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闺女盼嫁 卷一》 第一章 【正文开始】 行云扶着关眉畔才走到月门旁,便见张氏身边的黄妈妈正站在那里张望,见了她,笑吟吟的道,「三姑娘请快些儿,车已经备好了,太太和姑娘正等着呢。」 黄妈妈说话时虽然带着笑,可话里话外,句句都是指责眉畔的不是,真个连消带打,不愧是张氏身边第一等得意人。 眉畔只当没有听懂她话中的意思,亦笑道,「劳烦妈妈了。咱们快些走,让二婶和二姐姐等我,真是罪过。」 黄妈妈点点头,眼神从眉畔身上溜了一圈儿,又在她头上停了片刻,方才笑道,「三姑娘今儿这一身打扮真是精神极了。这套点翠的头面瞧着有些眼熟,是大太太戴过的吧?听说是大太太的嫁妆。三姑娘这么一戴,老奴仿佛瞧见了大太太似的。果真母女相似呢!」 「妈妈谬赞,我怎敢跟母亲相比?」眉畔脸上的笑意淡了些,自顾自的往前走,也不停留。 她自然知道黄妈妈这般说话是个什么意思,无非是嫌自己装扮得太好了些,怕抢了关玉柔的风头。其实她是多虑了,张氏对关玉柔寄予厚望,今日打扮都是朝着美艳大方,光彩照人的方向去的,自己和她一比,那就是清粥小菜一样了。 其实如果要避免这种比较,自己本该再打扮得朴素些。可眉畔踌躇了好几日,最终还是选了这一身。 她……也想给那人看看自己最好的一面,而不是像个丫鬟似的跟在关玉柔身边,给她做衬托的绿叶。为此哪怕是让张氏忌惮,也顾不得了。 虽说黄妈妈说张氏和关玉柔已经在等着了,但实际上,眉畔走到门口影壁旁时,才瞧见那母女两个从回廊那边绕过来,显然也是才道。她反而早了一步。 关眉畔微微一笑,迎上去道,「二婶来了。二姐姐今日真是光彩照人,我看了都自惭形秽呢。」 要么说黄妈妈是张氏心腹人,张氏见了眉畔,同样先打量了一番她的打扮,而后先是微微凝眉,片刻后便舒展开来,显然也是觉得眉畔的打扮威胁不到关玉柔。 关玉柔穿了一身正红绣白梅的齐胸襦裙,头发挽作垂鬟双髻,红宝石的银篦熠熠生辉。既不失少女的娇俏可爱,也压得住场面。和一身淡蓝色对襟半臂长裙,头上插着一只点翠梳子,显得清新淡雅的关眉畔截然不同。 只要关眉畔不抢了女儿的风头,其实张氏并不反对她打扮得好些。毕竟是失了怙恃,寄居在自己家里,若是太过寒酸,岂不显得他们堂堂关氏嫡支的族长、户部左侍郎家亏待了亲戚么? 这也是眉畔敢这么打扮的原因之一。见张氏舒展了神色,也不由松了一口气。 倒是关玉柔哼了一声,「我倒没看出来三妹妹哪里自惭形秽了!」言语间的骄纵丝毫不掩饰。 眉畔低下头去,没有说话,张氏轻轻呵斥了一声,「怎么跟妹妹说话的?车来了,咱们走吧。迟了可就失礼了。」 像这种大型的宴会,宾客们都会默认按照各自的身份定好抵达的时间。无足轻重的就先去,那些贵客自然留在后面压轴。户部左侍郎虽然也算是当朝重臣,可在权贵遍地的京城重地,却也着实算不上什么。何况今日设宴的,又是福王府。 福王身为当今皇上的亲弟弟,位高权重,且深受皇帝信重,邀请的宾客身份也都十分显赫,她们若是真的在贵客之后才到达,那就真是丢人了。 眉畔自从来了京城之后,还一次也没有出过门,自然也没有专门的马车。所以最后张氏自己一辆车,她跟关玉柔在后面同承一辆马车。至于行云等人,则要去挤后面放东西的大马车。 关玉柔十分不满,「我本来想要石榴留下来给我斟茶,这可倒好,还要让一个地方给三妹妹。」 眉畔道,「那我给二姐姐斟茶好了。」 关玉柔这才高兴了。一上车就将她指使得团团转,过足了瘾,才心满意足的让她坐下。 如果眉畔真是个十三岁,刚刚丧父丧母的小姑娘,怕是受不了这样的委屈,必然又要跟关玉柔生出龃龉。可是如今的眉畔心中光风霁月,对这些小事根本不看在眼内,只当是纵容不懂事的孩子了,是以倒不觉得怎样。 谁想关玉柔大约是觉得她可欺,眼睛乱瞟的时候瞧见了眉畔头上戴着的梳子,立刻道,「三妹妹,你这梳子倒是好看,给我戴戴好么?」 其实若是真给了她,难道还能指望要回来么?不过是说得好听。 其实眉畔也不明白,堂堂关家族长的嫡女,从小娇养着长大,要星星不给月亮的,为何还是养出了这样眼皮子浅的模样?张氏今日给她挑的首饰样样都是好的,却还要打自己梳子的主意。 上一次……眉畔一边心头委屈,一面又觉得自己寄人篱下本来就难免吃亏,最后还是将梳子给了关玉柔。结果最后反被张氏骂了一顿,连带关玉柔也受了呵斥,对自己越发不满。 但如今,她不会再这样做了。 眉畔朝关玉柔笑了笑,「二姐姐,这是我娘留给我的东西,怕是不能送你。」 关玉柔柳眉一竖,立时就要发怒,眉畔却不紧不慢的道,「不过呢,我有个更好的东西给二姐姐,必定让你锦上添花,更增光彩。」 关玉柔狐疑的看着她,「什么东西?」 眉畔从袖子里摸出个小盒子,打开给关玉柔看,「二姐姐瞧瞧是不是好东西?」 这是一只镶红包的银夹子,做得小巧可爱,最重要的是,鞥关玉柔头上的银篦瞧着倒像是一套,戴着也不会突兀。 关玉柔一眼就看中了,捧在眼前爱不释手的看了好一会儿,才问,「三妹妹,这个是戴在哪里的?」 眉畔笑道,「二姐姐你坐过来些,我替你戴上你看看。」 这大约是关玉柔第一次如此听话,低着头坐在自己面前。眉畔捏着夹子,另一只手将她的双鬟理好,在脑后捏在一起,然后用夹子夹住。这样一来,原本重心有些靠前,更偏少女气息的发式,一下子就显得端庄稳重多了。 眉畔又拿出两只小镜子,前后照着给关玉柔看,「二姐姐看看,这样是不是更好些了?」 关玉柔连连点头,「三妹妹倒是巧手,比我的葡萄厉害多了。」 眉畔脸上闪过一抹无奈。她知道石榴和葡萄都是关玉柔身边的丫鬟。这也是她及笄之后才添上的,作什么用不言而喻。所以连名字都取的是寓意多子多福的石榴和葡萄。关玉柔却将自己同她们相比,真是将自己当成她的丫鬟了不成? 她若是一直这么「心直口快」,说话没个顾忌,可是会得罪人的。 眉畔很清楚,最后关玉柔就是因为这般无所顾忌,一句话惹得福王妃不喜,最后才落选了的。看来这辈子也没什么变化,张氏让自己的女儿嫁入王府的梦,到底还是要落空。 但眉畔没打算帮忙,因为她很清楚,关玉柔这个性格,落选反而是幸事。皇家的规矩很多,她根本没有准备好要接受,真的选上了,恐怕才是关家的灾难。 何况就是落选,关玉柔也有其他的好亲事。 她不像自己,已经决定孤注一掷,只能前进,不能后退。因为,眉畔没有给自己留过后路。 正恍惚着,车身微微一震,停了下来。眉畔听到关玉柔带着几分期待的声音,「福王府到了!」 因为今日来的宾客太多,福王妃身份贵重,不可能个个都亲自来迎接,而王府里又只有她一个女主人,两个儿子都并未娶妻,也没有女儿,所以只安排了自己身边的赵嬷嬷过来接待。 不过张氏并没有因此就觉得受到了轻视,对待赵嬷嬷也亲热客气,叙了几句话,才被请了进去。 「夫人们都在正堂叙话。王妃的意思,姑娘们若是跟着坐在正堂,难免无趣,所以在后头花园水榭里安排了桌子,让姑娘们聚在一起,看看风景说说话儿,再好不过。」赵嬷嬷笑着道。 张氏便拍了拍关玉柔的手,含笑道,「既然如此,就有劳嬷嬷让人领她们进去了。」又转头对两个女孩儿交代道,「让你们跟着我也无聊,去后头跟小姐妹们玩儿吧。」 赵嬷嬷便叫上来一个丫鬟,领着她们穿过月亮门,往后头的花园里走。 第二章 大概是因为第一次来这样的地方,就算是关玉柔也有些紧张,所以沉默着没有说话。至于眉畔,她以为自己是不会紧张的,因为她已经做好了所有的准备。却没想到,真到了这一天,还是觉得手脚僵硬,思绪混乱。 她……马上就要见到那个人了。 眉畔对于自己来到这里的目的时刻谨记。她是不打算进去跟那一群小姑娘们打机锋的。 反正她的目的,跟她们都不相同。 所以到了湖边水榭,关玉柔要去跟她熟悉的小姐妹们坐在一处,眉畔却不认识那些人,便道,「二姐姐过去吧,我在这边随便找个地方坐就是了。」 张氏虽然叮嘱过关玉柔,要她将关眉畔介绍给她的朋友们,可关玉柔何等骄纵的性情,越是被这么叮嘱了,反而越是不愿意去做。听见眉畔的话,立刻欢喜起来,「那也好,我先走了。」 连一句「有事就过来找我」都没有交代。眉畔轻轻摇了摇头,然后捡了个地方坐下,打量起今日赴宴的姑娘们来。 在关家时,眉畔觉得关玉柔的打扮隆重得有些过分了。可到了这里,在一众争奇斗艳的姑娘们当中,关玉柔却丝毫不显眼了。 今天福王妃设宴,邀请在京的官家夫人带上自家千金前来,说是赏花,其实所有人都知道,这是福王妃要为自己的两个儿子选妃呢。 所以这些官家千金自然都卯足了劲儿的打扮,希望能够艳压群芳,一举夺得福王妃的青睐。而且就算福王妃不喜欢,那也保不准两位公子爷自己看中了呢?所以打扮得出挑,总是没错的。 这样一来,倒是显得眉畔这样简单素雅的装扮,与今日的气氛格格不入了。 不过她也不担心,因为并非自己一人如此。虽然大家都想出挑,但总有这样那样的缘故,让某些姑娘们不敢穿得太出色。比如那些被带过来凑数的庶女们。所以还是有人跟眉畔作伴的。 当然最重要的是,她的目的跟其他人都不同。 虽然大家都说福王妃是在为自己的两个儿子选妃,不过这也只是一个说法。满京城里谁不知道,福王府正儿八经的世子爷元子青小时候曾经大病一场,落下了病根。如今长到十八岁上,一年里仍旧有大半年是在自己的院子里养着,等闲不会出门。 这么个病秧子,说不定什么时候就去了,自然不会有人在意。就是他身上那个世子之位,大家也都觉得,早晚会落到他弟弟头上。 和病秧子的哥哥不同,福王府的小公子聪明活泼又伶俐,上到宫里的太后和皇帝皇后,再到福王府的老太妃,王爷和王妃,无不宠爱非常。现年虽然才十五岁,可文治武功,一样都不差的,将来接了福王的班,自然也风光无限。 所以今日来的这些宾客之中,倒有多半是冲着小公子元子舫来的。这要是自家女儿能嫁给他,将来承了福王的爵,那就是正儿八经的福王妃了。就算只做个侧妃,也是让许多人眼红的。 这般争奇斗艳,自然也是做给元子舫看的。毕竟京师里盛传,红袖招的当家花魁红袖姑娘跟元子舫过从甚密。而那位能得他青眼的红袖姑娘,长得真个是倾国倾城,艳冠群芳。所以这些姑娘们才都朝着这个方向装扮的。毕竟是世家闺秀,难不成还会输给一个娼门女子不成? 眉畔并不觉得她们为了得到元子舫的青睐,去学一个花魁的装扮有什么不对的。因为她很能够明白那种想要将自己最好的一切展现在对方面前的心情。虽然,她跟那些女子有着根本上的不同,道理上却都是相似的。 因为眉畔挑的位置偏僻,所以也没什么人注意到她,更不会有人上来攀谈。毕竟她看上去也不像是有资本的样子。何况大多数坐在外头的女孩儿都是谨小慎微,生怕做错什么,自然不会注意到别人了。 眉畔坐了一会儿,起身朝站在不远处的一个丫鬟问了更衣的地方在哪里,然后便大大方方的离开了水榭,没有引起任何人的注意。 似行云这样的丫鬟不能进花园,也有自己的去处,所以她身边没有任何人。 眉畔沿着花园的石子路一直往里走。 她记得,上一世自己便是走错了路,沿着相反的方向一直往花园里走,结果才遇到了他。而这一次,她要将偶遇变成必然。 福王府的花园非常漂亮,而且很大,各种各样的道路错综复杂,可是眉畔的步子却并未因此而有片刻的迟疑,她几乎不用思考,就能挑出自己要走的路,而后坚定的踏上去。 因为虽然过了那么多年,然而她内心深处始终耿耿于怀,在后来的日子里,不知多少次将这一天一遍一遍的重复描摹,以至于印象清晰到根本无需思考。 远远的能瞧见大片竹林的时候,眉畔才终于放缓了步子。她捏了捏自己的手掌,停下来平复了一下心情,然后才继续往前走,面上带着几分惶惑急切,脚步也略微有些凌乱迟疑。 一切都像是设想中的样子,直到那一声清越的疑问在身后响起,「你是谁?」 眉畔只觉得心头猛然一跳,险些站立不稳。她慌张的转过头来,看向站在竹林边的人,只一眼便立刻低下头去。 是他,真的是他! 她关眉畔回来了!他元子青也还是十八岁修长如竹的少年模样! 那一瞬间,眉畔几乎热泪盈眶。 所以她才不得不低下头去,免得他看出自己的情绪波动。 不过在元子青眼里,她这样的反应,就变成被自己吓到了的模样,倒也说得通。 所以他放缓了声音,又问了一遍,「你是谁?怎么走到这里来的?」 眉畔眨了眨眼睛,将最后一丝泪意收敛去,然后才抬起头来,「我是今日来福王府参加赏花宴的。方才去更衣之后,找不到回去的路,不知怎么就走到这里来了。」 虽然是面对着他,可她的视线始终停在别处。天知道她多想看一看他,看一看他是否仍是自己记忆中的模样。可是她不敢,她不能。因为她怕眼神泄露了自己的情绪,被他察觉。 元子青点了点头。他知道母亲今日设宴,邀请了不少闺秀,是要替弟弟挑选未来的妻子。虽然青云只在他面前念叨过一次,可元子青记忆一贯很好,自然不会忘记。 只是……那终究是与他无关的事罢了。是以他也没有想过要去了解。却没想到,竟然会有这么一位客人,迷迷糊糊闯到了自己的居所。 「宴会应是安排在湖边水榭上吧?那你走反了方向。沿着你来时的路再走回去便可。」他道。 或许是久不见陌生人,他发现,自己竟难得的多了几句话。 眉畔点点头,这才认真的打量了他一眼,一脸天真的问道,「那你又是谁,为什么会在这里?」 元子青微微一怔,似乎没想到自己会这样被质问。他忍不住多打量了一眼眼前的女子。 她穿着一身水蓝色的对襟半臂长裙,裙子是素色,衣襟上倒是绣了几片花瓣,淡雅至极。头上挽了一个简单的半髻,插了一把点翠的银梳,余下的头发扎在脑后,清爽可人。肌肤微丰,杏脸桃腮,一双圆溜溜的大眼睛点缀其上,更显出十分灵动。 元子青心下一跳,按捺住了,反问她,「你说我是谁?」 眉畔转了转眼珠,「我听人说,福王府有两位公子,其中世子元子青今年十八岁,瞧着倒跟你差不多。莫非你就是福王世子?」 当自己的名字从她的红唇中吐出来的时候,元子青竟微微屏住了呼吸,心中满是期待与欢喜。 他从没有如此刻这般关注过一个女子,为之紧张,为之欢喜。在今日之前,他最熟悉的女子,便是自家表妹柳燕君。表妹才高气傲,目无下尘,面上也总是冷冷淡淡。元子青对她其实没什么感觉,却不知母亲为何总让表妹往自己面前凑。 大约在他们眼中,自己这样的性子,会喜欢看起来跟自己气质差不多的表妹? 可元子青却觉得表妹身形太过单薄了些,就像他一样。所以他真正喜欢的,反而是像眼前这姑娘一样,带着几分生得珠圆玉润,瞧着有福气,性情也开朗的女子。 然而这个念头只是一闪而逝,便被元子青强压下去了。今日来的闺秀,将来都可能是弟弟的屋里人,他又如何能有这样的非分之想?就算不是,可自己这样病怏怏的身子,到底也不过是拖累别人罢了。 第三章 这样想着,原本的欢喜雀跃,便慢慢的淡了下去。 到了嘴边要问她芳名的那句话,也再说不出来了。 他定定的看了眉畔片刻,轻声道,「是我。」然后便转过身,打算离开了。 既是注定不会有关系,又何必诸多牵扯,徒惹伤心? 眉畔见他要走,连忙叫道,「世子殿下!」 元子青转过身来,神色淡淡的看向他,「怎么,还有事?」 眉畔愣了愣。她其实只是看到元子青要走,下意识的开了口,实在也没有什么事情要说。 不过话不能这么说,所以她踌躇片刻,只得道,「王府里的路错综复杂,我不知道该怎么走回去。」 元子青的目光在她身上停了停,也不知道信了没有。他想了想,说,「我叫……不,我正好出去走走,就顺路送你过去吧。」 眉畔抿起唇,努力压制着心中的欢喜雀跃,不让他发现,又重重点了点头,「有劳世子殿下了。」 「走吧。」元子青看了她一眼,转身走在了前面,眉畔连忙提着裙子跟上。 果然,他的心最软,有人求助,总是肯帮忙的。上一世,他没有送眉畔回宴会之处,可后来眉畔再来福王府时,又一次崴了脚,恰巧碰见他,正是他出手相助,否则就要出丑了。那时眉畔才开始注意他。而越是在意,就越是为他的遭遇而觉得心疼,渐渐的便放上了心思。 她走在元子青身后,想了想,自我介绍道,「我姓关,叫关眉畔。」 元子青「嗯」了一声,在心中默念了一下这个名字,然后才问道,「关……户部左侍郎关勉光是你什么人?」 「那是我二叔。」眉畔心道,他虽然因病隐居,可对朝中大臣倒是挺了解的,立刻便能想到二叔的官职,真是难得。这样的人,如果不是身体拖累,又不知会有怎样的成就? 这样一想,心里又不免替他不忿起来。 她后来曾经打听过的,他的身子并不是生来就这样病弱,是因为小时候在夺嫡之争中被仇家暗害,中了毒,才会如此。而那有毒的点心,他是代当今圣上吃下去的……福王府有今日风光,固然是因为福王与皇帝兄弟情深,但也未尝没有补偿他的意思。 可再风光又如何呢?他到底也只能避居在花园角落的竹林里,与世隔绝,诗书为伴。那样的日子该多寂寞啊。 不过,眉畔心中暗暗自勉,如今有了自己,定不会再让他这样寂寞下去了,从今往后,他所遭遇的一切,都有自己来与他共同分担,谁赶也不会走。 这么想着,面上才总算松了几分。 此时听到元子青问,「这么说来,令尊是西京知州关勉文?听说他当年大比时中了探花,名扬京中,又娶了甘阳侯嫡女为妻,不知羡煞多少京中的青年才俊。」 「是。」眉畔不妨他会提起此事,一时神色复杂莫辨,轻省应道,「爹和娘一向鹣鲽情深。」 她的声音有些不稳,元子青敏感的转头看了她一眼,问道,「不知老大人身子可好?」 眉畔终于忍不住,努力低下头去,声音里都带了几分哽咽,「爹和娘都已经过世了,我……我如今寄居在二叔家中。」 她抬眼看了元子青一眼,眸中已经含了水光。眉畔本不是这样软弱的性子,可被元子青问起此事来,心中却忍不住漫上一层又一层的委屈,让她根本无从掩饰。 元子青只觉心中似是被什么东西撞了一下,他停下脚步,手足无措的站在眉畔面前,想安慰又不知如何开口,最后只能叹息了一声。 那双眼睛,那双漂亮的眼睛,应该是时时带笑的,不该这样凄苦。 但他无法强求一个失去了父母的女孩不许哭。元子青素来觉得自己的命已经够苦,无端受了无妄之灾,以至于疾病缠身,什么事情都做不了,还要父母亲人为自己悬心。可此刻听到眉畔的话,才发现这世上还有比自己更可怜的人。 再如何,自己父母家人俱在,而且对自己嘘寒问暖,生恐有任何疏忽。她一个十几岁的姑娘,失了父母,寄居在亲戚家中,不知又是怎样的境况? 这时候元子青才发觉,眉畔身上的装扮实在太过素淡了些。虽然与她本人十分相宜,可年轻姑娘谁不喜欢鲜亮?可见她一定也有许多苦衷。 这么想了一会儿,倒是觉得自己同她的关系似乎亲近了不少。至少,他们都是可怜人。这般想着,便道,「你爹娘在天上,定然也是希望你好的。」 眉畔也不是真的要哭,这时已经将眼泪收回去了,听见元子青的话,抬起头展颜一笑,「世子殿下所言甚是。」 方才她哭的时候元子青觉得手足无措,此刻她笑了,他反而突然心疼了。 他不知道她是否会在别人露出这样脆弱的模样,但看到她强颜欢笑,心中却格外的不舒服。若是可以他更愿拥她入怀,告诉她还有自己会心疼她。 可他不能。 他只能用力的攥紧拳头,故作不在意的道,「走吧。」 快要走到水榭时,眉畔总算恢复过来,笑着朝元子青道谢。元子青摆摆手,既然走到了这里,便打算去见见福王妃,给她老人家请个安。 他平日里足不出户,所以福王妃听说她来了,欢喜不已,立刻抛下花厅里的宾客,转身回了内室。 「青儿今日怎么出来了,身子可还好?」见到元子青,她便忙忙的问道。 元子青道,「一切都好。劳娘亲记挂。今日闲来无事,便想出来走走,到了前头,见那边热闹得很,怕是不方便,所以过来给娘请个安,就回去了。」 「你从花园里来,瞧见那些姑娘们没有?」福王妃听了他的话,突然问道。 元子青脑海中闪过一双带笑的眼睛,微微摇头,「并未。儿子见她们都在水榭之中,便绕了路过来的。」 福王妃却是语带揶揄的道,「怎么不过去瞧瞧?今日来的,可都是京中的名门闺秀们,个个都是才貌双全。」 元子青含笑道,「娘这话说差了。儿子听说,娘打算在这些闺秀中给弟弟相看几个?既是如此,儿子又怎可随意唐突?」 福王妃皱了皱眉,「话不能这么说。娘其实也想着挑两个人放到你身边呢,只怕你心里不喜,所以没提。若是你自己看中了,只管告诉娘,别管是哪家闺秀,娘都替你讨了来!」 听到这句话,元子青微微一愣,没想到竟还有自己的事。不过他清楚自己的身子,心中的欢喜才刚刚升起,就被连绵而来的苦意给压下去了。元子青只觉得心口像是被什么东西重重的捶了一下,眼前一阵发黑,身子一软,靠在了椅背上。 福王妃见他骤然脸色发白,显然是发病的征兆,吓了一跳,连忙扑过来把人抱住,「我的儿,这是怎么了?来人,快来人!去请太医来!」 「娘……」元子青只是一下子没缓过来,很快就睁开了眼睛,听见福王妃的话,连忙抓住她的手,「别请太医……」 好说歹说,总算让福王妃同意不请太医,又好生叮咛了一番,也不敢再说什么娶妻之类的话,着人好生将他送了回去。 回到自己的青竹小院,元子青并没有休息,直接钻进了书房,连青云也不让在旁边伺候。 院子里安静得有些过分,只能听到风吹过竹林时沙沙的响声。元子青对着满墙的书架发了一会儿呆,扬声叫青云,「前儿娘不是说送了些花来?让人摆在院子里……罢了,不必了。你下去吧。」 青云虽然觉得自家世子出去一趟回来就有些奇怪,不过也不敢多问,答应着退下了。 元子青轻轻叹了一口气,实在是看不下去书,索性铺开纸,提起笔打算做一幅画。 鬼使神差的,脑海中又出现了那双带笑的眼睛,元子青手下的动作一顿,便落了笔。一幅画画完,他放下笔,才发现自己画的是个对襟长裙的女子,头发挽了半髻,插着一把精致的点翠银梳。脸颊丰润,眉眼含笑。 元子青盯着那双眼睛,失神的看了许久,才慢慢闭上眼,伸手将那张纸抄在手里,细细揉成一团,同时用力将鼻尖的那股酸意压了下去。 他动心了。对一个第一次见面的女子动了心,他对可能会成为自己弟弟妻子的女子动了心…… 第四章 元子青一只手紧紧抓着椅子的扶手,另一只手捏着那一团被揉皱了的纸,好半晌才轻轻一松手,让它落在了地上。 片刻后,他缓缓睁开眼,眸中已经恢复了一片平静。 而脑海中那双含笑的眼睛,也终于渐渐的模糊,直至消失。 就这样吧。他们之间,本不该有所牵扯。 眉畔回到水榭时,已经来了一群女先儿,就在水榭外搭好的台子上咿咿呀呀的演着戏。 她在角落坐下,没有惊动任何人。静静的听了一会儿戏,福王妃便带着夫人们过来了。眉畔心头暗道好险,若是迟来一会儿,必定是会被人注意到的。 正好一出戏结束,福王妃摆手命女先儿们下去了,而后款款笑道,「今儿有幸,请得这么多的闺秀来,这园子才真正是满院生辉。我啊,看到这么多青春靓丽的小姑娘,心里也是喜欢得很。」 闺秀们闻言,便都垂下头去做羞涩状,旁边一位夫人笑道,「能得王妃娘娘这一声赞,便不枉费她们了。」 眉畔听见张氏的声音道,「王妃娘娘这园子好看,就是再差的底子,衬着这满园子的花儿,亦能增色三分呢。」 福王妃笑着摇头,「若你们这么说,我这园子,竟成了人间仙境了。只是人间仙境里,怎么竟住了个我这样的老婆子?岂不煞风景?」 这句玩笑一出,众人都捧场的笑了。一个伶伶俐俐的声音道,「难怪王妃娘娘请了这么多仙女一般的姐姐妹妹们来,如今这仙境也算得名副其实了。」 即便不抬头眉畔也知道说话的是谁。满京城里,能在福王妃面前这么说话的,也只有新安郡主了。 她虽然有个郡主的名分,却并不是皇家的人,而是皇后娘娘嫡亲的内侄女,因了这个缘故,自幼在宫廷之中养大的,论道仪态、气度,绝不输给宫里的几位公主殿下,与福王妃更是熟惯的。而且京城里还有一则流言,说是新安郡主心仪福王府的小公子元子舫,这两年追得十分紧。 但看福王妃请了这么多闺秀过来相看,便知新安郡主的一腔心事,怕是要付诸流水了。 眉畔更是十分清楚的知道,最后嫁给元子舫的人,完全出乎所有人的预料。 然而当下,新安郡主仍旧是所有闺秀之中,身份家世与元子舫最为匹配者,是以她开了口,其他人便十二分的捧场,纷纷开口,你一言我一语,园子里一时间倒是热闹得很。 说笑了一会儿,一时酒席摆上来,王妃才道,「今儿热闹,要行个什么令才好。让姑娘们好生松快松快,别这么拘着干坐,倒是我的不是了。」 因在座的虽然都是贵夫人,然而出身不一,并非人人都能出口锦绣文章,是以最后定下击鼓传花的令。便着女先儿过来击鼓,福王妃又让新安郡主去折了一枝灼灼桃花,捏在手内道,「传到谁手上,要说一句唐诗,须得是席上生风的一样东西。说不出来,便饮一杯。」 一切都如同眉畔记忆中的样子。说是行酒令,其实也是给各家闺秀展示自己的机会,毕竟福王府的公子,旁的不论,才学总是不差的,这些东西若是一点儿不会,将来要相处也难。况且福王世子妃,本也该处处出彩。 上一世眉畔不想出头,自然是低调行事,并不想争这个机会,可巧那时她身边坐着的那位杨姑娘急于表现,几乎是将花枝从眉畔手中夺去,倒也趁了她的心。这一次眉畔虽然仍不愿意争,却也知道,自己最起码得先入了福王妃的眼才可,因此一早便离那位杨姑娘远远的了。 再来一次,眉畔自然知道这传令的结果,最为出彩的,莫过于新安郡主,舒国公府嫡女方怡倩和翰林学士周蔡的女儿周映月三人。若论才华,眉畔自问不比人差,但她并不想争元子舫身边的位置,自然不能太过出风头,让人视为眼中钉。 所以最紧要的,便是这「恰到好处」四字。既能让福王妃注意到,又不会引起其他闺秀的敌意。 所以直等到过了七八轮,桃花传到这边时,才落到了眉畔手中。她站起身微微一笑,念到:「客舍青青柳色新。」 这一句倒不出奇,毕竟前头席上容易出彩的东西都用过了,又不许重复,已经有人想到以周遭景色入诗。恰好水榭前垂柳依依,勉强可算席上之物,只不如别人出彩罢了。 然而福王妃却似有所动,往这边看了过来,将眉畔打量了一番,才含笑点头,「这一句倒不若先前的花团锦簇,清新朴拙,好。你如何想到?」 眉畔低头道,「民女因喜欢青色,是以唐诗中最爱此句,不过凑数罢了,当不得王妃娘娘赞誉。」 「不必过谦。」福王妃笑着看了一眼她的打扮,「青出于蓝,倒正与你今日的打扮相宜。」 眉畔能够感觉到,福王妃对自己的这份关注,令得不少人将视线放在了她身上,让眉畔如芒刺在背。幸而福王妃只说了这两句,便转头继续行令了。眉畔察觉到那些视线移开,暗暗松了一口气。 一时行令过了,王妃笑着对夫人们道,「果然个个都是千伶百俐的姑娘,我看了喜欢得很。回头得了空,还叫姑娘们到这里来玩,你们可别舍不得放人。」 「能得王妃娘娘青眼,是她们的造化,我们自己蠢笨粗俗也就罢了,怎么会拦着别人的造化?」夫人们俱都笑着打趣,直说得尽兴了,福王妃才略略露出几分疲态,众人见了,便都识趣的起身告辞。 这一次眉畔她们却是福王妃亲自送出来的。 张氏一张脸上笑意盈盈,说不出的春风得意。这也难怪,毕竟明眼人都知道今儿的赏花会是为了什么。来的时候,除了身份太高的几位之外,福王妃都没有亲自迎接,现在却不拘身份出来相送,显然是看中了这一家的女儿。 虽只是第一次相看,福王妃亲自送的没有十家也有九家,最后未必都能选上,但张氏仍旧为此得意不已。她对关玉柔显然很有信心。再说纵然最后没选上,能得福王妃一句夸赞,将来关玉柔的婚事,也不必发愁了。 「关夫人真是生了个好女儿,这般聪慧懂事。这个侄女也是可人疼的,这份福气着实令人羡慕。」到了门口,福王妃看着两个女孩儿,对张氏满口称赞道。 张氏自然着意客气。福王妃却不由分说道,「回头我让人去接姑娘们过来,关夫人别不放心才好。」 这等于是明示了,张氏自然不会听不懂,笑得几乎合不拢嘴,「她们小孩子家,还怕冲撞了王妃娘娘呢。若是娘娘喜欢,让她们日日过来陪伴,也是使得的。」 福王妃含笑点头,却并没有多说什么。她虽然是要挑儿媳妇,但地位仍旧高高在上,只有别人上赶着的,只需表达出这个态度也就是了。何况还没有定下一定是谁呢,自然不必热情过头。 纵使如此,张氏仍旧欢喜不已,回去的路上拉着关玉柔又是夸奖又是叮咛,母女二人喜不自禁、旁若无人,权当眉畔不存在。毕竟在张氏看来,虽然福王妃也称赞过这个侄女,然而多半只是顺口客套,真正的主角,只能是自己的女儿。 在张氏心目中,关玉柔的对手,是赏花宴上最为出彩的那三个闺秀,至于关眉畔,一开始就不曾入过她的眼。 眉畔对她的态度毫不在意,低垂着头,心思却再次飞到了福王府中那个人的身上。 她终于见到他了。 而且今日,她也已经在福王妃那里留下了一点印象,想来福王妃关注自己,应该也是明白的。接下来,自己只需要等待就可以了。 眉畔在关家有自己独立的一个院子。这并不是因为关家人有多么在意重视她,恰恰相反,大部分时候,眉畔觉得,自己住在这个院子里,就像是彻底跟关家那边的人隔开了。 下人是从西京带回来的老仆,一应摆设除了大件之外,也都是父母所留,院子里还有小厨房,吃饭自然也同那边分开。——除了没有单独的门户之外,她和独居也没有什么分别。 若是前世,她一个十三岁的小姑娘,父母俱亡,唯有叔父一家可以依靠,面对这样的情形,自然是惶恐无措,日夜惊忧。然而重活一世,已经不想再跟关家人扯上什么关系的眉畔,对于这样的情形,反倒十分满意。 关家人不在意她,她的心思也无需用在这些人身上,正好。 第五章 一夜无话,第二日眉畔才用过午饭,正要歇一会儿,关玉柔忽然到她院子里来了。算起来,眉畔从西京回来几个月,这还是关玉柔头一回到她这里。对于她的目的,眉畔也是心头有数。 果然关玉柔心不在焉的寒暄了几句,便迫不及待的问道,「三妹妹可听说了?福王妃今儿邀了新安郡主去玩呢!」言语之间颇为不忿,又带着几分担忧。大抵是担心福王妃看中了新安郡主,那就没她什么事了。 眉畔知道,关玉柔曾机缘巧合,见过元子舫一面,据说立刻惊为天人,芳心暗许。是以这一次,她倒是势在必得的,自然担心福王妃会挑了别人。 重活一世,眉畔自然知道,再过几日,福王妃就会派人来请她们姐妹过府,是以丝毫不担心。听了关玉柔的话,也只是微微摇头,「二姐姐说笑了,我成日待在内院里,这样的消息如何能听说?」 关玉柔咬了咬牙,显然十分不甘心,「那三妹妹如今知道了,莫非就没有什么打算?」 「打算?」眉畔诧异,「我能有什么打算?」上辈子,倒是并没有这样一出。那时候她虽然是寄人篱下心中苦楚,却更不愿意平白给人轻贱了,是以处处争先,跟关玉柔的关系,比之现在差得多,关玉柔自然不会来找她。但她也只以为对方是来诉苦,毕竟这种话她也找不到人可以说。却不曾想关玉柔竟说出这话来。 关玉柔道,「三妹妹就别瞒我了,如今咱们两个都是一条船上的人,劲儿正该往一处使才对。甘阳侯府与福王府素来交好,莫非他们就不替你打算?」 甘阳侯府是眉畔外祖父家,开国勋臣之后,世代簪缨之族,与京中的权贵之家多有往来,福王府那边也是说得上话的。 眉畔便明白了,这是想走甘阳侯府的路子。难怪竟会来找自己商议,否则按照张氏的性子,纵然是看不上自己,但有了福王妃那一句赞誉,事后想想,必定是要对自己诸多防备的。 这也算是病急乱投医,想到这里,眉畔倒觉得不是什么坏事了。虽然甘阳侯府在这件事上根本帮不上什么忙,自己也没有指望过,但是让关家这边有所顾忌,倒也不错。 所以她想了想,叹道,「二姐姐也是知道的,我自进京之后,外祖家只派人过来看过一次,并无人亲自登门,更不曾有接我过去小住的意思,分明是要疏远了,哪里肯为我花费这个功夫的?」 说完之后,见关玉柔面有郁色,才不慌不忙的话锋一转,「不过这件事,二姐姐倒很不必担忧。福王妃当日成长拿过好些姑娘,想来是打算一个一个接去相看的。毕竟赏花宴上人多眼杂,也看不出什么来。想来过几日,就该有王府的人登门了。」 关玉柔闻言,怀疑的看了眉畔一眼,似乎有些犹豫。眉畔知道,她大抵还是觉得自己这个消息是从甘阳侯府那边得来的,否则连张氏都不知的事,自己如何清楚?之前的撇清,她自是不信了。 这也正是眉畔的目的,所以只是微笑着面对关玉柔的审视。 片刻之后,关玉柔便放缓了神色道,「三妹妹说的也有道理,倒是我孟浪了,让三妹妹见笑。」 寻常时候,她的礼仪姿态,待人接物倒是妥帖得很,可见张氏对她的教导十分严厉。眉畔想起上次马车上的事,心头倒是若有所悟。关家起家晚,底子本就没法跟甘阳侯府这样的世家大族相比。张氏对女儿又不是一味溺爱,纵然有什么好东西,怕也落不到关玉柔手上。难怪上回看见自己的东西,那样眼红。 再加上从前没什么机会跟世家贵女们往来,都是别人奉承她,没有她做小伏低的,是以才养成了骄纵的性子。 她摇了摇头,「二姐姐说的什么话?这里只有咱们姐妹两个,我就斗胆说一句,以二姐姐的品貌,得王妃娘娘看中是应有之义,倒是我,不过是个捎带的罢了。」 关玉柔闻言,欢喜的同时面上那种「你倒是识趣」的意味遮都遮不住,理所当然的道,「三妹妹不可妄自菲薄,能得王妃娘娘一句赞语,将来的造化必然不差的。」 怕是她想都没想过,那一天福王妃对眉畔的关注,恐怕要超过她吧? 眉畔经历了两次,自然知道真正被福王妃「捎带」是个什么光景。那样的人家,根本不需要跟她客气,那时候她在其他人眼中,大抵跟关玉柔身边的丫头,也差不了多远了。差别只在自己可以陪着她进园子,在主人家面前说话。 所以那一天,福王妃看似随意的一句话,已经让眉畔知道,自己成功了。 果然,接下来的几日里,福王府一直都没断了客人,每日都有至少一位闺秀会被邀请去做客,关玉柔听说这件事之后,还特意又来了一次眉畔的院子,想再打听些消息。 又过了几日,福王府的人总算登门。然而眉畔出去时,却发现张氏并未显得十分高兴。她转念一想,也就明白了。之前只以为福王妃看中自己的女儿,自然十分得意。然而如今距离赏花宴已经过去了七八日,也就是说,有七八位闺秀排在了自家女儿的前头! 若是只有一个两个,还能安慰自己差别不大,未必没有争胜之机。但七八个人里,总能挑出个好的,更遑论赏花宴那日最为出彩的三位闺秀,俱在其中。就是张氏自己也猜到了,小公子的正妻怕是要在这三人之中挑选了,而自家女儿,最好也不过落得一个侧室名分。 当然,若是将来元子舫成为世子,袭了福王爵位,就算降一等也是郡王。郡王侧妃这个身份说出去,也是风光无限的,仍旧值得关家人花费心思。只是相较从前来说,总不那么尽如人意罢了。 所以张氏这一次就显得矜持了许多,对待福王府的来人客气有余,亲热不足。不过对方看来也并不十分在意,大抵到了这时候,福王妃的心思谁都看得出来,越是排在后面,越是没什么竞争力。如不能同福王府结亲,关家又算得了什么?那人自然不会费心讨好。 这一次张氏并未前往,只关玉柔和眉畔二人同行。上了车之后,关玉柔又开始盯着眉畔的装扮,似是想要挑出什么好东西。可惜的是,这一次眉畔打扮得比上一回还要素净,连头面也只戴了简单的一个簪子和一对耳坠。 关玉柔看了几眼,终究还是不甘心,便道,「三妹妹这身打扮也太过失礼了些,没得让人以为我们家亏待了你呢。若是到时惹得王妃娘娘不喜,我可帮不了你。」 眉畔道,「我不过是去给二姐姐作陪衬,打扮得再好有什么意思?」 一句话便堵了关玉柔的嘴,她神采飞扬,掏出一面小镜子左照右照,不再理会眉畔。 上一次来时,因为是赴宴,宴席又设在花园之中,是以她们是直接从前院绕路过去的。而这一次直接被人领着额去了福王妃所居的澄庆园。这一路穿堂过户,更显得福王府占地广大,雕梁画栋,说不出的富贵绮丽。眉畔还好,到底见过,一直低头走路罢了。关玉柔几次抬头偷看,满脸赞叹。 到了澄庆园,领她们过来的人进去通报,二人在门外等着,关玉柔才小声道,「三妹妹,王府可真好看。」 「这是自然。」眉畔道,「天家的富贵,哪是咱们所能想象?」 关玉柔失神的点头附和,却并未再说话,神色间却早没了之前的神采飞扬。 眉畔知道,富贵也是能压人的。在知道自己到了什么样的地方之后,关玉柔心中大概也知道害怕了。前次因为没有观察得这样清楚,加上还有张氏壮胆,她才没什么感觉。现在可不同了。 其实就是眉畔自己,此刻也紧张得手心出汗。 上一次的成功,只给了她这个机会。而成与败,都只看今日了。若是让福王妃满意,自然还会有机会过来,若是不满意,往后她都不可能再登这个门。 所以无论如何,今日都只许成功! 眉畔原以为福王妃既然要相看,屋子里应当没有别人。却不曾想,进了屋才发现,里头竟是满满当当一屋子人。抬眼的瞬间眉畔吃了一惊,险些失态。关玉柔比她还不如,身子都歪了歪,眉畔连忙不着痕迹的伸手扶了一把。 到底也不是全然没见过世面,反应过来之后,两人都很快平复,神色如常的上前行礼请安。 第六章 福王妃含笑点头道,「起来吧。前儿跟人闲话时说起,曾看到过两个好姑娘,她们都不信,所以请你们来见见。也不是外人,不必拘束。听福,让人看座。」 旋即有人端了绣墩进来,请二人在下首坐下。福王妃却没有再理会二人,转头跟身边的人说起了话。眉畔微微抬头扫了一眼,便立刻心里有数了。今儿在座的,都是京中权贵之家的主母。 到底是福王妃,就连相看儿媳妇,也这样大的手笔。不过也不奇怪,毕竟若真当上了世子妃,同这些人应酬是难免的。而且这样露脸的机会,对姑娘们来说,其实是好事。 为什么都说得了福王妃的青眼,将来的造化不会差了?自然就是体现在这些地方的。 今日若是表现好了,就算不被福王妃看中,入了哪位夫人的眼,也未可知。若是他家中有适婚男子,或是亲戚朋友中有适龄的,成就一桩姻缘自然不在话下。比之平日里到处赴宴广泛撒网,效果要好得多。 眉畔甚至还在这群人里看到了自己的舅母,如今的甘阳侯夫人何氏。 不过福王妃的客人们,也并不全都是善意。这其中有几家也有意同福王府结亲,看她们的眼神自然不同。 譬如新安郡主的母亲怀恩侯夫人,看两人的视线便格外的挑剔。并且第一个挑起了话头,「两个姑娘倒是文静得很,一声不吭的。」 这是说她们待人接物上不够大方,不能同在座的夫人攀谈了。但若是她们两个懵懂不知,主动攀谈,怕是又要说她们阿谀谄媚,丝毫没有闺阁女子端庄文秀。反正都有话说。 眉畔虽没见过新安郡主来做客的情形,但想来必定是同福王妃的客人相谈甚欢。这是自然,她身份贵重,等闲的人都不敢忽视,自然会主动与她说话。所以怀恩侯夫人说这句话,却也没什么可挑理的。 何氏瞥了眉畔一眼,抿唇笑道,「她们小孩子家,脸皮薄也是自然。女儿家文静秀气些,倒没什么。况且也不是教不好的。」 怀恩侯夫人这才反应过来这里还有甘阳侯夫人的外甥女。虽说这些年来走动不亲密,何氏也未必就喜欢眉畔,但到底是亲戚,若是让外人看了笑话,何氏自己脸上也没有光彩。 「甘阳侯夫人说得是,」另一位夫人迫不及待的道,「只是这两位姑娘,瞧着不像是姐妹,倒像是……」她说着掩唇一笑,后面的话没说,但谁都听得出来她言语中的轻蔑。 来王府做客还打扮得这样素净——或者说根本没有打扮,根本就是不敬。再者说,满京城里谁不知道元子舫喜欢的是盛装浓艳?眉畔的做法,在这位夫人看来,根本就是个拎不清的,也不知道福王妃看中她什么。不过她自己的女儿也被福王妃邀请过,很乐得打击一番竞争对手。 然而福王妃听了这番话,倒是仔细的打量了眉畔一番,而后神色反倒柔和了不少。 眉畔今日穿的是一身青色裙装,没有复杂的样式和花样,简简单单,清清爽爽。见福王妃打量自己,她微微一笑,低下头并不分辨。 正因为满京城里都知道元子舫喜欢浓艳,她才偏要把自己往这素净里打扮,就是要让福王妃知道,她的心思,并不在元子舫身上。 福王妃当初放出话来要选儿媳妇,却没说是哪个儿子。大抵也是觉得长子身子不好,不宜大张旗鼓,索性把元子舫也扯进来。她却万没有想到,到最后元子舫成了主角,元子青却似是被众人遗忘了。 天知道赏花会时福王妃见到满园子争奇斗艳的姑娘时是什么心情?尤其是后来元子青来给她请安,又被激得晕过去之后。 虽然两个都是自己的儿子,但福王妃对长子愧疚不已,想来想去,竟迁怒上了这些闺秀们。一想到人人都只注意到元子舫而忽视元子青,自然不会高兴。 眉畔就是在这种时候入了她的眼的。尤其后来她还特意说了自己喜欢青色,更是让福王妃对她印象极佳。而今日,她再次加强了这种印象,只差没直说她的目标就是元子青了。 到底还有人慧眼识珠,知道长子的好处,福王妃心里自然高兴。至少她不用在一家人坐在一处说起此事的时候,因为无人青睐长子而觉得满心尴尬了。 毕竟她总不好为元子青聘那些想要嫁给元子舫的姑娘,那样福王府就真的成了笑话了。 福王妃抿了一口茶,道,「年轻姑娘都爱那些鲜艳的颜色,瞧着也喜人。不过我年纪大了,倒是更偏爱素淡些。不说我,老太妃也是喜欢清静,不爱这些热闹。前儿她老人家还说眼睛不好,想找个人给她念经。只是我又没有女儿,两个儿子又是粗笨的。若是有三姑娘这样的可人儿陪着,想必她老人家就高兴了。」 「不敢当王妃娘娘的称赞。若是能陪伴老太妃,才是眉畔的福气呢。」眉畔闻言,微微抬头,含笑道。 福王妃的话一出口,就已经令众人惊诧了。这些天她看过的女孩儿不少,还没有对哪一个是这样的。要说十分喜欢吧,倒也不是,还比不上其他几位。要知道当时福王妃可是拉着新安郡主的手说笑的,还有那位翰林学士的女儿周映月,福王妃更是赞不绝口。 可若是不看重,又怎肯让她在老太妃面前露脸?这倒是让众人看不懂了。 更让人吃惊的是这位关三姑娘,福王妃这么说,她竟然就真的敢这么答应了! 别人犹可,关玉柔心中却又是震惊又是不忿。她一直觉得关眉畔不过是自己的陪衬罢了,打扮得这么素净,根本不会被人注意到。谁知道非但得了福王妃的青眼,还有幸去给老太妃念经。 虽然老太妃已经不管王府中的事情多年,但那可是太妃!福王的生母,先帝的嫔妃!深宫中出来的女人,有几个人简单的?得到了她的支持,那世子妃的位置,自然就有望了。 明明被自己看不起的人,倏然间走到了自己的前面,让关玉柔怎么不愤恨?好在理智还在,才没有采取什么行动。 虽然众人皆暗暗惊异,但是当着福王妃的面,自然也不会有人多说什么。福王妃竟也就真的叫人过来,领着眉畔去老太妃住的首善堂。倒像是真的要她去给老太妃念经似的。 好在福王妃也没有忘了关玉柔,之后的话题就转到了她的身上,倒是跟之前的那些闺秀没什么不同,也将其他夫人们的心思给拉了回来。 眉畔被人领着,穿过福王府的大花园,到了西北角的首善堂。这地方跟元子青的住处,一南一北,都在花园深处,倒有些「异曲同工」之感。青瓦白墙,花木扶苏,虽然地处偏远,却十分精致,一应摆设细看皆非凡品,倒比王妃的澄庆园更有底蕴。 老太妃正在小佛堂里念佛,没空出来见她,眉畔被安置在了外间等候。她也不着急,见桌上放着两本佛经,便拿起来翻看,倒也不觉得时间难捱。 送走了客人之后,福王妃便命人将自己两个儿子请来。到今日,她要见的姑娘都差不多了,后头虽然还有一二个,但无论出身还是人品样貌,最多只能做自家儿子的侧室,福王妃也并不十分在意。所以便决定问问两个儿子的意思,定下其中几个,再细细考察。 ——在福王妃看来,自家儿子选妻,比之宫里选妃也不差什么,自然要慢慢的考察清楚了,才能放心纳进来。否则万一娶了不贤之妇,将来当了福王府的家,岂不是祸害? 元子青和元子舫在澄庆园门口碰上,彼此都有些惊异。这个时候把两人都叫来,莫非是出了什么事? 然而进了门,却见福王妃面上含笑,并不像是出事的模样。元子青行礼之后便规矩的落了座,倒是元子舫立刻缠上去,笑眯眯的问,「母妃怎么这时候将大哥和儿子都叫来了?是有什么事要吩咐么?」 「也不是什么大事,」福王妃笑眯眯的看着他道,「你们两个也该知道母妃最近在忙什么,毕竟是你们自己的终身大事,总要问问你们的意见才好。」 她说着拍了拍元子舫的手,「你哥哥也就罢了,我知道你这个泼猴,必定将我相中的闺秀们都查过一遍的,说罢,有没有瞧着好的?母妃都给你留着。」 第七章 元子舫闻言立刻苦了脸,「娘你就饶了儿子吧!我才十五岁,还不想成亲呢。倒是大哥该好好挑挑。娘问大哥就是了。不过若是大哥需要弟弟参谋参谋,倒也无妨。」 福王妃见儿子跳脱的模样,无奈的摇摇头,「十六也不小了。如今相看了,总要等一两年才会成亲,到时候年纪就合适了。现下不过是先把人定下罢了。否则好姑娘就都给人挑走了。」 元子青在一旁坐着,听到这里便起身道,「娘为弟弟好生操持便是了。儿子这身子,纵然娶妻,也不过是耽误人家姑娘罢了。此事休要再提。」 说完就要走。福王妃连忙把人叫住,「你这说得是什么话?你的身子不过弱了些,好生养着慢慢自然就好了,何苦又说这样的话,惹我伤心?」说着就掩面哭了起来。 元子青有些无措的站住脚,「是儿子不孝……」 元子舫也连忙插科打诨,「娘为大哥相看的是哪位闺秀?说出来儿子帮着参谋参谋也好。」 福王妃这才收了眼泪,瞪了他一眼,对元子青道,「你的心思娘怎会不知?只是这位姑娘着实难得的。上一回赏花会上,人人都争奇斗艳,她偏穿了件蓝色的裙子,看着就让人心里妥帖。后来说了几句话,她说自己喜欢青色,我不过赞了句青出于蓝,今儿她就穿了青色的裙子过来了。你说是不是十分有心?」 元子青听到「蓝色裙子」几个字,脸上便露出几分怔忪。 他下意识的觉得母亲口中所说的人,必定是她,可旋即又强迫自己将这荒谬的念头压下。 不会的,哪有这么巧的事?他这般劝说自己。然而心头却仍旧难免起了一丝说不清的期冀。 福王妃是什么样的人?自家儿子脸上的表情稍有变化,便立刻被她发现了。 这个儿子从小冷情,脸上也常年都是那样平平淡淡的样子,似乎没有什么能令他动容。就是说起自己的病来,也是一样。如今出现变化,福王妃当然立刻就上心了。 她转念想到,赏花会当日儿子也曾过来给自己请安。