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闺女盼嫁 卷二》 第一章 【正文开始】 过了两日,周映月那边便送了消息来,说是明日一早就走,到时候派车来接,又问眉畔有多少东西。 似眉畔这样的官家小姐出行,其实是很麻烦的,吃穿用具都要戴上惯用的,又有衣裳鞋袜并首饰等物,纵然眉畔一再精简,到底也装出了三个大箱子。 周映月亲自来接她,一身男装打扮,十分利落。到了码头上,将箱子抬上船时,眉畔才发现,她竟然只带了一个箱子的东西,身边甚至没有跟伺候的人。她以为自己就已经够精简了,跟周映月一比,又显得累赘了。 眉畔的东西有行云规整,便去了周映月的房间,想看她都带了什么。 周映月也不拦她,进了门扔下一句「自己坐「,就打开箱子收拾起来。她的箱子里没有床单被褥之类的东西,只有两套换洗衣裳,并几样寻常用得上的东西。因为是男装,自然也就没有什么首饰。另外还有一个红漆盒子,倒占了一小半地方,也不知里头到底装了什么。 因为东西少,其实也没什么可首饰的,将日用的东西摆出来就完事了。眉畔见状不由问道,「你每次出门都是这样么?」 周映月爽朗一笑,「是啊。我不似你们,养得精细,从小就东奔西走,都已经习惯了。」 眉畔却羡慕道,「早知如此,我也坐男装打扮了。看着利索许多,也不必带那么多累赘的东西。」相较于女装繁复的各种套装和装饰,男装就要简洁得多。 周映月忍笑,「那可不行。俗话说得好,女为悦己者容,即便是在旅途中,也不可怠慢了才是。」 「你这张嘴,迟早被人撕了。」眉畔瞪了她一眼,虽然语气很愤怒,但却四平八稳的坐着,并没有真的撕了她的嘴的打算。 周映月也不算说错,扮男装虽然方便,但跟元子青在一起,就少了许多气氛。 不过想想船上那么多人,眉畔也没有什么展示的心思了。原以为要走陆路,到时候她和元子青少不得要一起乘车,车厢门一关谁也看不到,便是二人独处了。如今改坐了船,反倒没了这个机会。 眉畔没想到的是,最后来的不只是元子青,还有元子舫。 周映月脸上的表情淡淡的,显然并不吃惊。她派人去通知元子青开船的时间,也就做好了元子舫跟来的准备。只是道,「原以为只有世子要乘船,只准备了一间上房。」 「那我去下面住便是。」元子舫立刻道。 她们乘坐的是楼船,甲板上的这一层,房间比较大,可以推窗看景,空气清新,算是上房。船舱里则是船工们所住的地方。房间窄小不说,也没有窗户,十分憋闷,而且比之上面更加潮湿。有时候装的货多了,下面的货仓装不下,免不了要堆到房间里来,环境就更糟糕了。 周映月分明是要让元子舫知难而退,结果他竟真的去了下面的房间。 等他搬着行李走了,眉畔才低声问,「这样是否太过?」 周映月看了一眼元子青,「也不是我要他跟来的。」 元子青便道,「无妨,让他受些挫折,或许对他更有好处。周姑娘的苦心,想来不会被辜负的。」 周映月原本颇有几分理直气壮的意思,被他这么一说,倒不好意思了。她站起身道,「我想起来还有点事没有吩咐,你们在这里坐吧。我下去看看。」 「到底还是放心不下。」眉畔目送她出去,转头朝元子青道。 元子青只是温和的看着她,眼中带着笑意。眉畔被他这样一看,自己倒不好意思了。只好别开目光,低声问,「世子看什么呢?」 元子青轻轻吸了一口气,「我在想,你什么时候才能长大?」 这看似无关的一句话里,蕴含的意思实在是太过明显。眉畔长大了,自然就能成亲了。元子青这时嫌婚期太长,迫不及待想要成亲了呢。 眉畔不由红了脸,低下头去。 这问题要她如何回答?总不能说她自己也正日夜盼着那一天早些到来吧? 不过关于这一点,周映月倒是私底下跟她说过,有时候,让男人等一等,反而更好。免得得到得太容易,就会没那么珍惜。虽然眉畔不信元子青会是这样的人,但……能多看看他着急的模样,倒也不失为一种乐趣。 眉畔虽然低下头,但元子青投注在她身上的视线却并未收回,反而变得更加直白火辣,看得眉畔浑身不自在,仿佛身上真的有一把火在烧。 少年人初识情味,总是如此,但凡两个人独处,最后总会演变成这般模样。明明彼此都未发一言,空气中却仿佛有什么粘稠的东西在流动,将两人一点点推着,向对方靠近。 让人心头发颤,目眩神摇。 眉畔并非不喜欢这样,但她暗地里却总觉得,这样并非长久之计。 *烧到最后只能留下灰烬,细水长流方能走得长远。所以定下婚期,眉畔其实也松了一口气。她觉得这样能够让两人之间的节奏慢下来,有更多的时间去了解彼此,相互磨合。 ——虽然她跟元子青已经是难得的默契了,但毕竟没有一起生活过,谁也不知道真的成了婚,最初的激/情退却之后,两个人的日子会变成什么样子。 所以这样由浅入深的了解,是非常必要的。这也是眉畔想要和元子青一起去西京的原因之一。 这一次前去治病,总要在那边住三五个月,常来常往,也许感情不会如现在这般,每一次都激烈得几乎将彼此淹没,但却能汇入日常生活中的一点一滴,形成两人之间独特的和谐与平衡。 所以此刻,眉畔虽然几乎难以自持,但也只是几乎——方才选座位的时候她就特意挑了元子青对面,隔着一段距离,即使彼此有意,也不好就贸然越过去亲近,这样便给了双方缓冲的时间。 这会儿她觉得差不多了,就强自按捺着心跳,找了个话题。之前元子青给她推荐过不少书,眉畔都看完了。她就从这里说起,很快引动了元子青的兴趣,两人投入这样的探讨之中,方才暧昧流转的气氛,反而冲淡了许多。 等周映月回来,见两人没有卿卿我我,反而一本正经的在讨论,不由一怔,继而微笑起来。 这两个人……真是令人羡慕啊! 她跟元子舫有共同语言,是因为从小一起长大的情分,真正说到三观上,其实很多地方都彼此矛盾至不能调和的程度。这也是到了这个年纪之后彼此渐渐疏远的原因之一。情分还在,却难以为继了。 反而是关眉畔和元子青,看似一见钟情,如水中月镜中花,一不小心就会成为泡影,反而一步一步,走出了看得见的未来。 周映月没有去打扰两人,独自一人上了甲板。 这时候还在内河,风平浪静,船工们各自忙碌着,甲板上反而没什么人。 今日是个晴天,太阳光照在湖面,反射回来的光芒十分耀眼。这会儿船开了有一阵子,时已近午,湖面上蒸腾出一片薄薄的水汽,整条船倒成了个巨大的蒸笼,显得十分燠热。 如果没什么事情可做,船上的时光其实是极为漫长和无聊的。周映月一向对自己的人生有所规划,每天似乎都有做不完的事情,极少有像现在这样,空闲到觉得有些寂寞的地步。 也许是因为刚刚看到了一双令人欣羡的璧人,才会油然而生出这样的情绪吧? 就在她心怀感慨的时候,有人在她身边坐了下来,「你在想什么?」 是元子舫。 周映月进来见着他就来气,已经好久没有跟他心平气和的说过话了。但此刻也许一个人的感觉真的太糟,她心中对于元子舫的那些不满,竟好像都消失了。 她眯了眯眼睛,看着水天一线的远方,问道,「子舫,你认真跟我说,你对自己的未来有打算吗?你做好成家的准备了吗?全京城的人都知道,福王妃为你相看了好几位名门闺秀。那你呢?你自己是怎么想的?」 周映月和元子舫很小的时候就认识了。那时候男女之间还不需要避忌,加上周映月本人也不在乎什么男女大防,反而一直都跟男孩子们混在一起,所以就熟悉了。 后来福王妃选妃,她也被纳入考查范围。 在所有几个女孩子当中,她跟元子舫是关系最好的。而且周映月不能够否认,她对元子舫是有好感的。她相信反过来也一样。 第二章 但她一直在想,她跟元子舫之间,有那种能够让彼此下定决心,组建家庭的感情吗?就像关眉畔跟元子青那样,非君不嫁,非卿不娶。 作为一个有着独立思想的女性,周映月一直觉得,如果婚姻不能给两个单独的个体带来好的变化和影响,那么它就是失败的。她如果要结婚,不会是因为年龄到了或是家里希望或是别的什么原因,必须是她遇到了那么一个人,有信心跟他一起渡过余生。 但现在的元子舫,显然还不是那个人。 虽然这么理性的要求婚姻,又想让对方成为自己理想中的那个人本身就很荒谬,可周映月心底却仍旧如此坚持。 在今天之前,她一直在两头犹豫。一方面元子舫的确是现有的选择当中最好的一个,两个人也足够熟悉,将来磨合起来会很容易。但相应的,要面对的问题也太多,多到周映月没有信心去面对。 是这几个月来元子舫的改变让她看到了一点点希望,大概也是因为房间里那两个人的影响,她才会突然松懈下来,让自己防备重重的内心打开了一个缺口。 她希望元子舫能够看到,抓住,然后将这个缺口扩大,占据她的心。同时却又对此隐隐有些抗拒,以至于她所给出的提示,是那样的空泛而飘渺。 但元子舫毕竟抓住了。 他转头看着周映月,说的第一句话是,「我爹一辈子也只有我娘一个人。」 这倒是,福王对王妃的深情是许多少女们所歆羡的。两人结缡时福王还是皇子,不说有机会得登大宝,至少也比较受先皇宠爱。身份尊贵,前程无限,三妻四妾都算是少的了,何况还有来自皇家要求开枝散叶的压力。但福王身边,由始至终也只有福王妃一人。 「看大哥的样子,恐怕心里眼里,也都只有那位关三姑娘。」元子舫开了个玩笑,「我们家专门出情种。」 然后他顿了顿,才问,「映月,你在担心什么?」 他没有等周映月回答,而是继续道,「至于将来……有大哥在,福王府当然没我什么事。我……」他犹豫了一下,忽然咬牙道,「其实我想去边疆领兵。但你也知道,首先是大哥的身体,这种情况下我根本不可能离京。况且我的身份……」 福王府是宗室。皇室对宗室一向是充满戒备的。因为论到名正言顺,大家都是一样的。于是难保有些人不会去想,顶着同一个姓氏,凭什么你是皇帝,我要俯首称臣?于是那个当了皇帝的,当然充满危机感,随时随地顶着这些宗室们,看看谁有不安分的苗头,立刻拔掉。 尤其是福王跟今上是亲兄弟,历史上兄终弟及的情况也不是没有过,哪怕皇帝跟福王再怎么兄弟情深,他内心难道就一点顾忌都没有了吗?在这样的情况下,又怎么可能放心把军权交给元子舫? 所以这也只是元子舫的梦想而已。 然而周映月却大受震动。 她一直觉得元子舫跟自己三观不同。就是因为她自己志在四方——周家出海的生意,说到底还是她自己一手扶持起来的呢。她的眼界大到所有人都想不到。一想到嫁给元子舫,就要拘束在京城里,当个深宅妇人,她就浑身不对劲——却没有想到,对方竟然也有这样的志向。只是囿于现实,无法施展,反而要用这副纨绔的面孔来伪装自己罢了。 她也转过头去看着元子舫,「如果做不成呢?你还有别的打算吗?」 这下元子舫脸上露出了几分茫然,「想法很多,但宗室……不能离京,不能为官,不能领军,不能经商……」说到这里他叹了一口气,用一个词语作了总结,「百无一用。」 即便是福王那样得皇帝信任的兄弟,也不过就是掌管着宗正寺罢了。宗正寺掌管诸宗室皇亲的谱牒、守护皇族陵庙,说到底都还是家事,也都是鸡毛蒜皮的事,跟朝政、军国大事的关系不大。这次被提出来暂领户部,还是因为皇帝没有可以信任的人,加上国库的事是福王首先发现的。 即使如此,在筹集完了粮饷之后,福王还是立刻卸去了这个临时的职位。 为什么有那么多的宗室皇亲整天不干正事,斗鸡走狗、惹是生非,纨绔得让人难以忍受?这其实是皇室故意放纵的结果。只有这些人不务正业,皇帝的位子才坐得稳啊! 说是福王府备受圣宠,可这其中的战战兢兢,又有几个人能看清呢? 周映月着实松了一口气。虽然元子舫的回答跟她期望的相去甚远,但至少她看到了一点希望。他并不是浑浑噩噩在度日,而是清醒的认识到自己的处境,也盘算过应对的方式,只是因为眼界的局限,看不到更多更远的地方,所以找不到解决的办法。 但周映月最不缺的就是办法了。 问题既然存在,就一定有解决的办法。只是她的理念。不怕问题难,怕的是没有解决的想法和欲/望。 元子舫……这家伙还真是,让周映月一时不知道该怎么评价了。明明应该失望的,可她心里更多的,反而是兴奋。 她认真的看着元子舫,「总会有有用之处的。对我来说,想要东西不会等着别人给,而是自己主动去争取。所以,让我们去做一些改变吧!」 元子舫并不太明白周映月话里的意思,但他能够听出周映月语气的变化。不再是这几个月来对自己的客气疏远,而是真诚的、坚定的、甚至是亲近的,另外还带了某些他现在并不明白的情绪。 他悄悄握住了周映月放在一边的手,点头道,「好。」 周映月瞪了他一眼,但没有挣脱。过了一会儿,自顾自的笑了起来。 这人还真会打蛇随棍上,自己刚说过自己想要的要去争取,他就立刻贴上来了。 但是并不讨厌。 眉畔和元子青走出来时,便见两人像小孩子似的,拉着手坐在甲板上说笑。本来是担心两人相处不好,想着出来的解围的两人相视一笑,又悄悄退回了房间里。 「真像是小孩子,不知道什么时候又闹腾了,什么时候又和好了。」眉畔摇了摇头,有些好笑。 周映月在绝大多数的事情上表现得太过成熟,眉畔本来觉得她是非常可靠的。但今天见她这样子,心里却有些高兴。因为她太明白,有个能让自己在他面前开怀的人,有多么重要了。 元子青道,「这样也没什么不好。因为我的身体,子舫身上的压力其实不小,幸亏他从小机灵懂事,否则还不知怎样呢。但也就因为这样,他越发胆大妄为,不服管教。也只有这位周姑娘才压得住他,让他老实下来。」 他对周映月非常满意。老话说成家立业,为什么要先成家,后立业?就是因为不成家,性子不定。有了自己的小家庭之后,肩上的胆子变重了,自然而然就懂得了责任,知道奋发上进了。——虽然多半是后这只是长辈们美好的期望,但放在元子舫身上,显然是很有效的。 既然那边没事,眉畔也就不再操心别人的事了。 她坐下来,对元子青道,「其实这次去西京,还有一件最重要的事情,我之前没跟你说。」 「是什么?」元子青并不意外,问道。 眉畔道,「之前你不是提过那位曲神医吗?据说他最后一次出现在世人面前,就是在西京。所以我之前派人回去找了找,大约是运气好,还真找到了一个人。我不知道是不是曲神医,不过他是姓曲,也懂医术,我小时候他还给我看过病呢。」 她认真的看着元子青,「也许还是会失望,世子愿意试一试吗?」 元子青没有立刻回答这个问题,而是道,「你总叫我世子,显得太过疏远了。」至少不像是有情人之间的称呼。 眉畔抿了抿唇,有些不好意思的低下头。虽然订了亲,但毕竟……称呼得太过亲近了,眉畔还是说不出口。不过元子青的话也有道理,眉畔沉默片刻,才问,「那应该叫什么呢?」 「你之前不是唤过我青郎吗?我觉得那个就挺好的。」他低声道。 眉畔的脸立刻红了起来。那怎么能一样呢?那时候……那时候是情之所至,不小心就叫出来了。可……真要在人前这样称呼,未免太过狎昵,也不妥当。 元子青也明白这一点,方才说那一句话,倒多半是为了看眉畔此刻这满面桃红,羞不自已的模样。他当然也知道无论私下如何,人前还是要庄重些,对眉畔反而更好。否则哪怕她将来成为他的妻子,也难免为人所苛责。 第三章 所以他咳了一声,道,「也罢,青郎只能私下叫叫,你可以直接称呼我的名字子青。我见周姑娘和子舫也是如此。」 虽然不够亲近,但私底下不是还有更亲近的青郎用以弥补吗? 眉畔这才抬起头来看了他一眼,眼波流转,眸光盈盈,而后檀口微启,吐出珠玉一般的两个字,「子青。」 元子青立刻发现自己想错了。即便是再寻常的称呼,从眉畔口中说出来,对他来说也是不同的。之前她就算是叫世子,在必要的时候也能显得情意绵绵,何况如今是直接称呼名字? 单单只是听到她唤自己的名字,便能令他心跳失序。 晚上吃的是鱼。就是现从河里捞上来的鱼,周家的船上有最会做鱼的厨子。不管是鲜鱼脍还是清蒸红烧,都十分有滋味。这一场「全鱼宴」,鲜得三位客人几乎将舌头都吞下去。 就连元子青这样挑剔口味,但凡味道重一点就吃不下的人,也胃口大开,吃下去了不少。倒是让眉畔在一旁看得十分高兴。 她极少有机会跟元子青一起吃饭,所以印象中还是他发病的时候,吃那毫无滋味的清水煮菜。那样的东西吃多了,人怎么可能会好呢? 饭毕,三人都对此交口称赞,周映月谦虚道,「只是些不入流的手段,吃个新鲜罢了。日日这么吃是不成的。」 「这话不对。就是再好的东西,日日吃也是不成的。」元子舫道。 周映月寸步不让,「白米饭你难道不是天天吃?」 「那可不是什么贵重的东西。」元子舫抓住了她的漏洞,「所以越是好东西越不能多吃,倒是这种寻常可得的,日日吃也是无妨的。」 周映月找外援,「米饭可以日日吃,这鱼却未必。眉畔,你说是不是?」 元子青在一旁看着他们,这会儿忽然道,「这个问题何必问?从此间到横州,船行也要四五日。往后不拘咱们吃什么,只让他吃鱼便是。等他吃过了,自然就知道了。」 周映月拊掌大笑,「果然不愧是兄长,世子说得对,咱们就这么办。」 元子舫连忙求饶,「我错了,还是给我白米饭吃吧。」 「我听人说,在海上的时候,蔬菜储藏不易,其实大多时候都是吃鱼,即便是腻到想吐,为了果腹也不得不吃。可是这样?」眉畔问道。 上辈子,时间再往后推进个十来年,那时候出海已经不像是如今这么新鲜了。就连朝廷都设立了专门掌管海运的衙门,那时出海俨然已经成为一种潮流。但凡有些身家的家族,都免不了要采买些货物,跟船出去闯一闯。好似海外地方遍地都是黄金,去了就能捡着似的。 因此种种海上的故事自然便流传开来。眉畔即便不住在沿海,也听说过不少传闻。这便是其中之一。 周映月也敛了笑,叹气道,「是啊。尤其是夏日,连肉也放不得,两三日就臭了。所以除了米饭和鱼,别的是一概没有的。」她忍不住皱了皱眉,显然那份回忆并不怎么令人愉快。 元子舫脸色微变,偷偷碰了碰周映月的手,而后笑道,「这有什么,好歹还有鱼吃。总比那些吃树皮野菜的要好些。」 「说得倒轻巧,你怎么不吃几天试试看?」周映月没好气的道。 元子舫仍旧眉眼含笑,「好啊,方才不是说罚我往后都吃鱼。那就这样吧,吃到映月你高兴为止。」 周映月这才反应过来,他是在心疼自己出海的遭遇。事实上其实没有那么糟,生肉和蔬菜当然是无法储存的,但腌菜和一些干货就没那么多讲究了。所以搭配起来,倒也没有那么难过。让人担忧的是别的。 周映月跟眼前这些人不同,她知道什么是败血症。长期得不到维生素的补充,人体的各项机能都会下降,从而引发多种疾病。没有绿色蔬菜吃,不光是口味的问题,更重要的是这个。 好在她也知道该如何规避:虽然没有蔬菜,但容易储存的萝卜,土豆和各种豆类都要带上,另外还有一些干果,干菜,香菇木耳之类的也必不可少。在海上航行时,还会就地打捞海带,紫菜这种含碘丰富的东西来加菜。而且海中鱼类丰富,天天换着花样吃,其实并没有他们所以为的那么糟糕。 但即便是这样,出一次海,仍旧是危机重重。说到底,是现在这个时代根本没有什么科技手段,面对许多问题缺少解决的方法。出海的利润的确很大,但风险更大。 这就是周映月想要改变的地方,可她却不能跟任何人说。发展发展,可说起来容易,做起来却未必了。所以到现在,她所能做的,也不过是一年出两次海,倒买倒卖积累原始资本。真正说到对这个世界的改变,一样也没有。 有时候她会觉得孤独,正是因为心里所思所想,根本找不到人可以分担。 周映月无意识的盯着元子青和元子舫,心里盘算着,这两个人有没有可能帮助自己实现那些想法呢? 「在想什么呢?」手上一热,是眉畔在她身边坐了下来。 周映月本来要摇头,忽然心头一动「只是在想出海的艰难。其实如果能够克服这些问题,开放海运,将大楚的东西卖出去,再将别处的新鲜商品运回来,对大楚来说是很有好处的。」 商业代表着流通,商业繁荣,国家自然也就活起来了。这种想法,能不能够为这些满脑子「士农工商」的古代人接受呢? 周映月没有想到,第一个接话的是眉畔,她笑着道,「我听说西洋人很喜欢中原的瓷器和茶叶,多有用金银来换的,是真的吗?」 「自然。」没想到竟然有人那么配合,周映月肯定的点头,「丝绸,瓷器,茶叶,都是如此。西洋那边有些地方盛产金银和宝石,却根本没有用处。贩回中原来,也极受欢迎。」 元子青和元子舫毕竟是宗室子弟,又聪慧过人,很快就从这番对话当中抓住了重点:与海外通商,可以使大量金银流入国内。倘若朝廷开设衙门进行管理和维护,自然可以名正言顺的收税。 大楚朝的财政已经算是相当好,年年都多少有些结余。但即便是这样,要支撑起西边的战事,也根本不可能。尤其是如今,国库早被搬空,追回来的钱粮不足十只一二。朝廷迫切的需要增加新的收入,以此平衡收支。 但到底要怎么做,朝臣们却是争执不下。文人清高,朝廷自来就有「不与民争利」的说法,所以开源是很难的。