到方才都只是感觉不出任何意义的风景。但现在我却能窥看到一些过去的残影。 在过去理所当然会有使用这间厨房的人。那个人可能是大叔的妻子,可能是他的母亲,也可能是他的女儿。当然也可能是父亲或儿子。 站在这里,让我稍微瞭解了那个人。 那是一个会细心对待菜刀的人。是个会准备标签来方便分辨调味料内容的人。是会细心整理冰库内容的人。是喜欢蓝色的人。也是个会在每天做菜时,看著大叔工作的人。 我将菜刀跟砧板收进橱柜,走出厨房。 当我走近茶壶时,大叔再次皱起眉头。 「又有什么事?」 「抱歉,我只是想去拿我的调理器具。」 「啊?厨房里不就有吗?」 「拿自己用习惯的比较好。」 听到我这么说,大叔低头看了看自己手中的工具,点头说了句:「有道理。」 虽然这是我临时想到的说词,但似乎意外得到大叔的共鸣。 我从茶壶的后座取出装有调理器具的木箱,并背起背包。我还不忘抓起用来垫在地上睡觉用的布垫。我回到住家门口,便卸下身上的东西,将布铺在地上。我就这么盘腿坐在地上,翻找所需的用品。 还是这种方式让我比较自在。我只需要拿食材来用就够了。 2 对画图来说,挑地点或许是很重要。但就算是那样,应该还有更好的地方能挑才是。 妮朵从到了工厂之后,不知何时就不见踪影,我后来在一个需要仰望才能看到的地方看见她的身影。原来她沿著一道贴著工厂内墙的阶梯,爬到了阶梯最上头。她就站在一小块平台上,架起画架开始作画。换成是我绝对不会想爬到那种地方。实在太可怕了。 「喂!」我这样出声对她叫唤。重复两三次之后,妮朵才总算做出察觉到我叫唤的反应。由于她所在的位置实在太高,我没法看清楚她的表情。 吃午餐了!我拉开嗓门这么喊道。妮朵点了一下头。我觉得她大概有吧。我不很确定。 我接著去叫大叔,这才看见茶壶凄惨的状态。从车体前后都有链条跟管线被拉了出来,在敞开的引擎盖上头,能看到被起重臂吊挂在半空的引擎。一旁摆放著各种零件,这让我不禁担心茶壶是否被这样解体后就不会装回去了。 不可能的。我连忙摇头。别担心。大叔是内行人。他肯定会让茶壶复原的。 「嗯?午餐?放著就是了。我会找时间去吃。」 大叔听到我告知已经准备好午餐,只是心不在焉地这么回应。不知大叔是对吃没什么执著,还是把工作优先于吃饭。也可能两者皆是。 我不想强迫人家,所以就这样转头往住家那里走去。我坐在布垫上等了一下,没多久便看到妮朵走了过来。 「画完成了吗?」 「还没。正在等它乾。」 「等它乾?」 「因为是水彩画。」 看来水彩画似乎有一道需要等颜料乾的手续。虽然我记得小学时好像有用过水彩画的颜料,不过我并未记得很清楚。 我示意要妮朵坐到布垫上,也就是坐到我旁边,不过妮朵摇了摇头,然后在我斜对面的位置抱著腿蹲下身子。 「哇!好棒喔!」 妮朵看到装满盘子的野餐三明治,惊讶地睁大眼睛。 「因为大叔说我可以自由使用这里的食物嘛。」 「……晚点我要去跟他道谢。」 只见妮朵带著一脸像是间谍在处理困难任务的表情,从餐盘里挑了一个三明治。 「……这……!?」 妮朵再次睁大眼睛。接著她一脸难以置信地看著我。她大概是察觉到三明治里头夹的东西了。 我得意地扬起嘴角。 「没错,是肉。」 「是、是红的。」 「这不是罐头食品。是真正的肉。」 「好、好厚。」 「我是切成牛排尺寸去烤的。」 「把那样的肉……夹在面包里……!?」 「这是三明治的王者……因为太耗食材,所以我也是第一次这样弄。有人把这玩意称为肉排三明治。」 尺寸比面包稍大的厚实肉排。这种奢侈的吃法,甚至让人不免怀疑面包是否有存在的必要。 只见妮朵吞咽口水,目不转睛地盯著手中的肉排三明治。在面包底下能看到带有红色色泽的肉汁滴落。妮朵在说完开动之后,便张口咬下。 「嗯……嗯?嗯!?」 这是我第一次听到一个「嗯」字能这样变化。这令我不禁暗暗佩服妮朵竟有如此天份。 妮朵一边咀嚼肉排,表情也逐渐失守。她脸上正带著我从未看过的笑容。 「嗯~!」 妮朵从容地将嘴里的食物吞下肚,并娇媚地叹了一口气。 「不是罐头食物的肉,原来这么好吃……真是太令人惊讶了。」 「肉这种东西,是很重要的。」 「很重要。」 (插图010) 虽然我跟妮朵都说不出究竟是重要在哪里,不过我们两人都频频点头。我们正依靠直觉在对话。 「这个酸酸甜甜的酱汁是什么?」 「那是把烤出来的肉汁跟腌洋葱,还有红酒跟奶油拌在一起做的。」 「你该不会是天才吧?」 「过奖了。」 妮朵每次咬下三明治,脸上都会露出幸福笑容。她乐在其中的程度实在令人意外。 我自己当然也有吃。而且确实很好吃。不过,看著妮朵的表情,让人不禁怀疑她吃的三明治是不是特别好吃。虽然那没什么道理。 「妮朵说不定是天才呢……」 「哪方面的?」 能在吃东西时格外享受,说不定也算是一种天份。 用三明治填饱娇小的身躯后,妮朵满足地轻抚自己的肚皮。 只不过不久前那柔和的表情已经不见踪影,她又再次板起面孔。看来想要再看见刚才的表情,就只能尽量弄好吃的东西给她吃了。 我转头了看了看大叔,大叔似乎没有要过来的意思,仍旧在茶壶旁挥汗工作。 我拿起盘子站了起来,将剩下的三明治端到大叔那里。 「该吃午餐啰。」 「嗯,放在那边就好,菈蒂。我搞定这玩意就吃。」 大叔说完话才惊觉不对地抬起头,看起来就像是对自己的话语感到不悦似地咋舌。 「抱歉。当我没说。」 我把盘子放到附近一个空出来的台子上。 「话说回来,我都没有自我介绍呢。我叫惠介。那边那个女孩叫妮朵。虽然现在道谢晚了点,但还是要感谢您特地来帮我们。」 「我没有帮你们的意思。这是工作。」 「呃……可以请教您的名字吗?」 啊?大叔露出不解的表情回瞪我。 「我的名字不是写在那里吗?」 「我看不懂。因为我不是这个世界的人。」 「原来你是迷途者吗?」 「原来还有迷途者这种说法啊。」 「你不也确实迷路了吗?」 「……也对。」 虽然那种感觉像是说人迷路的称呼让我有些抗拒,但现实就是如此,我也只能苦笑。我确实不知道回去的路,也不知道有什么方法能回去。 「真是遗憾。你在这个空荡荡的世界应该一点乐子都找不到吧?虽然以前拥挤得像垃圾堆一样。」 就在这个时候,我清楚听到金属折断的声响。 「……请问……能修好吗?」 「你问我能不能修好?」 大叔转头看著我。 「当然能修好。这可是我的工作。不过也是有缺零件就没辄的状况。我现在就在确认这件事。」 比起这个。大叔接著说道。 「你可要准备修理费喔。要搞定这玩意,可不便宜呢。」 「修理费?」 「你该不会以为我是免费做善事的吧?」 如果要从别人那里得到东西,就要支付对应的代价。这是理所当然的道理。对于忘记这件事的自己,我反而感到惊讶。 「不,我当然明白。」 「那就好。」 看来我在不知不觉之间,被这个世界给弄傻了。这都是因为我完全没跟人有金钱往来的关系。 大叔又再次埋首工作。而我则是在转身离开的同时,烦恼著该如何支付这笔费用。 「范戴克。」 「咦?」 我转头回望大叔,但大叔并没有看我。 「那是我的名字。」 看来他还记得我刚才提出的问题。大叔虽然语气粗鲁,不过那隐约可以感受到亲切的表现,让我自然露出笑容。 「我的车就麻烦您修理了,范戴克先生。」 「嗯。」 我可以放心把茶壶交给这个人。我现在心里是这么想的。 3 在没有电力可用的时代,人类究竟是怎样过日子的?那样未免太无聊了吧? 没有娱乐。 我躺在住家门前看著手机。虽然我有试著启动游戏,但只能卡在标题画面。这也是当然的。 就算有手机,如果没法连上网路也派不上用场。我把手机丢到背包上头,解下手表摆到一旁,就这么躺在布垫上。 妮朵还是一样在阶梯上画画。范戴克先生则忙著修车。只有我像动物园的熊猫一样懒散。一想到熊猫至少还有人觉得可爱,这样比较起来,熊猫可能还比我有存在价值。 当我从朦胧的意识中清醒过来,发现工厂出入口外头已经是傍晚的景色,天空的色调正逐渐转红。我似乎是睡著了。 差不多该准备晚餐了。我脑中闪过这个念头。 这里有多到用不完的食材,还有美好的肉块。而且我还得到能任意使用的许可。不管什么料理我都能做。考虑到这个世界的状况,这可是千载难逢的机会。 不过我并没有能活用那些材料的自信。 就算是从未见过的异世界食材跟调味料,只要试过味道便多少能掌握状况的,都是味道跟这个很像、跟那个很像的玩意。而会让我觉得「这什么鬼?」的东西,就是最好别试。 毕竟我并不是什么专业厨师。 因为父母经常不在家,只能自己准备食物而培养的烹饪技术,也只能用来应付最简单的料理。我就只是用手机去查食谱,然后照著食谱的内容去做罢了。 所以我并不是很清楚像样的料理是什么样。我想,把罐头食物混在一起乱加调味料,应该不能算是料理吧。把肉烤熟夹进面包里,似乎也不能算。 「晚餐该怎么办呢……」 话说回来,为什么我会变成负责做晚餐的人? 妮朵……她看起来就不会做菜的样子,至于范戴克先生……对吃似乎也不怎么感兴趣。啊,不行。如果我不做,感觉就吃不到像样的东西。 想到这里,我便无奈地坐起身子,顺势站了起来。 反正我很闲,来弄晚餐吧。 我立刻走进冰库挑选食材。 毕竟难得有这个机会,就挑些可以先试味道的东西吧。像是腌橄榄,还有红色的果乾之类。棚架上有满满的食材,而我光是一一确认就花了不少时间。 我捧了一些感觉能用的东西来到外头,正好看见妮朵蹲在我的背包前,用铅笔在素描簿上作画。她似乎是在画我的手机跟手表。 一察觉到我回来,妮朵连忙合上素描簿。 「我又不会介意。」 「不,我没有一定要画。对不起。」 妮朵看到我把手中的食材放到布垫上,不禁睁大眼睛。 「好棒喔,有这么多食物。」 「还有很多呢。这里简直是座宝山。」 「……真的可以拿来用吗?这些该不会是你自己偷用的吧?」 「你未免太不信任我了吧?」 我坐在布垫边缘,从背包里取出露营用的小型砧板跟短刀。 当我切食材的时候,妮朵一直盯著我的手。 「你不用这里的厨房吗?」 「喔,因为里面……不太方便。」 「人家不准你用吗?」 「没有,大叔说我可以随便用,只是……」 我的话语让妮朵不解地微倾脑袋。染上夕阳颜色的银色发丝随著她的动作从肩上滑落。我看著那奇特的色泽,搔了搔脸颊。 「因为我知道那是人家以前细心使用的东西。我这个外人大剌剌地拿来用,感觉挺尴尬的。」 听到我给出的答覆,妮朵楞了一下。 「可是……」 我很清楚妮朵想说什么。 可是那个人已经不在了。 「就算是那样,回忆还是会留在那里吧?我不希望因为我用过,让留在那里的回忆变淡。我不是很会解释,但我会觉得对不起人家。」 这是一个很难解释的想法。其实我已经得到范戴克先生的允许,所以就算使用也不成问题。 会在那里看出什么亲人回忆、残影、感伤的人,搞不好就只有我一个。可是,我很清楚应该站在那间厨房里的人并不是我。就只是这样。 我想妮朵一定会觉得我这个想法很莫名其妙。因为我自己都这么想。 「我很欣赏你这种想法。」 我抬起头,发现妮朵正用看来格外成熟的表情看著我。在她深蓝色的眼中带有柔和的光彩。妮朵的视线让我害臊起来,所以我决定专心处理食材。 「……晚餐要吃什么?」 妮朵看著我手边的东西这么问道。 「青椒焖肉。」 「青椒……?青椒是什么东西?你别光偷笑不说话,回答我啊。喂!」 4 我将蔬菜切碎,把肉敲成肉泥,一起塞进看似青椒的切半果实中。我用了类似甜辣酱的调味料,再搭配砂糖跟红酒调味,就这样煎煮塞了肉的青椒。 步骤就只有这样。另外我还用洋葱跟绞肉做成肉丸拿来煮汤。还有用冷冻蔬菜做成的沙拉。主食则是烤过的面包。跟过去的罐头生活相比,算是有天壤之别的菜色。 「……」 妮朵吃了一口青椒焖肉,立刻露出震惊不已的表情。她甚至没眨眼睛。只见妮朵楞著脸反覆咀嚼,将嘴里的东西吞下肚之后,眼睛直直地瞪著我。 「我想画画。」 「呃,这是什么意思?」 我完全不懂为什么现在会把晚餐跟画画这两件事扯在一起。 「我想把这种好吃的感觉画下来,让自己永远不会忘记。」 「这样会不会太夸张?虽然我是很高兴啦。」 妮朵看起来静不下来似地扭捏不已。想画画,可是又想吃,但又想画。我从她的眼神中能看出这样的煎熬。 「菜会凉掉喔。」 「!」 妮朵皱起眉头,露出一脸绝对不容许那种事发生的表情之后,便再次开动。我还是第一次看到有人用那么严肃的表情吃饭。 妮朵开始喝汤,咬了一小口肉丸子,眼中便浮现笑意。只见她开始左右摇摆身子,看来相当开心。 外面的天色已经转暗。配置在天花板上的无数照明照亮了工厂内部。由于照明没法连角落都照到,因此工厂内几辆沉默的蒸汽车没入了阴影中,形成独特的画面。堆积在工厂内的废弃零件与往上没入黑暗中的阶梯,让我感觉自己彷佛像是在秘密基地内用餐。 我坐在布垫上,妮朵则跟平常一样蹲著。而范戴克先生则是直接坐在地上,默默地将焖肉放进口中。虽然我为范戴克先生准备的分量特别多,但他一下就吃完了。 「请问……还合您胃口吗?」 「啊?」 由于范戴克先生在用餐时表情完全没有变化,我担心地这么询问。 被我这么一问,范戴克先生彷佛这才想起自己刚才吃了东西,眼睛看著刺在自己叉子上的焖肉。 「算是普通吧?不难吃。」 「很好吃。」 听到妮朵用尖锐的语气订正,让我吃惊地望著妮朵。 她正一脸不悦地瞪著范戴克先生。 只是妮朵在发现我跟范戴克先生将目光集中到她身上时,她那白皙的脸颊便立刻泛红,视线也落到地上。范戴克先生忍不住失笑。 「看来这位小妹觉得很好吃呢。我只是对吃不怎么有兴趣罢了。所以我不太懂味道的好坏。我从以前就是这样,所以常被抱怨说为我做饭没有成就感呢。」 范戴克先生在连声道歉之后,继续将焖肉送进口中。 妮朵则是低声回了句:「没关系。」 我感觉妮朵似乎不太知道要如何回应范戴克先生。肯定是因为她过去很少接触过像范戴克先生这类的人,所以对于该如何应对感到不知所措。然而妮朵却肯为了帮我做的料理说话,反驳自己不擅应付的人,这件事让我相当高兴。 妮朵这时跟我视线交会,只见她依旧红著脸颊,没好气地回瞪我。我能确定她这次的反应只是为了掩饰害臊。 范戴克先生是最早把东西吃完的人。看到他将餐盘里的东西吃个精光,我脸上也自然堆满笑容。 当我接著吃完东西时,妮朵也慌张地将剩下的食物全塞进嘴里,看来颇为费劲地咀嚼起来。 而我则接著把用火炉烧开的水倒进茶壶,并在茶壶内放进茶叶。无论是上头带有草木图案的白色陶制茶壶、茶叶,还有我们刚才用的餐具,全都是从范戴克先生家里借来的。 我盖上茶壶的盖子,等了几分钟,然后倒了三杯茶。茶水呈现深褐色。由于还没实际喝过,所以我自己也不清楚那究竟是红茶还是乌龙茶。 我将杯子递给范戴克先生,他用温和的眼神看著那杯茶,单手接了过去。 我怕妮朵的手耐不住烫,所以将她的那杯茶放在地上。好不容易把嘴里食物吞下肚的妮朵用双手想拿起茶杯,不过在手指接触到茶杯的瞬间,就像是受惊的仓鼠似地将手缩了回去。茶杯对她来说似乎太烫了。只见妮朵充满戒心地瞪著茶杯。 我带著笑意看著妮朵的反应,往自己的茶杯里吹个几口气之后,稍稍尝了一口。虽然茶水还烫到让我有些皱眉,不过我也能感觉到口中清爽的茶香。茶香甚至从嘴里窜入鼻腔。这似乎是香草茶。正好适合在饭后享用。 在这么经过一段时间之后,范戴克先生开口说道。 「关于你们的车……」 「是。」 听到范戴克先生这么说,我跟妮朵都将杯子放下,端正姿势。 「首先是这位小妹的三轮车,那玩意已经不行了。那没得修。」 「咦!?」 妮朵虽然想说什么,但却什么都说不出来。 「溶化的魔矿石把燃料室黏死了。我想那辆车瘫在那里八成有好一阵子了。顺带一提,溶在里头的,是生活用的魔矿石。不是用来当蒸汽车燃料的。」 妮朵睁大眼睛,在理解范戴克先生这番话的意思后,只能咬著嘴唇看著地面。 「呃……那有什么不同吗?」 我这么问道。 「根本上是一样的东西,有差别的是品质。生活用的魔矿石是用品质较差的东西加工制成。用来当蒸汽车燃料的,纯度比较高。虽然就算用品质差的魔矿石,还是可以让锅炉烧水,不过两者混在一起会出问题。毕竟两者的魔力膨胀率跟热吸收率都不一样。那样会让燃料室里会有不同的压力跟温度,蒸汽通过锅炉内的烟管时,也会因为有不同的魔力压而产生波动。」 原来如此。我一点都听不懂。 范戴克先生从我的表情大概也发现到这件事,只见他的嘴角垮了下去。 「……总而言之,那辆车无论是燃料室还是锅炉内的烟管,都已经救不回来了。」 「可以更换吗?」 「我是很想那么做,但没得换。」范戴克先生抱起胳臂说道。「那辆三轮车是最新的小型蒸汽车。就算是在首都也才刚开始生产。那辆车在普及到这里之前,世界就先变成现在这样了。就连我自己也是第一次看到。那玩意用的零件几乎都是新规格。所以也没法用其他蒸汽车的零件替代。」 这次我总算听明白了。因为妮朵的车太新,所以还没有替换零件流通。那辆三轮车还真不得了。 至于妮朵则是抱著腿,将脸贴在自己腿上,眼睛始终看著地面。我实在不知道该对她说什么才好。 「至于你的车,我还有办法。」 听到范戴克先生这么说,我立刻将脸转了回来。 「虽然那也是新款,但零件规格并不特别。随便从废车上收集零件就能搞定。不过……」大叔说到这里,摸了摸下巴。「我这里没有连接锅炉跟传动器的配管。」 「就只差那个吗?」 「我想那辆车之前传动器应该有整个换过。规格跟正常的不同。感觉之前是别人用巧妙的方式接起来的。那个人的技术很不错。」 听大叔这么说,让我脑中浮现以前别人将那辆车给我时,脸上的得意表情。那个人常常在调整茶壶的零件。我原本以为他只是随便玩玩,装个样子,原来那个人真有足以让范戴克先生称赞的本事。 「正常来说是要把锅炉或传动器其中一边给换掉,不过有太多地方都经过改装,到处都有拼装的痕迹。所以不管要换掉哪个,都得把许多零件重组并进行调整。那样会很费功夫,也很花时间,当然也很花钱。」 「唔!」 听到钱的部分,就让我胸口感觉沉重。那是我必须面对的问题。 可是我还是抱著些许希望看著范戴克先生。 「应该还有其他办法吧?如果那是唯一的方法,您应该一开始也不会说吧。」 「如果把那位小妹的三轮车零件拆来用,就可以搞定。」 咦?妮朵发出这样的声音。 「那辆三轮车的新规格零件正巧可以给小哥的车用。需要用到的接管还是好的。只要把那些好的零件拆来用,立刻就能修好。」 妮朵望著我们。我们什么都没说,彼此的眼神都带著尴尬,只是沉默等待对方开口。 「要怎么做就由你们决定。今天你们就先在这里过夜吧。屋子里的房间,你们可以随便用。」 范戴克先生这么说完之后,便起身走进屋内。 5 工厂的照明在不久前已经关闭,只有些微的月光从窗户射入。屋内要比外头更加昏暗,挂在墙上的魔矿石提灯正亮著摇曳的灯火。 就算打开室内灯,范戴克先生应该也不会有意见。不过我习惯上还是想客气点,所以只留下能照亮手边的灯光。 我将洗好放在沥水篮中的餐具一一擦乾,同时也烦恼著车子的事该怎么办。 要花修理费是理所当然的。在这个几乎没有人的世界,光是能找到人帮忙修车就相当幸运了。问题是我手里几乎没有钱。 不知妮朵有什么打算。 她被告知三轮车是修不好了。既然这样,她会买新的蒸汽车吗?这里有很多废车,也有许多零件。感觉以范戴克先生的本事,应该是可以另外弄一辆车给她。 我将擦好的餐具一一放回橱柜。光线被我的身体遮住,在橱柜上留下阴影。就在这时,我发现橱柜最底下斜摆著一本记事本。我出于好奇,将记事本拿了过来。 那是一本尺寸要比我手掌稍大,有相当厚度,表面带有皮革触感的记事本。我随便翻了几页,发现书页中的文字跟数字,还细心用了不同颜色。 「是食谱吗?」 我虽然看不懂这里的文字,不过从其中的图案,让我能够知道是在说什么样的料理。里头有许多肉类料理。鱼类料理只有一点点。我偶尔会发现某些书页角落被特地折起,还能看到一些被划掉的料理名称,以及一些较为潦草的注释。 白天我把肉排三明治拿到范戴克先生那里时,他把我叫成了菈蒂。我想这份食谱应该就是那个叫菈蒂的人写的。我想那个人肯定是为了范戴克先生而特地留下了这份食谱。 我在这时转头回望。 因为在只有提灯灯光,有我鲜明阴影的厨房内,我察觉到一个自己陌生的气息。我合上记事本,将记事本放回橱柜。 「……呃。」 我往声音传来的方向望去,发现妮朵正在昏暗的通道上往厨房内望。她一头灰色的头发几乎垂到地面。 「有什么事吗?」 我原本以为妮朵已经在借用的房间里睡著了。我看了看手表,时间已经是晚上九点。 「我只是来看你在做什么。」 「我在清洗餐具。刚刚弄完。」 是喔。妮朵边说边走进厨房。她在跟我们初次碰面时差不多的距离停下脚步。 在经过一段沉默之后,妮朵开了口。 「你有什么打算?我是说车子的事。」 「这是好问题。我也正在想这件事。」 「有结论吗……?」 我举起双手。 「我没钱。所以我打算问看看能不能用物品支付。」 话虽这么说,我身上值钱的东西,大概就只有手表、手机,还有背包里的露营用品。那些都是对我来说很重要的东西。虽然我很想留下那些东西,但也别无选择。 「妮朵有什么打算?」 被我这么一问,妮朵摇了摇头。 「人家说我的车修不好了。」 「你可以买其他车啊。这里有很多车,我想人家应该可以弄一辆能动的给你。」 听到我这么说,妮朵这才「啊!」了一声,看来她并没有想到能这么做。 「对喔,可以买其他车……」 「看来你的问题似乎有办法解决。太好了。」 从妮朵的反应来看,她似乎有钱。那么应该不成问题。 妮朵仰头看著我,有些犹豫地开口。 「你原本是要去哪里?」 「这是个很难的问题呢。」 去哪里?我是要去哪里呢?我自己也想知道答案。 我并不是因为想去某个地方,而是因为不想待在某个地方,所以才背起背包的。不管怎么说,那都是跟妮朵无关的事,我也知道她这个问题是在问我以后的打算。 所以我也顺著她的话语,说出自己的理由。 「我是在找人。我要找一个身材高大,头发跟衣服都一片漆黑的人。你有见过吗?」 「没有……」 妮朵摇了摇头。这是在我预料之中的反应,所以我并不会因此失望。 「我自己也没有线索,所以我只是开车到处跑,看到城镇就靠过去,看到人就问问看。我一直都是这样。」 「……你在旅行呢。」 「……这算旅行吗?」 我觉得说是迷了路到处徘徊比较正确。 「你呢?」 「我……」妮朵说道。「我在找一个地方。我无论如何都想去那里。」 「很远吗?」 「我不知道。我想应该不近。」 「听起来有点模糊呢。」 「是的。就算用地图找,那个地方也没有标识在地图上。」 听起来不是一件容易的事。不过我想这肯定是对妮朵来说很重要的决定。像她这个年纪的女孩,会只身在这个灭亡的世界旅行。如果不是抱有很强的信念,肯定没法做出这个决定。 就在这个时候,从黑夜角落偷偷冒出的沉默,再次闯进我们之间。我们找不到接下来的对话,彼此都只能呆站在原地。妮朵闪烁的视线让我知道她正努力寻找话题。 提灯的灯光微微晃动,为妮朵在地上的影子增添些许变化。 「你愿意……跟我……做个交易吗?」 「交易?」 妮朵明显透露出紧张。她半开著嘴,在一番犹豫之后才决定要使用的话语。 「如果有我的三轮车零件,你的车就能修好吧?修理费我也可以帮你出。」 「这是我求之不得的提议。可是,我没有什么能给你的。」 「我想要你帮忙我找东西。」 「要怎么帮?我对这个世界几乎一无所知。我想你去翻地图簿都要比找我管用吧?」 妮朵摇了摇头。她先说了声「不是」之后,继续说道。 「我出来旅行还没经过多久。光是这段时间,我就知道要在外头活下去非常困难。我拥有从书上看到的知识。可是,光那样是不够的。」 我想起见到妮朵那天的晚上,她取出罐头的事。她说那就是她的晚餐。如果她是那样吃东西,确实是很难长久维持下去。 「那辆三轮车也是因为我用错魔矿石才变成那样。但普通的蒸汽车必须要补充许多水,操作也很复杂……老实说,我不认为自己一个人操作得来。」 所以。妮朵仰头正视著我。 「用你找到自己要找的东西当期限,或是你有钱还我当期限都好。我希望这段时间,你可以教我旅行的方法。」 妮朵用激动到走调的声音把话说完后,便紧紧闭著嘴唇。 她的肩膀有些颤抖。要拜托我这个认识没多久的人帮忙,不难想像她肯定需要鼓起不少勇气。 我想她是真的很想找到她说的那个地方,才让她决定这么做。她的热忱让我感觉相当耀眼。 这让我回想起了从前的往事。不对,其实也没有经过多久。 我来到这个世界之后,得到一名黑衣男子的帮助,之后他把我交给茶壶原本的主人照顾。而在经过一段时间之后,我也提出同样的请求。我希望人家能教我旅行的方法,让我能去找那名黑衣人。 那个时候,我大概就跟现在的妮朵有相同的眼神。 那不顾一切,拥有明确目标,不畏任何困难都要达到目的,不带丝毫犹豫的感情。 那个人在听到我当时的请求时,是怎么答覆我的?对了,我想起来了。 「我有条件。」 「是、是!」 「我不叫你。我叫惠介。如果要一起旅行,你能答应用名字称呼我吗?」 听到我这么说,妮朵紧张的表情立刻放松。她安心地吐了一口气。 「好的。请多多指教,惠介。」 我没想到她会叫得这么乾脆。