说来这也是十分难得的,毕竟元子青平日里无事是不喜欢到前头来的,不早不晚的特意来给自己问安,更是没有的事。 当时自己曾问过他是否见到前头的姑娘们,他说没有。后来却一听到自己说起亲事就面色大变,还被激得晕了过去。现在想来,可是蹊跷得很。 莫非长子那日就见过了那位关三姑娘,且上了心? 当真如此,倒是难得的缘分。福王妃这般想着,心中到平添了几分底气,不信儿子还能拒绝得了。 「母亲说的,可是关三姑娘?」可巧的是元子舫也同样想到了,立刻开口问道。 福王妃含笑点头,「正是她。这姑娘也算是难得了,她父母双亡,寄居在叔父家中,还不知日子怎样艰难呢。她打扮得素净,多半怕还是因了这个缘由。」 元子舫薄唇一翘,讽刺的笑道,「这个儿子倒是知道。她那位婶婶可是处心积虑,想将女儿送到咱们家来,自然不会让外甥女抢了女儿的风头。那关三姑娘也不是傻子,只要婶婶暗示几句,哪有不遵照的道理?说来也是个可怜人。」 福王妃闻言不由暗笑,这些都是她打算说出来刺激长子的,却不曾想被小儿子说出来了。眼见元子舫一边说话,一边偷偷朝自己眨眼,分明是领会了自己的意思,才故意说出这番话的。 既然有人同自己唱双簧,福王妃自然不再犹豫,叹了一口气道,「其实我倒喜欢这姑娘,只是她没有父母亲人扶持,人单力孤的,怕是不合适。」 他们福王府的女主人,别的不论,首先必须要能立得起来。没有母家支持,要做到这一点,却是太为难人了。何况又是个十三岁的小姑娘。 福王妃虽然是为了刺激儿子,但是心中也的确是有这样的顾虑的。否则她也不会让眉畔去替老太妃念经。若是得了老太妃的喜欢,也算是有了立身的资本了。毕竟皇上和太后当初也曾受过老太妃恩惠,她老人家的一句话,比什么都强。 不过这就暂且不必让儿子知道了。 果然,元子青闻言,眉峰微微蹙起,终究没忍住开了口,「母亲这话差了,娶妻娶贤,岂可只看身家背景?」 听到母亲承认说的就是她,元子青心中已是掀起了惊涛骇浪。她说喜欢青色,今日又穿了青色的裙子,元子青虽然不敢多想,却也不得不承认,这分明就是隐含了自己的名字。 她的心思已是昭然若揭。 他心悦的那个女子,心中也正好有他。 元子青虽不说,但在赏花宴碰到眉畔之后,他其实是心灰的。因为他知道,来的闺秀们,恐怕全都是冲着弟弟,没人会想到自己。 只要一想到她看中的也是弟弟,将来可能会成为弟弟的女人,他便心如刀割。 可元子青更明白,自己没有立场,去阻止她拥有更好的人生。 嫁给谁都比自己要好。 可她却偏偏看中了自己。他心中一时喜,一时悲,本是冷心冷情之人,这时却被自己的猜想弄得心旌摇动,目眩神迷。再听到福王妃贬低她的话,便忍不住开了口。 在元子青眼中心中,她没有任何不好。便有不好的地方,也是她可怜可爱之处,绝非旁人可以指责。 他甚至忘了自己正在为一个女子忤逆母亲的意思,只有那句话脱口而出之后,才陡然反应过来,一时面上泛起淡淡红晕,意识到在母亲和弟弟面前显露了心事,元子青不由越发无措起来。 福王妃原本听到她维护眉畔,还有些不喜。待得见他这个模样,立刻就不在意了。 她一直觉得长子太过冷情,少了人气。加上身子又是那样,放不开心胸,便总是养不好,渐渐成了福王妃的一块心病。而今他有了别的表情,看上去就像是彻底活过来了。虽然是为着别的女子,让福王妃心中泛酸,但都抵不过心中的欢喜之意。 只要能让儿子高兴,孤女又如何?就算是寒门小户,甚至是仆婢之流,她也不介意给些恩典的。 「若她能做我的儿媳,我倒可不介意她的出身。换了旁人家,却未必能如此了。」福王妃想到此处,不紧不慢的道。 元子青立刻意识到自己是掉进了母亲和弟弟挖好的坑里了。 其实他之前未尝没有意识到,只是太过欢喜,就连跳进去似乎也是心甘情愿的。 这时回过神来,却是不愿多说,开口便要告辞。 福王妃见状,只好故作不经意的叹道,「前儿我跟老太妃说起此事,她老人家也有些好奇,说是想留三姑娘给她念几天经书。这会儿人还在首善堂,也不知怎样了?」 元子青脚步一顿,仍旧出去了。 他一出门,福王妃就立刻走到了窗边。元子舫见状忍不住笑道,「娘,注意王妃的仪态!」 福王妃横了他一眼,却又忍不住笑道,「你哥哥还不肯承认,分明是相中了人家姑娘。这回我可算是能放心了。」 元子舫走过去一看,却是元子青正站在澄庆园门口,向着首善堂的方向发呆呢。那地方跟他的隐竹园相反,就连掩饰的理由都找不到的。 他也忍不住笑了,「我从前总担心大哥这么下去,会孤独终老呢。没想到他不声不响的就把人相中了。不过娘若是不推一把,怕是大哥还不肯承认。」 福王妃也叹气道,「他总觉得自己身子不好,怕拖累了人。可是我的儿子金尊玉贵,只有他不要别人,哪有旁人嫌弃他?」说到最后已经隐有怒意。 说到底,福王妃之所以对眉畔满意,多半是因为只有她明确的表示出了自己的态度:她的目标就是元子青。 至于其他人,则似乎连还有这么个人都忘记了。这比嫌弃更让福王妃愤怒,毕竟彻底的忽视,也说明了那些人根本不在意元子青的存在。甚至他们恐怕都觉得元子青迟早会死,福王府的一切都迟早是元子舫的吧? 这跟挑拨两个儿子的关系,算计自己的家产有什么两样?福王妃没法对儿子生气,自然只能迁怒那些没眼光的人。 矛盾的是,那些人都是冲着元子舫来的,她还要在里头挑出小儿子的妻子人选,这令福王妃更加不快。于是看小儿子也没什么好脸色了,「好了,你大哥如今也不用操心了。倒是你,能消停几分我就阿弥陀佛了!」 第八章 眉畔一直等了近一个时辰,都没有人来。 要说心中不慌是骗人的,上辈子并没有发生这件事,甚至她从未见过老太妃的面。只是听说她老人家喜静,也从不管王府里的事情。但每个月老太妃会进宫一趟,陪太后说说话。论到这个家中最后话语权的人,其实正是这位不显山不露水的太妃娘娘。 她深知这是福王妃对她的考验,但也是她的机遇。若是能让太妃喜欢,往后便能在福王府立足了。从这一点来看,福王妃应该是完全明白了她的意思,并且表现出了支持的倾向。这一点让眉畔松了一口气。 既然是考验,那自然不可能轻松度过。眉畔一开始还有些忧心,后来看着佛经,就连那一点儿焦躁也都渐渐散去了。她要跟元子青在一起,自然想要得到他家人的支持。这些都只能靠自己,担心着急也是无用,不如顺其自然。 毕竟就算是眉畔自己来选,也必然是更中意处变不惊,淡然大方的人,而不是因为多等了一会儿就惊慌或是着急的姑娘。 幸好手边还有两本佛经,想到王妃本来就是打算让自己来给老太妃念经,眉畔便毫无心理障碍的看了起来。 到了后来,她甚至沉浸到了佛经之中。 如果眉畔真的是个十三岁的姑娘,对于佛经恐怕不会有多大的兴趣。但眉畔不是。她上一世活到了将近三十,后半生中一多半的时间都是青灯古佛为伴,佛经甚至已经成为了生活中的一部分,其熟谙恐怕会令大多数人吃惊。 回到十三岁之后,因为是借助在叔父家中,张氏虽然好做面子,也不会想到要替侄女准备这些东西,所以眉畔还是第一次摸到佛经,感觉像是碰到了老朋友,陌生中搀着欣喜,一不小心就入了迷。 所以她并不知道,老太妃并没有在小佛堂念经,而是就坐在屏风后观察她。 或许一开始老太妃只是想在她没有察觉到的情况下查看一番,对她有个大致的印象。但后来见她沉浸在佛经之中,便索性没有出去打扰。 所以说起来,是谁在等谁,也是一笔糊涂烂账。 直到眉畔觉得脖子有些酸疼,终于放下了佛经,老太妃才微微颔首,由人扶着进了内堂,然后自有婢女出来召眉畔进去拜见。 眉畔对老太妃的第一印象很好,慈眉善目,温声细语,一看就让人亲近。 其实福王府这一家人都很好。眉畔想起自己上一世的经历,确定了这一点。那时她最后没有跟元子青走到一起,其实多半是两人之间的问题,元子青身体不好,所以不敢接受她,而她自己也没有那么坚决。反倒没有承受过什么外界的压力。 眉畔虽不知福王府对自己是如何看待的,至少没有人站出来反对过。 这也是她如今对这件事情极有信心的原因之一。只要自己能够下定决心,说服元子青,就不会再有其他的东西阻碍两人了。 老太妃上上下下将眉畔打量了一番,视线直白却不让人难受,而后笑眯眯的称赞道,「这姑娘瞧着真是让人喜欢,王妃的眼光,是越来越好了。」 「那是王妃孝顺,知道太妃的心意呢。」站在一旁的老嬷嬷应道。 老太妃点点头,朝着眉畔招手,「好孩子,过来,走近些让我瞧瞧。」 眉畔便依言走过去,在太妃身前跪下,然后略略抬头,好让她看得更清楚些,但视线却不与老太妃对视,只微垂了眼睛,目光停在老太妃下颌处。 老太妃看了一会儿,叹道,「是个好孩子。我老了,眼神越发差了。前儿跟王妃说起这事,她说要找个好姑娘来替我念经。我本是不应的,年纪大了,什么事都要小辈照顾,令人不快。不过今儿见了你,我心里就高兴了。」 「谢太妃厚爱。太妃千秋万寿,能够在太妃身边服侍,才是眉畔的福气呢。只盼着能得太妃一两句指点,便受用不尽了。」眉畔笑着应道。 「好,那你就在我这院子里住几日。念经也就罢了,你还年轻,别伤了嗓子才是。倒是我前儿得了一本经书,是个孤本,原要送进宫里去给太后娘娘,只是心里舍不得。你来了倒好,替我将这经书抄出一份来。原本便送进宫也无妨了。」老太妃拍着她的手道。 眉畔点头应是。 老太妃又道,「说起来,那经书还是青儿那孩子孝敬我的。这孩子极是孝顺,自己身子不好,还时时惦记着我们,有什么好的都巴巴的送来,倒让我这老婆子心里不忍。」 一面说,一面不着痕迹的观察眉畔的脸色。 眉畔明知太妃这时候提起元子青,是要试探自己,仍不免微微红了脸,竖着耳朵认真听。 等太妃说完了,略略沉吟,才道,「这些事眉畔原不懂,但在我想来,都是一家人,互相关心本是常理。世子殿下惦记着家人是好事呢。若是太妃、王爷和王妃总为此不安,反而让世子殿下心里过意不去了。」 「你说得是。」太妃神色微松,面上越发满意,「这一层倒是我想差了。」 身体不好的人,原就比旁人难过些。若是人人面对他都小心翼翼,他未必就好过了。反而被人时时提醒着自己的不同之处,越发苦闷。这种一家人往来的小事,其实耗费不了多少心思,而元子青能为家人做一点事,恐怕只有高兴的。 太妃既然满意,说话的语气便亲热了许多,「我这两个孙子,不是我自夸,个个都是极好的。你住在我这里,有时若是碰上,也不必害怕,只管当成自家人一样的。」 这暗示就太过明白了,眉畔忍着羞意应道,「是。」 眉畔原以为太妃和王妃既有此意,自己应当会有机会跟元子青碰面的。然而她在首善堂里住了三四天,却一次都没有碰见过。听下头的人说起,元子青和元子舫却都是来请安过的。 不过说实话,眉畔觉得,住在首善堂里,比之住在关家自在多了。 她现在每日要做的事,就是早晚太妃在佛堂时,在她身边替她诵经。其他时间并不需要跟在太妃身边,除了抄经之外就没事了。 太妃倒是说过让她出去走走,然而眉畔忖度着,最后还是留在首善堂里看书。 看的就是经书。这里的藏书丰富,比之眉畔上一世见过的还要多写,那没看过的,眉畔自然都迫不及待的想看看,就是看过的,反复研读,也另有感悟。 对于她这样喜爱佛经,老太妃都觉得有些吃惊。毕竟装样子是做不到这个程度的,且眉畔有时替她解说佛经时,也能感觉出,对这些是颇有研究的,每有振聋发聩之语,新奇别致之解,并非死读经书能够做到。 而有了佛经为伴,眉畔一开始那种迫切的想要见到元子青的心情,也慢慢的平复了下来。 凡事顺其自然,着急也无用。她不信两人之间会没有缘分,总有能见面的时候。现在见不着,大约是时候不到。既如此,多想也无益。 反正……眉畔想,都已经登堂入室,难道人还会跑了吗? 她却不知道,元子青现下是真的想跑。 他并不是不想见眉畔。每次去首善堂时,想到她就住在里面,心中便多了几许波动。原本他是三四日往首善堂请安一次,如今却觉得间隔实在是太远了些。日常里散步时,也时常望着首善堂方向发呆,惹得不知内情的小厮青云暗地里嘀咕不已。 但是真的去了首善堂,他却必定要先让人探清楚太妃在做什么,选那眉畔不在的时候去。 他自己也说不清这是一种什么样的心思。若说为了姑娘家的闺誉,这人都已经住进福王府来了,若是将来婚事不成,才真正会让眉畔成为笑话。至少现下看来,所有人都是支持他们的。可越是如此,他反而踟蹰了。 但是就算见不到人,他也难以平静下来。原本听了福王妃那一番话之后,他心中就颇不宁静,如今知道眉畔就住在福王府内,自己只要走上一段路便能见到,自然更加难以自控。有时明明做着别的事,竟会倏然想起她来。 书房里的纸已经不知被他画坏了多少,那双他以为早就已经淡去的眼睛,又重新在脑海中浮现,栩栩如生,顾盼生辉。 元子青觉得不能再这样下去了。于是这一日,他主动前往澄庆园给福王妃请安,并且跟她提起了一件事,「孩儿已经许久没有去东山寺了,入夏之后心浮气躁,便想去小住一段时日,还请母亲恩准。」 第九章 东山寺的慈惠大师医术高明,元子青的身子一直都是请他调理的,每年都会去小住一段日子,倒是不出奇。然而如今眉畔还在府中,元子青又说什么「心浮气躁」,福王妃几乎是立刻就明了他的心思了。 福王妃想让儿子娶亲,自然不许他这时候当了逃兵。想了想,道,「按理说你去东山寺,娘没什么不放心的。只是如今家里还有客人呢,你这样子,倒是让人怎么说?」 元子青闻言,略略犹豫,才道,「家中的客人是女客,自有娘看顾,儿子在不在都是无妨的。」 「真个无妨?」福王妃问。 元子青不答。福王妃只好道,「也罢,她在咱们家,也只是替你祖母抄一本经书,最多不过半月功夫就走的。你既然想去,那就自己看着办。」 福王妃如果不说这一番话,元子青咬咬牙也就走了。然而听了这番话,他心中竟不由自主的盘算起她来了几日,还能在福王府住多久,自己什么时候回来能碰见她…… 而这个念头一旦升起,就再也难以遏制。 元子青感觉自己有些迈不开脚步,但说出去的话泼出去的水,他总不可能当着福王妃的面反悔,那就太明显了。虽然福王妃都已经知道要用眉畔来牵制他,隐瞒未必还有多少意义,但元子青还是下意识的不想暴露更多。 「儿子知道了。」他十分艰难的开口,「那儿子这便去准备。」 福王妃看着他出了门,眉头才缓缓皱了起来。原以为他对眉畔是有些意思的,可现下看来倒不怎么像了。如果真的是自己想差了,这件事可有些麻烦。 不过现在还不是想这些的事,在福王妃想来,就算这会儿没有感情,也是可以培养的。关键是元子青这种逃避的态度,连相处的机会都不给,更遑论是培养感情? 看来这件事,还是要从眉畔那边想办法。 在福王妃心中,眉畔的态度已经很明显了,既然如此,那么让她再主动些,也不是不可能。这可比让元子青主动容易多了。 想到这里她立刻就想将眉畔叫来,只是转念想到元子青就要出门,就算她来了也没用,这才罢了。 不过她还是将这个消息传到了首善堂去。总要让眉畔有些危机感,别以为得了长辈们的许可就万事大吉,毕竟元子青的身子那个样子,福王妃还真不敢硬来,否则他再晕倒几次,就是要她这个当娘的的命了。 对于元子青的逃避,眉畔只觉得哭笑不得。好在跟生出怀疑的福王妃相比,眉畔反而是肯定了元子青对自己的心思。否则他只需坦然面对,谁也不能逼他,何必躲开? 上辈子虽然没有东山寺这么一回事,但是元子青对眉畔的态度的确一直都是回避躲闪的。只是不甚坚定,每次她有什么事情,他又会出现,反而让两个人越来越紧密。但他最后,终究还是狠下了心。 眉畔摇摇头,将这个念头抛诸脑后,继续抄写手中的经书。那个被老太妃派来传话,兼观察她反应的婢女在一旁见了,不由微微点头。她回报老太妃之后,她老人家也十分满意。 虽然眉畔这样作态,未免显得不够在意元子青,但老太妃更多的,则是考虑她作为宗妇的气度。无论如何,元子青现在还是世子,他的妻子就是世子妃,最要紧的便是能够撑得起场面,别让人看低了。其他的反倒是次要的。 元子青去了东山寺,不过七八日功夫便回来了,比之从前住上一个月半个月,显然减少了许多。福王妃闻听消息之后,倒是欢喜的很。原以为这孩子没有上心,现下看来,却是太过上心了些。 原本对于自家儿子如此在意另一个女子,福王妃是有些吃味的。只是元子青的情况特殊,这会儿她也没有了这样的心思,只盼着元子青的亲事赶紧定下来才好。 是以一得知元子青回来的消息,便命人去将眉畔请了过来。 这一次没有福王妃通风报信,眉畔的消息自然没有这样灵通,并不知道福王妃叫自己过来的目的,心里不由微微有些紧张。 实在是因为她住进来这么久,可实际上跟元子青还一次都没有见过,也没有任何进展。这一点反不如上辈子了,那时她虽然只是偶尔才有机会跟着关玉柔过来做客,但大抵是因为机会难得,反而总能见到元子青。 眉畔不知道是否福王妃因此对自己有了不满?虽然到现在,首善堂的人没说过任何闲话,老太妃待她也是一贯的亲近,但这些都不能令眉畔安心。 进了澄庆园的正房,眉畔才发现屋里除了福王妃和心腹嬷嬷之外,竟没有一个人在。显然,今日要说的事非常重要。重要到不能给人听了去。 眉畔先是松了一口气,继而再度紧张起来,甚至比之之前还要紧张。 她已经确定福王妃对自己并无不满,只是不知道她要跟自己说什么,难免惶恐。 福王妃见她来了,含笑道,「不必多礼,过来坐吧。」 按理说眉畔在她面前,是没有坐的资格的。不过这会儿福王妃抬举,她也不会不识趣,小心的走到下首坐了,却只坐了半张椅子,脊背挺直,浑身绷紧,一副随时都能站起来请罪的模样。 福王妃见状不由笑道,「不必这样紧张,我又不会吃了你。」 眉畔便不好意思的笑了笑,稍微放松了些,那姿势却是没有变。 福王妃这才道,「我这一向忙得很,也没有精神问你,在府里住着可好?有什么不顺心的事,只管说出来,我替你做主。」 「回王妃的话,一切都好。」眉畔道。 福王妃道,「我听老太妃说,你倒是个好孩子,对佛经的理解,竟是许多人所不及的。她老人家都舍不得放你回去了。」 「蒙老太妃错爱。」眉畔道,却是没有接另一个话头。 虽说比之关家,她更喜欢住在福王府,但这种话是不能说出来的。况且她未嫁之身,也不适合在福王府久住,否则不知要传出多少闲话了。 福王妃道,「别说老太妃,就是我也喜欢你。今儿叫你来,实在是有意见为难的事情,要请你帮忙。」 「王妃娘娘尽管吩咐便是,眉畔但有余力,没有不尽心的。」眉畔连忙表明态度。 福王妃果然面色和悦,「是这样的,你也知道我有两个儿子。小儿子是个混世魔王,倒没什么可担心的。只我那大儿子,从小身子就不好,因此一直深居简出的养病,倒养出了一副不知世事的性子来。我每每想来,总是十分担忧。三姑娘住在这里,若有闲暇时,能不避嫌疑,同他多说几句话,稍微开解一番就好了。」 眉畔听了她的话,吓了一跳,难怪福王妃不让其他人旁听,这番话说出来,跟鼓励眉畔和元子青私相授受,也没什么分别了。若是传扬出去,非但她的名声没了,福王府恐怕也会成为旁人茶余饭后的谈资。毕竟自古以来,婚姻之事遵父母之命,再没有父母还要帮着两个孩子私下相处的。 就算福王妃从前总让元子青同柳家表妹亲近,但也都是在公开场合,绝不会支持两人私下见面。如今却对眉畔说出这种话,怎么不令人吃惊? 可怜天下父母心……眉畔脑海中冒出这么一句话,再想到自己的父母,不由便是一声叹息。 好在还记得是在哪里,终究忍住了,低头道,「若是世子殿下不弃……这也是眉畔的福气。」 福王妃立刻高兴起来,「你是个好孩子,放心,万事有我呢,必不会叫你吃了亏去的。」 「多谢王妃娘娘厚爱。」眉畔只好应道。 虽然这件事不大靠谱,但毕竟对她来说只有好处没有坏处,能得到福王妃的支持,已经十分难得了。 既然说完了这件事,眉畔便觉得待在这里浑身不自在,于是起身告辞后,便脚步匆匆的出去了。 谁知走得太匆忙,没了计较,才掀了帘子出门,竟是直直的撞进了一个人的怀里。 抬头看见来人,眉畔的脸颊「唰」的一下就红透了。 谁能想到,一出门就撞见了方才谈论的话题人物,并且自己还撞进了人家怀里去呢? 眉畔连忙收回腿,忙不迭的福身请安,「见过世子殿下。」 元子青也是满身的不自在,但大约是看到眉畔的表现,反而没有那么拘束了,咳嗽一声,低声道,「不必多礼。」顿了顿,又补充了一句,「我来给母亲请安。」 第十章 眉畔便道,「王妃娘娘就在里头。那我先告退了。」然后就脚步匆忙的走了。 元子青站在门口,一直目送她走远了,这才转身掀起帘子,进了内室。 门口发生的事,福王妃早已瞧见。她原先只当儿子不上心,不过这会儿瞧见他的模样,再加上巴巴的从东山寺赶回来,不敢多住几日,态度已然十分明显了。 福王妃放了心,再想到眉畔方才答应了自己,要多和元子青说说话,心中更是满意。脸上却是半分都不露,问了元子青在东山寺这几日好不好,又问候了几位大师,便让他回去休息了。 福王妃没有再用眉畔的事情打趣他,让元子青大大的松了一口气。加之方才看到眉畔,心中激荡异常,在福王妃面前也有些心不在焉,便也主动起身告辞了。 结果出门走了不远,便见眉畔正在前头慢腾腾的走着。 元子青本以为她出来那么久,早就已经回到首善堂去了,却不曾想在路上遇见。加之她身边又没有旁人,不由心下微动。只是待要上前打招呼,又未免觉得太过唐突。 这种患得患失的心态,他自己也理不清楚。好在理清楚之前,他的脚已经仿佛有了自己的意识一般,朝着眉畔那个方向去了。 听见后面的动静,眉畔回过头来,见是他,连忙站住了,笑着请安。 元子青的视线在她脚上轻轻飘了一下,敛眉问道,「可是有哪里不舒服?」 眉畔连连摇头,却一句话都不说。元子青不会以为真的没有事,便试探着问道,「可是崴了脚?」 眉畔微微睁大眼睛看向他,似是十分惊讶,然后才不好意思的点了点头。 其实这是她自己想出来的招数。 福王妃糖让她跟元子青搭话,这倒是容易,但自己要说什么呢?若是说些不相干的,未免奇怪,但若是表现得太亲近,恐怕会让元子青不喜。 恰好眉畔回想起自己上辈子真正跟元子青搭上话,彼此有相处的机会,正是因为崴了脚。那时她应邀前来做客,结果不小心崴了脚,还弄脏了裙子。这样出现自然很不妥当,元子青便将她带回了自己的院子里,让她将脏衣服洗过烘干,又揉了药酒。 这样一来,时间自然短不了,难免就要说几句话,说得多了,自然就熟悉了。 于是眉畔灵机一动,决定依葫芦画瓢。方才走路的时候,故意踩到一颗小石子崴了一下,走路的速度自然慢了下来,步子也有些不自然,果然就被元子青看出来了。 不过这里距离他的院子也还远得很,元子青当然也不好再把人带回去。倒是可以返回去通知澄庆园的人,却不知为何,他心中又有些踌躇。 元子青盯着眉畔看了一会儿,清了清嗓子,问,「可疼得厉害?」 「还好,只是不好走动。」眉畔道。 「这该如何是好?这里距离首善堂还有些距离,你这样要走到什么时候?况且走得多了,怕是脚上本来没事,也变成有事了。」元子青道。 他说完之后屏气凝神,只等着眉畔请他帮忙去澄庆园叫人,毕竟这是最好的法子。然而眉畔却只是低着头一言不发。 元子青心中替她解释道,许是在别人家,怕惊动了人让人说闲话,所以才这么小心。然而心底某个角落,却是突然安稳下来了,他想了想,试探着道,「不如我送姑娘回首善堂?」 他说完之后就等着眉畔拒绝,却不曾想她却是回道,「那就有劳世子殿下了。」 这一下子元子青却是有些无措。因为他也不知道自己能做什么,最后只好试着伸手去搀扶眉畔。 眉畔也恰好将手递了过来,两人肌肤相贴的瞬间,彼此都感觉到了那种仿佛被轻微的电流通过的麻痒。元子青下意识的握紧了手中的柔荑,而眉畔也并未挣扎拒绝。 于是元子青就这么扶着眉畔,一路慢慢的往首善堂走。 路上总不好一直沉默,眉畔便主动找话题,「我方才见世子殿下行色匆匆,可是才从外头回来?」 元子青「嗯」了一声,忽然有一种自己的心思全部都摊开在她面前的错觉。若是她知道,自己去东山寺,不过是为了要躲着她,而结果又未曾躲过,非但没有躲过,简直是归心似箭一般的跑回来,就是生怕她已经走了,怕不要笑话他? 好在她是不会知道的,元子青定了定神,又补充了一句,「去东山寺回来,所以来给母亲请安。」 「世子爷去东山寺做什么?」眉畔忽然抬起头来看着他。 被她用那双几乎让自己神魂颠倒的眼睛看着,元子青差一点连理智都找不回来了,他咬了咬牙,结结巴巴的道,「我身体不好,去东山寺小住,养一养身子。慈惠大师医术高明,我每年都要去一段时间……」 他本来就紧张,加上在眉畔面前提起自己的身体,担心她嫌弃,更是语无伦次。 眉畔却认真的点头,「原来如此。身子是大事,不可轻忽。慈惠大师是怎么说的?」 元子青恍惚了一下,才道,「大师说仍是养着罢了。」 他的身体看了那么多年,也不可能一下子就好,无非还是老样子。其实年年去东山寺,不过求个安心。说起来,他今年本不打算去的,没曾想眉畔一来,到底逼得又去了一趟。 想到这里,元子青神色不由一黯。 他想起慈惠大师曾经给出的评语,他的身子好生养着,活到四五十岁也并非不能,只是……要想成家,绵延子嗣怕是十分艰难。虽然大师的话说得更加含蓄,甚至是背着他说给父母听的,但元子青毕竟还是知道了。 他看着眼前的眉畔,心头几乎被突如其来的酸涩彻底掩埋。 老天爷何其不公,既然给了自己这副没有未来可言的身子,又何苦还要给自己这样一个人,让自己望而不得,辗转反侧,痛苦难过? 他低下头,之前的那些激荡心情,尽数被收敛起来,不再留下一丝波澜。假如自己注定了悲剧的一生,又何苦多拉一个人进来陪自己受那些煎熬? 她是那么好,那么好,好到值得有一个人珍重爱护,最重要的是,那人一定是身体健康的。 必定不是他。 握着眉畔的手突然松了些。眉畔并不知道他走神的时候想到了什么,只是感觉到了他收回的力度,于是立刻轻哼了一声,皱眉做出十分痛苦的模样。 元子青吓了一跳,重新握紧了她的手。 眉畔忍痛朝他笑了笑,脸色虽然惨白,自己却仿佛没有多大的感觉。 元子青便觉得心口像是被什么东西重重的敲了一下。 虽然理智知道该怎么做,然而感情上,他却觉得,自己无论如何放不开她。或者说,除了他自己,他不放心将她交给其他任何人。哪怕明知那可能对她来说更好。 这种自私的念头让元子青在心底将自己唾骂了几十遍,然而抓住她的手,却始终没有再松开。 去首善堂的路再远,也总有走到头的时候。平日里元子青只觉得这段路长,今儿却仿佛一下子就走到头了似的。以至于眉畔停下来的时候,他只觉得心头一空,若有所失。 眉畔挣脱了他的手,低头道,「这里去首善堂不远,不敢再劳烦世子殿下了。」 元子青知道她是要避嫌。这里不比花园中,难免有人来往,要是让人看到他们拉拉扯扯,就说不清了。但就算知道,心里还是十分不高兴。 她是在跟自己撇清关系吗? 他板着脸道,「也好,叫人看到了不妥。你往前走,看到有人,便让她们过来扶一把。回头弄些药酒来揉一揉,把淤血揉开了,才好得快。否则明儿起来更加受罪。」 「是,多谢世子殿下记挂。」眉畔福身道。 只是也没有立刻就走,眼神在元子青身上转了一圈,停在了他的腰侧。那里挂着一只荷包,瞧着边儿都磨得发白,想是已经很旧了。 元子青注意到他的视线,下意识的抬手按住了那个荷包,低声道,「这是母亲做给我的,已经好些年了。」 福王妃平日里忙,能做的针线有限,大部分还都是福王要用的,自然顾不上两个儿子。好在元子青和元子舫各自有针线上的人候着,想要什么都是有的。 但是元子青不喜欢那些人做的,就仍旧戴着这个,习惯了,也就没想着换。这会儿被眉畔看到了,才突然意识到这荷包很旧了。 第十一章 他只能干巴巴的解释道,「母亲倒是说过要替我再做,不过被我推拒了。这个就很好。」 眉畔哪里听不出来他言语中的酸涩?福王妃那句话,恐怕只不过随口一说,被拒绝了也就不放在心上了。然而元子青却始终戴着她做的荷包,显然对母亲濡慕至极。 想到这里眉畔心中忽然有些不舒服。 她甚至没有来得及仔细斟酌,便脱口道,「若是世子爷不嫌弃的话,民女……手艺尚可。」 说完之后她意识到不妥,连忙低下头去,脸上一片火辣辣的,烧得厉害。 然而元子青却仿佛吃了什么灵丹妙药,浑身都轻飘飘的似乎要飞起来。他努力控制着自己的嘴角,才没有在眉畔面前失态傻笑,只能强作镇定的道,「如此多谢三姑娘了。」 便算是将此事定下来了。 她替他做的荷包! 单是想一想,似乎都让人欢喜得想要笑出来。 这回眉畔没有再磨蹭,轻轻点点头,便头也不抬的往首善堂的方向去了。虽然走路仍旧很不自然,但速度倒是很快,让一直目送她的元子青又是好笑又是担忧。 既然说了要给元子青做东西,眉畔回去之后,便开始准备起来。 虽然是在福王府,但好在要做的也不是什么大东西,材料都是随手可得的。他很快选定了一块淡青色的布料,又想好了上头的花样,然后便开始埋头忙碌起来。 对于眉畔来说,能够替他做点什么,实在是十分令人欢喜的事。因为你这能让她确定,一切都跟上辈子不同了。她和他不再毫无关系,甚至自己已经登堂入室,得到了福王府其他人的默认和支持。 这些,只要一想起来,眉畔心中就会感觉到一种安宁的欢喜。 于是为了做这个荷包,她虽然没到点灯熬油的地步,但也算是倾尽心力,就连给老太妃抄的经书都差点儿落下了,别的事情更是半点都不看在眼里。 不过三日功夫,眉畔便将荷包赶出来了。她的针线活是母亲一手教导,寻常人难以企及,加之荷包做得又用心,成品出来之后,便是老太妃派来照料她的两个婢女,也是啧啧赞叹。 不过,荷包做好了,要怎么交给元子青呢? 眉畔又有些发愁起来。她一个姑娘家总不可能跑到元子青的院子去找人,托别人传话,更是十二分的不妥。 而就她旁敲侧击从婢女口中打探来的消息看,这三天元子青也没有到首善堂来请安过。 眉畔将荷包收起来,叹了一口气,起身打算先去看看老太妃。这三天都没有过去请安,说起来已经不太好了。幸而老太妃不计较,否则恐怕对自己的印象就要变坏了。 果然,早就知道她在做什么的老太妃并没有任何怪罪,笑眯眯的让她放宽心,不用那么拘束,把这里当成自己家一样。眉畔松了一口气,才起身告辞。 谁知才出了门,便碰见了前来请安的元子舫。 说起来,这是眉畔这一世头一次见到他,但是两人都对对方的存在心知肚明,这刻碰见了,彼此也都不意外。 眉畔停下脚步,垂首站在回廊里,等着他走过去。然而元子舫却在她面前停了下来,似乎打量了她两眼,语气里带着调侃和笑意,「你就是我那位未来的小嫂子吗?失礼了。」 饶是眉畔早知道他性情惫懒,却也没有想到会听到那么直白的一句话,脸颊「唰」的一下就红了,「公子慎言。」 元子舫「扑哧」一声笑了,「嫂子不用不好意思,这事该知道的人都知道了,当然,没有人会多嘴。」 眉畔面对这样的人,也不知该如何处理,只能沉默不语。 元子舫又道,「说起来,哥哥又是几日没有出来过了。我打算给祖母请安之后便过去瞧瞧。」他说着凑上前来,故意压低声音问,「嫂子可要与我同去?」 明知道不合礼数,自己应当立刻退开。然而元子舫的话却让眉畔有些挪不动脚步。 如果有机会去见见元子青,那就真的太好了。但事实上,除了元子舫之外,这府里还真没有第二个人能够帮助自己。拒绝不难,但拒绝了就不会再有这样的机会了。 犹豫之间,元子舫已经笑着掀帘子进屋去了。眉畔踌躇片刻,还是决定在首善堂外等着他。 元子舫请安出来,见她还在,立刻笑起来,「小嫂子,咱们走吧!」 他这么尽力想要把眉畔带去隐竹园,也不是没有原因的。概因元子青平时太懂得隐藏自己的情绪,哪怕大家都猜到了他对眉畔的在意,但他自己却仍旧丝毫不露。元子舫从小淘气,最爱捉弄人,唯有对自家哥哥完全没有办法。现在总算是掌握到了元子青的一个短处,当然迫不及待的想要试验一下。 要是哥哥看到自己带着小嫂子一起去隐竹园,会不会当场就变了脸色? 眉畔没有回答元子舫的话,只是距离远远的跟在他身后,倒是让元子舫觉得无趣极了,自说自话一会儿,便偃旗息鼓了。 这位关三姑娘真不愧是自家大哥一眼就看中的良配,跟他果然是一类人,就连玩笑都开不起来。元子舫也只能甘拜下风了。 一路无话,到了隐竹园附近,元子舫原本还想偷偷溜进去,别惊动了里头的人,给自家哥哥一个巨大的惊喜。然而到了门口,却见院门紧闭,连个看门的都没有,他不由面色大变,快步上前抬手拍门。 「怎么了?」眉畔终于没忍住,开口问道。 从元子舫的表现来看,这应该是很不同寻常的,莫非是发生了什么事? 元子舫眉头紧皱,脸上的表情十分复杂,「哥哥怕是又发病了。」 眉畔心头一紧。 虽然她一直都知道元子青的身体不好,但具体究竟是怎样不好,却是不知。而且来了福王府那么久,下人们似乎也从不谈论隐竹园之事,这种有意的避讳更是令人心生不安。 而现在,元子青发病了,却一不请医用药,二不去禀明府里其他主子们,反而将隐竹园大门紧闭,更是让人奇怪。至于元子舫的反应,也说明了这种事非止一次,怕是早已成为常态。 元子青……他到底一直在受着什么样的折磨痛苦呢? 元子舫拍了几下门,门就从里头打开了。开门的小厮见是他,忙要跪下磕头,元子舫摆摆手免了,「哥哥怎样了?是什么时候发作的?」 那小厮眼圈儿红红的,「回二公子的话,前儿夜里发作起来的,奴才们给主子喂下了慈惠大师制的保命丸药,汤药也熬了灌下去,总算缓过来了。这会儿只是还不得精神,下不来床。」 元子舫松了一口气,声音里再没有之前在外头的活泼轻快,反而变得干涩,「好……我进去看看。」 眉畔连忙抬脚跟上。 小厮有些迟疑的看向元子舫,不知道该不该让她也进去。因元子青的身体问题,在隐竹园伺候的人,平时都不会出去的,虽然他们也都听说过眉畔的存在,但元子青的身体实则是福王府中最事关重大之事,不是什么人都能知道的。 元子舫道,「这是你们未来主子,让她进来无妨。」 那小厮便让开了路,但仍旧低眉敛目,丝毫没有因为元子舫的胡话而生出任何好奇之意,也没有要偷看眉畔的意思。将两人让进去之后,便手脚麻利的关上了院门。 隐竹园虽然也叫园,但是相较于福王府其他的院子,这里却袖珍得让人吃惊。被竹林环绕的院子只有一进,正房五间,厢房四间,住了元子青主仆五人,显得满满当当。 眉畔是头一回来,若是寻常时候,一定会小心观察,这会儿却是顾不上了,闷头跟在元子舫身后往正房走。进了东边的房间,眉畔便只觉得一股热气扑面而来。闷得她几乎头晕。 等眉畔反应过来,定睛看去,才发现屋子四个角落竟各摆了个大火盆,里头的炭火烧得旺旺的,难怪会这么热。 她的心随即提了起来。这会儿虽然不是盛夏,却也是四月间,气候最为适宜凉爽的时候,似元子舫这样身强体壮的已经换上了单衣,就是眉畔穿的也是薄薄的两件套,可元子青的房间里,竟然还需要生炭火! 与此同时,眉畔鼻端也闻到了一丝淡淡缭绕的药味,跟平时元子青身上的如出一辙,只是味道要重许多。 第十二章 药味是从里间传出来的,眉畔知道,元子青应当就在里头了。然而到这时候,她竟有些不敢迈步了。 她努力定了定神,继续跟上了元子舫的脚步。来都来了,若是连正主都没见着,岂不是枉费? 一进里间,便听到了一阵低低的咳嗽,持续了好一会儿才停歇。而后有人轻声问,「爷可要用点子饭?」 元子青的声音听起来十分虚弱,而且明显中气不足,断断续续,间杂几声咳嗽,「吃不下。」 眉畔还在踌躇,元子舫已然三两步赶上去,掀开了帐幔,「大哥,我们来看看你。」 「你……们?」元子青先是有些疑惑,待得视线接触到站在门口的眉畔,瞳孔猛然一缩,心下竟是一阵慌乱,「她……她怎么来了?」说完这句话又是一阵惊天动地的咳嗽。 「路上碰见,就一起来了。」元子舫态度自然的道。好像方才那些诱拐眉畔跟他一路的话都不是他说的。 元子青等这一阵咳嗽过去,软软的靠在枕头上,闭着眼睛气若游丝的道,「胡闹,快……把人送回去。」 到这时候眉畔才终于得以看到他的脸。元子青生得瘦,而且常年足不出户,皮肤素日里便带着一种病态的苍白,但到底也只是看着比旁人单薄些,其他的并没什么不同。然而此刻,他脸上却是一片青灰,唯有唇上泛着一丝淡淡的惨白,看起来十分吓人。 「怎么……竟到了这个地步?」眉畔终于没忍住,快步走到床前,像是想要伸手去触碰一下他,却又最终没敢,只能握紧手帕,轻轻啜泣起来。 自己光是看着就觉得难受,他该有多痛呢? 听见她的声音,元子青强自支撑着,睁开了眼睛,看着她安慰道,「没什么……我早已习惯了,你不必难过。」 习惯了就不需要难过了吗?眉畔摇摇头,可是她知道,就算第一次痛过了,往后却还是会痛的。 只有疼痛,是根本无法习惯的。第一次和第一百次,并没有什么分别。 见她似乎不相信,元子青又道,「真的,这次发作得虽急,但已经好多了,接下来只要喝药养着便能好了。」然而大约是太急,话没说完便又开始咳嗽起来。 元子舫连忙伸手把人扶住,一面替他顺气,一面端了温水来给他润嗓子。 眉畔意识到自己是来探望客人的,若是表现得太过,反惹得元子青难受,便不妥当了,连忙道,「我知道了,你好生躺着吧。」 说完了这一句,定定的看着元子青,却又是无话了。 元子青也看着她。不知是否因为病中心理更加脆弱的缘故,这会儿他竟也熄了要掩饰自己想法的心,只顺着心意,含笑看着眉畔。似乎只这么看着,便已经是极好极好的事了。 元子舫在一旁偷笑了一会儿,主动起身,拉着小厮青云就出去了,说是有话问他,其实只是为了给二人创造独处的机会。 等人走了,眉畔更加不自在起来。她站在床前,连头都不敢抬。她能够察觉到,元子青的视线一直停在自己身上,如果此时抬头,定会同他碰上。只要这么一想,脸上的热度就怎么也降不下来,一路烧到脖子根去。 「你……怎么来了?」过了一会儿,元子青开口问道。 声音的出现似乎终于打破了那种能将眉畔压得抬不起头的气氛,她心下一慌,下意识的道,「你的荷包做完了。」 说完了才意识到自己太过急切。但……好吧,总算是个理由,别管正不正常。 元子青脸上倒是露出几分期待之意,「是吗,你带来了?」 眉畔的确是带着的。虽然不是没想过来的时候顺便给他了,却也没想到最后竟然会是这样的情形。她微微侧身,从袖袋里将那个荷包摸出来,递给元子青,「做得不好,将就用吧。」 「这还叫做得不好?」元子青双手捧着荷包,又咳嗽了两声,才道,「已是难得的精细了。」顿了顿又补充道,「不过若还有更好的,少不得还要劳烦姑娘。」 眉畔这才抬头看了他一眼,「你喜欢就好。」 「我很喜欢。」元子青立刻道。 淡青色的布料上绣的是乱石绝壁,一株苍松从绝壁之上旁逸横出,枝干遒劲,意态优美。下面还题了两句小诗,是:咬定青山不放松,立根原在破岩中。 元子青不自觉的跟着念了一遍,竟是痴了。 她果然是能够懂得他的心思的女子,只这么两句诗,却是将他此刻的处境,描绘得淋漓尽致。他现在的身子,可不就正像是一片「破岩」么?根本不知能坚持到哪一日。但就算如此,他却也不能有任何的放松,必须咬牙坚持下去。 有时元子青也不知自己是为了什么挣扎了这近二十年。痛到难以忍耐时他也曾经想过,这么坚持有什么意义呢?如果就这么死去的话,对他自己和家人来说,都是解脱吧? 可每一次真到了绝境,他偏又不甘心了。 他这一生太乏味,太可悲,几乎没有品尝过一点甘美的滋味。如果就这么死去了,那么活这一回,岂非毫无意义? 于是他倔强的忍着,等着,他想知道自己一生中还会出现什么样的人,碰见什么样的事。 直到她在他面前抬起头来。 虽然艰难,但想到竟还有人懂,心下忽然熨帖极了。 「我很喜欢。」他再次郑重的说了一遍,当着眉畔的面将荷包收到了枕头下面,对她道,「回头出门时戴。」 这样的小心珍重,比说几次喜欢都更加有力。眉畔有些不好意思,但似乎又有些说不出的欢喜得意。就这么看着他小心的将荷包收好。 直到看到他伸出来的手瘦得只剩了皮包骨头,才忍不住皱眉道,「你的病究竟怎么回事?莫非时不时就会发作这么一次?那岂不是要一直受这磋磨?」 元子青却只是微笑着,含糊的道,「并不常发作的,一年也只三四次。习惯了倒也不觉什么。」 他还是说习惯了,却对这病的治疗绝口不提。甚至他发作时,都不必请大夫,只自己吃了药就完了。眉畔越想心头便越凉。 在福王府这样的人家,什么样的病治不起?他如今不需要再治,无非是……已经不需要了。 她狠狠的在自己唇上咬了一口,才止住了那几乎立刻就要流下的眼泪。不能在他的面前哭,甚至不能让他发现不对,眉畔两只手紧紧捏在一起,片刻后缓过气来,才换了微笑的表情道,「那应是快大好了?」 元子青并不接这话。虽然他也可以说些好听的话去哄眉畔,然而又不愿意给她那些虚无缥缈的希望。 他一开始看见眉畔出现时是慌张的,因为实在不愿她看见自己如今这憔悴难看的模样。然而转念再想,就算看见了又如何呢? 假若她被吓住了,不再喜欢了……那不正是自己心之所想吗?她会离自己远远的,重新拥有更好的生活。就让她认清现实也好。 好在元子舫很快就回来了,免了两人相顾无言的冷场。他一进门便道,「哥哥还不曾用饭吧?正好弟弟也没用过,三姑娘似乎也没有,不如就在这里陪着哥哥一起用,人多热闹些。」 眉畔连忙点头,「是,我也不曾用过。」 元子青苦笑,「不要胡闹,你送三姑娘回去吧,我自己吃饭便是了。」 元子舫却坚决要留下,并且立刻就让青云等人将饭菜摆过来。 眉畔是直等到饭菜都端上来,才明白元子青为何定要他们两人离去。 那一桌子的菜,一眼看过去有七八个碟子,然而其中竟是一丝油星都瞧不见。饭是普通的白粥,菜就是各种青菜煮熟了装盘,没有任何多余的东西。 「世子就吃这些吗?」眉畔有些不敢相信的问。难怪元子青这样瘦,就是个正常人,日日吃这样饭菜,时间长了怕也要生病的吧? 元子青笑着解释道,「并不是。只是这病发作起来时,见不得荤腥的东西。舫儿,你还是送三姑娘回去,去首善堂或澄庆园用膳都好。我这里真不必担心。」 后面这番话,显然是觉得眉畔是无论如何适应不了自己这里的饭菜,所以才说的。 眉畔连忙道,「不必不必。我就在这里吃。」 元子舫嘻嘻笑道,「哥哥今日可别想赶我走。正好这几日都有人吃请,积了满肚子的油水,吃点儿素斋也好。三姑娘就更不妨事了,早晚要习惯的。」 第十三章 元子青闻言就瞪了他一眼。他可不知道自家弟弟在眉畔面前连更过分的话都说过了,只怕她因这打趣的话多心。 元子青身边伺候的人都是宫里和王府层层挑选,不说千伶百俐,至少看人眼色上比旁人强出许多。这么一会儿工夫,青云已经摸清楚了,自家爷可是十分看重那位三姑娘的,有她在,今儿的饭必能吃下去。 因此他特意将元子青平日里不喜欢吃的菜全都端了上来,就算只吃一口也是好的。 果然,开始吃饭之后,元子青只吃了一口,脸上便露出了十分勉强的神色,放下了筷子。 「爷再吃两口。」青云劝道。 眉畔抬头见了,也问,「吃不下么?」 不过也是,这青菜白粥,就是庙里也没有这样清净的。甚至菜里就连盐味都很寡淡,别说元子青吃不下,就是眉畔和元子舫,吃了两口也没了胃口。 「不妨的,我待会儿再吃。」元子青咳嗽了两声,道。 眉畔看看他,再看看元子舫,「就没有其他的菜么?没有油,怎么连盐都没有?」她是不知道元子青病得有多重,但她很明白,如果吃不下饭,再小的病也会拖成大病的。 要是元子青一直吃这些东西,身体想好起来也难。 青云为难道,「回姑娘的话,别的菜倒也备下了,只是我们爷更加吃不下。稍微有点儿油盐糖醋的滋味,便说腻得很。如今便只吃这些。」 元子舫虽然是兄弟,但隐竹园的这种小事,他还真不知道。当下道,「去把菜单拿来,我倒要看看都有些什么。」 青云去了,一时捧回来一本小册子,元子舫放在桌上翻看,眉畔从旁看去,却见上头从人参血燕到各种野物再到家常的蔬果,应有尽有。然而就像是青云说的,元子青的口味变得非常淡,但凡有一点味道就觉得腻,倒是白粥能多喝两口,配菜也只敢用水煮过。他们伺候的人为此也愁白了头呢。 看完之后,所有人都沉默了下来。半晌元子青才道,「这是怎么了?一个个都不说话。」 「大哥……」元子舫平日里性情跳脱,但并不是真的不懂事。他自己身体健康活蹦乱跳,更加在意哥哥的身体问题。结果这些事之前却是一点都不知道的,可见元子青一定嘱咐过,要人瞒着。 他院子里合共一共四个人,都是对他忠心耿耿的,竟将这件事一直瞒到了现在!若非今日眉畔提起,恐怕还能一直瞒下去。若是福王和王妃见了这个情形,恐怕又要难受了。 然而最让人难受的是,就算知道了,又能做什么呢? 他的身体就是这样,受不得刺激,也不是没有变着法儿做那些好菜端上来过,只是元子青统统吃不下。如此,就算想要调理,也无从下手。 元子青淡淡一笑,「这也不是什么大事,没得让你和爹娘跟着操心。」 他说着盯着面前的粥,想要喝一口,身体里就能感觉到一阵一阵的反胃。不是他不想吃,实在是吃不下。 其实到了这个地步,不过熬日子罢了。说与不说都没什么相干,于是何苦说出来惹人难过? 他慢慢的移开眼,低声道,「青云,将饭菜撤了吧。二公子和三姑娘没吃什么,回头嘱咐大厨房做些点心送过去。」 话音才落,便听见了低低的啜泣声。是眉畔正低着头抹泪,元子青微微一怔,便觉得本该麻木的心口,又仿佛受了什么刺激一般,绵绵密密的疼了起来。 他从前从不相信什么感同身受的傻话。疼在自己身上,其他人再在意又如何呢?他们永远都体会不到自己身体的感觉。所以小时候他还会喊疼,后来慢慢的学会了忍耐,学会了用淡淡的表情掩盖一切。 可是此刻,看着那个哭得比自己还难过的姑娘,元子青都要以为忍受这一切的人是她了。而在那一瞬间,他脑海中闪过的念头竟是:愿以身代之。 他不愿意她承受任何风雨苦楚,是否她心中也是一般? 思绪里乱纷纷的想着这些,等元子青回神时,房间里又只剩下了他们两个,元子舫不知跑到哪里去了,青云也不在。眉畔仍在低头抹泪,哭得上气不接下气。 