但要节流,却更加困难。朝廷的财政支出,无非分成两部分,一部分是维持官府日常运转和地方基础设施的维护,另一部分则是官员们的工资,哪一部分能够减少? 换到这个话题上也是一样,海运贸易再发达,朝廷也是撇不下脸面去做的。但是收税就不一样了,这是一个新的税种,而且倘若获利真的有周映月说的那么丰厚,那么税收自然也不会少。 元子青还在若有所思,元子舫已经兴奋道,「若是朝廷能够开海,岂不是两全其美?」 元子青摇头,「哪有那么容易的事。方才周姑娘也说了,出海并非易事。否则别人怎么可能看不到这些好处?」 「总有办法解决的。」元子舫道,「沿海一带百姓不少都会出海打渔,以贴补家用。我听说甚至有些人家,根本没有房屋和土地,一家子全部住在船上,全靠打渔维持生计。他们经验丰富,必定知道如何应付海上的问题。若能从这些人里招募水手,出海的难度自然大大降低。」 「还可以由朝廷帮忙招募水手,打造大船作为护卫,护送船队出海。如此人多势众,也可大大降低风险,鼓励民间商户加入。」眉畔轻声道。 元子青对元子舫道,「倒也算是个办法,回头你修书一封,将此事告知父王,请他酌情定夺。」 能够屹立两朝不倒,福王自然比他们更明白此事应该如何操作。 周映月已经说不出话了,左看看右看看,觉得这两人比自己更像是穿越者。非但提出问题,而且连解决的办法也找到了。虽然细节处还需商榷,但大方向却是不错的。 她心头忽然兴奋起来。 虽然这里只有四个人,而且只是侃侃而谈,还什么都没有做。但周映月却仿佛看到了无限的希望。如果打开了眼界,改变了方向,这世界又会发展成什么样子呢? 第四章 眉畔在一旁心虚。相较于其他人,她是真的看过十多年后的世界是什么模样的,所以才能说出这些见解,并不是真的能力卓绝。此刻坐在三人身旁,忽的有些自卑起来。 他们都是人中龙凤,自己若只想着小家小爱,轻易满足,恐怕迟早有一天,会追不上元子青的脚步吧? 她曾经想过,若不是身体拖累,他会有怎样的成就。也许很快,她就能够看到了。到那时候,现在的自己,还能够配得起他吗? 眉畔再转头去看周映月,她比谁都知道周映月的厉害。因为在将来的十几二十年里,她都是走在所有人前面的。细细思来,也许最开始,那一切变化的原点,都跟她息息相关。确切的说,是她嫁入福王府之后才出现的。 或许那时,眼前这三个人也曾坐在一起,像这样谈天说地,只是……少了一个她。 眉畔低下头,暗暗下定决心,既然已经坐在了这里,就绝不能够掉队。 懵懵懂懂间,她自己还没有想清楚,却已经隐约的明白了一个问题:婚姻和家庭,并不是故事的终点。 或许没有人能够想到,日后席卷整个大楚的变革,最初却是从一艘船上两对有情人之间的一场闲聊开始的。 在这一次经历之前,眉畔并不知道,自己竟然还晕船。 上船那天明明还好好的。虽然略微精力不济,但眉畔只以为是自己太过疲劳的缘故,本想着休息一下就好了。结果吃过晚饭回到房间之后,忽然就难受起来了。吃下去的东西全都吐了不说,还头晕眼花,手脚发软,只能躺在床上。 最不幸的是,随身伺候她的行云自己,似乎也有些晕船,强撑着照顾了眉畔一会儿,脸色就越来越差了。眉畔只好让她也上床躺着。主仆二人可怜巴巴的躺了一晚上,醒了睡睡了醒,第二天就觉得更难受了。 还是周映月见眉畔迟迟没有起身,过来一看,才发现了这件事。 只是就算是周映月,对晕船也没有什么好办法。用船工们的话说:晕够了自然就好了。 只不过眉畔就要遭罪了。 不过短短两天功夫,她的脸似乎就瘦了一圈,面色青白,容颜憔悴,看起来比元子青重病的时候还要下人。最令人发愁的是吃不下东西。即便勉强吃下去,转眼也就吐了。就是什么都不吃,也时时觉得胃里翻江倒海。 这个状态连说话都没什么力气,只能躺在床上休息。周映月一开始时时陪着她,后来见一直不好,索性让元子青过来,说不定看到他,心情好些,就没那么难受了呢? 元子青自然也是最担心眉畔的。他自己生病时不觉得如何,反正都已经习惯了,可此刻见眉畔这样难受,却只觉得心痛不已,恨不能以身代之。 他竭力的想要眉畔打起精神来,便一直坐在床前,柔声细语的跟她说话。大部分时候眉畔不会回应,他却仿佛不知疲惫一般,一直说下去。 他本不是多话的人,也不知道如何搜肠刮肚,到后来甚至开始背诵自己看过的那些书了。索性他记性好,背下的文章够多,才不必担心要找什么话来说。 眉畔一开始觉得有人在旁边说话,吵得脑子更疼了。后来慢慢适应了,反倒在这声音里平静下来。一旦精神被转移,身体上的不适也就不是那么明显了。 元子青察觉到了她的变化,低头看着她,「好些了吗?」 眉畔点点头,一瞬不瞬的盯着元子青,「你继续。」 元子青却忽然不好意思了。 说来有趣,他长到十八岁上,这大抵是头一次知道「害羞」是个什么滋味。从前即便是在眉畔面前露出窘迫,也尚能够自持,至少不会让她发现。但此刻被眉畔这么直勾勾的盯着,他自己都还没反应过来,脸就已经红透了。 眉畔抿着唇偷笑了一会儿,才道,「罢了,我浑说的。你说了那么多话,喝口茶歇歇。」 「我不累。」元子青低声道,「能让你好过些,便值得了。」 「但是我……」眉畔望着他,「我也会心疼你啊……」 元子青握住了她放在被子上的手,紧紧的攥着。眉畔甚至察觉到了一点点疼痛,但并非无法忍耐,所以她便没有说出来,一双眼睛仍旧停在元子青脸上。 「你快些好起来吧!」元子青忽然叹息了一声。 眉畔将自己往被子里缩了缩,忽然觉得自己似乎变小了,在元子青面前,变作一个小小的,娇气的女孩子,能够让他捧在手心里,小心翼翼的呵护着。 她记得在自己渺远的记忆之中,父亲也曾经如此珍爱的呵护过自己。那时他的身体还是健康的,一双有力的臂膀,能够轻轻松松的将她举起来。虽然在外人面前,是威严的知州老爷,可在眉畔面前,他从来都带着温柔的笑,不管她要做什么都可以满足。 那都已经是好多好多年前的事了,眉畔以为自己早就已经忘记,到今天才发现,原来都还深刻在记忆之中,稍稍触及,就能够忆起了。 她的眼中倏然含了泪,眨一眨,就顺着眼角滴下来了。 元子青被吓坏了,几乎立刻站起身来,弯下腰似乎要安慰她,又不知该做什么,手足无措的样子,笨拙得可爱。 眉畔就那么看着她,眼泪像是断了线的珠子,一滴一滴的从眼眶里滚出来,停不下来似的。 她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明明并不难过,但就是想哭,眼泪就是止不住。 父母过世这件事,给眉畔造成的影响是非常深远的。在这一刻之前,她以为自己早已释怀了。但是直到此刻她才发现,原来自己心里,一直都是有怨恨的。 那一年她才十二岁。父亲病了,就好像家里的天塌了。母亲衣不解带的照顾父亲,全然不再管她。原本精明能干,温柔和善的母亲,倒像是变了个人,整天除了哭泣和叹气,看不见别的表情。 她害怕,凄惶,最后又意识到这些全无用处。平日里母亲教导的那些东西一点一点浮现在脑海里,十二岁的女孩子就用瘦弱的臂膀扛起了这个家。 那时候她其实还很懵懂,并不明白自己将要面对的是什么,只是下意识的在坚持,想着只要撑过了这一段日子就好了。 但事实并不是如此。 父亲病故了。母亲哭晕在他的灵前,再醒来便像是失去了人气,整天整天的发呆,身体也每况愈下,终致缠绵病榻。 几个月后,母亲追随父亲而去,她成了无依无靠的孤儿。 父亲的下属薛同知的夫人感叹说母亲和父亲伉俪情深,竟不能独活。然而眉畔听了这话,心中却只有怨恨! 这时候她已经切切实实的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了。无父无母,手握大笔嫁妆,她成了所有人眼中的肥肉。一夜之间,眉畔就长大了。 她周旋于这些人当中,小心的保护着自己。然而越是清楚眼前的境况和遭遇,她就越是怨恨母亲。父亲病故,难道自己就不伤心吗?她知道父母感情很好,可是母亲就没有哪怕一瞬间想到过自己吗?她义无反顾追随父亲去死时,有没有考虑过,她的女儿才十二岁,当如何在这世上立足? 太多太多的怨恨埋在心底,眉畔无人可说,也说不出口。 后来随着年纪渐长,她让自己试着去理解母亲,渐渐的好像真的看开了,理解了,释怀了。 但其实不是,她只是将这种不敢和难以释怀深深埋进心底,连自己都骗了过去。直到今天,才被元子青所触及。 因为就在那一刻,她忽然明白了深爱一个人,被一个人深爱是什么样子的感觉,她忽然真正的明白了母亲的心——她也许不是没有想过女儿,只是在她心中丈夫最重要罢了。 从前眉畔不能够理解。但当她自己也遇到了这么一个人,就什么都懂了,也无法再怨恨了。 耳边是元子青一声急切过一声的安慰和关怀,「眉畔,怎么了……别哭……想哭就哭吧……我在这里,别怕。」 他越是安慰,眉畔就越是委屈。好像自己又变成了那个十二岁的女孩子,可以尽情的扑进一个宽厚的怀抱里,将自己的一切情绪都用眼泪宣泄出来。 无声的流泪变成了低低的啜泣,最后变成了放声大哭。眉畔趴在元子青怀里,哭得不能自已。 这声音大得外间的周映月和元子舫都听见了,但两人面面相觑了一会儿,只好假装没听见。有世子/大哥在,应该不会有事吧? 第五章 不知道过了多久,眉畔的痛苦又渐渐转成了啜泣,最后声音越来越小越来越小。等元子青察觉到不对劲的时候,才发现她不知什么时候,竟然睡着了。 他这才想起来,她已经好几日没有休息好了,吃不好睡不好,情绪难免就会波动大些,也许哭出来就好了。 他小心的将眉畔放回床上,就坐在床头守着她。 或许她能够在自己面前这样肆意的哭出来,也说明自己在她心中,已经是可以信任的人了。 眉畔醒来之后觉得很不好意思。原本好好的说着话,自己突然就哭了起来,大概将元子青吓坏了,而且未免太过失态。 她坐在床头想了一会儿,才慢慢的意识到,自己头不晕了眼不花了,那该死的晕船的症状,已经全都好了! 就是身体还有些软,肚子里也空得厉害。 眉畔下意识的叫行云,结果推门而入的是元子青,「醒了?我准备了一点清粥,你多少喝一点吧。」 他明明没有刻意看自己,但眉畔还是忍不住红了脸,低下头道,「我失态了。」 「不要紧。」元子青端着粥走到床头放下,弯下腰来替她掖了掖被子,「在我面前,你无论做什么都可以。」 他的语气太温柔太认真,眉畔又忍不住失神了。她甚至伸出手在他眉眼间描绘了一会儿,才意识到自己在做什么。正要把手收回去,就被元子青握住,「我说过,你想做什么都可以。」 「我……我想吃东西。」眉畔躲闪着他的视线。 元子青含笑,「你没力气,我喂你吃吧。」说着不由分说就端起了碗。 眉畔道,「我已经好了,不晕船了。」 「但还是没力气。」元子青舀了一勺粥,放在唇边吹了吹,才递到她嘴边。 眉畔乖乖的吃了第一口,结果就停不下来了,一口接一口,直到一碗粥都吃光,她才感觉自己活过来了,然后想起可怜的行云,「行云呢?她怎么样了?」 「她比你好些,还能吃东西,就是头晕得厉害,要躺着休息。映月说,过个三五日,适应了就好了。」元子青端着空了的碗站起身,「我出去收拾一下,你先休息。」 眉畔拉住了他。 元子青转过头来,面上带了两分疑惑的看着她。眉畔也凝视了他一会儿,才低喃道,「你也要快点好起来啊。」 「嗯?」元子青有些不解。 眉畔道,「你方才跟我说我要快点好起来,结果我就好了。现在我也将这话送你,想来不日你也就能好了。」 这小孩子一般的话,她竟然郑重其事的说出来,不过就是为了讨这样一个好彩头。也许当心中强烈的希望一件事能够成功时,奇迹真的会发生。 元子青忽然觉得自己的心软得一塌糊涂。 大哭一场之后,眉畔的晕船症状奇迹一般的好了。当天她就能下床行走,第二天看上去神清气爽,比晕船之前还要精神些。 周映月调侃她是被爱情滋润的,眉畔立刻反唇相讥,「这两天没人碍事,你和子舫进展不错吧?」 两人互相打趣了一会儿,谁也没有提到关眉畔那一场大哭。 接下来的几天,除了一个可怜的行云还躺在床上外,大家又恢复了刚上船时的精神,四个人时常聚在一起,商量关于开海的事。大半时候是周映月在说,其他人偶尔插一两句话,各自都受益匪浅。 又过得两日,船到横州。 在这里,周映月就要跟他们分开了。至于元子舫,他倒是想要跟这周映月一起去南方,奈何福王府那边派人快马加鞭,送来了福王的信。 元子青拆了信看完,递给元子舫,「父亲让你赶紧回去受罚。」 元子舫不用看就知道是怎么回事了,嘀咕道,「又是那群老顽固!」然后不甘不愿的看完信,整个人都情绪低落。 怎么能不低落呢?四个人一起出京,结果到了这里要分开走也就罢了,自己竟然还要回京城去! 元子青也叹了一口气,「别胡闹。父亲既然来信,多半还是为了开海的事,要当面询问你。回去后老实些,别惹麻烦了。」 福王在信中提到,朝中有人上折子弹劾元子舫,要求他赶紧回京。 宗室无故不得离京,这是大楚朝立国时就定下来的规矩。虽然这条规矩在元子舫身上从来也没有起过作用——就在几个月之前,他还差点儿追着周映月出海了呢! 元子舫之所以如此胆大妄为,其实也是大家默许了的。——福王深得皇帝信任,在朝中有人脉有威望,可正是因为如此,他的儿子就不能太过出挑。 元子青是世子,但身体既然是这样,自然也就令人放心了。况且他这次出京,是得到皇帝允许的,一方面是要向皇帝彰显福王府对眉畔这个未来世子妃的看重,另一方面也是要安皇帝的心。 元子舫的胡作非为,虽然跟元子青不一样,但一样也是为了安皇帝的心。元子青身体不好,老实听话皇帝就满意了。但元子舫身体健康,越是胡闹,皇帝才越能放心呢。 而朝臣们呢?虽然皇帝明面上信任福王,可谁知道他心里究竟是怎么想的?于是不好弹劾福王,就全都去抓元子舫的错处了。正好元子舫满头小辫子,都不怕抓不到。所以他一离京,就有人上折子了。 虽然皇帝和福王都略不在意,但是既然有朝臣弹劾,就不能不回去做个样子。 元子青自己也深知这一点,所以抱怨过后,也只能再次买船回程。周映月要继续南下,眉畔和元子青则要顺着楚河逆流而上,前往西京。 于是三拨人马就在此处道了别。 少了两个人之后,眉畔忽然觉得周围似乎都安静了许多。 行云的晕船症状已经大为减轻,只是脸色看着不好,眉畔便让她继续休息。反正就在船上,也没有多少需要伺候的地方。 元子青身边的青云也跟来了,但通常都是在外头跟船工待在一起,回避眉畔。 如此一来,大部分时候,倒都是二人独处了。 好在经过之前的磨合,到这时候,两人相处也自然了许多,更有说不完的话题,也不觉得时间难捱了。 楚河宽阔,船行大部分时候,都是看不见两岸的。所以这日,难得远远看到岸边一望无际的稻田,眉畔便来了兴致,拉着元子青坐在窗边说话。 她脸上带着愉快的笑意。自从进京之后,她身上无时无刻不压着许多东西,现在离开了那地方,又是跟元子青在一起,再没什么不满足,所以眉畔的心情很好。 元子青也是如此。离开京城,他身上那一层仿佛跟全世界隔绝开来的薄膜似乎也被揭开来了。一举一动都变得真实而有活力。眉畔觉得,虽然治疗还没开始,但元子青似乎已经在恢复当中了。 「今年的收成不错。」眉畔道,「以前我爹常说,百姓才是立国之本,只有他们的日子好过了,才会世道太平,政治清明。」 「这话不错。」元子青道,「我读过伯父所写的文章……可惜了。」 眉畔却道,「也未见得。」 从前她总觉得,父亲一直留在西京十分可惜,才华不得施展,抱负总被压抑,才会积郁成疾,英年早逝。可是之前那一场痛哭里,她明白了母亲,似乎也明白了父亲。 他心中也许曾经遗憾过,但绝不会因此而后悔,更不可能因为这种事积郁成疾。父亲的心胸如此宽广,那么多年都过来了,又怎么可能在那时候受影响? 况且如今想来,也许对他们来说,能够远离京城的纷扰,在西京过平静的日子,未尝不是一件好事。以父母的眼界,不可能看不到这一点。当初他们选择到西京来,就说明了一切。 既然是他们自己作出的选择,那就没什么可惜的。或许父亲的病,还有别的缘由,并不是自己从前一厢情愿以为的那样。 元子青听罢沉默片刻,方才问道,「那你呢?眉畔,你想过什么样的日子?」 眉畔侧头思量了片刻,转过头来看着元子青道,「你过什么样的日子,我自然就过什么样的日子。」虽然她更希望闲云野鹤,不受纷扰的去过自己的小日子,可眉畔分明又知道,元子青并不是那样的人。 他的胸怀和抱负,也许别人看不到,但她是能够看到的。也愿意去成全他。 从前他身体不好也就罢了,若是这次能够治好,那么前路之上,将再无阻碍。那时候,她唯有不懈努力,才不至于跟不上他的步伐而失去与他并肩的资格。 第六章 她说这话时正站在窗口,微微侧过头来看着他。落日的余晖照在她半张面孔上,黑的头发,白的皮肤,一双动人的眸子熠熠生辉,仿佛有千言万语在其中。 「眉畔……」元子青只觉得心口像是被什么轻轻的捶了一下。他叹了一口气,上前一步,将她拥进了怀里,仿佛拥着无价的珍宝。 得妻如此,夫复何求? 眉畔握了握他的手,含笑道,「我就不问你想过什么样的日子了,因为我心里已经知道了。」 元子青摇头道,「那也未必,或许我已经改主意了。」 「那你改了没有呢?」眉畔微微笑着,眼角都带上了几分狡黠。 元子青轻轻一叹,抬手在她鼻尖上点了点,「非要我说,我在心里并没有把你看得最重,你才高兴?」 他以为女子都会计较这些,难免比较,难免妒忌,难免……不平衡。结果眉畔这难得的大度,倒让他有些反应不过来了。 眉畔转头看了看河面,轻轻摇头,「那不一样。」 究竟怎么不一样,她没有说,元子青也没有问。 又过了一会儿,夕阳已经完全落下去了,元子青才开口道,「关窗吧。晚上风大,免得着凉了。」说着松开了眉畔,抬手去关窗。 眉畔却仍旧站在原处,看着元子青将窗户关上,又点上了灯,才低声道,「何必一定要选呢?这世上又不是没有两全的事。」 元子青手一抖,很快恢复如常,将油灯稳稳的放在桌上,才转身道,「我今日才知道,你竟是丝毫不肯让人的。」 「有些事可以让,有些事却不能。」眉畔凝视着他,「能让的我都让了,所以剩下的……死都不让。」 元子青抬手按住了她的唇。 「别说那个字,眉畔。」他说,「我绝不会负你。」 如果她对他有这么高的期望,希望他两头都能兼顾,他当然也就一定能够做到。 黑暗似乎让空间都逼仄起来,原本绰绰有余的房间,似乎只剩下了眼前被灯光照亮着的这一块。他们两个人就在这灯光里凝视着彼此,目光交缠。 两个人的距离越靠越近,再最终吻住她之前,元子青低声喟叹,「这世上怎么会恰好就有这样一个你……」 他的声音虽然很小,但眉畔与他的距离这样进,自然一字一字都听得清楚。她笑了一声,小声回道,「因为这世上有一个你,所以就又有了一个我。」 元子青只将这句话当做了一句动人的情话。他微微偏过头,吻住了眉畔的唇,同时双手将她揉进了自己怀里,两个人之间再无任何缝隙。 但他不知道,对眉畔来说,那就是事实:这一世,她是为他才活过来的。 所以他去哪里,她就去哪里;他想要什么,她就给他什么。尽己所能,无怨无悔。 所以这世上,是先有了一个元子青,然后才有这样一个关眉畔的。 令人愉快的日子总是过得很快。 从横州往西京,船行要五六日的功夫,在眉畔和元子青看来,却只是一晃眼的功夫。好像还什么都没做,日子就过完了。 而对于行云这个晕船倒霉孩子来说,终于能下船的时候,是松了一口气的。 一开始时她的症状比眉畔轻了许多,原以为三两日功夫就能适应了。结果眉畔大哭一场之后倒是好了,她却一直拖到现在,也未见起色。 明明是自己跟着出来伺候姑娘,倒成了姑娘反过来将就自己,甚至还要拨个人来照看自己,行云心中自然十分不得劲。 再者说……自己没法在跟前伺候,岂不是让主子跟世子殿下单独相处?虽然订了亲,毕竟还是男未婚女未嫁,行云心中有着浓烈的危机感。 世子殿下应该感谢她晕船不能过来伺候,否则绝不会有什么亲近眉畔的机会的。 在船上待的时间太长,下船时眉畔感觉脚步都是飘的。元子青实在没有比她好多少,但还是强撑着伸手过来扶她。一行人就近找了个地方坐着歇了半晌,才算是慢慢的缓了过来。 「乘船虽然比走陆路快,可实在是太遭罪了。」坐下来之后,行云就忍不住抱怨。实在对她来说,坐船不是什么好的体验。 眉畔倒不这样觉得,但还是开口安慰道,「早该考虑这个问题的。要不回去的时候,你自己坐马车走,虽然颠簸些,总比坐船好过。」 行云却立刻拒绝了,「不必,奴婢只是怕姑娘不适。我当然还是跟着姑娘。」 眉畔摇头失笑,「我身边有那么多人跟着呢,你不必担心。」 