我原本还想说她可能会加个先生什么的……算了,也罢。毕竟这就代表我会欠妮朵一笔钱。 「那就请你多多指教了。」 我朝妮朵伸出手。 妮朵看我这么做,有些紧张地将手伸了过来。她那有些冰凉的小手回握住我的手。我们有些僵硬地握了手。 6 吃完早餐后,我们向范戴克先生说出昨晚交谈后所做的决定,而范戴克先生的反应只是简单地点头应声。 「这样可以省下很多麻烦。大概中午就能搞定了。」 「我还有一件事想拜托你。」 「什么事?你想在车上加装高压冲能装置吗?」 高压冲能装置是什么鬼?听起来很威的样子。不对,那不是重点。 「我希望可以把妮朵的三轮车接在我的车后面。可能像是连接或牵引之类的。」 「你要带著那辆三轮车一起走吗?」 「是的。因为我车上没有空间装妮朵的东西,所以想先这样处理。有办法吗?」 「这对我来说不成问题。不过车会变难开喔。」 「……我会努力适应的。」 听完我的答覆,范戴克先生点了个头,便往茶壶那里走去。 清晨的阳光射进工厂内,四周完全被阳光占据。现在我总算有个暂时的目标了。这让我感觉似乎卸下了重担。 由于范戴克先生说中午就能完成,我也必须趁现在收拾东西。 我回到住家内,听到水声。我探头一看,发现妮朵正在清洗早餐使用的餐具。不过因为流理台对她来说有些偏高,让她用起来有些吃力。 我走了过去,在餐具架旁边停下脚步。 「我来帮忙擦盘子吧。」 「不用。」 妮朵拒绝得如此明确,让我也不好忽视她的决定自行动手。结果我只能呆站在旁边,无事可做。感觉在这里盯著妮朵的背影看也不太好意思,所以我决定找找看有没有能让我转移视线并打发时间的东西。最后我决定把昨晚发现的那本食谱拿来看。 我胡乱翻了翻书页。唉,要是我能看懂这里的文字就好了。那样我就能用这个世界的食材来制作这个世界的料理了。 「你在看什么东西?」 我听到这个声音抬头一看,发现妮朵正边用乾布擦著盘子,边微倾脑袋看著我。 我将手中敞开的食谱翻转方向给妮朵看。不过在我开口说自己在看食谱之前,妮朵先用有些不解的语气开口。 「用在特别的日子?」 「嗯?」 「嗯?」 我跟妮朵看著彼此,我们的对话有些接不起来。虽然双方都有想对话的意思,但却没法抓住对方说话的意图。 「什么用在特别的日子?」 被我这么一问,妮朵像是恍然大悟地「啊!」了一声。 「你看不懂字吧?对不起。我是说写在这里的字,在右边角落被圈起来的文字。」 听妮朵这么说,我低头再次确认食谱上的内容,发现那里确实有潦草的文字。食谱上大部分的文字都是用方便阅读的方式细心书写,但只有那里是类似笔记体的潦草文字。 「用在特别的日子?」 这是什么意思?我看了看食谱上的图案,怎么看都不像是什么特别的料理。这道菜看起来并不抢眼,也没有特别丰盛。 手里还抓著盘子的妮朵靠了过来。 「美尔塔……我记得那是马里特地区著名的家常菜。是在小说里也会时常出现的经典料理。」 「那种料理是在特别的日子才会吃吗?」 「并不是,我记得是平常会吃的东西……」 妮朵边说边将脸凑了过来,仔细确认食谱的内容。 「我看书上说过,每个人家的美尔塔都有不同的调味方式。所以在那种料理当中,也包含了各个家庭的历史与回忆。大概是这个理由,在这份食谱上才会是特别的料理。」 原来如此。我点头附和妮朵的解释。 原来是这样,用在特别的日子啊。 不过就算知道意思,我自己也看不懂内容。在我看来就只是许多扭曲的线条聚集起来,变得具有意义而已。不过我觉得自己多少能感受别人写下那潦草文字时,内心带有的感情。 我临时兴起了一个念头。我接著说出的话语,并不是要应付任何人的藉口。就只是想法自然脱口而出罢了。 「你可以跟我说这份食谱的内容吗?」 「你要做吗?」 「我想用这个当作午餐。」 「是没问题啦,只是……」妮朵的视线落在食谱上,接著开口说道。「这道料理要用到烤箱喔。」 看来妮朵是顾虑到我之前说不想用厨房的决定。 也对,这样就麻烦了。我抱著胳臂烦恼起来。 就在这个时候,一阵风吹了进来。 蓝色窗帘被风吹得整个飘扬起来。我也因此能看到窗外的光景。我看到正在修理车子的范戴克先生。阳光正好落在他身边,看起来彷佛只有他身边格外耀眼。风在这时停止,窗帘再次遮住了窗户。刚才的那个瞬间,就像是从未发生似地消失。 「……怎么了?」 妮朵有些不解地看著我。 「刚才……」我话才说不到一半,便打消解释的念头。「不,没什么。我不坚持了。反正这是在这里吃的最后一餐,我就借用一下厨房吧。」 「是喔。只要惠介你自己能接受就好。」 虽然妮朵的表情看来不太能够释怀,但我觉得自己应该没法好好解释清楚我改变想法的理由。就算解释了,妮朵大概也没法理解。 我只是觉得刚刚有人允许我使用这间厨房。这是个听起来有些灵异的说法。 「不管怎么说,你可以告诉我要用的食材跟调味料吗?」 我带著妮朵进到冰库内,妮朵一边看著食谱,细心跟我说某个东西就是来素,某个东西就是卡林,但我一点都不认为自己能够记住。而且妮朵所提到的东西,全部都是罐头食品。 「……要用的材料,是罐头食品吗?」 「这些是需要调理的食材罐头。罐头也是使用能长时间保存的密闭设计。」 「这样会比较方便吗?」 罐头食品的优点,不就是打开就能立刻吃吗? 「据说这是在知道会因为魔力饱和导致世界瓦解后而制作的产品。据说一些带著物资躲到地下或山上生活的人,就会购买这种罐头。因为已经调理好的罐头食品并不好吃。」 对于妮朵的这个说法,我也点头附和。就算说得再怎么含蓄,那些罐头食品实在不是可以直接拿来吃的东西。这样一想,把未经调理的食材封在罐头里,之后再自己调理可能也比较合理。 我遵从妮朵的指示捧著各种罐头走出冰库,接著将那些罐头摆在厨房的作业台上。我接著将要用到的调味料也先摆好,一切便准备就绪。 「我一开始要先做什么?」 「似乎是要先将烤炉预热。」 「好。」 听妮朵这么说,我便打开附设在火炉下方的烤箱,但我并不知道这个的火炉要怎么使用。 就在我瞪著火炉不知所措时,妮朵从旁边伸出手,她抓著烤箱门旁的一个小拉柄,反覆地上下推动。没多久我便听到压缩空气被送进烤箱的声响。当妮朵将拉柄往下压到底的同时,一阵微弱的爆炸声响传进我耳中,接著我便感受到烤箱内逐渐涌出热气。 「看来还有燃料的样子。」 「……谢谢。」 「不客气。接著来切食材吧。」 我关上烤箱门,拿起罐头。打开罐头盖子一看,发现里头装的是三根圆润饱满的黄瓜。我把黄瓜拿出来确认,发现虽然多少有些变软,但仍算是新鲜的蔬菜。 「真不得了,连这种东西也能做成罐头。」 「据说在罐头内混有魔矿石的粉末,所以可以利用魔力反应将罐头完全密闭。」 「原来你是超级罐头吗……」 「那是什么意思?」 「当我没说。」 我把罐头全部打开,按照妮朵的指示将食材切片。 「切完之后似乎要炒过。」 「是,老师。」 「我不是老师。」 我把平底锅放到火炉上,将油倒进锅内。由于我不知道要怎么点火,所以往旁边站开,妮朵见状便默默过来帮我把火打开。 在炒过一段时间之后,蔬菜也随著逼出的水分变软。 「接著把这个加进去。」 妮朵递给我的东西,就我试过味道的感觉来看,感觉是接近醋或白酒的东西。 「拌过之后要把菜铺进耐热容器里。」 听到妮朵这么说,我在餐具架上找了一下,在上层看到一个颇有厚度的黑色铁盘。那个铁盘上还附有盖子与小尺寸的握柄。那应该是类似煎锅的玩意。 为了防止沾锅,我先把炒好的菜沥了一下油,再将炒软的蔬菜铺进煎锅内。 「上头好像要另外铺一层切片的蔬菜。」 「就是在炒蔬菜上面铺生菜吗?」 「刚才的炒蔬菜似乎是叫炒甜椒,在这道菜里是用来充当酱汁的。」 「我第一次知道有这种作法。」 我接著切片的蔬菜约有四种,分别是看似黄瓜、茄子、蕃茄、萝卜的蔬菜。我不按特定顺序将那些蔬菜斜堆在炒甜椒上头。沿著煎锅外沿,以绕圈的方式一直堆到中央。 「然后呢?」 「加入香草、盐跟油,然后盖上盖子焖烤。」 看来调味基本上是只用香草跟盐的单纯方式。这应该是一道会突显蔬菜甜味的料理。 我打开烤箱,一股热气瞬间涌出。我把盖上盖子的煎锅放进烤箱,再把烤箱关上。 「呼……大概要烤多久?」 「好像要烤整整一小时,之后要油封。」 「油封?」 「就是油封。」 「……那是什么意思?」 「……我也不知道。」 原来你不知道啊。 我们看著彼此,最后露出尽力的笑容。看来一起做菜似乎有加深关系的效果。 虽然我不确定这份关系会持续多久,不过我们终究是要一起旅行的人。这样的变化自然是要远比感情不睦的状态要值得高兴。 「希望做出来会好吃。」 妮朵这么说道。 「一定好吃的。因为我可是很用心在做呢。」 ……大概是吧。 7 我们还是一样在外头吃饭。虽然我有想过已经借用了厨房,乾脆也借用餐桌算了,但我脸皮实在没有厚到能在别人家的餐桌旁自在用餐。 范戴克先生来到我们面前,默默直接往地上一坐,开口就只说了一句:「搞定了。」 「修好了吗?」 「好了。我也按你的要求,把三轮车接起来了。不过你可不能开得太快。也要避免去跑荒地跟碎石地。」 听到范戴克先生这么说,让我感觉总算放下胸口的一块大石头。 就算知道车能修好,但实际听到结果还是让人特别放心。 「那么,要怎么付钱?」 「这些够吗?」 范戴克先生看到妮朵伸出的手,扬起眉毛。他接著看了我一眼。 他的眼神让我颇为尴尬。感觉他似乎在质疑我怎么让女生付钱。对不起,我真的很没出息…… 妮朵手里的东西,是一只镶有小颗红宝石的戒指。范戴克抓起戒指,对著阳光打量。 「也好,就这样吧。」 听到他这么说,妮朵也松了一口气。那个戒指该不会是对妮朵很重要的东西吧?我原本想开口确认,但还是紧握拳头忍了下来。既然妮朵决定用那个戒指支付费用,那我也没资格多说什么,况且我也没有能代为支付的东西。这个事实让我感觉更加难堪。 「请问……您为什么还要收钱呢?」 「你想说现在有钱反正也花不了,所以我何必收钱吗?」 被范戴克先生这么反问,妮朵有些紧张地点头。我对这件事也颇为好奇。 钱或宝石之类的货币之所以能够使用,代表有许多人拥有共通的价值观念。可是现在已经没有了人,也没有商店,根本的价值早已瓦解。正因为这样,我才觉得那类东西只会徒增负担,并没有携带看起来值钱的东西。 「因为这是我的工作。用工作换到的钱,是有其价值的。」 「因为是工作吗?」 「我是修车的。顾客付钱换取我的服务。我把车给人家,人家把钱给我,这样才算是工作。知道自己做的事有多少价值,这样我也会感觉满足。至于收到的钱能不能用,那并不重要。我就是这样活过来的。所以我也只是维持同样的作法。无论世界怎样改变,我的生活方式并不会变。」 能这样坦然断言的范戴克先生,不知为何让我感觉十分耀眼。那种贯彻自己想法的坚定态度,让人不禁由衷敬佩。 在这个逐渐毁灭的世界,坚持用与过去不变的方式过活,也可以说是冥顽不灵。尽管如此,在这所有事物都没有保证的状况下,范戴克先生这样的态度甚至让人感觉无比可靠。 「说的也是。请人服务就要支付报酬。这应该是理所当然的事。」 我竟然连这种事情都忘了。 「……我自己其实也很久没有接过像样的工作了。该说感谢的人,或许是我才对。」 范戴克先生小声地这么说道。我跟妮朵的视线似乎让他感到害臊,只见他用力拍了一下膝盖,大喊:「先来吃饭吧!」 听到范戴克先生这么说,我跟妮朵相视一笑,便掀开放在我们中央的煎锅锅盖。一股热气涌出。经过细心烘烤的蔬菜呈现鲜艳色泽,表面的棕色焦痕也让人食指大动。看来火候控制得相当完美。 我把圆头刀插进盘中,以不破坏形状的方式,将一人份的食物装到盘上。我将盘子递到范戴克先生面前,看见他一脸惊讶。 「喂,这是……」 「我在橱柜那里发现了一本记事簿。上头有许多食谱,我是照著食谱作的。」 范戴克先生从我手里接过盘子,目不转睛地看著那份料理──那份美尔塔。 没过多久,范戴克用叉子挖了一块,送进口中。他像是在确认什么东西的咀嚼动作逐渐变慢,最后完全停止。他闭著眼睛,那似乎在回想什么的模样,让我认为这是一段绝对不容任何打扰的时间。 「虽然是很令人怀念的味道,但还是有点不一样。」 范戴克先生睁开眼睛,笑著说道。那是人沉浸在温暖回忆时会有的柔和笑容。 「你之前不是说自己不太懂食物的味道吗?」 「这玩意是例外。」 范戴克先生这样回嘴之后,将另一口美尔塔放进口中。 「在食谱上有写这道菜是『用在特别的日子』,您知道那是什么意思吗?」 就算是实际做出来,这道菜看起来仍旧只是普通的家常菜。所以我还是不懂为什么要特别加上那种标注。 「有那样写吗?」范戴克先生笑了起来。「大概是我第一次吃这道菜的时候,我有说很好吃的样子。这让那个人非常高兴。之后就每天都会有这道菜。只是连续吃到第五天,再怎样都腻了。但我却没法当面说自己吃腻了。因为人家是想让我高兴才做的。所以我才只好说,这种东西是要在特别的日子吃才会好吃。」 范戴克先生注视著眼前的煎锅。 早知道当时就别说那种话,多吃一点就好了。他低声这么说。 (插图011) 8 我将帐棚跟背包之类的行李装到茶壶上,然后绕著车子看了一圈。茶壶后方多挂了根约一公尺长的粗杆,杆子上连接著妮朵的三轮车。 「因为是三轮,单纯用拖的不太方便。况且你们也不可能一直有人在三轮车上控制龙头吧?」 范戴克先生这么说道。 在三轮车的车体前方装上了有两个轮子的金属辅助台。那应该是用来在转弯时避免三轮车失去平衡用的。带有明显焊接痕迹的金属骨架,带有能刺激男性喜好的味道。 我偷瞄了妮朵一眼,发现她皱著眉头,面有难色。看来女生似乎不喜欢这种风格。 我把东西都装上车,范戴克先生也帮我们补充了燃料跟水。听说那也是范戴克蒸汽工厂的惯例。这让我们相当感激。 范戴克先生交待了一些关于牵引车辆时的驾驶要点、减少蒸汽车负担的方法,还有简单的维修技术之后,我们便准备动身。 「话说回来,您给我们这么多食材,真的没关系吗?」 妮朵那辆三轮车的空间,全都装满了从冰库里搬出的罐头跟调味料,甚至还有肉块。是范戴克先生要我们带走的。 「反正我一个人也只会把那些东西变成垃圾。毕竟我可不会做菜。这是你们让我吃到怀念食物的回礼。」 「谢谢您帮了我们这么多忙。实在是感激不尽。」 听我这么说,范戴克先生拍了一下我的肩膀。 「我能做的都做了。你可要好好珍惜这辆车。」 我点了点头。我也是这么打算的。 就在这个时候,一直躲在我身后的妮朵往前站了出去,仰头看著范戴克先生。 「……谢谢您招待我们吃晚餐。也谢谢您借我床跟浴室。还有修理车子的事,也感谢您的帮助。」 妮朵这番话虽然说得有些生硬,不过也确实表达了感谢。 妮朵的表现让范戴克先生扬起眉毛。他看起来有些惊讶。不过他脸上很快露出豪迈的笑容,有些粗鲁地摸了摸妮朵的头。 这让妮朵忍不住发出几声惊呼。 「自己多小心。」 「呜呜……头发都乱了……」 妮朵虽然嘴上抱怨,但还是不忘把藏在身后的东西拿出来。 「这是谢礼。我最多只能做到这样。」 妮朵手中是一张颇厚的纸。纸上是色彩鲜艳的水彩画。那是她以俯瞰工厂内部的构图所画的景色。画中能看到茶壶与三轮车,还有正辛勤修车的范戴克先生。坐在住家前方的人应该是我。由于是在工厂内,因此有许多棕色与黑色的暗色色块,然而整幅画却不会给人阴沉的感觉。或许是因为画中从外头射入的明亮阳光,看起来格外醒目的关系。 范戴克先生接过画,举著那幅画看了好一段时间。他接著对妮朵深深行礼。这幅景象彷佛就像是刚从公主手中接过勋章的骑士。 「我很高兴收下这幅画。」 「呃、不……那、那也不是多好的东西啦!」 看到妮朵不知所措的反应,让我忍不住失笑。范戴克先生也笑了起来。察觉自己被调侃的妮朵鼓起脸颊,大步走到副驾驶座旁。毕竟她三轮车的驾驶座已经被肉块占据了。 「真是个好孩子。」范戴克先生这么说道。「这还是我第一次收到别人送我画呢。」 范戴克先生带著笑容低头看著手中的画。他这样的表现当然是为了掩饰害臊。 「我们该走了。感谢您的照顾。」 嗯。范戴克先生点头应声之后,抬起头看著我。 「……我想麻烦你一件事。」 「咦?」 这突然的请求,让我感到有些不解。 只见范戴克先生将一只手绕到身后,从后头取出一本皮革封皮的记事本。那正是写有食谱的记事本。 「你要到处旅行吧?可以请你把这个带在身边吗?」 「要我带著这个……这应该是您很重要的东西吧?」 「没关系。我一直都待在这座工厂里。从来没抽空带人去旅行。一直待在家里,肯定很无聊吧。我想让那个人看看这里之外的景色。虽然那个人可能会抱怨现在才想这样做,未免太晚了。」 「……范戴克先生不自己那么做吗?」 「这里是我的葬身地。我不能让工厂空著,也要有人打理那家伙的墓。我也知道要你帮这个忙是有些奇怪……」 看到范戴克先生不知如何开口的模样,让我心头涌上一股暖意。竟然会有如此憨直的人。我心中涌现如此感想。 「我明白了。那我就收下了。」 我从范戴克先生手中接过记事本。这让他脸上露出少年般的笑容。 「谢谢你。」 「您说过工作跟报酬的事。我收了您那么多食材,我一定会做好这件事的。」 「看来你也是个明事理的人呢。」 范戴克先生朝我伸出手。我也回握了他的手。那是只厚实有力的大手。感觉那是一只能够反映他人生历练,充满力量的手。 「我们走了。」 「嗯。」 我坐上茶壶的时候,跟坐在副驾驶座上的妮朵视线交会。看到她鼓著脸颊,一脸不悦地瞪著我,让我不禁苦笑。 燃料室已经点起了火,引擎也处于暖机状态。我看了看各个仪表,所有指针都显示在正常的位置。 我打开车窗。我这么做或许是多管闲事。这说不定并不是我该插嘴的事。也可能只是我的一厢情愿。可是,我还是想说出来。 「厨房跟冰库都整理得很整齐。记事本上的内容也写得很用心。」 「那又怎么了?」 「所以我想那个人肯定每天都过得很开心。那个人肯定觉得为范戴克先生做菜是一件幸福的事。」 听到我这么说,范戴克先生张著嘴楞了一下。 「就因为厨房整理得整齐吗?真是的,你还真会瞎说。」他脸上露出苦笑。 「谢了。你们特地帮我清理了厨房,以后我会记得洗盘子的。感觉如果我下次再弄脏,那家伙八成不会放过我。」 「这是个好主意。」 我带著笑容推高控速杆。 由锅炉产生的蒸汽窜入活塞。陆续发出让我感觉怀念的喷气声。尽管拖著三轮车,但操控起来却一点都不觉得钝重,茶壶相当顺畅地逐渐加速。 妮朵朝著范戴克先生挥手。范戴克先生虽然微微皱眉,但仍有些笨拙地挥手送行。别让我做这种我不习惯的事啊。我感觉似乎可以听到他这样抱怨。 当茶壶驶出工厂的屋檐,耀眼的阳光便从蓝天落下。我不自觉地眯起眼睛。放眼望去是一片彷佛会透光的草原,还有白沙连绵不断的山丘。呈弧线延伸出去的道路彷佛永无止尽。 我看了一眼侧面的后照镜,看到范戴克先生来到工厂外目送我们离去。 妮朵将身子探出车窗,回望著后方。范戴克先生的身影逐渐变小,变成黑点,直到连工厂都看不见的时候,妮朵才重新坐回到副驾驶座上。 「他真是个好人。」 嗯。妮朵点头应声。 「改天有机会就再来见他吧。」 嗯。妮朵这相同的附和,听起来似乎有些颤抖。 我们肯定能再见到面的。我这么说。 第二幕「范戴克?布朗的蒸汽工厂」 1 我很快就适应了牵引三轮车开车。如果是要在都会的巷道间行驶可能还很难说,但我平常也只会行驶在没有其他车子,平坦且笔直的路上。所以我只要留意突然剎车或加速的状况也就够了。真正让我难以适应的,是跟认识没几天的女孩在车内共享沉默。 出发没有几小时,我就开始为我们无话可聊担心起来。 我们其实只是在各自的旅途中被迫共乘。由于我们都不擅于跟人相处,对话也不投机,因此在尴尬的沉默当中,我们彼此都开始后悔。 看来这个问题也只能期待之后能获得改善了。 在那之前我决定增加休息次数,让令人窒息的密室空气能够稍微换气。虽然我不晓得妮朵是否有察觉到我这么做的用意,不过就算我向她提议,我想她大概也不会积极赞同。 之后,我看到前方是条三岔路,因此我让茶壶缓缓减速,停在岔路前。 在岔路间有一小块石山,钉在木棒上的铁制路牌虽然已经倾斜,但仍立在路旁,只是路牌上面满是红锈,上头的文字就连妮朵也无法辨识。 我看了看手表,发现时间已经接近傍晚,山边的云朵下缘正逐渐染上红黄色彩。 察觉夜幕将近,我认为应该早点准备扎营。所幸路旁正好是一片平坦的空地。 「今天就在这里露营吧。」 「好。」 我将车开进空地,停下引擎,让车门敞开。 晚风缓缓吹过,这阵风并未带著春季残香的冰冷,也没有预告夏季将至的热气。 山丘上的绿意随风像波浪般摆动,在附近能看到彷佛浮岛般的褐色岩地跟白色结晶形成的大片沙漠。往远处望去也能看见深绿色的树林,周围没有民家也没有路灯,感觉一旦夜幕低垂,周围就会被黑暗笼罩。 我下车之后转头想对妮朵出声。不过我发现她正双手搭在敞开的车门上,眯著眼睛眺望眼前的景色。 我过去从未用过慈爱一词去形容自己看到的事物。然而妮朵此刻脸上的笑容,让我明白那应该就是符合慈爱的表情。 她眼前的景色并没有多么特别。就连我这种到这个世界来还不满一年的人,都已经看腻了。 持续延伸的道路、山丘、西沉的太阳、染红天空的耀眼暮色。就只是这样。这一切都只会变成结晶,形成白色的沙漠。 「有看到什么特别的东西吗?」 被我这么一问,妮朵不改那温和的表情,给出答覆。 「我觉得这种色调很漂亮。漂亮到让人难以相信这个世界就快毁灭了。」 色调。我参考妮朵的话语,再次眺望周围的景色。虽然我确实也觉得漂亮,但除了这样的感想外,也没有其他东西了。 我开始觉得大概是画家特有的感觉或感受性,让妮朵可以看到不同于我眼中的世界。就只是我没法理解,其实这个世界仍旧有许多美丽。 现在比起欣赏夕阳,我更关心露营该做的准备。因为我如果一直沉醉到周围的红光没入地面,那么接下来我就会在黑暗中吃尽苦头。 我从茶壶后座卸下装有露营工具的木箱,从里头拿出背包跟布垫。我迅速查看周围的环境,没有任何林荫或岩荫。这让我决定就在茶壶旁边搭起帐棚。这样如果有其必要,还可以用茶壶的车灯提供照明。 「那个……」妮朵开了口。「请让我也做点什么。」 在我搭帐棚的这段时间,妮朵也辛勤地帮忙各种杂事。最近我一直都是自己一个人在处理这些事,所以有人帮忙扎营的感觉颇为新鲜。 「这个帐棚很小呢……」 妮朵蹲低身子,进到我组好的蛋状帐棚内看了一下,转头对我说出如此感想。 「说到这个,我想问你一件事。」 「什么事?」 「你之前都是怎样睡觉的?」 「我都是躺在车上睡。」 原来如此。这是个头够小才能做到的办法。 「我只有一个帐棚。而且现在妮朵的三轮车座位上,已经被肉块占据了。所以我要问你一下……你想睡哪里?」 从帐棚缝隙中探出脑袋的妮朵,仰头用严肃的眼神回望我。 「……有哪些选择?」 被妮朵这样一问,我先指了指妮朵现在身处的帐棚,然后指了指茶壶。只要把木箱跟背包之类的东西拿出来,茶壶的后座空间其实还颇为宽敞。在风雨较强的日子,我也会选择睡在茶壶后座。 妮朵转头看了看帐棚里头。她再三确认过地板与头顶,接著表情沉重地说: 「这里……感觉好自闭喔……」 「我可以要你道歉吗?」 说得好像是我的问题一样。 「我开玩笑的。我不敢睡帐棚,所以让我睡车上吧。」 妮朵坦白说出这个决定,便从帐棚内钻了出来。暮色逐渐转为深色的夜蓝,她仰头看著天上的繁星,小声发出欢呼。 2 我最先从背包里拿材料搭起的东西,是六角形的营火台。 我用火柴点燃跟妮朵一起收集的枯枝,在火势到一定程度后放入魔矿石。那看起来像是漂亮宝石的黑色石块,原本是提供蒸汽自动车动力的燃料。可是放进火堆里,也会是效率良好的炭块。 就在这个时候,我发现妮朵正用好奇的表情看著我。 「在惠介的世界,大家都是在野外生活吗?像游牧民那样。」 「并不是啊……?」 「那为什么你手上的野外用道具会这么发达呢?」 妮朵说到这里,指向一张折叠式的矮桌。 「这么轻又小,容易携带的桌子,我是第一次看到。就连书里都没提过有这种东西。」 「很方便吧?」 「……这实在太没道理了。竟然有人会制作用途这么有限,而且又昂贵的东西。」 啊。妮朵似乎想到了某种可能。「惠介在异世界该不会是有钱人吧?」 妮朵的猜测让我不禁苦笑。不过我也颇为佩服她能想到这种解释。 「完全不是。我只是普通的学生。而且那玩意也不是多昂贵的东西。」 「……你来自一个很厉害的世界呢。」 妮朵用手戳了戳不锈钢材质的桌子,这么说道。 「会很厉害吗?我不晓得耶。确实,有人制作用途限定的东西,而且还能让人用便宜的价格买到,这样说起来或许是挺厉害的。好了,妮朵也来帮忙做晚餐吧。」 我将砧板跟折叠式的短刀递给妮朵,只见她相当好奇地看著那些东西。 我们合作制作的晚餐相当可口。除了范戴克先生给我们的食材之外,妮朵也有很大的功劳。 在连同生肉一起收下的罐头中,包含了多蜜酱。而这都多亏有能看懂罐头说明文的妮朵在,才能知道这件事。所以我们把蔬菜跟肉搭配多蜜酱一起煮,就能煮成牛肉炖汤。妮朵笑容满面地吃了许多。 我用水罐的水清洗餐具跟刷牙,接著用湿毛巾擦脸跟身体来替代入浴,在事情大致打理完毕之后,夜晚转眼就只剩下空闲时间。 