元子青看着她,半晌才道,「你……你现下知道了,我并非良人。过几日你就要家去,往后……别来了。」 这几句话他说得轻且急促,一股脑儿的说出来之后,便闭上眼睛靠在床头,当做什么都不知道了。 然而在眉畔听来,这一番话却仿佛炸雷一般,将她震醒。 自己在做什么?不是已经决定了吗,要跟他在一起。她这一次回来,就是为了要来找他的,既然如此,不管有多少艰难险阻,不管这件事在别人看来多么奇怪,自己都不会更改,不是吗? 她做决定的时候就知道他的身体不好,或许上天不佑,但那又如何呢? 这一次,不管是什么都不能再将他们分开了。 想到这里,眉畔立刻擦干眼泪站了起来。她眼眶还红红的,瞪着元子青着实没有多少威慑力,语气却铿锵有力,「这可不是你说了算的!」 不知是否被眉畔的语气所震慑,接下来元子青的神情都有些恍惚。眉畔见他面露疲色,便主动告辞离开。 临走时元子青看着她欲言又止,不知道是不是还想说点什么。 从隐竹园出来,本以为早就已经离开的元子舫竟等在了这里。 这会儿的他脸上褪去了平时的嬉笑,显得十分严肃,倒有几分福王府公子的气势了。见眉畔出来,也没有再玩笑,神态自若的道,「关三姑娘,可有空一叙?」 「当然。」眉畔比谁都知道这人平日里的模样不过是一道伪装,所以看到他露出真容,也丝毫不觉得惊奇。 两人往前行了一段距离,挑了个偏僻的亭子坐下。在这个过程中,彼此都没有说话。落座时元子舫看眉畔的眼神,已经与之前不同了。 他虽然年轻,但因为出身的关系,身上天然带着贵气威仪,普通女子在他面前,是绝无眉畔这样坦荡自然的。更别提他一路上还有意用气势压制眉畔,但她却仍旧神态自如。 如果不是因为太过迟钝,那就是她本人跟外表展露出来的简单纯真并不相同。 真是个有趣的发现。元子舫微微笑了笑,「还没问过,三姑娘在府里住得可好?」 「一切都好,有劳二公子挂念。」眉畔道。 「三姑娘是明白人,那我也就有话直说了。」元子舫看了她一眼,开门见山的道,「我哥哥的情况,三姑娘今日已经看见了。你若是有疑虑,也可以再作考虑。我们福王府不会以势压人。」 「二公子多虑的,我没什么需要考虑的。」眉畔立刻道。 元子舫闻言惊异的看了她一眼,道,「我能否问问,姑娘这是为何?」 关眉畔的处境,他自然是知道的。父母双亡,寄居在叔父家,将来的姻缘十分难测,端看婶娘肯用多少心思罢了。但不管怎么说,肯定不会太好。正所谓「丧母长女不娶」,真正世勋大族之家,不会娶这样的女子为妻的。 所以他曾一度将眉畔看作是趁机攀附福王府富贵的女子。虽然这也无可厚非,但想到哥哥身边将来陪伴的竟是这样的女子,心里自然不会多喜欢。后来见元子青自己也看中眉畔,又觉得她可能有些不同。这才升起了去见一见的念头。 结果这一面有些长,元子舫还特意将人带到隐竹园测试了一番。结果他很满意,但是心头的疑虑却非但没有减少,反而增多了。 眉畔的处境再查,婶娘为了面上好看,她的亲事也绝不至于糟糕到不能入眼。至少对方一定家世清白,人品端正,身体健康,如此才可不落人口实。 事实上最好的选择,大抵是那些过两年如今赶考的举子,一旦考中,与仕宦之族联姻对他们也是非常重要的进身之阶,彼此都有意的话,很容易就能达成意向。而考中进士之后,多半都是外放做官。过得三年五年,十年八年,自然没人会记得她,更没人会关心她过得究竟好不好。对关家来说,也是比较好的结果。 现在元子舫确认,关眉畔应该也知道自己将来的人生很有可能就是这么一条路。 但不论如何,一个身体健康的丈夫,总比福王府沉疴难愈的世子来得好吧?没有荣华富贵,至少还有无限的希望。关眉畔既然不趋炎附势,自然可以有更好的选择。 第十四章 但她偏偏连犹豫都没有,便拒绝了他「再考虑考虑」的建议,究竟是对元子青情深意重,还是……别有所图? 倒也不是元子舫自大,毕竟福王府深得宠眷,但也因此成了许多人的眼中钉肉中刺,如果说有人想借此机会做点什么的话,也不是没有可能。只是他观对方跟兄长相处时的模样,瞧着倒也情真意切。 莫非这世上当真有所谓一见钟情么? 脑海中突然闪过一张笑脸,元子舫微微一怔,继而不由失笑,一见钟情啊! 眉畔对于元子舫的问题也有些吃惊,但她很快反应过来,斟酌了一下措辞,才道,「也许……是因为我同世子投缘吧。」 这话虽然说得含蓄,但跟元子舫的总结倒是差不多。他大概是信了,只点点头,道,「既然如此,还望三姑娘多多用心,让我哥哥放宽心养着,心宽了,自然就好得快了。」 等元子舫走后,眉畔回想这一段莫名其妙的对话,仍旧不知道对方到底想要问的是什么。 不过她之前倒真没想过为什么非要是元子青不可。 大抵……是因为他是她那风雨飘摇的上辈子,所唯一触碰到的温暖慰藉所在吧?这一点点温暖在其他时候难以察觉,但她偏偏一直生活在凛冽寒冬之中,只凭着这一点温度取暖御寒。 在眉畔回来之前的那一年,她其实是见过元子青一次的。他不知何故来了西京,就住在终南山上的别宫之中。眉畔曾目睹过他的依仗行经门前。马车上的他正巧挑开了帘子,两个人的视线在人海中碰撞,一如多年前。 那一瞬间铺天盖地的后悔几乎将眉畔淹没,让她窒息而亡。那个人瘦了,苍白了,憔悴了。然而他的眼神,仍然跟多年前一模一样,纯澈,深幽,却在看见她的瞬间迸发出璀璨星光。 那一瞬间眉畔才发现,他是爱她的,而她也爱他。然而命运捉弄,年少时的擦肩而过,已经将两个人远远隔开,再无任何可能。 那些曾经说服自己离开他的理由瞬间土崩瓦解,眉畔在自己的屋子里哭得肝肠寸断。 不久之后就传来了他的死讯。 因为错过了,因为没有得到过,于是越来越怀念,也越来越懊悔。 到最后,这个人成了她的一份执念,难以拔除。 她忍不住的去想,如果当初自己少一点懦弱犹豫,多一点坚定决绝,是不是,最后他们的结局会截然不同? 所以当发现自己睁开眼,重新回到了十三岁这一年时,眉畔心中冒出来的第一个念头就是:抓住他! 这一次,绝对绝对,不要放弃了。 和谈话结束后就回到了自己房间的眉畔不同,元子舫虽然是福王府的主人之一,但实际上住在这里的时间却非常少,大部分时候,就连他的父母福王夫妇也不知道他究竟在做些什么。 这倒不是说他们不关心他,但在元子青身体不好的情况下,就算福王府的人也知道,将来支撑王府门楣的人多半就是他,所以元子舫需要学习的东西很多,而出门跟同龄的朋友,世交家的孩子们交际更是必不可少的安排,这些事情都只能由他的来完成,于是自然会很忙碌。 当然最重要的是他虽然看上去活泼跳脱,但实际上却是个非常有分寸的人,该做什么不该做什么全都心里有数,于是福王和王妃在精力不济的情况下,当然便不会去管他的事了。 出了门,骑着马一路狂奔着出了西城门,元子舫立刻看到了长亭之中的人。他策马缓缓走过去,便有人招呼道,「子舫兄今日怎么来得这么晚?我们还以为你不来了。」 「这等盛会,怎么会不来?」元子舫微微一笑,从马上跳下来,将缰绳递给跟在后面的小厮,便进了亭子里。 亭子里坐着七八个年轻人,方才开口招呼元子舫的,正是舒国公府的世子方亭玉。她与元子舫是挚友,说话自然随意许多。 除他之外,亭中之人还有寿康侯世子张嘉瑞,甘阳侯世子傅文瑞,宰相公子向永嘉,户部尚书家的工资赵岳鸣,此外还有两个元子舫不认得的,另有一个红衣束发,身材娇小的公子站在一旁。 他眼一扫,心下便有数了,朝那站着的红衣公子笑道,「映月,你怎么也来了?」 却原来这就是翰林学士周蔡的嫡女周映月,女扮男装,跟着一群人出来玩耍了。 元子舫点破她的身份,周映月面上一恼,扬眉问,「怎么?你来得,我就来不得?」她人生得极美,一颦一笑皆是风华,若是寻常人见了,怕不立刻五迷三道,她说什么就是什么了。 但元子舫纵横京城未有敌手,闻言只是笑道,「自然是来不得。我们好男儿聚会,你一个姑娘家掺和什么?」 「什么好男儿?我看是臭男人才对!」周映月说,「你当我想来?我哥哥被爹关在家里温书,让我代他过来,否则谁要理会你们这些臭男人?」 她的兄长周宏辉是京中有名的才子,平时跟元子舫等人也多有来往。这两年周映月时常跟着出来,同这些人都是厮混熟了的。她胆子又大,性子古灵精怪,每有惊人之语,大家都喜欢她,又因为是女孩,难免纵容些。所以周映月说话才这样不客气。 元子舫闻言也没了脾气。 按理说福王妃正相看周映月,这时候她就该老老实实待在家里才好,偏偏偷跑出来。而且明知自己有可能嫁给元子舫,却半点避讳也没有,跟他说笑也是神色如常,这一点比元子舫都强,自然也不知还能说她什么。 向永嘉道,「本来还以为今日能见识宏辉兄的佳作,结果竟不能来,实在是令人扼腕。」 「有什么好扼腕的?」周映月立刻抢白,「我比我哥哥强出一百倍,你们只需听我的大作便是了。」 众人便都笑起来,连同那两位元子舫不认得,看上去颇为生疏拘束的公子也都跟着放松了许多。 傅文瑞这才介绍道,「子舫兄还不认识这两位吧?这是今年上京赶考的士子中,最有才学、最有可能进士及第的两位,朱敏烨公子,周文华公子。今儿主要是要欣赏这两位的大作。」 进士及第,那是一甲前三名才有的说法。会试虽然要等明年春天才开始,但许多士子都会选择提前进京。一来可以趁着最后的时间专心复习,二来也是为了跟同科的士子们结交一番,最重要的是参加各种文会,将自己的名声打出去,另外还有向各家权贵投递名刺请求依附等等,不一而足。 就像朱敏烨和周文华,便是如今士子之中,状元呼声最高的两位,别以为这呼声没用,事实上,虽然会试采用糊名制,但殿试却是当着皇帝的面考,如果被在场的朝臣看重,在皇帝面前美言几句,自然好处难以言说。更不必说,有了名声,便可能会被不少权贵之家邀请,成功打入类似元子舫他们这样的圈子之中,为将来为官积累人脉。 元子舫跟这些人在一起说说笑笑,总算将之前那种无处着落的心情排遣了几分。 就在其他人热闹时,周映月忽然走到他身后,用眼神示意一番,然后走出了亭子,朝外头的花树走去。元子舫连忙起身跟上。 并非没有人注意到他们的动静,但大家都知道周映月可能嫁入福王府,所以只是暧昧一笑便不去打扰。 两人走到树林中,距离其他人远远的了,周映月才问,「你有心事?」 「还不是我大哥的病?」元子舫忍不住叹气。 周映月道,「总听说你哥哥的病如何如何,到底是怎么回事呢?」 「说来着还是皇室的丑闻……不过都过去了,倒也不怕谁笑话。我小时候,当时皇叔父还没有登基,皇祖父也还健在,那时最为受宠爱的皇子,除了皇叔父之外,还有安王。皇叔父是中宫嫡出,安王却是皇祖父最宠爱的贵妃所出,又是皇祖父的长子,光是听这个身份,你就明白了吧?」 周映月点头,无非又是嫡长之争。长子是宠妃所出,没有大义却有宠爱,嫡子是皇后所出,但皇后占据中宫之位却没有宠爱。多少皇室就是因为类似的问题陷入复杂的倾轧和争斗之中。 对于这个过程,元子舫没有描述,只含糊的带过,说出最后的结果,「皇祖父病重时,曾上次过皇叔父一碗羹汤。当时大哥正在皇叔父那里做客,皇叔父疼爱他,便将羹汤给了他。谁知……」 第十五章 谁知元子青喝了之后,却是立刻腹痛不止,中了剧毒。虽然太医医术高超,挽回性命,但毕竟伤了根底。从此之后缠绵病榻,每年都要发作许多次。并且身体虚弱,大部分事情都有心无力。 如果这□□是今上喝下,那么一位缠绵病榻的皇子,自然是没有资格继承大宝的。元子青的牺牲,虽然是无意,但的确是免去了皇帝一场灾难,同时也奠定了福王府这几十年的富贵风光。 然而他的一生,却因此而彻底毁掉了。 作为这场变故的既得利益者,福王府所有人面对元子青时都心情复杂。他们感激他带来的一切,同时对他心怀愧疚,总是被这件事束缚着无法释怀。 哪怕事情已经过去了十多年。 元子舫也是如此。所以今天看到元子青之后,他的心情变得极为糟糕。他现在所拥有的一切,归根到底,本来都应该是属于大哥的。所以他有时候感觉自己像是个窃贼,从元子青那里拿走一样又一样东西。哪怕并不是自己想要这么做,也足够令人难受了。 周映月自然听出了他这份言外之意,安慰道,「你也别太自责了。我想不管是你还是其他人,都不希望这件事发生。但既然已经发生了,那就想办法解决他。自责和愧疚是世界上最无用的情绪。」 元子舫叹了一口气,「我何尝不知道?可是这些年来,请遍了天下名医,虽说情况已经被控制住,可大哥体内的毒却始终未解。他的身体已经快要被掏空了,再这样下去,恐怕……」 「是什么毒这么霸道,竟没有人能解么?」周映月好奇的追问。 元子舫道,「我也不太清楚。但听东山寺的慈惠大师说,这些年用药养着,那毒似乎也发生了变化。毒在大哥体内,就算想研究也没办法,而弄不清楚毒性,自然就无法解毒。」 「原来如此。」周映月若有所思的点头,而后看向元子舫,「我说句得罪人的话,你别生气。若是你大哥的身体好了,世子之位自然还是他的,你的身份地位,可就大不相同了。」 她说着转头朝亭子所在的方向看了一眼。元子舫如今能跟这些人在一起,是因为他福王府继承人的身份。如果元子青病好了,拿回自己的一切,那么情况可就大不相同了。 元子舫漫不经心的笑道,「若是别人说这种话,我就翻脸了。你明知我其实并不喜欢这些,若是有人来分担,我心里不知多高兴呢。再说这些本就是他的,拿回去也属寻常。」 说到最后,他傲然一笑,「我若是想要什么,自然凭自己的本事去拿。何须仰赖一个身份?」 周映月闻言,眼神发亮的看着他。元子舫能够得到那么多女子的喜爱,并非毫无道理的。固然因为他家世显赫,容貌俊俏,但这种舍我其谁的霸气,也不是什么人身上都能看到的。 他就像是个发光体,周映月自己也不自觉的被他吸引,沉醉其中。 不过她很快就清醒过来了。这个人虽好,但毕竟不是良配。翰林学士虽然清贵,但跟福王府比就不算什么了。周映月如果嫁给元子舫,几乎是没有可能成为正室的。 事实上周映月的想法也没有错。福王妃本人是更倾向于挑选新安郡主或是方怡倩的。这两个人家世都配得上元子舫,兼之端庄典雅,气度非凡,自然让福王妃越看越满意。 在福王府住了半个月之后,眉畔必须要离开了。她毕竟还是未婚女子,虽然大家都知道她住进福王府意味着什么,但却是不能摆在明面上说的。住得久了自然不大妥当。 所以虽然心中对于元子青的病情仍旧十分牵念,但在福王妃的安排下,眉畔也只得登上马车,回了关家。 跟第一次来关家时只能从后面的角门进入不同,这一次因为是王府派车护送,所以关家开了大门,十分隆重的将她迎了进去。 眉畔不料事情还有这样的转变,心中忍不住觉得好笑。上辈子她千方百计想要走这大门一回,却是不可得,现在已经不在意了,反而无意间做到了。 虽说是借了福王府的势,但关家前后不同的态度,到底令人齿冷。 张氏亲自出来迎接她,摆出夫人的排场,瞧着倒像是迎什么重要的客人。 「总算是回来了,我正盘算着什么时候去王府拜访,问问你何时能回呢。」她拉着眉畔的手,一脸亲热的道,「过几日就是你妹妹的生辰了,我想着家里也该热闹一番。你这个做姐姐的,自然不能缺席。」 「多谢婶娘挂念。侄女一去这么长时间,累婶娘操心了。」眉畔也笑着回。 「说什么操心不操心?家中统共只有你和柔儿两个女孩子,婶娘自然要多用些心思。」张氏道,「你在王府住得可好?老太妃和王妃都是和善人,但你也不可忘了规矩,须得经常给她们请安才是。若是能得她们教导一番,也是你的造化。这些时日你住在那里,王妃可有过什么交代?」 这是探问消息来了,眉畔心里有数。 到这个时候,福王妃的挑选工作差不多告一段落,只剩下新安郡主程敏,方怡倩和周映月三人,留待继续相看。其他人则都已经失去了嫁入福王府的可能。 关玉柔自然也在其中。不过张氏大抵还是不死心,所以自己一回来就过来打探消息了。 毕竟在所有人之中,眉畔是比较特殊的。要说福王妃看中了她,倒也不像。因为她虽然住进了福王府,却是住在老太妃的首善堂,而且深居简出,从来没有跟在福王妃身边出现过。要说没看中,都已经请到家里来住了,谁会相信呢? 张氏也是这些猜测福王妃心思的人之一,最妙的是她可以直接跟眉畔这个当事人对话,问出其中的隐情。这样好的机会,张氏自然不会错过。 「婶娘,我虽然住在王府里,其实见到王妃的次数屈指可数。老太妃倒是能见着,不过她老人家性情淡泊,除了礼佛,是诸事都不过问的。况且侄女只是为老太妃抄经,抄完便回来了,想必也没什么可叮嘱的。」眉畔道。 张氏闻言不由十分失望,「当真不曾听说什么消息?你妹妹上回去过王府之后,就再没有消息了。你们是亲姐妹,自然应该互相帮衬。」她将姐妹二字咬得极重,目光逼视眉畔,显然是觉得她有所隐瞒。 「婶娘,王府规矩森严,侄女哪里敢随便打探消息?」眉畔不由叫屈。这种事自然是关玉柔自己犯蠢,惹得福王妃不喜,有什么可打听的?若是真的说出来,只怕张氏连自己一并恨上。 张氏也不知道信了没有,又看了她两眼,才叹气道,「也罢,你猜回来,想必也累了。婶娘便不打扰你休息了,回头再让人请你过去说话。」 说话间仍是把人送到了院子门口,然后才脚下生风的离开了。 眉畔一进院子便被行云拉住,「好姑娘,你总算是回来了。这段日子夫人和二小姐总在探听咱们院子的消息,奴婢就快支持不住啦!」 脚步一顿,眉畔不由皱紧了眉,「你说婶娘和二姐姐窥探咱们的院子?」 怎么把这件事给忘记了!张氏想要的,除了福王府的消息之外,更重要的是母亲留下的那些嫁妆! 眉畔虽然是孑身一人上京,但身边带着的东西却着实不少。 父亲虽然因其文人傲骨,为官多年依旧清贫,但母亲却是甘阳侯府的嫡女,当年出嫁时也是十里红妆羡煞旁人。父母故去之后,这些东西自然便落到了眉畔手中。 十几岁的孤女带着大笔遗产,自然引人觊觎。这也是眉畔不得不千里迢迢上京投亲的原因之一。毕竟如果继续留在西京的话,这些东西是绝对保不住的。 但实际上,上京之后,情况并没有变好多少。叔父和婶娘虽然不说,但收容她多半也是因为看中了她手中的东西。此前婶娘就曾试探过几次,又是要给她这里添人,又是说要替她保管贵重东西,就连黄妈妈也拐着弯儿的提过好几次,眉畔只装作听不懂,搪塞过去了。 她毕竟才来,婶娘心中大约也有所顾忌,因此试探失败之后,便也没有别的动作。 眉畔原以为她能多消停一段时日,现在看来,却是未必。 不过也难怪,婶娘现在心目中最大的两件事,一是关玉柔的婚事,她相中了福王府,一门心思想要将关玉柔嫁过去做侧妃。二就是眉畔带来的这些东西。 第十六章 现在眼瞧着第一件事不成了,她的心思自然就落到了第二件事上。 至今没有对眉畔挑明,恐怕一来是摸不准眉畔外家甘阳侯府的意思,二来眉畔毕竟才从福王府出来,顾忌着那边的意思,这才不敢轻动。 不过,既然连关玉柔也知道了,恐怕这件事,张氏是不打算继续拖下去了。 眉畔盘算了一下,本来是打算不去管关玉柔的事的,现在看来,却是不得不管了。她若是还有点用处,张氏下手时自然要多思量一下,或许短时间内就不会再想此事了。 既然这母女二人一门心思要走这条路,那她何妨在后面推一把呢?反正,关家要是真的得罪了福王府,倒了大霉,对她来说或许反而是好事。 只是这样一来,她跟元子青的事情,怕是就要多几分变数了。这也是眉畔之前按捺住,一直没有这么做的原因。现下却是顾不得了。 她想了想,对行云道,「上回你说跟二姐姐院子里的一个丫头说过话,若我要你传递些消息,可能做到?」 「自然。姑娘要传什么消息?」行云道。 这丫头是娘专门为她准备的,别的不说,内宅里的这点子事,交给她是绝不会有问题的。眉畔笑了笑,道,「就给二姐姐传个话,说……元子舫本来是看中了她的,可惜福王妃不喜欢。」 行云点点头,伺候着眉畔换了衣裳,才出了门,朝着关玉柔的院子去了。 关玉柔这两日正为了这件事跟闹张氏不痛快呢。不提张氏的打算,她自己是做梦都想嫁给元子舫的。然而张氏却不同,福王府固然是个很好的选择,但一旦确定不能成功,张氏立刻就会更换目标,为关玉柔挑选其他合适的婚姻对象。 她的打算自然没有瞒着关玉柔。而关玉柔呢,现在还一门心思做着王妃的梦,知道了张氏的打算,心里自然很难接受。甚至暗地里觉得母亲太过见风使舵,不肯替自己着想。 这时候再听了眉畔那边传来的消息,怎么可能稳得住?几乎是行云才走,她后脚就带着人去了张氏那里。等眉畔用晚饭的时候,便听说二小姐和夫人结结实实的吵了一架,正院里的声音大得花园子里都能听见,怕是整个关府都传遍了。 眉畔施施然等着,果然没一会儿,张氏就领着不少人,气势汹汹往自己院子里来了。 「你是怎么回事?你二姐姐说,是你这里的人传出去的消息?福王府我们高攀不起,也没有那样的心思,你却偏要来搅局,弄得人心惶惶,你安的是什么心?」张氏一见眉畔,便厉声斥责道。 眉畔凝眉,「婶娘这话我不懂,我不过是说了个外头听来的消息罢了,怎么就人心惶惶了?」 「那你说,这消息究竟是真是假?你前时不是还说,王府规矩森严,不能随意打听消息吗?」张氏拍着桌子问。 「婶娘误会了,我只是说不能去打听消息,但别人自己传出来的却不算。本来二公子年轻,跟王妃有什么不同意见,也是寻常。这又不算是什么机密,自然不怕人说。」眉畔笑着道。 张氏便有几分信了。她其实也没有完全死心,现在知道事情还有转机,便立刻动了心思,「依你说来,此事竟还有转圜的可能?」 「这侄女就不知道了。只是侄女想来,那娶亲的是二公子,王妃不可能全然不顾他的意愿。毕竟是亲生母子呢。王妃待二公子的心,大约也同婶娘待二姐姐是一样的。婶娘设身处地的想想,不就什么都知道了?」眉畔道。 她虽然什么都不说,却给出了张氏想要的暗示。果然张氏立刻眼睛一亮,道,「你说得也有道理。」而后神色缓和下来,朝眉畔笑道,「我的儿,既然有这样的消息,之前缘何不说?你若早说出来,婶娘自然也感激你。」 「还不知是真是假呢。」眉畔道,「侄女也不敢浑说,免得误导了婶娘。只是跟行云这丫头念叨了一句,谁知她什么时候同二姐姐院子里的丫头要好起来,竟将消息传出去了。回头我就罚她,下次必不敢如此的。」 她半真半假的抱怨了一番,张氏果然心满意足道,「你们是亲姐妹,丫头们往来有什么不可?再别因为这个就处罚行云,免得她心里怨你呢。」 「奴婢不敢。」行云连忙跪下道。 张氏满意的点头,「你是个好的,跟府里其他人往来也没什么,只别瞒着你主子。」 如此各方安抚,达到目的之后,张氏才欢欢喜喜的又带着人走了。 第二日眉畔起得很早,用早膳时看到桌上的点心小菜,勾起了一件心事,便吩咐行云道,「待会儿你出去,找刘掌柜的,就说是我的吩咐,要他找个擅做素斋和清淡点心的厨娘送进来。」 母亲的嫁妆中有两间京城的铺子,眉畔进京后便收了回来,着自己带回来的人打理。刘掌柜就负责其中一个铺子,眉畔住在关家不便出门,外头一应事务都是他在打理。 行云闻言,有些好奇的问道,「姑娘怎么想着要换厨娘?」 现下她们院子里的这位徐婶,也是刘掌柜找来的,不说技艺多么精湛,但一向本分老实,没出过什么差错。而且她为人随和,与院子里的人倒是相处融洽,是以行云有此一问。 眉畔道,「不是要换,只是想再请一个罢了。徐婶拿手的是京城这边流行的菜色,可没做过素斋。」 自从见了元子青每日吃的那些菜色之后,眉畔便有了这样的打算了。天天不吃饭自然是不成的,既然他见不得荤腥,她便想请个做素斋的厨子,或是这边让人做了送去,或是自己学了去做,都使得。 虽然她也知道,福王府不可能没有请过这些厨子,现在元子青还是吃那些东西,其中定有缘由,但总是自己的一份心意,不管有没有用,都先试过再说。 行云虽然仍旧未能解惑,但看眉畔不欲多言,便答应着去了。 刘掌柜的动作很快,不过两日功夫,便寻摸到了一个厨娘,送到了眉畔这里。 虽然是借住在别人家,但是院子里添一个人这种事,眉畔倒是可以做主的。她去跟张氏提起时,张氏也不曾在意。 厨娘姓崔,据说曾经服侍过一位终年茹素的夫人,所以练就了一门好手艺。不过后来那位夫人故去,主家不需要做素斋的厨娘,她便出来了。她这门手艺虽然难得,但毕竟偏门,有需要的大户人家自然会培养自己的厨娘,要找差事也不是那么容易。 所以这崔厨娘空有一门手艺,但在刘掌柜找到她之前,却不过是在十里八乡有白喜要请和尚道士念经做法事时,才被请去替他们做斋饭,以此换几个铜子度日。因此刘掌柜找到她之后,自然千肯万肯,当即收拾东西跟着进来了。 待得知道要伺候的是眉畔这么个娇滴滴的还未出阁的小娘子,心中倒是惊讶万分。 眉畔道,「请崔婶过来,主要是想请教素斋的做法,不知可方便?」 「姑娘自己下厨么?」崔厨娘有些意外。 眉畔道,「正是。所以平日里倒没有多少事,婶子若是愿意留下,尽心教导,以后就在我们家养老也是使得的。」 「愿意,自然是愿意的。」崔厨娘立刻道。她嫁过人,不过命不好,当家的没几年就去了。那时候伺候着夫人,日子倒也不算难过。这些年自己谋生,自然知道其中艰难。如今眉畔愿意留她,她自然欢喜不尽,「主子放心,但凡我会的,都必定能教会。」 眉畔便放心了,当即让崔厨娘做了两个素菜送来,自己尝过,无论是卖相还是味道,都比之前在王府里看到的好得多,便也欢喜起来。 从第二日开始,她便跟着崔厨娘学着做素斋。因为不需要动用荤腥,下厨倒也没有那么难受了。而且这些菜也不难,眉畔很快就在崔氏的指导下做出了两道,做得虽然不如崔氏那么好,但也还算不错。 于是便将这两碟子小菜装了食盒,派人送到福王府去。 元子青收到食盒时,还有些莫名,待得听说是眉畔亲自下厨做的,哪怕是没有胃口,也强撑着都吃光了。 这时他体内的余毒发作已经结束,勉强可以下床了。收到眉畔送来的东西之后,便有些坐不住了。 他迫切的想见眉畔一面,然而福王妃那边知道之后,却毫不犹豫的拒绝了。 第十七章 倒不是不愿意让元子青跟眉畔增进感情,只是元子青的身体实在太糟糕,福王妃根本不放心他就这么出门。见元子青沉默不语,便道,「不如还是将她接过来住几日?」 「不妥。」元子青立刻道,「就这般把人接来,虽然是母亲看重的缘故,只是外间的人说起,怕也是流言纷纷。」 他已经让青云打听过了,上次眉畔留在福王府,外头就有传言说福王妃看好她给元子舫做侧室。虽然是没凭没据的猜测,但是元子青听了还是十分不喜。 何况他心中还有一重不足为外人道的担忧,总觉得自己的身子如此糟糕,根本耽搁不起眉畔的将来。他一面留恋她对自己的好意,一面又清楚的知道这好意自己领受不起。 在这样的时候,自然不能再让她跟福王府扯上更多关系,免得将来无路可退。 想到这里,元子青之前那种想要同她见面的迫切都冲淡了许多,他意兴阑珊的对福王妃道,「罢了,也不是非要见面不可。下次再说吧。」 福王妃还想再劝说,只是瞧见他的神色,便不知该说什么了。 眉畔在府中焦急的等着王府那边的反应,可那一头就像是石沉大海,根本没有任何消息。如果不是派去的人肯定将东西送去了福王府,她都要以为是不是对方根本没有收到了。 她现在很想知道一点元子青的消息。毕竟自己走时,他还在发病,看上去非常不好,也不知现在到底怎样了。可惜派去送东西的人资格不够,根本见不到他。 自从回来之后一切顺利,眉畔曾经产生过「这件事很容易」的错觉。但现在她才发现,事实上什么都没有改变。 看上去她得到了福王府众人的赞同与支持,跟元子青的距离很近很近。但实际上,离开了福王府,她就算想见他一面,也不可得。 元子舫这几日都没有回家。 他住在好友寿康侯世子张嘉瑞那里。倒不是他不想住方家,只是考虑到方怡倩也是福王妃挑中的女孩之一,他自己又全然没有这样的心思,所以只好住在张家了。 他住在张家,不便出门,众人便索性将聚会的地方改到了这里。反正寿康侯府的园子很大,风景也不错。虽然不及城外大气,也算别有风味。 这天众人同样聚在这里,周映月一来便笑着调侃元子舫,「你纵横京城那么多年,可也总算遇上对手了?能逼得我们二公子家都不敢回,躲在这里,那位关二姑娘也算是难得了。」 其他人闻言都暧昧的笑了起来。 那位关二姑娘也不知道是用了什么手段,知道了元子舫的行踪,他走到哪里就跟到哪里,令人烦不胜烦。偏偏元子舫自诩风流,也不好对个姑娘家说重话,再说关玉柔好歹也是个受过正统教育的大家小姐,除了跟着元子舫之外,其他地方倒也表现得有礼有节,反而很难让人翻脸拒绝。 所以就算是元子舫这么厉害的人物,到最后也不得不暂避风头,找个地方躲了起来。 元子舫闻言只有苦笑,「你们这些看热闹的,往后让你们也遇上这么一个死缠烂打的就知道了。」又对着周映月叹气,「你不说替我想个法子,还同他们一样消遣我。」 周映月含笑道,「最难消受美人恩,这下你可知道了吧?」 她跟元子舫之间,是有些暧昧情愫的,彼此都中意对方。但周映月心中也不是全无顾虑。毕竟追求元子舫的女人太多了,而且元子舫本人也颇有些怜香惜玉的性子,对着姑娘家抹不开面子,总是以礼相待,反而容易给人以希望。而她是绝对不能接受元子舫左拥右抱、三妻四妾的。 所以对于元子舫遇上关玉柔这么个会磨人的姑娘,周映月虽说心中不是滋味,但又觉得让他受点教训才好,便也只是在一旁看热闹。 元子舫叹气,「我从前总以为世间女子无论何种性子,总有可爱之处。却不曾想,世间竟有这样刁蛮的女子!这一回总算也是长了见识了。以后必定离她们远远的。」 这最后一句,却是嬉笑着说出来的,有几分真心十分难说。周映月闻言只是哼了一声,并不怎么放在心上。江山易改,秉性难移,如果他的性子那么容易就改了,那就不是元子舫了。 其他人多少都知道二人的心思,也乐见其成,遂只是在一旁看热闹,并不插话。 正玩笑间,就有下人过来通报,说是户部左侍郎家的公子关瑞修携二小姐在门外求见。 「哟,这可是说曹操,曹操到了。」方亭玉幸灾乐祸的笑道,「子舫兄,看来你就算躲到寿康侯府,也没有用了。」 周映月拍着手笑道,「这才是‘道高一尺,魔高一丈’呢!」 元子舫被众人打趣,脸色也很不好看。之前关玉柔自己贴上来,都还可说是小姑娘自己的心思,无伤大雅,元子舫自然也不好太过失礼。可是现在关瑞修领着关玉柔过来,意义就不同了。 看来这根本就是关家人算计好了的,非要将那关玉柔塞给自己了。 想来也是。若是关玉柔自己的主意,她一个小姑娘,怎么可能打探得出元子舫的行踪?必定是有人在后头帮忙了。 想到这里,元子舫的脸立刻沉了下来。 就是皇后娘娘的亲侄女新安郡主程敏,对元子舫有心,尚且不敢这般纠缠呢!这关家人的胆子未免太大,手也伸得太长了些!看来福王府如今的威慑力已经大不如前了,他也该施展施展手段,免得某些人失了顾忌,做出不体面的事情来。 如此想着,元子舫朝张嘉瑞道,「嘉瑞兄,就请他们进来吧。」 在座的都是人精,看他的脸色,还有什么想不到的?这关家犯了元子舫的忌讳,还不知道会怎样呢。当下也不再放在心上。 倒是周映月,她坐在桌畔,一手撑在腮边,笑眯眯的看着元子舫道,「其实要打发了她,也不难。你若求我,我就替你想个主意,如何?」 元子舫一看她这个模样,便知道她又有鬼点子,心头便像是被什么东西挠了挠一般,微微发痒。若是寻常时候,他自然二话不说,将那关玉柔留给她去收拾,讨她欢心了。然而这次他打定主意要杀鸡儆猴,就不是那么简单的事了,因此反而不愿周映月牵扯进来。 他不说话,周文华察言观色,连忙道,「好了映月,你已经是个大姑娘了,怎么行事还是这般没有分寸?看我回头告诉娘去。」 周映月吐了吐舌头,「哥哥最疼我了,必不会告诉娘的。我听话就是了。」 元子舫想了想,笑道,「其实倒也不妨,我又不急在一时,今日就看映月的手段吧。说起来,京城也许久没有发生什么新鲜事了。」 分明是将关玉柔兄妹当做一场戏看了。 这一会儿功夫,关瑞修和关玉柔已经过来了。周映月也不说话,一转身从亭子里出去了。 关瑞修平日里与这些人倒是也有些来往。这也是他们不好拒绝的原因。不过毕竟不是一路人,所以关系并不怎么亲近。但面子还是要做的,因此众人便都招呼起来,一时倒是十分热闹。 不过关瑞修忙着应酬,关玉柔自然受了冷落。这时候周映月恰好走过来,挽了她的胳膊笑道,「关姐姐不必理会他们,咱们自去亭子里说话。」 关玉柔的目光还看着元子舫的方向,见了周映月,眼底闪过一抹显而易见的妒忌。她不要姑娘家的脸面跟在元子舫身后,却不能得元子舫一张笑脸。可这周映月却能参加元子舫的聚会,与他说笑亲近。论说起来,翰林学士虽然清贵,但实权是远远不及户部左侍郎的,关玉柔怎能咽得下这口气? 周映月何等伶俐的人,将关玉柔眼底的妒忌看得分明,心中也十分不高兴。 这位关二姑娘真是好没道理,福王妃公开挑选儿媳,喜欢谁不喜欢谁,那都是自己争来的。没有这份福气,就该老实些。关玉柔死皮赖脸的缠着元子舫,弄得大家都不爽快也就罢了,现在还对自己露出这样的神色,简直可笑。 她本来只是打算给关玉柔一个小小的教训,让她知道自己的身份,有些人不该她肖想。现在却改了主意,非要狠狠的折腾她一顿才行。 于是把人带进亭子里之后,她便朝关玉柔眨了眨眼,笑着问,「关姐姐是怎么找到这里来的?」 第十八章 这个问题的指向性太过明显,分明暗指她纠缠元子舫的意思,关玉柔立刻涨红了脸。她自己做这些事时,并没有多想别的,只是一心想要打动元子舫。然而现在被周映月指出来,便仿佛嘲笑她一般,让她满心的不自在。 不过关玉柔既然豁出去来了这里,脸皮自然也没有那么薄,涨红了一会儿,便恢复了自然,「周姑娘说笑了,我不过是跟着哥哥出来见见世面罢了。既然大家在这里聚会,想来知道的人也不少吧?」 周映月勾了勾唇,心说没见过这么蠢的人,一句话的功夫便将自己暴露了。她还真以为这个聚会真是什么人都能打探到消息的? 不过,看来关家的确是下了不少功夫,只是不知道……何以推出来的竟然是这么一个蠢货。纵然后头支持她的人再老谋深算,计划不能执行,又有什么用呢? 这么想着,看向关玉柔的眼神,简直带着几分怜悯了。 她想了想,笑着道,「我也是跟着哥哥来的,不过我们是有帖子的,只是不知道关姐姐有没有呢?」 关玉柔的脸色便难看起来。 周映月如果只是暗示,那么她自然也可以装傻,可是现在周映月直白的将这一点指出来,那就是故意羞辱她!偏偏关玉柔还想不出什么反驳的话来。 两句话就陷入僵硬之中,两人自然也不好相对枯坐,很快关玉柔就找了个借口起身告辞了。 反正她的目的也不是周映月,索性离开她,找个机会去亲近二公子岂不是更好? 周映月看着她离开,冷笑了一声,抬手叫了两个丫鬟过来,附耳叮嘱了几句话,然后那两个丫鬟便跟在关玉柔身后离开了。 「映月打算怎么做?」元子舫不知从哪里跳出来,笑嘻嘻的问道。 周映月白了他一眼,「怎么,心疼了?若是心疼了,我让那两人回来便是。」 元子舫连忙举手投降,「我不过白问一句,你怎么那么多话来堵我?既然这件事交给了你,那我不闻就是了。反正映月的手段我是绝对相信的。」 周映月视线绕着他扫了几圈,就在元子舫感觉毛骨悚然之时,她忽然展颜一笑,「还要劳烦二公子去湖边晃一圈,让那位关二姑娘瞧见你才好。」 元子舫眼珠一转,多少猜到了她的打算,笑问,「你同我一起去?」 周映月下意识想要拒绝,但很快就想明白了元子舫的意思,面上微红,但还是淡定的道,「也好。那就走吧!」 从亭子里出去之后,不论要去什么地方,都要绕着湖边走上小半圈,所以这会儿关玉柔也还走在湖边。走着走着便听见有人惊呼,「啊……你看那边,是不是福王府的小世子跟周姑娘?」 「一惊一乍的做什么?」另一个声音道,「谁不知道这两位都是公子的好友,而且郎有情妾有意。据说福王妃也喜欢周姑娘,说不定将来的世子妃便是她了。」 关玉柔听到这里,忍不住狠狠咬了咬唇瓣,转头看去,果然见周映月挽着元子舫的手臂,一路朝这边走过来。两人言笑晏晏,亲密非常,看得关玉柔几乎是立刻便红了眼。 她费尽心思苦苦纠缠,元子舫对她却仍旧不冷不热,可那个周映月,却能一直跟在元子舫身边,跟他说笑谈天。她凭什么! 到这个时候,关玉柔已经来不及思量眉畔给她的消息是不是错误的了,她心里只有一个念头,元子舫是她的,必须是她的,只能是她的! 然而耳边还不断有人聒噪,「真是一对璧人啊!」 「对啊,郎才女貌,令人欣羡。难怪大家都对这门婚事乐见其成呢!」 是那两个嚼舌的丫头!关玉柔原本想要喝止二人,不过想了想又改变了主意。只听其中一人道,「不过听说小世子的红颜知己多得很,也不知周姑娘将来能不能容得下呢。」 「别人不知道,不过红袖招的红袖姑娘,想必是一定能进府的。谁不知道小世子对她的喜爱?」 「话不能这么说,毕竟是娼门女子,福王府……」 「你懂什么?红袖姑娘可是清倌人,又只有小世子这么一个入幕之宾,也算难得坚贞了。况且她是小世子的第一个女人,小世子又是这样怜香惜玉的性子,哪会不心疼呢?」 「说得也是,男人嘛,说到底还是要三妻四妾,小世子又是个负责任的谦谦君子……」 「喂,你该不会生出什么心思吧?」 「放心吧,咱们是寿康侯府的婢女,我可不想被侯爷打死。唉,若是福王府的婢女,倒还有几分盼头。」 「美得你!快走吧,周姑娘交代的东西还没取来呢。也不知待会儿小世子是否还与她在一处,说不定还能近距离看看呢。」 「……」 那两个丫鬟说着话,似乎渐行渐远,慢慢走开了。 然而关玉柔却被她们说中了心事,忽然冒出了一个大胆的念头。 她知道元子舫恐怕根本不喜欢自己,但若是生米煮成熟饭,自己与他有了关系,想来他便是不想负责也不成的。毕竟她关玉柔可不是红袖招的姑娘,而是堂堂户部左侍郎家的千金,就算福王府也必定要给个交代。 如此她自然可以顺利进入福王府,成为元子舫的人。到时候倒要看看,那周映月又是什么表情! 想到这里,关玉柔心中不由生出几分扭曲快感,似乎压过周映月一头,已经成了比得元子舫看中还要重要的事。 应该怎么做呢?关玉柔心中飞快盘算起来。 今天周映月的态度,让关玉柔升起了强烈的危机感。 她知道自己一直追着元子舫的做法,他恐怕不会高兴。而今日看来,他的忍耐恐怕已经到了极限了。下一次自己再想接近他,就不再是那么容易的事。 既然如此,今日这个机会,就必须把握住! 况且若是在寿康侯府出了事,有那么多人作为见证,元子舫自然更不虞有反悔的可能。 当然,关玉柔虽然想要制造哦既成事实,但也不可能真的跟元子舫发生什么实质关系。她毕竟还是要脸的,若真发生了那种事,恐怕整个关家都会颜面扫地,她则会成为全京城的笑话。 所以关玉柔只是想制造一个意外,让元子舫与自己有肌肤之亲即可。 她一开始的打算是落水,然而如今虽然春暖花开,但毕竟还带着几分寒意,那湖水自然也是冰冷刺骨。再者说,落了水之后难免会显得十分狼狈,同时能看见的也不止元子舫一个,后续处理起来,却是太过麻烦。 好吧,最重要的原因是,关玉柔并不能够确定,若是自己落了水,元子舫真的会来救自己。毕竟他身边还有个周映月跟着呢,就算他想来,说不定也会被阻拦。 到时候万一救了自己的人不是他,那这番算计自然就都白费了,说不定自己还会被迫跟其他人扯上关系,那可不是关玉柔想要的。 所以略略斟酌之后,眼见那两人已经走近,关玉柔连忙挑了个合适的角度,「哎哟」一声朝着元子舫的方向倒了过去。 在关玉柔想来,这时候元子舫自然会下意识的接住自己,而她的目的自然也就达到了。所以身子一歪的同时,她就闭上了眼睛,露出惊慌失措的表情。 她的打算倒是也没错。因为当人们看到有东西朝自己倒过来的时候,是会下意识的接住的。然而元子舫和周映月毕竟不是没有准备,所以在她倒过来的瞬间,两人动作利落的朝旁边一闪,便让了过去。 虽然是自己暗中推动,但是看到关玉柔真的起了这种算计元子舫的心思,周映月十分不喜。于是在闪开的同时,她脚尖一动,将一个小石子踢到了关玉柔的脚边。 关玉柔既然是有准备的摔倒,自然不会让自己真的涉险。倒了一下发现没有人过来扶,心下恼怒的同时,便移动脚步,打算自己站起来。谁知正好踩到了被周映月踢过来的小石子,脚下一滑,真的摔了下去。 「啪叽」一声,关玉柔倒在了地上。 而且是……脸朝下。 本来等着看戏的元子舫和周映月都呆住了,直到关玉柔因为疼痛而尖叫出声,两人才终于反应过来。 关玉柔被寿康侯府的人护送回来的消息,眉畔第一时间就知道了。因为她之前一直让行云关注着,时时汇报。 第十九章 「你是说,二姐姐在寿康侯府摔了一跤,鼻梁骨摔断了?」听到行云的话,眉畔嘴角抽了抽,一时竟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上辈子关玉柔并没有遭过这样的罪,看来,是因为她对着元子舫死缠烂打,所以才会发生这样的变故。 眉畔也说不好这变故是好还是不好,现在唯一能确定的是,这对关玉柔和关家来说,是肯定不会好的。 行云道,「是啊,夫人这会儿还扣着寿康侯府的人呢不让走呢。说是姑娘就去了他们家一日便出了这样的事,非要寿康侯府给个说法不可。」 眉畔闻言微微蹙眉。二婶是被这件事刺激坏了不成? 关玉柔在寿康侯府出事,对方理亏是自然的。但毕竟是关玉柔自己不小心,况且人家也没有下帖子请关家人,是他们自己上赶着过去的。真要论起来,寿康侯府才是遭受无妄之灾。张氏这种不依不饶的态度,怕是会得罪人。 不过这些都与自己没什么干系,眉畔缓缓吐出一口气,道,「让人守好院门,这段日子大家进出时小心些,别触了那边的霉头。」 虽然眉畔也很清楚,出了这种事,就算是自己老实待在院子里,张氏也必定会上门兴师问罪,但能晚一天是一天。 当时为了转移张氏母女二人的注意力,说出元子舫对关玉柔有意的话时,眉畔可没有想到,这件事最后竟会是这般收场。张氏现在是顾不上她,等反应过来了,必定不会放过。 若问眉畔有没有办法应对,自然是有的。不过,在得知此事之后,一个念头在脑海中闪过,虽然有些冒险,但眉畔却决定要试一试了。 眉畔虽然已经将事情往严重里想了,但是还是没有料到竟然会严重到这个地步。 张氏之所以抓着寿康侯府不放,自然是因为有好处。也不知道她哪根筋搭错了,竟然想将关玉柔嫁给寿康侯世子张嘉瑞! 且不说张嘉瑞如今对关玉柔十分厌恶,就是没有,张氏这样的态度,寿康侯府也是绝不会答应的。再者关玉柔的身份,要做侯府世子妃,人家还看不上呢! 然而关玉柔出了事,张氏咬定这一点,此事在京中闹得沸沸扬扬,寿康侯府却不能不顾名声,强硬拒绝。 此事一时僵持不下。 但在朝堂上,户部左侍郎关勉光却觉得进来行事越来越受到掣肘,就连上司和同僚之间的关系,似乎也有了某种变化。还是有个之前倾力结交的同僚暗地里透露消息,说是有人交代要给他个教训,关勉光才知道自己这是被人打压了。 得知此事之后,关勉光差点儿气得吐血。张氏行事一向知道分寸,这次却仿佛失心疯了一般,咬住寿康侯府不放。她那边倒是痛快了,可自己却在朝堂上受到了打压! 回家之后关勉光便将张氏狠狠训斥了一顿。据丫鬟们说,屋子里噼里啪啦摔东西的动静就没有断过,直到半夜才终于消停。 眉畔听到这个消息便知道,张氏很快就会来找自己的麻烦了。 果然,第二日一早,张氏就带着人过来了。 其实在关玉柔屡屡碰壁之际,张氏就已经隐约明白自己是被关眉畔忽悠了。然而那时她还寄望于关玉柔打动元子舫,精力都放在了那一边,暂且顾不上找眉畔的麻烦。 毕竟眉畔住在关家,对张氏来说,那就是捏在自己手心里的,自然不必着急。 后来关玉柔出了事,张氏就更顾不上这边了。女儿家的颜面最是重要,关玉柔摔断了鼻梁,虽然大夫说也有可能长好,可张氏却不敢去赌。所以她才冒出一个大胆想法,打算借着这个机会,赖上寿康侯府。 若是能跟寿康侯府联姻,那关玉柔的事情自然就揭过去了,不会有任何不好的影响。 但是被关勉光训斥之后她才发现,自己之前完全是想差了! 关玉柔之前还追着元子舫跑,转过头来就想嫁入寿康侯府,这种作态看在别人眼里,简直痴心妄想,真将自己当成个人物了。于是也越发惹人厌恶。 在这样的情况下,自己的打算怎么可能实现?寿康侯府不愿意娶关玉柔,所以才打压关勉光,若是除掉了关家,自然就不必在意京城里的流言了。到时候大不了将关玉柔接进府去,要怎么磋磨,还不是任由他们? 这些都是关勉光的猜测,张氏听了之后,犹如醍醐灌顶,浑身发寒,不敢再有任何动作。 这时候她再来细细思量这段时间的事情,自然便将眉畔给想起来了。她如今满心火气,自然也都迁怒于眉畔,认为这一切都是被她惹起来的。如此,上门兴师问罪,也就不奇怪了。 因为预先知道了消息,张氏走到院子门口时,眉畔已经等在那里了。 「婶娘怎么来了?」眉畔上前行礼,神色自然的问道。 张氏一看见她,心中就气不打一处来。尤其是想到自己可怜的女儿,如今伤了脸面,正躲在屋子里养着,谁都不敢见,再对比眉畔春风得意的模样,就更让她愤怒。 所以她自然也没有什么好脸色,冷哼一声道,「好你个关眉畔,自从你到了我们家,婶娘自问没有对不起你的地方,好吃好喝的供着你,你却为何要害了你妹妹?」 眉畔不由皱了皱眉。她原以为张氏会气势汹汹的上门,然而现在对方却摆出了这种受害者的姿态,让她一时竟不知该如何应对。 看来张氏也不蠢,知道如果太过强势,那就变成欺负寄居的侄女了,所以才故意摆出这副姿态,让人以为是眉畔恩将仇报,如此,舆论自然就站在她那边了。 真是好算计,可惜眉畔已经不是那个懵懂得任由她揉捏的女孩了,她眉头微蹙,立刻露出泫然欲泣的表情,不可置信的看着张氏,「婶娘这是在说什么,侄女听不懂……莫非、莫非是二姐姐出了什么事?」 「你何必装出这种样子?若非是你,你二姐姐怎么可能会变成这样?原以为你们姐妹情深,你是全心为了她好。谁能想到你竟是包藏祸心!早知你竟是这样的人,当初我就不该留你……本想着你是老爷嫡亲的侄女,一家人自然要互相帮衬,哪曾想,竟会害了我自己的女儿!」 