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侯门混口饭 上》 第一章 【第一章 正室太太的使者】 穿越的第三十四天。 将手中的书籍给阖上,郭菀央第一百五十二次叹气。 是的,她叫郭菀央,不叫水菀央了。 头上梳着可爱的双丫髻,她现在的身分,是一个十岁的小女孩。三十四天之前,这个身子的正主因为中暑而去世,她占了这个身子,从此成了郭菀央。 手上的书籍是家中下人在辽阳搜罗到的,包括本朝的诗集、方志、游记之类的杂书,加上她旁敲侧击来的相关资讯,她终于下定决心给这个朝代下一个结论。 这是明朝,没错。现在是洪武二十七年,也没错。 只是这个明朝,与她知道的明朝不完全一样。就像是一个画工拙劣的孩子,想要临摹一幅名画画出来的,却有不少走样。郭菀央知道的几桩大案子,例如什麽蓝玉案、胡惟庸案都发生了,牵涉面却没有她知道的那麽广。就她所知,李善长不是因为胡惟庸案被杀,而是死在两年前,寿终正寝;有名的青田刘伯温似乎还活着,优哉游哉的在瓯江边上钓鱼;历史上赫赫有名的大脚马皇后,现在依然健在!郭菀央记得,按照年分她应该已经死了。有些闲着没事干的史学家曾评论说,如果马皇后不死,朱元璋也许晚年不会变得这麽暴虐。 自己的便宜父亲郭铭是武定侯郭英的儿子,郭菀央不是历史爱好者,只是有些印象,知道郭英是在朱元璋的屠刀之下硕果仅存的开国功臣,後来曾参加靖难之役,不过吃了败仗。 也就是说,原先历史上的郭英,洪武二十七年时身子还健壮得很。可是这个时空,早在五月便从南京传来了郭英身子欠安的消息,于是郭铭得了辽王朱植的恩旨,回南京尽孝去了。郭菀央猜测,这或许是因为之前有一个穿越者,小小的变动了一下历史的缘故,虽然大体上还是照着原来的历史发展,但是谁知道接下来会怎麽样? 面对着似是而非的明朝,郭菀央有些忐忑不安。如果出身在平民之家就罢,偏生出身在功臣之家。生在功臣之家是好事,偏生现在要面对的是那位擅长杀功臣的皇帝朱元璋。 值得庆幸的是,太子朱标已在三年前死了,现在的嗣君,是朱标的儿子朱允炆。燕王朱棣还是待在北京养马练兵,历史的大方向并没有走样。或许自己的祖父能熬过这个最艰难的时段,郭菀央记得,靖难之役时,朱允炆曾经派自己的祖父出战。 这些不想也罢,现在最要紧的是解决自己的生存问题,这个家实在太穷了。 这时听见门外响起脚步声,有一个着急的声音响了起来,「小姐,您在屋里吗?」 郭菀央将手中的书搁置一旁,「茱萸,怎麽了?」 十四岁的丫鬟茱萸掀开帘子进来,轻声禀告,「小姐,有大事了!南京来了人,听口气是要将您与公子都带到南京!那边来的人一定要见公子和小姐,奶奶吩咐您与公子过去。」 郭菀央略吃一惊,稚嫩的小脸上却没有多大的改变。站了起来,说道:「人在哪里,瑞气堂那边吗……」见丫鬟点头,她回道:「我去瞧瞧。」 已是七月,虽至傍晚,暑热仍尚未消散。夕阳已经落山,整个院子都笼罩在一片薄薄的暮色里。石子小径边上的草丛里,传来虫子的鸣叫,声音尖脆悠长,听来有些凄切。 石子路有些烫人,茱萸打着伞,郭菀央与弟弟一道,在瑞气堂的抱厦边上站定。 