我跟妮朵面对面坐在营火旁,不时为火堆添柴。 我们并没有能开心谈笑的交情,可是现在就寝也嫌太早。这份沉默之所以没有那么令人感觉窒息,也是因为眼前能看到岔路的关系。 「我们接下来要往哪边走呢?」 我跟妮朵都有各自的最终目的地。如果知道哪条路能够抵达,我们会毫不犹豫地做出选择,但偏偏我们都没有头绪。所以明天该往哪里去,就是现在最重要的问题。 「……惠介,你有头绪吗?」 我摇了摇头。毕竟我在几天前还是个彻底迷路的人。 「不过我这里有地图。」 「地图?」 我在收拾行李的时候,也一起把地图收进了木箱内。我把地图交给妮朵,她用双手将地图摊开。我能看到火光形成的阴影在地图背面晃动。 「啊,这真的是这附近的地图呢。」 妮朵看了一会,接著用格外严肃的眼神望著我。 「惠介,如果你没其他意见,你愿意带我去伯西亚吗?」 「伯西亚在哪里?」 「那座城市就在这座圈起来的桥旁边。我原本就是打算要去那里的。」 我看了一下妮朵交还给我的地图,正如她所说,在那里画有几个小房子的图案。 「我是无所谓,不过那里究竟有什么东西?」 「伯西亚是魔女所在的城市。」 「魔女?」 感觉突然聊到一个很有童话感的词句。 「我不清楚在你的世界是怎样看待魔女,不过在这个世界,魔女传承了古老魔术,是很厉害的存在。就算在童话里头也经常会提到。」 「真的有那种东西?」 「我认为有。至少大家都是这么相信的。」 「这种根据会不会太薄弱?」 「其实我自己也没有见过啦……」 看到妮朵露出苦笑,我也不好意思再追问下去。 我再次低头看手中的地图。 这份我在货车中找到的地图,只有画到我经过水上车站翻过山岳,一直到那座与桥相邻的城镇。 我有想到那辆货车的驾驶或许也是想去找魔女,不过我很快改变了想法。因为相较于感觉只是顺便描绘的城镇图案,那座画了许多圈圈标注的桥,反而是用相当细致的线条描绘。两者的用心程度截然不同。 「见到魔女能做什么?」 我边折起地图边这么问道。 妮朵将下巴靠在自己抱著的膝上,弯著背注视著营火。火堆发出轻微的破裂声。 「──不管问魔女任何问题,她都能给出正确答案。但只有一次机会。」 「为什么?」 「什么为什么?」 看到妮朵一脸听不懂的表情,反而让我感到困惑。 「为什么魔女要给人正确答案?而且,她要怎么知道正确答案?」 「……这样一说,魔女为什么要那么做呢?」我看见妮朵自己也皱起眉头。「我只能说从以前就是那样。因为童话中出现的魔女,总是会回答访客的疑问。」 「是喔。既然叫做魔女,那她会施展魔法吗?」 「正确的说,是叫魔术。据说两百年以前是真的有魔术。虽然在蒸汽技术开始发展之后,魔术就没落了。听说要学会魔术非常困难。」 因为近代科学的发展导致魔术没落,听起来让人有些难过。 「魔术啊……我还挺想见识一下呢。」 「我也是。」妮朵笑著说道。「可是大家都一样。有很多小说是以魔术还存在的时代为题材呢。」 「如果跟魔女拜托,她会施展魔术给我看吗?」 「不清楚耶。我没听说有人要求魔女那么做。」 「好,那就往伯西亚去吧。到时我就那样拜托魔女看看。」 「那我也一起拜托看看吧。」 决定了目的地,感觉活力也跟著上来了。这是我许久没感受到的感觉。 「妮朵,你是有问题想问魔女吧?」 我会如此粗心地提出这个疑问,是因为兴奋的情绪让我管不住嘴。我话才出口,心中便惊觉不妙。我觉得自己可能不该去过问那种私人问题。 妮朵犹豫了一下,最后点头肯定。 「我其实是想问,是否真的有金色海原。」 「……就是你之前说过,那个不在地图上的地方吗?」 我想到那可能就是妮朵在范戴克先生家里时,曾说过自己在找的地方。 妮朵从自己上衣口袋中取出一本手掌大小的记事本,翻到某个页面后,她将记事本递了过来。我接过来一看,看到一张有大半都是黄色的绘画。由于周围实在太暗,光是靠著火堆的亮光,让我很难看清绘画的内容。 那是海吗?画中有一座小教会建在画面近处的悬崖上。在画的右边能看到像书写体那样笔画相连的签名。 「母亲常告诉我,那里是世界上最美的地方。」 这实在是相当夸张的表现。 「请你翻到后面看看。」 我顺著妮朵的吩咐翻了翻书页。在这本记事本当中有许多绘画。有街景、风景、动物、钟塔……全都是用色彩鲜艳的水彩作画。简直就是一本画集。 「我母亲在年轻时似乎曾到处旅行,并画下旅途中看到的景色。除了我带在身上的这本,其实还有更多我没带出来的。听说我母亲在旅途中看过最漂亮的景色,就是金色海原。」 「原来如此,她在亲眼见识过世界各地的景色之后,认为那是最美丽的景色吗?这样确实挺有说服力的。」 我翻著记事本书页的手,在翻到某一页的时候停了下来。因为我看到自己熟悉的景色。我靠到火堆旁,想藉由火光让自己能看得更加清楚。 「这是那座车站吗?」 那一页所画的景色,是一座飘浮在水面上的白色车站。 清澈的蓝天与白云都只能透过水面的倒影看见,而真正的天空,在画中却没有任何色彩。这种表现将那座车站周围彷佛尽是蓝天的独特气氛,巧妙地收在图画当中。 「是的。就是那里。」妮朵带著笑容这么说。「我到处在寻找母亲记事本中的景色,因为我想亲自到那里去,画出同样的画。」 「……你很爱你的母亲呢。」 我在说这句话的时候并没有其他想法。我就只是脱口说出自己内心最直白的感想罢了。只不过说出这种话,或许是有欠顾虑。 只见妮朵彷佛突然承受剧痛般紧紧皱眉,不过她那种表情很快就被笑容取代。唯有在习惯承受痛苦的人脸上,才能看到那种彷佛不含丝毫杂念的笑容。 我一下不知自己是否该道歉,还是该继续去聊这个话题,最后我决定选择沉默。因为我感觉无论说什么都是多余的。我合上书页,将记事本还给妮朵。 「既然这样,那我们就去伯西亚,去找魔女问问题吧。等明天天亮,我们就朝那里出发。」 妮朵点了头。而在这之后我们没人说话,气氛突然又转为尴尬。我们不约而同地站了起来。 我从背包内取出提灯,护送妮朵回到车上。我拿行李填平后座放脚的空间,垫上一条毛毯,这样便完成了一张临时的床。妮朵脱下鞋爬到上头,她拍了拍座位,确认睡起来是否舒适。 「还可以吗?」 「应该可以。」 「好,那就晚安啰。」 「嗯,晚安。」 我关上车门,回到火堆旁。 我坐在地垫上,从背包当中取出手机。 十月十七日,四点十九分。 看来另一个世界的时间仍在正常流逝。只不过跟这里相比,时间流逝的速度明显不同。 我将手机的充电线接到提灯上,然后转动提灯上的一个小把手。没过多久,手机的充电标志便亮了起来。 假设真能遇到会给人正确答案的魔女,妮朵自然会问关于金色海原的问题。但我要问什么呢?而且好像还只能问一个问题。 我一边帮手机充电,边绞尽脑汁苦思,然而我始终想不到该问什么。我心里头当然有数不尽的疑问,但如果问我是否想知道答案,那又是另一个问题了。 我停下转动手把的手,解除手机锁定,打开通话画面。无法连上通话对象的履历占满了萤幕。在这个永远都收不到讯号的地方,联络不到对象也是理所当然的。手机没理由在异世界还能收到讯号。然而我仍用手指按下标注「家」的履历。 我把背包拉到身边,抱著腿,耳朵贴著手机,闭上眼睛。火光的残影在我眼皮底下晃动。 幕间「蓝光也到不了的地方」 1 人类厉害的地方就在于,原本很怕在山里露宿的人,习惯之后就再也不会有任何感觉。话虽这么说,我还是会避免做那种选择,然而在山里露营,总比在山里走夜路要好多了。 至于妮朵就没有我这么放得开。没有路灯,甚至连月光都很微弱的山区夜色,让妮朵十分害怕。如果我们今天还要在山区过夜,不知妮朵会有何种表情。 幸好我们的车已经来到下山坡。 我们从位在山腰的一块平地看到眼下是广大的平原与平缓的丘陵,还能看到一条贯穿平原与丘陵的道路。我想到傍晚的时候,我们应该就能够回到平地了。 我盘腿坐在地垫上,摊开在货车上找到的那张地图。 我们从水上车站经过范戴克先生的工厂,绕了一段路开回地图所画的那条道路。地图上的终点站,就是位在河川上游的一座桥。 那里并不是我跟妮朵的目的地。我们要去的地方,是在桥前面的城市。而像这样确认自己的所在地,一路上持续掌握自己与目的地的距离,是一种避免迷路的方法。这样在精神上也较能安心。 我折起地图,把地图放到旁边。这时一阵风从树林里吹来,差点把地图吹走。我连忙用倒了咖啡的杯子把地图压住。 这块在山路旁边开辟出的空地,感觉应该是给走山路的人拿来当休息地、露营地的地方。随处可见经过人为整理的痕迹。 附近能看到用石块堆成的窑,上头能看到黑色的炭斑,而且还有用木材组成的桌椅。在前方就有一条小溪,所以也不用担心无水可用。这是个相当适合露营的环境。 我把茶壶的水箱跟车顶货架的水罐都装满水,然后用火炉煮了咖啡,喝了三杯之后,还是没有看到妮朵回来。妮朵每次找到适合画图的地方,就很容易忘记时间。 刚开始我还会因为等到不耐烦而跑去催促她动身,不过多相处几天之后,我也习惯了她这个毛病。也是因为我发现其实没有什么需要催促她的理由。 我感觉自己坐腻了,就往后躺了下去。由于布垫很薄,我能明确感受到地面的坚硬。这让我有些想念柔软的床垫。在范戴克先生那里的时候,我也没有借用那里的床,而是在工厂内搭帐棚睡觉。现在我突然觉得当时不应该那么客气。 阳光不受阻隔地将广场染上一层白。大概是夏天快到了。我觉得阳光下的景色一天比一天鲜明。我躺在地上,让皮肤感受著风带来的凉爽,听著枝叶摩擦的声响,看著林荫构成的深蓝色图案,眼皮不自觉地变得沉重。 我在半梦半醒之间感受到某个变化,我花了一点时间才意识到那是现实。 我听到一阵来自远处的汽笛声。尽管那个声音就像深山回音般听起来有些模糊,不过我还能听出那阵汽笛声接连响了五次短声,接著是一次长声。我的睡意瞬间消散,猛然坐了起来。我竖著耳朵等待汽笛声再次响起。我听到一段寂静。然后汽笛声响起。五次短声,一次长声。 我不明白这究竟代表什么意思。不过可以确定有人在操作汽笛。这样我当然不能还躺在这里悠哉睡觉。 我倒掉杯里剩下的咖啡,把取出的东西收入木箱,卷起布垫。当我把东西都收回茶壶上的时候,妮朵也扛著画架,从通往溪边的小径回到这儿来。 「你有听到刚才的声音吗?」 「有。」妮朵点头。「我想那应该是求救汽笛。」 「求救汽笛?」 这是个听起来令人担心的词句。 妮朵一边把画架放回三轮车的车斗,边继续向我解释。 「那原本是列车跟船只使用的汽笛信号。五短声一长声,代表遇到非常状况,需要他人救助的意思。」 「真亏你有这种知识。你该不会跑过船吧?」 妮朵的解释让我表示佩服,然而不知为何,她却红了脸颊,将头低了下去。 「……因为我小时候有段时间很沉迷航海小说。」 以你这个年纪,用「小时候」这个词句合适吗? 「总而言之,刚才那个声音,是代表有人求救吧?」 「应该没错。」 妮朵用手抵著自己的下巴,想了一下。 「可是随便跑去,可能会有危险。我听说会有人假装求救,然后打劫前去救援的人。毕竟没法从汽笛声判断求救的人,究竟是不是好人。」 「原来如此。这可能是圈套吗?」 妮朵说的状况也是有可能的。我稍微想了一下。 「好,那我们先上车,到附近去看看状况吧。」 「……没问题吗?」 「如果真的有人需要帮助,见死不救也会让人良心不安。况且我们自己也是被范戴克先生所救的。」 要说我的想法是传递善行,未免有些夸张。我只是认为,如果我不理会这个声音,这件事大概会让我惦记上一整个礼拜。说不定真的有人需要帮助。那个人之后怎么了?有其他人去救人吗?如果我每次睡前都要被这些想法纠缠,那我肯定睡不好觉。 我已经习惯在决定当天的露营地之前,都不会让茶壶的引擎熄火。所以我们一上车就能立刻出发。当我们沿著蜿蜒的山道行驶在下山路上,我察觉到妮朵正侧眼看著我。 「怎么了?」 「我是想……你把枪带在身上比较好。」 「为了防身吗?」 「对。」 「我想应该用不著吧。要是带著枪,就算说自己是来帮忙的,人家可能还会误以为我们是强盗呢。」 好吧。妮朵点了个头,便将视线转向前方。 在我们下山的路上,又听到几次汽笛声。我们与那个声音越来越近。感觉对方就在这条路上。 既然这样,那我们也别无选择,因为我们要往这条路走下去,就一定会遇到对方。 当我们几乎离开山区,周围的树木越来越少,阳光也有些转红的时候,便看到了那个东西。 「根本就是大象嘛。」 「大象?」 「咦?这里没有吗?就是那个耳朵很大,鼻子很长的动物。」 「我不知道。在惠介的世界,有长那种模样的动物吗?」 「要说相似的部分,大概就是耳朵、鼻子,还有尺寸吧……」 我们看到的,是一辆箱型的蒸汽车。我不是很确定那是否就是所谓的厢型车。那辆车在侧面后照镜的位置,有会让人联想到象耳的大型零件。在挡风玻璃下方还有一条像是象鼻的装备盘卷在前面。而且就只有那两个部分有十分显眼的装饰。 车子旁边站著一名身材高挑的男性,正用拿著猎帽的手向我们挥手。一名身穿浅红色连身服的女子接著从车子后头现身,她有些紧张地模仿起那名男子对我们挥手。 我先瞄了坐在副驾驶座的妮朵一眼,看到妮朵对我点头。看来妮朵是认为,就算停车也不成问题。我也是这么想。因为那对男女都满头白发,怎么看都只是一对高龄夫妻。 我把茶壶停在大象厢型车旁边,打开车窗。高瘦的老人靠了过来。他脸上带著十分开朗的笑容。 「哎呀,真没想到在这种地方还能见到人!这想必也是红光圣女的安排。如果你们不急著赶路,可以帮个忙吗?」 「您有什么困难吗?」 为求谨慎,我的手仍握著控速杆,确保车子随时都能开走。 老人弯腰将脸凑了过来。对方一看见坐在我旁边的妮朵,先是睁大眼睛,然后毕恭毕敬地说道。 「世界变成这样,就算你们直接开走都不奇怪。光是你们愿意停车,我就应该向你们道谢。就像你们看到的,我已经是把老骨头了。我做不了什么事。你们放心吧。」 老人会这么说,大概也是看到我们表露的戒心。他展现的态度相当稳重。甚至让我对自己曾对他抱持怀疑产生歉意。 不过我还是没能放心将手从控速杆上移开。如果只有我一个人,我不会这么小心。可是现在我身边有妮朵在。比起礼仪,我认为安全更加重要。 我用沉默等待老人的反应,只见他开始对我们微笑。我神奇地能理解老人不但知道我的考量,而且还能接受我这种顾虑是理所当然。 「其实我们装魔矿石的箱子,似乎在路上弄丢了。等我们发现这件事,燃料也已经没了,所以我才会跟妻子两人困在这里。」 「听起来真不走运。」 「我应该把燃料放在车里的。因为怕挤,把东西挂在外头,实在是个错误。」老人停顿了一下,又继续说道。「如果你们有多的魔矿石,可以让我拿东西跟你们换,那我们就能脱困了。」 老人说完话,深深弯腰行礼。在后头的老妇看到他那么做,也跟著行礼。看他们客气成这样,反而让我心虚起来。 就在这个时候,我感觉自己握著控速杆的手,被人拉扯衣袖。我望向妮朵。妮朵用很小的动作点了几次头。 「好吧,没问题。我们现在正好有多到用不完的燃料。」 直到这个时候,我才把手从控速杆上移开。 2 我从茶壶车顶上卸下装有魔矿石的箱子,然后把箱子搬到厢型车旁边。 老夫妻说他们分别叫奈德跟朱莉。当我们也做完自我介绍,两人再三表达感谢的时候,太阳也已经整个躺到了地平线上。就在我正犹豫是否要趁夜晚到来之前多赶点路的时候,朱莉女士用和蔼的态度开口。 「如果你们不急著赶路,是否愿意跟我们共进晚餐呢?」 面对老妇和颜悦色的提议,我跟妮朵都没法拒绝。毕竟我们现在有的是时间。 想到反正不会有车经过,我乾脆把布垫铺在路当中。然后我们便趁著太阳下山前收集路边的枯枝。 奈德先生摆好一座有脚的营火台座,接著将枯枝堆在台座上,熟练地生火。当夜幕低垂时,我们也已经围在营火周围享用晚餐。 「真没想到现在还有机会吃到不是装在罐头里的肉!虽然有些不太好意思,但我可无法客气喔。」 「别这样,奈德。」朱莉女士立刻出声制止。 我带著笑容,摇头表示自己并不介意。 「这样我反而高兴。我正愁这么多东西,光我们两人要怎样吃完呢。」 范戴克先生给我们这些肉的时候,我是真的喜不自禁。直到我想起我们没有冰箱这个简单的事实之前。 我跟妮朵的食量都没有特别多,在我们把这一大箱肉给吃完之前,肉就会先坏掉。所以可以这样有人帮忙一起吃,自然是远比把肉放到坏掉要好。 而且这天无论是烹饪用具、调味料,还有实际掌厨的工作,也全都是这对老夫妇包办。我们就只是坐在他们准备好的折叠椅上等吃而已。 他们在营火台座上架起烤网,将切好的肉串起来在火上烤。还把一些肉块搭配山菜放进锅里炖煮。尽管使用营火的料理跟在厨房做菜有不同的诀窍,但这一点都难不倒朱莉女士。 「您的动作真熟练。」 「因为以前我都是用柴炉做菜。所以这点不便,我早就习惯了。」 「那个时候光是要做一道菜,应该就要花上不少功夫吧?」 奈德先生这么说道。以两人的关系来说,他们某些不得要领的对话,让我感觉不太对劲。 朱莉女士将盛在木碗里的炖汤分别递给我跟妮朵。炖汤的香味转移了我的心思,让我没去多想自己为何感觉奇怪。在碗中有一口大小的肉块,还有看起来像是菠菜的菜叶。我尝了一口,立刻大吃一惊。 「我希望这会合你们年轻人的胃口。味道会太淡吗?」 「不会,味道很好。」 坐在我旁边的妮朵也是连连点头。 汤里不只有肉味。汤汁的色泽清澈,但却有浓郁的口感。加上些微的甜味,在入喉之后相当爽口。彷佛不论多少碗都喝得下。 「这是什么东西的味道?」 「那是叫做科雷瑟的山菜。菜叶可以吃。菜根拿来炖汤,会让汤更好喝。」 在我们享用炖汤的时候,奈德先生也不忘调理肉块。他从罐头里取出小颗的红色果实,放到砧板上。只见奈德先生抽出挂在腰上的短刀,用刀柄将果实敲碎,然后将敲成粉末的果实抹到肉上。 朱莉女士随后接手用像是薄皮的东西包住肉块,然后就这么将肉放入旺盛的营火中。 「可以这样直接放进火里吗?」 这让我不免安心肉块是否会被烧成焦炭。妮朵更是前倾身子,担心地望著肉块。 只见奈德先生笑著拿起立在他身边的吹火棒。那是一根细长的铁制吹管,上面有象牙色的握柄,似乎是奈德先生相当爱用的工具。在吹管末端有小型钩爪,所以也能充当搅火棍。 「在火山地带有一种叫做迪亚迪拉的鹿。包在外头的,就是那种鹿的皮。那种皮不怕火,不会被营火烧坏。所以可以像这样把肉包在里头去烤,是相当方便的调理道具。」 奈德先生边说边将吹火棒伸进火堆,用钩爪拨弄薪柴,让薪柴把肉盖住。 奈德先生接著将嘴靠到象牙色的握柄上。他的脸颊鼓了起来。而营火也立刻烧得更加旺盛。奈德先生这时将嘴移开,有些吃力地调整呼吸。朱莉女士则伸手轻抚他的背部。 「真是的,还好吧?何必这么拚命呢?」 「我想说自己还不会输给年轻人,不过看来我想多了。」 奈德先生手按著胸口,露出苦笑。 「可以让我来吗?」 听到我这么说,奈德先生便立刻拿布细心擦拭吹口。 「那就麻烦你了。这道料理的火力很重要。火不强不行。」 我接过吹火棒,握柄的部分平滑到令人惊讶。握柄彷佛紧紧贴住手掌一般,握起来十分顺手。 「这玩意不赖吧?」察觉到我的反应,奈德先生脸上露出得意微笑。 「真的不错。」我也用满意的笑容点头附和。 「那个部分是用一种叫福特的大型草食兽,取其最前端的兽角当材料。打磨到平滑的兽角,据说触感跟美女的柔肌非常──」 「奈德,这里可有淑女在喔。」朱莉女士厉声说道。 「……我失礼了。」奈德先生尴尬地乾咳了几声。 我往妮朵那里看了一眼,她只是不解地回望我。看来在这个天真无邪的女孩面前,说话确实应该谨慎点。 我模仿奈德先生的动作拿著吹火棒,将嘴对到吹口上。明明是硬质材料,但接触到嘴唇的触感却让人觉得柔软。不知是否是被营火弄热的关系,感觉上头甚至还有体温。柔肌……确实有道理…… 奈德先生在朱莉女士看不到的位置对我竖起拇指。他的眼神带著笑意。彷佛在问我:「很赞吧?」 我克制住笑意,往吹管吹气,被吹管压缩的空气一口气从末端涌出,进到营火内。交叠的薪柴中央亮起红色与黄色的火光,在夜色中看起来格外鲜明。在我吹完气的同时,火势也瞬间增强。 坐在旁边的妮朵看到这个景象,也兴奋地发出欢呼。 「年轻人就是不一样。」 「真的。」 被两人接连称赞,让我有些害臊。毕竟我就只是吹气罢了。 「你想吹吹看吗?」 由于妮朵一直看著吹火棒,所以我这么问道。妮朵在稍微犹豫之后点了头,但却又突然慌张地摇头。到底要吹不吹? 「这也难怪,毕竟是女生嘛。」 我听到朱莉女士在一旁发出含蓄的笑声。 这跟是不是女生有什么关系?女生会不想让人看到脸颊鼓起来的模样吗? 「别想了,惠介小哥。女人心就像锻冶过的铁。无论男人怎样钻研都不会懂的。我们就只能称赞她们的美丽而已。」 奈德先生一边跟我分享这样的人生教训,边为营火添柴。 「对,用棒子前面的部分去钩树枝。就是这样,把树枝堆到肉上……很好,很好,你很有天份。」 「这也要讲天份吗?」 「当然要。你特别有天份。」 「说到我都不好意思了。」 真的是这样吗?那我就再多加把劲好了。我就连吹火的时候都特别卖力。 「……谦虚一点。」 就在这个时候,在我旁边的妮朵低声这么说道。 「事实是这样,我也没办法。我似乎真的很有天份。」 「人家只是说客套话罢了。」 「妮朵太外行了。你看,这火烧得很漂亮吧?所以我很有天份。」 「火烧起来都是这样。」 「你不觉得比平常更有光泽吗?」 「光泽在哪里?」 「在这里,这里,就这边。」 「我根本听不懂你在说什么。」 就在这个时候,我听到一阵笑声。 我跟妮朵同时往笑声的方向望去,看见奈德先生跟朱莉女士开心地笑成一团。那是令人感觉舒服的笑声。我转头看了看妮朵,发现她害臊地低著头。她白皙的脸颊带有并非是火光形成的红色。 「你们感情真好呢。」朱莉女士这么说道。 「是啊,我们感情很好。我们是死党。」我点头这样回应之后,妮朵立刻挥著手说道:「才不好。我跟他是认识没几天的陌生人。」这话倒也没错。 「是喔?你们才认识没几天,就一起旅行了吗?」 奈德先生这么说道。而朱莉女士立刻往他腿上拍了一下。 「别乱说话。每个人都有自己的问题嘛。」 我接著用闲聊的方式,聊起我自己的状况,还有认识妮朵之后所发生的事。 由于两人不时附和或表示感叹,让我感觉自己似乎很会说话。这让我想到会用心听人说话的听众,要比会用心说话的人更加难得。 (插图012) 「听起来还真是段奇妙的缘分呢。」奈德先生发出感叹。「也是多亏了那段缘分,你们才会到这里来救了我们。」 「你从异世界到这里来,肯定吃了不少苦。毕竟这里如今连国家都没有了。我真希望你可以看到比现在更好的风景。」 看到朱莉女士眼神中无比真诚的同情,让我有些过意不去。 「要是魔女团还在,应该就能帮到你了。」 「魔女团?」 「那是这个国家还有许多大型迷宫时,所成立的研究机构。我听说他们会照顾来自异世界的迷途者。」 「听起来我真的很需要他们。不过以现在这种状况,也强求不来。」 我笑了一下,再次对吹火棒吹气,摇晃的火光也让我的影子随之晃动。 「是啊……从发生魔力崩坏到现在,已经有三年时间了吧。」 「魔力崩坏?」 微倾脑袋这么说的人,并不是我,而是奈德先生。他的眼神看起来就像是询问未知词句的天真孩子。 这也难怪妮朵会面露不解。因为那就是如此普遍的常识。我这个来自异世界的人还姑且不论,奈德先生会不知道那个词句,是相当奇怪的。 「那是魔力突然充斥整个世界,让许多人变成结晶的现象。」 朱莉女士亲切地为奈德先生解释。只见奈德先生惊讶地睁大眼睛。 「有那种事?真是太可怕了。所以你是为了躲避那个魔力崩坏,才到这里来的吗?」 「你也有跟我一起旅行喔,奈德。」 「是这样吗?对了,旅行啊。爸不知去哪了。」 「巴特利先生已经在四十年前就过世了。」 「什么?爸走了?真是太糟糕了。」奈德先生将手放到自己额上。「所以我才一直要爸少喝点酒。这样我得下船回家继承家业才行。等我一下,我去跟船长说说。」 奈德先生突然激动地站起来,往厢型车那里走去。 他们的对话明显出现龃龉,奈德先生的表现也很奇怪。我跟妮朵都只能目瞪口呆地坐在原地。 不好意思,吓到你们了。朱莉女士对我们这么说道。 「他从五年前就常那样了。听医生说似乎是得了跟记忆有关的病。他常常忘记很多事,但又会突然想起来,还会像是发疯似地以为自己回到过去。他年轻时曾是一艘大蒸汽船的水手。虽然在父亲病倒的时候为了继承家业而辞去跑船工作,但现在似乎是回到那个时候了。」 我是听过那种有时会像是失去记忆,有时会像是记忆混乱的病。我知道很可能不是一样的病,不过我能理解人的脑袋是会发生那种状况。所以听到朱莉女士的解释,我立刻就能接受事实。 「请问……他连朱莉女士也忘了吗?」 妮朵这么问道。朱莉女士有些尴尬地垂下眼角。 「他好像常会忘记我们结婚之后的事。我们现在大概就像是平常会一起旅行的朋友吧。有时也会像刚才那样,他连我是谁都完全忘记了。」 我原本想要开口,但临时又打消念头。因为我觉得这不是可以随便用安慰的话语应付的状况。 虽然我想说些什么,但感觉无论什么样的安慰都会变成廉价的同情,所以我没有开口。 