行云心道就是有那么多人我才担心,一边想一边不着痕迹的瞪了元子青一眼。这动静没有满过元子青的眼,他忍不住苦笑了一下。看来自己还是不得这个婢女的心。 略略歇息之后,感觉就要好得多。关家在这边有庄子,眉畔回京才不到一年时间,这边自然还是一切如故。派了人去通报,没一会儿庄头就带着人来迎了。 庄子在城外,众人雇了马车,又走了近一个时辰才到了地方。 元子青先下了车,抬头一望,眼前是一片绿水环绕,水边开垦出大片良田。远远的能看见山脚处的那一片庄子,地方实在不算大,但在这样的地方,已经算是难得了。 接下来的路马车走不过去,要步行前往。好在也就不到一里路,看看山看看水也就到了。眉畔走在元子青身侧,介绍到,「这路上铺了小石子,父亲听人说,常在上头走走,身子康健些。索性就让人铺了那么一条路,故意让马车进不来,好让大家多走走。」 本来是极有趣的事,只因物是人非,眉畔说到最后,自己倒黯然起来了。 元子青虽然对未来岳父未曾谋面,然而只是从眉畔的只言片语,只是从这偶尔窥见的一鳞半爪中,亦可怀想出斯人风姿。能够教导出眉畔这样的女儿,本来就可亲可敬,如今更添了三分钦佩。可惜缘分未够,竟不得一面。 又走了一会儿,快到庄子里,眉畔才打起精神道,「这庄子修来只是为了方便管理周围的佃户,其实住在这里的时间不多。所以难免有些寒酸,世子不要嫌弃才是。」 又低声解释道,「那位就住在不远处的村子里,从这里过去方便些。」这才是真正用意。 元子青含笑道,「眉畔都不觉得委屈,我有何可委屈?况且我也并不觉得山居简陋,反而早就熟悉了。」 眉畔想起他那个叫做「出岫」的山间别院,也跟着一笑。 从始至终,元子青没有对眉畔提起过,实则他在出京之前,得了皇帝的恩准,许他暂住在西京行宫之中。反正眉畔是不可能跟着他一起去住的,住在那边倒显得麻烦,索性不提了。 跟行宫比,这里当然简陋寒酸,然而元子青自己却更喜欢这里,因为有人气。 到底是旅途劳顿,当时不觉得,如今到了庄子里安顿下来,眉畔顿时觉得十分疲惫,足足休息了两日功夫,才算是缓过来些。元子青身体不好,反而比她更累,多歇了两天,脸色才好看些。 在去请那位曲神医之前,眉畔决定先上山给父母扫墓。这也是她回来的目的之一,倒并不只是个敷衍张氏的借口。 这时已经是深秋了,进山的路上显得十分萧瑟,绝大部分树叶枯黄脱落,秋风肃肃,掠过山林时总能留下阵阵回响,越发显得清寂。 「这里倒是个好地方。」元子青不嫌安静,倒觉得十分舒适。他本性不爱热闹,这自然的山林,倒是更得他欢心。 眉畔道,「父亲也常这么说。所以母亲临终前,要求将他们葬在此处,不愿回归祖坟。」 她自己其实并不太喜欢这种过分的寂静,好像全世界都只有自己一个人。 这条路眉畔简直太熟悉了,上辈子她不知道多少次一个人走过,在这条路上来回,徘徊,迷惘,甚至痛哭失声……事实上她对这里没有一丝好的印象。每一次来看望父母,她都能够更清楚的意识到自己是被她们丢弃在这世上的,清楚的意识到自己成了无依无靠的孤儿。 可每次又还是会来。那种复杂的心情,眉畔自己都说不清楚。 然而今天,元子青走在身边,这一路的寂静,反而都有了一种安宁的味道,让人忍不住的喜欢。 跟来的人远远落在后面,两人也只是偶尔交谈,似乎都在享受这样的平静安宁。直到远远的看见坟墓所在,才又重新肃容敛笑。 第七章 跟来的人一齐动手,将坟墓清理一新。然后眉畔才在墓碑前跪下,「爹,娘,女儿来看你们了。」 元子青也跟着跪了下来,「拜见伯父伯母。」 眉畔转头看了他一眼,然后才继续道,「爹,娘,女儿订亲了。这就是女儿订亲的对象,跟着过来看你们了。你们放心吧,我……会过得很好,不辜负……这一生。」 她想起从前的自己,无数次的在父母坟前哭过,但那时她从未吐露过对元子青的情谊,只是黯然神伤。因为明知不可能,便也不愿意别人为她担心。 这一生像是偷来的。 所以她绝不会辜负任何一天。 元子青也在一旁道,「请伯父伯母放心,青会照顾好眉畔,不让她再受丝毫委屈。」 两个人在坟前磕了头,元子青这才注意到墓碑下还刻了一行小字:霁月初逢人面去,一夜春风到眉边。 他默念了两遍,又伸手描摹了一下。眉畔注意到了他的动作,便道,「这是我爹新婚之夜写给我娘的诗,写的是他们初逢时的场景。这是娘最喜欢的一句,临去前还一直念着,我就让人刻在墓碑上了。」 「原来如此。」元子青早知道这对夫妇鹣鲽情深,但现在看到了,还是觉得心头震动。 这世上的感情虽多,可生死相依,却并非是所有人都能够做得到的。或许在别人看来太决绝太激烈,可元子青却只觉得歆羡。 ——这或许是因为他的病从小要求他不动心不动气,无论遇到什么事,都要平常以对,反而少了这样的灿如烟火般的热烈。就像是一杯温吞吞的白开水,明知于己有益,仍嫌寡淡无味。 直到他遇到关眉畔。 眉畔也低着头看着那两句诗,片刻后才道,「其实我的名字,就来自这一句诗。娘说婚后爹最喜欢为她画眉,她给我取这个名字,是希望……有一天我也能够遇到这样一个人。」 「只是从前我总是不懂,更不信这世上会正好有这么一个人,等着我去寻找。」 直到她遇到了元子青。 命运是最奇妙的一件东西,将毫无关联的两个人牵绊在一起,一点道理都不讲,偏偏还让人甘之如饴,生不起气来。 跪的时间久了,眉畔起身的时候踉跄了一下,元子青连忙伸手把人扶住,让她扶着墓碑站稳,然后自己蹲下身去,替她一点一点揉捏发麻的双腿和疼痛的膝盖。 这种滋味眉畔说不出来。 应该是很难受的,但这难受里,还带着一股说不出的酥麻。她低头看着元子青毫不避讳的动作,心中又酸又甜。 这世上能够让骄傲的他甘心俯首,去做这些卑贱之事的人,竟是自己。 过了一会儿,她才轻声道,「好了,你起来吧。」 元子青缓缓站起身。 他脸上的表情虽然是一贯的淡然,但眉畔却总觉得不对劲。往回走的路上好几次转头去看他,才终于看出来,他走路的姿势,未免太过僵硬。 眉畔这才想到,方才自己跪了多长时间,元子青就跟着跪了多长时间,他恐怕不会比自己好受多少。真难为他掩饰得这样好,若非自己对他太过了解,恐怕都要被瞒过去了。 山间的生活十分闲适。 眉畔之前说这边很少来住,但那也只是跟在父母身边的时候罢了。毕竟关勉光还是朝廷任命的四品知州,有公务在身,并没有那么多时间来山间消夏。 但眉畔和母亲都有苦夏的毛病,所以在她七八岁之前,每年夏天最热的时候,傅采枫都会带着女儿到这里来住一段时间。一方面山间的气候要凉爽得多,另一方面山里种种野味和自种的瓜果蔬菜,也更加开胃些。 至于眉畔自己,上辈子她没能跟元子青在一起,来自关家和甘阳侯府的双重压力已经令她疲于应付,再加上心灰意冷,不愿意继续留在京城,便索性回了西京。那之后,她就是住在这里的。 所以说,这个地方她其实已经熟悉到了闭着眼睛也不会走错的地步。 扫墓回来之后,眉畔就带着元子青在周围逛了逛。回到了这里,她觉得自己人似乎都轻了些,心情一下子开阔起来。元子青显然也感觉到了,看上去也放松了许多。 眉畔欢喜过后,才有些不好意思的道,「其实庄子都差不多,没什么可看的。」 「我倒觉得不错。」元子青道,「你也知道我的身体,从前连京城都难出。每次去东山寺,也都以静养为宜,倒难得见到这样的风光。」 眉畔闻言转过身,指着不远处炊烟袅袅的村庄道,「曲神医应该就住在那里,明日一早我们便去拜访。等你的身体好了,自然想去哪里都可以。」 元子青便看着她笑。 其实他心中有一份无法宣之于口的隐忧:万一那位曲神医根本治不好自己呢? 他年纪不小了,当然不会只想着乐观的一面。事实上耽搁了那么多年,元子青自己已经不带多少期望了。听到眉畔说起曲神医的时候,他是激动过的。只是很快就冷静下来了。——这些年来,这样的情形不知发生了多少次,最后也不过是是失望。 哪怕这位曲神医是慈惠大师都推崇的人,元子青也觉得应该做好两种准备。 只是他也不太愿意去想,如果自己治不好,到时候该怎么办?伤心失望自然是难免,他和眉畔的婚事,是否会因此再有动荡? 不过这些念头都只存在心头,不愿让眉畔知道。 所以……能高兴一天是一天吧。这样想着,他道,「其实也不必这样着急,既然已经来了,短时间内肯定也不会离开。不如先打听一下消息,再从容计较。毕竟贸然登门十分失礼。」 眉畔一想也对。曲神医是神医的事没人知道,贸然上门求诊,他肯定会推拒。再说元子青的身份,万一被他知道了,也有可能引起他的抗拒。 不过眉畔心中也自有计较。第二日就以自己的名义,命人送去了一车瓜果。 首先向对方透露出自己已经回来了的消息。毕竟从前有交情,送这样的礼物,也不会唐突。等到来往多了,再要求上门拜访,便显得顺理成章了。 至于什么时候可以求诊,这就要再观察了。 事实证明,眉畔的想法是对的。甚至没等她提出要求,那位曲神医收到了瓜果之后,便发来了邀请,说是跟她父亲情同手足,她自然也就是小辈,若是有时间,大可上门去坐坐。 眉畔收到消息后欢喜不已,对元子青道,「小时候的事我记不太清了,外头的事爹也从不肯多说,我竟不知道,原来曲先生同父亲的关系竟如此亲密。早知道是这样,就直接登门拜访了。」只送礼物,反而显得有些不够诚心。 「现在去也无妨。」元子青安慰她。 眉畔道,「你也同我一起去吧。不管提不提求医的事,至少先让曲先生知道你。也许他喜欢你,到时候主动替你医治呢?」 元子青虽然不相信这种事,但眉畔开了口,他也不能拒绝,便点头道,「也好。」反正他也不放心让眉畔一个人去拜访陌生人。 因为早有准备,所以眉畔从京城里带来了不少东西,正好当做拜访的礼物。 去曲家拜访的这一日是个大风天。西京地处高原,狂风肆虐,尤其是在秋末。眉畔和元子青都穿了厚厚的大氅,坐马车前往。从上车开始,眉畔就忍不住紧张。元子青逗着她说话,都没能缓解多少。 元子青自己心里其实也很紧张,却也没有到眉畔这个地步。在他看来,眉畔实在是将这件事看得太重了。他心中升起一抹隐忧,万一到时候情况不像她想的那么好,眉畔会不会无法承受? 他却不知道,对眉畔来说,这是真正改变命运的关键时刻,如何能够放松下来? 上辈子元子青最后不到四十岁就过世了,而究竟能不能够改变这一点,都只看这一搏了。对她来说,这是有着非常独特的意义的。——并非只是希望元子青身体健康,更重要的是对改变命运的执着。 如果连元子青的病也能治好,那么一切就全都跟上辈子不同了。虽然这种不同已经出现了许多次,但眉畔还是一再的想要求证。 山庄距离村子不远,走了一刻钟就到了。 村子里的房屋虽然简陋,但都有院子,马车直接驶了进去,将一路上围观的村民都挡在了外面。 第八章 元子青扶着眉畔下车时,曲神医已经迎了出来,上下打量着她,「这就是世侄女吧?果然有你母亲的几分品格。」 这算是极高的赞誉了。眉畔敛衽行礼,口称「世叔」。对方主动拉关系,她当然要顺势而上了。毕竟此来可是有求于人。 曲神医看上去年貌只有五六十岁,一把灰扑扑的大胡子,一身宽袍大袖的衣裳,看上去颇有几分仙风道骨的隐士高人意味。他看着眉畔的神情带了几分激动,「你爹出事时我不在西京,回来时已经听说你上京去了,真是可惜可叹。这次回来可是有什么难处?」 眉畔道,「让世叔挂念,原是回来给爹娘扫墓。想着世叔就住在此间,故而贸然拜访。」 曲神医这才将实现转向她身边的元子青,这一看脸色不由微变。不过他什么也没说,很快恢复如常,笑着请眉畔进屋去坐,又说她不该如此客气,带了那么多礼物。 但那一瞬间的神态变化,到底还是被眉畔和元子青捕捉到了。趁着曲神医去倒茶的功夫,两人对视了一眼,眉宇间都添了两分担忧。 他明明已经看出来了不对,却闭口不谈,究竟是……没看出是什么问题,还是不愿意医治,甚或是不能医治呢? 眉畔一想到这里,就再也坐不住了。曲神医端了茶回来,她便主动介绍起元子青,「世叔,这位是我的未婚夫婿,在京中时定下的。因这一路回来路途遥远,如今朝廷又对西边用兵,怕路上不安宁,所以他特意护送我回来。」 曲神医闻言忍不住皱起眉头,「胡闹!这婚事是谁做主定下的?」 眉畔原本想撒谎说是父母定的,但转念再想,万一他知道内情,到时候就不好解释了。便只好强忍着羞意道,「是侄女自己看好的,怎么……世叔觉得不好吗?」 「当然不好!这门婚事我不同意。」曲神医怒视元子青,「他身怀绝症,如何能娶你?」 这「身怀绝症」四个字说出来,眉畔和元子青的脸色都变了。不过这变也并非曲神医所想的变,他是个通透人,立刻就明白了,「原来你早已知道……是了,你带他上门,莫非是要向我求诊?」 眉畔连忙起身道,「世叔莫恼。侄女的确是听闻世叔的医名,所以才上门拜访,希望世叔慈悲为怀,施以仁心妙手。」 曲神医摇头,「不治。」 「世叔……」眉畔的声音已经带上了求恳,「世叔莫非……要见死不救吗?」 曲神医哼了一声,看着元子青道,「我曲宽一生活人无数,从没有见死不救这个道理。只是我能治病,却不能治命!他命该如此,我亦回天乏术。你们请回吧。」 这句话让眉畔忍不住浑身发颤。 命……这个字成功的戳到了她内心深处最惶恐的地方。难道命,就真的拧不过去吗? 她的眼眶渐渐红了,更不肯就此放弃,「世叔,真的没办法了吗?我求您……或许试试看,就能有起色呢?」 元子青上前扶住她,「眉畔,别说了。这样的事怎能强求?」 他知道,许多大夫知道自己治不好,就不肯下手去治。这样一来,自然不必担干系,否则万一治不好,或是家属不依不饶,或是自己医名受累,被人怀疑。 这样的事,这十几年间,见了也不是一次两次了。元子青觉得自己已经能够坦然以对了。 但在内心深处,或许也曾有一丝不甘的火苗。那时源自于十多年来慈惠大师对曲神医的推崇,让元子青渐渐形成了一个念头:如果这世上还有一个人能治好自己,那就是他。 可原来他也不行。 眉畔转头看了元子青一眼,脸上都是惶恐无措。她摇了摇头,挣开元子青的手,「我不信。我不信这是命——」之后的话,她是吼出来的,「你没有做过任何对不起人的事,你那么聪明,那么能干,凭什么要受这样的折磨,凭什么会有这样的命运!」 她的眼中含着泪,声音哽咽,「老天爷为什么会那么不公平……」 「老天爷若是真的公平,像你爹那样的人,又怎么会英年早逝?」曲神医淡淡道,「他的病不是病,是毒。若是早十年找到我,或许还有办法。可如今这毒素经年侵入肺腑,早已药石罔救。这不是命是什么?」 他中了毒不是命,来迟了十年才是命。 就连元子青,一时也讷讷无言,神色恍惚。十年前,那时候宫中也好,爹娘也好,都还在尽全力搜寻天下名医。即便如此也未找到这位曲神医。 果然是命。 事已至此,也就没什么可说的了,再坐下去反而尴尬。元子青只好扶着眉畔告辞离开。 得到了这个结果,两人之间的气氛也十分沉默。 知道快要回到庄子里,元子青才安慰眉畔道,「这件事你已经足够尽力了,不必多想。我觉得自己现在也已经好了许多,就算他不出手,也未必……」 「我知道。」眉畔也强笑道,「不管结果如何,我都不会放弃的。」 两人都有意安抚对方,所以强迫自己露出毫不在意的表情,倒是让气氛变得好了一点——虽然只是表面上。 不过这时候强颜欢笑实在是为难人,两人回到庄子里,又说了几句话,很快就分开,各自回房了。这个时候,或许独处更好些,至少不会把沮丧的情绪传导给对方。 行云已经知道眉畔要去干什么了,看她冷着脸回来,就知道不顺利,也不敢多问,服侍她躺下,然后自己悄悄退出去了。姑娘为了这件事费了不知多少心思,一旦不成,恐怕很难转得过来。 眉畔躺了一会儿,却觉得心头更加浮躁,根本安静不下来。 她不能也不愿意接受这个结果。 辗转反侧了一会儿,她忽然坐起身,扬声叫,「行云!」 「姑娘。」行云因为担心她,一直等在门外,应声推门而入,「怎么了?」 「给我穿衣服,我要出去一趟。」 又出去?行云有些担心,但也不好多问,只好上前伺候她穿好衣服,然后问,「我跟着姑娘一起去?」 「不必。」眉畔道,「我就在附近随便走走,要一个人想想事情。」 「那姑娘小心些。」 眉畔当然不是想在这周围随便走走,她是打算重新回去拜访曲宽。刚刚因为元子青在,她也不好拉关系,现在自己一个人去,说不定可以利用他跟父亲的关系,让他松口答应帮忙呢? 眉畔始终不信元子青是不治之症。毕竟他都已经长到那么大,最难熬的时候已经熬过去了。就算真的治不好吧,调理一下身体,减少痛苦、延长寿命总能办到。就像慈惠大师这些年来一直在做的那样。 无论如何不能就此放弃。 曲宽似乎对她去而复返根本不惊讶,将她重新引进屋里坐下,才问道,「世侄女怎么又回来了,可是有什么事情忘了说?」 眉畔也不拐弯抹角,直接问道,「世叔,他的病真的没有任何办法了吗?哪怕我们不求治好,只求调理一番,延长寿命,减轻痛苦?」 曲宽眸光一闪,「他的身份,怕是不寻常吧?」 「……是。」眉畔咬牙承认,「他是福王府的世子。但我与他的亲事,跟他的身份没有任何关系。」 「哪怕是他一辈子都这么病怏怏的,活不过四十岁,你也不悔?」 「不悔。」 「你这孩子,真有几分你爹的倔脾气,认准了的事,从不会更改。可是他的病,我是真的治不好。至于你说的那种调理一番,暂时减轻痛苦……我不会那样做。」曲宽摇头,「这些年来他的身子应该有人调理,为何不继续?」 「慈惠大师说他没有办法了。」眉畔道,「世叔为什么不肯出手?」 「要么就不治,要么就把人治好。治到一半死不了也好不了扔在那里,我可不愿意毁了自己一世英名。」曲宽道,「况且他的身子,调理不调理,也就是那样了。除非能够彻底拔除毒素,否则都是枉然!」 「可就真的没有办法了吗?我不相信……」眉畔盯着曲宽看了一会儿,忽然起身走到他面前跪下,「世叔,我求求您……看在与我父亲相交一场的份上,真的不能再想办法吗?您没有看过他的脉,也许……也许还有转机也说不定……」 「你这是要为难我呀!」曲宽连连摇头,「说了没办法就是没办法……」 第九章 说到这里,他见眉畔只是哭,也不像是要放弃的样子,只好叹了一口气,「我实话跟你说吧,他的身体亏得太厉害了,毒素并不是不能清除,只是一旦清除,那他这个人就活不下去了。所以我才说,这是命!」 眉畔一怔,连哭都顾不得了,「世叔您也没有办法吗?」她的脑子飞快转动,「只要祛除毒素的时候能够吊住一口气就行了是不是?人家都说世叔你能生死人肉白骨……」 「可这一口气要怎么吊住呢?」曲宽也没有否认,而是循循善诱的问她。 说到吊命,眉畔脑子里第一个出现的就是……「人参!」 「你说得对。」曲宽一边说一边伸手去拉她,「你先起来,唉……这么跪着也没有用,你起来我们再慢慢说。若是你再跪下去,莫非是要威逼于我?」 眉畔不敢再跪,将信将疑的起身,「人参可以续命,对不对?」 「对,也不对。若是寻常人,百年人参也就足够了。只要吊住这口气,之后慢慢调理,自然能够逐渐恢复。纵使不能如常人一般,起码身体不会再有隐患。然而——」 万事说到这个然而,就是和寻常不同了,眉畔也知道关键在这里,屏气凝神的看着曲宽。曲宽却不忍心看她,「他的身体,除非有八百年以上的山参,否则根本没有任何与用处。可我这一生见识过的奇花异草无数,也只见过一株五百年份的山参,珍藏在采参人家中——那都是前朝的事啦!」 最后,他用一句话将眉畔打入绝望的深渊:「传说人参过了八百年,就成了精了,普通人是寻不到的。即使是皇宫大内,也不会有这样的东西。」 眉畔被震得后退了两步,眼神涣散,神色惨然。 但只片刻,她又缓缓回过神来,「不到最后,我绝不会放弃。你只说普通人寻不到,并没有说这世上不存在,既然存在,就一定能找到的!世子现在的身体,再活十几年当无问题,我不信我找不到!」 曲宽直到这时候才闭上了眼睛,长声一叹,「没有用的。我已经找了三十多年啦,不也一样没找到?最重要的是……你那情郎或许能等到十年后,可我……」 说到最后他的声音越来越轻,仿佛能够被风吹去了一般。 他没有继续说下去,但眉畔瞬间明白了。 原来他的寿限竟然也要到了! 「您……您寻人参是要……」她实在不愿意相信,不愿意甘心,语不成句的追问。 曲宽却睁开了眼睛,「没错,我也在寻这样的好参,为了给我自己续命。」这会儿他的语气已经很平淡了,显然,从很久很久以前,他就已经在为今天做准备了。 眉畔想到这里,不由心下惨然。 他的今天,何尝不是元子青的明天?一样都是算着日子去过……而那些元子青看不清的东西,她却知道得清清楚楚。 二十年……难道她和元子青,就真的只有这二十年的缘分吗? 