瑞气堂里传出一个爽利高亢的女声,「水姨娘,这边的事太太已经一五一十的都向老太太禀明了,老太太听闻是极欢喜的,老侯爷的病体也因此减了几分。太太说了,这次一定要请姨娘去南京,尽管太太自己身子不好,还想亲自过来相请,即便送了性命也不在乎,毕竟姨娘为郭家生了一子一女,可是郭家的大功臣,老爷居然将这样的功臣冷落了这麽多年……太太可是好生将老爷埋怨了一顿呢!」 郭玥的手又湿又冷,额头上却有豆大的汗珠,低声问道:「姊姊,里面说话的女子是谁?嗓门好高,怎麽对娘亲这麽无礼?」 郭菀央掏出月白色的绣花镶边手绢,将弟弟脸上的汗珠抹去,轻声交代,「弟弟,等下进了门,不要称呼母亲做娘亲,要称呼做姨娘。」 郭玥不懂,想要再度发问,却听见姊姊悠悠的叹了口气。他虽然不懂事,却也听得出姊姊这口气里的抑郁,一时之间,竟然不敢发问了。 站在边上的茱萸看着面前的公子小姐,情不自禁地轻轻叹息。她跟在小姐身边五年,自然知道这个小姐是极其聪慧的,可惜这麽聪慧的小姐,竟然不幸托生到一个外室的肚子里。庶女的身分本就低贱,更何况是没过明路的外室生的庶女,或者该说是私生女。 郭菀央的母亲水芸香,原是出身书香门第,可是前些年朝堂上发生了几桩大案子,水芸香的父亲也不知道怎麽被牵连,丢了性命,家族也就败落了。水芸香被叔母卖给人家做奴婢,机缘巧合之下遇到了郭铭,成了郭铭的外室。 郭铭的太太丁氏乃是龙江卫指挥使丁忠的侄女。将门虎女碰上了将门兔子,当然只有一个结果,郭铭不敢将外室带回家,甚至外室给自己生了两个孩子也不敢给水芸香一个名分! 辽王朱植开府,郭铭被任命做辽府典宝,跟随朱植远赴辽阳,当下便偷偷地将水芸香带在身边。 当时丁氏尚留在南京未跟过来,郭铭买了院子给水芸香居住,两人也算过了两个月你侬我侬的蜜月期。可没多久丁氏就来到了辽阳,郭铭生怕家宅不睦,所以不再轻易去水芸香住处走动,到了後来竟渐渐疏远,不再来了。不过还算有良心,每个月会派人给水芸香送钱。 只是经济大权既在丁氏手中,郭铭能偷偷拿出来补贴外室的钱财自然极少。到了今年五月郭英生病,辽王开恩,准许郭铭夫妇回南京尽孝,这点钱财自然也就断了。这些日子,水芸香的生活愈加艰难,唯一的安慰是两个孩子乖巧听话,日子再苦楚,还有指望。 没想到,如今正室夫人来要人了! 里面传来了一道懦弱的女声,「容嬷嬷,芸香出身低贱,不过是承蒙老爷看得起,这才收了芸香,如今蒙太太恩惠,要给芸香一个名分,芸香哪里有不欣喜的道理。只是……现在天气还热着,两个孩子又还年幼,只怕赶不了路……」 却听见那爽利的声音再度响起,「水姨娘,太太说了,让姨娘过了这麽长时间的苦日子是她的不是,等姨娘进了京,她再亲自向姨娘赔罪……至于暑热什麽的,太太也都考虑到了,两个孩子不是姨娘的孩子,那是太太的孩子呢,太太虽然没有见过这两个孩子,但是她疼爱孩子的心不比姨娘少,太太说了,水姨娘您出身虽然小户人家,但能得老爷宠爱这麽多年,肯定也是一个极通人情的贤淑女子,想来不会让太太难做人。您可知道,自从有小公子的消息後,老太太可是将老爷狠狠责骂了一顿。」 「容嬷嬷,我不是……我只是说,两个孩子身子弱,怕中暑,想等入了九月再走。」水芸香嗫嚅着,声音明显底气不足。 