朱莉女士似乎也察觉到我们的顾虑,她摇了摇头,告诉我们不用介意。 「我已经习惯了。而且这种状况,我其实还意外地觉得愉快。因为奈德说的某些话,有时会让我觉得自己好像也回到年轻的时候。」 我可以感受到长年相处的人才会有的独特感情。我想我们这样的外人随便表达廉价的同情或悲哀,反而是对他们这样的感情失礼。 「……您不会觉得难过吗?」妮朵这么问道。 「偶尔会。没法跟他一起聊往事,我是会有些遗憾。例如一起回忆从前辛苦的日子之类的。不过我们这种老人的回忆,也没有什么有趣的。」 朱莉女士露出爽朗的笑容。 「比起那种事,可以这样一起不顾年龄到处旅行,一起制造新的回忆要快乐多了。所以我不要紧。不过还是谢谢你为我担心,妮朵。」 想安慰人家的妮朵被人家安慰,这让妮朵害臊地看著地面。 这时我听到有脚步声从厢型车的方向靠近,抬头一看,原来是奈德先生回来了。 「真不好意思。我不知道怎么会跑到车子那里去。」 这么说的奈德先生脸上隐约带著不安。 「你不是说要去拿餐具吗?分菜用的。」 朱莉女士用温和的语气这么说道。奈德先生的表情一下亮了起来。 「喔!原来是这样。对喔,是要拿餐具。」 奈德先生这么说完,很快又转身往厢型车走去。 容我失陪一下。朱莉女士这么说完便站了起来,跟著奈德先生去了。没多久我们便听到他们两人的说话声,还有开朗的笑声。 我跟妮朵互相看了一眼,不约而同地露出笑容。 3 我的手表上有四个按钮。我摸到右上的按钮按下去,手表上的长短针便亮了起来。现在差不多是晚上十一点左右。我翻了个身,呆望著透入帐棚内的月光。 我们跟奈德先生他们的餐会持续到了九点,在看到妮朵开始撑不住眼皮,脑袋前后摇晃的时候,我们便决定散会。老夫妻回到厢型车上,妮朵则是睡在茶壶上,而我跟往常一样,睡在帐棚里。 我原本以为躺下来很快就会睡著,但睡了约一个小时,我整个人就醒了过来,之后便完全没了睡意。我现在也没事可做,闲到发慌。 考虑到明天还得长时间开车,我当然希望能好好睡觉。但就算我闭上眼睛,脑袋却还是不停在胡思乱想,没多久我甚至连眼睛都睁开了。这样难以入眠的夜晚,过去也曾发生过几次,最后都是搞到天亮才能睡著。 我不是很喜欢在半夜想事情。 就算之前才享受过美味的晚餐跟愉快的谈笑,甚至该说就是在那样特别愉快的时间之后,这样一个人烦恼更是让我觉得消沉。 我们有目的地。我们正朝那里去。我不需要想其他的事。这些我说给自己听的话语,不管怎么听都欠缺说服力。 魔女。 那是个简直就像童话一样,是个难以捉摸,彷佛就像甜美的棉花糖般的词句。 据说无论是任何问题,魔女都能给出正确答案。真的有那种人吗?也许有。毕竟这里可是异世界。试图拿自己的常识去判断,这个想法本身就错了。 我们要去见魔女。妮朵会问魔女问题。但之后又会怎样呢? 再之后我们要去哪?再之后呢?再再之后…… 这段旅程真的有终点吗?还是说一直到限制时间用完……例如一直到那个什么魔力把我或妮朵整个人吞没变成结晶之前,我们都得一直在这个世界到处流浪吗? 我突然想起在货车驾驶座上变成结晶的那个人。 在车斗上有用不完的食物与日用品。在手绘的地图上有圆圈标记。那个人是做了周全准备,正在前往目的地的路上。 就算有要去的地方,也知道该怎样到那里,也不代表一定到得了。既然这样,试图前往目的地的行为,真的有意义吗? 我坐起身子,把我搬进帐棚里的一个木箱拉了过来。 木箱里是今天没有机会表现的火炉跟调理器具,我拨开那些东西,从里头拉出一个盒子。 我把盒子放到自己盘起的腿上,解开扣锁,透入帐棚内的月光便落在黑色的枪身上。我用手指摸了一下。冰冷无比的金属感触,让我感觉那就像是自己唯一可以信任、不会动摇的现实。 就在这个时候,帐棚外传来的脚步声,让我连忙关上盒盖,仔细聆听。那是某人努力克制音量,蹑手蹑脚的脚步声。 脚步声停在帐棚的出入口前。一个影子落在帐棚上。 「……你还醒著吗?」 是奈德先生的声音。 深夜的访客对心脏实在不太好。我吐出刚才憋住的气,将枪盒收回木箱内。 「有什么事吗?」 我拉开拉炼探出脑袋,站在外头的奈德先生看到我,表情显得有些惊讶。 「不好意思,你应该在睡觉吧?」 「没有,我睡不著,正在帐棚里闲著。」 「是吗?那就好。」 从奈德先生有些犹豫的表现,似乎有什么话想对我说。而且他特地挑深夜跑来,应该是相当重要的事。 「……您要进来吗?虽然里头空间很小。」 「那么……我可以进去吗?」 我退到帐棚里头,打开放在一旁的提灯开关。奈德先生弯下高挑的身躯钻进帐棚,一看到亮著白光的充电式led提灯,视线立刻被吸引住。 「这玩意真厉害。是异世界的东西?」 「是啊,虽然没什么情调,但很方便。」 奈德先生有些紧张地坐了下来。在帐棚倾斜的棚顶上头,映照著我们的影子。 「……其实是……我想拜托你帮一个忙。」奈德先生看著我。「你可以让我上你们的车吗?」 听到这个要求,我甚至没法开口回问,只能瞠目结舌地回望奈德先生。 「我当然不是要一直跟著你们。只要载我到你们经过的村子或城市就行了。」 我不禁怀疑他是否在开玩笑。然而奈德先生的眼神相当认真。他是认真想离开朱莉女士。 我完全不明白他为何要提出这种要求。他们两人的感情明明那么融洽。 「这是为什么?」 我努力开口,却只能说出这样了无新意的话语。 奈德先生脸上露出困扰的笑容,用拳头敲了敲自己的太阳穴。 「朱莉有跟你们说我的状况吗?」 我一下不知该如何答覆。自己的问题在本人不知道的时候被说给他人知道,肯定不是令人乐见的事。可是我就算说谎也没什么帮助。 「嗯,她跟我们说了。」 听到我的答覆,奈德先生并没有怪罪我,只是点头。 「我一开始就只是健忘。我会忘记东西摆在哪,做到一半的事,忘记要接著去做……毕竟上了年纪,任何人都会那样。我只是深深体会到我的年纪超过了自己的父亲,并没有特别在意。可是我渐渐发现,自己忘记的事情远比我想像中还多。我会忘记昨天才看过的书本内容,甚至会忘记长年一起工作的朋友名字。后来当我连工作的事情都搞不懂,而且相同状况越来越常发生,我就退休了。」 对我说著这些话的奈德先生,语气平淡到彷佛像是在谈论其他人。 「从那时开始,我便决定写日记。只要回头翻日记,就能想起一些事。也能像现在这样跟你说话。要不然我会连自己究竟忘记什么事情都不记得,最后只会变成一具空壳而已。」 我其实是个坏人,惠介小弟。奈德先生这么说道。 「世界变成这样,我其实很高兴。」 奈德先生脸上露出一点都不带喜色的笑容。 「我似乎是个成功的人。我继承父亲负债累累的葡萄酒酿造所,把事业弄大,雇用了更多员工,将酒销售到全国各地,甚至还获得能献酒给王家的名誉。可是我已经都记不得了。我只是看著似乎是自己写的日记,知道那是事实而已。我想自己迟早会连文字都忘记吧。被时间的洪流拋弃,被身边的人同情我不再是我,然后只能等死,我实在无法忍受。你明白吗?所有人看到我都会说我很可怜。可是我自己连别人为何那样说我都不知道。」 就是因为这样。奈德先生的声调突然低了一阶。就是因为这样。 「魔力崩坏摧毁了原本的日常,让我松了一口气。这样就不会有同情我的人,也不会有可怜的奈德。我也可以在保有自己记忆的情况下死去。我原本是这么想的。然而结果却是现在这样。」 奈德先生摊开双手。彷佛就像拿自身滑稽去取悦他人的小丑一样笑了起来。 「明明许多人都变成美丽的白色结晶从世上消失,却不让我这个没死成的人消失。结果搞到我现在连朱莉都不太记得了。我就连自己那么深爱、那么珍惜的对象都会忘记。我应该确实拥有的爱情,却只能从写在日记上的文字才能确认。」 奈德先生说到这里打住话语,陷入沉默。他的肩膀上下起伏,正缓慢地深呼吸。 我只是默默地听他说话,瞭解到奈德先生抱有我难以想像的痛苦与煎熬。 「抱歉跟你说了这些。这是老人的坏毛病。」 「……不会。」 「总而言之,我已经没法再跟朱莉一起待下去了。我觉得正逐渐忘记她的自己实在没脸面对她。所以我希望你们带我走。」 奈德先生说完,对我深深低下头。 我从来没有被年龄跟自己有如此差距的人,用这么真挚的态度拜托。不难想像奈德先生的人生历练远远比我丰富,有几十年的工作经验,甚至做过许多艰难的决断。 我想自己应该没什么资格跟这样的人高谈阔论。如果这是他苦恼许久后做出的决定,那么我认为自己唯一能做的,就是尊重他做出的决定。 可是老实说,我实在没法扛下这个责任。奈德先生的要求,无论是基于什么理由,都代表他与朱莉女士这辈子将永远分开。 我脑中闪过朱莉女士晚餐时的模样。她在谈论奈德先生时脸上的表情。那怎么看都不像是为现状感到痛苦的表情。 「您跟朱莉女士说过这些吗?」 奈德先生摇了摇头。接著脸上露出无力的微笑。那感觉像是放弃一切的笑法。 「她一定会阻止我的。因为她很善良。为了我这个记忆像空壳一样的人,直到现在仍陪在我身边。」 我烦恼著自己是否该开口。这么做会不会太失礼。 最后我之所以决定开口,是因为那么做也是为了保护我自己,而且我脑海中清楚浮现出朱莉女士当时的表情。 「奈德先生,您应该好好把自己的想法告诉朱莉女士。就是您刚才说的,那些愚蠢的想法。」 我也许该去掉「愚蠢」的表现。 我在开口之后,猛然觉得自己做了无可挽回的事。可是奈德先生明确听到我所表达的话语,睁大眼睛回望我。 「您失去了记忆,也许在感情上也有变年轻,不过刚才奈德先生的说法,听起来就像是独善其身的文学青年。比起您自己的感伤,请您多想想朱莉女士的感受。要是您不在了,她会怎么样?」 奈德先生的表情看来异常稚嫩。他看起来不像是一名历练丰富的成熟男性,更像是不黯世事的纯朴学生──我甚至觉得他像是年纪跟我相仿的朋友。 「我不能带您走。我认为奈德先生跟朱莉女士都是好人。我不想做自己明知会让其中一边……甚至是两边都会不幸的事。」 我把话说完之后,感觉血液冲上了我的脑袋。把紧张发泄出来,让我产生一股奇妙的亢奋感。 奈德先生开口说出「也对」,已经是过了好一段时间之后的事了。 「像这样只顾著想自己的事,我也不清楚究竟是以前就有的个性,还是失去记忆后想法变年轻的关系。独善其身的文学青年啊……」奈德先生咬著牙,低声笑了出来。「你说得对,也许真是那样。」 「……呃,对不起。我太放肆了。」 奈德先生挥了挥手,要我不用顾虑。 他回望我的表情显得莫名清爽。 「有人能为自己点破事实,不管是几岁都是应该要珍惜的事。惠介小哥,你说的对。我的想法太独善其身了。我心里一直都担心自己会不会就快给朱莉拋弃了。但你说的对。与其拜托你做这种事,我应该先跟她商量才对。我的想法真的很蠢。」 我好久没有被人骂蠢了。看到奈德先生露出愉快笑容的模样,我只是一直缩著身子,不停道歉。奈德先生开朗地要我别放在心上之后,便站了起来。 「不知道为什么,我现在甚至不明白自己何必那么烦恼。我感觉舒服多了。我想趁自己还没忘记这种感觉,立刻跟朱莉说说我的想法。」 奈德先生在态度上的转变彷佛就像是阵雨过后瞬间放晴的天空,他半弯著身子,将手伸向帐棚的出入口。 「抱歉在这么晚的时间打扰你。谢谢。那我走了,晚安。」 他很快说完这些话,转眼间就离开帐棚。感觉就连那远离的脚步声听起来都显得轻盈。 而留在帐棚里的我,只能目瞪口呆看著对方离去,没过多久,我便感觉肩膀涌现一股沉重的疲劳感。 能迅速重整情绪不知是奈德先生原本的个性,还是从丧失记忆的经验中获得了那种技术。不过能拥有那种技能,实在是令人羡慕。 虽然我对自己那谈不上是建议的发言感到后悔,也苦思著是否还有其他说法,然而我真正能做的,就是期望奈德先生的行动能有好结果。 我关掉提灯的灯光,往帐棚内一躺,奇妙的是,这次睡意转眼就到来了。 4 当我起床爬出帐棚时,早餐已经准备好了。我似乎是睡过头了。 奈德先生跟朱莉女士看起来就跟之前一样,只有妮朵用傻眼的表情看著我。 我享用了他们两人准备的早餐之后,著手准备动身。 「沿这条路直走过去,越过山后会遇到岔路。差不多在这个位置,有一座蒸汽工厂。」我摊开地图,对老夫妻这么说道。「那里有位范戴克先生,你们应该能去那里找他帮忙维修车子,也能补充燃料。」 「是雾还是烟?」 「那是什么意思?」 看见我的反应,在一旁正把地图抄到记事本上的朱莉不禁苦笑。 「那是很老的俗语。因为以前修理人的技术参差不齐,所以如果是技术好的人,就能看到蒸汽的雾,技术差的就只会看到冒烟,没法把东西修好。」 如果是这个意思,我可以充满信心地断言。 「你们会看到最棒的雾。」 「太好了、太好了。听你这么说,那我就放心了。」 我一边折起地图,一边观察奈德先生的状况。昨晚发生的事简直就像是一场梦,但那当然不可能是梦。之后我一直想问他后来状况怎样,不过我又有点不敢开口。 察觉到我欲言又止的态度,奈德先生对我眨了一下眼睛。 紧接著,奈德先生做出了有些奇妙的行动。他当场单膝跪地,并抓起朱莉女士的手。这让朱莉女士不解地回望奈德先生。 「朱莉。像你这么美好的对象,我无论是在失去记忆之前还是之后都没看过。就算我哪天会忘记一切,我肯定会再次爱上你。你愿意再次嫁给我吗?」 我身旁有人发出惊呼。我转头一看,发现正用双手摀住嘴巴的妮朵,羞到连耳朵都红了。我自己也有相同的感觉。奈德先生的求婚,热情到就连在旁边听的人都会感觉害臊。 朱莉女士那满是皱纹的脸上露出笑容。不过那抹笑容就像少女一样甜美。 「嗯,嗯。我当然愿意。我很乐意嫁给你。可是,好奇怪喔,奈德。在这种年纪被人求婚,我年轻时连作梦都想像不到。」 奈德先生站了起来,往朱莉女士身边靠了过去。满头白发的两人脸上带著一模一样的笑容。 「人生就是这样才有趣。不是吗?而且我们的人生还没结束呢,因为我们接著还要一起继续旅行下去。我们去环游世界吧。」 朱莉女士开心地握著奈德的手。那样一定很好玩。她这么说。 在一旁的妮朵突然拍手。妮朵正竭尽全力献上掌声。我也立刻加入。 「都这把年纪还开心成这样,真是太丢人了。」 朱莉女士这么说道。 妮朵听了猛摇头。她甩动的发丝好几次甩在我手臂上。 「才不丢人呢。你们非常令人羡慕呢。」 「哎呀,听到妮朵这么说,我好开心喔。」 朱莉女士弯下身子,握住妮朵的手。 「你也要好好享受这趟旅程。虽然世界变得平静过头了,但原本的美丽都还维持原状呢。」 「……我会的!」 当他们两人在说这些话的时候,奈德先生悄悄走到厢型车后面对我招手。他究竟要找我去做什么? 我一过去,奈德先生便递给我一个细长的布袋。我自然地接了过来。 我望向奈德先生,他面带笑容说道。 「这是之前那根吹火棒。我想把这个东西让给你。」 理解奈德先生话语的意思之后,我连忙把那个布袋交还到奈德先生手里。 「我、我不能收这么珍贵的东西。」 「没错、没错,你也觉得这东西很珍贵吧?」 奈德先生满意地点头。呃,我并不是要赞美那东西有多珍贵。 正因为我昨天拿过,所以我更加清楚。那根吹火棒的握柄形状,与奈德先生的手掌十分契合。那是长年陪伴在他身边的道具。这让那根吹火棒拥有超乎原本价格的价值。无论出多少钱,拿出多少宝石,都买不到时间跟热情。 可是奈德先生双手包住我的手,硬是把吹火棒塞到我手中。 「其实我在见到你之前,还见过另一个异世界人。」 听到这句话,让我一下没法吭声。 「不知道是为什么,我明明忘了许多事,但唯有一件事,我现在还能鲜明地想起来。家父曾经带一名男子回家。那名自称是亚伯特的人,在我们家住了一整个夏天。他除了帮忙造酒的工作,还会抽空画画、骑马,是个很好相处的人。他跟我说过很多不可思议的事。他只让我知道他是异世界人,后来在某一天,他就不见了。」 「这……为什么?」 奈德先生摇了摇头。 「我不清楚。我只知道当时无论哪个国家都很渴望拥有异世界人。我一直以为他肯定是从其他国家逃出来的。所以才会突然离开,不想给我们添麻烦。」 逃出来的?为什么要逃?不是说国家会照顾异世界人吗? 「这个吹火棒的握柄就是他给我的。我在加工之后,就这样一直带在身边。作为素材的有角福特是住在森林里的生物,据说只有精灵族能够猎到。为什么他会有这种东西,我到现在都不知道……」说到这里,奈德先生看著我握在手中的袋子。「在我听到你是异世界人的时候,我明白了。我就是为了把这个东西交给你,才会一直活到现在。我要把从异世界人手中拿到的东西,交给异世界人。这对我来说具有特别的意义。」 他抓著我的手,把东西连同我的手按在我身上,让我没法推辞。 「真的可以吗?这是你很重视的东西吧?」 「正因为是我重视的东西,我才想让给你。我活不了多久,迟早都要消失。到时候这玩意会怎么样?就只是一根吹火棒。更正确的说,会变成一根连吹火都没办法的棒子。可是如果你拿去用,我的回忆跟记忆也都会一起留给你,吹火棒也还是吹火棒。这不是一件很棒的事吗?」 你愿意帮我这个忙吗? 听到奈德先生这么说,我点了头。 「太好了。那我们接著来谈你要分给我们的魔矿石吧。」 奈德先生打开厢型车的侧门,我看到原本应该是后座座位的部分,椅子已经被拆除,车上堆放著木箱跟行李箱。旁边则能看到分割的床垫。晚上他们应该就是用那个当床。 旁边吊挂著衣服跟杂货,是个看起来就像是自家房间,让人能够放松的空间。奈德先生这时打开一个正好在我面前的小型行李箱。 「这是我个人大力推荐的东西。」 箱子里摆有几支葡萄酒瓶。在黑色跟深绿色的瓶子上,都贴著褪色的标签。 「这是我们家酿的葡萄酒。」 「我不能喝酒喔?」 「在这个世界满十五岁就能喝酒。葡萄酒是百药之长,所以就算从十岁开始喝都不成问题。而且如果没人喝它们,它们也没有作用。」 奈德先生从箱子里取出一支葡萄酒瓶,拇指在标签上滑了一下。 「这是酿了四十三年的好酒。那年葡萄收成很差,所以产出的葡萄酒数量也少。但这玩意的味道特别好。这也是让我第一次得奖的葡萄酒。」 「是喔。」 奈德先生热情地为我解释,不过我原本就对葡萄酒不熟,所以就只是得到一个好像很厉害的印象。 只见奈德先生这时才猛然回神,接著有些害臊地抓了抓头。 「抱歉,真不好意思。因为我太久没机会跟人聊葡萄酒,所以一下忘我了。总而言之,这里的葡萄酒都是我的自信作。看在对葡萄酒有所讲究的人眼中,肯定能理解这些酒的价值。」 「这样我更不好意思收下了。况且我连味道好坏都分不出来。」 「也对,你可能分辨不出来。可是,你也可能会遇到能分辨出来的人。到时候如果你有想跟那个人交换的东西……这样你懂吧?」 啊。我开始明白了。 「现在这个世界,只要去城市搜刮,钱跟珠宝很容易弄到手。也就是说,真正有价值的东西,只能拿同样有价值的东西交换。而这些葡萄酒在瞭解价值的人眼中,是相当贵重的东西。先摆在身边,说不定以后有机会派上用场喔。」 奈德先生淘气地对我眨了一下眼。 「……那我就收下您推荐的好了。」 「那你看看这个怎样?」 奈德先生挑了一支黑色瓶装的葡萄酒交到我手中。 接著他又另外抓了一支葡萄酒给我。 「这是感谢你给我的大好建议。因为遇到你,让我得以避免失去比记忆更加珍贵的东西──谢谢。」 5 当我帮锅炉完成预热的时候,奈德先生跟朱莉女士也已经坐上厢型车。我跟妮朵都站在车外为两人送行。 「真谢谢你们。如果没有你们帮忙,我们现在不知会怎么样。跟你们在一起的这段时间很愉快。」 「彼此彼此,你们也给了我很多东西。谢谢。」 「你们沿著这条路开上两天,就会看到一座叫伯西亚的城市。有什么需要的东西,可以去那里找找看。」 「我们会的。而且我也开始想念床铺了。」 「我也是。」 我们都笑了起来。接著我们就像是在寻找说出道别话语的时机般,出现一小段沉默。然而在道别之前,我还想问一件事。 「我有一个问题。为什么这辆车要弄成大象的模样呢?」 听到我这么说,奈德先生露出彷佛小孩般的兴奋表情。 「你也知道大象!所以我没有弄错啰!太好了!这也是那个人告诉我的。他说蒸汽屋就是要弄成大象的样子。他还有画给我看呢。」 我没弄错,太好了,太好了。奈德先生开心地不停重复相同话语,只是我这样想虽然对他不太好意思,不过我完全不懂蒸汽屋要弄成大象的样子是怎么来的。可是我这个人好歹还知道现在别吐槽比较识趣。 「那我们也差不多该出发了。你们路上也要小心喔。」 「好的,祝你们一路顺风。」 奈德先生从车窗内伸出手。我也伸手与他握手。 而坐在副驾驶座的朱莉女士也将身子倾向这里,带著笑容跟对我们轻轻挥手。我也不忘向两人挥手道别。 彷佛咆哮般的蒸汽声响起,力量比茶壶更强的活塞声响逐渐变大。厢型车缓缓加速,驶上我们来时所走的山路。 没一会功夫,两人厢型车的身影便消失在树林当中。 厢型车离开后,周围便只剩下林间树叶的声响。这样的寂静加深了几分寂寥。 虽然我转身打算搭上茶壶,然而妮朵却没有反应,她依旧站在原地,彷佛在寻找那辆厢型车的身影。 「──啊!」 从山地的方向传来汽笛声。这个汽笛声究竟是何人发出的,自然无需多问。 两次短声,一次长声。 一次短声,两次长声。 「……这是什么意思?」 听到我这么问,妮朵满脸喜色地对我说道。 「那是祝人一帆风顺的意思──是海上用汽笛沟通的信号。那个……我可以回应他们吗?」 对于妮朵这个要求,我自然是点头同意,将驾驶座让给妮朵。 妮朵娇小的身躯立刻跳上驾驶座。 「这个就是汽笛。往右转就会响。」 我指著仪表板右边的成排拨钮为妮朵说明。 妮朵点头应声,虽然脸颊因为紧张有些泛红,但还是小心翼翼地转动拨钮。 「哇!」 汽笛的声响让妮朵吓了一跳。她迅速将手缩回自己胸前。不过之后又再次伸出手鸣响汽笛。这次她就冷静多了。 陆续发出的汽笛声响,伴随山里的回音逐渐消失。当妮朵将手移开,茶壶的汽笛也静了下来。 「刚才那是什么意思?」 「……谢谢。还有祝你们一路平安。」 希望他们能听得到。妮朵这么说道。 「放心,他们会听到的。」 我相信他们一定能听到妮朵的这份心意。 一阵风吹过。树叶随风摇晃。落在山林间的阳光形成无数光粒。 萍水相逢的旅人互相用汽笛声表达希望彼此旅途平安的期望。即使可能是再也不会见面的对象,彼此还是会这样表达关怀。在目送对方远去之后,大家又各自踏上自己的旅途。 我似乎看过类似的叙述。好像是在课本上看到的。我记得那是一段令人印象深刻的文字,让我反覆读了好多遍。虽然我过去的记忆一天比一天模糊,但我还是找到了答案。我想起来了。 「人生就是道别。」 听到我这么说,妮朵回望我。 「这是我那个世界的诗。」 听到我这么说,妮朵模仿我在嘴里反覆念了几遍。妮朵望向山道。彷佛像是在寻找那两人已经看不见的背影。 「听起来好寂寞喔。」 「不过,我们就用笑容为他们送行吧。毕竟他们这次启程,是去度新婚蜜月呢。」 (插图013) (插图014) 第三幕「象牙色的蜜月」 奈德先生说过,开个两天就会抵达伯西亚。这样我们应该明天就能抵达。就跟平常一样,傍晚在妮朵作画的时候到来,所以我便在溪畔挑了一处空地扎营。 我从两人收集来的枯枝中挑选较小的枯枝,用小刀削出木屑。在上头另外放上细枝及落叶,另外还有一些彻底失去水分变轻的倒木碎屑,然后用火柴点燃。 要让一开始的种火变大虽然需要诀窍,不过这段日子我早就将这个诀窍练得驾轻就熟。只要把火移到用石头堆成的临时火窑,这里就是我们今天的厨房。 我铺好布垫席地而坐,解开细长布袋的封口。布袋内装著拆解成两截的吹火棒。将两截吹火棒的接缝对齐再转上螺丝,吹火棒就恢复了原本的样貌。握柄部分的滑顺手感吸在手上,有著让人想一直将手放在上头的魅力。这正是奈德先生让给我的那根吹火棒。 「……你傻笑的样子看起来很恶心喔,惠介。」 「……咳。」 蹲在旁边的妮朵瞪著我。我似乎不小心把想法透露在脸上了。我假装咳嗽掩饰尴尬后,便将吹火棒的末端对准营火。在我吹气之后,吸了空气的营火便烧得更加旺盛。 周围正逐渐被夜幕笼罩。再过不久就必须完全依靠营火才能视物。所以柴薪一定要在天色变黑之前就准备妥当。 我将吹火棒放到一旁,接著将一根粗流木拉过来。那是我在溪边找到的东西,尺寸相当于凋落的粗枝,或是偏细的木干。由于这根木干已经完全没了水分,拿来当薪柴正好合用。 我从背包里拿出短斧,戴上皮手套,然后解下包住斧刃的套子。 我双膝跪地,挺直身体,双手握著斧柄,先试著空挥几下。只要顺利往木干上的裂缝处劈下,应该就能轻松将木干劈开。 妮朵目不转睛地看著斧刃。她严肃的表情让我不免也紧张起来。怪了,怎么好像有股不容失败的气氛? 我再三确认劈砍的轨道,甚至还深呼吸了几下,这才使劲劈了下去。斧刃不偏不倚劈中木干。流木从中间断开了大部分,只剩下靠近我手边的一小段还彼此相连。 「哇……」 听到妮朵佩服的呼声,让我在感到安心的同时也有一股成就感。好吧,其实就只是劈柴罢了。有女生在看就会想出风头,这真是男人可悲的天性。 我将流木往地面敲了几下,让木干彻底分开。我让分开的木干平放在地上,再次将斧刃挥落。这样反覆劈敲几次之后,我们便多了一把薪柴可用。 我边从木箱里拉出装有调味料的盒子,边想著晚餐该怎么解决。 那些生肉差不多不能再摆下去了。应该今天就得全部吃光。我们这几天每餐都是肉。