明明……明明都已经走到这一步了,为什么偏偏又是绝路?曲神医找了那么多年都未能找到的东西,她关眉畔会有那样的好运吗? 只是还是不甘心,不甘心呀! 眉畔失魂落魄的离开了曲家。 却不知她前脚刚走,元子青后脚就从曲家后堂走了出来。原来他方才竟一直就在这里。 曲宽看也不看他,「你都已经听到了吧?我治不了你。或者说,是老天爷不让我治你。你也走吧,可怜我那侄女儿啊……」 「我此生绝不会辜负她。」元子青道。 曲宽摇摇头,「一个肯为了你这样尽心奔走,甚至不惜下跪求人的女子……纵然这世上的人有千千万万,可你能寻到第二个吗?你若是辜负了她,不是她的不幸,是你的不幸!」 「先生教训得是。」元子青立刻认错。眉畔跪下去时谁知道他的心痛?只是不必让这人知道。 曲宽皱眉,「你这小子倒是不错,年纪轻轻,知道自己寿算无多,竟也能如此沉得住气?」想想三十年前的自己,跟元子青一比,完全被比下去了呀! 所以他很不喜欢这小子。 元子青道,「十多年来,早已习惯了。正如先生所说,那是命,不认又如何?我只尽心尽力,过好如今的每一天罢了。」 「舍得抛下娇妻,抛下那红尘富贵?」曲宽冷哼一声。 元子青没有说话。自然是舍不得的,但——又能如何呢?这一生能有这样的际遇,已经是莫大的幸事,他怎敢贪求更多。 眉畔失魂落魄的离开曲家,又失魂落魄的回到庄子里。这次连沿路被人围观,都浑不在意了。 行云见她这样子,大吃一惊,连忙把人扶到床上去,「姑娘这是怎么了?」 「大概有些累。」眉畔闭着眼睛道。 行云自然知道她只是搪塞自己,可主仆有别,难道要训斥姑娘一顿么?只好自己气闷罢了。也不知道姑娘究竟是干什么去了,这样子倒像是受了什么打击,连人气儿都没了。 这样可不行。 行云眼珠子微微一转,想到了一个主意,走到床头道,「姑娘,咱们带来的东西,都规整得差不多了。只是有几样要你亲自拿主意的。」 眉畔根本不想说话,转个身朝着里侧,只当是没听见。 行云见有用,继续道,「姑娘,姑娘?您倒是发句话呀!东西总不好一直这么在屋子里搁着,您拿了主意,我才好去办……」 她绞尽脑汁,把自己能想到的话都说出来了,一直在眉畔耳边说说说,让她没有一刻消停的时候。眉畔一开始还竭力忍耐,最后被她说得越来越烦躁,豁然坐了起来,「你平日里的伶俐都到哪里去了?一点小事你看着办就是,总是问我,要你何用?」 话虽然少,却不可谓不重。可行云没被吓住,反而一脸喜色,「阿弥陀佛,可算是发脾气了。」 眉畔被她这句话弄得哭笑不得,「合着你就是想让我朝着你发脾气是吧?我看你是皮痒了!」 「姑娘冤枉!」行云道,「您方才那样子,我还以为要皈依我佛了呢,这不是赶紧激出点儿脾气来,才能放心吗?」 眉畔瞪了她一眼,却也不能不承认,说了这么几句话,胸口堵着的气似乎顺了一点。但也只是一点罢了。想到这事,她的情绪复又低落下来。 行云还在道,「奴婢也不是瞎扯,是有些东西不知道怎么归置。譬如周姑娘给您的那个盒子,那么大,也不知都装了什么,我也不敢随便放……」 「你刚刚说什么?」眉畔突然出声打断她。 行云一愣,「我说周姑娘给的盒子……」 「对!我怎么忘了呢?」眉畔恍然大悟,「盒子在哪里?快拿过来!」 行云往柜子上一指,「那不就是?」 眉畔瞧见那个红漆盒子,便从床上爬起来,扑了过去。在横州分开之前,周映月将这盒子给了她。她记得周映月之前是怎么说的来着,「我那里有些好药材,都是急切之间寻不到的,回头都送给你带到西京去。万一用得上呢?」 好药材!急切之间用不上的! 眉畔掏出钥匙,小心的打开了盒子,里头分别放着三只小盒子,质地应该是玉的,做工也比大的更精细许多。用这样好的东西来装,想必不是凡品。 她小心的拿起其中一只玉盒,轻轻打开。一股淡淡的药香扑面而来,眉畔不由睁大了眼睛。盒子里放着的,竟然是一支完整的人参!究竟是多少年份,她也说不上来,只是确定一定是好东西。 她又开了另外两只盒子,一只装的是一朵细长的灵芝,另一只还是一支人参,看着前头那支差不多的大小。 行云就站在她旁边,却也不方便凑过来看,这时见眉畔小心翼翼的姿态,终于忍不住问道,「周姑娘送了什么?」 眉畔这才惊醒过来,将一只玉盒捏在了手心里,锁好红漆盒子,叮嘱行云,「看好了这盒子,这里头的东西价值万金!「 「姑娘你又要出去?」行云连忙问。 眉畔就又转回来,「让人给我一辆马车。」方才走去走回来,她已经十分疲累了。不是行云提醒,说不定就这么一路振奋着走过去了,但有马车坐,又快又不费力,她当然也不会拒绝。 元子青还没来得及告辞,眉畔就又急匆匆的赶回来了。算上这一次,今日是第三次登门了,就是曲宽也有些无奈,「这次来又是为了什么?」 第十章 眉畔注意到元子青也在这里,却也顾不得惊诧,小心的将玉盒放在桌上打开,「世叔你快来看看,这人参是多少年份的?」 曲宽还没怎么在意,以为她只是不甘心,回去挑了一只人参来碰运气,随意的走过来一看,下一瞬眼睛就移不开了。 他将眉畔推开,小心翼翼的凑近玉盒观察了一会儿,然后捻下了一点点须,放进嘴里尝了尝,瞪大了眼睛,「这东西你从哪里弄来的?」 眉畔听出了他的话外之音,「能用?」 「能用!」曲宽一把灰胡子几乎要飘起来,「非但能用,用得好了,就是让你的世子爷恢复得如常人一般,亦非不能。——这是千年人参!」 这四个字彻底镇住了屋里的三个人,一时间谁都没有说话,只把视线集中在玉盒里。 峰回路转,眉畔的心情不可谓不激荡,她最先反应过来,小心翼翼的问,「世叔,那……这东西要怎么用?」 曲宽不由转头看了元子青一眼,似乎在估量他值不值得用这样的好参。眉畔心头一跳,生怕他不敢多用,耽搁了元子青,连忙道,「世叔,我那里还有一支这样的好参。您要是治好了世子,我就将它送你!」 曲宽立刻双眼放光,「那还等什么?」 说着转身就朝屋里走。 眉畔有些发愣,转头看了元子青一眼,「世叔这是要做什么?」 元子青小心的将玉盒盖上,含笑道,「应该是去收拾东西,搬到庄子里去吧。」有一支极品人参在前头吊着,他还不下死力气? 说起来……人参长得跟萝卜有点相似。曲神医这模样,就像是看见了吊在眼前的萝卜于是不停往前跑的……某种动物。 咳咳……元子青立刻垂下眼,罪过罪过,自己怎能腹诽长辈? 只是这位长辈,也忒没有长辈的样子了。 曲宽很快重新走了出来,跟元子青猜测的有些不同,他并没有收拾自己的东西,而是背着药箱就走了出来,「可以走了!世侄女请放心,这次不把他治好,我就不回来了!」 他是真的下定了决心,回到庄子里之后,甚至不等眉畔给他安排住处,主动住到了元子青的隔壁,「这个过程有些复杂。我就近看着,方便调整。」 「那还需要准备什么?」眉畔问。 「暂时不需要。」曲宽道,「我得先开几副方子给他调理一番,还要将那人参制成药丸。准备好了才会动手。」 眉畔点头,又问,「那有什么是我能帮忙的呢?」 曲宽看了她一眼,「你若真想帮忙,这段时间就随便找点什么事情干,不管这边发生了什么都不能过来,如何?」 眉畔的心立刻提了起来。如果治病的过程很顺利的话,曲宽就不会说这种话了。当然,过程可能会很痛苦,这个心理准备眉畔已经有了。毕竟是那么多年的痼疾,只看元子青发病时的模样就知道了。 但听到曲宽这么说,还是忍不住揪心,「为什么?」 「我怕你到时候会后悔,或是责怪我是个庸医。」曲宽的语气很淡,但眉畔却不会认为他是在危言耸听。 这个过程恐怕比自己所设想过的,还要更加艰难。但她犹豫片刻,最后还是摇头道,「不,我要留下来。」 「留下来看他最狼狈的模样?」曲宽一指元子青。虽然吐口答应医治,但他对元子青的态度却丝毫没有改变,抓住机会就要损他两句。 元子青心下十分无奈,但他的意见跟曲宽是一样的,「对啊,眉畔,你就给我留几分脸面吧。」 眉畔只见过一次他发病时的样子,当时就被吓住了。虽然后来她还是坚定的表示不会放弃他,但元子青并不希望这种经历再来一次。——眉畔不知道,但之前曲宽对他透露过,要治好他,首先要将体内的毒素全部激发出来,然后才能下药。 那是怎样一种痛苦,即便是过了十几年,元子青也仍旧刻骨铭心。 他不怕眉畔看到自己狼狈的模样,他只怕眉畔看到自己痛苦的样子会难过。 他都这么说了,眉畔也不好坚持。 眉畔一步三回头的离开时,曲宽正端详着手中的人参,对着元子青啧啧感叹,「你小子运气好。」 「何以见得?」眉畔不在,元子青也丝毫不掩饰自己的骄傲。曲宽这样瞧不上他,元子青心中怎能没有气? 曲宽道,「你这症状拖了那么多年,这世上除了我之外,恐怕不会有人能治。我那世侄女偏就找到了我。要吊住你的一口气你,非要八百年以上的人参,她转手就拿出了一支。这些你都是知道的,但我实话告诉你,这些都只是末节。」 「你可知道,到最后关头,我要一口气用金针封住你浑身一百零八处大穴,这对我本身是极大的消耗,而且还极有可能失败!若不是她手中还有另一支人参,我是绝不会答应的。而即便是有这支参,你们要是晚来两三年,我也是有心无力了!」 晚来两三年,他的身体状况已经不能支持完成这个过程,即使有人参补充也没用。 这样想来,元子青的确是要洪福齐天,才能恰好碰到这种种巧合。 然而元子青注意到的不是这些,而是……这所有一切巧合,其实都是眉畔所带来的。她才真正是自己命中的福星。 事实上眉畔并没有因为曲宽和元子青的阻止就放弃了。 正因为知道元子青非常痛苦,所以她才非要留在他身边,陪伴他,鼓励他,至少从精神上给他支持下去的动力。 她不是真正十几岁的女孩子,吃过的苦受过的难也不算少了,并不是随便什么样的阵仗,都能够吓坏她的。 只是那两个人都不答应,眉畔也不好强求。 她打算曲线救国。 第二日一早,眉畔就捧着另一支玉盒过来了。没等曲宽对她吹胡子瞪眼睛,她就主动道,「世叔,你不是说要讲人参制成药么?我就把另一支也给你送来了。你一道手就做了,免得多费工夫。」 她之前答应的是治好了元子青才会拿出人参,对曲宽来说就已经是意外之喜了。毕竟如果治不好元子青,他也没脸拿报酬。尤其是这报酬远超他的期待。 这会儿还没开始治呢,眉畔却主动把人参送来,分明是为了安他的心:尽管去治,结果如何都不怪他。 当然,最重要的还是要让自己网开一面,曲宽行医多年,什么样的阵仗没碰到过?当下就明白了眉畔的意思。不过这时候,他当然选择对自己有利的一面,伸手朝元子青的房间一指,「你可以在这里陪他一段时间,但最后动手治疗时,必须离开!事关重大,一点小事都可能导致分心,功败垂成。」 「知道了。」眉畔松了一口气,「世叔放心,不会让你难做的,到时候你告诉我便是。」 说完之后便提着裙子飞快的跑走了。曲宽看了一会儿,捋着胡须摇头,「年轻真好啊!」 眉畔推门进屋时,元子青正在喝药。一大碗黑漆漆的药汁捧在手上,他却没有立刻就喝。元子青有个谁也不曾说过的秘密:他并不喜欢喝药,或者说是万分厌恶。十多年来每日把药当饭吃,非但没有令他习惯,反而越发的厌恶。 只是这种情绪,不为任何人所知罢了。或许只有他身边贴身伺候的青云,曾窥见过几分。 这药当然还是要喝的。毕竟这是好容易求来的治疗机会,他最心爱的人,毫不犹豫朝着另一个人下跪,就为了那一点点治愈他的希望。只是端起药碗,元子青就忍不住想拖延一会儿。无关理智,这可能是每个人面对自己不愿面对的情况是,都会下意识出现的逃避心态。 如果周映月知道元子青此时的心理活动,一定能够给出准确的定位:拖延症。 结果看到眉畔进门,元子青不由一阵心虚——刚刚还在脑子里出现的人突然真人现身,总会让人有些吃惊,再说他不喝药说到底对不起的是眉畔——于是他一扬脖子,咕嘟咕嘟将一整碗药全部喝了下去。期间还差一点被呛到,放下药碗时忍不住咳嗽了几声。 「慢一点。」眉畔连忙上前两步扶住他,伸手在他背上拍了拍。 元子青转过头,正要跟她说话,突然感觉到一阵剧烈的疼痛从胸口迅速的蔓延至四肢百骸,疼得他忍不住蜷缩起身体来抵抗,眼前阵阵发黑,自然也顾不上说什么话了。 第十一章 这疼痛来得快去得也快,转瞬之间就消逝无踪了。但就这么一瞬,元子青却疼得出了密密的汗水,后背的衣裳都被打湿。等疼痛过去之后,身上几乎没剩下什么力气,脸色也煞白得吓人。 至少眉畔就彻底被惊住了,直到元子青倒回床上,她才反应过来,想要伸手碰碰他,又有些怕,「这是怎么回事?」 「是……正常的。」元子青闭了闭眼睛,吃力的开口安抚她,「一会儿就好……别担心。」 眉畔怎么可能不担心?她知道元子青会痛苦,但真的见到还是觉得难以相信。但在元子青面前,自然不能表现出来。她深吸了一口气,努力让自己镇定下来,在床头坐下,「好,那我在这里陪着你。」 如果忽略藏在衣袖中微微发抖的手,这表现的确是很能说服人。 元子青没有闭上眼睛,而是一直看着眉畔,用目光告诉她自己没事。 其实他在心里已经将曲宽给骂了个狗血淋头。他之前只是说喝药的时候可能会有一点「小小的状况」,元子青对此也完全没有心理准备。而且……他之前明明说过不让眉畔过来,结果一只人参就让他改口了! 好在只是痛了这么一次,缓过来之后元子青看上去跟平时也差不多。但坏消息是……这药一天要喝三次。 「每次喝药都会这样么?」眉畔忍不住去找曲宽,「难道就没有别的办法?」 曲宽伸出一只手指在她眼前晃了晃,「别忘了你答应过我什么。我是大夫,治病的事听我的。」冲着那支已经被他收下的人参,他倒没有说「不相信我就别治」的话,只是加重了语气,「我希望以后不会再听到这样的质疑。」 眉畔脸色一白,「世叔,抱歉,是我失态了。」 「我早说过,让你回避治疗过程,是你坚持要留下。小眉儿,你要知道,这世上哪件事想要成功都不容易。有时候能吃这些苦,反而是幸事。」曲宽语重心长的道,「你决定来找我时,就该知道。」 「是我想差了。」眉畔这才心悦诚服的道,「世叔莫怪,我只是……关心则乱。」 曲宽却缓了脸色,含笑道,「你已经很不错了。」 的确,相较于那些一觉得出了问题就大吵大闹,不管怎么说都听不进去的人,眉畔已经相当好了。 在曲宽的行医生涯当中,不知道多少次见过这样的家属:在你征询他的意见时,十分大方的表示「请大夫自己安排就是,我们绝对相信你」,然而当治疗中出现争议和分歧时,他们又会第一个跳出来,指责做大夫的不负责任,草菅人命。或者不管你怎么叮嘱他都连连点头答应,回头却从不遵照医嘱行事,病情恶化之后又到处宣扬「庸医误人」。 尽管眉畔能听得进去曲宽的话,但每次看到元子青喝药之后的反应,她还是觉得揪心不已。最关键的是她根本想不到办法来替他缓解——痛苦只是一瞬间,在那一瞬她就算说话元子青也听不见,而过了那一瞬,也就没必要再说了。 她原本想的安慰他,鼓励他的打算,全都没用。 曲宽不知道在忙什么,除了一天三次亲自替元子青熬药之外,就不再管了。所以眉畔很快发现了自己新的作用:药喝得越来越多,元子青的身体却仿佛越来越糟糕,不得不卧床休息。而眉畔可以陪着他说说话,让日子不至于太过枯燥无趣。 就在这样的日子中,曲宽制好了需要的药,最后治疗的时刻终于要到来了。 眉畔被赶出了这一进院子,没有任何商量的余地。她心中比待在元子青身边时更加焦虑。即便曲宽不让她进屋,也要受在外面。 曲宽面色严肃的将手里的药碗递给元子青,「喝下去吧。」 元子青没有发问,接过来之后也没有任何磨蹭,将一碗药全部灌了下去。 甚至没等他将药碗放好,浑身就抽痛起来,让他忍不住蜷缩起身子。但就是这样的疼痛,却没有让如之前那样眼前发黑难以思考。恰恰相反,元子青觉得自己冷静得过分。 他听到曲宽的声音,「挺直背,我要给你扎针了!」 元子青咬着牙,努力的挺直背。但在曲宽眼里,却还是像个弓着身子的虾米。他只好上前一步,在元子青背后一拍,强迫他坐直。 这一下出乎元子青的预料,他没能忍住疼痛,「啊」的一声惨叫出来。 虽然他立刻又重新咬紧牙关,但门外的眉畔还是听得浑身一抖。 这时候庄子里的人多半都知道这院子里在干什么了。行云也陪在眉畔身边。不过眉畔现在什么都看不到,听不到,感觉不到,只觉得一阵阵的焦灼从心底往上蔓延,让她坐不住站不稳静不下心。 再听到元子青这一声惨叫,如果不是行云及时抓住她,眉畔可能就要闯进去了。 「姑娘,姑娘……曲神医说过,这时候闯进去有可能惊动他,功亏一篑啊!」 这个提示起了作用。眉畔转过头来,一脸茫然的看着行云,过了好一会儿眼神才渐渐恢复清明,「对,对。不能进去。」 她在外面紧张的时候,屋子里也正到了关键时候。曲宽咬紧牙关,一根接着一根的金针扎进元子青的身体里。 元子青一开始还能保持清醒,但逐渐的,那种非人所能承受的疼痛就将他整个淹没,只能保持住灵台一线清明,放任自己在这疼痛的洪流之中漂泊。 曲宽额头上已经出现了细密的汗水,脸色也越来越苍白。但他必须咬紧牙关继续下去。因为这时候毒素已经全部被激发出来了,如果不能及时封锁,就会散入元子青的五脏六腑,到时候就是真正的药石罔救了。 好在曲宽经验丰富,即使是这样的时候,动作依旧又快又稳又准。期间他还吞了一枚自己制成的人参丸,补充精气。 然而即便如此,身体消耗也远远大于补充,就在他要插/入最后一根针时,眼前忽然一阵发黑。 糟糕!危急时刻,曲宽的脑子反而更加清醒起来。 他现在眼前发黑,头晕目眩,根本什么都看不清,自然也不可能认穴。这最后一根针捏在手里,却迟迟扎不下去。 该怎么办? 事已至此,曲宽也没有第二个选择。他让自己冷静下来,脑海中浮现出最后看到元子青的情形,然后顺着自己想象中的那个穴位,一针扎下。 那一瞬间他似乎听见了「噗哧」一声,有点像漏气的声音。 而后痛到极致的元子青也咬断了放在嘴里的木棍。「咔嚓」一声在安静的房间里格外响亮。 成了!曲宽几乎是立刻就软倒在地上。 到底是老了,就像他跟元子青说的那样,再迟两三年,他恐怕根本不敢接手元子青这个病人,有再多的人参也没用。因为他自己的身体,坚持不下去了。 他没有想到,自己现在竟然也差点坚持不了。若非经验丰富,今天必定只有失败一个下场。 真是太惊险了。 在地上躺了一会儿,又服下一枚人参丸,曲宽心头都在滴血。这人参丸吃一粒少一粒,浪费在这些无关紧要的地方,实在是让人心疼啊。 但元子青根本等不起,他必须赶快恢复精神。 感觉好过了一点儿,曲宽立刻爬起来打开了门,招手示意之前就在外面等着的两个男仆进屋,将元子青抬到屋子中间热气腾腾的木桶之中。这是专门为元子青打造的木桶,他坐进去之后肩膀一下全部都被药汁没过。最后再将桶盖也封上,只留下头在外面。 这才是最后一步,让药汁里的药性顺着金针钻进元子青的身体里,将被金针封在体内无处可去有没有着落的毒素彻底的逼出。 元子青的那一支人参,也一点都不剩全部都熬进了药水里。到时候药性自然顺着血脉流转,传导至心脉,护住他的一缕气息,确保人能够活下来。 到这时候,曲宽总算是能松一口气了。他靠着门框坐下来,全然不顾自己此时狼狈的样子。 眉畔见他没有阻止,也跑了过来,一眼看到元子青露在外面的头,转向曲宽的眼神就带上了几分小心翼翼,「成了?」 「成了。」曲宽说,「接下来他要这么泡十二个时辰。你若是怕他受凉,就让人把这木桶煮煮。等他吐出毒血,这病根也就去了。」 得到了他的肯定,眉畔也有些站不稳。她双手合十,「谢天谢地……」 第十二章 「你应该谢我才是。」曲宽翘着胡子。能把这么一个病根给除掉,他确实应该骄傲的。这时候曲宽已经不记得自己之前的狼狈了。 「多谢世叔。」眉畔立刻从善如流的敛衽行礼。 曲宽摆摆手,「罢了,我老头子折腾这么半天,也有些受不住,要去睡一觉。」说着就要往门外走。歇了这会儿,他已经有走路的力气了。 眉畔连忙拦住他,「世叔,那子青就这样了吗?」 「泡着吧,你若是担心,就在这儿守着。」曲宽道。走了两步,他又不放心的回头交代,「待会儿他可能会很痛苦,不过那是正常现象,不必担心。」最重要的是别来敲门打扰自己睡觉。 眉畔当然不可能放心,将其他人都赶了出去,自己在一旁守着。行云本想劝她男女授受不清,她留在这了不妥,但想想还是没开口。 亲都订了,也不差这么一回了。 况且行云自己心里也有打算:从前元子青身体不好也就罢了,她虽然心中觉得元子青配不起自家姑娘,却也相信姑娘若是嫁给他,他绝不会辜负姑娘。可若是他治好了病,事情就要两说了。姑娘此时不守在他身边,如何能体现出对他的关怀,让他感念在心? 而有了这一层「共患难」的关系,自家姑娘的地位,自然更加稳固。 想明白了这一点,她也就不再拦着了。 