郭菀央皱眉,娘亲看起来抵不住这个容嬷嬷的攻势,要不要进去打断她们说话? 第二章 才提起脚,里面又传出话,「太太的人马都到了,有全套的马车备着呢,此外还带了藿香散、酸梅子、杏仁果脯等一堆路上用得着的药和零食,公子小姐只要坐在马车里,不用走半步路。再加上老奴奉命来邀请公子小姐和姨娘一起进京,那是担着天大的担子,自然尽心尽力服侍两位主子。姨娘放心,若是两位小主子有个什麽,先将老奴的性命拿了去。」 水芸香嗫嚅道:「容嬷嬷,不是芸香推托,实在是两个孩子身子太弱,这个夏天玥儿已经中暑了两次,央央上次中暑,几乎送了命……」她的担心不是没有理。 却听见那容嬷嬷很快接上话,「老奴按照太太吩咐做了万全准备,姨娘请放心,定然出不了事。别的且不说,老太太可是眼巴巴等着这对孙子孙女,姨娘您是知书达礼的人,难道能让老人家巴巴等着?太太说了,姨娘定然不会让老太太失望的。」语气不容拒绝。 听不到水芸香的回话,郭菀央知道,水芸香已经词穷了。 虽然对古代的大宅门生活好奇,郭菀央可没兴趣参加宅斗。何况水芸香只是个地位卑贱的外室,他们这对外室养育的庶子庶女,想与人宅斗,先天条件就不足,怎麽斗? 郭玥低声问道:「她是在说我们?要将我们带到南京去?」 郭菀央点了点头,再次吩咐道:「弟弟,等下你什麽话也别多说,记住,不能称娘亲,要称姨娘。」她微微向茱萸示意,牵着弟弟的手上了台阶,迈进了瑞气堂。 瑞气堂上坐着两个人,听见声响,将目光转向他们。 主位上坐着的是娘亲水芸香,哦,按照规矩,应该称呼姨娘。因为见客,水芸香穿着比寻常要讲究一些。上身一件对襟的湖蓝色小袖褙子,下身是天青色的荷叶襦裙,那是上好的棉布料子。头上梳了一个高高的螺髻,螺髻的前面插了一支菊花样式的金镶玉步摇,上面缀了两颗珍珠,正在额前微微的晃动。本来与这支金步摇相映衬,耳垂边上应该缀一副珍珠璫子,只是水芸香实在找不到耳环,只能这样光着两个耳垂出来见人。 郭菀央知道,那金镶玉步摇是水芸香唯一拿得出手的首饰了。 美丽的首饰也不能掩盖母亲眼里的忧愁。她的眉毛微微蹙着,嗫嚅着想要说话,却又不知如何开口拒绝。明明不到三十岁的女子,额头上已经有了几分沧桑。 客座上坐着一个约莫五十来岁的女子,高高的发髻上围着一个黑绒布勒子,正前面缀着六颗珍珠,中间一颗黑的,四周五颗白的,每颗都有小指大,正组成梅花的样式。勒子上方是一个乌黑油亮的发髻,头发纹丝不乱,上面明晃晃的插着一个金花簪子。她上身是一件驼色暗花缎上衣,下面是一件驼色缠枝莲地凤襴妆花缎裙,脚上穿着一双蝙蝠云纹花缎子鞋,鞋面上缀着两颗大大的珍珠。看衣服料子,竟然比娘亲还要华贵几分。 容嬷嬷长了一张异常方正的脸庞,一双丹凤眼往上翘,嘴角边上的褶纹却是往下弯,非常不协调。她看着郭菀央与郭玥,嘴角挂起一个极热情的笑意,一步上前拉着郭玥的手笑道:「好一对粉妆玉琢的娃儿,更难得面貌如此相似……姨娘真是好福气,这样一对公子小姐,就是老奴看着,也是欢喜得不得了,这番去了南京,定然能讨得老太太欢喜……姨娘真是好耐心,这样一对孩子,居然就这麽私藏起来,不让我们知道!」啧啧说道:「可怜的孩子,都十岁了,还没有见过嫡母……」 郭玥讷讷的,说不上话。 