想到今天也要吃肉,就让心情有些沉重。想到自己在过罐头生活时对新鲜肉块的渴望,就让我不禁对自己胃袋的任性苦笑。 就在我考虑是否能用罐头食品来做一些变化时,突然想到一个点子。我从背包内取出一本记事簿。 「妮朵,我想麻烦你一件事。」 妮朵看到我把记事簿拿给她,立刻就明白我的意图。 「你要我找看看有没有能用的食谱吗?」 「对。我已经没花样了。」 那本记事簿正是范戴克先生交给我的手写食谱。不过里面用的是这个世界的文字,所以我当然看不懂。 「是要找肉类料理吧。」 「对,肉类料理。」 这个怎样?妮朵接著念出要点。但不是欠缺必要材料,就是欠缺工具,再不然就是有些步骤对我来说太过困难,只好连连拒绝。这样折腾了好一番功夫之后,我们才总算找到应该可以用的食谱,开始著手进行调理。 当我在切从罐头里取出的食材时,妮朵小声说道。 「……对不起,总是让你做菜。」 「为什么突然要提这个?」 「因为我觉得不管是下厨、开车,还是生火、打水,全部都是你在做。我一点忙都帮不上,真的很不好意思。」 你今天怎么这么客气啊?我打算用说笑的态度这么回应。然而我看到妮朵的表情却相当严肃。这让我收起笑容。我好歹也知道这不是可以说笑带过的状况。 「因为有妮朵在,我才有机会做比较像样的料理,而且也是有你帮我念出食谱,我才能尝试制作新的菜色。」 「如果是那样,就算没有我,应该也没差吧?」 「怎么会呢?如果只有我一个人,我才不会对吃这么讲究呢。」 可是因为有妮朵在,让我多了一份责任感。不能让生活品质太糟糕的想法,也让我能成长为相对可靠的人。 而且最重要的,就是我不会觉得孤单。妮朵大概不晓得这对我的精神有多么重要的影响。 「而且也多亏了你,这辆车现在才能动。你就像是金主一样,所以多点自信也没关系。」 「我确实是有出钱啦。」可是。妮朵接著说道。「等我们到城市里,无论是钱还是珠宝,都多得是吧?」 「……嗯。」 等我们到了城镇,确实是有银行、商店、住家。而且现在那里都没有人了。只要去那里找钱交给妮朵,我很容易就能还清我欠妮朵的债务。 「而且那里应该也有其他车子。」 我们是在水上的废车站见面,是因为受情势所逼才一起前往范戴克先生的工厂。由于我们彼此的利害一致,所以才共乘一辆车一起旅行。可是如果到了城市里,这样的利害关系就不成立了。 至少我可以弄到钱,而妮朵也能弄到车。这样我们就没有继续一起旅行的理由了。 这让我大吃一惊。我发现自己一直都没想过这些事。在不知不觉之间,跟妮朵一起旅行,已经变成了理所当然的日常。我们从认识到现在明明才没几天,我却觉得我们彷佛在一起已经有好几个月。 「……也对。」 我只能努力挤出这样的回应。我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妮朵继续念出食谱上的内容,而我则按照内容去做晚餐。除此之外我们没有交谈。在营火的火光照跃下,我们吃了晚餐。餐具发出的声响取代了对话。 简单收拾完餐具之后,再来就只是等著睡觉。我睡帐棚,妮朵睡在茶壶后座。差别只是在什么时候,哪个人会先从营火旁离开。 我坐在营火前面喝了口热水。偶尔会用吹火棒拨弄柴薪,调整营火。 妮朵坐在我旁边,双手捧著杯子,她没有喝水,只是看著火焰。 这个世界的夜色相当深,周围看不到任何人工灯光。只有柔和的月光跟眼前的营火能让人依靠。 我为营火添了薪柴,因为如果没有让火持续烧下去,很快就会熄灭。熄灭的速度快得让人难以置信。要一直持续下去并不容易。就跟人的感情一样。 「妮朵。」 我听到这样的声音。那是从我口中发出的声音。我能感受到坐在旁边的妮朵微微动了一下。 「你为什么要去找金色海原呢?」 那是妮朵母亲画在画里的地方。她的母亲也多次告诉她,那是世界上最美的海景。 只因为是有回忆的地方,真的就能让她独自开始这趟旅行吗? 妮朵没有回应。直到营火中一段被烧红的枯枝断裂,妮朵才突然开口。 「母亲常跟我说她旅行的事。她说自己去了很多地方,画了很多画。那个时候还有很多本记事簿,母亲不但让我看了很多画,还像说故事一样,一一告诉我每幅画里的回忆。因为我以前根本没法离开房间。」 也许是察觉到我的不解,妮朵露出欠缺生气的笑容。 「我在不久之前,都还是个病人。」 「……真看不出来。而且你嘴巴那么坏。」 「这两件事没关系。真要说的话,那是天生的。」 妮朵恶狠狠地回瞪我。我只是开个玩笑嘛。 「你知道魔力缺乏症候群吗?」 「不知道,我第一次听到。」 我想也是。只见这么说的妮朵挺起胸膛,似乎很得意的模样。 「无论是找任何医生,都没有人知道原因。可是从我出生开始,如果周围没有大量魔力,我就没法动弹。我的房间里必须准备大量魔矿石,我也必须尽量不动,才能勉强活著。其实就跟蒸汽车没什么差别。」 妮朵虽然为自己开的玩笑露出笑容,但我一点都笑不出来。因为光听就足以明白那是攸关性命的重病。 「……可是你现在非常健康吧?」 「因为把魔力崩坏说得简单点,就是世界每个角落都充斥著过剩的魔力。而我之前就是因为缺乏魔力,所以才差点死掉。」 啊。妮朵的解释让我恍然大悟。 妮朵有如要肯定我的想法般点了点头。 「因为魔力浓度提升的关系,我才可以像现在这样在外头行走。因为世界毁灭,我才得以自由。听起来很讽刺吧?」 我一下不知该如何回应。妮朵也不等我回话,便继续说道。 「我离题了。以前我只能待在房间里看书,还有跟母亲学画画。母亲旅行的故事与记事本里头的画,是我最喜欢的东西。我每天都会吵著要母亲说她旅行的事好几次。因为母亲在说那些故事时,看起来总是一脸幸福的表情。但是……」 我等了一段时间,才等到妮朵说出后面的话语。 妮朵抱著腿,看著摇曳的营火。 「……我猜那些故事全是假的。」 她这么说。 「我从来没有看过母亲画画。」 「……她不是有教你画画吗?」 「母亲只是会看我的画,然后说些这样会更好,有这种技巧等等的建议,仔细想想,那些都是书上写的东西。我从没在记事本以外的地方看过母亲的画。」 要找出否定的话语,应该不会太难。例如以前她虽然会画,但那个时候已经画不出来了。可是那种理由妮朵自己大概也想过,而且她应该比我更想要相信那类理由。 「母亲去世后,父亲就把母亲的记事本丢掉了。父亲说他从没看过母亲画画。还说八成是母亲从古董店买回那些故事本,对我编出那些故事。当时我也是拚命否定。可是现在我不太敢肯定了。我开始觉得那些故事说不定真是母亲为我编的故事。」 所以。妮朵看著我。妮朵的眼神中带有不符合她年龄的成熟光彩。 「我想知道那些故事究竟是不是母亲编出来的。就算是骗我的也没关系。因为我知道那也是为了我才编的。只是一直抱著这种有时怀疑,有时相信的感情,让我实在不想死。我想知道事实。」 这是我第一次因为「不想死」这三个字,产生心如刀割的感受。 我没想过一个年纪比我小的女孩,竟会如此自然地提到死亡。妮朵理所当然地接受了这个事实。 想在无可避免的那一天到来以前,将心中的挂念厘清。我彷佛就像看著一个来日无多的人,把想在死前了结的心愿写在笔记本上。 这让我强烈认识到这个世界的现状。而我同时也感受到自己同样属于这个世界的事实,仍旧以欠缺现实感的姿态呈现在我眼前。 「……一定有的,一定有金色海原。你的母亲没有说谎。」 「……真的吗?」 「真的。」 我用坚定的语气如此断言。我并没有任何根据。我自己也知道那只是愿望。所以我也只能在语气上强作坚定。就算这么做没什么意义,我也只能做这么多。 妮朵扬起嘴角,点头说了句:「希望如此。」 我在脑袋中寻找该说的话语。我觉得自己还应该说些什么,但我能够想到的话语感觉都十分空虚。如果我说些言不由衷的话,那就只是无谓的音波。那只会触动鼓膜,但没法触及人心。 如果还是连自己也不相信的话语,那就更不用说了。 这个世界很大,人却几乎消失殆尽,如今世界只是在用缓慢但不会停止的脚步,逐渐步向毁灭。 在这种状况下四处旅行,究竟有什么意义呢?我们到底在寻找什么?追求什么?想要造就什么呢?明明我可能哪天也会变成白色结晶,在这里失去性命。 我是为了寻找黑衣男子而开始这次旅行。 可是我并不认为自己真能找到那个人。我只是没有其他事情好做。我没有活著的理由,也没有留在这个世界的理由。 这就像是无聊透顶的寻找自我之旅。我只是不去面对现实,靠著不停移动来逃避问题。因为在这种世界活著,已经没有任何意义了。 「差不多该睡了。」 「……嗯。」 就算是这样,我还是希望妮朵能找到她想找的东西。金色海原。那个不存在于地图上,世界上最美丽的地方。那个说不定只是母亲捏造出来的地方。 如果世界上真的有那样的地方,我是否也能同样去相信那是真的呢? (插图015) (插图016) 幕间「为篝火存在的宝石红」 1 有城镇。我们看见色彩鲜艳的橙色屋顶比邻相连。成群的建筑彷佛在帮邻近的小山扩大山脚。 只是把土压实的简陋道路没有获得整修,到处都是容易让轮胎陷入的坑洞,如果开得稍微快一点,车身甚至会剧烈跳动。不过随著与城镇的距离越近,路面也改为用石板铺装,茶壶的乘坐体验明显获得改善。 城镇周围并没有木栅或墙壁围绕,也没有明确区隔城镇内外的城门,我们先是看见沿途有零星住宅与老旧小屋的景色,在穿过某道看不见的分界后,景色也骤然改变。 「……一个人都没有呢。」 妮朵把额头贴上车窗,这么说道。 位在道路左右的屋舍,入口几乎都封上了木板。虽然偶尔也会有门或窗户遭破坏,让人可以窥见里头的屋子,不过每间屋子里头都是一片漆黑,仅能看到一些曾有人在其中生活的痕迹。 这种看不到丝毫人影,但确实留有居住痕迹的城镇,不免让人感觉诡异。这些建筑尚未因为风雨而损毁,说是废墟也太过乾净。 我拉下控速杆减慢车速。茶壶用缓慢的速度往前行驶。 周围的景色彷佛就像是电影中的布景。少了理应存在的人类身影,让房舍紧密排列的街景失去了现实感。 这是我过去也曾体验过数次的奇妙感受。这种感觉就像是双脚离开地面,在空中飘浮,带有一种类似晕眩的奇妙飘浮感。我已经学会在这种时候把脑袋放空,让自己没法清楚认知这些明明映入眼帘的现状。 为了确认自己的所在地,我反覆观察四周,就在这个时候,我的视线停在一栋两层楼的屋子上。那栋屋子的玄关有扇双开式的大门,一边门扉的合叶已经脱落,门扉平躺在地上。 我让车子停下,换了倒车档。茶壶开始倒车。 「这里有什么东西吗?」 「我想找能替换的衣服。我希望最好有穿起来舒服的衬衫。」 「你现在穿的衬衫也很体面啊。松垮垮的。」 「多谢夸奖。」 我看著后照镜调整路线,将茶壶停在店门正前方。我接著旋转门上的把手打开车窗。 「……不下车吗?」 「我想先确认有没有什么状况。」 虽然我还没碰到过,但不保证这个世界上没有坏人。尤其是在这样的城镇里头,很可能会有幸存的人躲在里面。无论如何我都要尽量提防茶壶被人抢走,或是妮朵受到伤害的状况。 我停在原地仔细聆听,并没有听到什么动静。我仔细观察四周,附近也看不到人影。经过一番确认后,我这才开门下车。 我伸长脖子看了看店内,在店里的衣架上看到质地厚实的外套跟工作服。 「感觉不能期待有羊绒质料。妮朵要一起来看看吗?」 「……免了,顺便帮我拿一点东西就好。」 「那就麻烦你在这里把风。如果有什么状况,就用汽笛叫我。」 在店门前有两阶的阶梯。在我伸脚踩上阶梯的同时,阶梯上的木头便发出扭曲的声响。 我踩过平躺在地上的门扉,进到店内。挂在衣架上的衣服形成狭窄的通道。在那些衣服上头伸手可及的位置架著长木棍,在那木棍上头也挂著衣物。昏暗的店内弥漫著灰尘与布料的霉味。 我抓起附近的一件衣服,能看到反覆使用的痕迹。这并不只是因为摆放许久,而是有人多次穿过的关系。看来这是一间旧衣店。 这里有大量衣物。感觉要在这里头找到自己想要的衣服,也得花上一番功夫。我可没有闲情逸致在这时享受久违的逛街乐。 在更里头的位置能看到柜台。那里放著提灯、金属箱子,还有桌上用的大缝纫机。有布料固定在缝纫机上,布料上头还扎著针。看起来彷佛像是不久前还有人在这里缝衣服。 柜台后头延续的通道,应该是通往店家的住居。我绕到柜台后头一看,不禁倒抽一口凉气。 缝纫机前摆著一张圆椅。圆椅上头有一堆白色的结晶。一件黄色的连身裙挂在椅脚外头。在连身裙底下还能看到一双圆头靴。 我没法从那件衣服知道原本在那里的人是什么模样。那个人什么都不会留下,就只是变成一堆细碎的水晶。就连会为其哀悼的人都不存在。 生活在这个世界的居民日常,为何会如此轻易地被打断? 我感觉自己的太阳穴产生剧痛,彷佛有铁签插进里头。我的双腿突然一软,身子失去平衡。我连忙伸手扶住柜台。 我听到有东西被我弄掉到地上的声音。那股类似贫血的目眩总算消退后,我重新睁开眼睛。我看到一个盖子打开的金属盒子掉在地上,还有散落一地的纸钞跟硬币。 原来是钱啊。对了,我还得还妮朵修理费呢…… 我努力转动自己模糊的思绪。当我蹲下身子伸手捡钱的时候,听到来自屋外的汽笛声。汽笛声紧接著又响了一次。这让我原本罩著一团雾气的意识瞬间转为清晰。 我连忙站起身子。这次双腿没有发软。 我斜著身子穿过衣服间的缝隙,强行撞开钩住身子的衣架冲到门外。已经习惯店内昏暗的双眼没法立刻适应刺眼的阳光,我瞬间眯起的眼睛一下难以睁开。我用手挡著阳光,跑到茶壶旁边。 「妮朵!」 我将手搭在车窗边呼喊妮朵。只见妮朵正从副驾驶座将上半身倾向驾驶座,手里抓著汽笛的拨钮。歪著身子的妮朵转头仰望我。 「惠介,你看那个!」 妮朵伸手指向挡风玻璃外,车子正前方所面对的道路。 正午的日光落在铺石地面上,连景色的轮廓都被强光染白。那里站著一个身影。当我的眼睛总算适应周围的亮度后,我这才知道那散开在地上的礼服裙襬是淡绿色的。那个身影是一名女性。 「……魔女?」 我会不自觉脱口说出这个词句,大概是因为眼前的光景实在不像现实。那个站在无人城镇道路中央的身影,甚至让人觉得说不定在一阵风吹过的下一瞬间,就会像烟雾般消失。 那名女性的长发微微晃动,只见她越过道路,往远处走去。 「惠介,我们追上去!」 似乎是听到妮朵的叫声,才让我的意识恢复清醒。如果那个人是魔女,正好能让我们达成目的,就算她不是魔女,我们也能向她打听该如何找到魔女的线索。 我跳上茶壶的驾驶座,推高控速杆。 2 我开车在整座城镇里绕了好几圈,但彷佛刚才只是看到幻觉似地,怎么样都找不到那名女性。一直找到夕阳低垂,伸长的房屋阴影逐渐占据路面。 没有路灯跟房舍灯火的街景开始持续转暗,由于周围没有树林跟花草,感觉要比森林中的夜色更加寂寥,周围弥漫起冰冷的无机物气息。 我将车子停靠在步道边的铁制路障旁。虽然路边有街灯,但那些灯当然不会亮,只有茶壶的车灯照亮带有泥污的石头路面与红褐色的砖墙。 「那个人究竟去哪里了?」 「……我想应该是回家去了。」 「说到底,那个人真的存在吗?」 「请不要说那种吓人的话。」 妮朵像是紧抱自己身体似地,双臂环绕著身子,并用一张臭脸瞪了我一眼。 「那个人肯定是在城镇的某个地方。虽然还不能确定是不是魔女……」 如果我跟妮朵看到的人真的存在,那么应该可以在城镇的某处找到。不过我们根本没有丝毫线索。以这座城镇的规模来说,要开著车没头没脑地乱找,未免太不切实际了。 「不管怎样,今天先找地方过夜再说吧。」 夕阳逐渐西沉,再过不久天色就会完全转暗。现在甚至没有时间让我们准备露营。因为我们刚才为了找人,结果不小心忘了时间。 能露营的地方其实并无限制。所以我们甚至可以直接在原地搭帐棚露营,可是这个选项似乎让妮朵不太高兴。 「……要在这个城市里过夜吗?」 「要找个人家借床睡吗?我是认为如果能找到旅馆之类的地方,应该能睡得比较舒服啦。」 只见妮朵将脸靠向车窗,仰望路边的三层楼公寓。接著她回头看著我,皱著眉头低声说道。 「……我觉得这里……有点可怕。」 「你不是连在山里都能睡吗?」 「这种可怕跟在山里不一样,是比较阴森的那种。」 我也同样望向窗外。我很能理解妮朵的说法。没有路灯跟人类气息的人造建筑群会有一种独特的气氛。整齐的门窗虽然没有破损,但却是一片漆黑。 我小时候放暑假到祖父母家的时候,也会觉得二楼边缘的仓库跟没放东西的壁橱相当可怕。我总觉得那里面可能有什么东西。会有什么东西跑出来并不重要,我也知道那种事不会发生,不过心里就是怎样都无法保持平静。 过去我也曾几次在村庄或城镇中已经变成空屋的地方睡觉,也曾在半夜醒来,觉得好像有人从房门外走过。虽然我想那应该是受到环境影响而产生的误解,然而就是没法好好睡觉。 对没法适应那种感觉而且年纪又小的妮朵来说,也难怪她会这么紧张。 我重新握住方向盘,手搭上控速杆。 「那我们就先离开城镇,明天再回来找魔女吧。」 「……对不起。」 「其实我也有点怕。」 我边打方向盘边加速,将车开上路中央。路边有不少无人的蒸汽车让路幅明显窄了许多,甚至还有些道路整个被弃置的车辆封死。因此我用偏慢的速度,在确保视野的状态下缓缓前进。 由于之前在找那名身穿礼服的女性时在街上乱兜圈子,现在我完全没法掌握自己的位置,不过应该只要沿著道路行驶就能离开城镇。 我将车开到了一条窄道,前方是t字路口。能看到道路往左右延伸。我没有多想就往左边打方向盘。 就在这个时候,茶壶突然匡当一声猛然摇晃,我短暂感受到飘浮感。紧接便是一股冲击从我臀部整个顶了上来,这让我连忙踩下剎车,将控速杆往下拉。挡风玻璃外头能看到茶壶车顶上的水罐因为冲击翻了下来。 像是回音般的耳鸣可能只是错觉,也可能是因为车内太过寂静才会听到那种声音。 「……没事吧?」 我对一旁的妮朵这么确认,只见她圆睁著眼睛回望我。 「……吓我一跳。」 「我也是。」 茶壶的车体往前倾斜,挡风玻璃外的景象有大半都是地面。原来石铺地面有些皲裂,我甚至能够看到裂缝底下的泥土。看来这里正好有块凹陷,而我没有察觉,让茶壶的半个车身跟前轮都陷到里头。 茶壶的车头灯还能勉强照亮前方。看著从茶壶车顶货架掉落的水罐,再看过去就是彷佛断层错位般,高低差约有五十公分的路面。现在车体就像是低头般往前倾斜,而后轮似乎还在路面上。 我打了倒车档,缓缓加速。当茶壶车体开始缓慢移动的瞬间,我便听到断裂声响并感受到冲击,我连忙让茶壶停止。 「呃……」 妮朵缓缓将脸转向我。 「……嗯。」 我握著方向盘,眼睛直直望著前方。 「刚才那个声音……」 「……嗯。」 「该不会是……」 「……不用说出来。我也是那么想的。」 「我还是第一次这么希望自己是听错了。」 我手握著方向盘,好一段时间都没有动静。车内充斥著尴尬的气氛。 由于现实不会改变,所以我们总得认命采取行动。 我扭转身体,把上身探向后座。我取出提灯,开了车门。 「如果我没有回来,你就叫警察吧。」 「警察是什么东西?」 我没有答覆妮朵,从倾斜的车体让脚落到稍微有点距离的地面上。夜晚的城市里吹著凉风。我关上车门,蹲下身子,点亮提灯,接著高举提灯站了起来。 茶壶的模样让我不禁皱眉。 在道路中间有段几乎垂直的段差。茶壶的车底就斜挂在上头。感觉中间如果不另外找东西垫成斜坡,就没法把茶壶给开出来。 我跨到段差上头,走到茶壶与三轮车中间。似乎是突然的倾斜让茶壶的车尾往上翘,把牵引三轮车的锁具给弄断了。锁具跟茶壶的连接部分也严重扭曲。这搞不好是我刚才勉强操纵茶壶造成的。 我坐了下来,就这么看著锁具。 我一眼便能看出这玩意是修不好了。这很明显是个无法挽回的错误。我的脸上没了血色,忍不住用手揉了揉太阳穴。 我听到车门打开、关上,以及缓慢靠近的脚步声。 「……要叫警察吗?」 听到妮朵这么说,令我不禁苦笑。 「我是很想叫,虽然我可能会被抓无照驾驶就是了。」 就算没了锁具,能不能只靠绳索牵引呢?这辆三轮车是妮朵相当重要的东西,上头也载著一些东西。我得设法搞定才行。 「抱歉。我应该更小心一点的。」 跟我隔著锁具的妮朵正将手放在膝上,在提灯的白色光轮中看著我。 「没有人能事先知道马路会变成这样。这不是你的错。」 话虽这么说,身为握著方向盘的人,我还是应该要注意到才对。大概是因为一路上都没有遇到状况,让我松懈了。 我忍不住叹了口气。这样别说要找魔女,可能会有好一段时间都没法行动。 我用手揉了揉脸颊。 该怎么办? 我从来没遇过这种状况。我没学过这种状况该如何解决,也没人教过我。我完全不知该如何是好。 世界已经毁灭了。根本找不到人帮忙。我只能自己想。我不可能在路边捡到答案。 我产生一股脑袋发麻的感觉。一股天旋地转般的恶心感觉猛然袭来。如果只是我一个人也就算了。反正也不会给其他人添麻烦。我不在乎自己搞砸了什么。我自己可以决定结束的时机。 可是现在还有妮朵在。让她活命的责任也在我身上。这么单纯、这么重要的事,我之前竟然都没想到。 「惠介。」 这股直窜进我耳朵的声音让我吓一大跳。我转头一看,发现妮朵正蹲在我身边。 「……你没事吧?警察有那么可怕吗?」 看妮朵神情严肃地说出这句话,让我忍不住失笑。 「有什么好笑的?你这样很没礼貌耶!」 我的反应让妮朵鼓起脸颊,竖起眉毛。 在这种状况下,我摀著脸坐在地上,肯定让妮朵相当不安吧。这不该是我在妮朵面前沮丧的时候。 我拍了拍脸颊,重新打起精神,努力扬起嘴角,露出笑容。 「我当然没事!」呃……我想一下。我试著寻找正确的话语。「我们先吃饭吧。」 我想不到解决方法,就算坐在这里也只会徒增妮朵的担心。所以我打算先休息一下,让自己恢复镇定。 我其实没有食欲。不过去想一些自己熟悉又知道方法的事,心情会轻松许多。 妮朵虽然一下不知该如何回覆,但最后还是点了头。 后座车门虽然有些卡到段差,车体也有些倾斜,但不影响我们拿出车上的东西。车体陷入洼地时弄乱了一些行李。我们简单整理了一下之后,便把装有烹饪器具的木箱与背包给搬下车。 已经相当熟练该怎么做的妮朵也把卷起来的布垫铺在地上。 虽然四周已经完全被夜幕笼罩,不过茶壶的车灯还是能把前方照亮。我手边也有提灯。 我将身子探进后座,在后座与前方座椅中间的箱子里抓了几个罐头。 而妮朵则在这段时间跳下洼地。她在车灯前拉出一道往前延伸的阴影。妮朵走到水罐旁,确认了里头是否还有东西。妮朵先将一个空的水罐摆到茶壶旁边,接著再把一个看来颇为沉重的水罐拉起来。妮朵虽然想试著用双手提起水罐,但根本提不起来。 我把罐头放到布垫上,跟著跳下洼地。 「我来吧。」 「真不甘心……」 「改天再跟水罐讨回来就是了。」 我把水罐搬到布垫附近后,脱了鞋子盘腿坐了下来,接著从木箱里取出火炉。 我点燃火炉,把平底锅放到上头,并倒了点油先预热。我接著打开圆筒形的扁罐头,里头装有看起来像鲭鱼的大块鱼肉。我将两块鱼肉放到平底锅上。用木头锅铲敲散鱼肉,炒了一会,立刻就闻到扑鼻的鱼肉香。 较高的圆筒形罐头里是水煮蕃茄。我将火炉的火力调弱,接著把蕃茄跟鲭鱼混在一起,用慢火熬煮。 我趁这段时间打开装有调味料的箱子,加了一点砂糖跟一小撮盐,还有稍多的高汤粉,然后凭感觉另外加了三种香料。 鲭鱼罐头的汤汁跟蕃茄的水分经过熬煮之后变成浓稠的汤汁,在平底锅上开始冒泡。 我接著把水罐里的水倒进有提把的圆锅里,然后把平底锅换成圆锅,并把炉火转强。从锅底透出的火光让周围一下亮了起来。 我抬头看了一下,发现蹲在旁边抱著腿的妮朵正凝视著圆锅的水面。 妮朵的表情让我看不出她在想什么。不知道她是在生气还是失望。不管是哪一种,我也不能怎样。 如果我再小心点就好了。尽管明白现在怎样后悔都无济于事,但我还是不免会闪过这种想法。 没过多久便开始有水泡从锅底升起,水泡变得越来越多。 我加了一小撮盐,接著打开长方形罐头。里头是黄色的乾燥面条。一把就是一人份,两把就是两人份,我抓起面条从中间折断。因为原本的尺寸会长到不好放进圆锅。我让面条从手掌上一点一点滑进锅内。 这些面条并没有标记建议该煮多久的包装袋,所以该煮多久只能自己决定。我按下了能将手表画面改成码表的按钮。 当面条慢慢沉入锅中,沸腾的水泡也跟著变少。只是没过多久,水泡又开始大量涌现。 「我开始画画之后……」妮朵突然低声说话。「发现有好多东西都没法照自己的意思画出来。」 这个话题虽然相当突然,不过这大概代表妮朵也为这段沉默感到尴尬。 「你画得很好啊。」 「我的功夫还不到家呢。只是我画了很多画,所以比起他人多懂一点让人觉得好看的技巧而已。」 发现妮朵能把话说得这么玄,让我不禁苦笑。我其实听不太懂她的意思。 我觉得她的画简直就像是艺术作品,就算放在美术馆里展示应该也不会让人觉得突兀。她刚才那种说法,大概只有对特定事情有相当钻研的人才会瞭解。 「如果是油画,是可以补上颜料或把颜料刮掉。可是水彩画的颜色会越涂越浊,也没法拉回画纸的白色。一旦涂上颜色就不能变了。」 「好像挺难的。」 是很难。妮朵点头表示肯定。 「我跟母亲学画的时候,总是画不好。我还曾经因为画不好而闹脾气,把画到一半的画放著就不画了。而我每次那样闹脾气,母亲都会说同样的话。