眉畔就靠在桶边,眼巴巴的盯着元子青看。他因为疼痛出了一身的汗,连头发都全部打湿了。虽然还是松松的束着,却已经有些乱了。几缕鬓发散落下来贴在鬓边,黑色的头发衬得他的皮肤白的惊人。 他的眉眼愈加寡淡,整个人像是从水里捞出来。眉深深的蹙着,倒将平日里春风和煦的气质减少了许多,看上去陡然凌厉了几分。虽然病弱,却令人不能小视。 眉畔伸手在他眉宇间虚虚的描绘了一下,像是想要抚平紧皱的眉头。 当疼痛发作起来的时候,元子青连牙关都一并咬住,脸上的肌肉紧绷着,甚至会显得略微有些狰狞。然而从始至终,他都没有发出一点声音。 除了最初的那一声惨叫之外。眉畔忽有所悟。也许他正是因为害怕惊动自己,所以才这么忍耐着。 她的心似乎也被什么东西绞了一下,疼得厉害。 这样的痛苦他还要忍耐十二个时辰,而她什么都不能做。眉畔不知道第几次觉得无力。她在心底发誓,从今往后,无论发生什么事情,她都要站在他身边,同他共同承担,绝不会再让他一人自己受苦。 「马上就过去了,再坚持一下就好……」她忍不住喃喃出声,「我还在等你呢。」 时序已经进入了冬日,水冷得很快。见桶里的热气越来越淡,眉畔想起曲宽的嘱咐,连忙让人在院子里垒灶架锅,然后将这个木桶整个搬出去隔水加热。 这样子其实有些滑稽,但现在谁也顾不得去笑。主子的脸色那么差,若真有人敢笑出来,恐怕立刻就要被乱棍打出去吧? 曲宽中途醒过来一次,见一切如常,劝了眉畔两句,又继续回去睡了。但眉畔却是眼睁睁的等了一夜,到第二天早晨,就迫不及待的去将曲宽叫了起来,「十二个时辰马上就要到了,他怎么还是没有反应?」 曲宽过来看了两眼,又将手指并拢放在脖颈处试了试脉搏,道,「烧火加热。」 火很快烧起来,热腾腾的蒸气上扬,几乎将木桶所在的地方全部都遮住,让人看不分明。就在这时候,眉畔突然听到元子青发出了声音。 「呃啊……咳咳咳……」他像是被什么东西堵住了嗓子,一边咳一边往外吐,曲宽连忙让人熄了火。 蒸腾的白雾散去,眉畔这才看见,元子青面前的桶盖上,已经覆满了黑色的毒血,而这些都是元子青吐出来的。他的嘴角还挂着一丝黑色。 曲宽吩咐众人将木桶搬下来。这时候元子青已经恢复了一点意识,只是身体虚得厉害,连手指都动弹不得。他眼前都是一片蒙蒙的光,也看不清楚自己所处的环境。 眉畔端了水来给他漱口,然后曲宽又喂了他一粒人参丸,这才命人把他从桶里搬出来,取下金针,沐浴清洁过后换上干净的衣裳,送到床上去。 从始至终眉畔都紧张的看着,这会儿才忍不住问,「世叔,这就好了吗?」 曲宽摇头,「他脏腑已经坏了大半,这段日子会很难过,须得慢慢调养个三五月,才能逐渐好转。也是他运气好,正碰上了这个节气,倒要省下一半功夫。」 「这个节气怎么了?」知道元子青性命无虞,眉畔也有心思好奇了。 曲宽做高人状,捋着胡须道,「冬季万物凋零,缺少生气,你看和他现在都情形像不像?」 眉畔不由点头,「这又有什么说法呢?」 「这时候万物都进入修生养息阶段,正适合我为他调理脏腑。等到春天,万物复苏,阳气上升,他的身体自然也就跟着苏醒过来。顺应了时序,伤好得自然也就快。等到春暖花开之时,他的身体也就恢复了自然有序的状态。往后只要小心保养,调理的方子也不要断,到后年的春天,只要咳疾不再复发,那就安然无恙了。」 「原来如此。」眉畔回头细想,发现日常许多东西,都是按照时令来吃,什么时候该补什么,都各有讲究。既然如此,治病按照节气时序,当然也就没什么不对。 更令她欢喜的是,最为惊险的时候已经过去了,接下来便是按部就班的调理,她总算不必再每日里提心吊胆了。只要等到春暖花开,元子青也就好了。 而到了后年,他就彻底痊愈,不会再有任何问题了。恰好……他们的婚期,就安排在那个春天,她及笄之后。想到这里,眉畔不由双靥微红。 曲宽见她眉眼舒展,面带娇羞,心中又开始不待见元子青了。「行了,他现在身子弱得很,一时也醒不过来,你也回去休息一下吧。一夜未睡,莫非你想让他醒来瞧见你面容憔悴的样子?」 眉畔抬手摸了摸自己的脸,乖乖的回去休息了。 一夜未睡还不算什么,这段时间提心吊胆,她几乎没有睡过一个好觉。这会儿终于能放松下来,也立刻感觉到了如山一般的疲惫。再不休息,她也撑不下去了。 元子青醒来时,眉畔就趴在他枕畔。——她回去睡了一觉,到底睡得不安稳,还是会时时惊醒,索性就起身到这里来守着了。结果见着了元子青,心仿佛一下子落了下去,靠在床头就睡着了。 虽然这姿势其实并不舒服,但眉畔却睡得很香。 即便休息过了,她看上去还是憔悴了许多。之前好容易养出来的一点肉,又都消失不见了。元子青满心爱怜的看着她,只觉得时光似乎都一下子安稳了起来。 他感觉自己身体轻快了许多。 虽然还是虚弱,还是不舒服,甚至时时压不住咳嗽,但感觉跟之前却截然不同。就好像他知道自己身体正在向着好的方向发展似的。 元子青不知道这是不是自己的错觉,但他愿意相信这是真的。 神医之名,果然名不虚传。 虽然因为眉畔的缘故,他跟曲宽互相看不上对方,但这时候,元子青也不免对对方生出几分佩服来。若非曲宽,自己这会儿恐怕还是在捱日子,不知道哪一天就熬不下去了。 而现在,他终于可以理直气壮的握着眉畔的手,许给她一生一世了。 看了一会儿,元子青艰难的侧过身,换了一个姿势躺着,腾出一直手来,替眉畔将落下来的一缕鬓发捋到耳后,耳后指尖在她的腮边停留片刻,指腹忍不住摩挲了一下那凝脂一般的肌肤。 就在这一刻,眉畔忽然睁开了眼睛。 四目相对,元子青难得有了被当场抓包的窘迫,他清了清嗓子,打算说点儿什么。谁知这一咳,竟是停不下来了。他收回手按在胸口,微微侧过身,咳得惊天动地。 眉畔一开始还有些未醒的朦胧睡意,只是怔怔的看着元子青,还并不太明白究竟发生了什么。待得他猛然咳嗽起来,才真正惊醒。她熟练的伸手在他背上拍抚片刻,一面问道,「怎么样了?」 元子青摇摇头。好一会儿,那阵咳嗽才总算是压下去。因为憋了气,倒让他原本惨白的脸色添了几分红润,看上去越发面如冠玉,姿容出众。 第十三章 眉畔扶着他坐起身,将枕头塞在背后让他靠着,然后才道,「我已经问过世叔了,他说你的脏腑受损严重,短时间内这些毛病都是正常的,等调理好了就不必担心了。」 元子青点头,「他也对我说过的。」他握住眉畔的手,「其实我已经习惯了,只是怕你担忧。」 「那就快些好起来。」眉畔道。 元子青不由想到了前来西京的途中,她在船上时曾说过的那句话,一时心头满是甜蜜满足。不过他没有就这个问题继续说下去,转而道,「我看你眼底发青,恐怕许久不曾好好休息了。我这里没什么事,你先回去吧。」 眉畔摇头,「我睡不着。」 元子青含笑道,「你看,我这不是好好的么?你若是不好好休息,身体垮了,谁来照顾我呢?」 眉畔虽然不太情愿,却也必须承认他说得对。两个人中,总有一个人要是健康的,能够照顾另一个人。况且虽然昨日那么凶险,但现在元子青的的确确是醒过来了,并且看上去精神不错。 她犹豫片刻,正要说话,青云便端了药碗进屋,「主子,该喝药了。」 元子青看了一眼这没眼色的小厮。原本他都要将眉畔劝走了,这一打岔,便是前功尽弃。偏他还不能生气,只是道,「放在那里就是。」 「曲神医嘱咐过,要趁热喝。」青云却没有听话,而是道。 曲宽不喜欢这些人碍手碍脚,所以在整个治疗过程中,青云都是被支出去的。也因此他并不明白自家主子对曲宽的心结,只是严格遵照医嘱。 却不想元子青听到「曲神医」三个字,更加不高兴了。只是碍于眉畔在这里,不能表现出来。 眉畔已经接过了青云手中的药碗,摆手示意他出去,才道,「既然是世叔交代的,那就趁热喝吧。你也想早些痊愈,对吗?」 元子青还能说什么?只好点头。 眉畔还要喂他,元子青连忙将药碗接过来,一口气喝光了。要真是一口一口的喂,岂不是要把这个受折磨的过程给无线拉长吗? 眉畔其实并没有见过几次他喝药,但似乎每次都是那么急切的一口喝干了。——正常人喝什么东西的时候,都会先抿一小口,尝尝味道或是试试温度,然后再一口气喝下去。 虽然这只是一个细节,但元子青本也不是轻易表露态度的人。眉畔隐约的猜到,他恐怕并不喜欢喝药。 这个发现让她十分惊讶,就像是看到了什么不可思议的东西。 元子青在她心中,是最厉害的,简直无所不能。这样的人当然也应该无所不怕。所以发现他竟然怕喝药,眉畔当然惊异无比。 但她却没有因此觉得难以接受,反而觉得这样的元子青,更加鲜活自然。就像是发现他面对自己时,也会窘迫甚至脸红一样。有了这些表现,他才是活生生的人,而不是高高在上的神。 眉畔爱极了元子青,可她却从来没有将元子青抬高到那样的地步,因为在人和神之间,是不可能有感情产生的,那是一种逾越。哪怕出现一时,最终也难得长久。 那不是她所期待的。 所以对于元子青这样的反应,她心下其实是喜欢的,却又故意想逗他,「我本来让人备了蜜饯,喝了药甜甜嘴也好。」她有些苦恼的道,「只是世叔说,糖解药性,怕是不能吃。」 元子青的脸方才就黑了一半,现在连另一半都黑了。 曲宽,又是曲宽!怎么哪儿都有他?糖能解哪门子的药性?这样的胡说八道,也亏得他能一本正经说出来。 好在元子青对甜食并无执念,只是不喜欢嘴里的苦药汁子味道。况且在眉畔面前,也不能让她觉得自己竟贪这样的嘴,便只好道,「不过是喝药罢了,哪里需要什么蜜饯?」 眉畔只是笑眯眯的看着他。 元子青咳嗽了一声,将话题转回最初的那一个:「你先回去歇会儿吧?」 「这会儿就是想睡也睡不着,等困了我就去睡。」眉畔道。 元子青拗不过她,只好答应了。两人在一起说说话,时间倒过得很快。转眼就到了正午,吃过午饭,元子青就又要喝药了。 在眉畔的注视中,他面色平静的将一碗药灌了下去。眉畔看着他没什么表情的脸,却实在是忍不住,笑出了声。 「你笑什么?」元子青下意识的知道是与自己有关,十分不自在起来。 眉畔摇头。她可不敢说出来。嗯……就当是为元子青保守一个小秘密吧!人总有些不想让人知道的事。况且元子青不想在自己面前表现出来,就是不愿在自己面前丢脸,她又怎么会揭破? 「只是想起一个笑话。」她将这个话题含糊了过去。 但接下来,元子青就开始竭力的劝说她回去补眠了。他的身体还很虚弱,吃过药之后要午睡一会儿,总不好让眉畔在这里看着自己。 眉畔坐在床头看了他一会儿,忽然低声道,「其实也不必非要回去睡。」顿了顿,她又补充道,「我之前靠在这里睡得也很好。」 元子青当然不会将后一句话当真,他朝里让出了半张床,目光纠缠的看着眉畔,「你若是不嫌弃,陪我躺一会儿吧。」 他尽量让自己这番话说得大方得体,而眉畔也十分配合。反正门关着,没有吩咐不会有人进来,谁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况且就算其他人要猜测,那又如何呢?他们之间,原本也不需要别人来评说。 眉畔脱了鞋,就在那半张床上倒了下来。 两个人面对面躺着,彼此对视,好一会儿都没有说话。 因为元子青的病,她们其实已经许久没有亲近过了。所以这时候,两人都有些享受这样的安静,因为能够让她们肆意的去回忆过去的美好,又反过来增添此刻的亲密。 最后,元子青抬起手覆在了眉畔的眼睛上,声音干哑的道,「睡觉。」 眉畔也不敢撩拨他。实在他的身体正在恢复当中,大喜大悲,或是情绪剧烈起伏,都会产生影响。这些是曲宽特意交代过的。 事实上他不仅对眉畔交代过,对元子青也一样。而且因为两人都是男子,说话也就不必那么含蓄,他直接告诉元子青,养伤期间,恐怕不宜动情,更不能太过亲近眉畔。 但是此刻,他说的那些话分明还印在脑海里,却让元子青觉得,他跟眉畔之间的距离反而更近了。哪怕是什么都不做,只是这样安安静静的躺着,也令人心生欢喜。 这是一种同之前炽热浓烈的感情截然不同的情绪,如同眉畔想要的那样,感情在这长时间的相处之中、在生与死的考验之中慢慢沉淀下来,看似平淡,却余味悠长。 虽然曲宽保证元子青的身体不会有问题,但事实上,在眉畔看来,他却是一天比一天糟糕的。 曲宽对此的解释是:这是在顺应冬日的节气,生气渐渐变淡。同时他也保证,在自己的调理下,元子青肯定能够保持一□□气度过这个冬天,等开春了就好了。 眉畔怒视他,「你之前没说过还会有这样的折磨。」 她本以为治疗结束,元子青就会慢慢好转,结果现在看着反而比从前还不如了。进入腊月之后,更是连床都不能下,整个人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消瘦下去。 而曲宽对此的治疗,竟然是让人在屋子里垒了土炕,让元子青睡在上面。 到这时候,他的节气说在眉畔这里,根本已经成了胡说八道一般。尤其是每次进出元子青的房间,青云看自己的眼神,更是让眉畔羞愧不已。 然而除了信任曲宽,她也什么都不能做。 这样的日子对眉畔来说,根本就是一种煎熬,她每天守在病床前,甚至察觉不到时间的流逝。 转眼一个月过去,旧岁过去,新年开始。 曲宽说这是除旧迎新的好日子,于是就在这新旧交替的夜晚,给元子青扎了好几个时辰的针。结果第二天一早,眉畔就发现元子青的气色好了许多。这立竿见影的效果,又要她对曲宽刮目相看了。 他又能坐起来跟眉畔说一会儿话了。曲宽检查过后,说是已经无碍,继续调养即可。眉畔立刻将对他的不满都说给元子青听,「我竟不知世叔也会骗人,他之前可没说过还会这样凶险。」 有两天元子青甚至昏迷过去,无论如何都叫不醒,把眉畔吓坏了。 元子青道,「其实曲神医对我说过的。是我怕你吓着,所以不让他告诉你。反正也只几日功夫,这不就好了吗?」 第十四章 眉畔闻言惊讶的睁大眼睛,「你为何……」 不过她没有问下去。元子青为何,她是知道的。如果是她自己,恐怕也会隐瞒。虽然不能提前知情,到时候会被吓一跳,但总比提前知道了,连着几个月提心吊胆要好得多。 只是到底还是觉得不快,「你别说,我替你说如何?你都是为我好,不想让我担忧。可你有没有想过,我一想到这段时间你心里存了那么多的事,却一件也不曾告诉我,又多难过?」 「眉畔……」 「我以为我们共患难过,我是你认可的妻子,无论什么时候都能站在你身侧,陪你一起面对。如果你……」眉畔一开始时还只是就事论事,说到最后却几乎崩溃,「如果你不信我,又何苦骗我?」 她对这样的事,始终有很深的心结。元子青也察觉到了,他此番这么选择,何尝不是要试探眉畔?他希望她能过地轻松些,从前的日子她过得太辛苦了,但往后有他护持,至少一生安稳无忧。 但从眉畔的态度来看,显然是不能接受的。 他也爽快认错,「是我不对。我并非有意,只是心疼你罢了。我听行云说,好些日子你都睡不安稳,夜里被噩梦惊醒。好容易治疗结束,你能睡个好觉,若是知道了,恐怕还会继续悬心,我又于心何忍?」 他伸出手抚了抚眉畔的面颊,低声道,「为我这病,你倒也像大病了一场。」 无论如何,让眉畔担心,总是因为他的无能。他有时……也想在眉畔面前,显得有男子气概些,而不总是那个固定的,病怏怏的形象。所以他才像承担更多东西。却到底还是…… 元子青摇了摇头,低叹,「我不知是多少世修来的福气,才能遇上你。可你遇上我,恐怕是倒了八辈子的霉。」 跟着他,眉畔仿佛从没有过过一个安稳日子。有时候他自己都厌烦了,放弃了,她却还是不肯。元子青都不知道,她是从哪里来的那么多动力和信心。 眉畔纵然还在生他的气,闻言却再忍不住,「扑哧」一声笑了出来。「哪有你这样说话的?你倒把自己当什么了?别人都是变着法儿要自夸,你倒好,这样自贬。」 说完又忍不住斜睨了元子青一眼,以帕掩口,眨着眼笑道,「放心吧,纵使真是倒了八辈子血霉,我也认了。」 元子青也被她逗得笑了起来。轻轻将她的头按在了自己心口。 因为怕冷,他穿得很厚。但即便是这样,眉畔也能够清晰的听到他的心跳,擂鼓一般的响在自己耳畔,将周围所有的声音全部都挤走了,只留下这一种:砰——砰——砰—— 她闭上了眼睛,「我希望能与你同甘,更能与你共苦。这一次也就罢了,往后若是再瞒着我,我就真的生气了。」 「这还是没有真的生气?」元子青调侃道,「方才你的样子吓我一跳。」 眉畔轻轻的从鼻子里「哼」了一声,不说话了。 也许是房间里实在是太温暖,也许是他的心跳声太有力,总之她这么闭着眼睛靠了一会儿,竟不知不觉的就睡着了。 元子青察觉这一点,忍不住抬手点了点她的鼻子,小小声的道,「逞强。」 可逞强也逞强得那样可爱,那样让他心疼,心软,心动。 这个人就像是老天爷特意给自己送来的。 元子青调整了一下姿势,让眉畔和自己都靠得更舒适,然后也闭上了眼睛。 这一觉睡得很沉,没有任何杂念,更没有梦境。仿佛才刚刚闭上眼睛,就又被其他声音给惊醒了。元子青睁开眼睛,眉畔也才堪堪从他怀中坐起身。 因为是半张脸靠在他怀里,所以那一半脸颊压得红艳艳的,上面还有一两条衣服褶皱的印记,看上去十分可爱。元子青忍不住笑了一声,然而笑到一半,脸色就扭曲了。 原来方才眉畔一直靠着他的肩,这会儿又酸又麻,就像是有无数只蚂蚁在里面叮咬,动一动就让人受不了。 「压到你的肩膀了吗?」眉畔连忙关切的问,又道,「你方才应该将我叫醒的。或是把我随便放在哪里也好。行云说我睡着了不易吵醒。」 元子青眼神柔和的道,「给你靠靠不值什么,只是一会儿罢了。」 眉畔被他说得脸红。——即便两人的关系一再进展,但她却似乎一直没脱了这个毛病。即便有时候壮起胆子主动靠近她,脸颊也依旧是红艳艳的,十分好看。 「我给你揉揉吧。」她说着就要伸手。 元子青连忙让开,「不必、不必,缓一缓就好了。」这酸麻最是不能揉,缓一会儿也就好了。越揉反而越难受。连说了两个不必,可见元子青的惊慌。 眉畔原本还有些意外,转瞬就想明白了,只一双眼睛含着笑看着他,倒让元子青自己不自在了。 「什么味道,好香。」沉默了一会儿,元子青忽然道。 虽然是转移话题,但他的确也闻到了淡淡的幽香,想了想,补充道,「应该是花香。」 「怕是院子里的梅花开了。」眉畔说着站起身,走过去将窗开了半扇,让元子青往外看,「你看那株白梅,是我爹亲手种的,只因娘最喜欢白梅。」 元子青「嗯」了一声,问,「那你喜欢什么?」 眉畔反应过来他的意思是将来也为自己去种,才刚刚褪下的红霞又回到了脸上。她假装没有听懂,「我是个俗人,只喜欢吃梅花糕。娘亲手做的,又软又糯,又香又甜……却也不腻,十分清淡可口。」 说到最后,已是有些怅然。 那都是好多好多好多年以前的事了,多到她不去仔细算,竟想不起来的地步。 元子青当然不知道她的惆怅,只以为是提起父母伤心,便道,「你是你娘的女儿,纵然没学得十分功夫,□□分总有。——这梅花糕你会做吗?」 「会倒是会。」眉畔谦虚道,「只是味道就差得多了。况且许多年没做,怕是手生。」 「无妨。」元子青嘴边噙了一朵笑意,「我忽然想吃了。」 眉畔眨了眨眼,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她认识元子青以来,这是头一次听他说想吃什么东西!以前他虽然也按着一日三餐吃,但多是寡淡无味的东西。后来略好了些,也是安排什么就吃什么,从没有说过喜欢或是不喜欢。 愣怔过后,她立刻高兴起来,「我这就去做。」 出门时碰见了曲宽,眉畔心情好,招呼他道,「世叔,世子方才说想吃梅花糕,我去采梅花,你要不要也尝尝?」 「想吃东西了?」曲宽眉一挑,「这是好事。阳气生发,他的脏腑正在恢复,才会想要吃食物进补。」他兴致勃勃的道,「回头我开个食疗的方子,三餐就按这个准备吧。」 「那药还吃吗?」眉畔期待的问。 曲宽道,「自然要吃。病去如抽丝,哪里有那么快就能好?」 眉畔便不说话了。她其实也是替元子青多问一句。他不喜欢喝药,对眉畔来说,是独属于她的小秘密,自然不会说给别人听。若是能早些不喝药,想必他心里也会高兴的。 不过既然不能,那就还是健康最重要。 眉畔心里偷笑着想,还能多看看他每次不想吃又非要装作不在意的别扭样子。 不知道是眉畔做的梅花糕太好吃,还是元子青的胃口真的好多了,反正相较于他的口味来说过于甜的糖糕,他却吃了足足三块,然后才摆手不要了。 眉畔就将曲宽的话又说了一边,期待的看着他,「青郎晚上想吃什么?我让人准备。」 元子青原本想说随便,但见眉畔脸上的表情那样期待,就不好拂了她的意思,只好顺着这个思路仔细想。结果还真给他想到了一样东西。 