郭菀央见容嬷嬷举动无礼,皱了一下眉头,不动声色拉回了弟弟的手,甜甜笑道:「容嬷嬷果然是太太身边的人,诸般礼节……我们这般没见识的,可是从来也没有见过呢!」 听出郭菀央话里藏针,容嬷嬷当下笑道:「老奴见到公子小姐,欢喜得糊涂了。」当下作态要行礼,郭菀央哪能真让容嬷嬷这麽做,当下急忙将她拉着。 「容嬷嬷是母亲身边最得力的人,也算是我们的长辈,哪有向我们行礼的道理。」虽说庶子庶女都算是主子,但是郭菀央与郭玥是什麽身分?真与太太身边的贴身嬷嬷较起长短来,到时候怎麽死都不知道。 容嬷嬷本来也不打算向这对庶子庶女行礼,她是武定侯府邸里的老人,哪里看得上这样的野种?当下作罢。眼睛看着郭玥,笑着问道:「玥哥儿,央姐儿,老奴今日代老太太还有太太来问您们一句,您们可愿意随老奴一道上南京?」 郭玥说不上话,郭菀央秀气的眉毛一挑,嘴角露出两个可爱的小酒窝说道:「容嬷嬷,南京好玩吗?」 「回小姐,南京自然是极好玩的。」听郭菀央这样问,容嬷嬷当下笑着说。孩子好玩,事情就好办。 郭菀央甜甜一笑,「容嬷嬷,我的母亲……对我们好不好?」 容嬷嬷连声说道:「太太对你们两个自然是极好的,自从知道你们两个之後,也不知唠叨了几回,所以纵使大热天的,还是派老奴来接你们。」 郭菀央又笑了,「我就知道母亲一定极疼爱我们,所以……如果我们急着赶路,万一路上中暑了、累着了,母亲也会心疼的,母亲心疼坏了,嬷嬷也要心疼的,不知是不是?」 容嬷嬷万万想不到,面前这样一个十岁的孩子,居然会用话给自己下套,心中一凛,这才仔细地打量起面前的郭菀央。 面前的小女孩梳着个简简单单的双丫髻,上头一点珠翠也无;上身是一件粉红折枝花卉褙子,不过已经半旧,花边也有些磨损,那粉红色泽不甚鲜亮;下面是一件白色百褶裙,倒还有七八分新。只是这样半新不旧甚至是有些寒酸的衣裳,却更加衬托面前的女孩双眼清亮似水。 对上小女孩的目光,容嬷嬷猛然觉得,如一盆冷水从自己头顶淋下,不由得激灵的打了一个冷战,随即乾笑道:「虽是这样说,不过小姐也要体谅老侯爷、老太太等待你们心切是不是?」 郭菀央知道母亲无能,这时候容不得自己藏拙装傻,好歹自己已经十岁,世家子弟里早熟的多的是,当下她直视着容嬷嬷,脆生生说道:「容嬷嬷,你也知道,我不是寻常懵懂无知的孩子,这些年随着姨娘受了这麽多苦楚,好歹明白一些事,当初父亲养着姨娘的时候,不曾瞒着辽王府里相好的同僚,母亲在辽阳也住了这麽多年,难道一丝丝风声也不曾听说?既然在辽阳不曾听说,那回了南京怎麽偏生知道这里的事?这事情好生奇怪,这是其一。现在母亲要将我们接回南京,本是好事,可母亲又何必如此心急?姨娘不过是想要略微拖延几日,十来年都过下来了,难不成还差这些日子?这让我好生不解,这是其二。」 容嬷嬷瞪大眼睛,不可置信的看着面前的女孩,头上是俏皮可爱的双丫髻,身量虽然在同龄人中算是偏高,却也不曾长足,可说出来的话却是条条在理,就是大人也不见得能有这般见地!心中凛然,当下将调子放温婉了一些,「小姐,您是知道的,老爷对太太是敬重得紧,太太在辽阳的时候,也是知道一些风声,不过得不到老爷的确认,因此不敢造次,如今得了老爷的承认,自然是不敢迟疑了。」 