「婶娘是否有什么误会?侄女实在不知道婶娘这话是什么意思……」眉畔皱着眉,只是一味辩解。 张氏见状,咬牙道,「好!既然你不承认,那我就给你看证据。瑞香!」 「是,夫人。」眉畔身后的一个丫鬟站出来应声。 眉畔难以置信的转过头去,看着瑞香。原来不知什么时候,自己院子里的丫鬟,竟然已经被婶娘收买了,而她竟一无所觉! 她自问对张氏一直很警惕,院子里的人,更是经过了反复筛选,平日里也都用心注意着。至于上辈子背叛了她倒向张氏的那两个,更是早早就处置了。原以为总算可以高枕无忧,再没有想到,这样的情况下,竟然还是有人背叛了自己! 眉畔脸色惨白的盯着瑞香,而瑞香却一直垂着头,避开了她的视线,「回夫人的话,奴婢亲眼瞧见三姑娘跟她身边的行云姐姐一起扎二姑娘的小人。」 听到这句话,眉畔才终于确定,原来今日张氏的确是有备而来。她根本没有打算跟眉畔歪缠关于元子舫的那句话。毕竟那是说不清楚的,眉畔当时说得含糊,是她们母女二人被引导得生出误会,真正追究起来,根本不能说是眉畔的错。再说,就算眉畔真的说过,也大可说是自己弄错了,不可能因为她的一句话,一个小错误就动她。 所以张氏索性弄出了另外的罪名,为此甚至不惜动用埋在眉畔身边的棋子。 看来这一次,她是打定主意,要讲眉畔彻底除去,在发泄心头怒火的同时,若是还能将眉畔手头捏着的大笔假装弄到手,张氏自然会更高兴。 「简直胡言乱语!」不等眉畔说话,行云便站了出来,「瑞香,姑娘待你不薄,你竟然吃里扒外,勾结外人陷害姑娘,良心何在?当初若不是姑娘,你一家子早就饿死了!」 「行云姐姐不必威胁我。姑娘是对我有恩,正因如此,我才不能眼看着姑娘犯错!」瑞香突然抬起头来,目光坚定的看着行云,「姐姐也不要一错在错了!若非是姐姐撺掇,姑娘怎么可能会误入歧途?」 眉畔闻言,心里狠狠皱了一下眉。她原以为张氏是针对自己,然而瑞香这话,怎么听起来句句都像是针对行云的? 第二十章 是了,张氏要处置自己这个侄女不容易,但解决行云一个丫头还是很容易的。到时候还可以打着为自己好的名头。等除掉了行云,再将她的人送到自己身边,长此以往,不愁不能控制住自己,得到自己手中的东西。 如此一来,既达到了目的,也不引人注目。 真是好算计! 眉畔心中念头百转。她当然不是没有应对的办法,只是……她之前已经决定,要借着这个机会,试探一下福王府和元子青的心思,所以根本没准备反抗。然而现在张氏要对付的是行云也不是自己,眉畔一时也有些拿不定主意了。 因为一直派人盯着关家,所以元子舫第一时间得知了这件事,然后迫不及待的跑去告诉了元子青,「大哥,嫂子怕是有麻烦了。要不要弟弟再派人去将嫂子接到王府来?」 福王妃跟他说过,哥哥明明是动心了的,偏偏要讲那位关三姑娘推开。现在对方遇到了麻烦,他就不信哥哥还能无动于衷! 听到元子舫的话,元子青心头便是一跳。 他甚至下意识的想同意弟弟这个荒谬的提议。 好在心神动摇也只是瞬间的事,他很快平复下来,对元子舫道,「别胡闹,怎么可能一直让人住在咱们家?」 「怎么不行?」元子舫道,「反正迟早都是咱们家的人。」他是个不在乎礼教的,自然不将外人的言语放在心上。在元子舫看来,若是眉畔能来,哥哥心里肯定高兴,一举两得,何乐而不为? 然而元子青却是最在意这些的,他摇头道,「这话往后不要再说。」 元子舫皱了皱眉,旋即笑道,「大哥,你总不会见死不救吧?我嫂子可还在受苦,这时候救人要紧,怎可还拘泥这些礼数?」 元子青低头沉思片刻,道,「人当然要救,却不能用你那样的救法。」 「那要怎么办?」知道元子青不会坐视不管,元子舫反而不着急了。对于福王府来说,关家根本算不上什么,自然也翻不出什么风浪。他刚才做出急切的表情,多半还是为了刺激元子青。 「让我想想……」元子青闭上眼睛,脑中思绪急转。 如果不顾一切的话,要解决这件事情,是非常容易的。如元子舫所说,直接把人接出来,然后再慢慢对付关家就是了。然而这种做法,对眉畔的声誉却会造成莫大影响。 这跟之前福王妃把人接来做客完全不同。这件事毕竟是关家的家事,就算福王府势大,想要插手也会引起外人议论,到时候眉畔夹在中间,要承受的非议自然更多。 对于元子青来说,不管他将来跟眉畔结果如何,但此刻却不能不为她姑娘家的名誉考虑。毕竟若是眉畔惹人非议,恐怕将来想要嫁入福王府,也会颇多波折。 过了片刻,元子青睁开眼,道,「我记得你同甘阳侯府世子关系不错?想办法将此事透露给他。」 元子舫闻言忍不住拍掌道,「对啊,我怎么没想到呢?关三姑娘的外家是甘阳侯府,这件事他们出面,最是合适不过了!」 「别高兴得太早。」元子青道,「关家跟甘阳侯府素无来往,可见其中必定另有隐情,这件事未必这样容易。」 「什么隐情?」 「当年傅夫人下嫁时,关家尚未发迹,整个族中连个五品官员都没有。当时关勉文虽高中探花,但以家世而言,是配不上甘阳侯府的。傅夫人不计较他的家世,甘愿下嫁,因此同甘阳侯府决裂,被迫远离京城。因此两家虽然是姻亲,却多年不曾来往。」元子青道。他多年幽居,闲来无事时倒是收集了不少这类消息,对种种官场秘闻更是信手拈来。 「原来是这样。」元子舫道,「难怪三姑娘进京几个月了,却从没有登过甘阳侯府的门。我都差点儿忘了这两家还有姻亲关系。」 停了一下,他又道,「那甘阳侯府当真会为三姑娘出头吗?」 「所以你要设法让傅文瑞将这件事情透露给甘阳侯府的老夫人,傅夫人是她的女儿,不管中间经过多少事,但现在斯人已逝,她肯定会善待外孙女。至少不会让人欺到她头上。」元子青道。 如今的甘阳侯夫人与眉畔的母亲关系不睦,对这个外甥女恐怕也没有多少感情。但老夫人却不同,就算是为了女儿,也不会对此事坐视不理。 「我知道了,这就去找文瑞。」元子舫道。 「等等。」元子青连忙叫住他,「还有,你要让甘阳侯府的人知道,关家人正算计傅夫人留下的嫁妆。如此,想来便不会再有问题了。」 就算是甘阳侯夫人,也是要脸面的,若是知道关家算计傅夫人留下的嫁妆,想来不会阻拦老夫人出头。 等元子舫离开之后,元子青才松了一口气,伏在榻上剧烈的咳嗽起来。半晌,咳嗽稍歇,他倚在榻上,眉宇间露出了几分怅然。 并非他不想亲自去为眉畔出头,只是……纵然这一次他能出手,可下一次呢?就连他自己也不知道能支持多久,既然不能让她长久依靠,此刻又何必…… 张氏握着手中从眉畔院子中搜出来的人偶,对着眉畔冷笑道,「现在你还有什么话可说?婶娘也知道这并非你的本意,只是这个行云留在你身边,只会害了你!来人,将这个不知尊卑,撺掇主子犯错的大胆丫鬟拉下去!」说着一抬手,立刻有两个粗使婆子站了出来。 眉畔连忙上前两步,挡在行云面前,「婶娘,行云不管有什么错,但也是我的丫鬟,要怎么处罚都是我的事。不劳婶娘操心。」 张氏冷哼一声,「就是这丫头教坏了你,你舍不得处置,婶娘说不得只能替你动手了。否则万一将来这丫头替你惹出祸事,如何对得起你在底下的爹娘?」说着使了个眼色。 得了张氏的暗示,那两个粗使婆子不再顾忌,绕开眉畔,将行云拉了出来,就要拖下去。 就在这时候,一个下人匆匆跑来,禀报道,「夫人,甘阳侯府来人了。」 「什么?」张氏吃了一惊,下意识的往眉畔那里看了一眼,见她面无表情,不甘心的咬了咬牙,最终还是让人放开了行云,「走,去看看!」 等她们都走了,行云才扑到眉畔身边,后怕的道,「姑娘,吓死我了。还以为今日逃不过去了呢!夫人真是越来越过分了,如今眼看着竟是丝毫不遮掩,要谋算姑娘了!」 眉畔仍是神色淡淡的,「放心吧,不管她想干什么,都不是那么容易的事。」 「小姐是否已经有了主意?」行云问。 眉畔道,「现在还不知道。你方才有没有听见,夫人是因为何事离开?」 相较于张氏那边的事,她更关心的是,是谁在后面出手帮她?是不是……她所想的那个人? 「我仿佛听到那人说,是甘阳侯府来人了?」行云道。她当时因为被拉过去,反而距离张氏比较近,对方虽然压低声音,但也听到了。 眉畔闻言微微一怔,「怎么是甘阳侯府?」 「姑娘说什么?」行云有些疑惑的问。 眉畔连忙摇头,「没事。」她想了想,道,「让人先将院子里收拾一下,咱们的东西都装好了。」 「装东西做什么?」行云道,「姑娘,咱们要离开关家?可是……那咱们去哪里呀?」她对眉畔忠心耿耿,看今日张氏的态度,便知道眉畔不能继续待在关家了。既然如此,她当然是想走的。只是当初若非无处可去,也不至于寄居关家,如今还能去哪儿呢? 眉畔对此倒不是很在意。 毕竟当初她选择仍旧留在关家,真正的目的,实际上只是为了更方便接触福王府。毕竟没有张氏带着,赏花宴她是进不去的。而现在,这个目的已经达到,关家自然可有可无了。 「去哪里还不知道。」眉畔说,「先看看甘阳侯府来的人怎么说吧。想必一会儿就有人来请了。」 上辈子,张氏发作得没有这么早,但最后到底也动手了。那时候眉畔真正是叫天不应,叫地不灵,最后差一点被张氏送到庙里去修行。当时也是甘阳侯府的人突然出现,直接将她从关家接走。 当时眉畔不太明白,从始至终对自己不闻不问的甘阳侯府为何会突然插手此事,然而今日,同样的事情发生,眉畔却隐约有些懂了。这件事应该是有个人在后面推动,而那个人…… 第二十一章 元子青,是你吗? 眉畔没有等太久,主仆几人才将院子收拾得差不多,张氏便派人来请她了,「夫人说,请姑娘过去渐渐甘阳侯府来的人。」 「姑娘。」行云闻言,下意识的抓住了眉畔的手。 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张氏才来找过眉畔的茬,行云便总担心这是个陷阱,眉畔会一去不回。眉畔知道她的心思,便轻轻拍了拍她的手,「别怕,记住我的话。」 甘阳侯府派来的人,是老夫人身边的陈嬷嬷。这一点让眉畔颇为惊异。因为上一世,来的是侯夫人身边的李嬷嬷,虽然身份上相差不大,然而对待眉畔的态度去,却是天壤之别。 当初那个李嬷嬷客套又疏远,看她的眼神都带着挑剔。陈嬷嬷却是热情无比,见了她立刻走过来,携着手看了半晌,叹道,「果然是老太太嫡亲的外孙女,瞧这通身的气派,有□□分姑太太的品格,老太太见了,必然喜欢的。」 「嬷嬷谬赞,眉畔愧不敢当。」眉畔连忙福身道。 陈嬷嬷含笑拍了拍她的手,转身对张氏道,「关夫人,我们老太太极为挂念三姑娘,原是三姑娘一进京就想把人接过去的。奈何老太太身上不好,病了这么些时候。侯爷和夫人怕祖孙相见更加伤心,这才罢了。如今是老太太想将姑娘接过去亲自照料,还望关夫人允准。」 竟是要将她接过去,而不是接去小住几日!眉畔心中暗暗纳罕起来。上一世可不是这样的,她只是去甘阳侯府住了七八日,就被张氏接回来了。其中缘故虽然复杂,但甘阳侯府不打算留人,却是肯定的。 她却不知,这是因为这一世,她在福王府中住了半个月的时间,外间都传老太妃对她喜欢得很。况且因为她的存在在福王府已经不是隐秘,元子青也不必顾忌福王府的人知道,所以没有经过什么辗转,而是元子舫亲自去传话,这分量自然重了许多。即便是甘阳侯夫人也不得不多考量。 是以最后来的人才是老夫人身边的陈嬷嬷,更是打算直接把人从关家接走。 但无论如何,这都是好事。眉畔重活一世,自然知道,很快就会发生一件大事,关家亦受到牵连。若是能彻底脱离,自己想来也不会再走上上一世的道路。 张氏听了陈嬷嬷的话,脸色自然不大好。只是她自己心虚得很,才刚刚开始算计眉畔的嫁妆,甘阳侯府就来人了,简直像是故意盯着她!心里有鬼,自然无法理直气壮。再说甘阳侯府势大,张氏也不好拒绝,只能转向眉畔问道,「你的意思呢?是否想去外祖母家中小住几日?」 到底还是设了语言陷阱,将搬去甘阳侯府改成了小住几日。 眉畔道,「自从进京之后,尚未给外祖母,舅舅舅母请安,思之也令眉畔心中惶恐惭愧。如今得外祖母亲眼,派人来接,眉畔自然不能推拒。还望婶娘成全。」 「好孩子,你这么孝顺,婶娘哪能不知?你就安心跟着陈嬷嬷去住几日,回头想婶娘了,再回来就是了。」张氏道。 「多谢关夫人体谅。请容奴婢告退,陪姑娘过去收拾东西吧。」陈嬷嬷道。 张氏站起身,心中不由生出几分不安。她设了语言陷阱,然而不管是眉畔还是陈嬷嬷都没有提及,究竟是不在意,还是……她转念想到,若是眉畔直接将东西都搬过去甘阳侯府,那自己的盘算就落空了。 然而已经答应的话,又不能再翻悔。张氏想来想去,问过甘阳侯府派来的只有两辆马车,这才松了一口气。两辆马车能装多少东西?到底还是要留下的。若是对方要车,她只管搪塞就是。 而东西留在关家,迟早还是自己的。 这边陈嬷嬷陪着眉畔回到院子里,笑眯眯的道,「姑娘只管捡平日里用得着的东西带着便是。多的都留在这儿,回头老太太自然会派人来讨。」 眉畔闻言也忍不住笑了。张氏的心思,看来陈嬷嬷早就发现了。什么语言陷阱,在她眼中恐怕只是个笑话。对甘阳侯府来说,直接派人来要就是,难不成张氏还敢不给? 怎么这样简单的道理,婶娘便是想不透呢? 「多谢嬷嬷关心,不过眉畔并没有多少东西,今日都带着便是了。」眉畔含笑道。 上辈子她那般艰难,也没让母亲的嫁妆给张氏谋夺了去,何况如今?她进京时的确是带上了所有东西,然而进关家时却未必了。 事实上,那时带进关家的箱子,一大半都是空着的。反正张氏又不能来开她的箱子检视。那些空箱子,后来眉畔陆陆续续都处置了。 所以如今说要离开关家,是极容易的事。不知等张氏发现这院子早就空了时,会是什么表情? 陈嬷嬷似乎也有些意外,然而反应过来之后,却对着眉畔笑得更加慈和了,「是奴婢多虑了。既然姑娘早有准备,那咱们这就走吧。」 眉畔便知道,自己是通过她的考验了。 纵然自己是甘阳侯府老夫人的亲外孙女,然而世家大族之中,血脉虽然重要,但更重要的是自己能立得起来,不然谁都扶不起。老太太让陈嬷嬷来,想必也是想看看自己究竟如何,值不值得她花费心力扶持。 这些考量,的确让眉畔心冷。然而她已经不是真正的小姑娘了,知道这世上没有人有义务对你好,哪怕是血脉亲人。所以哪怕是被人看中身上的利用价值,那也是该庆幸的事。总比连利用价值都没有的好。 尤其是,眉畔其实本来就没有对甘阳侯府抱有期待,就是今日陈嬷嬷出现,她心里也猜测是元子青在背后使力。她想要的那个人是关心她的,这已十分足够了。 甘阳侯府坐落在京城城东,这一片住的都是勋戚之家,有士兵巡逻,平民百姓根本走不进来。所以过了坊门之后,眉畔便掀起了车帘,路上所经过的建筑,莫不都是飞檐斗拱,精雕细琢,气势恢宏。 眉畔突然想到,其实这里距离福王府也是很近的。 她已经很长时间没有见到元子青了,也不知什么时候才有机会再接触到他。所以哪怕得知元子青在暗中帮助自己,也没有多少喜意。他到底还是没有正视她的存在。 马车很快来到甘阳侯府门口,眉畔连忙收敛心绪,扶着行云的手下了车。 在眉畔被人领着进入甘阳侯府,去拜见侯府的主子们时,福王府中,元子青也在元子舫这里得到了确切的消息。 「大哥这下总该放心了吧?」元子舫调侃的看着元子青。这还是他头一回见自家兄长这样急切,甚至等不得他过去,主动跑到他这里来。 元子青很少出门,他的麒麟院也只来过寥寥数次,此次能够为关眉畔破例,可见其在意。 元子青闻言,脸上有些不自在,「自然没有不放心的。」元子舫虽然是弟弟,肩上担负着的东西却更多,能力亦十分出众,元子青对此十分清楚。 然而虽然放心元子舫,却仍是忍不住来了。 元子舫笑了笑,还再说几句,便听见门外小厮回禀道,「主子,甘阳侯世子来了。」 「文瑞?」元子舫微微诧异,「他来做什么?不是已经派人送了消息过来么?」 「既然你这里有客……」元子青站起身,正要开口告辞,已经听见院子里傅文瑞的声音,「子舫兄,你这次可害苦我了!」 这时候走出去,难免就要与傅文瑞碰面,到时候又要被人探寻审视。元子青不耐这些,脚步一转,便进了内室。现在只好等傅文瑞离开再说了。 他才走进去,傅文瑞已经推门进来了,小厮一脸为难的站在门口,「主子,奴才拦不住傅公子。」 元子舫摆摆手让他下去了,才对傅文瑞道,「这是怎么了?你方才那话是什么意思?」 傅文瑞走到他身边坐下,听到他发问,便唉声叹气起来,「你这次是真害苦我了。我回家之后才知道,原来我家老太太竟有将表妹配给我的意思,只是我娘不许。这次我对祖母提起表妹的事,她老人家似乎又动了心思。如此我夹在祖母和母亲之间,哪还有好日子过?」 元子舫听到他的话,下意识的转头看了看里屋的方向。不过里头却是分毫动静都没有,也不知大哥到底是什么反应。不过这不妨碍他引着傅文瑞说出更多的东西,「你祖母的打算倒也不出奇,亲上做亲也很常见。倒是你娘为何不许?」 第二十二章 傅文瑞无奈道,「你也知道,我娘一直想让我尚公主,别人是一概瞧不上的。何况表妹家里早没了人,无依无靠,自然也没有任何助力。再者……」他有些不好意思的笑了笑,「虽说是家丑不可外扬,不过也没什么不可说的,当初姑母未出嫁时,据说与我娘关系并不和睦。」 「倒也有些道理。」元子舫手撑在桌面上,一边偷眼去看内室的反应,一边笑眯眯的说,「真是辛苦你了。」 「没事。」傅文瑞无奈的道,「到底是亲戚,总不可能眼看着别人谋算姑母留下的女儿和她的嫁妆,传扬出去,对我们家的名声也不好。」 元子舫琢磨着火加得差不多了,便含笑道,「不过你祖母早就不管事了吧?家里的事到底还是你娘说了算,我看你还是顺着你娘的意。」他说着朝傅文瑞暧昧的眨眨眼,「回头我请颂平和宛宁到家里来做客,可别说做兄弟的不帮你。」 颂平公主和宛宁公主正值适婚之龄,与元子舫的关系不错,宫中也有相看驸马的意思,元子舫在这时候帮傅文瑞一把,倒也容易。 傅文瑞自然大喜过望,再三谢过元子舫,要他千万上心此事,这才告辞离开。 等他走了,元子青才从内室转出来,脸色并不好看。 元子舫难得见他变色,笑眯眯的看了一会儿,才道,「大哥,看来你可要抓紧了,否则不知什么时候嫂子就被别人抢走了。」 而这一次,元子青没有反驳他。 元子青曾经想过,若是眉畔有更好的归宿,自己自然是祝福她的。总好过将时间空耗在自己身上。 然而真的听见有这种可能,他才发现,其实自己并不能够坦然面对。 关眉畔那双漂亮灵动的眼睛里会看进其他人,为其他人笑,为其他人哭,再与自己不相干,只要想到这一点,便觉得心脏仿佛被不知名的手攫住,疼得发不出声音来。 他不能接受她此后的人生再不与自己相干。 再者,元子青想,谁又能够确定,其他人就是所谓「更好的归宿」呢? 听今日傅文瑞所言,纵然是与眉畔有亲的甘阳侯府,结亲时考虑得最多的,也是将来是否能够成为助力。然而眉畔偏偏什么都没有,所以甘阳侯夫人对她并不满意。 连亲人都这么想,外人自然更甚。失去父母已经十分痛苦,还要被嫌弃带不来任何好处,又怎能称得上是更好的归宿? 与其如此……还不如把人留在身边,至少有自己看着,才能放心。 这个念头来得冲动又突然,然而一旦出现,元子青便再也无法放下,有一种强烈的要将之付诸实践的冲动。 他站起身,对元子舫道,「我先回去了。」 他的脚步有些匆忙,元子舫盯着看了好一会儿,突然笑了。看样子大哥这次是真的动了心思了。这样说来,自己很快就会有个大嫂了。他也该抓紧时间,别输给了大哥才是。 眉畔在甘阳侯府住下了。事实上对她来说,住在关家和住在甘阳侯府,差别并不大。然而看在别人眼里却并非如此。至少行云就很喜欢甘阳侯府。 在关家时,眉畔居住的院子在最偏僻的地方,甚至连个院名都没有,空旷冷清。眉畔住进去之后,行云倒是撺掇着自家主子取个名字,然而当时眉畔只把那里当做暂住的地方,自然没有这样的心思。 而甘阳侯府给她安排的院子,却是在老夫人居住的万椿园旁边,名叫芰荷轩。院子虽然不大,却小巧精致,据说是当年母亲做姑娘时住的。将她安排在这里,可见甘阳侯府的用心。 就连原本会十分针对眉畔,横挑鼻子竖挑眼的甘阳侯夫人何氏,如今对她似乎也没有那么而大的敌意了。虽然还是淡淡的,但该有的东西却没有少一点。 上行下效,所以眉畔这个表小姐在甘阳侯府可比在关家要受人尊敬。 对于何氏的不同表现,眉畔后来也想明白了。她在福王府上见过自己,也知道福王妃对自己的态度,大概因此有所顾忌,又觉得老夫人让自己嫁给傅文瑞的打算不可能成功,所以才会如此。 说到底,还是承了元子青的情。 眉畔倒是想找机会谢过他,然而虽然换了个地方,但她仍旧是个未出阁的姑娘,无事不好出门,这里虽然距离福王府更近,要见一面却仍旧是千难万难。 暂时没有办法改变这个状态,所以眉畔也只能按捺下心思,每日去老夫人那里晨昏定省,然后就是在自己的院子里抄经。她已经想好了,抄好一套,就让人送去给老太妃,也算是自己的心意。同时也向福王府传达一些讯息。 然而才抄了两天,这件事就被甘阳侯府里的人知道了。这天早上眉畔去请安的时候,老夫人笑着问起,「听说我的眉儿对佛经颇有了解,祖母原还以为是外人夸张,如今看来倒是真的。只是苦了我的儿,你年纪小小,怎么就喜欢这些东西?」 虽然富贵之家诵经念佛并不稀奇,但像眉畔这个年纪就通晓佛经,的确是令人称奇的,同时也不免要揣测她的经历。眉畔早已料到,因此只是低头道,「听说佛家有转世轮回的说法。眉畔诵经祈福,不过祈求爹娘来世多些福缘,投个好人家罢了。」 这样一说,难免又惹起老太太的伤心事,她道,「你说得有理。自你娘去后,我这心里头总是难以安定。今日听你一说,倒是有些明白了。明日我便去东山寺烧香祈福,请大师超度你爹娘,眉儿也同去吧。」 「是。」眉畔应道。 东山寺在京城东边,出了东城门后,还要再行半个时辰才能到达山脚。那里马车上不去,傅老夫人便换了软轿,让人直接抬到山顶。然而眉畔却拒绝了同她一处,只是道,「祈福最要心诚。外祖母是长辈,自然不可劳累。我是爹娘唯一的女儿,还是步行上山,方显诚意。或许佛祖见了,便会垂怜我父母。」 傅老夫人是有年纪的人了,见苦劝不听,也只能随眉畔去了。本来还想把自己带来的人留下陪她,也被眉畔劝住了。这等得罪人却又没好处的事,眉畔自然不会去做。 眉畔虽然年轻,但平日里也是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养在深闺,自然不会有多少体力,所以不等爬到半山,就累得直喘气,只好停下来休息。 好在东山寺大约也考虑到了香客们的需要,所以这一路上不少亭台楼阁。眉畔找了个亭子进去休息。这时候陪在她身边的人,已经只有行云一个了。 才刚在亭子里坐下,便有一个□□岁的小丫头走来问道,「可是关三姑娘在此?我家主子有请。」 「你家主子?」眉畔有些吃惊,「我并不认识贵主,你是否认错人了?」 「不会有错。」那小丫头抬起头来,睁大眼睛道,「我家主子名字里有个青字,姑娘一听便知道了。」 眉畔的心砰砰的跳了起来。 名字里带着一个青字,会是他吗?会是自己所想的那个人吗?然而她心底有一种极其强烈的预感,一定是他! 她豁然起身,「你家主子在何处?」 「姑娘……」行云连忙拉了她一把,低声问,「是否有些不妥?」 元子青挑选的地方也是个亭子,却带着一个小小的阁楼。楼上四面都有墙,只开了一扇窗户,里面的人在做什么,外头的人是看不见的。如此,即便是有人无意间走过来,也不会有损眉畔的名誉。 此刻他站在阁楼窗边,手中捏着一只玲珑剔透的杯子,放在手心里细细摩挲把玩,动作却带着几分心不在焉,眼神也一直透过窗棂,看向楼下蜿蜒曲折的小路。 忽然小路尽头出现了一道身影,一路分花拂柳而来。 元子青下意识的挺直了脊背,手中把玩杯子的动作都停止了下来,只紧紧盯着那个身影。直到对方走近了,看到眉畔面色微红,眼神发亮的模样,他才轻轻松了一口气,迈着僵硬的步伐,走回桌边坐下。 他将手中的杯子放在桌上,提起茶壶慢慢倒满了一杯茶,这个过程中,提着茶壶的胳膊一直在微微颤抖。元子青要十分用力克制,才没让茶水洒到桌面上。 斟满了一杯茶水,他甚至顾不得烫,端起来一饮而尽。滚烫的茶水入喉,沿着咽喉一路往下,直落到胃里,然后那种温暖的感觉蔓延扩散至全身。元子青这才觉得僵硬的身体微微放松了些。 第二十三章 就在这时,门扉被轻轻扣响,那声音仿如敲在他的心上。元子青喉咙微微一紧,动了动唇,声音干涩的道,「进来。」 下一刻门边被推开,眉畔站在门外,目光直直往他这里看过来。 眉畔觉得,元子青身上似乎发生了一点变化,但具体的却也说不上来。但真的在此处看到元子青,她心中还是情绪激荡,难以自持。 此前她一直想要见元子青一面,只是不得其法。眉畔知道,对自己来说,元子青已成两世的执念所在,是她用尽力气一定要抓住的人。但元子青那一边却是顾虑重重。她虽然坚信自己总有打动融化他的那一日,但其实连她自己也不知道,那一天究竟什么时候才会来。 却不曾想,在自己完全没有料到的时候,他却仿佛突然想通了,竟然主动来见自己! 这让眉畔怎么不心旌动摇,难以自制? 她紧紧的盯着元子青,仿佛要用自己的视线来确定这个人的真假。所以这一次,她看得比什么时候都要细致、认真、专注。 说起来,这还是重生回来之后,眉畔头一次好好的看他。 因为常年生病的缘故,元子青面容清癯,面色也有些苍白,使得他看上去连五官似乎都比旁人更淡,仿佛从古人山水画上走下来的人物。然而这一切都无损于他的气度风姿,虽然外表荏弱,却反而多了几分出尘之气、魏晋风流。 眉畔动了动唇,好半晌才轻声唤道,「世子。」 元子青目光微动。方才她的目光是那样的热烈,就像是一道灼热的光,将他钉在原地不得动弹。直到她开口,那种束缚的感觉才突然消失。 他放在桌面下的手紧握成拳,朝她微微颔首,「三姑娘,请进来坐吧。」 眉畔迈步进屋,一直守在门外的青云悄无声息的抬手将门重新阖上。于是屋子里就只剩下他们两个人。 在元子青对面坐下,眉畔微微垂眸。到这时,她却忽然失去了刚才那样的勇气,不敢同他对视了。 元子青也不急着说话,提起茶壶给眉畔斟了一杯,借着这个动作,他稍微平复了一下自己的情绪,才开口道,「听说三姑娘来东山寺上香祈福,因此贸然相邀,实在唐突,还望三姑娘勿要见怪。」 眉畔正要说话,脑子里忽然灵光一闪,两只手紧紧握在一起,抬眼问道,「世子怎么知道我来东山寺上香?」 元子青哑然。下意识的朝眉畔看去,却正正对上了她的目光。眉畔也不知道是从哪里来的勇气,竟没有避开,反而继续逼视元子青。 她之前怎么没有想到呢?就算傅老夫人想要烧香祈福,然而京城附近的道观寺庙那么多,为什么偏偏要来东山寺?而且元子青怎么那么凑巧也在这里,还知道自己要来,特地派人来请? 如果说这一切都只是巧合,眉畔是绝不相信的。所以只有一个解释:从头到尾,这件事就是元子青本人推动和安排的。 眉畔相信,只要他愿意,就一定有这样的本事。只是元子青素来低调,也从不显露这样的手段,所以不为人知罢了。因为上一世元子青曾帮助过她,她才会知道一点端倪。但那时也是因为自己走投无路,去恳求他,他才出的手。想到如今元子青竟然主动为了自己去做这些事,眉畔心中便漫上来一层又一层的甜蜜。 他毕竟不是无动于衷的,自己到底不是一个人苦撑。这个认知让她欢欣雀跃,就连小女儿的羞涩矜持都顾不上了,她盯着元子青,非要他承认不可,「世子可不要告诉我,这一切只是巧合?」 被她这样看着,元子青只觉得自己浑身越绷越紧越绷越紧,仿佛眉畔只要轻轻伸手拨动,他就会像琴弦一般,铮然断裂。 「不是。」他迎着眉畔的视线,几乎是冲口而出,「不是巧合。」 眉畔便笑了。原本逼人的眉眼忽然柔和起来,仿佛春天盛开的花,一点一点舒展开来。 「我知道。」她说。 气氛霎时间粘稠起来,两人的目光胶着在一起,辗转纠缠。房间里一片寂静,只能听到彼此细细的呼吸声。时间仿佛在这一瞬间静止,周遭的一切都逐渐模糊淡去,只有彼此的身影愈加清晰,彻底的刻进对方眼底,再也无法抹去。 眉畔怔怔的看着元子青,两行清泪忽然顺着脸颊滑落。 元子青吓了一跳,几乎是立刻站起身,「你怎么了?」 眉畔眨了眨眼,回过神来。方才那种黏腻的气场消逝无踪,眼前是面色略带焦灼担忧的元子青,不是自己幻想中的影子,而是一个活生生的人。 她觉得心里好欢喜,好欢喜,然而越是高兴,眼泪却流得越快,流得越多,无论如何都停不下来。 元子青从没有应对过这样的场面,他有些无措的走到眉畔身边,蹲下身来,握住了她的手,轻声哄道,「别哭。」 听到他的声音,眉畔再也忍不住,「哇」的一下痛哭出声,同时不管不顾的扑进了他的怀里,几乎将毫无准备的元子青撞倒。 「不要推开我……世子,青郎……」 元子青的身体已经僵硬到了极点,他机械的停止脊背,浑身的感觉都集中在了怀里的人身上。眉畔双手抓住他的衣襟,整张脸埋在他的怀里,正好是左边胸膛的位置。 没一会儿,那一片衣裳就被她的泪水打湿了。温热的湿意透过薄薄的衣衫,直直渗入了他的心底。 「砰——砰——砰——」元子青听见自己的心脏剧烈的、快速的、毫无规律的跳动起来,让他觉得微微有些眩晕。 那种心脏仿佛被浸泡在眉畔泪水中的感觉,让元子青的心忍不住揪痛起来。他并不知眉畔何以如此伤心,只是此刻对她的难过感同身受,似乎连自己也想哭了。 他稍稍用力,抬起眉畔的脸,对上那双盈满了泪水的眼睛时,忽然无师自通的学会了这时候应该说的话。他轻轻拭去眉畔颊上的泪痕,低声道,「莫哭,是我错了。」 眉畔此时只疑身在梦中。否则元子青不会如此温柔、如此亲近,仿佛自己就是他挚爱之人。然而即便是梦,她也未曾梦到过之如此甜美的时刻。 「青郎……」眉畔仰头看着他,如水的眸子中是对他满满的爱恋和信赖。 手指触到的肌肤在发热发烫,她的目光凝在自己身上,元子青只觉得心头发颤,恨不能将她融入自己的骨血之中。 两人的目光胶着在一起,房间内的气氛渐渐缠绵起来。 就在这时候,「笃笃」的敲门声忽然响了起来。 两人俱是一惊,元子青下意识的将眉畔推开,豁然起身,在两人之间拉出了足够的距离。 然而指腹处似乎仍旧残留着她肌肤的滑腻和温度,元子青轻轻握了拳,将一双手藏进衣袖中去,不敢再看眉畔,轻咳一声,问道,「何事?」 「殿下,时辰差不多了。」青云的声音在门外响起。 随着他这一句话,元子青和眉畔眼中的沉醉都悄然褪去,屋内的气氛渐渐恢复正常。他转过身看着眉畔,「傅老夫人怕是等久了。」 眉畔爬台阶的时间不会太久,所以他们能够耽搁的功夫也有限,否则必定会为人所察觉。元子青一向在意这些,早早交代了青云,否则恐怕两人都忘记这回事了。 虽然被打断时心中略有不悦,但现在清醒过来,元子青心中又庆幸不已。 他爱重眉畔,并不愿肆意轻薄于她。方才如果不是青云敲门,恐怕自己已经犯了错。如此想着,更是愧对眉畔。 而眉畔听了他的话,并未着急起身离开,而是在片刻沉默之后,忽然问道,「世子是怕旁人知道你我的关系吗?」 元子青微微一愣,藏在袖中的手指微微收紧,垂睫道,「你是姑娘家,清誉要紧。」 眉畔这才站起身,朝门外走,只是走到门边,她又转回头来,看着元子青,轻声道,「可是我不怕。」 说着就要开门,手腕却忽然被抓住。元子青站在她身后,呼吸有些急促,「我是怕拖累了你。你还年轻,才刚刚十三岁,还有漫长的未来,许多的可能……我怕你不知道自己究竟想要什么。」 事实上,虽然两人身份悬殊,可元子青在面对眉畔时,内心深处是有些自卑的。他身体不好,又比眉畔年长许多,总觉得是自己匹配不上她。他既不愿耽搁了眉畔,又不确定她是否只是一时冲动,所以反复犹疑,不敢往前一步。 第二十四章 方才眉畔要走时,他心中忽然没来由的一阵紧张,下意识的上前把人抓住。他不知道自己紧张什么,只是隐约的觉得不能让她就这么离开,否则一定追悔莫及。 眉畔听到她的话,微微拧身,侧头看向他,斩钉截铁道,「我要你。」 心口微微一窒,元子青上前一步,郑重的道,「等我。万事有我筹谋。」 眉畔心上一甜,脸颊一片绯红,连忙将元子青一推,开门出去了。屋内的元子青这才放松下来,整个人靠在门上,满身疲惫的同时,嘴角却忍不住的往上勾。 「主子。」青云的声音在门外响起,「咱们也该走了。」 努力将刚刚扬起的嘴角重新拉平,元子青咳嗽了两声,又整了整衣衫,这才故作若无其事的打开了门,低声道,「走吧。」 直到跟傅老夫人汇合,眉畔才迟钝的回过神来,真切的意识到:她刚刚跟元子青见面了。并且还得到了他的承诺! 虽然一直坚信他总有一天会被自己打动,但眉畔也没有料到,这一天竟来得这样快,这样令人欢欣雀跃。她满心的甜蜜滋味,频频走神,连傅老夫人跟她说话都险些没听见。 不过,眉畔很快又懊恼起来。因她忽然想到,好容易能跟他见一面,结果自己除了丢脸的抱着元子青痛哭一场,将从上辈子积攒到这辈子的郁气都发泄了出去之外,这一次见面,竟是什么都没说,什么都没做。 让她跌足悔恨,只恨时间不能倒回那一刻,必定要在元子青面前好好表现,而不是莫名其妙大哭一场。 上完香之后,眉畔跟着傅老夫人去见慈惠大师。这位大师果然生得慈眉善目,留着白胡须,面带微笑,和光同尘,看起来颇有道行。因为知道就是他替元子青调理身体,所以眉畔对慈惠大师十分好奇,多看了好几眼。意外的是,慈惠大师也朝她微微点头。 不知道老太太要跟慈惠大师说什么,见礼过后便将眉畔赶出去了。 结果从禅室出来,傅老夫人便决定要在东山寺住七天,做足功德,好为女儿女婿超度。事涉亲生父母,眉畔自然也是要留下来的。 回到暂时居住的禅房,眉畔才松懈下来,歪在床上闭目养神。行云在一旁替她捏腿。虽然中间去见元子青耽搁了不少时候,但眉畔却是实打实的爬完了所有台阶,后来又在佛前跪了一段时间,若是不好生捏一捏,明日恐怕会酸疼不已。 行云一边捏一边偷眼去看眉畔。她的视线太过直白,眉畔想装作看不见都不成,只能睁眼问,「看我做什么?」 「姑娘今日到底去见了谁?」行云早就想问了,只是之前环境不对,能忍到现在已经是极限。所以听见眉畔的话,便立刻将自己的疑问说了出来。 眉畔含笑道,「你觉得呢?」 「姑娘就别逗我了,我若是能猜出来,何必还担着心?」行云懊恼道。 眉畔便笑道,「不逗你了,告诉你也无妨,我去见你家姑爷了。」 「什么?」行云吓了一跳。虽然之前已经猜到眉畔是单身去见一个男人了,但是行云还是不敢相信。谁曾想现在眉畔竟然神色自然的说了出来,似乎这是很正常的事。 行云当下就急了,「姑娘怎可这般糊涂?若是被外人瞧了去可怎么好?」 「被外人瞧了去,就让他赶快娶我过门好了。」眉畔捏着帕子,眼神明亮,满面羞涩的道。 行云一看就觉得完蛋了。自家姑娘这一幅少女怀春的模样,分明是情根深种。然而最令行云无法接受的是,姑娘都已经跟对方这般亲密了,而她作为姑娘身边的大丫鬟,竟然连对方是谁都不知道! 想到这里行云又没来由的开始担心起来,「这话也是能浑说的?按姑娘说的,他既有心,为何不遣媒人来说和?」偏偏在这荒郊野岭的约自家姑娘见面,一看就是不怀好心! 眉畔闻言,面上的喜色稍褪,蹙起了眉头,「这件事不是这么容易的。」 除了元子青的身体之外,两个人之间还有其他的阻隔。所以元子青才让自己等他。 眉畔当然相信他能解决这些问题,在她的心中,元子青若非受了身体拖累,必定成就非凡,几乎可说是完人。他说要做的事,就必定能做成。 然而即便如此,她心中也还是想要替他分担一些,让他不必这样辛苦,免得耗费心神。 所以眉畔不会只等着,她也要尽自己的力。只是要怎么做,却是需要从长计议了。 之前眉畔一心系在元子青身上,只想着如何让他不再推拒自己,自然也就顾不上别的。如今却要好生打算一番了。 行云并不明白这些弯弯绕绕,她还在琢磨那个杀千刀的男人究竟是谁呢!姑娘能接触到的男子不多,一一排除总能找到。 首先肯定不是关家人,否则姑娘不会那么痛快的离开。傅家人乍一看很有可能,但若真如此,也就不需要等姑娘出门时才能约见了。所以也不是。姑娘进京后没有出过门,除了这两家之外,唯一去过自己却没跟着的地方,就是福王府! 而且说起来,当初自家姑娘还亲手做了好几样素菜让自己送到福王府去,当时她以为是送给老太妃的,所以没有多想。现下想来,分明很有问题。 得出这个结论,行云吓了一大跳,自家姑娘找的该不会就是福王府的二公子吧?! 因为之前那所谓赏花宴的性质人尽皆知,眉畔也去参加过,所以也无怪行云会这么想。她跟绝大多数人一样,根本将福王府的世子当成了透明人,完全没有想过是他。 于是行云又开始忧愁起来。因为人人都知道,赏花宴结束之后,福王妃属意的姑娘有三个,而自家姑娘并不在其中。再加上那位「姑爷」引得自家姑娘变成这个样子,却偏偏不肯正经上门提亲,让行云怎么能不多想? 自家姑娘八成是被骗了! 于是瞬间行云看向眉畔的眼神便满是担忧,万分悔恨自己当时没有坚持跟着姑娘上楼去,否则一定当面数落那个登徒子,让他不敢再来招惹自家姑娘! 所以第二日,当眉畔说自己打算在附近随便走走时,行云便立刻跟了上去,亦步亦趋,不管怎么说都不肯离开,最后更是直接说,「姑娘要么别去了,要么就带上奴婢。」 「你呀。」眉畔无奈的摇头。她没有家人,上辈子就是行云一直陪伴在自己身边,那么多年下来,早已将她当成姐妹一般。是以回来之后,对她亦多有纵容,否则行云必不敢如此。 知道她是担心自己,眉畔想了想,道,「也罢,早晚总要见的,你就跟着吧。只是见了人,不要胡说八道才好。」 行云暗道,我不撕了那登徒浪子就是他的造化了!敢诱拐自家姑娘,莫非当她们无人么? 眉畔跟元子青并没有约定。但她知道,元子青来东山寺都是住在后山的院子里,隔着东山寺一段距离。这边清净,礼佛的人通常都不会到这里来。所以只往后山走便是。 行云见状十分惊讶,「姑娘怎么不往前面去?昨儿来的时候我瞧见了,如今桃花开得正好呢。」 东山寺前种了一片桃树,是京城里的人踏青游春的好去处,这时节游人如织。行云本以为自家姑娘跟人约在那里。人多不起眼,自然不会被发现。 相比较起来,冷冷清清没什么看头的后山,根本不像是约会的地方。 「不要多话,跟上就是。」走了这么一会儿还是没碰见人,眉畔心中不免担忧起来。她想当然的以为元子青会留下,但说不定他昨日就已经回去了呢? 就在她胡思乱想时,耳畔忽然飘来一缕渺渺仙音。琴声铮琮,如流响疏桐。几乎是立刻,行云便猜到弹琴的人是谁了。她按捺住心头的兴奋,快步往琴声传来的方向走去。甚至走已经不能满足她心头的急切,走着走着便小跑起来。连跟在后面的行云都忘了。 往前走了一阵,便见峰回路转,一条小溪蜿蜒而来。而就在小溪边上,筑了一个小亭子。元子青就坐在亭子里抚琴,广袖青衣,飘然如仙。 随着眉畔的脚步靠近,最后一个琴音落下,元子青收了手,抬起头来,朝她微微一笑。 眉畔还没有反应,跟在身后的行云就先抽了一口气,「姑娘,这是九天仙人下凡了么?」 第二十五章 听见元子青被人称赞,眉畔心中便如含了蜜一般,笑吟吟道,「这是你家姑爷。」 「啊?姑姑姑……姑爷……?」行云吓得连说话都有些结巴了。她家姑爷就是眼前这神仙一般的公子?此刻行云心中突然冒出了一个念头,这样俊秀的公子,世间难得一见,难怪姑娘对他情根深种、难以自拔。 说好的手撕登徒子呢? 这会儿元子青已经超眉畔走过来了,行云大概是为他身上的气势所慑,竟下意识的后退了几步,给两人留出了说话的地方。 「你来了。」元子青在眉畔面前站定,温柔的目光凝在她身上。 眉畔的耳根慢慢红了,而后从这里开始,逐渐朝着四周蔓延,很快整张脸连同脖子都是绯红一片。被他这么看着,她忽然说不出话来,只好行了个福身礼。 元子青连忙伸手把人拉起来,然后又仿佛被烫着了一般飞快松开。 两人的目光胶着了一阵子,眼见气氛越来越黏腻,元子青艰难的咳嗽了一声,转身道,「三姑娘回京之后可曾出过门?」 「未曾。」眉畔微微摇头。 元子青松了一口气,轻声问,「若是三姑娘不弃,今日便与我同游京城如何?」 他昨夜想了许多,虽然见了眉畔有千万句话要说,但却总是说不出来。也不好两人枯坐着,恐眉畔觉得他无趣。幸而从记忆角落里寻出了元子舫曾随口说过的话,姑娘家难得出门,若是能陪同她们出去走走,或有奇效。 大楚民风并不严苛,然而未出阁的单身女子却也很少独自上街,尤其是像眉畔这样的大家闺秀,规矩更严。是以就算加上前世,眉畔身为女子,也极少有机会能出门,更不要提逛街了。 不过那是单身一人的情况,若是有人陪伴,又不同了。 听说上元和七夕夜,常有女子跟着夫婿出门去玩。就是未婚女子,若是订婚了,也可同未婚夫同去。 所以元子青邀请她同游京城,其中意味不言而喻。眉畔颔首道,「不胜荣幸。」 听到眉畔的话,行云总算从男主光环中清醒过来,开口阻止,「姑娘就这么出门有些不合适吧?」 沉浸在二人世界中的两人这才意识到旁边还有人。 对上元子青疑惑的视线,眉畔不好意思的解释,「这是我的丫鬟。」行云并没有她这样神奇的经历,并不知元子青的为人,替她担忧也是正常的。因此在对元子青解释时,言语颇为回护,「她是从小就跟着我的,如有冒犯,还望世子不要见怪。」 元子青眼神在行云身上一转,点头道,「不错。」 不知道是不是错觉,明明眼前这位未来姑爷面上没什么表情,看自己的那一眼也没什么特别,行云却只觉得浑身一寒,生生看出了对方的不悦。 眉畔又对行云道,「不得无礼,这是福王府的世子殿下,莫要唐突了。」 「世子殿下也不行,我们姑娘的闺誉要紧!」行云毫不退让的挡在了眉畔面前。 元子青闻言,倒是多看了她一眼,而后道,「是个忠心的丫头。你也跟着便是,不会让你们姑娘名声有损的。」 「不如我换个衣裳?」眉畔有些迟疑的道。 她记得,那位后来嫁给了元子舫的周映月姑娘,就最喜欢女扮男装,跟着元子舫一同出门。眉畔至今想起来仍然只有满心羡慕。想来换了装束,便没有关系了。 元子青转过头来看着她。眉畔如今还在孝期内,衣裳多是素色,今日穿的是一件深蓝色的衣裙,裙摆上绣了淡雅的兰花,显得庄重娴雅。他的眸光微微一动,摇头道,「不必,这就很好。」 眉畔便抿着唇笑了。女为悦己者容,自己的装扮得到他的称赞,自然是满心欢喜。 行云在后头一看就知道要糟。自家姑娘决定的事,是再没有回圜余地的,就是自己反对也没有用。 这让她对元子青越发不满,连同对权贵之家的敬畏和此前对俊秀公子的惊艳都被她抛诸脑后了,只是一心盘算着,必要好好守着姑娘,不让这登徒子有机可乘。 元子青早就备好了马车,得到眉畔的同意之后,他便领着两人继续往后山走,一面道,「我住的那个院子,有一条路下山,能行马车。我们从那边走,免得引人注目。」 说到这里,想到自己每年来此居住的缘故,元子青神色微黯。这次他来,已经见过了慈惠大师,知道他再次发病,慈惠大师也十分忧虑。这么多年能想的办法都已经想过了,现在虽然还是吃药调理着,其实效果微乎其微。就连慈惠大师也束手无策。 手背微微一热,元子青回过神来,低头看去,却是眉畔不知何时已经走到了他身侧,手臂摆动间,似是不经意般蹭了蹭他的手背。 见他看过来,眉畔红着脸低下头去,轻声道,「别担心,总会有法子的。」 她不知道元子青的身体情况究竟如何,但她知道之后的发展:他一直活到了她回来之前,算来那已是二十年后。若这一生能得与他相守二十年,眉畔便万分知足了。 得她费心安慰,元子青也振作精神道,「你说得对。慈惠大师对我说,几十年前,他曾见过一位神医。但凡有一口气的病人,他都能吊着命慢慢救过来,可谓鬼斧神工。若能找到他或是他的传人,或许还有转机。」 眉畔闻言,眼睛一亮,「那慈惠大师可说过,那位神医有何行迹可寻?」 「据说他最后一次出现,是三十多年前,在西京城里跟当时从太医院告老还乡的秦御医比试得胜,此后便再未听说过。所以有人猜测,他得罪了秦御医,所以被报复了。但又有人说,秦御医年高德劭,比赛结束后输得心服口服,还将那位神医奉为上宾,不可能行此龌龊之事。总之仙踪杳杳,众说纷纭。」元子青道。 「西京?」眉畔眼睛一亮,「我父在西京任职多年,虽然……不过倒还有些根底,若要寻人倒也方便。我回头让他们传个消息回去。若是能找到就好了。那位太医姓甚名谁?」 元子青微微摇头,若是能找到,福王府找了那么多年,早就找到了。关家在西京再有能耐,还能大过皇家去吗?不过他也不忍拂了眉畔的好意,便道,「只知是姓曲,名却是未有外传。」 顿了顿,又道,「你也别太在意,那位曲神医三十多年前出现时,已过了天命之年,如果活着,今年该有八十多了。人生七十古来稀,说不定……」说不定人早就已经死了,所以才无论如何都找不到。 「我知道。」眉畔道,「先尽人事,再听天命。」 他二人一面走一面说,行云跟在后面,越听眉头皱得越紧。 她方才担忧自家姑娘,差点没想起来,福王府的世子,不就是那位据说常年缠绵病榻,不知什么时候就没了的病秧子吗?外间极少有关于他的传言,但是人人都知道他得的是不治之症! 虽然见过真人之后,行云也承认外间的传言太过夸张。毕竟元子青这样子,虽然有些病弱,但距离「病入膏肓」还有一段距离。可无论如何,他身子弱是肯定的。自家小姐怎么会挑了这么一位姑爷? 在行云眼中,自家姑娘无论如何是不会错的,那错的自然就是这位福王世子了。既然知道自己身体不好,做什么还跑来招惹自家姑娘?必定是图谋不轨! 至于福王世子能在自家姑娘身上图谋些什么,行云没有深想。在她眼中自家姑娘简直千好万好,纵使是皇子也是配得的,何况只是个王世子? 说话的功夫就到了元子青所住的院子。院子不大,隔着院墙能看见小小三间精舍,竹林掩映,院子里又种植了不少花木,这时正是花开时节,显得十分热闹。走近了看,院门上挂的匾额是「出岫」二字。