画画是不会失败的,只会让人惊讶。以前我怎样都不懂这句话是什么意思。」 妮朵这时抬头看了我一眼,接著皱起眉头。 「能让事情按照自己的想法进行,是很不得了的事。可是那样事情就只限于自己能够想像的范围,就算画下去也不会有出乎意料的要素。那样虽然可以画出漂亮的画,但也就只是漂亮……对不起,我不太知道该怎么说,总之不是失败,是惊讶。惠介也是。」 听到这里,我才察觉到妮朵原来是想安慰我。 她想像大人一样用有点拐弯抹角又带有比喻表现的说法,只是妮朵有些不得要领的说法,让我感觉到她虽然不擅长这么做,但又努力想安慰我的善意,我忍不住失笑。 「妮朵真是又笨拙又善良呢。」 「你这是在夸我还是在损我?我只给你一次机会。」 「当然是在夸你啊。」 妮朵皱著眉头瞪我的表情有些泛红。 妮朵的关心让我相当高兴。但让她操心也使我感到难堪。这让我再次提醒自己不该随便在妮朵面前露出沮丧的模样。 这种想法多半不是因为我比较年长,或是身为她的保护者,单纯只是想在女生面前耍帅的男性执著。就算只是这一点点的虚荣心,但仍颇有效果,我发现自己的心情一下轻松许多。 我用叉子卷起锅里的面条。面条已经被煮软,带有吸了水的重量与亮眼的光泽。我看了看手表,时间感觉也没问题。我用其中一根面条来试味道,稍稍偏硬的口感也恰到好处。 我把里头有蕃茄酱汁的平底锅拿到圆锅旁,用叉子把圆锅里的面条移到平底锅内。我接著将只剩热水的圆锅放到地上,让平底锅重新回到火炉上头。我边用火让面条保持温热,边搅拌面条跟酱汁。 当我把平底锅从火炉上移开,妮朵也把从木箱里拿出来的盘子与叉子递了过来。 「完成了。这是用鲭鱼罐头加蕃茄汁的特制义大利面。」 「是喔,看起来似乎挺好吃的!」 尽管妮朵还有些在闹脾气,但还是从我手中一把将盘子抢了过去,接著用叉子将一大团面条放进自己盘中。 开动!妮朵简短丢出这句话之后便用叉子卷起面条送进口中。在面条放进口中的瞬间,妮朵扬起眉毛,睁大眼睛,随后一脸陶醉的模样。 唔~~~。妮朵开始发出不太甘愿的呻吟。 妮朵动了动那鼓起的脸颊,然后将嘴里的面条吞下肚,之后继续激动地用叉子去卷面条,完全没说任何感想。 「好吃吗?」 「超级好吃的!」 妮朵就算生气也会诚实说出感想的反应,让我不禁失笑。 我也同样将面条放进盘内,接著将带有满满酱汁的面条送进口中。香料的尖锐辣味跟窜进鼻腔的独特香气混合在蕃茄的酸甜当中,为罐头鲭鱼的平淡味道增添更多层次。 这个世界的面条麦味偏重,口感也比较粉,我其实不太喜欢,不过跟酱汁很合得来。丰富的味道让人欲罢不能。 我们就这样忘我地享用义大利面。 就算世界濒临毁灭,城镇毫无人迹又一片漆黑,一旁还有车头栽进洼地的蒸汽车,但食物仍这么好吃。 这么单纯的事,为什么我现在才发现呢? 就算把面通通吃完,我们的食欲仍没有满足。妮朵的眼睛也看著平底锅,一脸不舍的模样。平底锅里还留有蕃茄酱汁。 我站起身,穿好鞋,走去打开茶壶后座。我翻找了一下,拿了一个罐头回来。 看到我手里的罐头,妮朵的表情立刻亮了起来。 我把蕃茄酱汁放到火炉上重新加热,并趁这段时间打开那比起其他罐头偏小的正方形罐头。我立刻闻到一股刺鼻的独特气味,并看到带有层次的黄色。是乳酪。 我把乳酪放到砧板上,用刀从中间将乳酪切开。我将半块乳酪切成粗丝后放进平底锅。用木锅铲稍微拌了一下,溶化的乳酪便开始牵丝。 我另外打开圆筒形的罐头,从里面取出像木干的面包。我将面包切成四等分,每块面包再另外从中间画出切口。我把没放进锅里的乳酪都夹进切口当中。 把平底锅从火炉上移开,然后把面包直接放到火上烤。由于这样会让面包焦得很快,所以我必须前后左右地晃动面包。没过多久,被火烤过的面包也热了起来。 等到面包两面都被烤得焦黄,我再打开切口确认,夹在里头的乳酪就像躺在柔嫩温暖的床上一样融化了,角落部分也变得圆滑。乳酪表面形成一面薄膜,如果将薄膜戳破,感觉里头的乳酪就会像熔岩一样涌出。 我用叉子从平底锅里挖起一些带有碎鱼肉的蕃茄乳酪酱汁,用酱汁把面包切口填满。当我把手里的面包递给妮朵时,妮朵的双眼充满兴奋的光彩。 不过就算我开始去烤自己的面包,妮朵仍旧双手捧著面包等在一旁。 「你可以先吃喔。」 「……没关系,我再等一下。」 虽然妮朵嘴上这么说,但却紧咬著嘴唇忍耐。 当我总算把自己要吃的面包做好时,妮朵的模样让我不禁担心她的口水可能会突然决堤。 妮朵配合我张口的时机,也努力张开自己的樱桃小嘴。 我们咬下面包的酥脆声响同时响起。 无论是闭著嘴发出的惊呼声,猛力吸气的声音,还是心满意足的吐息声,我们都是同时发出的。 是乳酪。是乳酪的功劳。这玩意真是太厉害了。乳酪是万能的。 我开始频频点头。乳酪罐头是贵重品。能见到的机会不多。虽然有可能是原本的生产数量就少,但我认为更可能是所有人都早早把乳酪给用完了。 在吃带有酱汁的面条时,可以感受到蕃茄包覆面条的清爽酸味与甜味。而现在那些味道又全都跟乳酪合而为一,转变成浓郁的香甜。而且口感也相当绵密,与面包是绝配。 作为馅料的蕃茄与碎鱼肉也是平底锅中的剩菜。尽管分量没法拿来制作汉堡或三明治,但只要混在乳酪当中就能变成无可挑剔的主角。浓稠的酱汁搭配面包酥脆的口感,在嘴里口中营造出令人无法抵抗的欢愉。 只见妮朵此刻正闭上眼睛左右摇摆身躯,嘴角满是笑意。那是让人看了也会跟著感觉幸福的表情。 原来如此。我领悟到一件事。 这就是幸福吗? 真的可以这么简单吗?我这么想道。只要一起吃一顿美味的晚餐,就能让人感觉圆满。我可以说这就是幸福吗? 在这个逐渐毁灭的世界,有许多人已经消失的世界,我们可以这样感受幸福吗? 我看著妮朵忘情享受面包的模样,觉得这些烦恼都变得无谓了。 不知何时,明月已经高挂在天上,夜空中布满了繁星,看著闪耀的星光,彷佛我身处的世界并没有任何变化。 城镇一片漆黑,茶壶还陷在洞里,连接三轮车的锁具也断了。虽然遭遇无可挽回的失败,但这一切或许都可以用惊讶来形容。如果茶壶没有掉进洞里,我们肯定也不会在这里吃晚餐。 「妮朵。」 听到我出声,妮朵鼓著脸颊,嘴角还沾著酱汁,用满脸稚气的模样回望我。她圆润的脸颊上能看到火炉摇曳的火光。 有什么事吗?看到妮朵微倾脑袋反问我的模样,我莫名地害臊起来。我摇了摇头。 「不,没事。」 谢谢你。我感觉自己现在还没有能坦率说出这个想法的勇气。 3 昨晚用面条跟面包填饱肚子之后,心情便感觉难以置信地平静,所以我们决定先睡再说。 妮朵睡在三轮车内,而我则是在一旁搭起帐棚。虽然妮朵还是一样害怕阴森的城镇,但我在她三轮车的挡风玻璃上铺上布之后,妮朵也总算能安心入睡。 我自己原本打算在睡著之前,多少想点让我们能脱离困境的方法。可是我在躺下去的瞬间就立刻睡了下去,我醒来时,晨光已经洒在帐棚上头了。 结果我只能边用手胡乱梳理睡乱的头发,带著惺忪睡眼摸索让我们脱困的方法。 「我们先把车上的东西卸下来吧。」 「要通通拿下来吗?」 茶壶车顶上有用铁棍组成的货架。上头有装满水的大水罐、装满魔矿石跟罐头的木箱、不怕被雨淋湿的耐用锅子与杂物,那些东西都用绳索固定在货架上。虽然在车子陷进洼地时把一些东西摔到地上,但大多都还留在货架上。 「不管是要往前还是往后,轻一点应该比较容易。」 「我懂了,我会努力的!」 「虽然我不想在你握著拳头干劲十足的时候泼冷水,但你要负责留在车子里头。」 「……你对我有什么意见吗?」 「没有啦,就是那些东西都很重而已。」 「我比较重。」 「这不是比较的问题。」 「人家不服。」 只见妮朵一脸不悦地发起牢骚,但还是乖乖待在车子里面整理行李。 「我要先把容易撞坏的东西搬下来。例如奈德先生给我们的红酒。」 「好。」 我把货架上的绳索解开,将水罐一一搬下车。虽然我中间有休息,不过等到行李全部卸完,我也已经精疲力竭了。 「再来要怎么办?」 「该怎么办呢?」 「……」 「拜托你别摆出一脸像在说『你竟然都没有想过?真是不敢相信!』的表情好吗?」 在天亮的时候重新观察,让我更加瞭解状况。 有个宽度几乎占满路幅的圆形凹陷。其中可以看到带有红色的泥土断面,洼地与原本的路面形成相当于我大腿高度的段差。 「……运气似乎还算不错,要是再深一点可就惨了。」 我点头同意妮朵的看法。如果再深一点,别说脱困,茶壶可能会完全变成废车。 洞里可以看到几片破碎的板状石块。那是用来铺装道路的石板。 「我在想如果把那些石板拿来……」 我蹲在道路边缘,指著破碎的石板。 「怎样?」 妮朵也跟著蹲在我身旁。 「一层一层地叠在茶壶的轮胎底下,搞不好可以喔?」 只见妮朵用手指抵著自己下巴想了一下。接著转头看著我,表情严肃地说。 「是可以试试看。」 「我说啊,你是不是很兴奋啊?」 「……一点点啦。因为这感觉很像冒险小说里的状况嘛。这种要脱离险境的桥段,感觉很刺激呢。」 「啊,原来是这样。」 我看见妮朵的脸颊有些泛红,呼吸也有些急促。 跟我预期的反应差真多……没想到这丫头胆子还挺大的……也是啦,她都敢自己跑出来旅行了……也好,这样远比哭哭啼啼或乱发脾气要来得好多了。 「那我们就来搬石板吧。」 「好!」 看著妮朵积极跳下段差的背影,让我感觉从昨天就一直盘据在心里的紧张感也不见踪影。 「其实我是觉得不会成功啦。不过似乎挺好玩的。」 肯定是妮朵开朗的表现,让我有得到救赎的感觉。 妮朵捧著好几块石板,有些吃力地走了过来。她把石板放到茶壶的前轮与段差间的缝隙中,吐了一口气。 「……为什么你只是坐在这里看?」 「因为现在天气很好嘛。」 「要晒太阳等事情做完再说。」 「其实我是用太阳能驱动的。」 「那么你就该在有太阳的时候好好工作。」 快起来、起来!被妮朵连声催促,我这才下到洼地中。 虽然搬石板是粗活,不过我们其实只需填满两个轮胎宽度的段差,所以不到中午我们就堆出了还挺像一回事的东西。 「……这玩意没问题吗?」 「……你觉得有问题吗?」 我们用瓦砾组成的临时斜坡看起来还颇为扭曲,感觉光是把脚放上去就会崩塌。 「不管了,反正是只要能撑住一次就好的东西。」 「……反正开车的人不是我。」 「喂,你一定要这么诚实吗?」 我瞪著装傻吹起口哨,但其实根本吹不出声音的妮朵。妮朵根本不打算正眼看我。 不过她说的话确实不假。如果我没有把车开好,茶壶又得再摔一次。 我蹲在段差前面,看著我们努力堆起来的斜坡,怎么看怎么不放心。 「这样感觉挺危险的。」 「就是说啊,感觉随时都会塌掉的样子。」 这个突然冒出的声音让我猛然抬头。我看了看站在旁边的妮朵,然而妮朵也连连摇头。 我连忙转头确认四周。 「在上面啦。往上看。」 我顺著声音的指示抬头一看,发现路旁三层楼公寓的一扇窗户里,有一名男性正探出上半身看著我们。对方取下含在嘴里的香菸,吐出一口白烟,接著咧嘴露出笑容。 「怎样?要不要来做个交易啊?」 这一切都发生得如此突然,让我根本没法掌握状况。妮朵也连忙躲到我身后。 对方不等我们答覆,就用轻松的语气丢了一句「我先下去找你们」,便从窗口退回到屋内,看不到人了。 那算是可疑人士吗?我想想……对了,我该准备武器,例如棍子之类的……啊,我有枪嘛。我该拿在手上吗? 虽然我脑袋这么想,但身体却没有动作,而就在我犹豫不决的时候,公寓一楼的门被打开,一名背著大背包的男子从门后现身。他从三轮车所在的方向走了过来,在一段距离外放下背包后,这才走到我们面前。妮朵紧紧扯住我的衣角。 「用不著那么紧张。我叫杰克,我是一名旅人。」 「我叫惠介,我……也是旅人。」 由于我想不到其他说词,所以只好模仿对方,但莫名感觉害臊的我,声音不禁变小。不过我却听到身后传来妮朵「哇……」的佩服声。 「我……我叫妮朵。也是旅人。」 「……你还挺得意的嘛。」 妮朵用得意洋洋的表情回望我。看来妮朵似乎是对「旅人」这个头衔颇有好感。 自称是杰克的男子弯下腰,带著友善的笑容对妮朵说了声:「请多指教。」对方感觉就像是名和善的大叔,乍看之下并不像坏人。 「话说回来,你们还真倒楣。你们不该在夜晚的城市里开车的。那样你们连弄掉什么东西都不会知道喔。」 「……你都看到了?」 「这还用说?毕竟我就睡在那里嘛。」杰克先生用拇指比了比刚才我们看到的窗户。 「那时候发出好大的声音,我还以为出了什么事呢。」 失败的场面被人看到,让我感觉十分难堪。我现在真想找个地洞钻进去。啊,我面前确实是有个大洞…… 「……既然有看到,那好歹出个声嘛。」 「晚上被我这样的大叔搭讪,你们肯定会觉得很可疑吧?况且你还带著小孩,被人当成坏人会很麻烦的。」 妮朵听到小孩这两个字,似乎立刻明白对方是在说她。妮朵气愤地用脑袋连连撞击我的前臂。这怎么想都是迁怒。 「那你现在为什么又……?」 「我是刚刚才醒来的。我原本只是想看看状况,发现你们打算用那种不稳的东西垫车轮脱困,所以才出声的。」 杰克先生说完这些话便跳下洼地,仔细打量我跟妮朵堆起的瓦砾坡道。 「以这辆蒸汽车的重量,除非你有过人的驾驶技术,不然这玩意应该会塌掉喔。」 「唔!」 毕竟都已经把车子开进洞里了,我实在不敢说自己对驾驶技术有多少自信。况且我自己也很担心那些垫脚的瓦砾可能会垮掉。 「所以说,回到我刚才的提议,我想跟你做个交易。」 「……你想要什么?」 我决定先听听看对方会有什么样的提议。 杰克先生挥了挥手。 「其实也没什么大不了的。我希望你们载我到桥那里去。」 「桥?」 「从这座城市再过去一点的地方,有一座索罗多桥。我原本打算一路走过去,不过如果有能动的车可以搭,那我会轻松许多。」 我跟妮朵对望一眼。我们用眼神确认彼此的意愿。 「就只是要我们载你过去吗?」 「对。要把我放在后座或车顶上都行。」 我想了一下,很快便做出结论。 「好吧。那就麻烦你了。」 虽然对方多少有些可疑,不过我们对彼此并不熟悉,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况且如果只是要到桥那里去,应该费不了多少功夫。现在重要的是要用安全且尽可能不会伤到茶壶的方式,让茶壶脱困。 「太好了,那就请两位多多指教啦。」 看著对方从洼地仰望我,朝我伸出手,我在回握时有些迟疑。 对方大方的态度让我觉得自己放不下戒心的表现颇为滑稽。这大概是大人特有的从容吧。 只见杰克先生卷起衬衫的袖子,捡起脚边的石头看了一下,接著便开始去挖道路断面的泥土。 「……不好意思,您在做什么?」 「这里是黏土层。」 对方用理所当然的态度给出这个答覆。黏土层又怎么样? 我跟妮朵都只能默默在一旁观看。 只见杰克先生挖出许多红褐色的泥土。接著他将散落在周围的石块跟石板碎片放到土上。在找不到想要的东西之后,他便把一些石板敲碎。 「这是水吗?我就拿来用了。」 杰克先生拿了一个我从茶壶上卸下的水罐,接著把水倒向混了石块跟碎片的土堆,然后用双手用力搅拌。土堆逐渐变硬,看起来就像是一团有许多水分的巨大面团。 杰克先生用手挖起一把一把的泥土,用力将那些泥土贴到我们堆起的瓦砾坡道上。他的动作没有丝毫迟疑。转眼间瓦砾之间的段差便被泥土填平,变成平滑的土坡。杰克先生紧接著将另一边的坡道也变成土坡,然后拿水罐里的水洗了洗手,将袖子放回去。 「虽然品质不怎么专业,但如果只是要用一次,应该不成问题。」 「……您是做这一行的吗?」 被我这么一问,杰克先生有些害臊地笑了起来。 「怎么可能?我只是看人这么做过而已。」 这种事情只要看过就能学得来吗?虽然土坡看起来还有很多水分,但一眼望去也看得出是颇为坚固的土坡。这样就没什么好担心了。 「对了,现在还不够硬,得先等上四个小时才行。」 看来还要等上好一阵子才能用。 我抱起胳臂,思考该怎样打发时间,而妮朵则是毫不犹豫地去拿她装有画具的背包。看到我们的反应,杰克先生笑了起来。 「你们不是来见魔女的吗?」 他这么说。 4 根据杰克先生的说法,这座城市的传闻相当有名,会到这里来的人,几乎都是来见魔女的。就连告诉我们这件事的杰克先生,也已经见过魔女了。 「只不过,要魔女答覆问题,得付出自己重要的东西作为代价。」 在前头为我们领路的杰克先生这么说。 「……不是钱吗?」 「不是。我自己也不太清楚魔女的标准。听说魔女拿走过夕阳灰的戒指,也拿走过用破布制成的人偶。」 所谓的重要并不是金钱方面的价值,而是包含回忆在内,对个人来说重要的东西吗? 知道我们也是来找魔女之后,杰克先生便同意为我们带路。他说他知道魔女的住处,而且就在只需步行就能到的距离。 「魔女说的话,真的能相信吗?」 听到我这么说,杰克先生用狐疑的表情看著我。看来我似乎提了一个违背常识的问题。 「我是异世界人。」 「啊,是这样啊?真难得。所以你不知道吗?」 对方的反应意外镇定。他的反应让一直把自己来自异世界这件事慎重看待的我有些傻眼。 「以前魔术在这个世界算是相当普及的东西。有魔术师,有魔术的教育机构,里头还有嚣张的贵族。但随著用魔矿石作为燃料的蒸汽技术持续发展,贵族社会逐渐瓦解,魔术师也持续减少,现在魔术已经荒废了。毕竟蒸汽每个人都能用,方便又便宜。」 「……听起来还挺残酷的。」 「话虽这么说,这其实是你没法置身事外的过去。」 「跟我有什么关系?」 「因为提出蒸汽科学的人,就是异世界人嘛。」杰克先生扬起嘴角。「当时魔矿石被称为『魔石』。以前的人是利用那种会在迷宫蓄积魔力的东西,让自己生活能多一点方便。而高纯度的『魔石』被魔术师视为比什么都要珍贵的宝贝。也是魔术文明的象徵。」 杰克先生滔滔不绝地解释这个世界的过往,我们也不知不觉成为专心的听众。 「可是某天来到这个世界的异世界人,说要把魔石当成燃料来烧。你知道那是多么大逆不道的行为吗?那可是比烧钱煮饭还要荒唐的想法。异世界人甚至还把小心流传许久的『魔石』称为『魔矿石』,就像是普通的燃料一样,彻底消耗殆尽。」 「那就是所谓革命性的创意吧。像是让价值观产生改变之类的。」 听到我这么说,杰克先生用手指著我继续说道。 「就跟你说的一样。这就是异世界才会有的想法。对当时的人类来说,魔术是文明的中心。焚烧『魔石』等于是否定自己所累积的生活、文化,还有过去。只因为异世界人『效率好』的想法,世界被彻底改变了。所以我们是靠著践踏过去的文明获得兴盛的。」 我明白杰克先生想说的意思,但我很难产生现实感。 因为在我看起来,我只会想到跟以前拿煤作为燃料的旧时代能源一样。我认为会想到要烧「魔石」来产生蒸汽的人,大概也没有想那么多。 「……我可是什么都没做喔。」 「也对,就算是异世界人起的头,接受那种想法并不停滥用的人,仍是我们自己。不管怎么说,在这个蒸汽文明全盛的时代,还是有人偷偷将魔术继承下去,所以大家才会把那种人称为魔女。」 「那么,现在还有人能使用魔术吗?」 「似乎是。虽然一般人能见到魔女的机会并不多,不过还是有自古流传的传说。例如只要跟魔女做交易,无论任何问题,魔女都会给出正确答案。」 我看了妮朵一眼,她也看著我微微点头。妮朵之前也说过同样的事,看来魔女似乎真的是家喻户晓的存在。 「那是每个人小时候都听过的童话。像是勇者跟魔女进行交易,贪婪的商人试图欺骗魔女之类的故事。不过谁也不知道真正的魔术是什么样子。就只是相信真的有人能够办到罢了。」 听起来似乎比较像是都市传说。跟我想像中能把南瓜变成马车,让公主吃下毒苹果的印象不大一样。 「杰克先生不是说自己已经见过魔女了吗?那魔女有回答您的问题吗?」 杰克先生转头回望我,有些刻意地扬起嘴角。 「──当然有。」 在我确认他为何露出那种笑容之前,杰克先生已指向前方说道:「你们看,就在那里。」我伸长脖子,顺著杰克先生所指的方向望去。 我看到一栋有乾净白墙的两层楼宅邸。宅邸的屋顶就像城堡一样有许多尖锐突起,左右对称的窗户外头有铁格栏杆。虽然房子周围有矮石墙围绕,但正门却是敞开的。 随著距离越来越近,宅邸的细节也越看越清楚。我们一路走到门口,只见杰克先生毫不迟疑地踏进门内。我跟妮朵虽然有些犹豫,但还是跟了上去。 穿过大门后是一条笔直的石板路。 在圆形广场中央有乾涸的喷水池。喷水池顶端像是狮子的动物雕刻,正一脸狰狞地瞪著我们。 虽然宅邸的窗户几乎全都紧闭,但一楼右边的一扇窗户却敞开著。里头的窗帘正随风晃动。从窗户里头飘来大音量的歌声。 听起来像是歌剧。那美丽歌声的清澈高音彷佛永无止尽往外扩散。 只是不确定是播放器有些故障还是音源老旧,声音有时会突然转小,甚至还会偶尔中断。 杰克先生走上宽敞的三阶阶梯,推开宅邸的正门。不过他并没有直接进屋,而是往旁边一站,要我们先进去。 「去右侧走道的房间。那里可以听到歌声,很快就能找到。」 「……您不一起来吗?」 「我已经不需要再跟魔女说什么了。」 杰克先生耸了耸肩这么说道。 我转头望向妮朵,发现她正紧绷著脸,望著屋内。 她看起来不是因为害怕魔女,而是为终于能得到答案而紧张。 是否真的有金色海原──换句话说,就是妮朵的母亲是否对她说了谎。 屋里铺著带有灰尘的红地毯。正前方是呈扇形展开的宽敞阶梯,在楼梯平台的墙上挂有巨大的风景画。各自往左右延伸出去的走道墙上有许多扇门,然而欠缺特徵的样式感觉十分容易让人迷路。 我们听从杰克先生的建议往右侧走道走去。 屋顶挑高的走道上,阳光从等距排列的细长窗户射入,让走道显得意外明亮。我们越往前走,歌声就越是清楚。放眼望去只有一条白色窗帘在随风飘荡。 我们看到一扇彻底敞开的房门,便到门前探头往里头张望。 房间内并不宽敞。由于房内没有窗户,因此就算是白天仍颇为昏暗,里头只有一盏提灯提供照明。 在房间中央的长矮桌两旁都放著沙发,不过沙发上并没有坐人。墙边放著一座档案柜。有个人坐在一张细脚椅上,慵懒地靠著档案柜,脸颊也托在自己手上。 那个人面前有座像是白百合花在黑色箱子上头绽放的金属喇叭,从喇叭中不停播放出令人背部发凉的美丽歌声。 我一下不知是否应该出声。 房间里有一种独特的气氛。可能是因为歌声,可能是因为那名女子,也可能两者皆是。 突然从窗外吹来一阵强风,让窗帘晃动到发出声响。 那名女子突然抬起头,看到了我们。虽然她眼中还带著倦意,但还是伸了一下腰,站了起来。她身上深绿色洋装的裙襬随风飘荡。那正是我们昨天在旧衣店外头看到的身影。 「──魔女?」 妮朵低声这么说道。那不是询问,而是用来让自己确认现实的话语。 眼前的女子微微眯起眼睛。在阴暗的房间内,女子鲜红的嘴唇看起来格外醒目。 「──你们是想找东西吧?」 听到魔女出声,妮朵的身子震了一下。 「请进。」 女子坐到矮桌旁的单人座沙发上。 我虽然跟妮朵一样不知所措,但也不能一直呆站在原地。我小心翼翼走进昏暗的房间,坐到魔女对面的沙发上。 魔女挺直上身,并拢的双腿微微倾斜。看到对方将双手交叠放在膝上的庄严美感,让我也自然端正坐姿。 「我能够答覆的……」女子开口说道。「只有一个问题。答案只有肯定跟否定。机会只有一次。明白吗?」 女子说话的对象不是我,而是妮朵。虽然不知道为什么,但这名女性似乎知道想问问题的人正是妮朵。 妮朵因为紧张而全身僵硬,她的脖子就像是生锈的合叶一样点头。 「还有,我回答问题需要收取报酬。报酬就是一件你珍惜的东西。你有带在身上吗?」 妮朵再次点头,看著自己一直捧在手里的东西。 当杰克先生说要带我们去找魔女的时候,妮朵从茶壶里头取出,一直拿到这里的那个东西,是妮朵母亲留给她的记事簿。 「……真的好吗?」 那本记事簿是确实是妮朵最重要的东西。妮朵会出来旅行,也全都是因为那本记事簿。 妮朵仰头看著我,点了点头。她理应要比我更加烦恼,但是她眼中却看不到丝毫迟疑。 「要说我有什么无可取代的珍贵物品,就只有这个了。而且里面画的东西,我已经全记住了。」 妮朵前倾身子,将记事簿交到魔女面前。 魔女也同样微微前倾身子接过那本记事簿。 她轻抚著记事簿老旧的封面,眼睛看著妮朵。 「……这里面装著你对重要场所的感情。我可以看到几幅鲜艳的图画。这本记事簿是你父亲……不,应该是母亲才对。这是你过世母亲留下的记事簿。嗯,好吧。这个东西够珍贵。」 妮朵惊讶地睁大眼睛。 「为、为什么你会知道这些?」 女性没有答覆妮朵的疑问。 「你可以问我问题了。可是该问什么,你必须想清楚。不会有第二次机会。」 妮朵紧紧握住在膝上的拳头。她的连身裙裙襬被握出许多皱折。 我突然想起那天在营火旁,妮朵跟我说过的事。 妮朵以前一直过著从未离开房间的生活。她只能透过母亲记事本上的绘画与母亲的话语去想像世界的美丽。可是随著母亲过世,让她没法确认那些话的真伪。 妮朵在寻找金色海原。可是我想她真正在找的,应该是真相。支撑妮朵的人生、支撑她心灵的那些故事、那些绘画,妮朵想知道那些是真是假。她肯定就是为了达成这个目的,才会在这个即将毁灭的世界四处旅行。 如果能够确认记事簿里头的几个地点真实存在,那样一来,母亲说过好几次,世界上最美丽的地方──所谓的金色海原,妮朵就能相信那一定也是真的。 