第三章 郭菀央又甜甜一笑,说道:「容嬷嬷,虽然你这样说,我们到底不敢十分相信。不要笑我年幼见识短浅,这些日子也曾听说过几桩案子,都是拐卖幼儿的,姨娘养了我们这麽多年,下半辈子都指望在我这个弟弟身上,总要小心点。姨娘只认得一个父亲,与母亲却没有来往,也不认得嬷嬷,因此事事小心一些不会有错,是也不是?」 容嬷嬷听郭菀央说得利索,不由得仔细打量她,见她并无一丝惧色,只是笑吟吟的看着自己,脸上的笑容纯洁无比。 郭菀央上辈子是房屋仲介,接待过各种难搞的客人,脸上的笑容自然是无可挑剔。 容嬷嬷将小觑之心尽数收起,说道:「小姐,若不是亲眼所见,我真真以为您是侯府里养出来的。总之,实情确实如此。」 郭菀央微笑以对,「既然这样,那麽嬷嬷请便,不是我们无礼,若是不见到父亲,我们还真不敢轻易跟着嬷嬷走呢。」 容嬷嬷脸色变了几变,片刻後才乾笑道:「小姐说话好生爽利,难不成老奴手上的老爷书信也是造假的不成?」 郭菀央眼睛眨也不眨,从容笑答,「虽然当日父亲也留了一些手书在这里,不过,书信这东西很容易伪造的。」 容嬷嬷差点闭过气去,「小姐,不遵嫡母之命,难不成要太太用绳索将您捆到南京去不成?」 郭菀央甜甜笑道:「父亲在辽阳做官多年,也有不少相好的同僚知道我母子的存在,嬷嬷将我们捆去南京,想必瞒不过他们,等这个笑话传遍辽阳,又传到南京,只怕母亲要成了笑话,对父亲前程也有关碍呢。母亲可是大家太太,怎麽可能闹这样的笑话?」 容嬷嬷几十年来颐指气使,做惯了高等奴才,哪料到自己居然在一个小小的庶女面前吃瘪。当下强自摁下心中怒火,再次沉声问道:「小姐,您到底要怎样才能信了我们?」 郭菀央端正了脸色,小碎步上前,裣衽为礼。 方才还气势汹汹,现在却突然行礼,前倨後恭,容嬷嬷竟有些不明所以,当下将郭菀央的手托住。 郭菀央低下头来,声音里带着哽咽,「容嬷嬷,你是母亲身边最得用的长辈,方才说话冲撞你,还请原谅。你也知道,我母子三人这些年来过的是怎样的日子,实在是杯弓蛇影怕了,现在虽然知道母亲是好意,你是好意,但是如果你不将实话告诉我们,姨娘又怎生放心让我们姊弟上南京?辽阳虽苦寒,好歹还能做些针线相依为命,嬷嬷也看见了,姨娘这样的性子,去侯府锦衣玉食,也不见得是好事。」 抬起眼睛,眼窝里已是汪汪一泡泪水,更显得楚楚可怜;边上的水芸香见女儿说出这样的话,当下忍不住低声抽泣起来;而郭玥看看娘亲,再看看姊姊,也跟着哭了起来。 这一哭,倒是将容嬷嬷闹了个手足无措,看着面前的女孩,不觉起了几分心疼。 郭菀央看出这个容嬷嬷做惯了人上人,自己方才太强硬,一个处理不好,反而多了一个仇敌。既然意思表明了,不妨扮一下可怜,让容嬷嬷将仇视的心思收起来。 容嬷嬷迟疑了片刻,心中思量许久。自己过了大半辈子,见过不少聪明的女孩子,却没有一个人能及得上面前这个。虽说庶女前程有限,郭玥却不一定,何况郭玥还是老爷的长子,今日卖给这母子三人一个好,也不见得是坏事。沉吟片刻才道:「看来是老奴有欠考虑了,小姐如此聪慧,老奴不说明白,想来小姐不会容许公子进京。姨娘可知道,南京城里说不定有天大的富贵在等着玥哥儿?」声音却是放得极低。 郭菀央心中一惊,当下对四周扫视了一眼。 