又有一副对联,写的是「飞鸟惊啼去,白云扶木来」。 院门外停着一辆不起眼的青色马车,元子青的小厮青云守在门口,见他们过来,连忙躬身行礼,「世子,车已备好了。」 元子青微微颔首,转身请眉畔上车。行云又有话说,「我们姑娘同世子同乘一车?怕是不妥。」 眉畔闻言没忍住,扑哧一声笑了,「行云,你今日说了几次‘不妥’了?不如姑娘我给你改名叫做不妥,如何?」 第二十六章 「姑娘!」行云顿足道,「我是为了谁?」 「知道你是为了我。」眉畔拍了拍她的肩,敛容低声道,「行云,你该知道,我定下的事,是绝不会改的。」 行云撇了撇嘴,意颇不忿,但眉畔一直看着她,最后还是只能妥协,「奴婢知道了!」然后扶着眉畔上了车。 也不知道姑娘究竟看中这人什么?竟是着了魔一般! 元子青跟在二人身后上了车,就坐在两人对面。行云微微别过脸,不去看元子青。虽然她心中对这位姑爷不甚满意,却也不能够否认,他的确是生得仙姿玉容,气质出尘,令人不敢逼视。行云生怕自己多看几眼,就再也提不起心力来反对他了。 也难怪自家姑娘动心,行云在心底暗暗想,若是这位世子爷对自己笑一笑,和声细语的说话,自己能不能抵挡得住?答案是行云默默掩面,朝自家姑娘投去了同情的一瞥。 元子青这会儿正在替眉畔斟茶,「不是什么好茶叶,就是东山寺后的野茶,今年清明才采的此新茶,我自己胡乱炒制的,你尝尝味道。」 「茶叶不拘好坏,只要自己喝着好就是了。」眉畔先说了一句,然后才低头品茶。 喝过之后,便知是元子青太过自谦了。茶水清冽甘甜,又微微带着一抹苦味,令人回味无穷。比眉畔喝过的贡茶也丝毫不逊色。她放下茶杯,含笑问道,「可还有什么是世子不会的么?」 这算得上是极高的称赞了,元子青道,「惭愧,也只有这些奇技淫巧能拿得出手了。正经该学的那些君子六艺,反而逊色许多。」 「世子过谦了,方才的琴声至今还余音不绝呢。」眉畔道。 元子青正要说话,猛然咳嗽起来。眉畔吓了一跳,连忙将手中的帕子递了过去。元子青接过去掩了唇,朝她露出一抹愧色,眉头却微微皱了起来,咳嗽不绝。这一阵动静太大,连在外面赶车的青云都惊动了,掀起帘子道,「世子,可要服药?」 「不必。」元子青摆摆手,端起桌上的茶一饮而尽,而后靠在车壁上调整呼吸,片刻后才将咳嗽的感觉压了下去。 他将眉畔的帕子握进手心里,脸上带着几分歉意,「老毛病了,每到换季的时候,总是咳嗽不止。让你见笑了。」 眉畔连忙摇头,关切道,「我倒是知道几个镇咳的法子,都不必吃药,回头写下来,你拿回去试试看。」 元子青心知自己的情况和普通的风寒咳嗽是截然不同的,那□□已经入了肺腑,所以才会咳嗽不止,这些方子想必没什么用。然而他也不忍拂了眉畔的好意,便笑着点头道,「好。」 京城身为天子之都,其繁华热闹冠绝天下。普天之下,但凡有卖的东西,这里都能找到。元子舫带眉畔来的是更加热闹的西市,这里虽然也有店铺,但更多的商品则是摆在小摊上,任人挑选。往来人流摩肩接踵,周围是说笑声,讨价还价的声音,将个浮华人世凸显了□□分。 别说是眉畔,就是元子青自己也从未来过这里。只是听青云提起,觉得颇有趣味,这才带着眉畔过来。 结果下了车,他自己就先皱了眉头。眉畔在一旁看得十分有趣。似元子青这样神仙似的人物,真想不出他在人群里跟别人挤来挤去会是什么情形。 好在还有个十分靠谱的青云,他停好了车,转回来道,「世子爷,这西市按照买卖的物品不同,也分了好几个坊市,这边是卖日用商品的,所以人多些。世子和三姑娘莫不如到旁边卖文房四宝,书籍画卷的地方去瞧瞧?」 元子青闻言,大大的松了一口气,朝青云赞许的瞥了一眼,然后转头问眉畔,「你看呢?」 「就去看看吧。」眉畔道,「我平日里无事,也想买两本书看。只不知买什么合适,世子可有推荐?」 青云连忙拉着行云在前面带路。元子青落后两步跟在后面,对眉畔道,「你平日里看的都是什么书?若是喜欢诗词,近来倒是有一本极好的《盈川酬唱》,听说是仿了魏晋时的流觞曲水宴,赋诗唱和,别有趣味。若喜欢看山水游记,我记得前两年回京的那位蔚霞山人曾将自己游历天下的经历写下,呈给陛下看过……」 眉畔道,「这么说我也不知道究竟好不好,还是到了书肆,请世子替我挑几本。」 「荣幸之至。」 转到青云说的这条街,果然人少了许多。而且多半都集中在大书肆之中,元子青扫了一眼,便率先走进了一间门庭冷落的小铺子。青云想对自家主子说,没人上门说明店里的东西不好,但转头看见大书肆里人来人往,便知主子是绝不会去的。只好叹息一声跟上了。 好在这件铺子生意不好,大抵是因为位置太过偏僻,里头的装饰倒也雅致,售卖的书也都是大书坊所印,不说有多么精美,至少质量不错。令人惊喜的是,这里头流行的时文集子不多,反而是冷门的书不少,元子青之前跟眉畔提过的几本,都在这里找到了。 他将挑出来的书递给眉畔,道,「你可先翻看一二,免得买回去了不喜欢。」 眉畔摇摇头,心想既然是他喜欢的,想来有可取之处。她正希望自己能跟他多些可说的话,若是能多看看他喜欢的书,想来便能多知道他几分。因此将几本书都拿在手上,笑道,「不必了,我信得过世子。」 结账时眉畔看见柜台上挂着好几串造型奇特的珠串,其中一串细细的链子上挂了水滴形的石头,看起来十分可爱,便问道,「店家,你这串子可也卖?」 店家道,「那是西域那边的东西,瞧着新奇,其实并不值钱。朋友送我,挂在这里权作装饰罢了。姑娘若是喜欢,送你一串也无妨。」 「不必,我还是付钱好了。」眉畔道,「我买两串,可以吗?」 「那姑娘看着给几文钱便是。」店家有生意做,自然不会推辞。 眉畔便拿了那串水滴的,眼神一转,看到角落里还挂了一串,上面坠着的东西不像是玉石,颜色却洁白细腻,打磨成了一个奇特的造型,看起来十分神秘。 她探手摘下,问道,「这一串是什么东西做的?」 「是骨头打磨成的。」店家道。 眉畔闻言吓了一跳,险些将手上的东西扔出去。幸好店家接着道,「是西域那边的某种动物的骨头,颜色和质地比玉石还好。所以西域人时常用来打磨做配饰。这个瞧着有些古怪的东西,据说是西域那边佛陀的模样,所以还能保佑佩戴的人身体健康,无病无灾呢。」 无病无灾……眉畔手一紧,将那串子握在了手心,「那我就要这两串。行云,结账。」 听见眉畔说要买两串时,元子青的神色便微微一动。 果然出门之后,眉畔便转身将串子递给他,「这个东西寓意好,世子若不嫌弃,便带着吧。」 「自然不会。」元子青小心的接过,解下腰间的荷包,郑重的将串子放入其中,然后重新配好。眉畔在一旁瞧着,耳根悄悄的红了。那个荷包正是自己上次绣了送给元子青的那个。 原来他一直带着。 自己的心意能被他珍重,眉畔一瞬间只觉得心口又甜又酸。 过了这条街,转过去便都是卖衣裳首饰的摊子。在这西市的小摊上,自然没什么好东西,然而寻常百姓之家,能买这里的东西,已经是难得的奢侈了。所以照样熙熙攘攘,热闹得很。 眉畔一望便知元子青是绝不会喜欢去的,便问青云,「再往前是什么地方?」 「是卖些新巧玩意的。泥人,剪纸,竹编的动物,木雕的摆设之类。」青云道。 眉畔便笑道,「世子应当喜欢,不如就去那里看看?」 元子青闻言瞥了她一眼,分明听出了她言语中的调侃之意,却也不甚在意,只是道,「今日既然是陪你出来的,自然以你为先。这里卖衣裳首饰的,也该去看看才是。纵然不买,瞧瞧热闹也好。民间的东西未必有多好,胜在花样又多又巧,回头学了去自己做也可。」 眉畔不由心动。女子难免都喜欢这些漂亮的东西,她出来这一趟,当然也愿意增长见识,看看没见过的东西。只是考虑到元子青的身体,不免便踌躇起来。 第二十七章 元子青心思细密,见她犹豫,稍稍一想便知端的,因道,「若是怕人多,咱们只在店铺里看便是。」 「也好。」眉畔这才展颜。 便如元子青所说,这边卖的东西用料和做工都十分勉强,别说是眉畔,就是行云平日里穿戴,也比这个好些。难得的是样子新巧,搭配大胆,有许多是眉畔从没看见过的,因此倒也不觉得乏味,一路看了过去。 又往前走了一会儿,眉畔见一家店铺门前摆了桌子,后面挂着几件素色的衣裳,不免有些好奇,便走了过去。守在桌前的是个圆脸的小姑娘,一见眉畔便笑问,「姑娘要买衣裳么?」 「你们这衣裳是怎么个卖法?」眉畔好奇的问道。 小姑娘说,「姑娘若是想买,就先到后面挑喜欢的颜色,然后我们东家会在衣服上作画,不管姑娘想要什么样的花样都能画出来。而且用的是不会掉色的颜料,姑娘也不必担心洗坏了。」 眉畔这才注意到,桌子后面坐着个青衣的书生,十分拘谨的模样,始终垂着头一动不动,即便那小姑娘说到他,也没有任何反应。 小姑娘似乎也觉得十分尴尬,连忙描补道,「姑娘请放心,我们东家虽然年轻,书画却是京中有名的,绝不会让姑娘失望的。」 眉畔倒不是不相信她的话,只是自己是个女子,这书生却是个陌生男子,自己买他作了画的衣裳来穿,未免不妥。况且元子青还在旁边呢。所以虽然十分好奇那书生作画的手艺如何,却也没有松口。 未想元子青已经在身后道,「烦劳挑一条白色的外袍。」 小姑娘眼睛一亮,「公子请稍等!」 眉畔转头去看元子青,见他也看着自己,想来是看破了自己的心思,所以主动上前,要买男子服饰。她心下一甜,低头默然不语。 不一会儿小姑娘就捧着白色的袍子过来,小心的在桌面上铺展开。那青衣书生这才站起身,小心的打开了自己带来的盒子,那里头装着的,竟是各色颜料,一眼看去五彩斑斓。 而后书生抬头朝他们的方向看来,「不知贵客想要什么花样?」 「要一丛绿竹。」眉畔和元子青异口同声的道,说完之后两人对视了一眼,各自都有些诧异,又有些欢喜。 书生点点头,而后便挥毫泼墨,动作快得仿佛根本不需要思量,转眼停了笔,白色的袍子上已经画上了一从栩栩如生、青翠挺拔的绿竹。 眉畔情不自禁的赞了个「好」字,就连元子青也微微点头。又等了一会儿,墨干了才让青云上前将袍子小心收了。 付了钱正要走时,元子青脚步忽然一顿,转头问道,「兄台,若我在你这里买了衣裳,想要自己作画,未知可否?」 书生有些诧异,但仍点头道,「自然可以。」 元子青便对眉畔道,「稍等。」然后亲自走过去,挑了一件素白的女子襦裙,而后同样不假思索、挥毫泼墨,片刻间便在裙幅上勾勒出了一枝白梅。花枝几折,将整个裙摆占据,花色比衣裳的底色略深,不至于完全看不出,但也不会太显眼。 眉畔看着这一枝梅花,不知怎么就想到了一句诗:疏影横斜水清浅,暗香浮动月黄昏。 无一字写梅而梅自见。便如这裙摆上的梅枝,安静、素雅,却又让人无法忽视。 「好画!」那书生低声赞叹了一句,然后看向元子青的视线便有些复杂起来。眉畔想起方才那小姑娘说他的书画在京中有名,想来应该是极为自衿的,即便是售卖东西,也端着文人的架子。想来是被元子青打击到了。 她心中不由觉得十分好笑。 还有元子青,他不该是那么爱出风头的人,竟会做出这样的事。 莫非是因为自己方才赞了个好字,所以就非要将场子找回来么?还有这条裙子,应当是要送给自己的罢?所以才挑了白色,又画了不起眼的梅花。只因自己守孝,不能着显眼的颜色。 虽然知道可能是自己多想,但眉畔仍是忍不住暗自高兴,一颗心仿佛都泡在了蜜里,每一寸肌肤都泛着甜意。 她的世子啊…… 墨干了之后,元子青亲自将裙子收好,用小姑娘递来的布裹了,才交给行云拿着,又让青云去付钱。 等离开了那家店,他才对眉畔道,「礼尚往来。」 眉畔知道他指的是自己之前送了他串子,所以回赠自己这件衣裳。不过相较而言,他的这份礼物要用心太多,自己的无论如何比不上了。 好在来日方长,所以眉畔也不丧气。总有能弥补回来的时候。 买了东西,眉畔便也不打算继续逛了。虽然他们只在店里,但是出来进去,难免会碰到街上的行人,元子青的不自在她早就看在眼里。于是极力赞成去看旁边的新巧玩意。 元子青无可无不可,于是一行人往那边走。 不过看过之后,眉畔却只觉得大失所望。大部分摊子上出售的东西都大同小异,真正能引起他们兴趣的却一样也没有。 难怪这里的生意不好,看来不光是因为这些东西不是日用必须,也是因为实在是没什么拿得出手的。 就连青云也嫌弃道,「我瞧这些东西还不如世子平日里自己琢磨的那些,没什么意思。」 眉畔十分感兴趣的转头去看元子青,「世子平日里都做的什么?」 「胡乱琢磨而已。」元子青似乎有些赧然,想要避开这个话题。眉畔却不肯放过他,「不知我是否有荣幸一观?」 元子青喉头一动,「现在怕是不方便,下次我带些出来送你。」 非但许下了承诺,顺便还定下了下一次见面。说完之后,他便看着眉畔,等她的回答。 眉畔并没有多想,含笑道,「好啊。」 她一边说,一边转头四顾,忽然道,「这条街上似乎店铺很少。」 青云道,「三姑娘有所不知,这些小玩意儿不占地方,价钱也不贵,摆摊便尽够了。若是开了店铺,还要付租金,店面也需装饰,挣3的钱怕是还不够付这些的。姑娘瞧见的那几家店铺,也不单是卖这些小东西。占大头的反而是那些材料贵重的摆件,还有大件的东西。」 「那店铺开在这里,有人来买么?」眉畔有些好奇。 她知道真正富贵之家,是不会用外头这些东西的,不管什么都是请了人来自己做。除非是那种极为难得的珍品或是古物,或是以手工取胜的东西。不过那些东西多是有主的,也不会流到市面上来。至于能工巧匠,都是朝廷登记的匠户,普天下手艺胜过他们的几乎没有。 所以外头卖的这些东西,其实是没什么竞争力的。 青云笑道,「姑娘眼界高,能瞧入眼的,必然都是显贵人家。这等人家自然不会买这些东西。只是那些没什么地位的商户豪绅之家,多喜欢花大价钱买这些东西来充门面。」 眉畔闻言颇有些不好意思。论理她也是过过苦日子的,不该连这些都忘记了。只是实在没有跟这些人接触过,即便是最潦倒狼狈的时候,也维持着官家的架子,所以的确没什么了解。 不过,青云怎么会知道这么多?眉畔看了他一眼,又转头去看元子青。还有他,似乎听见青云说的这些,也丝毫不觉得奇怪。 有时眉畔心中觉得,元子青根本不像是个幽居多年缠绵病榻的人。因为按理说,这样的人应该跟眉畔自己差不多,因为不能出门,所以许多事情都不明白。然而元子青所知道的东西却完全超过眉畔的预料,甚至超过了大部分能在外正常行走的男子们。 她心中再次感叹,若非是身体拖累了他,不知他如今能走到哪一步? 这样想着,她心下不由一动。之前自己心里一直琢磨着的那件事,若是能够跟元子青商量,想来能找到万全的应对之法。然而这样的事,她该如何开口,他又是否会相信? 这么想着,眉畔不由有些出神。行云叫了她好几声,才回过神来,便见元子青一脸关切的看着她,问道,「在想什么?」 眉畔微微犹豫,道,「我只是在想,世子既然平日里喜欢研究这些东西,不如自己开个店。不图能赚多少钱,说不定能找到同好之人呢?」 青云闻言,扑哧一声笑了出来,「三姑娘有所不知,前头那家石琅轩,就是我们世子开的。」 眉畔面色微红,「是我唐突了。」 第二十八章 「你这么说,也是替我考虑。我心里很是欢喜。「元子青道,「可要过去看看?」 来都来了,既然知道那是他的店铺,自然要去看看的。 大抵是因为主子是元子青,石琅轩的门脸十分大气,看样子是将两三个铺面打通了,又在上面建了二层,装饰精美,大气磅礴。门口两只石狮子瞧着都十分威严。 看起来跟这条街道格格不入,眉畔看了十分担心,这店里真的会有生意吗? 大概她的心事都写在了脸上,元子青低声道,「放心,不会亏本的。回头拿账本给你瞧。」 「不用了。」眉畔连忙红着脸拒绝。虽然她自认为迟早会跟元子青是一家人,但现在毕竟还不是,看账本这样的事,自然也不合适。 青云先进去打点,不一时迎出来,将两人带到了二楼,这里有三个雅间,是供那些有些身份,又附庸风雅的顾客挑选东西的。他们占据了一间,青云说是出去上茶,顺便将行云拖走了。 元子青这才对眉畔道,「现在没人了,说罢,你方才走神的时候,在想什么呢?」 眉畔心下微惊,没想到自己的掩饰竟如此拙劣,轻易就被人看穿。只是那人是元子青,也实在是让他提不起抵抗的意志。况且她之前就有找他商量的打算,只是不知道怎么开口罢了。 所以这会儿她只是略微有些紧张,斟酌片刻道,「这件事说来你可能不信,但是……京城很快会发生一件大事。」 「什么大事?」元子青见她如临大敌的模样,心下不由好笑,温声问道。 眉畔的表情却十分严肃,「国库被盗。」 「你说什么?!」元子青一瞬间以为自己的耳朵出了问题。 国库,顾名思义,就是存放国家财产的地方。其实这是一个比较笼统的称呼,到地点的话,就要分是什么库了。每年从全国各地缴纳上来的税银、绢帛和米粮,都分门别类的存放于其中。钱粮是立国之本,存放的地方自然也是重兵把守,守卫森严。 至少大楚立国百年来,国库没有出过任何纰漏。而此前的历朝历代,也没有听说出现过这样的事。 所以元子青听到眉畔的话,才觉得是自己的耳朵出了问题。否则怎么可能听到这么荒谬的话。 然而他的耳朵没有问题,眉畔一脸肃穆的样子,也绝不像是开玩笑。这时元子青倒是有些明白她之前说「说来你可能不相信」的意思了。 任是谁听到,恐怕都觉得难以置信。 但元子青很快稳住了心绪。他相信眉畔不是一个信口开河之人,更不可能会用这种近乎荒诞偏偏又事关重大的消息来说笑。 他看着眉畔,盘桓在心头的一个问题几乎冲口而出:「你是怎么知道的?」 然而只是几乎。元子青很快冷静下来。他意识到眉畔觉得这件事很难说出口的缘故,应该就在于她无法回答这个问题。所以他不能问,这是属于元子青的体贴。 于是他看着眉畔,有些迟疑。虽然他很想问问「你是不是弄错了」「消息来源是否可靠」之类的问题,但既然前一个不能问,那这两个当然也就不能问了。 所以思量过后,他能问的就是,「是哪一库?」 「全部。」眉畔紧抿着唇,脸上的表情十分严肃。 「不可能!」元子青虽然很想相信眉畔的话,但她的说法实在是太荒谬了,让他实在难以相信,也……不敢相信。 如果所有的国库都被盗,那会是多么严重的一件事,又会造成多严重的后果,元子青心里很清楚。就因为清楚,所以他才不能相信。 眉畔低头道,「我知道你不信。」见元子青要辩解,她摆摆手,「事有轻重,我空口白话这样说,你不信也是应当的。等你听完我的解释,便不会这么惊奇了。」 「你说。」元子青立刻道。 眉畔深吸一口气,斟酌着字句道,「说是国库被盗,但这并非是一朝一夕的事,实际上,这是一个非常漫长的过程。在过去的十来年之中,一点一点,将国库中的东西慢慢搬空。所以才会没有被人察觉。只是现在……」 她抬起头来看着元子青,语气沉凝,「纸包不住火了。」 元子青放在桌面上的手猛然握紧,又缓缓松开。他知道为什么纸包不住火,因为今年夏天,朝廷打算对西边用兵了。届时兵马未动,粮草先行,拿不出足够钱粮,这些事情自然都会被抖露出来。 然而朝廷的打算目前只有居于高位,得皇帝信任的寥寥数人知晓,元子青自己是从福王那里得到的消息,因为皇帝有意让福王领兵。而眉畔根本不可能知道,别说是她,就是她的叔叔关勉光,也不够资格。 半晌,他看着眉畔问,「证据呢?」 「我没有证据。」眉畔说,「但你只要让人去查一下库存便知道了。十不存一。」 元子青垂睫思索,眉畔就安坐在他对面。然而沉稳只是表面,眉畔心中其实万分焦躁。她不知道元子青会不会相信自己,说出这件事又会有什么样的后果。但既然已经开口,也就没了退路。 更重要的是,眉畔是打算要借着这件事替自己谋些好处的。只是她毕竟是女子,又人微言轻,恐怕用处不大。但元子青却不同。他心系天下,又身份尊贵,若是要插手,比眉畔容易太多。 况且让事情提前爆发,对朝廷也有好处。总比都已经决定下来军事行动,却发现根本没钱,只能无奈取消要好。毕竟上一世,这件事最后越演越烈,闹得沸沸扬扬、天下皆知。一时间朝廷的威望降至最低。 福王府跟皇家紧密联系,一损俱损,自然也没有多好过。 过了一会儿,元子青重新抬起头来,眉心微皱,似乎带着几分难色,看了眉畔一会儿,才问道,「你叔叔是户部左侍郎……」 眉畔心思剔透,立刻便明白了他的意思,「要从守备森严的国库中将东西运走而不惊动任何人,自然需要内部有人配合。户部掌管国库,上面的户部尚书周老大人早已年迈,精力不济,让他继续当这个户部尚书,显然是朝廷的恩荣,让他能在这个位置上致仕——也就是这一两年内的事了。所以户部的事,都是左右两位侍郎掌管。」 所以这两人之中,必定有一个人是那个勾结外人的内贼。 而眉畔含糊的态度,则说明关勉光的嫌疑非常大,或许这件事她就是从关勉光那里得知的。毕竟她住在关家,偶然发现什么,也不奇怪。只不过毕竟是亲人,所以有些话,也不能从她口中说出来。 自动替眉畔将消息来源和难言之隐补全,元子青看向她的视线都带上了几分怜惜。 他轻声道,「这件事我心里有数了,会让人去查。若是真的,必须想办法上达天听,早日查清真相,解除祸患。到时候,你也算是立了大功,虽然不能光明正大的受赏,但我会替你周全,必定不让你的功劳埋没了。」 「不必。」眉畔连忙道,「我并不在意这些,况且我一个弱女子,知道这些已经很不妥当了。还望世子成全。」 元子青想了想,道,「也罢,既然你不愿意出面就算了。」 眉畔松了一口气,又对元子青道,「我料那些人将国库中的东西运出去,银钱也就罢了,米粮是不会留下的。不管能否追缴回来,恐怕到时候国库都会缺粮,必定会向商人购买。若是能提前屯粮,到时既能解朝廷燃眉之急,也能赚一笔银子。世子觉得如何?」 「不错。」元子青看向眉畔的眼神带着几分赞许,「此事我倒是不方便出面,你若是资金有缺,或是没人跑腿,只管跟我开口便是。」 眉畔便笑了起来,「那我就不同世子客气了,到时候挣了钱,分你一半。」 元子青又问,「只是眼看就要到青黄不接的时节,百姓是没有粮食可卖的,商人手里倒是有,可却不会卖给你。你要去何处买粮?」 眉畔眼珠一转,先没有回答这个问题,而是问道,「我听说府上的二公子跟周翰林家的周映月姑娘相熟,王妃娘娘也十分看重她,是不是真的?」 元子青有些摸不着头脑,问道,「怎么突然想起来问这个?」 眉畔道,「你只管回答我便是。」 他便点了点头,「是有这么回事。这也不是什么秘密,稍加打听便可知道了。怎么?」 第二十九章 「那不知是否方便,请二公子代为引荐,我想跟周姑娘做个朋友。」眉畔道。 元子青面上的表情一时古怪起来,看了眉畔几眼方道,「自然没什么不方便的。其实我本来也有这个意思。你如今住在甘阳侯府上,出门不便,也难结交什么好朋友。但若是周姑娘能下帖子请你出去玩,也就不必成日里闷着了。多出去走走,结识几个知交好友,对你只有好处。」 眉畔听到他的话,先是心下一甜,然后才隐隐听出他话中蕴含的深意,这才明白过来,他何以用那样奇怪的眼神看自己。 他必定是想差了,以为自己想要结识周映月,是因为她将来会嫁给元子舫。如此一来,自己这般做法,倒像是想要提前同妯娌处好关系。 想到这一点,眉畔「唰」的一下子红了脸,简直不敢去看元子青。万一他以为自己急着出嫁该如何是好? 眉畔强自按捺着心头羞意,「我也是这样想的。况且周姑娘是个女中豪杰,我一向十分倾慕。可惜从前没有机会相识。」 「回头我就同子舫说。」元子青道。 眼看时间不早了,他们还要赶回东山寺去,便也不再盘桓,坐着马车出了城。 依旧是回到元子青独居的那栋名唤「出岫」的小院。下了马车,元子青让青云将东西送进屋里,对眉畔道,「我送你过去。」 眉畔的视线从院子里掠过,元子青心头微动,却仍旧没有开口邀请她进屋去坐。 虽然是两心相许,但如今毕竟连婚约都没有,孤男寡女,在外面见面也就罢了,共处一室毕竟不太妥当。虽然也不会有人知道,但元子青还是十分谨慎。 元子青将眉畔送到东山寺后山,眼看再往前走,便可能遇到游人,这才止步。 道了别,眉畔领着行云往回走。行云忍不住道,「姑娘……」 「要说什么?」眉畔头也不回的问。 行云心中其实也十分矛盾。本来她是该极力反对姑娘跟陌生男子出门的,但毕竟没有拦住。之后上了街,那个可恶的青云一直拦着她,让她根本没机会跟着姑娘,只好眼睁睁看着姑娘同那位世子亲近。 然而行云也不能不承认,这么一日功夫下来,她对福王世子也大为改观。 至少对方看上去并不像是病重的模样,最多清瘦些。况且对自家主子,也算得上用心,总比蒙头挑的那些人靠谱些。 只是她亲耳听到元子青同眉畔说起自己的病情,显然又是十分凶险,所以一时间倒踌躇起来,不知道该同意还是该继续反对了。 所以这么一天下来,她心里不知道积攒了多少话想要跟姑娘说。偏偏现在得了机会,要开口的时候,才忽然发现不知要说什么了。 眉畔久久没有听见回答,转头看去,见行云面上一片纠结之色,便大概知道她要说什么了。 「好了行云,难道你还不相信你家姑娘吗?我自有我的道理。」她道。 行云想了想,觉得姑娘已经下定决心,自己说什么都没用,又不免有些挫败,只好道,「姑娘既然这样说,奴婢自然只有遵命。」 「别作怪。」眉畔忍不住笑了起来,过了一会儿才道,「其实你细细想想便知道了,便不说我自己的意思,只从客观条件来看,世子对我来说,其实已经是很好的选择了。我如今并无怙恃之人,等闲人家看不上我,就是那些清寒的举子,若要娶亲,也想挑一户对自己的仕途有助益的人家。不需要我添助力的人家,我也看不上。世子身子虽然弱些,但生在天家,也不至于养不起。总比那些纨绔风流一事无成的世家弟子好些。」 行云心下黯然,若姑娘只是看中了福王世子,她还有话可以劝。可是姑娘对自己的未来看得如此清楚,到让她一句话都说不出来了。 照这样想来,这位福王世子,反倒是最好的人选。况且姑娘也喜欢,就更没什么不好了。 她叹了一口气,「姑娘,我知道了。」 姑娘今日之所以这样细细分析给自己听,必定是因为今日自己的态度令她不快了。可见姑娘说了那么多,还是因为看重那位世子殿下。 因为留在东山寺的理由是要做法事,所以眉畔也不好总是偷溜出去,接下来的几日都留在寺中。元子青偶尔会过来找慈惠大师说话,两人便能碰个面。即便一句话都不能说,但各自心中都是甜的。 等法事结束,眉畔从东山寺回到甘阳侯府,便立刻收到了周映月的帖子,请她过府去说话。想来元子青对她的事情格外上心,一回来就跟元子舫打过招呼了,不然不会这样及时。 眉畔拿着帖子去找傅老夫人——她搬到甘阳侯府,甘阳侯夫人虽然并未反对,但态度也仍旧淡淡的,所以眉畔平日里也极少往正院去,只在老夫人的万椿园和自己的芰荷轩之间往来,有什么事,自然也是去找傅老夫人。 傅老夫人看见帖子,倒不怎么在意,含笑道,「既然在京中有好姐妹,就该时常往来。这次人家请你,赶明儿也下个帖子,请她来府里坐坐才好。去吧,你们年轻姑娘不喜欢拘在一个地方,倒是我疏忽了。」 「老太太这话,让眉畔无地自容了。自从我来了府里,老太太对我如何疼爱,满府的人都能看得见。我若是还不知足,那才真是该打!」眉畔笑着道。 傅老夫人这才转嗔为喜,又说了几句话,才让她出门。 周映月同帖子一起派来的,还有一辆马车,可谓是诚意十足。也因此,眉畔不需要再去甘阳侯夫人那里要马车。从万椿园出来,便直接出了甘阳侯府侧门,在门外上了车。 到了周翰林家里,周映月又亲自迎到门口来,显然对她十分重视。 眉畔心中对此十分感念,同时对这位周姑娘也更加喜欢。要知道,虽然元子青拜托过元子舫,要周映月照顾她,但到底怎么做,却是周映月自己的事了。 因为眉畔的孤女身份,又是才从西京回来,其实往往为京中贵女所轻视,周映月却能如此待她,自然十分难得。 大概也是出于这样的考量,所以周映月并没有请人来作陪。不过眉畔觉得,这大约是因为她跟京中贵女们也不怎么合得来。对于其他女孩子们来说,周映月的行事未免太过惊世骇俗,难以接受;而周映月自己,怕也不习惯跟那些女孩谈论胭脂水粉和衣裳花样。 从这一点上来说,两人的处境其实有些微妙的相似。只是周映月还有根底,眉畔自己确实无根的浮萍罢了。 携着眉畔的手往周府里走时,周映月十分亲热的笑道,「我和三姑娘不是头一回见面了,只是那时人多眼杂,倒是没什么来往。真是可惜。」 「俗话说:好事多磨。焉知不是那时缘分未到,而如今方是水到渠成。」眉畔道。 周映月不由笑了起来,「三姑娘真是个妙人!你说得对,这种事总要随缘才好。不过你这想法倒是对了我的胃口,如今既然相识了,我当你是个知己,不如我们往后就以名字称呼?姑娘来姑娘去,太生疏了。」 「蒙映月你不弃,我自然荣幸之至。」眉畔也跟着笑了。 古话说:白头如新,倾盖如故。眉畔以前虽然知道,但也没什么感触。而今跟周映月相识,才觉得这话真是说到了自己心坎里。有些人就像是老天替你量身定做好的朋友,处处都合心意,每一句话都能说到心里去。 一路走回周映月自己住的院子,两人已经十分融洽。周映月道,「我在京里其实也没什么要好的姑娘,不过说得上话的倒是不少。赶明儿我想个由头下帖子请人过来,介绍给你认识。虽然不必深交,但将来打交道的地方还多,认个脸熟也好。」 眉畔道,「原本不该劳烦你,但你也知道,我如今住在舅舅家里,就是想请客上门,恐怕也有很多不便。」 周映月爽快的道,「这有什么?往后你若是要请人,只管告诉我,我替你找好地方,保证不会让人有二话,丢了你的脸面便是。」 请客倒也不必非要请在自己家里,京城里权贵多,自然也就容易出那种万事不管,只注重享乐的玩主,这些人几乎每家都有精心修建的别院。平日里空着,若是能借来宴客,的确是很涨面子的事。不过没有足够的人脉,也借不来。 第三十章 周映月能开这个口,便是真的将眉畔当成了自己人了。毕竟她去借园子,给出去的是自己的人情,还不知道要用什么来偿还呢。 眉畔心中十分感念,思及自己本来的目的,也不遮掩,直接道,「那我就不同你客气了。其实我请二公子牵线,是有事情找你。你以诚待我,我也就有话直说了。听说映月你手中有一支能出海的船队?」 周映月面色一变,看向眉畔的视线带着几分震惊,倒也没有遮掩,问道,「你怎么知道的?」 「机缘巧合罢了。」眉畔道,「放心,此事绝不会从我口里说出去。」 「那你来找我,想必是要借用船队?」周映月也立刻反应过来。 眉畔点头,又道,「其实是有一笔生意想找你合作。」 「你连船队的事都知晓,想必也知道我手下的生意,如此仍然上门,想来不是小生意?」 「生意大小倒也难说,但好处的确不小。」眉畔道,「过几个月,朝廷会很缺粮食,到时候势必要向商户购买,价钱不会太低,而且必定有别的补偿。我听人说,占城交趾等地,气候极热,因此水稻可以一年三熟,这个额时候想必第一季已经可以收获了。若是此时出海,从这些地方购入粮食,转手卖给朝廷,映月你觉得这生意可做得?」 周映月之前欣赏眉畔,不过是因为她在这些无趣的贵女之中,难得的行事洒脱,看事情也通透。然而她怎么也没有想到,自己这个新交的好友,胸中竟然有这样的沟壑。 知道自己的船队和生意不难,知道占城交趾的事情也不难,难的是连朝廷的消息也能提前得知,并且从中窥出商机,又有魄力来找自己合作。缺少其中一环,这件事就都做不成。单是这一点,她就比大部分男子还强些。 之前她看眉畔,多少带着些对方需要自己照顾的感觉,现在却不这么想了。 「当然做得。」心底念头转动,她朝眉畔一笑,「这一次是我沾你的光了。不过俗话说得好,亲兄弟明算账,涉及到生意上的事,咱们还是要商量一下细节才行。」 「这是自然。」眉畔道,「爹娘给我留了一点东西,这次便都投进去。」 周映月煞有其事的点头道,「说得是,你如今自己一个人,嫁妆的事情也该操心操心了。」说完再忍不住,捂嘴大笑起来。 眉畔没料到她说着正事又忽然调侃起自己来,又羞又恼,伸手就要捶她,却被周映月躲过,只好跺脚道,「论到嫁妆,满京城里有谁比你攒得更多?我看你才是迫不及待呢!」 「不妥不妥。」周映月躲在柱子后面,一边笑一边道,「你是做嫂子的,我怎么好抢在你前头?」 眉畔立刻抓住了她话中的空子,「好啊,你叫谁嫂子呢?我和你什么关系你就叫我嫂子?回头我要去问问二公子。」 「好妹妹,饶了我吧……」周映月这才凑过来拉住她,两人一对视,又忍不住笑了起来。 眉畔一直在周府盘桓到了下午才回去。这一天可算是她自从重生之后,难得轻松的日子了。 倒不是说跟元子青在一起时不好,但是那时候她心中总是又羞又喜,难免紧张得过分,反而放松不下来。那跟和周映月在一起是截然不同的感觉。 所以到了离开时,她心中还颇为不舍。周映月见状,笑道,「明儿我再请你过来就是。」说完之后她自己就皱了眉,「不妥,明儿我们约在外头吧。我仍旧叫马车去接你,带你去个好地方。」 眉畔毕竟是未婚女子,周映月又还有兄长在,若是眉畔日日登门,恐怕外头又要传出闲言碎语了。因此周映月才说不妥。 她能够想到这样细致的地方,可见对自己的用心。眉畔握了握她的手,道,「那咱们就明日见了。」 送走了眉畔,周映月正要转身进门,就见元子舫身边的小四袖了一张帖子,急匆匆的走来。见到周映月,他三两步跑上前道,「周姑娘,正好您在。我们主子让我送帖子,请姑娘去惠月楼,说是那里新来了一个厨子,请姑娘去尝尝鲜。」 「我回去换一身衣裳。」周映月接过帖子,看也不看,便进门去了。 惠月楼是京中有名的酒楼,时常会推出些新菜品,京中贵族子弟们都喜欢光顾。元子舫身为玩主中的佼佼者,自然在这里有专门的雅间。周映月亦是熟客,到了惠月楼,熟门熟路上了三楼,推门进屋。 一进门她的脸色就沉了下来,只因雅间里并不只有元子舫一个人,还有三五个好友。而让周映月面色不霁的,则是偎在各人身边的陪酒女子。 身为纨绔子弟们的聚集地,惠月楼自然也养着一群歌女舞女,在少爷们来捧场时助兴。平日里因为周映月这个姑娘跟着,其他人并不会点。所以周映月都几乎要忘记惠月楼还有这样的服务了。 她的性子是眼睛里揉不得沙子,好时极好,翻脸时也绝不留情,当下摔了门转身就走。 「映月!」屋里的人都吓了一跳,还是元子舫首先反应过来,一把推开想要贴过来的女子,起身追了出去。 周映月不过走了两步就被他抓住了胳膊,反手一甩,将他的手甩开,冷笑道,「我当特意下帖子请我来什么好地方呢!你们那些乌七八糟的事我也不想管,只别闹到我眼前来,脏了我的眼睛!」 「你说什么呢?」元子舫连忙辩解,「原本只是喝酒无趣,让她们过来跳舞助兴的。我也不想点,只是不好拂了大家的面子。你既然不喜欢,让她们散了也就是了。何苦说这样的话?」 「你不想点?我看你的红颜知己比谁都多!」周映月咬着牙,「你自去风流,又何苦跟出来?」 「我什么时候风流过?」元子舫叫屈,「只是跟大家一起听听曲看看舞罢了,你何必把人想得如此污浊?」 周映月闻言面上一白,她本来还有千百句要说的话,但见元子舫这个样子,忽然一句都不愿意说了。她抬手揉了揉额角,苦笑道,「你说得对,别人如何,又与我什么相干呢?」 元子舫下意识的觉得不对,还想辩解,周映月已经道,「我知道你请我过来是为什么。今日关三姑娘来过我家里了,我很喜欢她,往后自会照拂。话说完了,我先走了,你回去吧,别人都看着呢。」 元子舫这才注意到,雅间的们还开着,其他人都正看着二人。他就算还有话说,也不想给人当戏看,便道,「回头去再去找你。」 周映月毫不理会,转身快步下楼了。 元子舫一脸苦色的回到雅间里,张嘉瑞拍了拍胸口,「方才吓我一跳,汗都出来了。子舫兄你不厚道,既然请了映月,就该早说才是。」 方亭玉哼道,「映月的气性也太大了些。子舫兄你若是现在都压不住,我看将来的日子更难过。要不要再考虑一下?娶妻娶贤,女子毕竟还是贞静安娴为美。」 「你这叫什么话?」傅文瑞皱眉,「她是怎样的人,也不是头一天知道。我看就怪子舫太过风流,处处留情。不是映月,旁人还都压不住呢!」 「我风流?」元子舫终于忍不住道,「这话又是怎么说的?我不管去哪里总是与你们一起,什么时候沾惹过别的女人?也不知道外头怎么会传出这样的流言,你们不说替我分辨,怎么也跟着瞎起哄?」 「这可不是瞎起哄,」张嘉瑞摸了摸鼻子,「你虽然无心,可那些姑娘们的确是对你一腔痴情。谁叫你怜香惜玉,对着女孩子们总是风流倜傥,温柔有加?一句重话都不说。让人会错意也不奇怪。」 元子舫越听越烦躁,心中总有一股十分不妙的感觉。然而究竟是哪里不妙,他又说不出来。只能一杯接一杯的喝酒。 周映月的动作很快,第二日便将请客的帖子发了出去,邀请各家姑娘们三日后过府,赏玩自己最近得到的两盆牡丹。这时节牡丹花开还嫌早,她就开起了牡丹宴,自然引得众人注意,纷纷回帖表示一定到场。 到了这一日,周映月早早叫了马车来接眉畔。 到了周府,周映月正在看那两盆牡丹,眉畔也跟着去看了一下,颇为惊叹。原来那竟是两盆绿牡丹! 人人都知道这世上的花朵,最难得的颜色,一是同叶子一样的绿色,二是黑色。黑色的花至今还未有人见过。绿色虽然有,但也不多见。何况这又是花中皇后的牡丹。 第三十一章 果然所有来的宾客都对这两盆花赞叹不已。这一日的聚会热闹无比,气氛融洽,周映月适时将眉畔引荐给大家,也成功的被接纳,算是初步踏入了这个小圈子之中。只等再多往来几次,就算是站稳脚跟了。 然而等宴席结束,将客人们一个一个送走之后,周映月便对眉畔说了一件让她猝不及防的事。 「出海的准备已经差不多了,这次我打算亲自去,怕有几个月的时间不能在京城了。」她说。 眉畔十分惊愕。出海的危险她是听人说过的,况且海上风吹日晒,也实在不是女孩子家应该去的。 「怎么突然要跟船?」她问。周映月这个身份,根本不需要亲自跟去。 周映月道,「这次的生意不小,不亲自跟去看看,我也不放心。」见眉畔满脸担忧,她不由笑了,「虽然海上风浪大,但我们家的船都是有经验的,不会有事。你这是什么表情?」 「是不是发生了什么事?」眉畔并不迟钝,之前商量时,周映月也没有说过自己要亲自去。现在突然改变主意,实在令人生疑。 至于什么不放心的话,就更是无稽之谈了。海上的生意都是暴利,那些珠宝香料,瓷器茶叶丝绸,哪一样不比粮食更贵重?从前都能放心,如今反倒不放心了? 周映月见瞒不过,便直接道,「我不想提此事,你也别问。」 眉畔见她表情坚定,知道劝说无益,只好道,「我知道你事事都心里有数,只是难免比别人更加要强,如果真的有什么事,就跟我说,即便帮不上忙,替你出出主意也好。至于出海的事,还是慎重考虑,但你若一定要去,就一路小心。」 「我知道。」周映月脸上露出一点笑模样,「只是本来答应将你引入闺秀们的圈子,这样一来,就要食言了。」 「你已经帮我许多了。」眉畔道,「剩下的事,我自己也应付得来。你若是实在担忧,就替我做一件事。上回不是说能帮忙租借外头的庄子么?你只替我办好这件事就行了。」 周映月见她信心满满,也松了一口气。她决定出海是一时冲动,当时并没有顾虑到这些。现在虽然想到了,那个念头却是无法打消。若是眉畔自己能应对,她也放心了。 眉畔虽然嘴上说不担心,但心中却对周映月的变化暗暗留心。上一世她自己的事情都是一团乱麻,所以也没有注意过她是否曾在此时离开京城。但只看后来周映月好好的,这次出行应该不会有危险。 但周映月一向理智冷静,突然做出这样的决定,其中必有原因。 又过了两日,周映月自己没有登门,却派人送了一封信笺,说她已经启程离京,未免离别伤怀,就不来道别了。又说希望过几个月自己回来时,眉畔已经结交了新朋友。 眉畔才看完信笺,行云就一脸古怪的从门外走了进来。 「你这是什么表情?」眉畔道,「还是发生了什么事?」 行云从袖子里拿出一封信,「今儿不知道是什么日子,大家都约好了一起给姑娘写信。」 眉畔听见她这句话,已经多少猜到了一点,伸手将信接过来,一边拆一边问,「是福王府那边送来的?」 「是。」行云不情不愿的道。 眉畔不理她,一目十行的看完了信。这封信是元子青写的,除了必要的问候和寒暄之外,主要内容是说有事情请她帮忙,约她出去见面,地点是一间茶楼。 元子青信中并没有急切的意思,眉畔也不知道所谓请自己帮忙究竟是借口还是真的。但能收到元子青的信,仍旧令她很意外。毕竟他的性子谨慎自守,写信这种「授人以柄」的事几乎不会做。 事实证明,元子青也的确是因为有事,才会如此。因为眉畔到了约定好的茶楼之后,看见的不仅有元子青,还有元子舫。 所以她只看了一眼便知道找自己的人是元子舫了,至于原因—— 「三姑娘,映月去了哪里,你可知道?」元子舫几乎是一看见她,便立刻急切的开口问道。 「映月?」眉畔抬眼看了他一眼,心中已经肯定了那个让周映月改变主意的人便是他了。也是,周映月向来是智珠在握的模样,除了感情,还有什么事能让她失了分寸呢? 「我知道她给你送了信。」被她这么一看,元子舫也清醒过来,微微收敛面上的表情,道。 眉畔皱眉,「这不是君子所为吧?」 「你只需告诉我,她去了哪里就行了。」元子舫有些烦躁。他从眉畔的态度里分明猜到,眉畔的确知道周映月去了哪里。连刚刚才认识的人都比自己更加亲近,让他不能不急躁。 眉畔还没开口,元子青已经轻轻叫了一声,「子舫。」 元子舫转过头看他,再转回来时,对着眉畔的态度就好多了,「抱歉,三姑娘,我方才是太着急了。你一定知道映月去了哪里,对不对?」 眉畔情不自禁的看了元子青一眼,对他的维护十分受用。有人撑腰的感觉就是好。不过这并不能改变她对元子舫的态度,「我知道,但我不会告诉你。——其实告诉你也没有用。」 她不知道这两人之间到底发生了什么,但眉畔自然是站在周映月这一边的。元子舫名声在外,就算她才回京,也听说了不知多少。 不过到底是元子青的弟弟,不看僧面看佛面,眉畔想了想,又道,「二公子,论理这话我不该说,但只看你的态度,就知道一定是你做错了事,惹得映月不快。她不想理你,我也不能帮着你。其实即便你现在追上去,她在气头上,一样不会理会你。况且做错了事,就要去承担责任,而不是只想着道歉。」 元子舫抿着唇瞪她。当真是风水轮流转,不久之前他还以元子青弟弟的身份为难眉畔,没想到报应来得这样快。 他深吸了一口气,咬着牙道,「好,我不去找她。但你告诉我,她究竟去了哪里,我也好放心。」 当然,知道了消息之后,到底去不去找人,那就说不定了。 眉畔淡淡一笑,「她乘船出海了,二公子有本事只管去找。」 元子舫蓦然睁大了眼睛,旋即意识到跟眉畔没什么好说的,便飞快的离开了,想来还是想派人去追,看看能否挽回。 眉畔不在意的摇摇头,转头看向元子青。 元子青微微汗颜,「子舫难得有事求到我这里,我也不好推拒。他年纪小不懂事,你别跟他计较才是。」 眉畔闻言,扑哧一声笑了,「世子糊涂了,算年纪二公子还比我年长些呢。」 元子青也闹了个大红脸。 他只想着眉畔是「嫂子」的身份,自然没有注意她实际年龄其实比元子舫还小。 「我并没有生气。」这一点还是要说清楚的,眉畔道,「但他跟映月的事,外人不能插手,总要两人自己解决。只是……他们两个都这样骄傲,怕是不会太顺利。」 其实眉畔心中,对这两个人的事还是非常关注的。因为她经过一世,所以知道,最后周映月的确是嫁给了元子舫,并且夫妻和睦,府中没有那些乱七八糟的事。反倒是周映月利用自己的聪明才智,帮助元子舫做了好几件大事,又紧靠着皇上,让福王府比如今更加风光。 所以对眉畔来说,这两个人是她所知道的,有情人终成眷属的实例。上辈子她不知道曾多么羡慕过周映月,她什么都有,家庭美满,生活幸福,简直像是得到了老天所有的偏爱,与眉畔自己形成鲜明对比。 是重活一世之后,靠近了才发现,其实周映月和元子舫也只是普通人,两人的感情也不是一开始就出现的,反而经过了重重磨难。 于是她更加迫切的期待两人能解决一切难题在一起。 只是她已经提醒过了,但元子舫对于改正错误这句话却是充耳不闻,一心只想把人找到。这样的元子舫,不可能得到周映月的认同。 映月性烈如火、爱憎分明,到时候……还不知道会是什么情形呢。 元子青低头想了想,道,「那就不管他们了,若是有缘,只当是好事多磨。我听说牡丹宴后,不少闺秀下帖子请你,想来你应该与她们相处融洽?只是礼尚往来,别人请了你,你也该请她们才好。若是有不方便之处,只管同我开口。」 第三十二章 「这倒不必。」眉畔不假思索道,「映月替我借了个园子,到时候宴席摆在那里。」 元子青神色微黯,一双眼脉脉的看着她,轻叹,「你有事时,竟不是找我帮忙。」 他做出这个样子,眉畔立刻便觉得心疼了,又转去哄他,「我当然有事找你帮忙。我方才想到,虽然园子有了,但我手下的人不多,能操持宴席的大厨更是难寻。这些都要拜托世子帮忙。」 元子青脸上微微露出几分笑模样,低声道,「好,回头我就替你寻来。」 眉畔痴痴的看着他。元子青平日里看着清冷自守,君子如竹,固然令人仰慕,但毕竟感觉太远了。而他笑起来的时候,却如冰雪融化,春风化雨,单是看着,好像就从心底里生出了无数的绿芽,迅速的抽条生长,最后开出花来。 她本来就心慕于他,这时候更是毫无抵抗力,沉迷其中。 被她这么直白的眼神看着,元子青甚至觉得自己的身子微微发热。但与此同时,也有一股自得之意在心间流窜。无论是怎样的人,被自己喜欢的人用这样痴迷的眼神看着,也会忍不住心旌动摇的。 两人就这么对视着,再次陷入沉默之中。而沉默中仿佛正滋生着什么,在两人之间缓缓缭绕,让两个人的心越靠越近。他们两人其实见面的机会并不多,但几乎每次都会陷入旁若无人的境地之中,眼中只有彼此的存在。 这一次两人还是被敲门声惊醒,不约而同的别开眼,脸上却忍不住泛起绯红。 元子青清咳一声,「什么事?」 「主子,该回府了。」青云的声音在门外响起。 元子青扭头去看房间角落的漏刻,才发现竟然已经是酉时了。