「我小时候……」他带着几分怀念和回忆的意味道,「头一回去东山寺住时,吃不下东西,慈惠大师从后山挖了新鲜的冬笋炖汤,又仙又香,我配着吃了一整碗米饭呢。」 那正是他刚刚中毒,最痛苦最难捱的时候,这些细枝末节的事,元子青一直以为自己不会记得。他甚至觉得那段回忆都应该是灰色的,黯淡无光的。 然而此刻想起来的,却都无关痛苦,而是那些他第一次接触到的,不同于王府之内的新奇东西。 「冬笋我们这里也有。」他脸上的怀念太过明显,眉畔立刻道,「不过厨子怕是比不得东山寺专门做素斋的师傅。」 第十五章 她想了想,仿佛补偿一般,道,「冬笋是不必指望了,但你若快些好起来,我去求求世叔,说不定到时候他肯放你出门,我们一起去挖春笋。」 元子青眼睛一亮,「当真?」 眉畔点头,笑着道,「所以你要赶快养好身体,否则就不能去了。」这话简直像是哄孩子一般,但元子青却微微颔首,「好。」 挖春笋不知道是什么时候的事,但眉畔吩咐了厨房,晚上时就人人都喝上了美味的冬笋汤。那鲜味简直让人想把舌头一并吞下去。 元子青就像他自己说的那样,配着汤吃了一小碗米饭。这是他头一回吃饭这么爽快,从前都像是受刑。青云在一旁激动得泪花都出来了。 从这一天开始,元子青的身体一天比一天更好,胃口也一天比一天更大,精神好了,气色足了。天气好的时候,曲宽便让他出门走走,多晒晒太阳,只是不能太久。 转眼就过了一个多月,眼看着山上已经出现了一层薄薄的草色,植物都在发芽抽条,天气也越来越暖和,元子青能够出门的时间就更多了。 眉畔陪她在庄子附近散步,看佃户们犁地,翻土,播种。 「一年之计在于春。」元子青感叹道,「这样的情形,在京中却是难以感觉到的。」京城里的春天,似乎只有一个主题:赏花。只有在这乡野之间,才能够切切实实的体会到春天所带来的一切改变。 似乎连胸口的浊气都消散了许多。 都说山水养人,果然不假。远离了京城之后,日子更平静,好像连时间都变慢了。元子青有时候会觉得,如果就这么一直过下去,似乎也没什么不好。 眉畔见他发愣,问道,「青郎在想什么呢?」 元子青道,「只是想京城如今是什么样子。」 「我们怕是要夏天才能回呢。」眉畔道,「你没有同京中通信吗?」 元子青摇头。来的时候,他其实并不太相信自己真的能够治好,既然如此,通信也不过是让家人跟着担心。等治好了,他又觉得回去给他们一个惊喜也不错。 他性情沉稳,竟然生出这种捉弄人的心思,可见随着身体恢复,他的心情有多好。 又过了几天,两人散步时偶尔能看到笋尖破土而出。这时候正是挖春笋的好时机,问过了曲宽之后,两人也不让人跟着,提着篮子就出了门。 这些事眉畔从前就做过,虽然生疏了,但到底还有底子在。元子青就有些无措了。 他也不在意眉畔的取笑,蹲在她身边看着她挖了几个,这才有了一点心得,开始动手。他学得很快,身为男子力气也比眉畔大些,到了后来,收获反而比眉畔更多。 不过眉畔挖到了一个非常大,可能有几斤重的大笋,两人就算是打平了。 元子青到底身体还虚,回去时步子已经发飘了。他本以为曲宽看见了会斥责自己只顾玩乐忘了时间,谁知道曲宽若有所思的盯着他看了一会儿,道,「倒是我疏忽了,喝药虽然要紧,但整日躺着也不妥。不如回头就在旁边开一块菜地出来,你自己耕种。」 「这有什么说法吗?」眉畔问。 曲宽随口道,「多接触土气总是好的。况且劳作锻炼身子,否则他总是那么虚,走几步就喘,你嫁给他能有什么好日子过?」 眉畔没想到他这么口没遮拦,脸红了红,怕人看见,只好躲进屋里去了。 曲宽朝元子青哼哼了两声,手往旁边一指,「就是这里吧,这两天你就把地平整出来,回头弄点蔬菜瓜果的种子重上。说不得到时候还能吃上自己种的东西。」 元子青虽然对他不满,但对他这个提议,倒是挺有兴趣的。反正养病无事,种种菜也算是「耕读传家」了,他并不会觉得有辱斯文,所以也没怎么抗拒。 只是不愿意让曲宽得意,面上便淡淡的,看不出什么来。 从第二天开始,元子青不必出门散步了,开始挥着锄头劳作。眉畔倒是说要帮忙,不等曲宽说话,元子青就主动拒绝了。他是男子,再辛苦都是应该的,哪里会舍得眉畔来做这些? 眉畔只好坐在旁边陪他,说说话或是给他递个水擦个汗,倒是将个开垦田地的活儿,做出了几分香艳之感。曲宽本来还在一旁做监工,后来受不了便主动离开了。 「你回去吧。」元子青对眉畔道,「虽然太阳不烈,但晒久了你也会出汗,还是回去歇着。」 眉畔自然不肯,「我在这里也是歇着。累的人是你。」 是真的累。当天睡觉的时候,元子青觉得自己腰都直不起来了,一双手也磨得发红,手心里还磨出了两个水泡,只好悄悄让青云挑了,没给眉畔看见。等睡了一觉,感觉就更糟糕了,浑身简直没有一处不酸痛的。他几乎起不来床。 但曲宽不愧是监工,早早就来敦促他开始干活。眉畔却不在,让元子青有些不自在。 快到辰时,眉畔才盯着一双红肿的眼睛匆匆赶来,将一双手套塞给元子青。原来她到底还是注意到了他的手,所以连夜赶制了这手套,让他戴着锄地,免得再磨坏手。 这样的细心体贴,若非一颗心时时刻刻系在他身上,又如何能有? 元子青捏着这一双手套,只觉得心头又暖又涩,又酸又甜,一时看着眉畔,说不出话来。两人静静对视片刻,才有都倏然移开眼,心下皆有些慌张。 这样的情形其实不是第一次,但从前可没人看见,如今却是当着曲宽的面,两人自然觉得不自在。 「辛苦你了。」元子青也不看眉畔,轻声道,「你一夜没睡吧?瞧眼睛都肿了,快去歇会儿养养神。」 眉畔连忙抬手遮住眼睛,想要留下,又怕自己真的眼睛肿了有碍观瞻,犹豫片刻还是脚步迟疑的走掉了。女为悦己者容,虽然元子青不介意,但眉畔却不愿他看到自己不美的一面。 曲宽眯了眯眼睛,打量着元子青,「滑头!我看你对哄女孩子倒是十分擅长。」言下之意,怀疑他有不忠。 元子青也不与他置气,一边将手套戴上一边道,「若心中有了一个人,自然为了她什么都能学会。」语气柔和,脸上还带着几分甜蜜的神色。显然泥足深陷的,并不仅仅是眉畔一人。 曲宽也没法不服气了。 只能不甘不愿的在心里想,自家世侄女的眼光不错。 眉畔再出现时,已经是午膳时分了,元子青也可以趁着回去吃饭的时间休息片刻。 不过经过一日半的劳作,虽然身上的酸痛仍旧难忍,可他却觉得胃口更好了许多。之前吃着寻常的饭菜,也香甜了几分。根据曲宽的说法,想吃东西,能分辨食物好坏,那就是身体健康的明证。元子青觉得,自己果然彻底好了。 最后元子青挖出来的地有大概十平米这么大,都种上了瓜果蔬菜。最后弄完了,元子青看着这块地,心头也颇有成就感。 曲宽在一旁打击他,顺便再出难题,「别以为这就算完了,新开垦的土地还不熟,出产不丰。若不用农家肥灌溉,长出来的蔬菜恐怕又小又黄,没什么滋味。」 元子青这次却不受他刺激了,「回头让人来施肥便是。世叔放心,必定会让你吃上侄女孝敬的蔬菜。」 称呼对方世叔,是把眉畔跟自己划在一边了,曲宽不悦的皱眉,却也无可奈何。他的激将法一向很灵,偏这次失了效果。他这时候才发现,原来元子青就是只狡猾的狐狸,什么都知道,偏要装乖,险些连自己也骗过去了。 蔬菜长得快,月余时间就能收获了。 头一次吃到自己种出来的东西,元子青觉得格外香甜。其他人也颇为捧场,一桌子菜全部都吃光了。就连曲宽也不例外,筷子动得飞快。 吃完了饭,还有个更好的消息,曲宽宣布,元子青的身体已经彻底恢复。虽然还元气略微不足,但往后只要正常吃调养的方子就可以。 也就是说,他们可以回京了。 虽然在这里的日子过得非常愉快,但能够回京,还是让所有人都非常高兴。 「全赖世叔,才有今日。」眉畔举起酒杯道,「我先敬您一杯,这份恩情铭记于心。」 「什么恩情不恩情的?丫头你忘了,你可是付了报酬的。」曲宽不在意的挥手,「不过这杯酒还是要吃的。也算是道别。」 「道别?」眉畔吃了一惊,「世叔您要走吗?」 第十六章 「不是我要走,是你们要走。」曲宽道,「你们是什么身份,总不可能一直留在这里。既然治好了病,那就早些回去吧!」 眉畔和元子青对视一眼,脸上的喜悦都略略消退。 「世叔,」眉畔道,「我们已经商量过了,若是世叔不嫌弃,想请世叔同我们一起去京城养老。」 曲宽道,「谁说不嫌弃?我嫌弃得很!京城那水土不养人,住上三五天我就浑身发痒,不去不去!」 「世叔……」眉畔和元子青都有些愕然。他们之前商量过不止一次,觉得将曲宽请过去的可能是很高的。毕竟这段时间的相处,也算愉快。却没想到曲宽拒绝得这么直接。 眉畔还要说话,却被元子青拉住,「罢了,若是世叔不愿意去,我们做小辈的,也不敢强求。只是希望世叔有空时,能去京城看看我们。福王府的大门,只要随便打听就能找到。」 曲宽敷衍道,「再说再说。」 眉畔还是有些不甘,「世叔一人住在这里,我们也不放心。就算不想去京城,或许也可以在京城附近择山水优美之处住着。对了,我在京郊也有个庄子,比这里还大些。世叔若是愿意去,可以住在那里。」 曲宽摇头,「不好不好,我一把老骨头,不愿折腾,就在这里养老吧。你们也不必挂念我。」 眉畔还想说话,元子青朝她微微摇头,「那我也敬世叔一杯,救命之恩,没齿难忘。世叔往后若有差遣,只管派人来找我。」 曲宽的话明显都是托词,他不想去京城,恐怕还有什么隐含的深意。既然如此,自然不好强求。 而回京这件事,也渐渐提上了日程。如今庄子里的人张口闭口谈论的,都是回京的话题。一时间离别之意尽显。 眉畔最后决定将这庄子送给曲宽养老。曲宽倒没有拒绝,但并未收下地契,只说这里还不错,有空过来住住也不错,顺便还能替眉畔看看庄子,但他要这些东西没用。 于是打点行装,告别曲宽,他们便要启程离开了。 在西京这小半年时间悠然自得,跟外界几乎是彻底隔绝的。毕竟元子青养病要安静,而眉畔也不会一个人出门。所以直到这时候,他们才收到了不少了来自外头的消息。 ——西京毕竟是留都,对于京城和朝中的消息是非常关注的。 第一件大事,朝廷在西边的战事并不顺利,跟对方的主力城里城外僵持了一整个冬天,最近春暖花开,对方才不得不退回草原。但大楚这边,却不能够就因此放松。毕竟对方主力未损,草原部队又都是骑兵,来去如风,但有疏忽,说不定就会被对方乘虚而入打开缺口,然后长驱直入中原。 所以目前那些军队仍旧需要驻扎在边境,以便威慑草原部落。这本来倒是没有什么问题,毕竟以前也差不多是这样。但现在国库空虚,之前打仗的粮草都是临时筹措到的,几乎将朝廷的底子耗干,现在再支撑大军作战,就有些困难了。 第二件大事,入春之后太后生了病,据说不是什么大病,却一直缠绵病榻,就是好不起来。 这件事虽然不如之前那一件要紧,但对于福王府和元子青来说,却很重要。毕竟太后跟他们一向亲近,她生了病自然要担心。 并且其中还有颇为隐秘的一点担忧:皇帝毕竟是皇帝,谁知道他对这些兄弟们,究竟是怎么想的呢?福王府享了那么多年的福,风光无限,威望也算卓着,虽然一时间没什么威胁,但谁知道皇帝是不是会忌讳呢? 但有太后和太妃这两个女人在其中周旋着,不管遇到什么事情,都能够劝得下来,这君臣兄弟之间的关系,当然也就十分和睦。但太后如果出了事,问题就大不相同了。 首先太妃和福王妃进宫去给太后请安这个理所当然的理由消失了,而福王妃和皇后的关系,却并不怎么亲近,以后和宫中势必会疏远。距离远了,其他问题当然就出现了。往后皇帝还会不会这么信任父王,可十分难说。 除了这两件事之外,其他都是小事,无非京中又有什么人事变动,或是又出了什么新鲜的花样,都不在眉畔和元子青的考虑当中。倒有一件小事引人发笑:福王府的二公子不知为何被福王禁足。不过那已经是去年冬天的事了。 元子青在知道太后的病之后,特意去跟曲宽密谈了一次。后来眉畔问他究竟说了什么,他才说是打算请曲宽去给太后看病。 曲宽当然是拒绝了,但元子青的目标不是这个。当你想要一个人答应你他不怎么愿意的要求时,首先提一个他绝对不会答应的要求,被拒绝之后再提那个他不怎么愿意答应的。因为他已经拒绝了一次,所以短时间内不便拒绝第二次,很有可能就答应了。 于是元子青成功的说服了曲宽,等自己回京之后,会命人将太后的脉案抄一份送过来,请他把把关。曲宽这样的神医,即便是看不到病人,但有了脉案,也就有□□分的把握了。毕竟又不是什么致命的急病。 「你以前总是跟世叔针锋相对,我还以为你不喜欢他。」却肯开口求人,若非足够好的关系,元子青恐怕做不到。 毕竟太后真的没有急到那个份上,太医们即便比曲宽差,但也是有真本事的。 元子青摇头笑道,「这是男人之间的情谊,你不懂的。」有时针锋相对,未必就是敌人。况且……元子青心道,这世上能同自己针锋相对的人,恐怕也就只有这么一个了。 做好准备之后,他们便买船回京。——来时乘坐的船只是周家的,送他们到了这里便回去了,所以要重新雇船。西京和京城往来频繁,这倒不是什么难事。有一家商船愿意分给他们两条船。 回程的路自然比来的时候有趣。一来那时是秋天,如今是春天,沿路的景色大不相同。二来嘛,人的心境也不一样了。 那时候元子青还病着,他们要去寻医,究竟能否找到人,找到了能不能治好,都是未知之数,就算偶尔能放松,心底总压了这件事,如何能尽兴得起来? 如今可不一样了,元子青的身体已经完全恢复,虽然还需要吃药巩固,但外表已经完全看不出来了。身体好自然心情好,再平凡的景色,看在他们眼中,也都是好的。 况且又是有情人同舟而行。 在庄子里时,元子青最不满意曲宽的还有一点,有他这个「长辈」在,眉畔要收敛许多,加上他要养病,所以两人几乎没怎么亲近过。 身为订了婚的未婚夫妻,又是血气方刚的年轻男女,心爱之人就在眼前,却碰也不能碰,自然令人不快。如今少了管闲事的曲宽,船上又风景殊异,只要屏退下人,两人便无所拘束了。 咳……说无所拘束也不恰当,毕竟还未成婚,元子青心中纵然火烧一般的难受,也仍旧十分尊重眉畔,除了亲亲抱抱之外,目前还没有别的动作。 但对于元子青来说,已经足以令自己身心一畅了。 毕竟就算只是握着眉畔的手,对他来说,也是能让心头欢喜许久的事。 当然更多的时间里,两人只是对坐闲谈,或是商量日常琐事,或是说说京城里的消息,或是共读一本书,略作品鉴……两个人在一起,好像有数不尽的事情可以做。 如同眉畔所期待的那样,在漫长的相处之中,两个人之间的一接触就火花四射的气氛渐渐的消融许多,变成了现在这般平淡的相处。但两个人心中的感情非但并未因此减少,反而还变得越加的细致入骨。 那是一种能够在彼此身上刻上属于自己的痕迹的感情,因为在长久的相处中,培养出来的不光是默契,还有习惯。 譬如元子青如今的口味有了不小的变化,跟眉畔越来越像。譬如眉畔现在看的书,也大都是元子青感兴趣的。譬如眉畔跟着元子青学会了喝茶品茶,而元子青竟知道女红有多少种绣法,画出来的花样子更是精巧绝伦,布局构图令人叹为观止…… 生活,不就是这样吗? 回去的途中下了一场雨。 这时候他们还在南方地界,这里一下起雨来,根本就是没完没了。没有个三五天,是不会放晴的。 好在在船上影响也不大,无非是不能够去甲板上吹风罢了。 况且,窗外雨打河面的景致,看得久了其实也颇有趣味,再加上雨声潺潺,倒平添几分雅致。对于眉畔和元子青来说,都不以为苦。 第十七章 尤其是……下了雨就更加能名正言顺的待在房间里了。 眉畔昨日经过一处芦苇地时,一时兴头上来了,让元子青替自己画下来,打算绣成屏风。因有了这第一幅,她就生出个心思,打算弄出四幅来,凑成一整套。也不要大,就做成炕屏,夏天时摆在炕上,颇有意趣。 元子青自然欣然领命,毕竟屏风这东西磨绣工,等真的做出来,说不得两人已经成婚了。眉畔想要布置两人的居所,他又如何会阻止?所以两人这一日便开着窗欣赏沿途的景色,务必要找出能够入画的部分来。 不过盯着窗外久了,未免又觉得一成不变。元子青将视线转回来时,眉畔也同时正转头看他。两人对视一眼,都忍不住抿唇微笑。好像光是看见对方,就是多么可喜的事似的。 「歇会儿吧。」元子青道,「船还要走好些日子,总能找到可以入画的地方。」 眉畔点头,「那我们做什么呢?」 「离开时,世叔送了我几两药茶,说是他自己在山上采的,颇有风味,又能固本培元,与我尝尝。前几日都忘了,不如拿出来煮?」元子青道。 眉畔笑道,「世叔给的必定是好东西。」 曲宽的性子看上去十分不羁,实则却是性情高傲,能让他看得起的人不多。他既然出手送礼,那必定不会小了。 元子青也是这个意思,遂起身名人送了全套的煮茶工具过来。 ——他身边伺候的人不多,但随身的行礼却不必眉畔少。她原本还有些疑惑,毕竟自己的衣裳首饰占了大半。不过现在却是有些明白了。这些东西都带上,再加上一箱子的书,也是难为他了。 小茶炉很快生了起来。炭火烧得旺旺的,元子青才将之前存的雪水放进茶壶里煮。 「这水似乎都是香的。」眉畔托着腮看了一会儿,笑着道。 元子青道,「这是梅花上收来的雪水,统共也没有多少。带着花香气,也不出奇。」 一样住在庄子里,眉畔竟没有注意到他让人搜集这些东西。她不由叹道,「我是个俗人,虽然知道烹茶讲究多,却也实在没有多少研究。你什么时候让人存的水?」 「都是天不亮就起来收的,你自然不知道。」元子青道,「你若有兴趣,明年咱们一起收。」 今年是来不及了,明年眉畔早已嫁过去,这许诺便多了几层意思。眉畔闻言脸微微一红,不由低下头去。 元子青也没有继续说,这时候水已经沸过,他用沸水烫过杯子,重新加水,等过了三沸,这才用茶匙舀了一小勺茶叶放在杯子里冲泡。 滚烫的水才冲进去,蒸腾的雾气就卷着茶香漫了出来。 「好香。」眉畔说,「似乎确实是有一股淡淡的苦味。难怪叫做药茶。」 元子青将第一杯茶端给她,「尝尝看。」 眉畔接过来,放在鼻尖嗅了嗅,果然香气中带着一股淡淡的苦味,但正因如此,反倒令人回味悠长。她再抿一小口,唇齿间都是熨帖的热度,齿颊留香。 「果然是好茶。」 元子青自己也冲了一杯,两人便静静的品茶,不再说话。 只是元子青的视线,大半时间都停在眉畔身上。眉畔并非一无所觉,越发不敢抬头。气氛渐渐的变了味,元子青看着眉畔,忽然眼睛一亮,眸中就染上了一层薄薄的暖色。 他将茶杯放在一旁,问眉畔,「可还要?」 眉畔摇头。将茶杯递还他。元子青就顺势握住了她的手,「我方才又想到了一景。」 「是什么景?」眉畔眸光盈盈的看过去。 元子青微微含笑,「等我画出来,你自然就知道了。」 两人便起身走到桌边去,眉畔替他磨墨,元子青提笔凝思片刻,便运笔如飞,飞快的画下了自己脑海中的那一幕。眉畔在一旁看着,眼睛越睁越大,最后甚至抬手掩住了口。 元子青画的就是方才的情形。但两人都并未出现在话中,只有精致的青铜茶炉,官窑的青花茶壶,还有两只喝了一半的茶杯,一左一右,正如两个人相对品茗。虽然没有人,人却已经宛在其中。 「好巧的心思。」眉畔低声道。 元子青笑问,「你看入不入得你的眼?」 眉畔抬头看他,「只是我要绣的是夏雨四景,这个倒是不合此意境。」 「你再仔细看看?」元子青道。 眉畔重新将视线放上去,这才注意到,原来窗外的湖面也入了画,雨水打在湖面上,激起一圈一圈淡淡的涟漪,好个雨中品茶!更兼湖面上画了几片这个时节才有的浮萍,更是连「夏」都点出来了。 这浮萍如今窗外是看不见的,是元子青自己添上。这份心思,果然精巧绝伦。 「倒怕我的绣工担不起这意境呢。」眉畔低声道。 元子青握住她的手,把人拉近自己怀里,「怎会?我想不会有人比你更明白这意境,你绣出来的,必定是最好的。」 眉畔的脸颊又红了。这画的是她和元子青,除了他们两个,自然不会有人更明白这意境了。 两人静静的倚在窗前,就这么看着雨雾蒙蒙的湖面,宁静欢喜。过了一会儿,眉畔忽然见一尾红色的鱼划破湖面,鱼跃而出,很快又落下,激起了一大片的涟漪。 「啊!」她有些惊喜的叫了一声,再去看时,那条鱼却已经失了踪迹了。 「这也是一幅画,不是吗?」眉畔转头去看元子青。 元子青却神色认真的看着她,低头在她额上亲了一下,「是。」但也没有放开她去画的意思。 眉畔看着她的眼神带上了几分疑惑,元子青摇头失笑,抬起一只手指按在了她唇上,「我现在不想画画,只想看着你。」 事实上是他刚刚看到眉畔的表情,非常想要把她画下来。但是当着眉畔的面,他自然是不好意思的,所以只能紧紧把人抱住,似乎这样便能稍微宣泄自己心中的急切。 这话是实话,他说得又是如此认真,眉畔闻言,一张脸从耳根处起,渐渐的全部红了,连脖子上也染上了那种漂亮的绯色,一直延伸到衣领中,恐怕身上的皮肤都变色了。 