水芸香这所宅子只有三间两进,男仆女婢加上母子,共有六个人,当时伺候在瑞气堂的,只有茱萸还有一个老妈子,茱萸是识得眼色的,当下就与老妈子下去了。 水芸香迟疑问道:「天大的富贵?」 容嬷嬷回答,「水姨娘,您是有福气的,生得这样一个小姐。可惜您与小姐公子的身分却……要给老奴发一个誓言,千万不能露一丝口风,让其他人知道这是我说与姨娘、小姐听的,否则,老奴就死定了。」 郭菀央当下允诺,「我发誓就是,不过容嬷嬷可不能拿假话来糊弄我们。」 水芸香也发了誓。 郭玥却道:「既然对容嬷嬷有碍,那我就不听了。」说罢,自己下去。 容嬷嬷想不到公子如此有个性,当下怔了神。片刻後,才低声说道:「如今老侯爷身子欠安,公主与驸马是不会来要这个爵位的,然而三房那边却有一些小动作,他们又有一堆嫡出庶出的儿子。反观我们老爷身边,却还没有儿子,只有两个女儿……」 母女两人脸上一齐变色。水芸香虽然性子懦弱,却不愚蠢,何况容嬷嬷说得如此明白。 本朝的规矩,爵位继承,向来是立嫡立长,不过郭家的情形却是例外。嫡长子郭镇,尚永嘉公主,按照明朝法度,驸马都尉失去继承武定侯爵位的资格。次子郭铭,近年来一直跟随着辽王朱植在辽阳,担任辽府典宝一职,算得上是辽王亲信,但是由于王府的局限,郭铭至今还只是一个正八品。 三子郭镛这些年来一直跟随在父亲身边,出征捕鱼儿海,操练禁军,现在是五军都督府经历,正五品,比郭铭强多了。何况郭镛虽然随着父亲南征北战,妻子却是常年住在南京,承欢老太太膝下。自古是皇帝爱长子,百姓爱么儿,何况是一直都留在身边的么儿。如果郭英上书朝廷,要以三子有孙的理由请跳过二子将爵位传给三子,也不是不可能的事。 水芸香眼皮子一跳,心也猛烈地跳起来。身为一个上不了台面的外室,她真的没有想过自己的儿子居然有机会得到这样天大的富贵! 但她还没说话,郭菀央却道:「嬷嬷此言差矣,玥弟虽然是父亲的骨肉,却是庶出。即便到了南京,也不过是一个可有可无的摆设罢了,母亲又何必费这麽大的心思呢?」 庶子地位极低,只是比庶女奴才高了一等而已,不清楚的人,去看看《红楼梦》就知道,贾宝玉与贾环,那待遇可是两个级别的。 一个嬷嬷的三言两语,自己是不会轻易相信的。 为完成太太的交代,容嬷嬷咬牙道:「一旦去了南京,太太与老爷打算带玥哥儿进祠堂,将他寄在太太名下,他就成了嫡出。水姨娘,太太是拿出十二分的真诚来做这件事,这事若成,那玥哥儿面前是多大的前程?您做姨娘的,难道不该为孩子考虑一下?」 郭菀央淡笑一声道:「容嬷嬷,这些都是好事,只是民间有一句俗话,多大的饭碗盛多少饭,而母亲这次端出来的饭太多了,只怕玥弟吃不下。」 容嬷嬷闻之气结,片刻後才道:「水姨娘,您自己想吧。即便是吃不上那锅大米饭,但就是锅巴,也比待在辽阳好是不是?我看玥哥儿也读书了,如果能去南京读书,岂不是比在辽阳读书好上一千倍?别的不说,如果能靠着侯爷的福荫进个国子监,将来做个小官,难道比你母子在辽阳苦熬要强得多?到时候,姨娘也能靠上这个孩子享上清福呢!」 第四章 郭菀央看着水芸香,正如容嬷嬷所说,去南京,对水芸香不见得是好事,但是对于郭玥来说,却是天大的机遇,自己如果就这样拒绝了,只怕娘亲要与她生了嫌隙。