明明感觉只有一瞬,却已经过去了那么多时间。 「该回去了。」他低声对眉畔道。 眉畔轻轻点头,依旧不敢再看他。她甚至想不出来,自己方才怎么敢那么大胆的跟他对视?明明光是想想,就觉得心头猛跳,呼吸急促,根本按捺不住。 这时元子青已经打开了门,让青云进来。房间里暧昧的气氛顿时一扫而空,眉畔也慢慢平复下来,这才注意到行云站在自己旁边。 元子青将眉畔送到甘阳侯府门口,又交代了一句,「回头宴客的日子定好了,让人给我送信便是。」然后才离开。 回到福王府自己的院子里,他这才感觉到了身体上的疲惫。 不知为何,跟眉畔在一起时,他总是感觉浑身都充满了活力。但实际上只要跟她分开,那些疲惫就重新袭上来了。 青云扶着元子舫靠在软榻上,然后道,「主子先歇一会儿,我去看看药。」 元子青闭着眼睛摆摆手,没有说话。 青云轻手轻脚的退了出来,去看元子青要喝的药。因为元子青的身体要静养,所以隐竹园里一共也没几个人,除了他在元子青跟前伺候,其他都是打杂的。 好在这些事都是做惯了的,虽然两人之前不在府中,但也没有耽搁。青云端着药走回来,经过窗下时,发现元子青又坐了起来,手中握着眉畔做给他的那个荷包,脸上露出温柔的笑容,显然正在出神。 青云只觉得心头巨震。即便是他这个从小伺候着元子青长大的人,也没有看过元子青的笑。他一度以为自家主子是不会笑的。毕竟主子那样睿智聪明、才华过人,即便有身体牵累也丝毫无损他的能力。青云想不出来这样的人表露出柔情会是什么样子。 却没有想到有一日主子竟然真的会遇上这么一个冤孽。而主子竟然真的会笑了。 其实元子青的身体并不适合出门奔波,然而最近这段时间,他已经为了眉畔出去过三次了,每次回来都要卧床休息才能恢复。青云对此十分忧心,却又不知道该怎么劝说。 而到这一刻,看到元子青脸上的笑容之后,他便明白,任何劝说都没有用了。那位关三姑娘,简直像是世子命中的天魔星,为了她,主子是什么都能做的,何况只是劳累几分? 青云低头看了一眼手中的药碗,轻轻叹一口气,然后悄悄的退下了。 主子难得高兴,他就别去扫兴了。 等元子青回过神来,叫他进去时,青云才将重新热过的药端了进去。元子青也没有问为何迟了这么久,端起药碗一口喝了,然后眉头紧紧蹙了起来。 他其实并不喜欢喝药。只是既然是这么样的一副身体,吃药跟吃饭一样,到现在已经没什么想法了。 喝完了药,青云道,「主子是要吃东西,还是去床上躺会儿?」元子青的胃口本来就不好,但凡出门回来更是什么都吃不下。 元子青刚要说躺一会儿,转念想到眉畔,便强自支撑道,「拿吃的过来。」 「哎!」青云面上露出几分喜色,飞快的走出去了。没一会儿就端了一碗粥和两碟小菜回来。他知道元子青吃不下多少东西,都拿了来看着反而没胃口了。少准备一点,说不定都能吃掉。 而且,「这是关姑娘上回送来的小菜,说是她亲自腌了装在坛子里的。今儿我去看过,应该可以启封了,所以先拿来给主子尝尝。」 「哦?」元子青脸上的表情立刻好看了许多,拿起筷子夹了一点放在嘴里。 因为他的口味淡,所以眉畔腌制的时候不敢多放盐,吃起来除了爽口之外,几乎没有别的味道,让元子青十分满意,不知不觉便就着小菜将一碗粥都喝下去了。 青云在一旁又是欢喜又是感叹,自家主子遇到关三姑娘,也不知道是好是还是坏事。 但至少目前看来,还没有不好的地方。 吃过了饭,青云又建议他去花园里走走。元子青略略犹豫,便答应了。今日他心里实在是存了太多的东西,即便是去休息,恐怕也睡不着,不如就出去透透气。 在隐竹园附近逛了一圈,回屋躺下。明明身体已经累极了,元子青却感觉精神极度亢奋,无论如何也睡不着。他本想起床看书,但青云坚决不允。看书总是劳神,病自然就更重了。 元子青只好躺在床上发呆。脑海里的思绪无拘无束,并不固定要去思索什么,只是自顾游荡。而后忽然间,眉畔的脸出现在了脑海里。 温柔的,含笑的,羞怯的,蹙眉的,痴然的……一张张表情不同的面孔从脑海中掠过,但都属于同一个人。最后,元子青的注意力又落在那双眼睛上。 那双黑白分明,仿佛寒潭一般幽深宁谧,却在见到他的瞬间迅速鲜活起来的眼睛。 从第一眼就刻在了脑海里,无法忘却。 不知什么时候,元子青睡着了。 他感觉自己来到了一个陌生的地方。周围是一大片的桃树,树上正开着灼灼桃花,每一阵风吹来,花瓣便飘飘洒洒的落下,简直如同人间仙境,美得令人屏息。 在这一片桃花树之上,似乎笼罩着一层似有若无的雾气,让元子青只能够影影绰绰的望见周围的环境,却始终看不清晰。 他辨不清方向,只能在桃花林里胡乱的走,步伐越来越急切。然后他想起来了,他在找…… 他在找什么?想不出来。但元子青仍然飞快的往前走,只要让他看见,他一定能认出来自己要找的东西。 走了一会儿,就在元子青觉得桃花林无穷无尽,内心开始焦躁不耐时,却陡然发现,周围的雾气都淡去了,眼前原本朦胧的事物,就这样一点一点清晰起来。 不知道什么时候,有个人出现在了他的前方。 那是一个身姿窈窕的女子。从元子青的方向只能看到她的背影,但他一下子就认出来了。那是他要找的人! 但她是谁?元子青不知道,他甚至连自己是谁都忘了,只知道自己一定要找到她,抓住她。 她快步往前跑去。在由自己掌控的梦里,他的身体似乎突然变得健康,动作矫健利落,三两步就来到了那女子身后。 女子站在一株桃花树下,微微仰着脸不知在看什么。不时有风带来花瓣,沾在她的发间衣上。 元子青对她伸出手。然而明明近在咫尺的人,却仿佛忽然间又变得遥远起来,即使伸直手臂也触碰不到。 元子青心头若有所思。 我该叫她的名字,他想。然而他却无论如何想不起对方的名字到底叫什么,最后甚至想得头痛欲裂。终于,一个埋在脑海伸出的名字突然闪现,他抓住了这一闪而逝的灵感,高声叫道,「眉畔——!」 第三十三章 站在前面的女子倏然转回头来,她有一张微微笑着的面庞,一双幽深如寒潭的眸子,仿佛隔着千百时空,与他对视。 元子青猛然睁开了眼睛。 是个梦。他清晰的意识到了这一点,然而梦里的急切和怅然若失却并未从身体里消退,反而变得越来越清晰。他甚至产生了一种难以言明的冲动,希望此刻就能够看到她。 但那当然是不可能的。元子青在床上躺了一会儿,等到心跳和情绪都渐渐平复,才坐起身。 他没有惊动守夜的青云,只是披衣下床,走到窗前的桌边坐下,点上了灯。 摇曳的灯火将面前小小一片地方照亮,元子青就着灯光铺开了纸笔,笔走龙蛇,快速的将梦中的那一幕画了下来,仿佛这样,就能将梦中的那个人留下了。 一幅画画完,外面的天色也已经发白了。元子青怔怔的看着遥远的天际,朝阳从无到有,一点一点的升上天空。而后,光芒万丈,仿佛将整个世界都染上了动人的金色。 就在这朝气蓬勃的早晨,元子青心中却感觉到了一种莫可名状的悲哀。 他很少能够感受到周围的环境。花开也好,花落也好,春天也好,冬天也好,早上也好,晚上也好……对他来说,一切并不是那么明晰。他像是被隔离在整个世界之外。因为他曾那么清晰的明白,这些是不属于他的。 早上的太阳光并不刺眼,元子青怔怔的看了许久,直到青云起身的动静传来,这才猛然惊醒。 他低下头,才发现自己手中还紧紧握着毛笔。而面前重新铺开的洁白宣纸上,密密麻麻落着两个字—— 她的名字。 爱已刻骨,元子青心中却突然生出了几分仓皇。 其实他没什么能够给眉畔的。反而是自己,从认识她之后,才得以察觉生命的鲜活,才感觉自己好像是切实的存在在这个世界上,有血有肉。 才像是个人。 他深吸了一口气,将这种种念头都压下去。 此刻,他只想放纵自己的心思,去见眉畔。再见不到她,他怕自己会发疯。 分明也只是分别了一天而已。 马车行到甘阳侯府附近,元子青才陡然回神。这时候且不说眉畔醒来未,自己大清早的就这么登门,未免不妥。所以只得命马车停下,自己在车上沉吟半晌,才写下帖子交给青云去送,自己则乘着马车前往另一个地方。 之前想着眉畔要借园子,元子青已问过了元子舫,这才知道,京中最好的园子,其实就是自家弟弟的。于是他便不客气的将钥匙拿了过来,想着眉畔要用,当即就能给她。 如今去找眉畔不便,在外面见面也诸多顾虑,倒是让元子青想起了这里。 当然,更重要的是,元子青记得这园子里有几株极好的桃花,忆起梦里的场景,便打算与眉畔一同去看看。 元子舫的这处别院名唤馆春园。顾名思义,便是专门用来春天赏玩的。但凡春日里应该有的东西,这里应有尽有。也的确只有元子舫这样财大气粗,又会玩乐的人,才会为了赏春专门建一个园子。 不过这园子也的确是配得上元子舫的用心,几乎一步一景,美轮美奂,令人目眩神迷,但凡见过的,都赞叹不已。 元子青行走在这园子里,果然处处春/光明媚,目不暇接。但元子青却越看越觉得气闷不已,只觉得周围的环境都同自己格格不入。 他找了个亭子坐下来,让青云去拿了全套茶具,慢慢的泡了一壶茶,才觉得浮动的心思一点点沉静下来。 元子青很快察觉到了自己今日情绪有异,只是琢磨了一会儿,没有想出是怎么回事,只得罢了。这时眉畔已经来了,他连忙起身去迎。 眉畔今日难得穿了一件粉色的襦裙,外罩淡绿色纱衣,看上去娇俏可爱,衬着这满园子的桃花,更显得人比花娇。 见到元子青,她脸上绽出一个温柔的笑意,快走两步站到他面前,才提着裙子行了个礼,「世子。」 「你看着这里如何?你若是喜欢,我把钥匙给你。也省得在外头租借园子不便。」元子青道。 眉畔上辈子也来过这馆春园,自然知道这是元子舫的产业,闻言忍不住笑道,「好大方的世子,用弟弟的东西来做人情,若二公子知道了,你这个兄长可还有脸面?」 「子舫若是知道了,只有更高兴的。就当是他送出去讨好嫂嫂的,如何?」元子青寸步不让,顺着眉畔的话说了下去,反倒让眉畔闹了个大红脸。 她只好装傻,转移话题,「通说京中人对馆春园趋之若鹜,但真正能进来的却寥寥无几。今日有幸进来,不如多多赏玩风景。」 「也好,我们在这里走走。」元子青说着,朝青云使了个眼色。 青云立刻笑眯眯的上前,请行云到另一个地方去歇息,分明是绝不让她跟着的意思。 行云以前还有反抗的心思,如今早已不再挣扎,跟着青云离开了。 元子青这才领着眉畔往里走。 到了桃林里,元子青故意落下几步,让眉畔自己往前走。他站在原地,看着眉畔的背影。她的脚步轻快,朝着前方越走越远,风吹来时扬起的花瓣沾在她的发间。 一切都跟梦中如此的相似,元子青甚至产生了一种错觉,她会那么一直走下去,直到自己再也抓不住—— 「眉畔!」他心一慌,便忍不住唤了出来。 眉畔听见自己的名字,转过身来,朝他微微一笑。 元子青的心一点一点的落到肚子里。但这样还不够,他快步走过去,追上眉畔,脸上带着清晰可变的徨急。 「怎么了吗?」眉畔察觉到了他的情绪,低声问道。 元子青却直接握住了她的手。 他的性子冷静自持,纵然与眉畔两情相悦,也没有说过表白的话,没有主动做过逾越的举动。此刻却毫不避讳的握着她的手,让眉畔吃惊的同时,又忍不住心头砰然。 既然是两情相悦,自然希望能够靠近自己的心上人。她是个女孩,总不可能要她一直主动凑过去,元子青不动,眉畔也不能动。所以对他的动作又是意外又是欢喜。 「我——」元子青握紧她的手,心中仿佛又千言万语,但似乎又根本不需要去说。 只要看着她的眼睛,她或许就能懂了。 两个人站在桃花树下,彼此凝视着,原本就靠得很近的身体慢慢的依偎到了一起。 元子青觉得自己心跳得格外剧烈,眼前甚至有一种眩晕的感觉。她身体不好,时常会感觉到头晕,然而此刻的感觉却是不一样的。这是一种令人从心底里欢喜幸福的眩晕。 浑身好像都在发烫,他下意识的伸出双臂,将眉畔搂进了自己怀里。似乎只有这样亲密毫无间隙的距离,才能令他感觉到稍微安心。 眉畔轻轻的挣扎了一下,并未能够挣开,便放弃了。顺着他的力道靠近他怀里,整个身体都因为激动而微微颤抖。她的一片深情终究未曾空许,找到了那个接收的人。 这个怀抱并没有那么宽阔强壮,可是眉畔却忽然觉得安心无比。这是她早已认定的归宿,而幸得老天垂怜,元子青对她也不是无动于衷。 精诚所至,金石为开。 自重生之后便一直紧绷着心弦,努力向元子青靠近,而今终于有了一个结果,能让她暂时放松下来了。 元子青很快回过神来,慢慢松开了眉畔的手。 两人心间同时划过一抹失落,目光轻轻一撞,然后迅速别开。 眉畔深吸了一口气,抬手捋了捋鬓发,借着这个动作将身体的躁动平复下去,然后才轻声开口,「这里的花开得这样好,我想折一枝回去送给外祖母插瓶。」 「好。」元子青道,「你喜欢哪一枝,我替你去折。」 眉畔顾虑他的身体不好,便道,「不必,我自己去折。你看着便是。」 说着便从元子青身边走开,抬头慢慢搜寻自己觉得好的花枝。背过身去时,眉畔才敢抬手在自己脸上贴一下,脸颊上的热度惊人。若是元子青再迟些放开她,眉畔觉得自己恐怕已经烧起来了。 这里的桃树都是有专人打理的,所以花枝并不很高,要折下来也容易。眉畔很快就选中了其中的一枝,探手去攀。然而这树枝稍微有些高,她要十分用力踮起脚尖才能碰到,如此一来便使不上力了。 第三十四章 眉畔低头看了看,见旁边有一座假山,便提着裙子爬了上去,轻轻松松将花枝折了下来,抱在怀里。 元子青这时也走了过来,扬声道,「下来吧,小心些。」 「看看我折的花。」眉畔朝他笑。 元子青一双清亮的眸子定定的凝视着她,片刻后才叹息一般的说,「很美。」 眉畔觉得面上刚刚降下去的温度又重新烧了起来。明明元子青是夸这枝桃花,但她怎么听都觉得是意有所指。 因为心思浮动,从假山上下来时眉畔便不甚留心。结果将到地上时,突然一脚踩滑了,整个人往下扑去。「啊……」她吓了一跳,下意识的闭上了眼睛。 结果却没有落在地上,而是扑进了一个温暖的怀抱。 眉畔红着脸抬头,便见元子青面上还残留着几分害怕,小心的搂着她问,「有没有哪里受伤?」 因为眉畔落下来时撞击的力度,所以元子青这时是坐在地上的,而眉畔就趴在他怀里。这姿势十分暧昧,但两人却都似乎毫无所觉。 眉畔摇了摇头,将手里的桃花举了起来,「可是桃花摔坏了。」上面的花朵本来就娇柔,这一撞洒落了许多,已是半残,再要带回去,却不合适了。 「没关系。」元子青仍旧看着她,「等会儿我再替你折一枝好的。」 气氛正好。 眉畔微微仰起脸,跟元子青目光交缠。 这一刻仿佛全世界都宁静下来了。周围动人的景色蜕变成黑白,细碎的声音消失无踪,一切都像画上的远景,迷离恍惚,唯有眼前的人是真实的,温热的。 因为靠得太近,所以他们可以感觉到彼此急促的心跳,砰——砰——两颗心的频率越来越近越来越近,震得两个人都觉得神思迷离。 元子青抬手在眉畔脸侧轻轻抚了抚。他的动作仿佛带了电,轻轻一触便让眉畔浑身战栗,身子慢慢软下来,依偎在他怀中。 拇指从嫣红的唇上擦过,元子青慢慢的低了下头,两张脸慢慢靠近,直至呼吸相闻。 最后一点距离消失在唇齿间,元子青噙住了眉畔的唇,辗转吮吸。 眉畔情不自禁的轻喘一声,手中的桃花枝跌落在地上,蹭了她一身的花瓣。双手紧紧攀着元子青的衣襟,以此为依托,否则她恐怕要软倒在地。 这是一个浅浅的,纯粹的吻。 从始至终元子青都只是在她双唇上辗转,并没有更进一步的动作。只是搂在她腰间双臂渐渐收紧,透露出他内心的不平静。 与眉畔的浑身发软不同,元子青此时整个人都是紧绷的,仿佛一根已经撑到了某个极致的弦,只要最后一点点压力,轻轻一拨,便能崩断。 「嗡——」元子青仿佛听见那声音响在耳边,太阳穴突突的跳,眼前如同闪烁着烟火,他感觉自己像是飘起来,然后又迅速的往下坠,最终回到了实地上。 他用力将眉畔抱紧,然而只一瞬之后便迅速的松开,一言不发的拉着她站起身,然后再退开一段距离。 这疏远的姿态令眉畔一怔。抬头时元子青面上已经恢复了常态,他垂着睫避开了眉畔的视线,低声道,「时候不早了,我送你回去。」 「……好。」眉畔本来还想说点别的,只是千言万语在心中兜了一圈,也没有找到适合的话语,便只能低声应了。 方才旖旎的气氛早已消失无踪,两人默默的沿着来时的路往回走。 元子青的步伐有些急促,像是有什么东西在他身后催促他似的。眉畔察觉到了他的不对劲,只是怎么也想不出究竟发生了什么。 走到一半时元子青忽然停下来,让眉畔留在原地,自己拐了个弯,走到另一边去,折下了一枝桃花,递给眉畔,「这给给你带回去插瓶。」 他倒没有忘了方才对自己承诺过的话。 眉畔用力将心头漫上来的不安强压下去。和过于跳脱的弟弟不同,元子青是固执、守旧却有责任心的仁人君子,他承诺过的事,从没有做不到的。或许方才只是出了什么意外,所以自己也无需忧心。 她努力说服自己,却忘了,由始至终,元子青都未曾对她承诺过什么。 又过得几日,眉畔在受邀参加了几场其他闺秀们举办的宴席之后,总算是定下回请的时间,下了帖子给所有人。而后她送信去福王府,问元子青自己要的人是否准备停当。 她本以为元子青可能会趁此机会约她见面,不了青云直接将人送来了。大厨是从惠月楼请的,使唤的人更是福王府调理出来的,样样都是最好。 只是元子青没来,这好似乎也打了折扣。眉畔问青云,青云却只说他家世子有事,不便前来,然后就匆忙的赶回去了。 然而自这一天起,眉畔便再没有收到过来自元子青的消息,就连自己送去福王府的信,也都石沉大海。 一开始时她还有些担心,是否元子青的旧病复发,所以顾不上自己。然而几次让刘掌柜去探听消息,福王府都是一切如常。 慢慢的眉畔便有些明白了。 这不过是元子青说不出口的委婉拒绝。 然而究竟是哪里出了错,她却至今都不晓得。 转眼便过去了两个多月。 时已入夏,天气一天比一天炎热,烤得人少了精神,也不爱出去。近来京中闺秀的聚会都少了,想来大家都不爱在这样的日子四处走动。 如此,眉畔便越发的懒怠,不管做什么事都提不起精神来,每日里大半功夫,不是在睡觉,就是在发呆。颇有些古诗文上说的「懒起画峨眉,弄妆梳洗迟」的意思。 行云从屋外进来时,眉畔正一手撑在桌案上发呆。她这随时随地发呆的毛病,行云从一开始的又惊又怕,到现在已经彻底习惯了。 「姑娘。时候不早了,该歇息了。」她走到桌边,将灯剔得更亮些,低声对眉畔道。 眉畔回过神来,看了她一眼,懒懒道,「好。」 然后就起身朝床铺走去。 又是这样。行云忍不住叹了一口气。眉畔看起来其实与从前差不多,至少外人是绝对看不出其中差别的。只是不管做什么事,都显得心不在焉,有气无力,让人心焦。 她看了眉畔的背影一会儿,伸手要去收拾书桌上的纸笔,低头一看,才发现放在最上面的那张宣纸上,写满了密密麻麻的青字。地上还有好几团废纸扔在那里。行云犹豫了一下,拾起来展开,果然写的也是个青字。 她最知道眉畔的心病,当然也知道她变成这个样子,究竟是为了谁。 然而行云始终不懂,到底是什么样的感情,才能让她千百遍的重复着写同一个字。又为了那个人茶不思饭不想,像是被抽去了魂魄,只留下一具躯壳。 一开始时见元子青那里没了消息,她心中还有一股「果然如此」的念头,仿佛是自己早已预料到,姑娘却偏不肯听的恨其不争。巴不得两人就此断了,姑娘走回正路上来。 然而眼看着眉畔一日比一日的憔悴下去,神思不属,茶饭不想,行云也不由心下恻然。情之一字害人不浅,竟至于此。 她有时甚至会想,假若此刻元子青出现,自己恐怕都顾不得责怪他,先要让他将姑娘的这些毛病都治好了才可。 行云小心的将这两张纸叠好,收进衣袖里,然后才转身跟上眉畔的步伐,去伺候她睡下。 夏天的夜晚温度并不比白天多多少,虽然换了轻薄的蚊帐,但一样很闷热,眉畔道,「帐子不要放了,就这样吧。」 「是。」行云只好放下伸向挂钩的手,转身去找蚊香出来点上。然后熄了烛火,轻轻走了出去。 月色很好,行云留了半扇窗户,所以月光能够透过窗棂,照进房间里。 眉畔侧过身面朝窗户,忽然想起了小时候学过的一句诗,「床前明月光,疑似地上霜。」 她以前不懂,所以念起这诗来也是高高兴兴的,只觉得这韵律朗朗上口,优美之极。所以循环反复,也不会让人生厌。然而到了今夜,她才忽然察觉,其实这句诗多难过啊。 否则月光怎么会像霜,这么冷,这么孤单。 然而这样的情绪,却并不是随意便能体会到的。要特定的人,在特定的环境中,怀着一种特定的心情,才会懂得。 眉畔就在这样的愁思之中,渐渐进入了梦乡。 第三十五章 大概是心里存了事,天微亮时眉畔就醒过来了。但她没有起身,躺在床上听窗外传来的虫唱声,院子里仆人们起身时的开门声,走动声,盥洗声,说笑声……远远近近的声音,奏成一曲红尘俗世的歌。昨夜那种遗世独立的心情便如阳光下的冰雪,倏忽而逝。 眉畔忍不住摇了摇头,说到底自己只是个俗人。 她听见行云洗漱结束开门进屋的声音,才扬声叫道,「行云,什么时辰了?」 「回主子的话,才寅时正。主子再睡一会儿吧?」行云掀开帘子,站在门口道。 眉畔撑起身子,「不了,睡不着。」 行云服侍她起身,梳洗过后,想着眉畔最近没什么胃口,便劝道,「姑娘既然起来了,不如早些去万椿园请安,陪老太太用早膳,也热闹些。」 眉畔犹豫了一下才道,「也好。」 到了万椿园,这里果然正热闹。 傅家的人口其实很多。傅老夫人虽然只有甘阳侯傅采林和眉畔的母亲傅采枫两个孩子,但已故的老甘阳侯却还有其他妾室留下的两个庶子一个庶女。庶女出嫁这便不必说,两个庶子也并未分家,如今早已娶妻生子。傅文瑞这一辈一共有十一个孩子,还有两个在肚子里没生出来的。名副其实的一大家子。 这会儿在屋里给老太太请安的,除了三个儿媳之外,还有六个孙女,满满当当坐了一屋子。眉畔一进屋便吓了一跳,这些人除来的那天见过一面之外,平日里倒是没碰见过。 「眉儿来了。」老太太看见她,笑着招手,「来,到外祖母这里来坐。」 等她走过去,又携着她的手道,「你来得正好,我们这里正热闹着,你跟几个妹妹一处说说话。」 「老太太这是嫌我们吵闹了呢。」甘阳侯夫人何氏笑着道,「也罢,我们是那不惹人疼的,还是赶快告辞才对。」 「满府里的事都指望你去处置,你赶紧去吧。」老太太也笑着说,而后转向两个庶出的儿媳王氏和刘氏,脸上的笑便淡了几分,「你们也去,不必在这里伺候。让我们自在些。」 王氏和刘氏每天过来请安,不过是个陪衬。她们的丈夫不是老夫人生的,本就不讨喜,在老夫人面前也说不上话,闻言便立刻起身告辞。 跟着刘氏过来请安的两个女孩连忙站起身,也要跟着回去。老太太只是看了一眼,当做不知道。她该给的抬举都给了,若是自己上不了台面,也很不必太过费心。 这几人走了,屋里就除了老太太和眉畔,便只剩下甘阳侯的四个女儿。 其中傅文慧是甘阳侯夫人何氏所生,与世子傅文瑞一母同胞,在老太太面前也最是得宠。她就坐在老太太另一边,跟眉畔相对。此时似笑非笑道,「说起来,关姐姐来家有一段日子了,只是难得见一面。」 眉畔低下头,微微一笑,「只是怕冲撞了大家。」 她从西京出来时,其实已经除服了。只是她自己决议要为父母守孝满三年整,所以如今仍旧着素。外人不知情,只当她自己喜欢罢了。但她知道傅家人忌讳自己,本来也不喜欢跟她们来往,所以平日里请安时总是刻意去迟些,跟这些人错开。 不过前几日三年孝期已满,眉畔自己和院子里的人办了个小小的仪式,便将屋里许多东西收了起来。其实还应该重新装饰一番,只是她没有这样的心情,这才罢了。 对于傅文慧若有所指的话,眉畔根本不去反驳。因为她的确是不想跟这些人往来。上辈子她受到的教训已经足够了,这偌大个甘阳侯府,真正对自己好的,也不过一个老太太,其他人都不必在意。 反正她也不指望傅家人能为自己做什么。 这件事老太太是知道的,当下便解释了两句。 傅文慧道,「原来是这样,我还当是关姐姐不喜欢我们姐妹,还偷偷伤心许久呢。」说着站起身走到眉畔身边,挽着她的手问,「我听说姐姐去过福王府的赏花宴,到底是什么情形,快同我们说说。」 这话一说,其他三个人的视线立刻落到了眉畔身上,显然对此也十分好奇。 傅文慧才不到十一岁,年纪太小,当然不在福王妃的挑选范围之内,所以赏花宴当日,何氏去了,却没带着她。至于其他三个,她们是庶女,身份不够,自然也不可能被邀请。 眉畔道,「我不过是去凑个热闹,除了知道福王府的花园比我们的大,里头的花比我们这里多,其他的都没看出来。」 傅文慧眉头一皱,「你没看见二公子?」 眉畔虽然知道傅文慧一向是我行我素的性子,也没想到她竟然敢当着老夫人的面便问起元子舫。她只能摇头,「并没有,女眷们的赏花宴,二公子怎么可能出现?」 这也不算说谎,那一日她的确是没见过二公子的。她见到的是世子殿下。 想到元子青,眉畔神色转黯,倒是跟她之前说的话契合,让傅文慧以为她是因为没见到元子舫而失落,只是还是有些不信,「但我听说,后来姐姐可是被留在福王府住了小半个月,莫非也没见着?」 早知道还是应该晚些再来请安,若是日日都要应付傅文慧这样口没遮拦的话,眉畔觉得自己必定会心力交瘁而死。 「我是住在老太妃的首善堂里,替她老人家抄经祈福,怎么可能有机会见二公子?」眉畔道。 傅文慧还想问,老太太已经道,「够了,这些话可是姑娘家应该问的?成什么样子!我回头只去问你母亲!」 傅文慧立刻闭上嘴,面上却仍是一脸倔强。 气氛一时有些冷,好在有下人走来回禀道,「请问老太太,早膳摆在哪里?」 「就在这里吧。」老太太开口道,「你们也别说话了,先去吃饭。」 眉畔松了一口气,立刻站了起来。傅文慧跺了跺脚,哼了一声,松开了挽着眉畔的手。眉畔便立刻不着痕迹的往旁边站了一点,避开了她。 傅灵梦不知什么时候站到了她旁边,低声笑道,「她一直如此,关姐姐莫怪。」 眉畔笑着看了她一眼,这可真有意思,傅文慧做的事,竟要她这个庶妹来道歉。她不想管她们之间的明争暗斗,便道,「文慧还小,好奇些也是寻常。」 傅灵梦抿了抿唇,不再说话了。 吃过了饭,眉畔回到自己的院子里,对行云道,「天儿越来越热了,我记得咱们在京里有个庄子,不如到那里避暑去。」 行云虽然是在院子里,但屋里发生的事,也隐隐听说了。她知道眉畔是不愿掺和甘阳侯府的事,便道,「也好。我瞧主子这一夏天瘦了好多。」 眉畔摸了摸自己的脸,「年年都是如此,等夏天过去自然长回来了。有什么可担心的?况且别人想瘦还不能呢。」 「那奴婢下去让人收拾东西。」行云也不跟她强辩,道,「对了,昨儿刘掌柜递了消息进来,说是姑娘要找的那人有消息了。」 眉畔似笑非笑的睨了她一眼,昨儿的消息,现在才说,分明是对此不满。她摇了摇头,「既然如此,今儿你带着人在家里收拾东西,我去店里看看。」 行云知道拦不住,便不说话了。 眉畔托刘掌柜去找的,自然是元子青之前提到过的那位曲神医。知道这件事之后,眉畔便让刘掌柜派人回西京去找了。只是对于结果,眉畔其实没有报太大的希望。毕竟福王府找了十多年都没找到,可见其难。却不曾想,这么快就有消息了。 虽然元子青单方面的断了消息,眉畔心中对他未必无怨,但既然找到了神医,还是应该先去见见的。 到了店里,刘掌柜看见他,连忙迎上来。在西京时,他其实是管家,只是后来进京,不适合跟着回关家,去了也没有他的位置,眉畔索性便安排他在外头管理店铺。一并连她带回京的那些值钱的东西,除了贴身带着几样重要的,都交给他保管。 刘管家也的确兢兢业业,否则眉畔要他找人,也不会两个多月就有了消息。 进了内室,刘管家给眉畔上了茶,才道,「姑娘上回让我找的那个人,已经有了消息了。只是我的人怕请不回来,所以并未惊动对方。还要请姑娘示下。」 「请不回来却是为何?」眉畔有些好奇,连试都没试过,怎么就知道请不回来? 第三十六章 刘管家脸上露出几分唏嘘之色,「姑娘还记得老爷从前交好的那位友人吗?就是住在西京城外小山村里的那位。」 「自然记得的。」眉畔面上也露出几分怀念,「我记得爹休沐时,便会去拜会他。多次称赞其有不世之才,可惜性情高傲,容易得罪人,却是不适合为官。当初爹好有几件案子,还是拜托了他,才查出来的。」 说到这里她突然醒悟过来,睁大了眼睛问,「你是说,他便是那位曲神医?」 这才猜测实在是太过令人难以置信,但眉畔也没有不信的道理。毕竟刘掌柜的暗示已经非常明显了。只是这样一来,到可以说是缘分不浅了。 刘管家点头,「就是他。他的性子姑娘也知道,怎肯进京?我怕误了姑娘的事,便也不敢去请。」曲先生虽然是关勉文的好友,但却一次都没有登门拜访过,不慕权贵由此可见一斑。要是想进京,早就来了。既然没来,显然就是不愿意。 眉畔叹道,「难怪。福王府那么多年都没找到人,想来是他不愿让人找到。」别人或许躲不过这泼天的权势,但若是那位曲先生,便也不足为怪了。 她进而想到,上辈子元子青也曾去过西京,莫非就是得到消息去找人的?可惜想来还是没有找到,才会英年早逝。 她低头想了想,道,「你们不惊动人是对的。此事我已知道了,刘叔先让你的人回来吧。」 曲神医不愿意回来,那自然只有元子青过去了。不过现在这个情形,眉畔连元子青的面都见不到,也无法做出安排,索性就先当做不知道。 她却不知,此刻行云已经匆匆离开甘阳侯府,赶往福王府门前求见元子青了。 元子青听见青云的回报,眉头微微一凝,「就说我不在,让她回去吧。」 「……是。」青云欲言又止,似是想要劝说几句,最后还是没说,转头出去了。 只是不等他走到门口,元子青又改变了主意,「不,带她来见我。」 「是!」青云立刻提高声音应了,然后脚步飞快的走了出去,像是生怕他又改了主意似的。 不一时行云便被领进来了。一进门她甚至没顾得上看元子青一眼,便扑通一声跪了下去,「求世子爷救救我们姑娘吧!」 「你说什么?」元子青声音一抖,豁然站了起来。 行云也吓了一跳,连忙抬头,这才注意到,元子青似乎也瘦了许多。看来难受的人,也不单是自家姑娘一个。她就不明白了,既然不是无心,那又何必折腾出那么多事? 想到这里,她对元子青也没了心软的情绪,「我们姑娘如今茶不思饭不想,眼看着一天比一天瘦,连从前的衣裳都撑不起来了。」她盯着元子青,「姑娘只说是天热了没有胃口,可我知道她究竟是为了谁!」 她说着掏出自己藏在袖中的那两张纸,丢到元子青面前。 元子青慢慢的弯腰捡起来,展开一看,面色便是一白。那上面密密麻麻写了自己的名字,笔迹混乱、笔锋毫无章法,可见写的人心烦意乱,满腔心事。 他不是没有预料到这样的可能,但真正听见,依旧觉得心口钝痛。 行云见他不说话,更是生气,「我们姑娘心心念念都是世子爷,世子爷倒好,招惹了我们姑娘,自己却抽身便退。只可怜我们姑娘一片痴心,吊在那里不上不下。是死是活,世子爷倒是给个痛快,何必如此折磨人?」 「眉畔她……」元子青几乎说不出话来,「她究竟……」 行云冷笑,「究竟?究竟如何,世子爷您关心吗?我今儿来,也只是要世子爷一句话罢了,要她死也好,或是索性剪了头发去做姑子也好,不过一句话的事!」 元子青本来还看着那两张纸,闻言猛然抬起头来看向行云,「你说什么?」 「我又没说错!」行云倔强的瞪着他,「我们姑娘如今除了还有一口气,跟死了有什么分别?」 这句话仿佛一记重锤,砸在了元子青心口,疼得他后退一步跌坐在椅子上,一时几乎喘不过气来。其实他自己又何尝好过?这两个月来,也不过如同行尸走肉,空有一具躯壳罢了。 只是这苦他自己受得,也早就习惯了,换到眉畔身上,却是根本不敢去想。 「我……」他口中一片苦意,喉咙发涩,眼前阵阵发黑,却还惦记着眉畔的事,想要开口。 青云见状连忙上前扶着他,「主子,你怎么样了?」 元子青闭着眼睛,没有说话,脑子里像是针扎一般,细细密密的疼起来。他咬紧牙关忍耐,不过片刻功夫便出了一身一脸的汗,本就苍白的脸上越见憔悴。 青云便着急起来。以前元子青虽然身体不好,却是没有这个头痛的毛病的。是跟眉畔那边断了联系之后才新添的。青云之所以会替行云来通报,多半还是希望自家主子解开这个心结,如此头痛说不定就好了。却不曾想,行云毫不客气,三两句话功夫,便逼得主子发了病。 他瞪了行云一眼,「我们主子身体不好,你是知道的。有什么话不能好好说?他这一身的病,万一有个好歹……唉!」 行云也咬牙道,「我们姑娘本来好好的,也为他弄了一身的病,却又找谁去说理?」 这是一笔糊涂账,根本说不清楚的。青云只好转身道,「主子在这里靠一靠,我去请大夫过来。」 「不必。」元子青这会儿已经缓过来了,就是身体虚得厉害,他慢慢的开口,又摆了摆手,「我缓一会儿就好了,不必惊动别人。」请了大夫,府里其他人根本瞒不住,又要闹得大家跟着折腾。 「青云皱了皱眉,只好道,「那我去熬药。」好在他这病谁也不知什么时候发作,所以药材都是现成的。 行云心中纵然有气,但是看到元子青这样子,也不由心下凄恻。为了一个情字,两个人都弄到这般地步,又是何苦? 她这时早已没了之前质问元子青的心气,只觉得一片惨然。见青云出去熬药,元子青闭着眼靠在椅背上,只好道,「世子,我先回去了。」 元子青猛然睁开眼睛,看了她一会儿,方怔怔道,「也好……今天的事,别告诉你们姑娘。让她等着我……」 行云皱了皱眉,这位世子殿下莫不是糊涂了?既然不让告诉姑娘,又如何要让姑娘等他?不过可见得他心中,对自家姑娘亦是牵挂难舍的。既然如此,又何必弄到这步田地? 「这话世子自己对我们姑娘说去。」行云已站起身走到门口,又忽然停下,说完这句,才快步出了门,头也不回地走了。 眉畔回到甘阳侯府时,行云早已回来了。正捧着绣活儿坐在门口,只是一直在发呆,手上倒是什么动作都没有。眉畔见状十分惊奇,走过去在她背上一拍,「你这是怎么了?怎么今日无精打采的?」 行云吓了一跳,抬头见是眉畔,才松了一口气,「姑娘回来了。」 「嗯。你方才发什么呆呢?」 「没什么。」行云匆匆将手中的东西放下,扶着眉畔往里走,「姑娘先歇会儿吧。这天气热得很,今儿夫人那边派人送了西瓜过来,说是庄子里自己种的。我想着姑娘从外头回来,必定会渴,已经切开用冰镇着了。姑娘用些解解暑吧。」 眉畔不耐热,一到夏天就想吃冰。但女子身体本就属阴寒,眉畔冬日里更是时常手足冰凉。所以行云也不敢让她吃,盯得死死的。最多只用冰镇个瓜果给她解渴。 听见有冰镇的西瓜,便道,「今儿实在热得很,行云你把那冰刨了,西瓜切碎拌起来,岂不更加爽口?」 行云想了想,吃一两次无妨,便应了,转身下去准备。 不一时冰碗就被端上来了。底下是红红的西瓜瓤,上面堆着冰屑,看起来清凉又好看。行云将冰碗放下,「怕姑娘觉得不够甜,我放了一点糖。」 眉畔忙不迭的伸手接过来,用勺子一拌,空气里便是一股西瓜的清甜香气。 她咬了一口放在嘴里,正要好好享受一下冰块在嘴巴里融化的滋味,结果被嘴里的味道一冲,忍不住一口将刚吃下去的东西吐了出来。一边吐一边皱眉问,「你这是什么东西?」 「怎么了?」行云有些惊讶。 眉畔将冰碗一推,「你自己尝尝。」 第三十七章 行云吃了一口,也跟着吐了出来,「呸呸呸!是我的不是,把盐当成糖放了。」 眉畔越发觉得不对劲。行云跟在自己身边多少年了,还从没有过这样大的失误。今日她很显然心不在焉,必定是存了心事。 可早上自己出门时,她明明还是正常的。自己不过出门一趟,能发生什么事? 行云已经端着冰碗下去重做了,眉畔靠在铺了苇席的的榻上,认真的思量起这件事。行云一向十分牢靠,而且对眉畔的事情可谓是尽心尽力,像今天这种事几乎是不可能发生的。除非有另一件事占据了她的心神。而且这件另外的事,应该也同眉畔有关。 自从进京之后,她遇到的事看似不少,但真正能令人困扰的,却唯独一件罢了。 况且自己这段时间的状态,行云也是看在眼里的。若说她会去做什么,也的确不奇怪。 想到这里,眉畔忍不住勾了勾嘴角,眼睛也弯起来。但很快,她就用力将弯起来的唇角重新拉平,只留下眼睛里闪烁着笑意,像是揉碎了天上的星子,全都落入她的眼眸里,璀璨生光。 身后传来脚步声,眉畔轻咳一声,将所有表情收敛,转过头来时神色已经恢复正常。 行云道,「这次我尝过味了,姑娘放心。」 「你我没什么不放心的。」眉畔将冰碗拌开,低头享用起来。 其实对于元子青的事,眉畔自然是伤心的,但当真没伤心到茶饭不思的地步。父亲曾夸她「每临大事有静气」,即便是遇到失去父母这样的刻骨伤痛,她也都挺过来了,况且又历经两世,根本不可能那么脆弱,一件小事便能够打倒她。 毕竟,眉畔从一开始就知道,想要跟元子青在一起,是非常困难的。这难度甚至不在于他们要面对多少外部的磨难,更在于元子青本身。所以之前一切那么顺利,眉畔心里反而没有底,一颗心始终是浮在空中,踏实不下来的。 以至于到最后真的出了事,反而生出一种「果然如此」的感觉。 问题果然还在,但只要找出来了,就必定有解决的办法。 她没有对行云说谎,这段时间的不适,首先当然是受到元子青的影响。其次则是因为即将出孝,思念起父母在时的情形,难免伤怀。再加上入夏之后身体不思饮食,三个原因综合起来,这才造成了最后的结果。 行云大抵是先入为主,所以一直觉得她是在为元子青的事伤心。或许今日,她就是去见元子青了。而且应该是见到了,否则她应该一如既往的愤慨,而不是这样心思不宁。 恐怕……元子青那里的情况也不怎么好。 眉畔想着,不免有些揪心。 但是这机会实在是太难得了。简直天时地利人和,她虽然更愿意用自己一片赤诚去打动元子青,但若是有用,偶尔使些小手段亦无可厚非。她并不会拘泥。 而现在的情况,曲神医已经找到了,元子青的身体可以说是有很大希望调养好。这让眉畔放下了很大一块心病。而在这之前,她要让元子青的心,更坚定些。 她希望他跟自己在一起,不是因为他身体健康了,能承担起一切了。而是因为无论人生有什么风雨,都愿意同自己一起去面对。如果连生与死的磨难都无法分开他们,那么往后,自然便也不惧任何风雨。 而行云偏巧又在这时候去透了消息。她那样偏心自己,想必在元子青面前说得很严重。他但凡还有一点点心,也该来看看自己的。 只要见了面,眉畔就有信心让元子青的决心动摇。 想要避而不见就把自己甩开,哪有那么容易的事? 想到这里,眉畔抬起头来问行云,「我让你在家里收拾东西,都准备好了吧?既然如此,我待会儿去老太太那里请安,明日就去庄子上。」 说来也巧,眉畔的庄子就在东山脚下不远,距离东山寺非常近。 这一次眉畔格外雷厉风行,说走就走,第二日起床去给老太太请安之后,便直接出门了。 倒是让也在那里请安的几位妹妹都羡慕不已。毕竟她们几乎没怎么出过门,甘阳侯府的规矩大,那些姑娘们的聚会,也几乎不请她们。在京里认识的人,恐怕还不如眉畔多。见眉畔这样自在,想去哪里就去哪里,自然心生向往。 但转念想到她是因为没有父母管教才会如此,便平衡了。毕竟她如今是自在了,但将来前程如何,却难料得很。没有父母操持,能找到什么好人家?出家后没有娘家支撑,恐怕也没什么好日子过。 对于这些揣测眉畔全然不知,她这会儿已经到了庄子里,思量着元子青什么时候会追过来。 这么做其实是有些折腾元子青的。但是眉畔从周映月身上学到的一招就是,不要怕折腾,有时越是难得的东西,才越是珍贵。 这两个月眉畔虽然颓废,但也听说,元子舫为了周映月,先是风尘仆仆日夜兼程赶到出海口,希望能把人留下来。结果船早就走了。他本来还想在那里等,但京城也有许多事情等着他。只好回来了。 回来之后,元子舫便修身养性,改了原本对哪个女孩都笑脸相迎,温柔相待的作风,变得难以接近了。毕竟他虽然无意,但是那样的确是会引来许多误会,让那些女子对他留情,痴恋不忘。 其实多少是为了他这个人,多少是为了他煊爀的身份,别说是元子舫,就是那些姑娘们自己,恐怕也分不清的。 以前元子舫根本不在意这些,只尽了自己的心便是。若非周映月坚定决绝,直接扬帆出海,恐怕根本不可能有这一番幡然悔悟。 也不知映月在海上可好,如今到了哪里? 或许有些人就是经不得念叨。元子青还没有追来,周映月的帖子就先送到庄子里来了。 她出海回来了。 周映月的帖子,是邀请眉畔见面,具体谈一下这次出海的事。而见面的地点,则就近安排到了东山寺。 眉畔本来还有些奇怪,毕竟商谈生意上的事,到底还是在京城里比较方便。毕竟周映月这次回来可不是一个人,还带回来了一大批的粮草,如果不能安排妥当,走漏了风声,反而不美。 朝堂上这会儿恐怕已经有人提出对西边用兵了,这个消息瞒不了多久,如果这时候发现周映月囤积了那么多粮食,恐怕很快就会有人将两件事联想到一起。 这时候周映月应该在那边亲自看着才放心。 不过到了东山寺,见到人之后,她就多少有些明白了。 「你怎么把自己搞成这个样子了?」周映月穿着一件厚厚的斗篷,整个人遮得严严实实。在这大夏天里可有些吓人。 周映月无奈的将斗篷解下来,对眉畔道,「我这也是不得已。也不知道元子舫是从哪里得到的消息,我一回京就跑来找我。我如今不想理会他,索性躲远些清净。」 眉畔心说这可真是风水轮流转。跟周映月认识之后,她多少也看出来了,其实从前在两个人之间,周映月要更主动些。只是这种主动也很矜持,大约也是因为心中有所顾虑。但对于这一点,大家都是都心照不宣。 如今她当机立断以退为进了一把,反倒真的将元子舫给逼出来了。弄得她反而要躲着元子舫,可见对方多么缠人。 不过眉畔没有多说,转头看向跟着周映月一起进来的人。这是个高鼻梁蓝眼睛黄头发的异人,穿着一件黑色的袍子,看起来十分严肃。恐怕是周映月出海时带回来的。 大楚国力强盛,万邦来潮,京中也不是没有西洋人往来。不过眉畔出门的机会不多,倒是没有见过,此刻难免有些好奇。尤其是周映月还把人带过来了。所以便问道,「这位是?」 「这是威尔斯先生。」周映月随口道,「他是从西洋来的,在占城那边很有势力,名下有许多个大庄园。我这次采购工作能够这样顺利,多亏了威尔斯先生帮忙。他仰慕我大周,想跟着过来拜见皇帝陛下,我就带他来了。」 她说完转头朝威尔斯说了几句话,那应该是另一种语言,眉畔听不懂。但威尔斯朝周映月点点头,然后朝自己鞠了一躬,脸上也微微露出几分笑容,说了两句话。 「威尔斯先生说很荣幸见到你,还称赞你十分美丽。」周映月说。 第三十八章 眉畔有些不好意思,「我听说西洋人说话都很直白,原来是真的。」大楚虽然也会在初次见面时称赞别人,但却很少会称赞外貌。即便是外貌令人惊艳,也不会直接说长得漂亮,而是说气度高华、天人之姿什么的。 周映月闻言哈哈笑了起来,随意的坐下,还招呼威尔斯一起坐下,然后才看向眉畔,脸上笑意微敛,「你呢?又是怎么回事?我不过才走了几天的功夫,你就把自己折腾成这个样子了。看看你这风吹就跑的样子,眼看只剩下一把骨头了。你是不是不要命了?」 这话说得不可谓不重,但眉畔却是心头一暖。到如今,还能够这样直言不讳训斥自己的人,也不过这么一个了。不是真的关切,谁会无端说这种得罪人的话? 「我心里有数的。」她只好说。 她的计划并不适合告诉周映月,所以也没有多说。 但周映月却是柳眉一竖,「当我不知道呢?说到底不过是为了一个男人罢了。这天下好男人多了去,那元子青究竟有什么好?我倒要去问问他,究竟把你当成什么?」 「映月。」眉畔打断了她的话,「你的意思我都知道。这件事我真的有数,你不必管。」 周映月皱了皱眉,轻轻哼了一声,不说话了。 威尔斯听不懂两人的话,只知道是闹矛盾了,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脸上露出几分无措。 眉畔连忙起身走到周映月身边,靠着她蹲下来,「我知道你是为了我好。也只有你会为了我这么费心。若是我将来真的处理不了这件事,少不得还是要你替我撑腰,好不好?」 这已经是格外服软的姿态了,却到底还是放不下元子青,周映月真想丢开,到底又狠不下心,只好叹气,「别以为我不知道,你这话也只是哄我。」 「怎么会?」眉畔微微一笑,「你若是有事找我,我必不会推脱。推己及人,我若有事,你自然也不会袖手旁观。」 周映月无奈的叹了一口气,「说不过你。行了,回去坐着吧,我跟你说说这次的事。」 「海上顺利么?」眉畔回到自己的位置上,问道。 周映月道,「还算顺利。小风小浪都能应付。这次我带回来的粮食一共是一万五千石。其实还能买到更多,但是船装不下了。就是那五千石,也是让威尔斯的船帮忙了。在我的建议下,威尔斯也带了五千石粮食,还有一些西洋的商品,打算过来探探路。若是顺利的话,以后或许可以合作。」 眉畔这才明白她千里迢迢把人带回来的原因。总不可能真的是因为这个西洋人想觐见皇帝吧? 「粮食现在存放在哪里?」眉畔问。 周映月道,「我出发前已经让人租好了地方,现在两万石粮食全部都存放在那边。你放心,绝不会跟我们扯上关系。」 「朝廷这边,短则半月,多则一月,应该就有消息。」眉畔也说了自己这边的消息。 不算威尔斯的份,这一万五千石粮食,为了便于储存运输,都是未经脱壳的稻谷。按照市价,一石谷三百五十文。其实周映月辛苦这么一趟下来,不过五千多两银子,刨除成本,最多能挣到一千两。 对于周映月来说,这样的生意其实是不值得她这么做的。之所以费那么多心思,无外乎是因为做生意的对象是朝廷。首先朝廷收购的价格就不可能是三百五十文,至少五百文,这样就能挣到三千多两银子。除此之外,朝廷还会有别的补贴,比如所有商人都趋之若鹜的盐引。 所以朝廷那边越早有动静,周映月自然也能早点放下心。 周映月也没有问她消息是从哪里来的,只是道,「有你这句话我就放心了。这件事我会安排人去做,绝不会泄露一丝消息。倒是你,有没有兴趣跟着我一起做生意?」 「我怕是做不来。」眉畔道,「这次不过机缘巧合,适逢其会。真要认真做起来,恐怕不合适。」 周映月便不再强求,站起身道,「听说你如今在自己的庄子里消夏?