这娇羞的样子实在是美不胜收,元子青按捺不住,闭上了眼睛,手指抬起眉畔的下巴,将自己的唇印了上去。 这个吻对两个人来说都有些久违的意思。从前元子青养病,不方便亲近——主要是自己一嘴的药味,元子青可不好意思就去亲眉畔。后来好了之后,大约是因为时间太久,所以在这方面,两人似乎都有些生疏,谁也不敢主动踏出第一步。 以至于直到今日,才有了这样亲密的接触。 双唇一碰,两人都不由生出些微的眩晕感。好在两人是靠在船舱上的,也不必担心站不稳。 元子青将眉畔紧紧禁锢在自己怀里,手臂用力,像是要将她整个人揉按进身体里才肯罢休。落在唇上的吻却是带着试探的温柔,在她唇上舔吻片刻,才尝试用舌头叩开她的牙关。 眉畔当然未能抵挡,很快溃不成军,让他长驱直入,在自己的地盘扫荡肆虐,仿佛要在这里标记上属于他的讯息,宣布这是是这片领地的新主人! 终于被放开的时候,眉畔已经有了几分喘不上气的窒息感,她靠在元子青怀里喘息着,只觉得自己的心跳得格外的快。除此之外,耳畔还有另一个清晰的心跳声,与自己是一般的频率。 这是无法遮掩也骗不了人的无声表白。眉畔将自己的面颊在他胸口轻轻蹭了蹭,心中忽然涌出了无限的情意。 「青郎……」她小声的唤了一声。 然后便察觉到元子青的呼吸更重,心跳更快。 最重要的是……腰间有个东西又硬又热的东西顶住了自己。 眉畔下意识的想逃,却被元子青紧紧禁锢住,「眉畔,别动……」他喘着气说,「让我抱一抱。」 「你……」眉畔脸红得想要滴血,想说点什么,但那念头太飘渺,还没开口就给忘记了。她索性又闭上嘴,不再说话了。 元子青凌乱的吻落在她的脸颊,耳根,脖子……最后终于没忍住轻轻的咬了一口,「还有一年……」他的声音里似乎带着无限的怨念和渴切。 这句话的指向性实在是太过明显,眉畔于是从头到脚,都「腾」的一下红了。 如果说眉畔自己心里没有一点点期待和急切,那是骗人的。 但是她更多的都只是在展望以后的日子,至于更具体明确的东西,并未想过。但此刻元子青这句带着几分沙哑和压抑的话,意思已然非常明显。 第十八章 眉畔想要装作听不懂都做不到。 却也不知道应该怎么回他才好。 她只好将自己的脸死死埋进元子青的怀里。或许是因为靠得太近,呼吸间都是他暖暖的体温,眉畔只觉得脸颊越发滚烫,于是又更深的将脸埋下去,如是循环。 到最后她觉得窒闷得喘不过气,又只好重新抬起脸来呼吸。 元子青捕捉到了她的动作,细细密密的吻从脖子和耳根转移到脸颊,额头,眉心,鼻梁,最后停在唇间。 他的双手仿佛自己生出了意识,在眉畔身上游走。而身下的反应也越发强烈。 感觉到这一切,眉畔觉得自己非但脸上发烫,就连浑身上下也无处不烫。这热度让她有些微的恍惚,身子似乎软了下来,只能攀着他,靠着他,顺从的依着他。 「青郎……」她蹙着眉,说出口的话也戴上了几分颤栗,「……我难受。」 元子青仿佛被她的声音蛊惑,终于放开了她的唇,视线在她脸上一寸一寸的扫视,低声哄道,「哪里难受?」 眉畔微微摇头。她说不上来,只是难受。不,或许也不全是难受…… 她的面颊红艳艳的,星眸之中仿佛含了水和光,元子青忍不住凑过来轻轻嗅了一下,「好香……」 并不能具体的说出来那是一种什么样的香味,他唯一能确定的是,那种香气对他有着莫大的吸引力,并且引得他越发绷紧身体,仿佛浑身上下的意识,都聚集在那一处。 他无意识的在眉畔身上蹭了蹭,口中念着她的名字,一遍又一遍,仿佛这样便能缓解某种焦渴,「眉畔,眉畔……我的眉畔……」 「青郎……」眉畔喘了一口气,虽然脑子越来越迷糊,但她对自己现在的情况,多少知道些——哪怕她自己从未经历过。 她知道自己是怎么了,元子青是怎么了……甚至两人从前在东山寺时,还曾阴差阳错的弄过一回。然而这一次跟那时,似乎又有不同。 那时元子青的身体不好,她心中除了爱恋,还有满腔的怜惜,况且两人又刚刚和好,可谓*,即便烧得旺一些也无妨。况且据后来来看,那时他甚至根本都不懂得这些。 可是如今却不一样了。 元子青的身体好了,少年人的血气方刚彻底体现出来,况且两人经过长久的磨合之后,感情亦水到渠成。又是小室同处,一不小心就会引发燎原之火,后果难以预料。 所以眉畔只好用力想要挣开元子青的怀抱,一面劝他,「青郎……现在不成。」 「我知道。」元子青满头大汗。夏日本来就热,他们是在船上,所以感觉还算凉爽。但经了这么一场折腾,他浑身都被汗水湿透了。 最后,他惩罚一般在眉畔唇上咬了一下,才叹息着松开了她。 「我舍不得你。」他低声道。 他一松手眉畔就立刻拉开了距离,为怕元子青误会,只得强撑着解释道,「要等成亲。」 元子青火辣辣的目光依旧盯着她,「我记得上回,你还肯给我帮忙。」声音细如蚊蚋,只让眉畔听见。分明是不能动作,只好用语言挑她。 眉畔抬眼狠狠瞪了他一眼,然后转身走得更远些。 两个人有好一会儿都没有说话,各自平复着心跳和其他的东西。等到眉畔脸上的红晕散去,而元子青也恢复如常之后,两人同时看向对方,视线相碰,又都各自移开,有些说不出的不好意思来。 「是我的错。」元子青主动开口道歉,「不该引你。」 眉畔闻言,转过头来看着他,半是认真半是玩笑的问,「世子出身高贵,莫非宫中和王妃没替你安排过人?」 「不要胡说。」元子青有些赧然,又有些无奈的看着她,「我的身子是这样,慈惠大师从前一直说要固本培元,他们哪里还敢用这些事让我散了阳气?」 连医书里有类似记载,都要先着人誊抄,将这部分剔除出去。他还是同眉畔在一起,开了窍之后,命青云去外头买了书回来,才知道真相的。 眉畔并未因此就放心,她一手扶着船舱,低声道,「那往后总该安排了吧?世子要笑纳么?」 元子青终于知道她要时候什么了,只好走过来再次抱住她,「只你一个人就折腾得我百般狼狈,那里还消受得起旁人?况且你该知晓,我父亲也只有母亲一个人,想来不会强逼于我。」 如果没有眉畔,他说不定就还是从前那样,只拖着日子,等哪一天死罢了。 这翻天覆地的变化,已经要求老天保佑了。若是再想贪求别的,岂不成了可憎之人? 只是元子青也知道,从前母亲是打算替子舫多挑几个人的,自己是世子,恐怕只有更甚。他只得对眉畔许诺道,「你放心吧,无论父亲和母亲是什么意思,我心里只有你一个,绝不会接纳别人的。」 眉畔终于抬起眼看他,「我相信你。」 元子青用食指点了点她的鼻尖,失笑道,「还没进门就担心要失宠,莫非三姑娘对自己这般没有信心?」 「我是对你没有信心。」眉畔反驳道。 元子青就势捏住了她的鼻子,不让她呼吸,「你再说一遍?」 「我错了,不信谁也不会不信世子……」眉畔好汉不吃眼前亏,立刻开口道歉,爽利极了。 元子青松开她,若有所思道,「为何你这样说,我反倒觉得自己更不可信了?」 「世子有这样的自知之明,极好。」眉畔转脸看着他笑,「既然知道有不足,就该多多努力,有所进益才是。」 「那你倒是说说看,我要从哪里努力,嗯?」 他一面说,一面伸出两只手在眉畔腰间轻轻挠了挠,眉畔立刻笑个不住,倒在了他怀里,「哈哈……啊不要……放开……哈哈哈……」 她在元子青怀里打滚,行动间难免磨磨蹭蹭,结果元子青又被她给撩起来了。眉畔发觉之后,立刻趁他不备,从他怀里逃出来,站得远远的,「活该,谁叫你欺负人。」 元子青这一次倒是坦然得多,还有心思逗她,「你以后不要再这样胡闹,闹得我不上不下,万一弄坏了怎么好?」 「你!」眉畔咬牙瞪他,「不知羞耻!」 「罢了,不逗你了。」元子青道,「我也不敢与你一处,还是先回自己屋里去。免得遭你毒手。」 这话虽然是玩笑,但元子青的想法却是真的。现在的确有些不大敢跟眉畔太过亲近,生怕一下子就出了丑,又被眉畔戏谑。对男子来说,到底有碍脸面。一两次也就罢了,他可不想一直如此。将来在眉畔面前,都抬不起头来。 眉畔也没有留他,让出了门口的路,笑眯眯的送客,「快走吧,你不欺负我,已经是阿弥陀佛了!」 其后几日两人都收敛许多,并不再单独待在房间里,而是到外面说话。有行云和青云两个云守着,彼此相对而坐,距离足有三尺远,自然不可能有任何亲近。 好在雨已经听了,偶尔也可上甲板上去看看风景,两人将精力放在那夏雨四景上,元子青很快画出了厚厚一摞画纸,供给眉畔挑选。 等眉畔正式选定时,京城也已经在望了。 这一次回来是,心情跟离开是已经大不相同。两个人解决掉了心中最大的隐患,心情都为之一畅。 况且他们回到京城,已经入夏。从此时开始,眉畔和元子青的婚事就要提上日程了。六礼中的前五项,要在今年全部都弄完,等到明年眉畔及笄,就正式成婚。 唯一不大如意的就是,回京之后,大约见面不会有此刻这样容易,每天睁开眼推开房门,便能瞧见。为了这个元子青已经命人缓缓开船了,只是到底也只耽搁了两日功夫,聊胜于无。 所以眼看着船要靠岸了,两个人四目相对,心中都生出了缠绵不舍之意,骤然觉得原本无聊的水上时光,似乎也颇令人留恋。而这将近一个月的旅途,又是在太过短暂。 只是无论心中作何感想,船究竟还是轻轻一震,停泊进了码头。 「我好像有一条手帕找不到了。」眉畔忽然道,「行云你去替我找找。」 元子青也找了个借口将青云打发下去,至于其他人,连在船舱伺候都不能。 碍眼的人走了,元子青立刻站起身,长臂一身将眉畔捞进怀里,在她唇上亲了一口,低声道,「眉畔,等着我。」 因为并未提前通知,所以不管是关家还是福王府,都没有派人来接。 第十九章 好在带的人够多,元子青先将眉畔送回关家,然后才转回王府。一直等人进了王府所在的这条街,福王府那边才得了消息,一家人忙不迭的迎了出来。 待看到元子青,所有人脸上就先有了三分疑惑。从前他总病着,虽然不发病时也看不出什么,但到底脸色苍白,身体瘦弱,看着就令人担忧。但如今才出去了小半年功夫,倒像是变了个人一般。 「子青,你这是……」福王妃忍不住开口问道。 元子青道,「说来话长,回去再说。」 让人将自己的东西送回隐竹园,元子青自己跟着福王和王妃去了澄庆园,元子舫自然也跟着。一家人见了礼,重新坐下后,福王妃才有些急切的问道,「我的儿,娘瞧着你似乎气色好了许多。」 元子青某种也忍不住透出几分笑意,「娘,儿子的病,已然全好了!」 「这是怎么回事?」三人闻言俱都是一惊,福王身为一家之主,最是沉稳,首先回过神来,开口问道。 元子青便简略的将事情交代了一番,「就是如此,往后,爹娘可不必为我操心了。」 「关三姑娘。」福王微微点头,叹道,「果然是个有福气的。当初替你定下她,的确没错。」说着肃了脸色,「这于你是好事,往后不可轻慢了她。」 虽然眉畔没有家世背景,但到了福王这个地步,有家世背景又有什么用呢?说实话,他还真不敢给自己的儿子娶太过宣爀的贵女——如新安郡主那样的外戚家的女儿,真要是娶回来,恐怕宫里的皇帝都要坐立不安了。 倒是眉畔这样的,看着不显,却是带了大福气的,说不得连他们福王府,也一并沾光。不求别的,一家子和和美美,也就足够了。 福王妃却不大同意,「我的儿子,莫非还要捧着她不成?世子妃娶回来,本就是为了照顾子青的。」 「可她让子青的身体恢复了,难道不是更大的功德?」福王皱眉,「你啊,就是想得太多。我看那位三姑娘对子青尽心尽力,否则也不会千里寻医。你还有什么不满?」 「可也不见提前招呼一声,我还当儿子当真是陪她回去扫墓呢。」福王妃嘀咕道。那时元子青的身体还没好,谁知道路上会不会有个万一? 福王转头看了一眼皇宫的方向,「若是提前招呼一声,子青还走得了吗?」 福王妃闻言悚然一惊。她到底不是蠢人,方才那样说,倒也不是刻意针对眉畔或是不不喜欢她,只是作为母亲的感觉儿子要被人夺走,下意识的抗拒罢了。 此刻她自然听明白了福王的意思:宫里那位,未必希望元子青痊愈! 虽然这些年来,不管是皇帝还是他们自己,都在努力求医,可却是什么结果都没有,细细思来,令人惶恐。按理说,连眉畔都能够找到的人,皇帝无论如何不可能一点消息都没有。 元子青如果真的好起来,福王府就将再无弱点可言了,对于至尊之位上的皇帝来说,掌控福王府,比那点可有可无的愧疚之心重要得多,他可以偏向元子青,可真正涉及到要下力气的时候,他未必就真的用心。 这个问题,福王其实并不是第一天想到,甚至连元子青自己多少也猜到了几分,只有福王妃和元子舫不知道,这会儿听见福王点明,心下都掀起了惊涛骇浪。 福王妃嘴唇动了好几次,最终还是没有继续追问,而是道,「也罢,王爷说得对,说不定这位三姑娘,当真旺我们子青呢。说起来,自从见了她之后,子青是一日比一日好,如今更是彻底痊愈。这有时候,想不相信都不成。」 「娘请放心,即便是娶了妻,也不过多一个人孝顺您。」元子青道。 他从未说过这样的甜言蜜语,不过跟眉畔在一起之后,倒是开窍了许多。如今见福王妃明显对眉畔有些成见,便下意识的拿出了哄人的态度来。 福王妃哪里受得了这个?眼圈儿一红,只得故作发怒来掩饰,「你这话说的,倒像是我要为难你媳妇儿似的。人还没娶进门呢,心就全偏着她了?」 似乎适得其反,元子青心下暗叹女子复杂,却也不敢再说。 元子舫这时候才走过来,抬手在元子青身上砸了一拳,「兄长瞒得我好苦!」早知道元子青是去治病的,当时拼着抗旨,他也要跟去。结果回来之后就被禁足在家,直到现在,实在无趣得很。 元子青自然知道怎么抓他的命脉,「周姑娘知道,我还以为她跟你说过呢。」 元子舫就不吭声了。 元子青这才转向福王,「爹,我回来是听说太后娘娘病了?」 「是。」福王妃道,「不是什么大病,只是年纪大了,身体不如从前,一点小病却总不见好。太医院的太医们开的又都是太平方子,不好不坏的吃着罢了。」 「我方才说的那位神医,如今倒还在西京。我想托人将太后娘娘的病案送过去,请他看看。说不得能开个有效验的房子。」元子青道。 福王点头,「也好,这件事我一会儿就去办。」虽然皇族的脉案通常都是绝密,他去看看太后的脉案,关心长辈,也没人会阻拦。 说完了话,福王妃见元子青面露疲色,便道,「才刚好,又是舟车劳顿,还是快回去歇着吧。对了,有近视要告诉你。」 「娘请说。」 「你那个隐竹园,实在是太小了些,将来世子妃进门不好看。这小半年你不在,我就让人修整了一番。你回去瞧见了,可别吓着。」福王妃道。 元子青的神色柔和下来,「让娘费心了。」嘴里说着不喜欢眉畔,该准备的,却是一样也没有落下。 他娘也不过是刀子嘴豆腐心罢了。眉畔这样好,等她进门,想来阖家都会喜欢。 元子青并未立刻就去休息,而是先去给老太妃请安,将这个好消息告知她老人家。——她如今已经很少离开首善堂,不过这外头动静那么大,应该已经知道消息。出远门回来,给长辈请安是应有的礼数。 老太妃果然得了消息,坐在屋里等着他。不等他行礼便招手让他过去,细细的看了,点头道,「好,好啊!」 「孙儿不孝,让祖母担忧了。」元子青躬身道。 太妃摆摆手,「说这些客套话做什么?我是真的欢喜。你们这一辈人当中,唯有你最肖似先帝……时间一转眼就过去那么多年啦!」 一句话说得元子青心惊肉跳,但太妃并没有再说别的,挥手让他下去休息了。 元子青心里却一直压着那句话。 所有堂兄弟当中,他最肖似先帝吗? 他下意识的转头朝着皇宫所在的北方看了一眼。或许……这也是宫中那位一直放任他病着的原因之一。 如今他病好了,又会发生什么呢? 一边想一边朝隐竹园走,元子青并未注意周围的环境变化,等到发现眼前的隐竹园已经大变样时,可是着着实实的吓了一大跳。 福王妃说是「修整」一下,在元子青看来,这哪里是修整,简直是推倒重建! 隐竹园还在原来的那个地方,却从原来的小院子,扩展成了三进的廊院,将整座竹林全都包括了进去,围墙将院子和其他地方完全隔开,只留下前后两道门同行,显得更加独立。小夫妻两个只要关起门来,就跟独门独院是一样的。 除此之外,建筑也不再是原本的精巧,而是开阔宽敞,高大壮丽,气势俨然。第一进院子尤其高大,待客的地方和他的书房都设在此处。二进是起居的正房,后面则是一排下人的住处和杂物间。前后院子之间以回廊勾连在一起,景致错落的同时,也加强了前后的联系。 除了院子里仍旧是竹林遍布之外,已经完全看不出来原本隐竹园的模样了。 恐怕眉畔将来看到了,也会吃惊不已。这样想着,元子青便也不觉得有什么不好了。 毕竟不可能让眉畔住在原本方寸大小的地方,况且……他在那个地方,实在也没有什么美好的记忆留下。如今改建了等着女主人入住,倒是刚刚好。 他心思活跃,不由将此事写了一封信笺,着人送去给眉畔,然后自己才沐浴更衣,到床上躺着休息。 因为的确是太过疲惫,所以躺下没多久,他就睡着了。 这一觉睡到掌灯时分。恍惚之间,似乎还做了一个美梦。只是元子青自己醒来之后,也完全不记得了。 只是那样欢喜愉悦的感觉,仍旧留在心间。 第二十章 眉畔收到元子青送来的信,不由好笑。才刚刚分开几个时辰,倒巴巴的送了信来。 但这也可看出元子青与从前的不同了。那时他只会默默的坐,极少会将自己的意思表达出来。但经过这段时日的相处,他跟眉畔之间已经再无任何隔阂,所以有什么话,也会对他说出来。 这是好事。所以眉畔立刻回了信,表达了自己对新的隐竹园的期盼。 至于她自己这边,倒是没什么可说的。诚如她从前所说的那样,战争结束之后,皇帝就开始追究之前国库的事情了。张氏在家里战战兢兢的几日,派人去打听才知道,原来当时一起被关进去的,不少人都打点了之后,把人接回家去了。 皇帝知道后震怒不已,重重处罚了那些人。大约也是不愿意继续牵连的意思,便将老实留在狱中的人给放了出来。关勉文自然也在其中。 虽然没了官,还吃了苦,之前还被抄了一次家,但性命到底保住了,甚至也没有别的处罚,只是夺了关勉文的官身罢了。 当然,这对关勉文来说,已经是极重的处罚了。所以他如今十分颓废,每日借酒浇愁。张氏操心他还操心不完,关玉柔又被送去了庵里,没人来找她的茬,自然十分安生。 这样最好,眉畔是打算在关家待到出嫁的,如果他们不肯安生,说不得还要多费精神,现在这样,倒是省事。 第二日周映月来看眉畔。自从横州分别,两人就再没有见过,难免叙叙别情。相较于眉畔一直待在西京的平淡,周映月这几个月倒是过得热闹得很。 之前跟眉畔她们同行,她去了南方之后,本来是想跟船出海,但元子舫临走前跟她再三约定,最后也只得罢了。但她是个闲不住的,转头就领了朝廷运粮去西边的差事,运送了几万石粮饷前往边疆,战事结束之后才回来的。 「本来想顺路去西京寻你。但去的不止我一个,不太方便。再说我也不知道你想不想让我去。」她笑眯眯的打趣眉畔,「万一扰了你跟世子,倒是我的罪过了。这么说,世子的病是全好了?」 眉畔脸上带着笑意,「都好了。对了,」她说着想起什么,扬声让行云将那个红漆盒子拿了过来,「说起来情形十分凶险,多亏你送的药材,否则还不知是什么结果呢。」 她打开盒子,拿出剩下的那支灵芝,「这个没用上,你拿回去吧。」 「不必,你留着用就是。即便不用来治病,平时煮粥炖汤吃都是极补身子的。」周映月道。 眉畔道,「世叔——就时曲神医说,你给我的两支参都是上千年的药龄。这灵芝想必也不会差。这么贵重的东西,怎好这样糟蹋?」 周映月道,「我既给了你,你拿着就是。你不问我是怎么来的东西,我也不方便说。反正我那里还有,你若缺了,直接跟我开口要就是。这送出去的,如何能收回?」 眉畔待要不信,但周映月在她印象中,的确很神秘很能干。眉畔甚至怀疑,上辈子元子青能够活到近四十岁,恐怕周映月私底下没少消耗这些好东西。她犹豫片刻,便收了起来,「好吧,那就承你的情。反正一样是收两样是拿,债多了不愁。」 周映月道,「这可不成,那我不成了冤大头了?还是要设法让你还我才好。」 「那你想要什么?」眉畔问。 周映月眼珠一转,瞧见旁边绣棚上绷着的东西,便走过去看,「你这是绣什么呢?瞧着像是河上的景致?不如就送我这个如何?」 眉畔一呆。她没想到周映月眼神这么好,一眼就瞧中了这个东西。 周映月转头看她,「怎么,这个有别人要了?那就给我换个别的……」 「不,没有。」眉畔忙道,「就送你这个吧?」 周映月见她面色有异,拿起旁边放着的画纸看了一眼,就肯定道,「这是世子的手笔吧。原来是要绣了送他,这我怎么好跟他抢呢?」 「说了送你就是送你。」眉畔只好佯作生气,「好端端的提他做什么?」 周映月这才忍不住捂嘴笑了,「我逗你呢。这屏风绣得这样精细,将来新房里摆上多好。我可不会夺人所好。这样好了,我不拘你给我绣什么,总之也要四幅插屏,要比你这个大。如何?」 「好。」