叹了口气,轻声说道:「姨娘,您自己决断吧。」 水芸香垂下眼睑,声音却是不容置疑,「央姐儿,你别说了。容嬷嬷,我且收拾收拾,大後日就与你一道走,不管未来如何,我总要帮玥哥儿挣一下命!」接着便对容嬷嬷裣衽为礼,「小女无知,得罪嬷嬷,请嬷嬷勿怪。」伸手将自己头上的金镶玉步摇拔下来,「嬷嬷远来辛苦,这东西就拿去换茶喝。」 容嬷嬷摆手,正色说道:「若是寻常姨娘,这东西老奴便收下。只是姨娘这些年来的行止,好生叫人敬重,姨娘手上也不宽裕,这步摇就自己留着吧。」 郭菀央悠悠地吐了一口气。容嬷嬷好歹高看娘亲一眼,也算值得欣慰。 只是,前去南京真的是好事吗?不过姨娘既然这样决定,她也就不再多嘴了。 【第二章 莫名赢得世子心】 水芸香在这里居住了几年,虽然没有多少资产,但是要带着两个孩子上路,拉拉杂杂的东西也不少。帮着母亲收拾,郭菀央突然想起一件顶要紧的物事来—— 减震器。 因为皇帝海禁,普通百姓前往辽地都是先乘船後乘车,马车可是世界上最颠簸的运输工具,何况路程如此遥远。 郭菀央看了容嬷嬷带来的车队,一共是四辆马车,虽不算寒酸,却也不怎麽舒适,于是想起了减震器。减震器的构造原理其实很简单,就是几根弹簧而已。虽然这个时代没有钢丝,不过郭菀央想,如果能用铁丝做出来,勉强可以支撑一阵子。于是画了图纸,请荣伯去辽阳城里找铁匠打几个出来。 容嬷嬷也派了两个丫头来帮忙,一个叫兰叶,一个叫桂华,手脚虽勤快,但在侯府里待久了,眼睛不免长在头顶上,见他们住所如此破败、生活如此寒酸,不免有些轻视,郭菀央也不与她们计较。 茱萸将衣服一件一件整理出来,「姨娘,这些衣服都带去吧?」 却听见桂华笑道:「茱萸妹妹,这些衣服全都不要带,侯府里什麽衣服没有呢,要知道,太太每年给我们订做的衣衫,夏装两套,春秋衫两套,冬装也有一套……去南京,哪里用得着带这麽多旧衣服?」 桂华语气温和,但是温和之下藏着的轻视之意,却是人人都听得出来。茱萸闻之气结,却听见郭菀央语带羡慕地说:「母亲是有钱的,对下人也是极宽厚,两位姊姊,在母亲那边那麽多丫鬟里,一定是一等一的分例,也难怪每年都能得到这麽多衣服呢。」 大宅门里头,丫鬟也分三六九等,大丫鬟与三等丫鬟,月例银子可是相差三倍以上。受了主母吩咐千里迢迢跑来辽阳接人的丫鬟,说到顶也不过是二等,说不定还是三等,一等丫鬟是主母不能离身的,哪能来这边? 郭菀央几句话就将两个丫头臊了个脸色通红。不过两人脸皮厚,片刻後兰叶笑着说:「我们还不是一等的,不过太太说,如果我们这一趟做得好,回去後说不定就能升二等。」 升二等?郭菀央不禁在肚子里偷笑起来。大家族大丫鬟二等丫鬟都是有定数的,能这麽轻易升上?除非有丫鬟嫁人,有了空缺,其他人才有升级的指望。当然,还有一种可能,那就是这个家族添丁进口,要给新公子小姐配丫鬟。 显然丁氏是想要将这两个小丫鬟安排给自己或者弟弟,可这两个小丫鬟居然这般不懂事,还在未来主子跟前出言不逊! 郭菀央不语,桂华又接着道:「小姐您没见识过,真的不知道,老侯爷是朝廷重臣,皇上极看重的,这些天卧病,皇上的御医却是一天不落。我们老爷也极得辽王爷器重,您看,容嬷嬷今日就拿着太太准备好的濠州土产,去给辽王妃请安了。」 