可是。我脑中闪过一个想法。 如果是假的呢? 「──真的有叫做金色海原的地方吗?」 妮朵的睫毛不断颤抖,等待答覆。妮朵看起来不愿错过魔女脸上的任何表情。 魔女正面承受著妮朵的视线。 这是一段令人神经紧绷的时间。 我屏气凝神地等待结果。 只见魔女嘴角似乎浮现出些许笑意,开口说道。 「没有。」 我确定自己听见妮朵倒抽凉气的声音。 「很遗憾,这个世界上没有被称为金色海原的地方。」 我们被沉默笼罩。 只有房间角落的留声机仍持续播放不合时宜的美丽合声。高亢的歌声戛然而止,房间内也没了音乐。 「──是……这样吗。」 妮朵低下头。从敞开房门射进来的阳光,让妮朵脑后的发丝呈现白银色泽。妮朵的发丝在她脸上形成阴影,藏住了妮朵的表情。 是这样吗。我听到妮朵低声又重复了一遍。 我原本以为妮朵正在落泪。可是抬起头的妮朵,脸上却带著微笑。 「我轻松多了。谢谢你。」 我原本想说些什么。但妮朵似乎看穿了我的意图,抢先开口。 「我先回外头去了。惠介如果有想问的问题,最好也请魔女帮忙。毕竟能见到魔女的机会可不多喔。」 妮朵起身用开朗的语气说完这些话,便离开了房间。我也立刻站了起来。 「你没有问题要问我吗?」 魔女开口对我说道。我停下脚步,转头回望。 (插图017) 「我暂时还不想问问题,改天再说吧。」 我对目瞪口呆的魔女低头行礼,接著便走出房间。 5 我驾驶茶壶沿著道路跑了一段时间后,远处便有一座桥映入眼帘。真令人怀念。坐在我旁边的杰克先生脱口说出这样的感想。 我们从魔女的宅邸回来之后,我便跟杰克先生与不发一语的妮朵一起吃了一顿饭。等我们收拾好餐具时,斜坡彻底转硬,茶壶也顺利驶出洼地。可是用来牵引三轮车的锁具依旧没法复原。 「那位小妹也没有得到好的答案吗?」 杰克先生用随兴的语气这么说。 「杰克先生会这么说,代表您也没有得到好答案吗?」 「别人给的答案就是这样了。」 杰克先生转动门上的把手将车窗摇下,接著从怀中取出香菸。他用火柴点燃香菸,让烟流向窗外。 「可是看她那个模样,沮丧得很厉害呢。」 「……我也这么想。」 由于我们成功让茶壶脱困,所以我遵守承诺,送杰克先生到桥那里去,可是妮朵并没有上车。她跟三轮车留在一块。 从茶壶上卸下的行李也还摆在那里,所以妮朵说是要留下来看管那些东西。我也没有理由强拉她同行。 「我是可以体会她的感受。要找的东西越是重要,失望也就越是强烈。」 杰克先生满怀感慨地这么说完,又吐了一口烟。香菸的气味闻起来格外甜美。 我也能够想像妮朵的感情。 如果有人告诉我,返回原本世界唯一线索的黑衣男子已经不在世上任何地方,我肯定也会十分沮丧。因为那正是我四处旅行的理由。 所以就算知道魔女可以回答任何问题,我也没有勇气开口。要是魔女说那个人已经不存在,那么我就失去了继续旅行的理由,也没有留在这里的理由。没有理由就等于没有任何意义。 我们很快就来到桥边,我在茶壶上桥之前就停了下来。桥上能看到许多受风雨侵蚀,满是锈斑的蒸汽车。车上自然看不到任何人影。 「这座桥还挺大的。」 那是一座混和石头与钢骨建成的雄伟大桥。除了笔直延伸到对岸的桥面,在底下还能看到许多半圆的拱状结构。这座桥拥有古老却不会动摇的魄力,还能让人感受到一股类似孤独的哀愁。每当看到这类在世界毁灭之后仍存留的建构物,我内心都会涌现类似的感伤。 「这座桥是我老爸造的。」 咦?我吃惊地转头回望,我看到杰克先生正一脸骄傲。 「我老爸是专攻桥梁的建筑师。他跑遍全国各地,造的都是桥。他造桥的本领比任何人都好。所以就算负责维修的人都不在了,这座桥还是能稳稳地跨在这里。」 杰克先生开门下车,捶了捶自己的腰。我也下车伸展筋骨。 午后的天空是舒服的蔚蓝色,厚实的云朵在天上缓缓飘动。 眼前的宽敞大河中有丰沛的河水。而桥的另一头却什么都没有,只能看到一条小径,草地,还有连绵的白色沙丘。 「总算到了。花了我好多时间啊。」 「可是这里除了这座桥,没有其他东西。」 「没关系,这样就够了。」 杰克先生带著笑容从后座取出他的背包,放在脚边。他把手插在腰上,叼著香菸看著眼前的大桥。看他的表情,似乎他能隔著这座大桥,在远处看到昔日怀念的景色。 杰克先生一边踩熄已经变短的香菸,一边开口。 「为了到这里来,我已经横越了整个大陆呢。」 「听起来真不得了。」 虽然我不知道这片大陆有多大,但也知道那不是一段随便旅行个几天就能走完的路程。毕竟我这个一直驾驶茶壶旅行的人,似乎也没有移动多少距离。 杰克先生从口袋里取出一个带有黯淡光泽的金属盒,从里头取出一根香菸,叼在口中。 「真不好意思,麻烦你了。」 「别这么说。」 「你跟女友可要多保重喔。」 「她不是我女友啦。」 「是喔?也对,那位小妹的年纪也太小了。」 我知道杰克先生说这些话,是在催促我离开。 可是我并没有动身。尽管我有自觉这是多管闲事,但我还是没法忍住不说。 「──如果死了,会很无聊喔。」 听到我这么说,杰克先生扬起眉毛,带著苦笑将嘴里的香菸放回盒内。 「……你还挺机灵的。」 「不。」我摇了摇头。「只是因为你跟一个人很像。」 「像谁?」 「像以前的我。」 哈哈!杰克先生大笑起来。这就难怪了。他这么说道。 「而且要人把自己留在这种什么都没有的地方,怎么想都太不自然了。」 「什么都没有吗……说的也是。」杰克先生微微点头。「不过,你知道吗?异世界人。这个世界已经完了。不只是这里,这个世界的每个地方,都什么也不剩了。」 我没法回话。杰克先生也不期待我能给出什么答覆。 「我以前也是有一些东西的。就算是做没有成就感的工作,还是有钱可领,晚上睡不著觉,还能跑去喝酒。我原本还有赌牌输钱会大吵大闹的朋友,跟我心爱的女人──可是,他们全都死了。全都变成那些该死的结晶。」 你听好了。杰克先生看著我这么说。他用拳头在茶壶的引擎盖上敲了两下,又说了一次:「给我听好了。」 「无论是这个世界、文明,还是人类,都已经完了。全都毁了。究竟是什么原因,是谁的责任,都不重要。太阳西沉,夜晚就会到来。就像魔术文明消灭一样,现在轮到蒸汽文明消灭。我们天真地不断消耗魔矿石,所以现在报应到了。再来就只能喝酒睡觉。如果迟早都得睡,那就自己决定什么时候要睡下去。你不认为那是我们最后还保有的一点点自由吗?」 我没有任何可以否定这种说法的话语。 因为我自己也很认同这种说法。 我突然跑到一个莫名其妙的世界,结果发现这个世界已经快毁了。我在这种地方完全没有任何依靠,只能为了求生而不断移动。 我没有地方可回,也没有地方可去,我只能死命寻找黑衣男子。那是我来到这个世界见到的第一个人,把我当成朋友一样,对我无比亲切的人。也是为我说明状况的人。 如果我没有以寻找那个人为目的,我就连旅人都不是,只是一个迷路的人。 「没有目的、希望、去处、归处,这样还要活下去,实在太累了。你应该也很清楚才对。」 没错。我点头肯定了他的说法。 「我唯一能摆脱痛苦的选项,就只有死。没有人想死。只是没有其他答案,所以只好做出这种选择。」 我晚上看著营火的时候,有好几次都拿枪口抵著太阳穴。 我觉得自己扣下扳机说不定就会醒来。 我有好几次都认为,自己会身处在这个世界,其实只是一场梦,只要死了就会醒来。 活在这个连自己该往何处、该做什么都不知道的世界里,活在这个彷佛置身在黑夜中,连一点月光都没有的世界里,让我一直都有一个念头── 「你知道吗?」杰克先生用格外开朗的语调这么说道。「在建造这座大桥的时候,附近也建起了一座小城镇。工匠们携家带眷搬到这里来,在这里住了好几年,就是为了建起一座桥。」 杰克先生转头看了看四周。 「这里确实是什么都没有的地方。不过以前这里其实有几栋屋子,我就是在这里长大。很奇怪吧?我出生的故乡竟然是一座桥。虽然伴我长大的屋子已经没了,但我是看著我老爸建起的这座桥长大的。」 不过因为我老爸是个桥痴,我那时候也很叛逆。他就是要我成为造桥专家,擅自决定了我的人生。 「所以我在二十年前离开家,去过能随心所欲的生活,但当世界变成这样之后,我才想到要写信回去。因为我想在世界灭亡之前,在丧命之前,可以跟老爸推心置腹地好好聊聊。我想就约在这里,再跟老爸见一次面。」 杰克先生看著我,笑著说:「但现在连那个心愿都没法达成了。」 「魔女给了我答案。她说我老爸在看到我的信之前,就已经死了。其实不管事实如何,我原本就不指望我老爸会来。像我这样没出息的儿子,他肯定早把我给忘了。」 「不会的。」 「没关系,我不需要安慰。这件事你听听就好。」 杰克先生目不转睛望著前方的大桥。其实我小时候也想过要打造出这样的一座桥。他这么说。 「魔女真的说令尊在看到信之前就去世了吗?」 杰克先生没有回答,只是耸了一下肩膀。 我总觉得有些不大对劲。感觉就像是看著一幅有缺片的拼图,而我莫名能够知道填补缺口的缺片形状。 在这一瞬间,我感觉彷佛有人拍了拍我的肩膀。 我所感受到的疑问瞬间在我眼前有了清楚的形状。也许是因为我并不是这个世界的人,也可能是某人从很久以前就为了这一刻做了准备。 我不确定自己的想法是否正确。也许只是奇妙的偶然。 但我确实知道一件事。 我知道有人也正朝这个除了桥以外,什么都没有的地方过来。 一股焦躁在我背后推了一把,我跑到茶壶旁边,虽然抓空了几次门把,但还是打开了茶壶的后座车门。妮朵帮忙把车上大部分的东西都搬下了车。可是没有装易碎物品的木箱还留在车上,那个木箱里有我的衣服跟杂物,除此之外,还有一张折起的信纸。 我拿出信纸,将信纸交给不知我为何如此慌张而一脸狐疑的杰克先生。 「这是什么玩意?」 我什么都没说。因为我自己对这个状况也感到难以置信。可是我心中同时也有一个让我双手发颤的想像。 杰克先生皱著眉头接过信纸,将信纸打开。 他低头看著信纸,什么都没说。他就只是坐了下去,一手摀著嘴。不久之后,我听到他发出难以克制的呜咽。 那是一张地图。 那是我之前从一辆停在路边的货车上所找到的东西。 在地图上标有车站、城镇,还有格外精致的大桥图案,在桥的部分被反覆画圈,代表这里是目的地。 驾驶那辆货车的人,肯定是想要来这里。那个人并非是听到传闻,要去那座有魔女的城镇,而是要去城镇后面,这座附近什么都没有的大桥。 那个人究竟是为什么要到这里来,我现在总算知道了。 在这个世界上就只有两个人不会只把这座桥单纯视为一座桥──而是视为有著宝贵回忆,属于自己归处的地方。 我将视线从杰克先生身上移到桥上。 这个世界真是太糟糕了。我闪过这个想法。 每个人都失去了许多东西。然而还是有人努力活在世上。为什么他们能如此坚强呢?理应存在的东西已经消失,明明是这么痛苦的一件事。 我就这么站在这里有好一段时间,默默看著天上的云朵随风飘动。 不久之后,呜咽声停止,杰克先生站了起来。他擦了擦发红的眼睛,对我说: 「这个桥的画法,是我老爸画的。你在哪里找到的?」 我看著杰克先生手中的地图,根据印象指往那辆卡车所在的方向。杰克先生说了声「原来如此」,凝视著我所指的方向。 「我想拜托你一件事。」杰克先生这么说道。「我们做个交易吧。」 他从胸口口袋中掏出灰色的烟盒,把烟盒交给我。 「你可以载我回之前那座城镇吗?我有个地方想去。」 我点了头,收下烟盒。 杰克先生拍了拍我的肩膀。 「谢了,行商人。」 「刚才那个称呼是什么意思?」 「那是以前的一种职业。那种人会跑去偏僻的村落,贩卖或交换一些必须品。因为我从你那里拿到我的必须品了。」 杰克先生脸上的笑容远比之前的任何表情都要清爽。 行商人。 这个称呼感觉还不赖。 听起来要比单纯代人运货的工作有趣。我并不是单纯收取物品,而只是暂时留在手边。当我找到其他有需要的人,再把东西给人家。这样感觉确实比较贴切。 「其实我在找到这张地图的卡车上,还拿了像是水、燃料、食物之类的东西。那些东西我会再交给你。我想你应该还要再旅行一阵子吧?」 「……那样当然是帮了我一个大忙,但你那里没问题吗?」 「不要紧。我只是暂时保管而已。」 虽然有些东西我已经吃掉了。不过我吃掉的份,就从范戴克先生给我的食物里去补齐吧。 「那我们就回城镇去吧。」 「嗯,啊……可以再等一下吗?我想再多看几眼……你别用那种眼神看我,我不会跳下去的。毕竟我还得去找我老爸,我还准备了一些故事要说给他听呢。」 我看著杰克先生缓缓往大桥走去的背影。他的脚步相当沉稳。我觉得可以放心之后,便先回到驾驶座。 我也开始思考回到城镇之后,应该做什么。 魔女的话语伴随著歌声再次自我脑中浮现。 你没有问题要问我吗? 第四幕「遥远且模糊的幽灵灰」 1 当我们回到有妮朵在等待我们的三轮车旁,太阳已经开始西斜。照在云朵上的阳光正逐渐染上红色。 洼地旁能看到成堆的水罐与木箱,而没法行驶的三轮车依旧停在原地。 妮朵正抱著双腿坐在其中一个木箱上。就算我们把茶壶停到妮朵身边,她依旧将脸靠在腿上,没有抬头。 「虽然我不知道魔女究竟说了什么,但你还是安慰她一下吧,小兄弟。」 我去散步一下。杰克先生丢下这句话之后,便下车往反方向走开了。 就算说要安慰她一下,但我应该怎么做? 我就是在自夸,我可从来没有安慰过女生。人生经验丰富的大叔用自己的价值观随口说说,我可是会很伤脑筋的。 可是我也不能一直坐著不动,所以我下了车,走到妮朵旁边。 一头顺著肩膀滑下的银色发丝上,带有彷佛与妮朵互相依偎的夕阳余晖。妮朵似乎完全没有察觉到周围的变化,只是缩著身子。 我在妮朵前方弯下身子。 我张开嘴,但却想不到该说什么,只好无力地把嘴闭上。 魔女的话语把妮朵的希望彻底浇熄了。 金色海原并不存在。 那个让妮朵视为旅行目的地的地方,她和母亲有共同回忆的地方,在这个世界上并不存在。用自己珍贵记事簿所换到的答案,就只是这样。 妮朵肯定已经接受了那个答案就是真相。 「妮朵。」 用这种温柔的语气对某人说话,还是我从未有过的经验。我不确定自己的表现如何。我只希望能多少有点作用。 妮朵缓缓抬起头。虽然夕阳落在她脸上,但我还是可以看出她眼眶红肿的痕迹。 「惠介,你回来啦。」 虽然妮朵努力挤出笑容,但那无比虚弱的表情只会让我感到不舍。 别勉强自己笑。我差点就把这个想法说出口。 我会紧咬嘴唇忍耐,是因为我知道妮朵正努力不让我为她操心。 「……嗯。我回来了。」 「杰克先生呢……?」 「他说要去散步。」 「他为什么要去桥那里?」 「其实说起来还挺有意思的,我晚点再慢慢说给你听。」 「是吗?我好想早点知道喔。」 妮朵用一点都不抱期待的语气这么说完,便顺手将落在脸颊上的发丝拨到耳后。她的尖耳露了出来。这让我想起妮朵说过自己是半精灵这件事。我同时还想到我们在水上车站相遇的时候,因为我盯著她耳朵看,惹她生气的那件事。 「惠介……」 妮朵开口。我得说,她的那对碧眼实在相当美丽。 「你有问魔女问题吗?」 我摇了摇头。 「……真的不用问吗?说不定可以找到你要找的人喔。」 妮朵的语气听起来有些自暴自弃。她所说的并没错。我也知道她是真心希望我能找到线索。但同时我也感受到妮朵认为自己已经没有希望的感情。 「──你要放弃寻找金色海原吗?」 「也没什么放不放弃的。」妮朵说。「因为根本没有嘛。不管是世界上任何地方都没有。那终究是母亲为了我而捏造的幻想。」 这是个听起来像断言般的说法。 「别为我担心。我没事的。因为我自己也认为那是骗人的。」 「你不是都出来找了吗?」 「因为我之前根本没机会离开房间嘛。就算说有那么美丽的地方,我也不会相信的。」妮朵脸上露出虚弱的笑容。「母亲说过,金色海原是她从未告诉过任何人的秘密。母亲说她会带妮朵去,等妮朵的病治好,就一起去。说过好几次。不过我原本就认为自己的病怎样都不会好,迟早都会死在房间里。」 可是。妮朵仰望天空,她扭曲的表情似乎在克制某种涌上的情绪。她紧紧咬牙的模样让我看了十分不舍。 「可是偏偏又突然出现那个叫魔力崩坏的状况。」 从妮朵口中吐露的感情,让她的声音走了调。 「不管是母亲、父亲、叔叔、阿姨……」 全都消失了。都不见了。然后…… 「……就只有我这个没死成的人还活著。」 妮朵说到这里,垂下头。我听到她的指甲在木箱边缘留下刮痕的声响。妮朵双手的手指指尖都因不断用力而有些发白。 是吗。我这么应声。我也只能说出这句话。 因为我认为任何的同情或安慰,应该都没有任何意义。 我想自己应该没法正确理解妮朵的痛苦跟悲伤。我可以想像。可是我不想只靠著想像然后自以为瞭解,便轻率说出某些只是为了自我满足的话语。 「所有人都不见了,家里就只有我一个,我却没能跟著消失。最后我连留在家里都觉得难过,才会想要到外面看看。我想说自己可以根据母亲留下的记事簿,试著到处旅行。我以为可以找到金色海原,守住我跟母亲的约定。因为除此之外,我也想不到其他让自己再活下去的理由。虽然父亲说那是假的,我也认为那应该是假的,可是,我还是想抱著一丝希望,说不定那是真的。」 对妮朵来说,这个世界也许在遭遇现在这样的毁灭之前,就已经完了。 她没法离开房间,没法像其他孩子那样生活,只能从窗户去看外界的景色,靠著某人编造的幻想,还有母亲所说的旅游故事去想像。我想她对自己活在世上的体认,可能相当稀薄。 然而这个世界突然产生了变化。她可以好好活著了。但这次却轮到世界正步向死亡。 什么嘛。我紧咬嘴唇这么想道。 这个孩子要远比我辛苦多了。 「全世界最美的地方,原来就是母亲为了我而捏造的幻想。因为根本不存在,所以才是最美的,一定是这样。」 妮朵脸上露出舒坦的笑容,接著对我低下头。 「感谢你这段时间的照顾。虽然时间很短,但谢谢你陪我一起旅行。我见到了许多人,看到了许多景色,画了许多画……这是我人生中最快乐的一段时间。」 我十分清楚妮朵说这些话的意思。 「……所以这段旅程已经结束了吗?」 「──是的。因为这个世界已经没有我真正想去的地方了。」 所以。 「我待在这里就好了。」 那是一抹美丽的笑容。 在尽力之后,努力之后,看到结果之后。 尽管不符合自己的期望,但满足于自己全力以赴,在接受现实之后,所特有的虚弱笑容。 「可是我还欠你钱没还。」 「在这里能找到很多钱。」 「三轮车也还没修好。」 「不要紧。反正锁具坏了,而且我也用不到了。」 「露营的方法我也还没全教给你。」 「没关系。我不打算露营。」 「我对你的亏欠,也还没还。」 「欠什么?我就说如果是钱……」 「不是钱。」 不对。我不是要说这个。 「该怎么说,真麻烦……」 我不耐烦地抓了抓头发。 真的很麻烦。 我把手放到额头上,用力紧闭眼睛。 「我对你还有亏欠。」 「我没做什么。」 「就算你什么都没做,但我……!」 我认为是妮朵拯救了我。 我一直都很孤独。家里总是没有人,总是让我觉得冰冷、昏暗。我感受不到任何温暖。我跟家人没有对话。也没有跟父母一起出游的记忆。我的家庭就像是个空有外壳,但里头什么都没有的容器。除了能遮风避雨的屋顶跟墙壁,我的家没有其他意义。所以那天我才会决定离开家。 「我喜欢看你吃东西的表情。」 听到我说出这句话,妮朵一脸讶异地回望我。 「早上起来,我能跟你说早安。我们能一起吃饭,一起收拾,可以边开车边看风景。在休息的时候,你会架起画架,拿起画笔,用认真的表情作画。而我会在那段时间准备好午餐,觉得风很凉快,阳光很温暖。当太阳开始下山,我们就吃晚餐,然后在营火旁边闲聊,在说完『明天见』之后进到帐棚睡觉。那是一段让我感觉不到世界正在毁灭的安稳时间。这段时间让我舒服到自己都不敢相信。」 为什么我没有问魔女问题?我自己很清楚。 因为,我其实不想回去。 这个世界正逐渐毁灭。我可能迟早也会变成白色结晶而死。然而就算知道可能会面临那种结果,我还是不想拋下跟妮朵共渡的生活。我不想拋下这段我向往已久,彷佛像是跟亲人一起相处般的温暖时间。 我朝妮朵伸出手。 「我们来做个交易吧。」 「……可是我……」 看见妮朵困惑回望的双眼,我露出笑容。 「我可以帮你取回梦想。所以,我希望你能留在我身边。」 「──咦?」 妮朵似乎花了一点时间才理解了我话语的意思。她圆睁著眼睛,在发丝底下的耳朵整个转红。 妮朵过剩的反应让我感觉有些奇妙,我不自觉低头看了看自己。 我正单膝跪在地上,对妮朵伸出手。巧的是,这简直就与奈德先生向朱莉女士求婚时一模一样。 我犹豫著是否该解释这个可能让人误解的状况,但最后我打消了辩解的念头。反正我想要妮朵跟我在一起的感情并没有差别,我的话语也都是真的。 (插图018) 妮朵满脸通红地看著我,嘴里发出「唔、呃……」的呻吟。 「你、你是恋爱小说里的角色吗!」 「原来你也会看恋爱小说啊。也难怪啦。」 「人家不理你了!」 只见妮朵使劲将脸别开,气嘟嘟地鼓起脸颊。 「你怎么能一脸正经地说出那么难为情的话。惠介的脑袋太奇怪了。肯定是小时候脑袋给用力撞过。」 「其实比起画画,骂我才是你最擅长的吧?」我不禁苦笑。「我还在等你答覆呢。」 妮朵皱起眉头,嘴里还「唔~~~」地发出呻吟,但最后仍将眼睛转到我身上。 「……别的不说,你说要帮我取回梦想,是要怎样取回?」 「我要到魔女那里去。」 「去那里又能怎样……?」 「到时候就知道了。你一定会吓一跳的。」 妮朵满脸狐疑地瞪著我。而我只是伸著手,等待她给出答覆。 不久之后,妮朵缓缓伸出右手,紧张地握住我的手指。这是次相当害羞且笨拙的握手。 「这样就算成交了。我们立刻动身吧。我让你见识一下轻松世代的本事。啊,我应该算是开悟世代了。应该是吧。」 「那是什么跟圣人有关的称呼吗?」 当我没说。我丢下这句话,便去拉妮朵的手。妮朵被我拉到失去平衡,只好从木箱上站了起来。我就这么握著她的小手往茶壶走去。 我让妮朵坐上副驾驶座,然后关上车门。我自己则是坐到驾驶座,将手放到控速杆上。 「那个……」妮朵开口说道。「你去找魔女要做什么?」 我推高控速杆。压力提升的蒸汽窜进活塞内,茶壶的车体开始前进。我边操控方向盘,边开口说道。 「这还用说?去问正确的问题啊。」 2 宅邸的门还是一样保持敞开,我们听到同样的歌声,魔女也同样倚靠在档案柜上。看起来跟我们上午到这里时一模一样,真要说有什么差别,就是窗户外头变成了西斜的夕阳,室内十分昏暗。 当我坐到沙发上的时候,坐在我身旁的妮朵仍一脸困惑。魔女就坐在我们对面,面色和善地看著我们。她并没有询问我们的来意。 我摸了摸自己的左臂。我认为自己总是戴在左腕上的手表,是我跟原本的世界仅有的细微联系。这支手表确实是非常重要的东西。我解下手表,把表放到桌上。 魔女看了看桌上的表,脸上露出微笑。 「是异世界的道具吗?这个东西对你应该很重要吧?」 「是的,这是我很珍惜的东西。是祖父留给我的。」 「他生前是个好祖父吧。」 「嗯,非常好。」 我目不转睛地回望魔女。我在确认自己的猜测是否正确。 「好吧。无论任何问题我都能正确答覆你。不过我只能给出肯定或否定的答覆。而且只有一次。你想知道什么?」 「我想知道的事情可多了。」 我应该问什么?我一直在思考这件事。可是现在在这里,不管问任何问题,肯定都毫无意义。 真正值得提出的问题,从一开始就只有一个。 「──你真的是魔女吗?」 咦?妮朵发出了接近惊呼的声音。 我跟面前女性的视线互相纠缠,双方不发一语。 紧张让我的手上满是汗水。说不定是我弄错了。如果真是那样,那我就等于是为了一个无谓至极的问题,浪费了我重要的东西,也浪费了十分重要的机会。 但我还是必须确认。我是这么想的。 我紧握著拳头。 这应该是正确的问题。 女子对我露出笑容。那是老师在称赞学生时会用的笑法。 「──这是我听过最好的问题了。」女子这么说。「没错,就跟你想的一样,我并不是魔女。」 我长叹了一口气。并将手掌上的汗水擦到裤管上。 我往妮朵那里看了一眼,发现她正目瞪口呆地交互看著我跟那名女子。她傻眼的表情看来颇为滑稽。 「看吧。」 「看、看什么……这、这是什么状况?」 「就是这个人并不是魔女啊。她只是假装成魔女而已。」 在妮朵嘴巴开开合合没法说话的时候,女子先开了口。 「你怎么知道我不是魔女的?」 女子已经卸下先前那让人捉摸不定的表情,而是一脸好奇地看著我。 「我最早发现不对劲,是你在接过妮朵那本记事簿的时候。」 「记事簿?」 「你说出了那本记事簿里画了画,而且还是妮朵母亲的东西……妮朵那时候相当惊讶。」 「是、是没错。」妮朵出声说道。「我明明什么都没说,我没提过那本记事簿里头是画,也没说那是母亲留给我的。」 「那是骗人占卜师常用的技俩。」 我不确定自己是在电视剧还是书上看到的,总之就是相当广为流传的技俩。不过实际遇到,我当下也是完全没有察觉。 「那本记事簿实际拿起来就知道偏重,封面也很硬。其实一眼看去,就能看出纸页很厚。所以可以推测出那并不是普通的记事簿,而是给人画图用的。而且里头的图画应该用到不少水彩颜料吧?纸在吸了水之后会扭曲,在边缘也可能看到颜料的痕迹。」 这是我载杰克先生往返城镇与大桥时所想通的。