这边的确比城里凉爽许多。你若无事,在这类多住些日子,等入秋了再回去也好。」 眉畔哭笑不得,这话分明还是暗示自己不要去搭理元子青,看来周映月对他很有意见。 她自然不会说自己到这里来,是特意来等元子青的。否则若是住在甘阳侯府,元子青就算想见,又怎么找得到人? 就在这时候,外面传来了一阵喧哗声。周映月侧耳听了片刻,面色大变,立刻站起身道,「我得走了!」 然后就真的脚步匆忙的离开了,那个叫威尔斯的西洋人朝眉畔点点头,然后连忙跟上。 眉畔一开始还有些疑惑,待得喧闹的声音越来越近,才听出原来是元子舫到了。难怪周映月溜得这么快,看来是早就熟练了。 元子舫若是只会如此纠缠,恐怕还要吃大苦头,眉畔想着。 不过这个念头才起来,她自己就摇了摇头。罢了,自己的事情还理不清楚,何必去管别人? 周映月走了,眉畔自然不会留下。为了避开元子舫,她特意挑了一条偏僻的小路,慢慢的往前走。结果快走到东山寺门前时,却看到了意料之外的人。 或许不能说是意料之外,因为眉畔本来就是在等他。 元子青正站在不远处的一座小亭外,视线直直往这边看来。 他是跟着元子舫一起来的。但究竟有没有私心,自己也说不清楚。因为他很清楚,周映月今日在这里见的,一定是她。后来元子舫找人时动静太大,他觉得自己不便露面,便转到这边来,不曾想就和眉畔碰了个正着。 元子青看着她,几乎舍不得眨眼。 她瘦了。身上穿着的正是自己画了折枝梅花的那一条,原本合身的裙子,此刻却显得空空荡荡,几乎撑不起来。立在那里几乎让人怀疑,只要有一阵风,她就能被吹走了。 脸色更是十分憔悴,衬得一双眼睛更大,却也更幽深沉静,如同一潭死水,而不是从前那样熠熠生光,让人光是看到就觉得喜欢亲近。 她也不笑了,原本有些婴儿肥的圆脸瘦下去,露出了尖尖的下颌。眉畔的父亲俊美非凡,母亲更是京中有名的才女和美女。所以她此时的模样,已有了几分长开后成为绝色美人的影子,却更加令人心疼。 眉畔脚步一顿,转身就要往回走。 元子青连忙几步赶上来,「眉畔,等一等。」 眉畔却只当做没有听见,脚下不停的往前走。元子青只得跟在后面。他一向谨守礼仪,不管做什么事都不疾不徐,怕是没有过这样急切失态的时刻。 然而此刻他根本顾不得这些,只赶在眉畔身后,「你等一等,就听我说一句话。」 眉畔这才停下来,也不转身,道,「你说。」 她这样痛快,元子青反而一时说不出话来了。他讷讷无言半晌,才道,「你……你好吗?」 若换了周映月,此时必定反唇相讥,「我好不好,你看不见了吗?」然而眉畔究竟说不出这样的话,只好说,「我很好。」 「瞧着瘦了。」这样避而不谈的态度让元子青微微紧张,连忙道。 眉畔终于转过头来面对他,「只是苦夏,所以消瘦些罢了,年年如此。等夏天过去了也就好了,不敢劳世子挂怀。」 这态度实在是生疏客气,全没有从前见面那样的温柔与默契,元子青心下涩然,却也知道这都是自己做下的孽。 他想了想,以手握拳放在唇边,用力咳嗽了几声。若是以前,眉畔定然担忧慌乱,立刻上前言语关怀。可这次只是欲言又止的看了他几眼,那双会说话的眼睛却越发黯淡。 「眉畔……」元子青嘴里发苦,知道她心中必定还是有气,他在她面前,也生不出任何机变,找不到能令她欢心的法子。最后也只能选择先道歉,「上次……我有些不便之处,所以这段时日才未能与你联系。还望你不要同我计较。」 「有什么不便之处,连一句话都传不出来?」眉畔抬眼看向他,毫不留情的问。 元子青又不知道该说什么了。 眉畔却在这时忽然转了态度,「其实我知道,我本是配不上世子殿下的。我出身本来就不高,父母也都不在了,无怙无恃,孤苦伶仃,哪里能够攀得上福王府的门第?世子殿下若是嫌弃我,大可直言……」 第三十九章 她一开始是还是故意要挤兑元子青,说到后来却真的伤了心。 因为那就是她上辈子的写照。 元子青对她的看重,这辈子和上辈子并无不同,福王妃疼爱儿子,不可能什么都没发现。那时她曾提出过,要纳眉畔做他的侧妃。 她的出身门第,只配做他的侧妃。 但他拒绝了。那时已经是一年后,他的身体每况日下,既不愿委屈她只做个侧室,又怕自己的身体耽搁了她的将来。福王妃因此对眉畔十分不满意,也是因为她的威逼,眉畔才不得不离开京城,回西京去。 那时眉畔没有胆量,也没有手段去反抗这一切,她一个十几岁的小姑娘,孤身一人没有任何支援,根本不可能和福王府对抗。于是就这样错过了他,由此悔恨终身。 如今一切重来,眉畔觉得自己已经改变了许多,唯独他,她始终拿不准,不知道究竟什么时候,他又因为顾虑重重想要推开自己。她不怕任何磨难,却受不了他的主动疏离。 眉畔住了嘴,红着眼圈立在那里。没有人知道她多害怕,再来一次还是重蹈覆辙。 「不是这样的!」元子青提高声音打断了她的话,又上前一步,一伸手握住了眉畔的胳膊,「我并没有这样的意思。其实是我配不起你……」 「世子不必解释。」眉畔抿着唇道,「今日既然见到了,我便想要世子一句话,希望世子能答应。」 「什么话?」 眉畔抬起头来同他对视。然而她的眼中再无一丝情意和灵动,眸光幽深,「只要世子说一句,你不要我,我就死心了。从此以后……」 说到这里,她的声音突然哽咽起来,再说不下去,用帕子捂住了脸,小声啜泣。 「别再说了。」元子青手下用力,将眉畔拉进了自己怀里,紧紧抱住,笨拙的安抚她,「别哭,眉畔,你一哭我心都疼了……」 眉畔只管哭。 他又道,「都是我的错,你怎么罚我都好,我都认。别哭了,是我的不是……我、其实我心里很欢喜你,可我有时也难免会犹豫,觉得自己配不起你。你那么好,年轻、健康,充满活力,与我截然不同。我既想靠近你,又怕靠近你……眉畔,是我错了。」 眉畔终于抬起头来看他,虽仍是泪盈于睫,但眸光却已经动了,「你也会这样想吗?」 方才元子青这么说,她还以为他不过是为了安抚自己。待到听到他的剖白,才知道原来他竟真有这样的心思。 「自然。」元子青见她不再哭泣,松了一口气,继续道,「我现在已经知道错了,贸然将你推开,未必就是为了你好,反倒是害了你。眉畔,你相信我,我心中一百一千个愿意同你一起,只是……」说到这里,他微微蹙眉,似是不知道怎么说。 「只是什么?」 「只是我也有我的难处。」他急得快要出汗了,「我知道这样说很是混账,眉畔,你怨我也好,这件事……我不能让你稀里糊涂的在不知情的情况下就跟我在一起。」 「那你就告诉我,不管是什么样的问题,我们都能解决的,不是吗?」 如果连身体的顾虑都能够抛开,还有什么能让元子青这般踌躇犹豫呢? 看元子青的样子,这分明是非常难以启齿的一件事。所以眉畔要求他说出来之后,他却仍然是那副为难又犹豫的样子。 眉畔的脸色陡然沉下来,伸手去推他,「我看也没有必要说了。」 「眉畔!」元子青紧紧的抱着她,「你别急,是我的错。你让我想想。」所有的冷静和理智在这一刻都彻底消失,只余下一个笨拙的,不知该如何表达感情的傻子。 眉畔其实早就心软了,不过做个姿态,所以就松了手道,「那你便直说,不管是什么样的事,难道连我都不能说吗?倘若真是如此,勉强在一起,恐怕将来也难以长久。」 这以退为进的态度显然十分奏效,元子青抱着她的手臂猛然一收,最后叹气,「告诉你便是。」 眉畔便目光灼然的盯着他。元子青被这样的目光看得十分不自在,只好抬起一只手,轻轻遮在了眉畔眼前,「别看。」 他说着低下头,在眉畔唇上浅浅啄了一下,「那日在馆春园,我们……这样之后,我便觉得身体有异……阳关不闭,实在无颜见你。」 当着眉畔的面将这样私密的事说出来,元子青已是窘迫至极,耳根红得发烫,一双眼睛虚虚的四处扫着,根本不敢停下来。 眉畔微微一愣,才反应过来他说的是什么意思。 她的脸颊也一下子红透了,万万没想到,他的难言之隐竟是如此。 元子青也能感觉到手掌下的皮肤越来越烫,他有些无措的解释,「我亦是头一回……」 「我知道了。」眉畔打断他的话,声音平静。 元子青浑身一僵,眉畔已经握住他贴在自己眼前的手,往下一拉,元子青窘迫狼狈的表情便出现在了眼前。 发现眉畔正看着他,元子青更是全身僵硬得不知道该怎么办了,只能避开她的视线,又紧张的用余光关注她的动向。因为他很明白,眉畔的下一句话,便是对他的宣判。 是从此再无往来,还是根本不在意此事,都只在这一句话里。 而他悲观的认为不会有女子不在意这样的事。 眉畔握着他的手指,自然知道他现在的状态。她心中又是好笑又是好气,还有些说不明道不清的感觉,元子青连这样的事都能对自己说出口,显然是付出了最大的诚意。 这个人,终究还是被自己逼得现了原形。 只是如果早知道是这样的原因,她一定不会选择这个办法。要他承认自己的身体出了这样的问题,几乎是让他颜面扫地了。 当下,眉畔觉得,还是要去除他心中的这份芥蒂,否则以后恐怕会酿成大患。 她想了想,强忍住心头的羞意,声如蚊蚋的道,「这样的事我不懂……不如我们再试一次?」 眉畔这句大胆的话将元子青吓了一大跳,连自怨自艾都顾不得了。他抓紧了眉畔的手,盯着她一言不发。既想斥责她胡闹,似乎又有些舍不得…… 一向自认为是正人君子的世子殿下内心纠结不已。 一个声音说这是自己心爱的女子,应该慎重对待,尊重她,爱护她,绝不可如此作践。另一个声音说反正她会嫁给自己,早晚都会是自己的人,况且她自己也应许了,有何不可? 内心里的两个声音打得不可开交,表现在外面,却还是一片僵硬,似乎根本未曾从之前的窘迫之中脱离出来。 第三个声音暗暗的说:就听她的吧。 这声音虽然最小,却最坚韧。在其他两个声音吵来吵去的时候,它却已经悄然占据了元子青的整个心神。 说出这句话已经耗费了眉畔所有的勇气,所以说完之后,她一张脸几乎变成了一张红布,只死死垂着头,等待元子青的反应。 然而元子青迟迟不动,却让眉畔心头不安。 她是怕元子青留下什么心结,才会如此豁出去,连清誉都不要了。当时一句话脱口而出,并未深想,此刻才觉得后怕。若是……若是元子青因此以为她不守妇德,生性冶浪,那又该如何是好? 尤其是元子青久久没有反应,越发让她觉得自己的猜测正确。眉畔原本绯红的面色渐渐褪去,变成了纸一般的苍白。 她不敢抬头,不敢去看他面上厌恶怀疑的神色,只小心的想要将被元子青握住的手抽回来。不看,还能骗自己什么都没有发生。 她轻轻一动,元子青才陡然回过神来。脑海中的念头飞一般的闪过,他来不及从中找出明确的思绪,只将她的手紧紧一握,拉着她快步往前走。走着走着,似乎觉得太慢,快走很快变成了飞跑。 手心传来的温度暖而安心。眉畔整个人仿佛又重新活过来了。他并没有嫌弃自己,大概、大概那时只是被自己吓住了吧? 连眉畔自己回想起来,都不知道那时候是哪里来的的胆量,竟然会说出这么一句话。 但好在他并没有计较。 眉畔不知道元子青要带自己去哪里,但是迎着风往前跑时,眉畔心中忽然冒出来一个念头:就这么跟在他身边,她愿意去任何地方。 第四十章 元子青的身体其实经不起这样剧烈的奔跑,所以很快两人就慢了下来。索性他要去的地方也不远,这一会儿已经能够看见了。 因为慈惠大师要日日替他调理身体,还要弘扬佛法,给其他香客说禅,没时间下山,再说出家人也不便住在福王府,所以元子青小时候,住在东山寺的日子,比住在福王府还多些。 对于东山寺的建筑和布局,他可谓是了如指掌。 眉畔方才走的那条路本就已经很偏,元子青带着她来的地方就更偏了,几乎要靠近东山寺的院墙了。这里只有几栋稍显破败的小楼,从前是东山寺的藏书阁,后来有人捐了更好的,这里便荒废下来了。 元子青小时候就很喜欢到这里来,因为清净。除了巡逻的武僧早晚过来巡视之外,再没有人会来。 他几乎是脚步混乱的冲到小楼前,打开门将眉畔推进去,然后就迫不及待的抱住了她,目光灼灼的视线逡巡在她脸上,直看得眉畔不自在起来,才抬手替她理了理因为奔跑而微微散乱的鬓发,低声问,「眉畔,你后悔了吗?」 眉畔亦看着他,轻轻摇头。 元子青的唇便落了下来。 他的吻一开始是轻轻的,带着些许试探和犹豫,在发现眉畔没有抗议,甚至微微启唇与他配合之后,带着一点欣喜若狂的感觉慢慢加重。 眉畔被元子青紧紧禁锢在怀里,像是稍微松一些她就会消失,又像是想要将她彻底融入自己的身体之中。 春风和煦的吻渐渐变成了狂风暴雨。 元子青其实并不懂得男女情/事,因为慈惠大师说他的身体首要是固本培元,所以福王妃连教导人事的丫鬟都没敢给他安排,只让青云贴身伺候。否则万一有那心大的丫鬟,坏了元子青的身体,岂不糟糕? 他的性情又庄重沉稳,虽然博览群书,却从来不会看那些不正的东西。就连他看的医书,也都是没有这方面的内容的。因为怕他看了会移了性情。 所以此刻的他是笨拙的,只能顺着本能的想法去做。动作难免粗暴又没有章法。 但这样的做法,却恰恰最能打动眉畔。她并不是事事想要依靠别人的女子,但眼前这人却是极少数能够令她安心依赖而不必惊忧的。只是元子青的身体如此,眉畔心中对他除了爱,还有几分怜惜。相较于依靠他,更想去照顾他。 但此刻却不同。男女天性上的东西在这件事上展露无遗。元子青少见的出现了侵略性,反而是眉畔节节败退,溃不成军。她切切实实的体会到,这是她能够交付一生的男人,无论富贵贫穷,疾病健康。 渐渐的,亲吻已经不能满足元子青,他稍做思考,便将自己的舌尖探入眉畔口中,去撩动她的香舌,让她同自己一起沉沦。 而就在这个过程中,元子青能够察觉到自己身体的绷紧,尤其是某个地方过于明显的变化。 察觉到这一点的不光是他,还有眉畔。毕竟被这么个东西抵着,她不可能一无所觉。 「眉畔、眉畔……」元子青有些慌乱的结束了这个吻,将眉畔的脸压进自己的胸膛,不让她看见自己的表情,只急切的在她耳边呼唤她的名字,仿佛要向她求助。 他不知道此刻自己该做什么。 「世子……」眉畔的声音有些发抖,「需要……需要我帮忙吗?」 「嗯……」元子青应着,胡乱的在眉畔颈间亲吻,轻轻叹息道,「帮我。」 眉畔能够听到元子青的心跳声,他的心跳得飞快,那心跳声仿佛能够将自己耳膜震破,于是周围的一切声音都消失了,只有这心跳声,砰砰砰—— 仿佛被蛊惑了一般,她将自己身体的重量靠在了他身上,腾出手来小心的往前摸索着,最后隔着衣物握住了元子青的要害。 几乎是立刻,元子青轻轻吸了一口气。 「现在只能这样。」眉畔红着脸解释,声音压得低低的,像是怕惊扰了什么。 元子青轻轻的喘了一口气,抱着眉畔后退一步,靠在了两人方才进来的门上,这才放松下来。要害被人掌握的感觉实在是太可怕,他几乎瞬间头皮发麻,被抽掉了所有力气。如果不是反应快,怕是又要露丑。 眉畔手上的动作其实也很没有章法。她并没有做过这种事,只是知道罢了。如今硬着头皮,只好胡乱摸索。幸好力道不轻不重,虽然动作不得法,但对元子青来说已是足够了。 他的声音也有些不稳,「我……我该怎么做?」 他知道眉畔是在取悦自己,这样的事应该是相互的。他也应该为眉畔做点什么才是。 眉畔羞红了脸,轻轻摇头。这样的问题让她如何回答? 元子青微微一顿,便捧起眉畔的脸,重新吻了上去。他只会这个,就做这个吧。 像是过了一辈子那么久,又像是只有一瞬息,总之在眉畔觉得手脚酸软,快要没有力气时,元子青的呼吸终于变得粗重,而后身体彻底绷紧,甚至微微弓起,双臂将眉畔死死揽住,喷薄而出。 眉畔几乎是立刻丢开了手,满面红霞的站到了一边去,背过身让元子青自己处理。 而元子青第一时间注意的却不是这个,而是掏出怀里的西洋钟看了看时间,将将过去两刻钟。 他松了一口气。至少这说明自己并非阳关不紧。他也略知医理,虽然看过的医书都被筛选过,但大抵也能猜到,想必是第一次才格外匆促。之前只因慌乱,并没有多想,竟到了此刻才理清。 若非眉畔……肯自降身份若此,恐怕他到现在都还不能得知真相。想到这里,元子青更觉得惭愧。枉为男儿,竟还让眉畔为自己如此操心,实在不该。 他心中对眉畔又怜又爱,又敬又喜,心下酸甜苦辣几种味道一齐涌上,差点当场犯起病来。 等他平复心情,打理好自己,眉畔也已经恢复如常,只是细看还是能够察觉她的僵硬。今日的事实在是出格,若非那人是元子青,若非早已决心交付终身,死也不能这样做。饶是如此,她现在也没脸见人了。 「眉畔。」元子青走到她身侧,看着她郑重道,「回去后我便会禀明母亲,请媒人上门提亲。」 眉畔几不可察的「嗯」了一声。 按理说她现在是不知道该怎么去见元子青的,方才就该趁他不注意偷偷离开,可脚步怎么也挪不动。此刻听到他这句话,心头瞬间便敞亮起来了。 她爱上的人,到底没有辜负她一片痴心。 元子青回到前头时脚步尚有些发飘。 耽搁了那么长时间,元子舫得知周映月已经走了,一时又找不到人,索性嘱咐别人转告他一声,自己却是追着人走了。 元子青本来的目的也不是真的要陪他找人,索性便决定在东山寺小住几日。他现在还仿佛踩在云朵里,飘飘然回不过神来。元子青不介意让眉畔看到自己任何模样,却绝不会在外人面前显露端倪。现在回福王府,必定会被福王妃察觉某些痕迹。 才往后山走了没几步,就被一个小沙弥叫住了,「世子殿下,慈惠大师请您移步说话。」 他每次过来,慈惠大师都要给他请脉,已成定例了。之前他本来也是打算要去找慈惠大师的,但见到眉畔,就给忘记了。这会儿元子青身上不过胡乱收拾了一下,还留有痕迹,其实是不便去见慈惠大师的。但若不去拜见,又未免不妥。 最后他只好道,「我方才从那边过来,衣物上沾了些东西,就这么去见大师恐不敬佛祖。容我回去更衣,再来拜见大师可行?」 路并不算远,自然也没什么不可行的。元子青换了衣服之后,又赶了回来。慈惠大师正在禅房里,并没有别人,他便直接推门而入。 结果慈惠大师抬头看了他一眼,就忍不住皱起了眉头,「子青,过来让我看看你的脉。」 元子青走过去盘腿坐下,伸出手给慈惠大师扶脉。大概因为对方脸上的忧色太过明显,所以元子青心中的喜悦倏然消减了许多。问道,「大师,可是有什么不妥?」 慈惠大师松开他的手,将他上下打量一番,眉头渐渐舒展,含笑道,「晃眼竟已过了这么多年,你连心上人都有了。」 元子青心头一跳,但面上仍是稳稳的,「此事与我的身体有什么干系?」 第四十一章 「我从前给你开的房子,多是固本培元,锁精闭阳,是为了定阳之本,只要根本还在,你的身体便不会变坏。不过这几年来,已经走入瓶颈,即便用药也不再起效。我原本还想,莫非是方子出了问题。今日才知根底。阴阳调和才是天道,一味紧锁阳关,倒是落了下乘了。」 他方才看元子青分明是泄了元阳的模样,心头大为吃惊,生怕身体会有什么不好的征兆,结果从脉象上看,却反倒比从前更好些了。除了情绪过分激动之外,并无大碍。 元子青自己心里其实也悬着这件事,总怕他会有心无力,辜负了眉畔一片心意。如今得了慈惠大师这句话,心头一块大石终是落了地。 此时慈惠大师已道,「往后你不必再来了,你的病,我只能治到这里。往后如何,只能看你自己的造化了。」 说完意兴阑珊的将眼一闭,参禅去了。 元子青不由大惊,「大师何故如此?我一向蒙大师照看,才有今日。往后更要请大师多多费心。大师医术过人,慈悲为怀,岂可说这颓丧败兴之言?」 慈惠大师轻轻摇头,却不肯再同他说话,只低宣佛号:「阿弥陀佛!」 元子青见状便知道他心意已决,他坐在眼底思量了片刻,心中倒是慢慢理出了一点头绪,不再震惊慌乱,起身朝慈惠大师施了一礼,然后便离开了。 按照慈惠大师所说,这几年来,他的身体其实一直不好不坏,吃着药却也没什么效验,慈惠大师甚至已经在渐渐减少方子,改为食疗了。只是他能够入口的东西不多,食疗反而比药补更难,所以也没什么成效。 恐怕慈惠大师早就已经料到有今日了。既然如此,他肯定不会改变主意。而且他之前也给出了暗示:一阴阳调和才是天道。 今天发生了什么,慈惠大师虽然不知,但他老人家医术高明,一摸脉肯定就看出来了。在这个时候说这样的话,令元子青不能不将他的话跟眉畔联系在一起。 她果真是自己命中的福星。虽说慈惠大师将他赶走,但其实他的身体反而是有了转机才对。毕竟是令人高兴的事。 想清楚了这些,元子青不再逗留,立刻回自己的院子里收拾了东西,然后赶回城里去了。 眉畔当初从甘阳侯府到庄子里来时,满心自信,确定自己能令元子青回心转意。却也没有想到事情的进展竟会如此出乎预料。 纵使这件事是她心心念念,甚至以之为目标的,也难免觉得进展得有些快,快得令人心慌。 眉畔已经算是沉着冷静,面对这样的事也再淡然不起来。回到庄子里之后,便匆匆忙忙让人收拾东西,说要回城里去。 她之前去东山寺并未带上行云,而是让她留在庄子里主持大局。谁知道一回来就说要进城,让人措手不及,惊愕不已。连行云都摸不透自家主子是怎么想的了。 但眉畔既然这样吩咐,想来自然有她的道理,她便要下去吩咐大家收拾东西。结果才要走又被眉畔叫住,「算了,不回去了。」 她第一时间想回去,其实只是想找个元子青绝对找不到自己的地方躲起来。甘阳侯府的后院,元子青就算知道,也是进不去的。不似这里的庄子,他若是想来,有几百种方法。 但是转念一想,他未必就会来。 况且自己这样急急忙忙就走,倒像是怕了他。 今日之事,分明是元子青更加窘迫才是,怎么现在慌乱的人倒成了自己? 对于自家姑娘出尔反尔的行为,行云很是疑惑,「姑娘这是怎么了?出去了一趟回来就魂不守舍的。不是说去见周姑娘吗?」 「是……」眉畔正要说话,已经有人来报,说是周映月来访,如今已经进了庄子。 眉畔连忙带着行云迎了出去,「映月,你怎么来了?」 「我不过出去转了一圈回来,你就不见了。自然要来找找,免得丢了你,我可没法交代。」 眉畔本就心虚,听见她的话更是面色微红,「我这么大一个人还能丢了?」而后又转开话题,「倒是你,不是要躲人吗?我还以为你早走了呢。」 周映月有些意兴阑珊,「别提这个,提起来就让人生气。我本以为避开了,到底还是让元子舫跟上来了。他看见了威尔斯,不由分说就把人打了。亏得他是皇帝的亲侄子,否则威尔斯若是一状告到衙门里,他就只能吃不了兜着走!」 眉畔一听这话音,就知道周映月心里根本没看开,便忍不住问道,「你和他究竟是怎样?」 「还能怎样?」周映月说,「我高攀不起福王府,自然各走各的,好聚好散。反正没了我,他也多的是红颜知己。想来是不会寂寞的。」 「可我看他最近已经改了不少。你若只是想抻着他,差不多就可以了。免得真把人赶走了,到时候可没处买后悔药。」眉畔劝道。 「何苦来哉!」周映月喝了一口茶,叹道,「其实他本性就是那样,并不是故意沾花惹草,只是性情任侠,对谁都好,对落难的女子更多同情一分,免不得就会让人会错了意。在他这个身份,身边有多少人都是应该的。若为了我委屈了本性,倒是我的不是了。」 她说着转头看向眉畔,「我这次出海时,途经一座荒无人烟的海岛。岛上风光秀丽,物产丰富,气候适宜,我想将这座岛开发出来。以后也许出海去居住,你觉得如何?」 眉畔吓了一跳。周映月前头说的那些她都没怎么在意。因为在她心里,周映月和元子舫就是一对神仙眷属,不管现在怎样,将来是肯定会在一起的。却不料周映月竟然会有这样的念头。京城距离海岛何止千里,她若真的走了,天涯海角,就是两个人都有心,又怎么能在一起? 她只好道,「这不是小事,你还是要三思才好。况且那岛上什么也没有,去了也没法子住人的。」 周映月笑了起来,「也不是立刻就去。肯定要先建房子,开垦土地,初成规模之后才会考虑这些。我不过随口跟你说说,你若有心,到时候也可以去看看。」 眉畔松了一口气,做这些准备工作,怕不要好几年时间,几年后情形如何,谁又能知道? 「倒是你,」周映月忽然换了话题,「我瞧你满面红光的模样,分明是春心萌动,红鸾星至,你见到元子青了?」 眉畔便红了脸,心下不免暗惊,自己明明表现如常,行云都没看出来,周映月却一口道破,究竟是何道理? 「真不知道说你什么好。」周映月看着她啧啧感叹,「元子青走了八辈子的好运吧,才遇上你这样一个对他死心塌地的。前头的事,你就不计较了?」 眉畔自然不好把那事说给她听,只能含糊道,「他也有苦衷,已经向我解释过了。」 「你没救了。」周映月一脸严肃的看着眉畔,「还没嫁过去呢,你心就这样向着他?当心对他太好,他反而不当做一回事了。男人都是这幅德行。」 「他不是。」眉畔眼眸明亮,认真的道,「他不是那样的人。」 元子青回府之后,先去看了元子舫。 他虽然找到了人,但因打了威尔斯,跟周映月闹翻,一气之下就跑回来了,这会儿正躲在屋里喝闷酒呢。元子青说了两句话,他只含含糊糊的应着,根本没听明白,便只得罢了。 昔日何等飞扬跋扈的二公子,竟然也有这样的时候,元子青站在门口看着,不免觉得好笑。这世上的事,果然一物降一物。 情之一字,不是身在其中,谁都说不明白。所以元子青虽然心疼自家弟弟,却没想过插手他的事。看了一会儿,便转身去了澄庆园。 福王深受皇帝信重,手里管着一摊子事情,这会儿还没回来。福王妃正跟身边的人商量府里的事,听见元子青过来,便挥手让人都退下了。这后宅里一日也没有几桩事情要处理,自然是儿子更重要。 「儿子给母亲请安。」元子青走到福王妃面前,微微躬身道。 「起来吧,你怎么也多礼起来了?」福王妃携着他的手把人拉起来,上下打量了一番。 元子青虽然很瘦,但却身姿如竹,宁折不弯,身上自有一股气度。福王妃在满意之余,又不免心下叹息。她两个儿子都是这样的优秀,让她骄傲不已。可偏偏长子的命不好,遇上了这样的事,以至于落下一身病痛,备受折磨至如今。而且也因此连前程都不会有了,让她怎么不怜惜? 第四十二章 「好孩子。」福王妃很快松开了元子青的手。实在是母子两个极少亲近,元子青小时候大半时间倒住在山上,即便回家也只是静养,很少跟福王妃亲近,更不会像小儿子那样调皮撒娇。长大后更是跟家里人也客客气气的,恭敬有余,亲近不足。 时间长了,福王妃即便是想亲近儿子,也不知道怎么亲近了。 元子青也顺势后退几步,在旁边的椅子上坐了。自有丫鬟们奉了茶上来,轻轻放在他面前。 福王妃这才道,「我恍惚听说,子舫那里又闹出什么事来了?」 元子青站起身道,「回禀母亲,不是什么大事。是儿子这个兄长没有管好他,让母亲费心。」 「坐着说话便是。」福王妃道,「娘没有责怪的意思,只是听说外头闹得沸沸扬扬,到底不好看。我听说,是跟周翰林家的姑娘有关?」 「是子舫不懂事,惹得人家姑娘生气罢了。」元子青含糊的道,「他也该吃点苦头了,免得总是这样无法无天。」 福王妃便不再多问。只要孩子们心里有数,她并不狠管着,免得拘束了孩子。说完了元子舫的事,视线就落在了元子青身上,「他胡闹也就罢了,倒闹得你不清净。」 「无妨。」元子青脸色柔和了几分,「这就是兄弟了。」 福王妃点点头,又问,「你们今日去了东山寺?可曾见过慈惠法师?」 说到这个,元子青面上的表情严肃起来,「见过了。大师让我以后不必再上山。说是我的病就是如此,他只能做到这一步。」 「什么?」福王妃乍闻消息,只觉得眼前一黑,身子都跟着晃了晃。慈惠大师这话是什么意思?莫非她的子青——已经没救了不成?! 元子青也没料到她这个反应,愣了一下才意识到是自己没说清楚,连忙起身安抚住她,「儿子没事,只是也不能调理得更好罢了。这些年都是这么过来的,早已习惯了,实在也没什么可担忧的。娘不必如此。」 福王妃的眉仍旧皱着,握了帕子的手捂住嘴,「我苦命的儿……莫非就再没有别的办法了?」 见元子青轻轻摇头,她身子一软,就靠在了椅背上,素日里挺直的腰背陡然弯了下来。其实治了这么多年,究竟如何大家都心里有数,但总要治下去,并且抱着一种微薄的期望:万一就好了呢? 然而现在,是连这最后的自欺欺人都被打破了。 气氛陡然沉默下来。福王妃心里憋得难受,想哭几声,又怕更加惹得儿子伤心。她的儿子,是为了这个家,为了这个天下变成现在这样的啊!老天爷为什么这样不公,偏偏就是她的儿子要承受这样的痛苦和折磨?她宁愿承受这一切的是自己。 元子青就在这时轻轻开口,「娘,我……想成亲了。」 福王妃突然听到这么一句话,竟然有些反应不过来,「啊……你要跟谁成亲?」说完之后才陡然回神,原本还处在极度伤心之中,生生又扭转成了欢喜,「你是说你想成亲了?」 语气中还带着几分小心翼翼和难以置信。 这件事她不是没有提过,但每次都被元子青轻易的拒绝,她又不敢强求,只好自己心底担忧。 此刻听到这话从元子青的嘴里说出来,真是又惊又喜,一时连分寸都忘了。 元子青点头,「是。」 「好,好啊!」福王妃也顾不上之前的难受了,儿子如今这样,别的都不敢奢望了,如果能够娶个妻子,好生过自己的小日子,她这当娘的,也能略略放下心了。 福王妃高兴得根本坐不住,起身转了两圈,才想起来问最重要的问题,「怎么忽然想到这个了。你要娶的是哪家的姑娘?」 在目前面前提起这件事,元子青心中十分不自在,于是言语也越发简练,「娘也知道的,就是关家三姑娘。不过她如今住在甘阳侯府上。」 「是她。」福王妃倒也不意外。之前她就看出来自家儿子的在意了,还曾特意对眉畔说过,希望她能多多跟元子青接触的话。她倒是隐约知道两人还有联系,却不知发展到哪一步了。更不知自家儿子竟被她劝得改了心思! 「回头娘就遣人去提亲。」福王妃说着皱起了眉,「只是她的出身……就是做个侧妃也只是勉强。又没有家人扶持,这往后——」 「娘。」元子青打断她的话,「我要娶她做我的正妻。」 福王妃反对的话已经到了口边,对上儿子坚持的眼神,却说不出来了。 她这个儿子性情倔强,从没有求过自己什么,也从没要过什么,现在终于有了喜欢的人,就只有这么一个要求,难道过分吗? 只是就这么答应了,福王妃又有些不甘心。在她眼中,自家儿子是天底下最好的,论出身、样貌、品行、才能,样样不差,自然也应该匹配天底下最好的姑娘。那位关三姑娘虽然好,可到底还是有些不足。 她想了想,没有拒绝,只是道,「这是大事,还是要等你父亲回来商量过了才能定下。再者你祖母那里,也要告知才行。」 「是。」元子青听出了她的言外之意,点头应道。 他决定要娶眉畔,就一定要娶。即便父母都不同意也是一样。今日开这个口,不过知会一声罢了。不过现在不急,相较于整日在内宅之中打转的母亲,元子青相信父王会看得更加清楚,必定不会反对此事。 见福王妃不说话,元子青便起身告退了。 等福王回来之后,福王妃果然便将此事说了出来,一面说一边叹息道,「我的子青也这么大了,该成亲了。」意颇惆怅。 福王随口道,「早就该成亲了。子舫都到年龄了。」 福王妃原本一腔母爱的感叹,被他这么一打岔,实在是提不起劲来了,只好道,「只是他偏偏就只看上那个关三姑娘,说是要娶她做正妻。我也不是不喜欢那个姑娘,她对子青也是真心的好。可她的出身就不论了,父母双亡这一点实在令人不放心。」 福王皱了皱眉,道,「荒谬!父母双亡,也不是孩子的错。况且那姑娘长到十一岁上母亲才去世,也不算是无人教养。亲缘虽然淡薄些,但心思能多放在子青身上,也没什么不好。」 「这倒也是。」福王妃没有这样想过,倒也觉得很有道理。只是再一想,又道,「可我还是觉得,我的儿子什么样的姑娘配不得?偏是她。还有燕君那里,她是一直以为会嫁进来的,这下也不知道如何收场。」 福王哼了一声,「我早说过你是瞎忙活。你那个嫂子没个准则,你也跟着胡闹。婚姻大事岂可儿戏?燕君原本也不适合,她的身子太单薄了。究竟是她照顾子青,还是子青照顾她?」 「那位关三姑娘倒是生得福相。」福王妃忽然想到了这一点,「这么看来,的确她更合适些。可我儿子堂堂福王世子,若是两个都能娶,自然就什么问题都没有了。」 「娶回来闹得家宅不宁么?」福王道,「燕君可不是能屈居人下的,子青又心疼那个,到时候才真是不知如何收场。我看你就别胡闹了,孩子既然自己有了主意,你只管替他操办便是。」 「我这不也是为儿子好吗?」股王妃嘀咕道。 「我看你是贪心不足。以往你说过多少次,子青什么时候应承过?好容易他自己松口,愿意娶妻了,你倒又嫌弃他看上的人不好。再让你折腾下去,小心儿子同你离了心。」 福王妃微微一愣,细细去想却好像就是这么一回事。人心都是不足的,从前元子青不愿娶亲,她便想着随便什么人,只要他喜欢就好。还曾帮过眉畔的忙。现在他松口要娶了,却又觉得她只能做个侧室,还能娶更好的。但那更好的,就真的好吗? 想到这里,福王妃微微叹了一口气,「也罢,由得他。」 既然事情定下,第二日福王妃就亲自去了元子青的隐竹园,将这个消息告诉了他。 「按理说呢,事情既然定下了,就该抓紧时间办。毕竟你年纪也不小了。只是我跟你爹商量了一下,关三姑娘毕竟年纪还小,现在成亲太早了些。不如就先订亲,翻到明年再商量具体时间,也让女方那边多些时间准备。等三媒六礼过完,也就到后年了,那时她正好及笄,年纪也合适。你看呢?」她细细的说完了自己的安排,然后问。 第四十三章 元子青自然是恨不得明日就成亲,将眉畔娶进门来,但也知道那是不可能的。在心中将福王妃的话细思了一遍,安排得很是停当,便道,「听凭母亲安排便是。」 这就是答应了。福王妃抿着唇,十分好笑。 自己的儿子自己知道,元子青分明并不是很高兴这个安排,却仍旧同意了。看来对那位关三姑娘,真算得上情深意重,处处为她着想。 不过这样也好,到底……让他瞧着多了几分人气,不像从前那般,就是想亲近,都无处着手。 「按你的年纪呢,再等两年是久了些。可是谁叫你自己挑了个这么小的,都还没及笄,即便把人娶进来也……」福王妃忽然闭了嘴,自悔失言,连忙转移话题,「回头我就去请冰人,这几日你若是无事,便不要随意出门了。」 福王妃的动作还是很快的,几日后就有媒人登了甘阳侯府的门。这一下可是一石激起千层浪,将甘阳侯府所有人都狠狠震了一下。 即便是侯府这样的世勋,到底也比不得天家,何况还是福王府这样宠眷优渥,权势喧天的王府。就是他们跟王府联姻,心里都还要打鼓。所以甘阳侯府的人是想破了头都想不明白,福王府怎么就看中了关眉畔? 虽说说亲的对象,是那个传说身体病弱,几乎没几个人见过的世子,那也够令人惊奇的了。 因为眉畔父母已经不在了,这件事上甘阳侯府到底是外人——虽然是亲戚,但眉畔也不是在他们家长大,两边关系更不亲厚,这个主还真不知怎么做。 傅老夫人原本是有心要讲眉畔许给自己的孙子,亲上做亲的。但是媳妇不同意,这事她后来也就没有提过。跟尚公主比起来,娶眉畔的确是差了不知多远,也不好强求。之后她又有了别的念头,觉得眉畔身为独女,坐产招夫也不错。虽说关家没人了,但有甘阳侯府靠着,想来眉畔的日子不会差了。 只是这个念头只存在自己的脑子里,还没有机会跟眉畔提出来,这福王府的媒人就上门来了。傅老夫人在震惊之余,又忍不住盘算起来。福王府求亲,那必定是早早相看好了才会有动作,否则万一不成,那就成了京中的笑话了。 所以这门亲事,是必成的。说不定眉畔那里都已经有了消息。 这么想着,傅老夫人心中也有些怅然。当初女儿的婚事,就是自己做主,全不顾她这个母亲的良苦用心,如今外孙女的婚事,竟也从没想过跟自己通个气,直到媒人上门她才知道。老人家想到这里,就难免伤心。 相较老夫人,夫人何氏的态度就截然不同了。她跟这个外甥女从未亲近过,心中对老太太还存了几分看笑话的意思,您老人家这么费心,人家未见得领情。当然,最高兴的事,关眉畔的婚事定下,那自然不会觊觎她的瑞儿了。 但不管她们怎么想,这门婚事,始终是福王府和关家的婚事,傅家人做不得主,也只能虚应着,然后派人去知会眉畔,让她赶紧回京,将事情定下。总不好一直把王府的人抻在那里。 媒人出动,京城里都是人精,这消息自然是捂不住的。几乎是当日,该知道的人家就都知道了。 别人犹可,虽然对这桩婚事十分意外,但事不关己,也就是看个热闹。不少人心中还犯嘀咕,福王世子身体不好众所周知,现在又娶了这么一位世子妃,这冲喜的意味几乎是遮都遮不住了。莫非福王世子已经快不行了? 有了这种心思,自然又是一番打算。毕竟这猜测若是真的,不出几年,元子舫就能名正言顺的成为世子了。该拉拢的,该讨好的,该联络的……一时间都忙了起来。倒也算是意外的收获。 但有一户人家,却是坐不住了。 第二日一大早,福王妃娘家嫂子柳夫人就急急的上门来了。一进门就对着福王妃哭诉,「姑太太,今日这事若是不给我个说法,我是不会走的!我们柳家也没有对不住你,这好端端的,突然给世子说下了别家的亲事,是要把我们燕君往死里逼啊!」 福王妃一听这话就不高兴了。 这柳夫人一上门来就数落自己,话又说得这样重,分明是要彻底拿住她的意思。 只是这话里的意思,可就经不起推敲了。她以前是存了让柳燕君嫁给长子的心思,但柳燕君自己可未必看得上元子青,从来都是不冷不热,板着一张脸,像是谁欠了她似的! 就是福王妃自己也不得不承认,跟柳燕君比起来,关眉畔对自家儿子要上心得多!自家儿子恨不能捧在手心的,哪里就舍得给别人去糟蹋了?当然还是关眉畔更合心意。 况且柳夫人这态度也令人不喜。她们是有过这样的默契,打算结亲,但眼看两个孩子没有这样的心思,所以这话从没有挑明白过。柳夫人一句「把燕君往死里逼」,到好像是他们福王府对不住柳家,元子青对柳燕君始乱终弃似的,这话传出去让别人怎么想? 是以福王妃的脸色便不大好看,「嫂子这话我就听不懂了,我们子青说亲,那是大喜的事情,这里头,怎么还有燕君什么相干呢?」 柳夫人脸上就有些讪讪的。她也就是个响动大,实际上并不敢跟福王妃挺腰子,本来是想先声夺人,既然没成功,下头的计就使不出来了,「姑太太这么说就不合适了。咱们两家想把燕君说给世子,也不是一天两天的事。我们燕君一直是惦记着的,这不声不响就说了别家,还是那么个——」 「嫂子!」福王妃不悦的打断她的话,「你们家里是怎么想的,燕君对子青的态度又如何,你我都清清楚楚,这些话就不必说了。本是亲戚,别为了这么一件小事坏了情分。我的儿媳妇如何我心里有数,燕君年纪也不小了,嫂子还是多操心操心她吧!」 柳夫人脸色红了白白了青,变换了好几次,才一咬牙道,「好,既然姑太太这样说,我也没有别的话了。」 说完就摔帕子走人了。 福王妃对着她的背影微微皱了皱眉。姑嫂之间关系和睦的也少,她跟这个嫂子也就是面子上的情罢了。不过她嫁得好,嫂子在她面前,而已不能不低一头。所以后来子青出了事,自己有意把燕君娶过来时,这位嫂子可没少给自己撂脸子。为了儿子,福王妃当时也就忍了。 但也许是忍得太久,有些人都忘了自己的身份了。 她福王府的世子,还没轮到别人挑三拣四的嫌弃呢,真当除了她女儿,子青就没有别的选择了吗? 这会儿福王妃倒是对关眉畔满意之极了。果然人都是要对比的,不比就显不出好来啊。 她哼了一声,转头对自己身边的嬷嬷道,「我看这府里的人也该敲打敲打了,媒人才走了多久,这消息就能传到柳家去了?这里究竟是福王府还是他柳家的别院?!」 这话说得就太重了,嬷嬷闷不吭声的行了一礼,就下去查这件事了。王妃明显是要杀鸡儆猴,这次是一个都不会放过了。 京城里都因为这个消息闹翻了天,但眉畔这里,还是一样的悠然自在。 周映月因要躲元子舫,所以索性就在眉畔这里住下了。没人管着,又安静又自在。她消息比眉畔更灵通,甘阳侯府的人还没到,就已经得了信,取笑起眉畔来,「我说你们俩这事,真是让人看不透。前头才折腾了几个月功夫,面都不见一次,还以为你们要断了呢。结果就见了一面,婚事都要定下了?我看王府那边急得很。」 眉畔在她面前是从不让人的,微微笑道,「是啊。长幼有序,不急着定下世子的婚事,怎好提二公子的亲事?」 周映月待要发怒,眼睛瞪到一半,又转了笑颜,「说得也是。不过这又与我有什么相干?只是不知道你将来能摊上个什么样的妯娌。」 「这个嘛,我想一定是又刁钻又刻薄,心狠手辣,丑若无盐,脾气暴烈,体肥如猪……」眉畔一边数一边斜眼去看周映月,数到这里自己也忍不住了,哈哈大笑起来。 周映月也没忍住,扑过来挠她,「你这个促狭鬼,不知道的人还以为二公子什么时候得罪你了呢!一个做嫂子的,这么不尊重,背后说小叔子的坏话!」 「他没得罪我,他得罪你了呀!」眉畔眉花眼笑,「我这是替你出气,怎么还成了我的不是了?」 第四十四章 周映月心道,照她这么说,若是将来自己跟元子舫成,那些词岂不是都要用在自己身上?就这还说是替自己出气,亏她说得出口! 但说跟元子舫不相干的也是她,这会儿竟不知该怎么反驳了。 两人一直胡闹到甘阳侯府的人送来了消息,这才敛了神色,收拾齐整了把人叫进来。周映月不便露面,就躲进了内室。 这次来的依旧是甘阳侯夫人何氏身边的李嬷嬷,也算是表示出了甘阳侯府在这件事情上的态度:支持,但不干涉她自己的决定。 李嬷嬷当然没有直接提起婚事,这种事不是下人能置喙的,更不该对眉畔这个未婚姑娘家说,她只是转达了太太和老夫人的意思:「说是想姑娘了,请姑娘回去说说话。若是喜欢住在这边,回头还来住便是。」 「让老太太和太太惦记,是我的不是。」眉畔道,「回头就去给老太太和太太请安,请嬷嬷回去转告。」 「有表姑娘这句话,想必老太太和太太都是高兴的。那奴婢就先回去复命了。」该说的说到了,李嬷嬷就起身告辞。 等她走了,周映月从内室出来,若有所思的道,「你家这些亲戚,还挺有趣的。」 「更有趣的你没见过呢。」眉畔神色微冷,「不过怕也没什么机会见识了。」 周映月一听就知道她说的是关家那边。自家仓库里白放着几万石的粮食呢,恐怕是国库缺粮,朝廷才会开放采买。如果真是这样,眉畔那位户部左侍郎的叔父怕是脱不了干系。 她是个玲珑心思,虽然眉畔不说,但也将事情猜了大半。 「那你什么时候回去?你家世子爷可还等着你呢。」周映月笑眯眯的问。 眉畔说,「不急。时候还没到呢。」 可想而知,一旦福王府求娶她的消息公布,会造成多么大的轰动,届时她自然就成了京中人茶余饭后的谈资。眉畔并不希望自己如此引人瞩目,所以最好还是等一等。 至于她在等什么,过了几天周映月就知道了。 银州六百里加急战报进京时正是傍晚时分,忙碌了一天的人正聚在一起闲聊。紧接着宫中急召,几位中枢大臣和兵部要员纷纷进宫。这动静十分不小,几乎整个京城的人都知道了。 天子脚下的百姓,即便是普通人也能谈一两句国事,单看这个反应就能猜到,朝廷恐怕又要对西边用兵了。 虽然战火是烧不到京城来的,但是具有政治敏感性的京城百姓还是非常关注此事。于是之前福王府去甘阳侯府求亲之事,便被这件军过大事压过,再也没有人提起。 眉畔就是再这样的情形下悄悄进京的。 福王府那边似乎也有默契,并没有大张旗鼓,媒人再次悄悄登门,换过庚帖,卜过吉凶,这门婚事就算是定下来了。剩下的下聘,请期和亲迎,则要等到眉畔及笄之后,两家商定好之后才会进行。 这个年代的婚事是不由自己过问的,所以整个订婚的过程,眉畔其实什么都不知道,然后就结束了。只不过最后傅老夫人将元子青的庚帖交给了她。 相较于之前的各种波折,这件事简直顺利得不可思议。拿到元子青的庚帖时,眉畔都还有些怀疑,感觉自己简直就像是在做梦一样。上辈子她求而不得,最终抱憾终身的东西,现在就已经捏在她手中了。 虽然只是订婚,但对于福王府这样的人家而言,是不可能会有变故的,否则脸面都要丢尽。所以事情几乎可以确定无疑了。 眉畔以为自己会欢天喜地,但事实上并没有。 那天晚上,她将自己关在房间里,痛痛快快的哭了一场。 她哭的不是自己,或者说不是现在的自己,而是过去那个求而不得,痛苦绝望,孤独一生的自己。重生之后,她费尽无数心思,终于扭转了自己和元子青的命运。 对于眉畔这种表现,行云是最困惑的一个。因为眉畔的动静能瞒得过别人,却是瞒不过她的。姑娘分明是心心念念福王世子,怎么亲事定下了,反而不高兴了? 等眉畔哭完了,她进去伺候的时候,难免就更加小心了,生怕一句话不对,又引得她继续伤心。 倒是眉畔看到她那个样子,觉得有些好笑,「你这是在做什么?」 「姑娘不高兴么?」行云小心的问。 眉畔笑道,「求仁得仁,自然是高兴的,你怎么这样问?」 「姑娘眼圈儿都还是红的,还问我为什么要这么问?」行云绞了帕子,一边给她擦脸一边低声抱怨。 眉畔道,「就是高兴才哭呢,傻丫头,你不懂的。」 行云撇了撇嘴,又不敢说姑娘的不是,只好端着水盆退下去了。 倒是眉畔自己坐在那里,不免有些出神。订了婚的女孩子,通常是不会出门的了。一方面是不方便再抛头露面,免得婆家不满意——毕竟姑娘们出门走动,倒有一大半是为了让其他人家相看。另一方面则是因为订了婚之后,婚期就不远了,有一大堆的嫁妆等着她去绣。 自己的嫁衣、盖头、霞帔,新房里要用的床单和被面,送给新郎官的一整套衣裳鞋袜,还有成亲后送给婆家人的见面礼……林林总总,即便眉畔还有一年多的时间,恐怕也是绣不完的,少不得从外头买一些来充数,再让丫头们跟着做一些。 但在眉畔的打算之中,还有许多事情要做,若是一直关在家里,却有些为难了。 第二日眉畔去万椿园请安时,几乎所有人都在,看见她都抿着唇笑,眼中露出几分打趣的意思。只有傅文慧最沉不住气,起身笑道,「世子妃娘娘来了,大家还不快起身迎接?」 其他人便都忍不住笑了起来,何氏道,「胡吣什么?仔细你表姐撕了你的嘴!」虽然说着斥责的话,但显然并没有真的生气。 眉畔并不是小姑娘,虽然心中也是羞涩不已,却不会在这些人面前露出来,当下含笑道,「妹妹就别拿我说笑打趣了。将来说不定你要进宫当娘娘,造化比谁都大呢?」 一句话说得何氏眉开眼笑,倒是傅文慧沉了脸,「胡说八道什么?你自己嫁进了皇家,难不成就觉得人人都非要跟你一样?」 这话有些不好听,显然也不是开玩笑的范畴了。