郭菀央听了笑起来,语气里略带深意,「祖父的病肯定会立即好起来的,两位姊姊都一点也不紧张……」 桂华这才醒悟到,自己方才居然肆无忌惮的谈论老侯爷的病,而且语气还不太客气,这是逾矩了!脸色白了一白,随即想起面前这个小姐似乎不清楚规矩,只要小姐不提,也就没人会来申斥自己。当下低头做事,不敢再说话了。 一屋子的人都忙着收拾行李,不再开口。可怜的桂华,满肚子心事,只能寄托在面前的包裹上,将一个结子打得死紧,让郭菀央看着好生心疼,那包袱皮可别给紮坏了。 收拾了一阵子,老妈子前来禀告说午饭已经备好,母女三人前去用饭。水芸香满肚子心事,才用了几口饭便放下碗,茱萸递上温热的帕子,水芸香略略擦了一把,又对着青花瓷小盅漱了口,就听见外面有脚步声传来。 是容嬷嬷进门来,行礼,笑咪咪说道:「水姨娘,有喜事。」 郭菀央急忙站起来,对容嬷嬷道:「嬷嬷可用过午饭?」 容嬷嬷笑着对郭菀央说:「多谢央姐儿关心,蒙辽王妃恩赐,老奴的午饭已在辽王府里用过了。也是玥哥儿和央姐儿的福气,辽王妃今天恰巧闲着,听闻老奴从南京回来,就宣见了老奴。再听老奴说起此番回辽阳的来由,辽王妃就道:『郭大人可是王爷跟前得力的臣子,他的子女也如本宫的子侄一般,既然要回南京,本宫也不能没有表示,午後未时还有些空闲,你就将两个孩子带过来,给本宫瞧瞧。』水姨娘,您看,这不是喜事吗?」 水芸香这一喜非同小可。她带着孩子在辽阳住了数年,只听闻过辽王辽王妃的大名,哪曾进王府半步?她身分低贱,连累了两个子女也上不了台面,想起这件事,心中有些歉疚。 现在辽王妃主动要见自己的两个孩子,这说明了什麽?说明了这两个孩子已经被辽王妃承认。不管辽王妃会对他们说什麽,今後回南京,他们不会全无地位。她当下站起来,对容嬷嬷敛衽道:「多谢嬷嬷。」 容嬷嬷急忙阻止,「水姨娘,这乃是公子小姐的福气到了,老奴可不敢居功。」又对水芸香行礼,「恭喜姨娘,这下苦尽甘来了。」 郭菀央在边上看着,不由得暗自叹息。不过是一日之别,之前容嬷嬷在水芸香面前还极是倨傲,如今却如此客气。 容嬷嬷又对水芸香道:「容老奴说句不客气的话,今天既然是王妃召见,公子与小姐的打扮可不能朴素,姨娘可曾给两个孩子准备新的衣裳?给小姐准备首饰?」 水芸香惭愧的道:「菀央只有一个珊瑚珠串儿、一个金锁儿,玥哥儿倒是有一块压衣裾的玉佩。」 容嬷嬷用手抚着额头道:「唉,姨娘生活果然清苦,这样吧,」顺手从自己的手腕上除下一个缠枝莲花的金镯子,「这镯子也不是极好的货色,先借给小姐戴上一戴,总比光着手腕好些。」说着便将镯子递给郭菀央。 水芸香一时不知如何是好,正如昨天不适应容嬷嬷的咄咄逼人,今天也适应不了她的热情如火。 郭菀央接过镯子,细细打量一番,却将镯子递还给容嬷嬷,笑说:「多谢容嬷嬷好意,只是这镯子……似乎太大了一些,带在菀央的手腕上不太相称,王妃见了,自然认得不是菀央的,这样反而不好,容嬷嬷你说呢?」 容嬷嬷尴尬地笑道:「是老奴考虑不周,小姐说的是。」不由得又多看了她一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