毕竟开车是一件很闲的事,所以正好拿来让我想事情。 我其实对这个说法没有太多把握。我观察女子的表情,但对方只是嘴角带著笑意对我回望。 「那她又是怎么知道那是母亲留给我的?」 妮朵说道。 「因为记事簿的封面相当老旧,也很少会有人把自己的画当成是可以拿来交换答案的珍贵物品。而且你回想一下,答案其实是你自己告诉她的。」 「是我告诉她的?」 「她一开始把记事簿错说成是父亲留给你的。可是她从你的表情发现自己说错,所以又立刻改口。」 妮朵没有回话。但我不等她做出反应,继续说下去。因为我想一口气把真相全说出来。 「杰克先生也问过这个人问题。她说杰克先生的父亲没有看杰克先生写的信就死了。但事实却不是那样。杰克先生的父亲看了信,甚至还画了地图,要赶去与儿子赴约。」 我就是因为这件事才总算想通。 这个世界的人都相信有魔女。可是我对魔女这种存在并不熟悉。所以我才能立刻产生怀疑。 那个人真的是魔女吗?这是我立刻就浮现的疑问。 「这支手表……」我看著那名女子。「是我自己买的。你虽然提到我祖父生前如何,但我的祖父可还活著呢。」 「所以你是刻意设计我吗?」 「没错。我也因此才能确信。你只是假装自己拥有神奇力量,其实根本不是什么魔女。」 这下我把所有想法都说出来了。这样把堆在肚子里的话语全吐出来,让我产生类似虚脱的感觉。 只见女子缓缓举起她交叠在腿上的手,开始对我鼓掌。 「你连我是占卜师都说中了。虽然前面多了骗人两个字,让人不太高兴就是了。」 「……你为何要假扮成魔女?」 「我并没有跟人说自己是魔女。只是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有人那样称呼我罢了。」她露出苦笑。「我一开始就只是普通的占卜师。虽然我做的事始终不变,但这个世界变了。占卜这件事就只是一个小小的指针,给抱持迷惘或烦恼的人一个方向而已。因为人对照获得的指针去行事,偶尔能察觉自己真正想要的东西。」 「……听起来真玄。」 「简单地说,就是占卜的结果,可以任由每个人的喜好去判断。不喜欢的话,只要不理会就是了。」女子笑著说道。「可是在知道世界毁灭之后,大家开始从自己的心灵之外寻求救赎。开始想从别人身上得到自己心里没有的答案,藉此感到安心。」 那种心理我肯定无法理解吧。 因为当我来到这个世界的时候,世界已经开始毁灭,我所见到的人都是已经接受现实的人。 「我就只是持续为来找我的人占卜。会来找我的人,原本就不是想听我说的话。大家虽然提出疑问,但自己心中早就准备了想要的答案。所以我只是去看出对方想听的东西,给出符合对方期望的答案。这样每个来找我的人都能心满意足地离开。」 「这样……」我犹豫著是否要说出来。 「你觉得我是骗子吗?」女子用调侃的语气这么说。「人都是相信想要相信的东西,不管什么时候都一样。所以大家才开始说我是魔女。因为比起普通的占卜师,魔女说的话更加可信。而我也没有否定,就这样扮演魔女的角色。至少在还有人需要的时候。」 「如果是这样,那你为什么要那么说?」 一直默不作声的妮朵开了口。我是认为妮朵遭到欺骗,就算生气也情有可原,但她的语气却跟平常没有两样。 「你是指什么?」 「为什么你要告诉我,世界上并没有金色海原?」 「你真的希望有那种地方存在吗?」 女子的回应让妮朵倒抽一口凉气。 「你是以那个地方为目标而旅行。可是你会来问我,代表你不知道那个地方的位置,也没有线索。而你又没能傻到继续相信真的有那种地方。如果你希望世界上真有那种地方,那么你才不会跑来问我那里是否存在,而是会秉持信念,继续寻找才对吧?」 女子发出一声轻笑。 「从你询问那里是否存在的那一刻起,你就已经认为那个叫金色海原的地方『不存在』了。你也希望得到那个答案。你希望名为魔女的绝对存在能帮你断言那件事。那样你就不用再紧抓著那像海市蜃楼般的希望,也不用再为了不知何时会遭到背叛的不安而恐惧。所以我才给了你『不存在』的答案。」 可是……女子望向我,耸了耸肩。 ──是我把这一切给揭穿了。 女子的话语让我打了一个冷颤。因为我顿时明白,原来这名女子在那么短的时间里,就对妮朵的想法瞭解得如此透彻;而对于妮朵的这些想法,我却一点都没有想过。 我紧咬自己的嘴唇。 我在心中大叹不妙。我也许不该这么轻率又自作聪明地把妮朵带来,对她揭穿魔女的真相。我对自己察觉到的事实得意忘形,为了自我满足而模仿侦探揭露真相的戏码,并自以为这么做可以解决问题。 然而事实并非如此。 妮朵想要的并非真相。她只是想要答案。问题不在答案是否正确,而是妮朵想得到自己能够接受的答案。 正确的答案,并非永远都是能拯救人心的解答。 「也许……就像……你说的那样。」 妮朵说。 「从我听到魔女的传闻开始,我就一直想到这里来。我想,只要来到这里,或许就能得到答案。听你对我说世界上并没有金色海原,我的确相当沮丧,可是……我确实也感觉自己松了一口气。因为我知道自己不用再对母亲一下怀疑,一下相信,也不用再继续厌恶那样的自己了。」 妮朵垂下了头。 房间内充斥著沉默。 然而当妮朵抬起头时,她用带有坚毅光彩的双眼正视著眼前的女子。 「可是,我现在……在知道你是说谎骗我的现在,在我心里更多、更多的是高兴。我感觉好安心。因为我想到自己还可以……」 妮朵说到这里,不知为何看著我。 「──我想到自己还可以继续跟惠介一起旅行。」 寻找金色海原。那是妮朵的目的。也是她继续旅行的理由。 「所以我们的交易成交了吗?」我笑著说。「一个人旅行很让人不安的。我也很希望你能跟我一起旅行呢。」 「既然惠介都开口了,那我就委屈一下吧。」 就在这个时候,一阵慵懒的掌声摇晃著空气。我转头一看,发现女子正用傻眼的表情对我们拍手。 「这就是我没看出来的事情了。好,我认输了。」 女子站起身,走向档案柜。她打开柜子,从里面拿出某个东西,接著走了回来,将那个东西放到矮桌上。 「我决定把这个还你。你的东西也一样。」 听到对方这么说,我便拿起桌上的手表,重新戴回手上。嗯,有戴手表的感觉就是比较好。 妮朵有些紧张地伸出双手,在拿起记事簿之后,很快将记事簿抱进自己怀中。 「……呃。」妮朵仰头回望那名女子。「我可以问问题吗?」 女子微倾脑袋,露出微笑。 「你还有问题吗?好吧,我就特别免费回答你吧。」 妮朵的眼神带著迟疑,但最后还是决定开口。 「请告诉我你叫什么名字。因为已经不能称你为魔女了。」 女性先是扬起眉毛,接著露出全身放松的笑容。可能只是我多心,我感觉她的笑容中似乎带有一些寂寥。 「──我叫奥林匹亚。我好久没有对人报上自己的名字了。」女子这么说。「这或许也是我一直在等待的一个问题吧。」 请多指教。女子说出这句话,对妮朵伸出手。 (插图019) 第五幕「久候多时的奥林匹亚绿」 当我们从宅邸回到洼地,天色已经黑了。杰克先生也在三轮车旁边等待我们回来。 由于精神上的疲劳,我提不起劲准备晚餐,在靠罐头简单搞定晚餐之后,杰克先生便早早回到自己住的房间。就是我们第一次见面时,他从窗户探头对我们说话的公寓三楼。 我们交换了「明天见」的道别。这样理所当然的对话,却让人感觉格外怀念。 我用火炉煮了咖啡。妮朵则正看著记事簿,皱著眉头苦思。 原本让人感觉阴森的城镇夜色,如今却让我感觉平静。 我将烧壶里煮好的露营咖啡倒进金属杯内。接著加入两大瓢砂糖跟奶粉。在彻底搅拌之后将杯子递给妮朵。 「……不是我之前说不好喝的那种吧?」 「这种的你可以喝。别用那种怀疑的眼神看我啦。」 提心吊胆接过杯子的妮朵先闻了闻气味。之后她满怀戒心地喝了一小口,便立刻睁大眼睛。 「很好喝。」 「我就说吧?」 「为什么惠介之前不喝这种的?」 「因为喝黑咖啡比较帅。」 「……你有病吗?」 虽然妮朵这句话听起来有点毒,但倒也没错,所以我也没法反驳。 我接著倒自己要喝的咖啡,我没加其他东西就直接喝了。苦涩与酸味猛烈冲击我的舌头,让我紧紧咬牙。我立刻就为自己在妮朵面前逞强这件事感到后悔。我还是应该加砂糖再喝的。 「……这种味道真是太赞了。」 「我实在不太懂你这种想法。」 「小孩子不会懂的。」 「那我永远当小孩就好了。」 ……感觉妮朵似乎对我越来越没顾虑了。好吧,其实这样我还挺高兴的。 我们没有交谈,又喝了一阵子的咖啡。火炉在大楼上映照出摇曳的火光。 我等到妮朵合上记事簿,这才对她开口。 「可以让我看一下吗?」 「……是可以啦。」 虽然妮朵不知为何有些犹豫,但还是把记事簿递到我手中。 我翻开书页。里头有好几幅画。这些应该全都是在世界某处的景色。如果是这样,那么到处寻找绘画的地点,似乎还挺有趣的。感觉就像寻宝一样。 我翻著翻著,翻到了画有金色海原的那一页。那是有著漂亮黄色,令人印象深刻的美丽绘画,在角落还能看到签名── 我猛然站了起来,还险些踢倒放在旁边的杯子,我从背包中翻出提灯,在打开提灯开关后,将提灯拿到记事簿旁边。 「等、等等,你怎么了?惠介。」 我没有答覆妮朵。因为我的脑袋没法多想其他的事。 我是第二次看到这个签名了。 第一次看到时由于周围太暗,所以我没有看清楚。毕竟我当时根本没想到在画上有那种东西。 被提灯清楚照亮的文字,是我也看得懂的文字。 没错,我看得懂。 虽然不清楚原因,但我从一开始就能跟这个世界的人交谈。但我没法阅读这个世界的文字。例如罐头上的说明我就完全看不懂。我原本以为这种签名我也一定看不懂,所以就没有多看。 但那些笔划复杂交错的潦草文字,如果仔细观察,确实是英文的书写体。 我一字一字慢慢确认。我之所以能够看懂我不熟悉的书写体,是因为那是一个简短的人名。 「──艾美莉雅。」 我抬起头,正好跟妮朵四目相对。 她脸上的表情出乎我的预期。 我明明发现了这值得惊讶的事实,但妮朵脸上却带著平静微笑。 「……那是母亲的名字。」 在画的角落有两个名字。 almeria, albert. 阿贝尔特。我这么念到一半,总觉得哪里不对劲。我感觉自己似乎听过类似的名字。而且还是最近的事。 我不需要去烦恼自己是在哪里听到的。因为我脑中彷佛出现一道落雷,一段记忆瞬间以清楚且明瞭的方式浮现。那是奈德先生的声音。 ──其实我在见到你之前,还见过另一个异世界人。 ──家父曾经有带一名男子回家。那名自称是亚伯特的人…… 原来是这样。我感觉全身发毛。等等,会有这种事? 「妮朵,你父亲的名字是亚伯特吗?」 我难以控制自己的声调。我的语气中带著焦躁。 「不是,我第一次听到那个名字。」 记事簿上确实有那个名字。而且跟妮朵母亲的名字写在一块。这代表妮朵的母亲刻意瞒著妮朵。那是个甚至不能透露给自己女儿的秘密。 奈德先生还说了什么? 我手按著太阳穴,闭上眼睛,努力回想。快想起来,我应该还有听到什么。 ──在我们家住了一整个夏天。 对,他是这么说的。 ──他除了帮忙造酒的工作, 我记得后面是…… ──还会抽空画画、骑马, ──还会抽空画画。 「──介。」 我抬起头。 「你没事吧?惠介。」 妮朵的脸不知何时出现在我面前。她一脚跪在地上,搀扶我的肩膀。在提灯的亮光下,我这才察觉到妮朵眼睛里的蓝色。 「你的眼睛。」 「咦?」 「颜色跟母亲一样吗?」 妮朵眯起眼睛,摇了摇头。 「我眼睛的颜色跟父母都不一样。家族中只有我是这个颜色,医生说很可能是因为魔力缺乏症候群的关系。」 魔力缺乏症候群。 说到底,为何只有妮朵会得到那种在这个世界也十分罕见的疾病? 难道不是因为她的体质在根本上就与其他人不同──拥有不同基因的关系吗? 这个想像让我无法嗤之以鼻地当成笑话看待。 因为这代表的是── 「──真的是那样吗?」 妮朵直视著我。 「真的是什么?」 「我真正的父亲,跟惠介是相同世界的人吗?」 「为什么……」 我才开口便连忙摀住嘴巴。因为这对妮朵来说是个十分严重,关系到她对自己出身、对过去人生看法的问题。 然而,妮朵对我摇了摇头。没关系。她这么说。 「我想父亲应该也有猜到这件事。他知道我其实并不是他亲生的。」 「猜到……咦?」 「因为我父母的婚姻似乎是所谓的政治联姻。比起爱情,重要的是建立两家的关系。」 听到这件事,让我一下不知该作何反应。 「我记得自己也曾多次问过关于那个签名的事。可是母亲都只会露出困扰的表情,不跟我说答案。所以我一直都不知道上面是写什么。不过,我在看到惠介手上那个小钟的时候,我就猜想可能是那样。」 「这个?」 我低头去看自己的手腕。我手上戴著大众品牌的普通手表。这让我想起过去在范戴克先生的工厂时,妮朵曾经想画我的手表。 「在那上面的文字,是惠介你那个世界的文字吧?」 听妮朵这么说,我才猛然察觉。在手表上的品牌名称,还有标识四个按钮的文字,全都是英文。 「我看到上头的文字就觉得有些奇怪。感觉我好像在哪里看过。后来在惠介的帐棚上、露营道具上,还有背包上也都有看到类似的文字。」 我拥有的东西上面都有品牌标识。 所以妮朵才会发现,那些跟她记事簿里的签名,是同样的文字。 「所以我才总算知道,就是因为我真正的父亲是异世界人,母亲才要瞒著我。」 妮朵的眼睛望著我手中记事簿里,那个在敞开页面上的签名。 「──亚伯特……先生。那是我父亲的名字吗?」妮朵对我露出笑容。 「谢谢你。惠介让我知道了重要的事。」 「不,我什么都没……」 妮朵摇了摇头。 「我一直都很难相信这件事。因为母亲一直都没告诉我这个秘密。画这些画的人,也不是母亲,而是我真正的父亲画的。所以这让我更不知道该相信什么才好了。」 妮朵的表情缓缓转变。她的嘴角上扬,微微眯起眼睛,脸颊也在转眼间泛起红潮。 「听到奥林匹亚小姐说没有金色海原的时候,我也接受了。可是,那个人并不是魔女。所以我还是不知道是否真有金色海原。」 「……你还是没法相信吗?」 「不。」 妮朵的语气相当坚定。 「奥林匹亚小姐说过,人会相信想要相信的事。所以我也相信自己想要相信的东西。」 看到妮朵那不带丝毫迟疑的眼神,我为之屏息。 「我相信有那个地方。因为只要在这个世界的某处能找到那个地方,我就能一直寻找。我可以跟惠介一起去很多地方、吃很多次饭、画很多画。」 妮朵说到这里,对我露出笑容。我感觉这是我第一次看到她脸上露出符合她年纪,没有任何顾忌的笑容。 「我认为这是非常好的答案。」 面对妮朵那坦率到甚至让我感觉耀眼的感情,我一下说不出话。强烈的情绪让我无法思考。 妮朵仰头看著我。 「毕竟我们做过交易了。我要跟惠介在一起。所以你不可以死喔。」 ────。 「你在胡说什么?少乱讲。」 我嗤之以鼻地说。 我完全不明白妮朵为何会察觉到那种事。 妮朵收起笑意,用格外成熟的表情看著我。 「惠介在车站叫来范戴克先生的时候,有打信号弹吧?」 「……那又怎么样?」 「惠介拿出信号枪的时候,里头原本是有装实弹的。」 「你眼睛真利。」听妮朵这么说,我这才明白。「毕竟这个世界很危险,所以那是用来防身的。」 「在听到奈德先生的求救汽笛时,我有问过是否要拿枪出来。但惠介拒绝了。我觉得以在枪里装实弹防身的人来说,那种反应很奇怪。在见到奈德先生的时候,惠介明明还会提防到不随便下车,准备随时把车开走的说。」 「……」 「会把装著实弹的枪放在盒子里,又不打算拿来防身,那么大概也只剩下一个用途了。」 面对妮朵完全合乎逻辑的解释,我虽然试著想找藉口辩驳,但我很快就明白自己没法抵赖。 我举起双手表示投降。脸上只能露出苦笑。 「我这个人……!」 就在这个时候,妮朵突然拉开嗓门,让我不禁睁大眼睛。 妮朵低头望著地面,紧紧握拳的双手变得有些苍白。 「就只会看书,没有什么外出的经验,也没法像小说里那样懂得露营,不会做菜,也不太会跟人说话,还有……呃……没有方向感、怕打雷,也完全没看出奥林匹亚小姐在说谎,所以……」 妮朵抬头看向我。 她的双眼就像是被封在夏季晴空中的冰块般清澈。我想那一定是我的世界才有的颜色。 「所以如果惠介不好好照顾我,我会曝尸荒野的!你明白吗!」 「……啊?」 我需要一点时间才能理解她说的话。 不久之后,我忍不住笑了起来。 一开始还只是小声的笑,但接著一股强烈的冲动从我的喉咙里冲了出来。那是我自己听了都觉得爽快的笑声。 「有、有什么好笑的啦!」 「不是……因为……有那样威胁人的吗?」 不行,我实在忍不住。 真奇怪。为什么我会这么想笑呢?为什么眼眶里会都是泪水呢?为什么过去一直烦恼的事,会这么简单就消失呢? 当我的笑意总算平息时,妮朵也闹起了别扭。她鼓著脸颊,嘟著嘴,满脸不悦地瞪著我。 「对不起啦。」 「……不理你了。」 「我不会再考虑寻死的事了。」 「……真的吗?」 「我不会骗你的。」 「……人家不信。」 「在修茶壶的时候,我还有欠你钱呢。」 「没错。我不收你从城镇里偷来的钱。所以你得自己赚。范戴克先生说过,透过工作赚来的钱才有价值。」 「也对。那我就来当行商人赚钱吧。」 「……行商人?」 「我想肯定还有不少地方有人。就像我们会愁缺少肉跟衣服一样,其他人可能也会愁没有想要的东西。所以我可以带著商品去找那种人来赚钱。那样我就能还钱给你了。怎样?」 「……听起来不坏。」 「而且我们这样到处跑,也可以去找妮朵母亲记事簿上画的许多地方,还能顺便去找金色海原与黑衣男子。」 「听起来很棒。」 看到妮朵用力点头的模样,让我又一次失笑。 我接著站了起来。我从成堆的木箱里找出装枪的盒子。我打开扣锁,看著里头那个我曾多次拿在手里的铁块。我能感受到妮朵顿时变得全身僵硬。 我取出枪,操作拨柄把枪身折开。取出里头的两发子弹后,我把握著子弹的拳头伸到妮朵面前。 「妮朵能帮我保管这个吗?」 她看看我的拳头,又看看我的脸,接著对我伸出两只小指互相紧贴的双手。 我松开拳头,让两发子弹落下。 子弹在妮朵的手掌上略为跳动,这让妮朵连忙握起双手。 「……我不会还喔?」 「那当作是我给你的礼物好了。」 「第一份男生送的礼物是这种东西,感觉挺糟的。」 的确。我带著笑声这么说。 「──以后也请多多指教。」 「──好的。」 这个世界确实正逐渐毁灭。人也不多。 剩余的人都失去了某些东西。但还是会把目光放在自己仍拥有的东西上,珍惜过著每一天。 在我们遇到的人之外,肯定还有许多人是这样过著这逐渐消失的生活。 这个世界正置身在黑夜当中。在这里看不到光明的希望或未来。这是个就连想毫无根据地相信明天,都难保能够实现的世界。可是还是有一些深信黎明终将到来,持续在夜晚前进的人。我很尊敬抱持那种态度的人。 (插图020) 在黑夜中孤独且一无所有的我,无法想像黎明,甚至想要寻死。然而在不知不觉之间,我可以像现在这样,跟一个女孩两人一起谈笑。 在我面前有堆积如山的行李。我的背包里塞满了露营道具,还有食谱、葡萄酒、吹火棒。甚至还有一个烟盒。 三轮车上还放著妮朵的行李。明天我得把这些东西搬回车上,接著还要寻找妮朵记事簿上画的地方,开始行商之旅。 原来我还有满满的行程呢。 感受著一股又莫名涌上的笑意,我仰望天空。在看起来像是靛蓝色地毯的清澈夜空中,能看到布满天际的无数星光。 我忍住笑的模样引来妮朵狐疑的目光。不过我并不怎么在意。 我在不知不觉之间,已经可以坦然地相信明天。我现在总算明白杰克先生的话语为何会让我感觉怀念。 「妮朵。」我开口说。「明天见。」 妮朵微倾脑袋。她晃动的发丝就像银丝般耀眼。 「嗯,明天见。」 妮朵带著微笑给出这个答覆。 世界上还有可以这样毫无根据相信明天仍将到来,一起吃饭谈笑的人。这是一件十分幸福的事。活在世上就是这么一回事。 敞开的记事簿仍放在一旁。 提灯的亮光照耀著画满书页的金色海原。耀眼的金黄色大海,彷佛是在预告著全世界最美的黎明。 完 终幕「钴黄色的黎明」 我在深山露营地用炭火煮饭时,有一辆银色汽车停到我面前。一对老夫妻下车跟我问路。我告诉他们该怎么开上国道之后,他们也很客气地道谢,在他们离开的时候,对我问了一声:「你来钓鱼吗?」因为我前面是一条河。 听到我说自己只是来做当日来回的露营,吃个午餐而已时,老夫妻有些困惑地做出「……就一个人?」的反应。 是啊,我当然就只有自己一个人,但请放心吧。这个故事里是两个人一起旅行,在各个地方都会有新的邂逅。两人一起吃饭,一起看风景。可是我希望各位瞭解一件事。一个人吃饭也是很好吃的。像是深夜的蛋汁拌饭之类的。 从前作《放学后的异世界咖啡厅》(全六集,漫画全一集也畅销热卖中)就陪伴我的读者,好久不见。透过这本书才认识我的读者,往后还请多多指教。我是风见鶏。 我姑且解释一下,在《放学后的异世界咖啡厅》里,是跑到异世界的主角经营咖啡厅,但剧情一直在室内发展的故事,内容是叙述主角与各种光顾咖啡厅的有趣客人所经历的日常。 在作品顺利完结后,我花了一段时间去想接下来要写什么样的内容。 因为我已经写了一个一直在咖啡厅里的故事,所以接下来会想到要写在户外活动的故事,应该也算是理所当然的结果。 在这部《即将永别的异世界、仍将来临的明天》当中,身为主角的惠介跟身为女主角的妮朵,是以共乘一辆蒸汽车的方式,在即将毁灭的世界四处旅行。 在路边生火热罐头,享受用各种方式改变口味的食物,晚上一起坐在星空底下照顾营火,惠介睡帐棚,妮朵睡车上,这是个在这样的生活当中,两人四处流浪的故事。 不知各位是否有旅行的经验? 旅行就是离开自己居住的地方,前往其他土地。 校外教学、员工旅游、离家与返乡,到朋友家玩,拿联络板给邻居……这些全都是旅行。就算是去上学或上班,也算是一种旅行。各位旅人,今天都辛苦了。 虽然我的工作是坐在桌子前面写小说,但我也经常旅行。 当我用文字描写景色时,我也会看到那些景色。在写角色的对话时,也会听到他们的声音。我跟他们一起在故事中漫步,虽然很多时候都会迷路,不过在经过左弯右拐,偶尔还调头折返之后,也是能抵达最后的景色。 而这样将身为读者的各位拉到这段旅程当中,正是我身为作者的工作。 不知各位是否还喜欢这段旅程? 我衷心期盼这次旅行能让各位满意。 在写完这些看来还挺有个样子的比喻,酝酿出一点气氛之后,我理应是要向许多人表达感谢,这样来为文章收尾,不过基于一些想停但不能停的理由,我必须再写约两页的文章。 看在各位读者眼里,这是空白的一行。不过实际上,我是隔了约两个礼拜才写到这里。 之所以会这样,是因为按照原本的计画,这篇后记应该是四页,可是临时得要增加两页。 我是很希望这么做的理由是我真的有事很想在后记里写出来,而且还得是绝对有趣的事,但并不是这样。如果硬要说点什么,就是我在写后记的时候是圣诞节。而且时间是傍晚六点。 所幸还有很多篇幅,因此我可以解释为什么会变成这样。请各位务必看到最后。 在写好原稿之后,会有所谓的校正作业。会有校正人员检查错字、缺字、词句误用之类的东西,然后作者还要再次确认。文章会进行修改、增减,也是作者对原稿进行打磨的最后机会。 最理想的状况是不要在页数上产生变化。因为以书本方式出版,会有比较好做的页数,因此在校正阶段,编辑也会试著去配合那种页数。要怎样不破坏那种页数进行调整,也算是考验作家功力的部分。 这方面我当然也很清楚。我自信满满地开始进行校正工作。只不过……最后内文就是变短了两页。真奇怪……不该这样啊…… 由于事情是我自己搞出来的,所以我得在圣诞节的时候追加后记内容,也是没办法的事。所以这两页算是圣诞节礼物。至于要说是谁送给谁的,我想应该算是编辑送给我的吧。咦?后记再写两页就可以了吗?谢谢! 各位读者,您有在轻小说中看过这么长又没有内容的后记吗?我想应该不多。我希望这不会影响各位的读后感。 我以前听过一个比喻,说后记就像电影最后的制作成员名单。 这次后记就像是名单跑到一半突然换了音乐,然后开始跑出后记二部曲那样。真的太长了。如果是在电影院,应该有七八成的客人都离开了。看到这里的人肯定是会在电影院里留到最后的那种人? 不管怎么说,也差不多可以结束了。 担任本书插画家的にもし老师为这部作品提供的插图,彷佛就像是降下初雪的清晨空气一样,给人清爽舒畅的感觉。在我收到惠介与妮朵最初的草图时,那种契合的感觉让我频频点头,心里想著:「啊,我写的就是这些人的故事。」 责任编辑田边氏从这部作品的准备阶段就一直给我许多帮助。会指出一些我觉得「写个大概就好了」的模糊部分,虽然让我承受了好几次致命打击,不过也因此诞生了更有深度、更加鲜明,也更有趣的作品。 能对纸堆里的每个文字一一检视的校正人员,我总是有无限感激。身为一个连要叙述怎样进门都得想破头的人,对于这种得同样对每一个字细心检视的工作,总是无比佩服。 在许多我甚至想像不到的人帮助下,这本书才得以完成,并在书店上架,最后送到各位手中。 最重要的是愿意看到这里的各位,在此请接受我由衷的感谢。 期望在旅途的某处能与各位再次相遇,就写到这里,明天再见。 二○一九年 十二月 风见鸡 后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