谁也不知道她怎么说出这样的话来。毕竟这屋里的人,虽然都有些酸,但家里有一门这样显赫的姻亲,其实是有好处的,所以也都很克制,今儿齐聚在这里,多半还是为了跟眉畔打好关系。 ——之前对方住进来的时候大家都不闻不问,谁能想到,最后竟是她最有造化呢? 所以傅文慧这句话说出来,大家都有些尴尬,片刻后傅灵梦才笑着走过来道,「大姐姐也不是有心的,关姐姐千万别往心里去。咱们都替姐姐高兴,羡慕姐姐呢!」 眉畔一直觉得这个傅灵梦的心不小,能够在这个时候插嘴,也说明了这一点。不说别人,何氏都要谢她,毕竟这时候她自己不方便开口。本来是小孩子的口角,她如果开口,事情的性质就不一样了。大约也是看清楚了这一点,傅灵梦才敢张嘴。 不过,傅文慧可不一定会领她的情。 果然,傅文慧听见她的话,眼中闪过一抹显而易见的厌恶,厉声道,「谁要你多嘴?我倒不知道你什么时候这样厉害,连我心里想的是什么都知道了!」她又愤恨的看了眉畔一眼,「谁羡慕她了?我可不像某些人,为了攀附权贵连寡妇都要争着当了!」 她大约也是气急了,所以口不择言。 「啪」的一声,却是何氏在所有人反应过来之前,给了傅文慧一巴掌。 这一巴掌非但让所有人诧异,也将傅文慧给打懵了。她捂着脸难以置信的看着何氏,下一瞬眼泪就滚下来了,「你打我!」 何氏没有理会她,而是转身对眉畔道,「是舅母没有教好她,她小孩子家说胡话呢,眉儿你别往心里去。舅母给你赔罪了。」 眉畔面沉如水。她之前一直觉得傅文慧还是小姑娘,不愿意同她计较。没想到反而是纵得她胆子越来越大,什么话都敢说了。她冷淡的道,「这话给我听见了不打紧,若是让福王府的人知道,非议皇室的罪名,恐怕咱们家担当不起!」 第四十五章 何氏原以为自己道了歉,眉畔就会顺水推舟的将事情揭过,毕竟真的闹出来,大家都不好看。却没想到眉畔竟然如此强硬。她一方面觉得有些棘手,另一方面也十分不悦。自己收容眉畔,已经对她仁至义尽,她却全然不顾念恩情,自以为攀上了皇家,就不将甘阳侯府放在眼里了么? 「眉儿,你妹妹也是有口无心,她小孩子家,做错了事你舅母自然会教导的。你也不要为此费神,眼前最重要的,还是你的终身大事。」傅老夫人终于开口道。 眉畔低下头,神色平淡的道,「外祖母教训得是,我记住了。」 心下却是狠狠记了一笔。说她可以,说元子青,可不是三两句话就能够遮掩得过去的事! 其实眉畔心里很清楚,傅文慧能说出这样的话来,恐怕不只是她自己的想法。要说何氏没有在女儿面前说过这种话,她是不相信的。否则傅文慧又不傻,怎敢当着那么多人的面说出来。 既然如此,说出口的话,又怎能随便当做玩笑一笔勾销? 眉畔一贯知道甘阳侯府的人看不上自己,她也不在意。反正她上一世就已经看清楚了。若非自己出嫁时到底还需要有人操持,她可能根本不会到甘阳侯府来。所以之前即便是知道甘阳侯府打算借着自己跟福王府拉上关系,眉畔也认为那只是互惠互利,并不放在心上。 可如今看来,恐怕甘阳侯府的众人不是这样认为的呢。 就算是相对疼爱自己的老夫人,到底也还是更心向甘阳侯府。这也难怪,侯府是她立身之本,而自己,不过是能给她解解闷的外孙女罢了,如何能比? 虽然早就知道,但到底……还是有些心寒。 不过不高兴的也不止自己一个人。眉畔看得出来,这些人聚在这里,多半都是为了自己的亲事来的。哪怕是道一句喜呢?可让傅文慧这么一闹,这话却不好再说了。否则倒像是接着她的话继续火上浇油。 从这个角度来说,倒要多谢傅文慧,否则自己还不得清净。而现在眉畔开口告辞,其他人虽然都是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却也不好开口阻拦。 「姑娘,大姑娘也实在是太过分了。」行云跟在眉畔身后,愤愤不平。 眉畔摇头,「算了,何必跟她生气?她这个样子,要担心的可不是我。」甘阳侯府嫡出的姑娘,如果眼界和心胸一直是这个样子,将来发愁的难道是她关眉畔? 何氏那样一个周全人,却没将自己的女儿交好,也真是可怜可叹。 「可她说的那些话也忒不像样。」行云虽然自己也对元子青有意见,但却又容不得别人说他不好,「姑爷再不好,也不是她能置喙的。」 这时候已经回到了她们的芰荷轩,眉畔见周围没人,便也松了一点口,「我看外祖母和舅母也难得很。甘阳侯府不过剩下个宣爀的架子罢了,余下还有什么?舅舅虽然袭了爵,却没有任何实职。大表哥这个年纪依旧文不成武不就,就是当了世子,又能有什么作为?即便这样,阖家竟还想着尚公主……」 说到这里,她也免不了一叹。 当年母亲慧眼识人,挑中父亲这个万里挑一的探花郎夫婿,原本是多么好的事?若是甘阳侯府欢欢喜喜玉成此事,父亲不必因为顾虑而多年不能回京,以致抑郁成疾。以他的才能,只要稍微支持,如今登阁拜相亦未尝不可,哪里是现在这般模样? 可惜直到如今,她们都还看不清。恐怕内心里还会觉得母亲之所以早逝,正是因为当初不停她们的安排,执意要嫁给父亲。而后又为自己的英明沾沾自喜。 只是不知,这种无知的体面,还能维系多久。不过甘阳侯府也还不算混账,人虽然多,但是都还算是安分。想必将来就算没落,下场也不至于太过糟糕。 毕竟是母亲的娘家,眉畔不想伸手去扶,却也不愿再踩一脚。 行云没想到眉畔竟然想得这么深,不由担忧道,「照姑娘这么说来,将来若是有个万一,这些人岂不是要赖定了姑娘了?」不说别的,只要老太太过来哭求几声,姑娘若是不管不顾,岂不是成了那没良心的人? 外人可不知道姑娘和世子是怎么回事,多半会以为姑娘是因为有甘阳侯府做靠山,才能嫁入福王府。若是到时候置若罔闻,恐怕就要被人说成刻薄寡恩了。 眉畔道,「所以我们还得搬一次家。」 「搬去哪里?」行云吓了一跳,「姑娘快要出嫁了,这时候搬出去,是否不太妥当?」 「没什么不妥当的。」眉畔神色淡然,「关家的姑娘,怎能在傅家出嫁?我虽父母不在,但也还是姓关的。」 「可……」行云更担心了,「那岂不是要搬回关家去?」那不是更加糟糕了吗?还不如留在甘阳侯府呢,至少这一家子人还要脸面。 这回眉畔却没有再说什么,只是微微一笑。 因为有了搬出去的打算,所以眉畔虽然心有不悦,但对早上的事,却也没怎么放在心上。却不曾想,到了下午时,忽然有人来请她,说是福王府来了人,让她去前头见一见。 眉畔的心突然砰砰跳了起来。 虽然觉得元子青不可能自己跑到甘阳侯府来,但她心中却还是情不自禁的紧张起来。这不年不节,又没什么要紧事,福王府为何无故就派了人来? 换了衣裳道前院去,才知道来的是福王府的嬷嬷。这人眉畔倒是认得,是福王妃身边的赵嬷嬷,最是得力的。 因为是长辈身边的人,所以眉畔要先行礼。赵嬷嬷侧身受了半礼,又倒过来给眉畔行礼,眉畔也一样侧身表示不敢受。客气过后,赵嬷嬷才携着眉畔的手坐下,「多日不见,瞧着关姑娘气色更好了,如此奴婢也就能去回复王妃娘娘了。」 「让王妃惦记。」何氏在一旁陪坐,笑着开口,「还特特打发人过来瞧她。」 「倒也不是这么说,」赵嬷嬷不软不硬的道,「是昨儿有人送了几筐西边送来的葡萄,说是那边特产的水果,味道是极好的。王妃吃了也觉得好,想着大家都是亲戚,就命老奴送些来给大家尝个味道。倒不是特为着来看关姑娘的。」 话虽如此,王妃有点东西都想着给眉畔送来,已经是给外的关照她了。 「这是自然。」何氏却仿佛丝毫都不尴尬,「这是王妃疼爱我们眉儿的意思,我们阖家都感激得很。正巧庄子上送了新鲜的蔬果来,请嬷嬷带些回去,不是什么好东西,吃个新鲜罢了。」 从这日以后,王府那边三不五时就要打发人过来,每次都送点好东西。大部分都是进上的好物,即便是甘阳侯府这样的勋爵之家,平日里没有宫中赏赐也是吃不到的。 何氏一开始还不以为意,后来就渐渐明白了。怕是那天早上的事请,已经让王府的人知道了。虽然自己已经罚了女人的紧闭,可是王府却还不满意呢。这才流水一般的往这里送东西,就是为了给她关眉畔长脸面! 这是何等的看重?就连何氏自己想起来都觉得有些心慌。 看来那位世子殿下虽然身子不好,但这些年来稳稳当当坐在世子之位上,福王府的人恐怕是不会让外人小觑了他去的。如此,连带着他的妻子,自然也不能让人小看。 到这时候何氏心里才有些悔意。早知如此,就是再待关眉畔客气三分也不打紧,反正她还能在这府里住多久呢?将来出门了,说出去也是自家的体面。福王府的世子妃,是从甘阳侯府发嫁的! 可如今呢?虽说这事情没人传扬,可何氏不会天真的以为没人知道。这种消息传得最快,福王府的人知道了,别家也就差不多了。丢了人不说,文慧做错这件事,将来的前程如何,可就真是难以预料了。她这样的身份,必定是要嫁嫡长子做宗妇的,可还有人相信她担当得起宗妇的责任吗? 何氏心里转来转去,最后也只憋出来了一个馊主意——她越发坚定了要让儿子尚公主的念头。到时候文慧成了公主的小姑子,自己再好生调理,等个四五年她议亲时,自然就不会有人介意这件事了。 况且关眉畔到底还是住在甘阳侯府的,也不是没有补救的办法。 然而何氏的念头才转到眉畔这里,就被外头传来的消息震了一下。 第四十六章 朝廷已经决议向西边出兵,然而大军即将开拔,户部的官员们却督办不力,至今尚未筹集到足够粮草,皇上震怒不已,将以户部左侍郎关勉文为首的一大波官员全部拿下,着令大理寺彻查,追究他们办事不利之责!同时责令福王暂领户部,继续筹措粮草。 大约是因为眼下局势紧张,所以大理寺这一次动作特别快,不到三天功夫就将一切查清了,接下来就是依律处置。当然,这只是表面上的,私底下这些官员们的家已经被抄了不止一遍,找到了不少线索,正在追查那些胆敢打国库主意的贼人。 这一个案子要是办下来,恐怕半个京城都要动荡不安了。所以目前只是暗中追查。 即便如此,关勉文也被去职,至今仍关在大理寺监牢之中,等待天子发落。而天子有言,在战事结束之前,没有精力去追究这些事。所以他们至少要被关个一年半载。 这个消息按理说跟甘阳侯府是没什么关系的。但就在这个时候,眉畔却忽然站出来,将五千石粮食无偿捐助给朝廷。就是这个消息让何氏吃惊不已。一方面是惊讶于眉畔手里竟握着那么多粮食,另一方面则是对于她的做法感到不解。 因为朝廷这时候已经张榜,向民间购买粮食。除了价钱提高之外,另外还可以用粮食换购盐引。而且朝廷还会根据商人们出售的粮食多寡,恩封一定的虚衔! 士农工商,商人虽然有钱,但社会地位一向不高。如今却又机会一跃成为官绅阶级,哪怕只是虚衔,也令人趋之若鹜。 在这个前提之下,眉畔的五千石粮食实在不多,就是想要博好名声,似乎也没什么用处。还不如卖掉换点实在的东西。 其实按照眉畔自己最初的打算,也是想要卖粮食,贴补一下自己的小金库的。虽说母亲留给自己的嫁妆已经足够体面了,但相较于福王府的门第,反而有些逊色。况且眉畔也不愿意全靠母亲留下的东西过日子。 之所以改变主意,是因为主持筹措粮食的人是福王。 这也算是对未来公公的支持了。反正五千石粮食没有多少,这种时候不拿出来实在是说不过去。所以眉畔跟周映月商量过后,便将自己的那一份分了出来,捐掉了。 捐的时候她并没有多想,但她这边投桃,福王府也不可能白拿她的东西,自然要报李。于是不几日便有朝廷的嘉奖下来,将她已故的父母好生称赞的一番,追赠了父亲一个虚衔,又赞扬了她无私为国的精神。这样一来,一下子就将眉畔和关勉文彻底区分开了。 虽然是一家人,但是关勉文是罪人,眉畔却是于国有功。于是她非但没有受到牵连,皇帝反而给她封了一个县主。虽然并没有封邑,只有个虚名,却已经令人称羡不已了。 眉畔乍然接到圣旨的时候,整个人还有点发懵。待知道了里头的内容,反而缓过来了。皇上哪有时间关注这些小事?无非是福王府那边使了力,一方面是替她这个未来的世子妃抬身份,另一方面也是对她捐粮的回报。福王府有了这个意思,又不是什么大事,皇帝自然顺水推舟。 想透了,其实也就不值什么了。 所以等到起身接旨时,她已经神色如常,态度自然大方,倒是让宫里传旨的中官高看了一眼。 送走了中官,眉畔一转头,看到的便是甘阳侯府众人不一的表情,有羡慕,有嫉妒,还有些说不明道不白的复杂。她现在的身份已经跟前一天不同了,是皇上钦封的县主,也算是半个皇室。即便是甘阳侯府,从身份上来说,也要略差半筹。 这让一直高高在上以俯视的态度来看眉畔的人难受。在今日之前,即便是眉畔和福王府结亲,她们也能找到理由——那位世子殿下还不知道能活几天呢,有什么可高兴的?也只有这样的破落户,才会想要去攀附。 可这才过了几天,眉畔的身份就节节高升。还未嫁入福王府,她就已经享受到了足够的好处。皇室的威仪,果然不容人质疑。 其中尤数何氏和傅文慧心情最为复杂。何氏一方面心中烧得慌,另一方面又不由的担忧起来。福王府这样给关眉畔做面子,未尝不是做给他们甘阳侯府看的。傅文慧当日口不择言说出去的那句话,恐怕就是祸端! 如今甘阳侯身上只是个虚爵,平日里既不上朝也不参与政事,一时半会即便是皇帝也找不到能够处罚他的理由。可这样反而成了坏事。若是能立刻处罚,罚过了也就好了。可让这件事一直搁在皇帝心里,指望他忘记了实在不可能,时间长了,恐怕就要成了一根刺,到时候发作起来,还不知会是什么样子呢。 虽说元子青的病情是皇室的禁忌,可宫中实际上并没有真正的隐秘,官宦权贵之家,多少都知道一点内情,元子青这「病」,怕是为皇上得的。他被人看不起,皇上如何能置之不理? 而傅文慧呢?她想不到何氏那么远,只是心头不忿罢了。其实当时说出那样的话,她是有些昏了头了。只因她自己心中一直存着些念头。她是见过元子舫的,虽然她年纪不合适,根本不在福王妃挑选范围之内,但也没人规定元子舫只能娶一人。 她甘阳侯府嫡女的身份,一个侧妃虽然委屈些,但她自己却是情愿的。而且也不知道打哪里来的自信,觉得不管谁坐上正妻的位置,只要自己进了府,都得退避三舍。 这种念头随着年纪增长,元子舫娶妻生子,自然会渐渐消退。反正她是没有机会去验证的。 偏偏就在这个当口,眉畔和福王府联姻了。福王府不会让两个儿子纳有姻亲关系的表姐妹,关眉畔嫁进王府,等于是绝了她的路,让她如何能够甘心?自然而然就口出恶言了。事后被何氏教训过,自己也一阵后怕。 只是如今再见到眉畔的风光,又忍不住酸了起来。 这些东西原本都应该是自己的…… 眉畔可不管她们各人究竟在想些什么,握了圣旨,就转头去寻傅老夫人,「外祖母,外孙女儿有个不情之请。」 「有事你只管说就是。」傅老夫人慈眉善目的道,「都是一家人,怎么倒说起两家子的话了?」 眉畔便低下头道,「皇恩浩荡,外孙女侥幸得沐其中,恩封县主,虽然不是什么了不起的事,但我想着,总要祭告祖宗和父母,以慰在天之灵。」 「这是应当应分的。」傅老夫人点头道,「这么说来,你是要回关家一趟?」 「是。」祭祖不回关家祖祠,难道就在甘阳侯府随便烧点香纸吗?关氏虽然不是大家族,但也传承有序,有根有底,她是回家祭拜祖宗和父母,谁能开口阻拦? 只是何氏开口道,「关家那边如今是多事之秋,外甥女这会儿回去,恐怕……」未尽之言,不必多说。 眉畔坚持道,「正因多事之秋,才要回去。」皇恩浩荡,既然能够加封她,想必不会牵连家眷。她这会儿回去,才能安关家人的心呢。 关勉文虽然是关家地位最高的人,平日里说话也作数,却并不是族长。而且关氏却还很有几位族老,这样的老人最看重的就是荣誉。如今关勉文让祖宗蒙羞,她这个侄女却得皇恩赐封,形势可就倒转过来啦! 眉畔当初离开的时候,没有想过要再回关家去,所以当时东西都是搬空了的。现在想来,该是自己的就是自己的,即便当时留在关家,他们留得住么?而如今有了机会回去,她自然也是要堂堂正正回去的。 这件事情就这么定了下来,眉畔随即命人去关家报信,并且将自己身边的两个丫头先行派了过去,将自己住的院子收拾出来,到时候搬过去才好落脚。 她受封的消息,这会儿已经长腿了一般传回关家去了。张氏在女儿面前发了好大一顿脾气,自家丈夫还在大牢里关着,关眉畔却得了这样的好,让人如何心平? 结果气还没有发完,就收到消息说关眉畔要住回来。 关玉柔当即就受不了了,尖声道,「做梦!她不是一心一意要去巴甘阳侯府吗?怎么不在那里住一辈子,我们家里没有她的地方!」 她自从出事之后,因为太过丢脸,所以即便鼻子重新养好了,根本看不出不同,却还是一直没有出过门。因为她总觉得自己的鼻子是歪的,又觉得所有人都在嘲笑自己。为这张氏不知道愁白了多少根头发。 第四十七章 在母亲的影响下,关玉柔虽然深恨周映月,对关眉畔却也完全没有好印象,认为都是她撺掇的,自己才会有此遭遇。况且后来眉畔又跟周映月结识,据说关系很好,就更让关玉柔愤恨了。 听到眉畔要回来住,她第一个就不能接受。 但张氏却在盛怒过后清醒过来,意识到眉畔搬过来的好处——稳定人心。如今关家全家上下人心惶惶,就怕被关勉文连累,大家都在跟她们划清界限。可是关眉畔一回来,情形就不同了。 张氏虽然不愿意关眉畔得意,可是她一个深宅妇人,什么都不懂,还要靠族中设法营救丈夫,也只好暂时让她得意了。 她将其中道理掰碎了讲给关玉柔听,好容易说服她不要去找关眉畔的麻烦。——且说眉畔如今是朝廷封的县主,身份不同,关玉柔若是再去找茬,那就是对皇室不敬了。 如此,事情倒是出奇的顺利,两日后眉畔便又重新搬了回来。这次她只随身带了日用的东西,其他的都留在甘阳侯府了。这也是那边放心让她走的原因之一。 不过,眉畔其实是没有打算再回去住的。 就像她跟行云说过的那样,关家的姑娘如何能在傅家出嫁? 从前关家是二婶当家,她也就没有办法。可如今时移世易,形势不同了。阖族上下,倒多少要仰仗她这么一个显赫的亲戚。只要到时候族长出面替她操持出嫁事宜,便能一样办得体体面面,不会比那些由父母发嫁的姑娘差。 娘家,并不是单指父母,也是指整个家族。只要家族还肯给她做靠山,那就是还有娘家的。即便父母已经不再,夫家也绝不敢小看。 这才是宗族对于一个人最大的意义。眉畔哪里是祭祖来了,分明是给自己正名来了! 但此时能够看清楚这一点的人却并不多。 眉畔才刚刚搬回来,东西都没收拾齐整呢,张氏就巴巴的赶过来了。 一进门就是一叠声的好话,「总算是回来了,我日日都惦记着呢,原想派人去请,只是想着你在外祖母家里住得高兴,也不好太过催促。好在是回来了!」又问,「东西可都收拾好了?有什么缺的要的,只管打发人告诉我便是。在自己家里,万不可拘束了。」 就连眉畔要跟她行礼请安,都被扶住了,「你这孩子,一家子人,这么客气,倒是见外了。婶娘知道你忙了一天,赶快坐下喝杯水歇歇吧。」 「多谢二婶,事情都有人管着呢,倒也累不着我。本来是想规整好了这里的东西,再去给婶娘请安的。」眉畔道。 「看我。」张氏一拍额头,「你之前去外祖母家里住,这里还留下好些东西,我瞧着白放着怕是放坏了,就替你暂时收起来了。前儿本来想叫人搬回来的,偏你二叔那里有了一点消息,就给忙忘记了。回头我让人送来。」 「不是什么要紧东西,二婶不必着急。」眉畔见她总算是说出来意,便顺着话音道,「二叔的事,我也听说了。我想咱们家一向循规蹈矩,二叔绝不至于会做那样的事吧?想来是弄错了,等查清之后,也就无事了。二婶还请放宽心些。」 不过这些都是无用的套话,张氏自然不会满意,皱着眉道,「我也是这样想呢。只是那大牢里是什么情形,咱们都不知道。听人说起来是吓人得很!你二叔从长到这么大,何时受过这样的罪?我想……能不能托人打听一下,先放出来在家听候朝廷的处置也好。」 眉畔垂下眼睫,慢慢的喝了一口茶。看来张氏是真的着急了,托人都托到自己这里来了。 她想了想,道,「这也是正理。可惜我不认识什么人,否则也能叫打听打听了。二婶若是有了消息,想着告诉我一声。」 张氏当然不会相信她的推脱,只是还拉不下脸来求助侄女,之前一大段话,就是希望眉畔主动提出帮忙,谁知她也这么滑头。到这会儿也顾不得脸面,只好忍住不愉道,「眉畔,你二叔是最疼你的。你若是有什么办法,可一定要说出来。二婶先谢谢你了。」 「二婶快别这么说。只是侄女年轻,也不认识什么能打听消息的人呢!」 「话虽如此,但你不是已经同福王府订了亲?他们是皇上面前都说得上话的,若是肯周旋一番,说不准朝廷那边就肯放人了。我听人说是要等打完仗再来发落,那可不是要等个一年半载?咱们在外头能等,那牢里头的人如何能等?」说到伤心处,竟当着眉畔的面哭了起来。 眉畔轻轻吸了一口气,即便明知道张氏不过是在自己面前作态,仍旧不能不有所动。何况……在这件事情之中,她自己也是有些打算的。 所以她沉默片刻,便道,「二婶既这么说,我少不得也该去问上一句,不管究竟能不能帮上忙,总能知道二叔在里头的情形,送些东西进去,让他好过些想必是能办到的。只是……」 「你有什么条件,尽管提便是。」张氏想必也知道自己一家跟眉畔的情分有多少,听见她的话,立刻拭了眼泪道。 眉畔微微颦眉,「二婶这是什么话?都是一家子骨肉,我若是有办法,岂有不帮忙的道理呢?只是……二婶也知道,虽则是订了亲,可我一个未出阁的女子,却也不好同外头联系。况且又是这样的事,若不是面对面,恐怕根本说不清楚。」 大楚民风尚算开放,但订了婚的女子通常也不会出门了。如果不是关家突然出了事,眉畔这会儿还在甘阳侯府里绣嫁妆呢。她根本联系不到元子青,更别提见面了。而要跟福王府其他人开这个口,就是张氏自己也知道太过为难。 不过她也正担心眉畔不肯尽力呢。闻言也跟着微微蹙眉,不过到底是做了多年主母,脑子一转,很快就有了主意,「原来是这样。这件事婶娘来安排便是,绝不至于坏了规矩,让你在那边难做。」 眉畔便垂下头去,「但凭婶娘吩咐。」 她没问张氏要如何安排。其实对于这一点,眉畔心中多少也有点数,但是这件事,除非张氏配合,否则根本不可能成功。这也是她为什么要跟张氏敷衍的缘故。 就连行云都多少猜着了。张氏离开之后,没有急吼吼的追问眉畔为何要答应帮忙,反而笑道,「姑娘这一手可真漂亮。如今可是二夫人求着你去见世子爷,绝不会落下任何把柄了。」 眉畔抿唇微微一笑。的确,若只是想见元子青,她现在身上有个县主的身份,张氏是根本拦不住的。但是那样一来,事情难免就会传扬出去,对自己的名声并不好。但若是张氏来安排,必定妥妥帖帖,任何人都说不出半个不是来。 过了几日就是中秋。按照大楚的规矩,女婿是要往岳家送节礼的。即便只是订了婚也是一样,或者说正因为订了婚,所以这会儿才要积极表现。加上这又是头一次,元子青多半会亲自来,以示郑重。 ——福王府之前为了抬眉畔的身份做了不少事,绝不会在这样关键的时候掉链子的。除非元子青突然发病,否则一定会来。 眉畔也好张氏也好,她们的打算都是在这个基础上来进行的。 姑爷送了节礼过来,若是岳家体恤两位新人,往往就会创造机会,让两人见个面。或是让女儿端茶倒水,或是带女婿游玩花园,总有碰巧就遇见的时候。而既然遇见了,就少不得打个招呼,说几句话,将礼节做全了。这样一来,技能让孩子们见见面,增加了解,也不算是逾矩。 说破了天去,也最多不过是长辈对晚辈的爱护纵容,过了明路,跟私相授受是截然不同的。 果然,这日眉畔一大早起身梳洗打扮,堪堪弄好,张氏那边就派人来唤她了。 张氏见元子青的地方,是在正院的厅堂内。这也算是对元子青的看重,否则直接在前头理事的花厅见了就是。原本按照眉畔的意思,自然是让元子青到花园来,做一出巧遇。但张氏打定主意要在一旁听着眉畔开口,便直接找了个借口将她叫出去。 眉畔来到厅堂,她便含笑道,「前儿你问我的那个花样子,可巧方才翻东西的时候找出来了。我本来要着人给你送去,不过今儿刚好量衣裳尺寸做秋天的衣裳,索性就让你过来了。 「这是应该的。」眉畔道,「本该来给二婶问安,只是想着前头事忙,怕耽搁了您。」 第四十八章 张氏这才轻轻拍了拍额头,指着坐在一旁的元子青道,「瞧我,这是福王府的世子,来咱们家送节礼的。都不是外人,你过来见一见吧。」 元子青这才抬起头来,看向眉畔。 双目一触即分。两人都害怕看得久了情不自禁的陷入其中,让张氏看出不对来。他们的感情不需要让其他任何人明白。 眉畔吸了一口气,福身行礼,元子青急忙起身拱手还礼。厮见过后,三人再次坐下。张氏又说了几句废话,才以目示意眉畔,让她开口。 眉畔这才微微抬头看向元子青,「世子殿下……恕小女唐突,想要向殿下请教一件事情,不知是否方便?」 「关姑娘有话直说便是。」元子青连忙道。 这样子客客气气的说话,两人都觉得有些奇怪,又同时有些新奇。就像是两人都变作了另一个身份,偏偏又还彼此认得,故意在人前装模作样,敷衍旁人。 连元子青那一腔迫切想要见到眉畔,同她说说话,亲近她的念头都跟着淡了。 眉畔便将二叔的事略提了几句。「初次见面」,总不好问得太多,问得太露骨。即便是张氏,也说不出什么。 然而元子青听到这番话,脸色却冷了下来,「若是这事,我是知道一点的。只是,」他抬起头,没看眉畔,反而看向张氏,「我有一句话要劝夫人,与其想着如今怎么把人弄出来,少受些罪,不如将这力气留着,等个一年半载再使。」 张氏原本要生气,又陡然顿住,一脸惊疑的看向元子青,「世子的意思是说……」 她不是蠢人,脑子很快就转回来了。如今把人弄出来,无非就是少受点罪,将来皇帝要清算,难道还能跑得了你?况且到时候皇帝一看,哦,原来这一年你在家里舒舒服服过来的,说不定一生气,就把刑罚加重了呢。反之,若是在牢里吃吃苦头,到时候形容惨淡,皇帝一看你受了教训,说不得皇恩浩荡,就轻轻放过了。 况且……那时说不定眉畔都已经嫁过去了,福王世子这话音里头,未尝没有暗示到时候会开口帮忙的意思。 若是这样的话,倒的确比如今没头苍蝇一般转来转去强得多。 张氏心下打定主意,脸上便露出了几分,只是还有些不放心的道,「可那大牢里的情形,听人说起来十分骇人……也不知到底熬不熬得过。」 「又不是什么重罪,不会上刑,夫人不必担忧。」 眉畔便趁机问道,「不知方不方便往里头送些饱暖衣物和吃食?」 元子青看了她一眼,道,「只要打点得宜,想来无妨。不过吃食就不必送了,就是送了,也到不了他的手里。倒是衣物棉被可以多送。」 说到这里,他就停了下来,即便张氏再问,也绝不多说一句。 张氏心里就有了数。见元子青一直不着痕迹的偷瞧眉畔,眉畔却只是低着头一语不发,似乎根本没发现这个情形,她心下便有了计较,就要开口起身,将地方让给两人说几句体己话。 却不妨忽然一个人从外头撞进门里来,一进屋就嚷嚷道,「娘你究竟在做什么?怎么黄妈妈不让我进——」 话说到一半,关玉柔已经看见了在座的眉畔和元子青。眉畔她是熟悉的,也是不屑的,扫了一眼便掠过了。 倒是元子青,君子如玉,挺拔如竹,容貌俊美,气度高华,一下子便吸引住了小姑娘的视线,黏在他身上几乎收不回来。 「冒冒失失,在贵客面前也如此莽撞,成何体统?」张氏先看了一眼元子青,而后开口斥责道。 自从上次出事之后,张氏对女儿颇为失望,又好生教导了一番,但如今看来,却是没有多少进境。一方面对女儿不满,另一方面又生怕她冲撞了元子青,惹恼他,不肯对关勉文的事施以援手,因此斥责时声色俱厉,竟是丝毫不偏袒的模样。 倒让眉畔有些微的惊讶。不过瞧着关玉柔脸上的震惊和不可置信,心头却十分解气。 ——任是谁发现别的女人一出现就目光赤/裸的黏在自己的未婚夫身上,恐怕都高兴不起来。何况她对关玉柔,本来就够不喜欢的了。 关玉柔也总算是回过头来,意识到了自己的冒失。大约是因为元子青在场,难得的羞红了脸,敛衽行礼,倒有几分淑女风范,可惜屋里三个人谁也不会相信。 行过了礼,她碎步靠近母亲张氏,低声问道,「娘,今儿有客人要来,我怎么不知道?您若是早提醒,我必定不会这样冒失了。」 张氏皱眉道,「这是你未来的妹夫,福王府的世子,今日上咱们家来送节礼的。」这样的身份,关玉柔其实是要避嫌的,并不方便来见。况且张氏还要跟元子青商量正事,自然不会让女儿来搅局。不曾想千妨万妨,到底还是让她闯进来了。 元子青方才虽然也没笑,但语气温和,谁都看得出来。此刻却沉了脸,显然很不高兴。 张氏立刻下定决心,转头对眉畔含笑道,「我这里还有事,眉畔你代我送世子殿下出去。」 「娘,我也去……」关玉柔立刻站起身。 眉畔却仍旧好整以暇的坐着,元子青则低头喝茶,两人仿佛都根本没听到她的话。 张氏已经急急起身拉住了她,「你跟我来,娘有事情要交代你。」然后不等关玉柔再开口,就直接把人拉走了。 碍事的人走了,眉畔才起身,弯了弯唇,朝元子青躬身,「世子殿下,请吧。」 「有劳。」元子青也客客气气的回了一句,然后才迈步走在了前面。 不过,才出了正院,他就立刻放缓了脚步,让眉畔追上来,同自己并肩而行。虽然男子应该走在前面,彰显自己的夫主地位,但元子青自己并不在意。他想多看看眉畔,多同她亲近。 太过亲密的动作,那是只能在暗室之中才可以做的。现在青天白日,还是在关家,即便他再心焦,再激动,也都只能死死按捺住亲近眉畔的念头,摆出彬彬有礼的姿态。在这样的情况下,能肩并肩走一段路,也是好的。 等到走出去一段距离,元子青才发现眉畔的过分沉默。他低声问道,「我方才说的话不合你心意么?我还以为你是这么打算的,便这么对你婶娘说了。莫非说错了?」 元子青说着,声音里已经带了几分笑意。他笃信自己对眉畔是了解的,即便是没有任何交流,多少也能猜出她的心思来。方才那一番话,就更不可能不合眉畔的心意了。否则她当时也不会沉默。 眉畔知道他是调侃自己,便也玩笑道,「若是错了,你待如何?」 「不如何。」元子青含笑道,「我反正不过是随口胡说罢了,准不准还是两说。毕竟天心难测。」 眉畔真想问他,你这样编排皇帝陛下,就不怕他知道了生气么? 不过想想还真是没准的事。元子青跟皇帝的关系,应该是非常特殊的。或者说,皇帝对他是含有愧疚的,说不定真的不会介意呢? 她微微一笑,将话题转到了另一件事上,「你方才看见我那位堂姐了,如何?」 「不知所谓。」元子青的脸色沉了下来,「我看你二婶也不是糊涂人,怎么教出来的女儿却是这般?」 若不是张氏当时就拉走了关玉柔,元子青是一定会当面下她的脸,给她个教训的。眉畔当初在关家时,显然受过委屈,他可一直都没机会找补回来呢! 虽说眉畔自己也能解决,但那岂不是显得自己这个未婚夫太过没用了? 眉畔道,「你若问我,我也不知道。」这世上多的是父母精明能干,子女反而稀里糊涂,根本扶不起的人家,却也不是什么新鲜事。再细细想来,可能就是因为做长辈的太能干太强势,所以反而很难教好孩子。——你不能一边希望孩子对你言听计从,另一边又期待他能独立自主吧? 元子青便决定结束这个话题,「往后她若是再如此,你也不必太客气。记着还有我呢。」顿了顿,又道,「罢了,你现在还住在这里,若是闹得太过,怕不好看。不如这件事交给我来处理?」 眉畔无可无不可的应了,从她重生以来,从未曾将关玉柔放在心上。反正要抓她的问题,那时到处都是,太费神反而是抬举她了。 眼下她要跟元子青商量的,是另一件事:「世子,朝廷对西边的战事,已经定下来了?」 第四十九章 元子青点头,「是。西边这些年来其实没有停过战事,不管是军队还是将领都是弓马娴熟的,朝廷这里,除了派遣将领、备足粮草之外,其实能做的也寥寥。说不准现在那边已经打起来了。」 大楚朝的军队分为三部分,一部分是边军,骁勇善战,乃国之基石。另一部分是地方驻军,数量不多,只负责地方上日常武备。还有便是皇城守备军。其中边军数量最多,守备军数量最少,为了避免出现枝强干弱的局面,朝廷对边军采取将领轮换制度。 所有的将领平日里都常驻京城,只有轮到自己驻防时才会去边疆。这段时间通常是三年。 但如果有大战,一个将领显然是不够的,京城这边自然要派遣更多将领前往,同时还要定下指挥人选,其他人则都作为辅助。 这样做的好处是,战事来临时边疆便可自行备战,而将领们没有大军拖累,大可星夜兼程,十几日功夫就能赶到边境,也不至于贻误战机。 眉畔对此有些忧心忡忡——她担忧的倒不是战事,因为她很清楚,大楚最后一定是胜利的。她担忧的是,一旦打起仗来,从京城往西这一路,恐怕都不会太平。 「若是现在要去西边,是否会有麻烦?」她问道。 元子青微微一愣,「你要去西边?」 眉畔咬唇道,「我想……去给父母上坟扫墓。」 眉畔的父母是在西京病殁的。父亲死后,母亲缠绵病榻期间,仍旧坚持为两人挑选了日后埋骨之处。她说自己在西京住了几十年,所有的幸福时光都是在此处度过,早已将这里当做第二个家,因此不愿意归葬祖坟,而是希望能够与丈夫长眠于此。 之前关家人几乎不管眉畔,也正是为此。当时他们的人去了西京,眉畔却拒绝扶柩回京,反而要将双亲葬在西京,自己留在那边守孝,为此惹恼了族人。所以后来她回到京城,族人也都只当不知道。若非如今身份不同,恐怕她就连进宗祠祭拜都不能。 元子青听到她这样说,自然就不能拒绝了。他其实对自家岳父岳母也非常好奇,究竟是怎么样的家庭,才能教养出眉畔这样的女儿呢? 他想了想,道,「若只是去西京,倒是无妨。」虽然也在西边,但距离打仗的地方还远着呢,根本不可能打到这里来。就是路上不太平,多带些人也就是了。不过他也有条件,「我同你一起去,否则我不放心。」 眉畔要的就是他跟自己一起去,他若是不去,反而麻烦了呢。 那位曲神医就在西京,眉畔自从得知这个消息,就一直在想该如何处理。对方不肯来,那肯定只能让元子青过去。但若是告诉福王府,大张旗鼓,恐怕对方反而会躲起来。 而且自己肯定也是要去的,但要用什么样的名义,才能跟元子青同路呢? 她想来想去,最后想出了这么一个办法。自己若要回西京,元子青说不定就会跟着去。因为他必定不放心她单身上路,至于从族人之中选人护送,那还不如他自己去呢。 果然,元子青的反应也没有出乎她的预料。眉畔便道,「你若要去,腿长在你自己身上,我还能拦着不成?只是你的身子……」 「不妨,只是坐在马车上,不会有事的。」元子青立刻道。 他见眉畔仍然面带担忧,便忍不住逗她,「且不说护送你是应当的,就是去给未来的岳父岳母上一炷香,也十分应当。我若是不去,他们怎么知道自家女儿挑了个什么样的夫婿?」 一句话说得眉畔双靥绯红,星光一般的眸子瞪着她,片刻后自己却撑不住笑了。 两人说着话,不知不觉已经走到了二门。眉畔不便再往前送,便停住了脚步。 元子青转过头来看着她,道,「你什么时候安排好了,着人通知我一声便是。若是不方便去福王府,便去石琅轩。」 「知道了。」眉畔也瞧着他,眼底存了几分依依不舍之情。 虽然再过一段时间就又能见着了,但毕竟是要分别。才见了面没多久,让人如何能舍得? 静静的对视片刻,元子青才低声道,「你回去吧。如今天气转凉了,别在外头冻着。」 说到这个,眉畔也忽然想到了一点,他们也要赶在冬日之前到达西京,留下做准备的时间不多了。便低声道,「我这里其实很简单,倒是你那里,要提前同王爷和王妃商量好吧?」 据她所知,元子青之前一直都是在京城休养,去的最远的地方就是城外的东山寺。这一下子要跑到西京去,福王和王妃能同意吗?这才是最大的问题。 元子青终是忍不住,借着宽大的袍袖轻轻捏了捏她的手,「放心,我会解决的。」 「那……那你走吧。」眉畔站在原地看着他。 元子青道,「你先回去,我再走。」 眉畔哭笑不得,「你是客人,应当我送你。况且这里是关家,难道我还会走丢了不成?你快些走吧,一会儿就有人来了,见我们在这里看着可不好。」 元子青没奈何,只能一步三回头的走掉了。 眉畔看着他的背影,神情却一时恍惚起来。她突然意识到,跟自己重生回来第一次看到时相比,元子青的身体似乎已经好了许多,也不知道是不是自己的错觉。 她摇摇头,将这个念头压下去,回了自己的院子,下帖子请周映月过来做客。 她在京城就这么一个好朋友,要去西京的事,自然要同她说一声。说起来,眉畔自己没有多少出门的经验,倒是周映月走南闯北,连海都敢出,说不定能给自己出出主意。 果然,周映月听说她要去西京,诧异过了之后,便提了一个眉畔之前都没想到的建议:「你若是担心路上不太平,我建议你走水路。」 「水路?」眉畔道,「我对此不甚了解,走水路要怎么走?」 「先坐船南下,过了横州再转道,逆流而上,直接就能走到西京下船,不知省了多少车马劳顿,而且一路上都有官船往来的,水贼不敢靠近,比之走陆路安全得多。」周映月道,「过几日我们家的船也要去南边,你如要走水路,我倒可以送你到横州。」 「你也要出门?」眉畔吃惊的问。周映月才回来几日,怎么又想着往外跑? 周映月叹了一口气,「我就是这样的劳碌命。况且在外头比在京里更好,你出去走走就知道了,看多了山水壮丽,心胸都为之一阔。有些气闷的事,自然也就忘了。」 「二公子又惹你生气了?」眉畔立刻问。 周映月白了他一眼,「怎么我非要跟他扯在一起才行么?」却也没有否认。 眉畔但笑不语。并不是周映月非要跟元子舫扯在一起,只是……在眉畔看来,除了元子舫,没有哪个人能让她露出这样的表情了。这世上的事就是这样奇妙,一物降一物。她和元子舫的缘分,谁也不能否认。 她在心下琢磨了一会儿,道,「照你这样说,自然是走水路为宜。况且世子的身体不好,坐船想来要好许多。你们家的船哪一日走?」 周映月听到这里连忙抬起手阻止她,「等等,你是说世子也会同你一起去?」 眉畔想了想,道,「此事我只告诉你一个人,你也千万别说出去。你也知道,世子的病,一向都是东山寺的慈惠大师负责诊治的。但慈惠大师也不过是替他调理罢了,并不能根治此病。据大师说,这世上只有一个人能治好世子。那是一位神医,可惜他已经消失多年。」 「你是想说你找到了这位神医?」周映月脑子转的很快,「所以你要带着你家世子去治病?」 「就是这么回事。」眉畔道,「不过此事,我连世子也没有告诉。只是说我想回去给爹娘扫墓。我怕万一说了,到时候又出了差池,让他白白高兴。况且那位神医,据说心情不慕权贵,我怕声势太大,他提前知道了躲起来。」 「你倒顾虑得多!」周映月看着她摇头,「为了世子费了那么多心思,却不让他知道,他哪里会记你的情?」 眉畔失笑,「我又不是为了谁来谢我。」 周映月将手臂撑在桌上,想了一会儿,道,「倒也好,你都要嫁给他了,要是他的身子一直这么个样子,倒也让人悬心。若是能治好,是再好不过的。」 第五十章 元子青的病她问过元子舫,说是没人能治,没想到还有这样的转机。若她是眉畔,也绝不会放过。 说起来,眉畔羡慕周映月和元子舫,其实周映月何尝不羡慕她?她和世子之间,好像天然就有一股吸引力,紧紧将两人牵系在一起。这份坚定和唯一,最让周映月羡慕。哪怕世子的身体不好,哪怕眉畔这边父母双亡,但她知道,这些都不可能动摇这两个人。 若元子青真的能够治好,那这两个人,就真是再没什么遗憾的神仙眷侣了。 想到这里,她笑着道,「我那里有些好药材,都是急切之间寻不到的,回头都送给你带到西京去。万一用得上呢?这几日下头的人正在装船,装好了就能走,左不过三四日的功夫。你先收拾好东西,到时候我让马车来接你。」 见眉畔要说话,又道,「福王府那里我也派人去通知,放心吧,误不了你的事。」 眉畔想着她跟元子舫的关系,真的要送消息,倒比自己方便许多,也就不说话了。 因为周映月要跟她一起去横州,所以原本打算的告别自然是告不成了。商定好了之后,周映月便起身告辞。她也要去做些准备才行。 眉畔这里,也令行云收拾行李,自己则去同张氏辞行。 在这个节骨眼上,张氏虽然不太希望眉畔离开,但另一方面,又觉得眼不见为净,她走了也好。况且眉畔的理由也根本无法拒绝,所以只关切了两句,便同意了。又说要挑人护送,眉畔连忙婉拒了,说自己跟周映月一起走。 真让张氏的人跟着,她哪里还能自在得起来? 她来之前,张氏正教训女儿。听见通报的声音,关玉柔不想见她,便躲到了内室,也就听见了全部的对话。知道眉畔要离京,她心中暗喜不已。盘算着等眉畔走了,就设法溜出门,去见那位世子殿下。 原以为那位世子殿下就是个没前途的病秧子,却不曾想,亲眼见到之后,竟是那般俊美的模样。关玉柔勾动了心思,自然满心念着的都是此事。她自信可能输给任何人,但绝不会输给关眉畔。 不知等关眉畔从西京回来,知道自己的未婚夫被人夺走,会是什么表情?一定大快人心! 她想得出神,脸上不免就露出了几分。张氏正好进屋,瞧见她这样子,立刻皱眉,「你在想什么?方才的话你也听见了,这段日子安生些!你爹那里,到底还要靠她去跟福王府周旋,才有机会保全!」 关玉柔眉头一动,计上心来。 「娘。」她走到张氏身边,挽了她的手臂,将人推到软榻上坐下,「你当真相信关眉畔会全心替我们周全?」 张氏自然是不信的,但……「如今除了这个,又还有什么办法?你父亲从前那些知交好友,我呸!现在一个个都闭门不出,生怕咱们找上门去。等你爹出来了,有收拾他们的时候!」 「娘,俗话说得好:求别人不如靠自己。与其指望关眉畔念亲戚情分,不如咱们自己来想办法。岂不比干等着强些?」 「话虽如此,可我们能想什么办法?」 关玉柔将头枕在张氏肩头,「娘,您没有办法,可您还有女儿呀!她关眉畔是个什么东西,便找到这样好的姻缘,难道女儿还会比她差吗?」 到底是亲生女儿,她一张嘴,张氏就全明白了。她一把将关玉柔推开,「胡闹!你当那位世子是什么好性子的人,由着你去挑拣不成?」 她说着豁然站起身,高声吩咐道,「黄妈妈,从今日起,让小姐在家里学绣活儿吧,眼看着一天大似一天,总要为将来准备起来了。你亲自来看着她,一步都不许她离开自己的院子!」 「娘!」关玉柔大惊失色,口不择言,「娘您怎么能这样,难道您连女儿也不信了吗?娘……关眉畔怎么可能真心要帮咱们,娘您曾经打过什么主意,她难道不知……」 「啪——」 随着这一声响,屋内顿时一寂。 「娘你打我?」关玉柔满脸难以置信的盯着张氏。 张氏咬牙,「打的就是你!你自己想想,你方才说的是什么话?我千娇万宠把你养大,却不曾想竟养出了这么一个孽种!你是要咱们全家都跟着陪葬才高兴吗?!」 谋算眉畔身家的事,也许彼此都知情,但毕竟未曾说破。关眉畔需要一门娘家亲戚,她也需要关眉畔支应。本来是好好的形势,若是关玉柔的话传出去,结局不堪设想! 为今之计,她再心疼女儿,也不得不处罚她了。 「既然你不想留在家里,那就让黄妈妈送你去城外的千妙庵,在菩萨面前诵经祈福,压一压这个脾气吧。」 张氏说完摆摆手,让人将关玉柔带下去了。 再让她留在这里,还不知会闯出什么大祸来。她现在后悔得很,从前只想着后宅手段,她也应该学着,所以什么事都不瞒她,却不曾想养成这目关短浅,心胸狭窄的性子,凡事只朝那些偏门的法子去想。全然没有半点高门嫡女的气象! 再对比关眉畔,一样是女儿,那还是死了爹娘的,却落落大方,即便配上王府,也不见半点浮躁,眼看前程似锦。可自己家的这个呢?却还是让人操碎了心。 难道这就是命吗? 就算是从前,关家对眉畔来说,也没什么秘密可言,何况是现在。黄妈妈还没把人带出门,正房里发生的事眉畔这里就已经知道了。 行云眉开眼笑的道,「真是大快人心。二太太竟也有不糊涂的一天。」 「胡说什么?」眉畔随口斥道,「主子的事可是你能随意评说的?让人知道了,还当我教仆无方呢。我看你也该送去千妙庵压压性子。」 行云扑哧一声笑了出来。姑娘这话说得可真损,分明是暗地里讽刺二太太把女儿送去庵里,比自己可厉害多了! 其实行云并不十分明白眉畔这话是什么意思。 上辈子,眉畔孤身一人上京,无依无靠,当时张氏想要谋夺母亲留下的嫁妆,因此总是设法找她的不是。最严重的一次,是说她丢了一根簪子,结果满府里的搜,最后从眉畔的屋里搜出来了。 其实眉畔虽然偶尔去给她请安,但都只在厅堂里坐坐罢了,根本不能进内室,更不可能碰到有专人看管的首饰盒子。可形势比人强,那时候即便她辩白,又有谁会相信呢?张氏只需要拿住了她,出去面对外人,还不是随她怎么说? 这个时候,是行云站出来,承认那簪子是她偷的。如此眉畔虽然仍旧难辞其咎,却只是教仆无方,张氏也就不能惩治她了。 可行云就惨了,婢女偷窃主家的东西,是可以直接杖毙的。虽然眉畔当时坚持自己的婢女要由自己来处置,但在张氏的威逼之下,也只好同意将行云送去千妙庵修行。 失去了这个臂助,眉畔的日子更加难过,好在张氏还未来得及动手,甘阳侯府竟知道了这件事,派人前来过问,并接她去小住。 如此张氏心中有了顾忌,这才不敢再大张旗鼓的动手。 后来行云从千妙庵逃了出来,找到眉畔,主仆这才得以团聚。 而如今,被送进庵里去的,变成了张氏自己的亲女儿,让眉畔如何能不拍手相庆? 只是,她再不是从前那个面对张氏时必须孤注一掷,还未必能够成功的孤女了。眉畔不愿意让这些人占据自己的心思,更不愿意赶尽杀绝,只当是替元子青积福。如今又知道她们得到了惩罚,也就够了。 所以她转开话题道,「好了,继续收拾东西吧。这次去西京,大概要住一阵子,冬天的衣裳都要带上。」 「已经在收拾了。」行云问,「姑娘,咱们的人都带着么?」 「不必。」眉畔头也不抬道,「反正还要回来,不必这样麻烦。这里留几个人也好。」元子青那边必定会带不少人,足够使唤的,「你跟着我就是。」 注:相关书籍推荐: 1、闺女盼嫁之一《闺女盼嫁 卷一》; 2、闺女盼嫁之二《闺女盼嫁 卷二》; 3、闺女盼嫁之三《闺女盼嫁 卷三》。 【豆豆提醒本书已经连载完成,豆豆小说阅读网(http://.ddshu)】 【豆豆小说阅读网电脑站:.ddshu;手机站:m.ddshu)】