眉畔道,「到时候也给你摆在新房里。」 两人互相看了看,都撑不住笑了。 周映月便问眉畔,「我听子舫说,婚期就在明年春天,你的嫁妆准备得怎么样了?还有什么缺的,不方便弄的,告诉我,我回头给你添妆。」 「混说什么?」眉畔道,「还不就是那些东西。除了时兴的布料和首饰,其他的我娘的嫁妆里都有。布料我准备得差不多了,首饰却找不到好匠人来做。」 「你若信得过我,把你的宝石搬出来给我,我替你找人做去。」周映月立刻拍着胸脯道,「保证不会落了你的脸面。」 眉畔自然没有信不过的,立刻让行云开箱子,跟周映月一起挑宝石。这些大半是母亲留下的,还有一部分是元子青送来的。说是福王妃给的,让她添在嫁妆里。 周映月闻言笑道,「王妃果然疼你。」 「不知羞,」眉畔取笑她,「现在就想着争宠了?」 周映月才反应过来王妃不单是眉畔的婆婆,也是她婆婆。说这话也就是同眉畔,若是别的心胸狭隘的,弄不好就嫉恨上她了。——盖因婆家给准备嫁妆,通常都是那种没根底的人家,怕他们拿不出像样的东西,过礼的时候出丑,这才暗中填补。 说起来是婆家看重,但未尝不是给新人的一个下马威?让你抬不起头来,知道只有婆家可以依靠,进了门不可造次。 只是东西给出来了,却又不能不收。眉畔也是心宽,否则怕直接呕死了。 「既然是王妃给的,少不得挑几个出来。」周映月随手捡了几枚,「就这些吧,做一副头面。」 两人一边挑一边闲话,眉畔不愿意老是绕着自己的婚事说,便问起西边的情形。周映月叹气道,「过了麟州,再往西边,村子几乎是十室九空。」 「这么严重?」眉畔惊讶。 周映月道,「草原人有马,最擅劫掠,没有城池保护,村子里的人留下也不过给他们屠杀或者抓走做奴隶罢了。多矣大部分人都去投奔城里亲戚。留下来的都是老弱病残。」 「我听说还要战备,那今年西边岂不是一颗粮食都收不上来了?」这时候百姓都还在外面避难,春耕是别想了。就是补种,看样子也难。 「谁说不是呢?今年这一仗打完,明年的粮食在哪里还不知道呢。」周映月道。 眉畔想了想,道,「其实这倒是个推广开海计划的好时机。」 周映月闻言眼睛一亮,「说得不错!仗打到这个地步,朝廷是不能退的。那就必须要有粮饷。国库没钱,如今推行这个开海计划,即便有人阻挠,问题也不大。」 她说着兴奋起来,忍不住站起身缓缓走动,「开海是为了保证粮饷,在不知情况之前,一般人恐怕根本不敢接担子。到时候说不定还有可以操作的余地。」 「你要让子舫去负责这件事?」眉畔立刻问。 周映月意气风发的一笑,「如何,你觉得可行吗?」 「当然。」眉畔肯定的道。当然可行,因为上辈子,周映月正是这么做的。那时候朝廷的情形比现在还要坏,周家和福王府联手拿下了负责海贸的负责权,不知道让多少人眼红。 周映月道,「回头我把消息传给子舫,让他们也商量一下,这个机会太好了,若是错过,不知什么时候才会再有。」 「你若是忙,就先去吧。」眉畔道,「正事要紧。」 「不妨。你的事也是正事。」周映月终于收起激动,重新坐下来挑选宝石,一边道,「有时我觉得……眉畔你好像什么都知道。」 眉畔心头一跳,连忙道,「这是什么话?难道只准你们有见识,就不许我偶尔也说出一两句金玉良言?」 「你这可就是冤枉我了,」周映月道,「我巴不得你多说几句,我也好跟着多挣点钱。」 眉畔也就只能说这么一句,接下来的事情,她是插不上手的。不过周映月的做法跟上辈子差不多,一样是先让人在朝堂上抛出个引子——自然就是西边粮饷的问题。没钱没粮,仗还打不打? 第二十一章 然后在朝堂上为此争论的时候,再抛出开海的事。海上贸易收入丰厚,肯定能打动一部分人。然后他们会帮忙找理由说服那些不赞同的人。 不过大家到底都还有疑虑。这个时候,福王再站出来,提出可以组成海商会,将风险和愿意参加此事的商人平摊。——由海商会按比例提前预支军饷,来获取五年内海贸方面的全权代理。 这些事眉畔也就是听一耳朵。她绝大部分的时间,还是要花在准备嫁妆上面。 别的都不说,光是自己的嫁衣,给元子青做的一整套衣裳鞋袜,还有给婆家人的礼物……就要花费许多时间和精力。 旁的还可以让丫头们代做,但嫁衣和元子青的东西,却都要她亲手来的。 在这样平淡无波的日子里,眉畔唯一可期待的,就是元子青的信了。 福王府的世子殿下缠绵病榻多年,一朝病愈,这个消息已经传遍整个京城了,就连关家下人也时有议论。到这时候众人才想起福王府还有这么个影子似的世子,不由悔不当初。 早知道他的病能治好,那时趁着他还病着,去稍稍冷灶,说不定现在有多少好处。可惜如今福王府闭门谢客,再者大多数人的身份也不够登门。 众人再想到眉畔同元子青的婚事,更不由称赞关家的手段。——关勉文之前被夺官的事,已经没有多少人在意了,反而人人都觉得他有侄女嫁到福王府,恢复官职也只是迟早的事。 于是登不上福王府的门,来关家拜访的人也不少。关勉文和张氏要怎么折腾眉畔不管,只提醒他们不要太张狂,别让天子注意到,然后就关起门来做自己的事了。 为这事元子青还特意在信里抱怨了一番。从前那些人结交的都是元子舫,如今下帖子的,倒多半都是请他。他出去应酬了几次,对如今京中的子弟十分失望,也渐渐失了兴致。 不过他倒是让人送来了好几种点心,说是自己在外头吃着好,送来给她尝尝。 两人就这般鱼雁往来,倒也不觉得枯燥。 一旦有事可做,埋首其中,时间过得似乎极快。转眼过了夏天,又到了秋天。 夏天时元子青借着送端阳节礼的机会,跟眉畔见过一面。不过那时候他正处在舆论的中心,不知多少双眼睛盯着,也不敢在关家多待,所以两人也只说了几句话。 中秋节前,他特意给眉畔来信,说是这次能够留出更多的时间见面。所以日子还没到,眉畔便开始期待了。其实自从父母过世后,她几乎没怎么过过中秋节。但有元子青在,感觉又完全不同。往后她有了自己的家,也有了可团圆之人,中秋才重新成了节日。 这日她一大早就起身了,让行云给自己梳了个爽利的发式,想了想,让人将周映月替她请人打的首饰取了出来,摆在梳妆台上挑拣。 其中最夺目的是一只珠花,最中间的珠子有指头那么大,是十分圆润饱满的粉红色,周围缀的则是米粒大小的珠子,同样是粉红色,串成桃花样式,珠光柔和,神韵内敛,温润大气。 眉畔犹豫了一下,没有挑它——这个这是福王妃送过来的珠玉宝石之一,又最贵重,成婚那日或是第二天去请安敬茶时戴比较妥当。 其次是一套蓝宝石的头面。一只簪子一只玉钗,一块花钿,还有一双耳坠。宝石色泽清透,日光照耀下熠熠生辉。眉畔便指着道,「今儿戴这个。」 这套头面用的宝石都是同一块上面取下来的,所以成色完全一致,十分难得。搭配上一身水蓝色的襦裙,素色绣桃花的半臂,衬得她整个人袅袅婷婷,光辉照人。 「姑娘真美。」行云酸溜溜的道,「不是姑爷来,还见不到姑娘这样悉心的打扮呢。」 眉畔笑着啐她,「瞧你一脸酸样,我知道你早厌了我了,等我过了门,也替你挑一门好亲事,早早打发了你去,好不好?」 「姑娘混说什么呢?」说到自己的婚事,行云这样平素无忌的性子也不由红了脸,「我是一辈子跟着姑娘的,哪儿也不去。」 「傻话。你心里想着我,难道我又忍心耽搁你?」眉畔笑道,「你年纪比我还大两岁呢。说起来也已经到年纪了。索性跟我说说,你想找个什么样的。就是想出去做个平头娘子,我也可以替你做主。即便是秀才家里,我的行云也是配得上的。」 行云垂着头,半晌才道,「我看是姑娘厌了我才是,否则为何会想着赶我走?」 眉畔只好道,「不必再伺候人难道还不好?你可想好了?若真想一辈子跟着我,就只能配王府里的小厮或是管事,你不觉得委屈?」 「姑娘这才是说笑呢?」行云忍着脸红,「外头的日子千好万好,难道有姑娘身边好么?况且我在府里,有姑娘做主,谁也不敢欺负我。去了外头的日子,谁知道呢?」 这倒也是,平头娘子好做,可将来怎样谁也说不清楚。若是政府发达了,纳个几房妾室也是等闲,到时候眉畔难道还能娶管旁人屋里的事? 也亏她看得清楚。眉畔不由道,「你放心,我和世子绝不会让人欺负了你去。」 正说话间,张氏派人来请眉畔过去了。时移世易,如今在关家,两人的地位也都不同以往,关家的下人们对着眉畔很是客气——她挂了个县主的名儿,如今倒是这府里唯一一个有品阶的人了。 元子青正跟张氏说话。他心中虽不大瞧得上眉畔这个婶婶,面上却不露分毫。张氏则着意讨好,想让福王府提携关勉文。一时倒显得气氛融洽极了。 眉畔过来的时候瞧见的就是这个情形,忍不住微微一笑。 元子青清雅、俊逸、出尘,这是他本来的性子,可如果有需要时,他也不介意变得平易、温和、可亲。盖因他的心思通透,能看清这俗世红尘,却不会因此目无下尘。外圆内方,君子之道。 只有这样的人才能更好的适应这个世界,非但自己能生活得很好,还可尽力去帮助其他人。虚怀若谷,胸藏天下,所以反而不会在意小节。 这就是她关眉畔心之所爱。她就站在旁边静静的看着,满心都是骄傲甜蜜。 还是张氏看见她,开口招呼,眉畔才走了过去。 同张氏寒暄了几句,她便识趣的告辞了。眉畔这才对元子青道,「你前头来信说,今日时间充裕,莫非外头不忙了?」 「没什么可忙的。」元子青道,「本来也无非是那些人见我好了,想着皇上对王府的眷顾,想要寻些好处罢了。几个月过去,宫里什么表示都没有,他们自然也就消停了。」 宫中的态度是很值得玩味的,这时候大家就要考虑靠近福王府究竟合不合算了。万一皇帝不满福王府,王府一时未必会遭殃,这些趋炎附势的人却未必了。所以渐渐的也就没人登门了,元子青这才得了几分清净。 眉畔不由失笑,「目光何其短浅?」 「否则也不至于急急登门了。」元子青道,「不说这个。咱们别坐在这里说话了,出去走走吧。你不是说前儿映月给你送了好些桂花,不请我去赏玩一番么?」 眉畔转头看着站在旁边伺候的丫鬟,会意道,「我差点忘了,那咱们走吧。桂花都放在我的院子里呢。」 虽然元子青这会儿去眉畔的院子里不太合礼数,但张氏也没有跳出来阻拦。两人一路走回来,元子青不由皱眉,「这院子太过偏远了些。」 「我倒觉得还好,更清净。」眉畔道,「何况你也不必说我,你那个隐竹园不也一样?」 元子青抿唇微笑,「我前儿不是告诉过你,母亲将隐竹园翻修了一番,如今跟之前可不一样了。」 虽然他这样说,但眉畔的印象已经固定,没有亲眼见到,实在不觉得差距会多么大。也不跟他争辩,请他进了院子。 周映月送来的是一十六盆桂花,都是南边的品种,香气馥郁,而且据说花期很长。反正到现在已经开了一个多月了,行云还收了许多做了桂花糕,看着也不见凋谢。 赏了一会儿桂花,眉畔便请元子青屋里坐。她的院子里平时也没有人来,正房里堆了好些这几个月添的箱笼,并不适合待客,索性把人请到了自己日常起居的东次间。 这里布置得十分清爽,靠窗摆了一张美人榻。两旁是满满当当的书架,北边摆着一张大大的屏风,将屋子隔断,里头是眉畔的闺房。在屏风和美人榻之间,是一套桌椅,桌上摆了一只秀气的长颈梅瓶,里头插着一支梅花。 第二十二章 元子青打量了一眼,不由惊异道,「这时节还有梅花?」 「姑爷也打眼了。」行云原本搬了绣墩坐在美人榻旁边忙碌,见了两人忙起身过来,听见这句话,忍不住笑道,「那是假花。是奴婢和姑娘用剩下的边角布料做的。」 元子青上前嗅了一下,又伸手捻了捻,赞叹道,「好巧的心思,好精细的手艺!」 一面问行云,「你方才在忙什么?」 眉畔未及阻拦,行云已经含笑道,「姑爷自己去看看不就知道了?」 元子青其实早看到了绣榻上的一片艳红,只是不好唐突。听见行云的话,便果真走了过去。走近了之后,那片红色越发显眼。那是一件厚厚的礼服,交领的式样。顺着领口绣了一层云纹作为点缀,整件衣服上绣的则是百鸟朝凤图,绣工精细,栩栩如生。 这便是眉畔的嫁衣了。 「真好看。」元子青赞叹着,伸手打算摸一下。 眉畔连忙道,「别动,还没做完呢,别弄乱了。」她一边说一边将元子青拉开,「世子还是那边坐吧,这里乱的很,到处都是针头线脑,万一扎到你可就是罪过了。」 被未来夫婿看到自己绣的嫁衣,还不是在洞房花烛时,眉畔一张脸早就红得跟那嫁衣的颜色一般了。若是再叫他看下去,看见了自己替他做的衣裳,还怎么得了? 况且眉畔这样用心,多半还是想成婚时穿上这身衣裳,让他惊艳。若是提前都看清楚了,还有什么惊喜可言? 将元子青推到椅子上坐下,又让行云上了茶水点心,眉畔也跟着坐下,而后忍不住抬手揉了揉肩。 元子青忙问,「是不是肩膀不适?」 「日日这么低着头做绣活儿,脖子和肩膀都酸得很。」行云上了茶水,顺口道,「姑娘又不要奴婢们帮忙,从早做到晚,哪能不难受?」 眉畔瞪了她一眼,「今日你的话怎么这样多?」这丫头,莫非现在就知道讨好未来姑爷,好让元子青替她寻一门好亲? 「奴婢知错了。」行云连忙闭嘴退下。反正该说的都已经说了,此时退下正好让主子和世子独处。说不准世子心疼,替主子捏捏肩膀呢。 元子青道,「怎么这样辛苦?时间还算宽裕,大可不必太赶。若是伤了身子,反而得不偿失。」从现在算起,还有整整半年的功夫呢,元子青担心眉畔是想尽早赶完,便觉得不必急于一时。 眉畔摇头,「时间虽然宽裕,但要做的东西也不少。不这么赶,哪里来得及?你放心吧,我心里有数的。」 元子青劝不动她,也知道这些东西就是亲自做才吉利,又有诚意,也不知该怎么劝。想了想,道,「左手伸出来。」 「做什么?」眉畔疑惑的问,不过还是将手伸出来了。 元子青将她的手轻轻握住。眉畔要挣,被他阻住,「别动,我跟太医院的太医们学了几个舒缓的招数,只要在手上按摩一番即可。我试试看有没有效果。」 「还是我自己来吧?」手被人握住,眉畔还是觉得不自在,「你只管告诉我按哪里就是了。」 「你力气不够。按了也没有效果。」元子青道,「先试试是否有效,若有效验,我就教给你的丫鬟,让她替你按。」 眉畔只好由着他。 元子青找到穴道,轻轻按压了一会儿,对眉畔道,「你现在再动动肩膀试试?」 眉畔试了试,竟果真不酸了。不由十分惊喜,「果然有效!感觉舒服了许多。早知如此,我该早问你的。」 元子青亦笑道,「正该如此。往后有什么事,都只管跟我说,我一定替你解决。」 他说着,两人的眼神便碰在了一起,眉畔红着脸低下头去,脑袋微不可查的点了点,低低的「嗯」了一声。 元子青也没有松开她的手,就这么握着,目光灼然的盯着眉畔,「时间过得真慢。我都一天天数着日子呢。」想想还有半年才能成亲,心中便不由焦灼。而越是焦灼,就越是觉得日子过得慢,过得煎熬。 眉畔自己又何尝不是? 她低着头,过了一会儿才道,「上回你送来的书我都看过了。我最喜欢那仙岛游记记,听映月说,海外有许多小岛,你说,上头真的有仙人吗?」 「自然是无稽之谈。」元子青道,「不过我在书上看到过,海外有些地方气候异常,时常会出现些异象,也是有的。有些海岛常年被白雾包裹,只有特定的时节白雾散去,才能为人所见。大约仙岛的传说就是这么来的。还有一种海市蜃楼,据说能将十分遥远之处的景象显示到当地,跟游记里写的仙境倒是差不多。可见虽然是杜撰,但也未必无本。」 「世间之大,果真无奇不有。」眉畔向往道,「不知道这样的场景,当面看到会是什么感受?」 元子青叹息道,「我也只是在弘文馆中翻阅过古籍。若是能得一见,确为平生幸事。」弘文馆是皇家藏书之处,元子青从小酷爱读书,或者说除了读书他也不知道还能做什么。皇帝对此自然十分支持,甚至允准他将弘文馆中的书借出。 眉畔忽然笑道,「其实倒也没有这样难。映月不是还出过海吗?等将来开了海禁,我想到南边去的人,只有越来越多的。或许那时,也能前去看看呢?」 元子青闻言却并未见欢喜之色,只是道,「或许吧。」 眉畔略略思量,也就明白了。 福王府不可能两个儿子都那么优秀。如今元子舫在海州那边,管着开海的事宜,那他元子青在京中,就要越老实越好,免得让皇帝不安心。 所以即便他有再多的胸怀抱负,短时间之内,能做的事其实不多。 人毕竟还是生活在红尘俗世当中,需要顾虑的事情太多。眉畔不愿意见他如此,她的青郎不应当如此。他清雅高洁,亦可放下身段,本该做成一番事业,不应囿于这样可笑的世俗羁绊当中。 总有些事,是即便现在也能做的。 「纵使不能去,但能看到描写这些景象的书,其实也不错。」眉畔道,「古语有云:读万卷书,行万里路。即便坐在家中,亦可便阅大楚河山。又何必拘泥于亲眼所见?再说,青郎你文采斐然,当知许多景色其实也只是寻常,只是用文字敷衍出来,反而浩浩荡荡,令人叹为观止。真见了说不定会失望。」 元子青的眉眼柔和下来,「有理。不过你不必宽慰我,这些事我心里早就有数的。」 从前他身体不好,福王府的未来,本也是要交到弟弟的肩上。若是因为自己身体好了,反而让弟弟受自己限制,只能真个去做纨绔子弟,元子青倒要不安心了。 「倒也不是宽慰。」眉畔脑中忽然闪过一个念头,她越是琢磨越是觉得可行,便对元子青道,「其实我有个想法,也不知能不能成。若是说得不对,青郎可别取笑。」 「你只管说。」元子青压低了声音,含笑道,「不会笑你。」 「我想……青郎你读过那么多书,不如自己撰写一本?或是将看过的书编纂出来也可,哪怕只是修订校正古书,也是功德一件。若能刊印出来,发行于世,让天下读书人都受益,这可是功在千秋的好事,并不比开海逊色呢。」眉畔道。 元子青亦心有所动,「这个主意倒是极好。不过未必能成行,我回去筹谋一番,看看结果如何。」 不过多半是能成的。恐怕现在皇帝和福王都在发愁他的事呢。元子青的毒是替皇帝中的,如今终于好了,整个皇室都应该欢欣鼓舞,给她无尽的补偿。但偏偏又因为许多顾忌,反而不能轻动,正是骑虎难下。 如果元子青主动提出要去修书,不论这件事功德有多大,毕竟跟政治关系并不密切,最多只能增加福王府在士林中的影响——可福王府本来名声就很好,再说士林声誉,最多是能让皇帝略微顾忌罢了,许多名满天下的大儒,一样不能入仕。 再说如果元子青真的编纂出一本集大成的书,也是在皇帝治下,同样是他作为皇帝的政绩之一。这个安排无论如何都比让元子青入朝为官掌权更合皇帝的心意。 「眉畔,你果真是我的福星。」元子青一高兴,情不自禁的起身将眉畔抱在怀中,「我该怎么谢你呢?」 「何必说这样生分的话?」眉畔低声道,「我总也是希望你好的。你如一定要谢我,不如你的书编好了,第一个给我看。」 第二十三章 元子青忍不住微笑道,「编书可不是这样容易的事。恐怕要花费几年甚至十几年的时间呢。」 「正好打发时间,不是吗?」眉畔道。 「你说得对。」元子青忍俊不禁。若这件事真的做成了,后世人知道他编书的目的只是打发时间,不知会作何感想? 元子青自己心下越是思量,就越是觉得这件事非常适合自己。他博闻强识,饱览群书,最善于提纲挈领,做起这件事情来,想必也事半功倍。并且也合自己的心意,又能解决目前的困境和难题。 他回家之后,便跟福王和福王妃商量了一番。 福王对此十分赞同,捋着胡子笑道,「这下可以睡个安稳觉了。」 第二日福王便入宫,将此事给敲定。皇帝为了表示对元子青的支持,允诺翰林院的人随便他抽调——反正大部分人在翰林院熬日子,做的事情也一样是修书。同时皇帝还答应让他自己招揽天下饱学之士,又拨付了不少修书所费的银两。可见支持的力度。 但在所有人的支持之中,周映月的支持最有力度。 眉畔写信将此事告知她之后,周映月自己□□乏术,却还是抽空写了一份提纲,随船送回来,说是给元子青作为参考。上面按照科目不同将所有的书分类,每个大类下面又有各种小类,一直细分下来,十分细致。 这份提纲对元子青的帮助极大,基本上他只要稍加修改,然后按照这份提纲来做就可以了,十分简单。 尤其是在提纲前面所写的那一行字,更是让元子青心情激荡不已:凡有文字以来,经史子集、百家之书,至于天文、地志、阴阳、医卜、僧道、技艺之言,备辑一书,永世传承! 这可能是天下所有文人的最高理想了。 投入到编书之中,并未让元子青和眉畔的距离疏远。相反,他如今几乎每天都有信送到关家来,跟眉畔探讨自己今日遇到的问题和趣事。以致眉畔对他的进度也十分了解,就好像两个人一直不曾分开过。 在频繁的交流和各自忙碌之中,新年到了。 这一年对于元子青来说,几乎全是好事。 春季时,纠缠了他十多年的病症终于彻底痊愈。与眉畔的婚期定下了具体的日子。自己和弟弟要做的事情都在今年定下,并且各有进展……每一件事都让人十分欢喜。所以这个年,当然也十分值得庆祝。 最让他期待的是,过了年,春天时他就要成亲了。 周映月和元子舫从海州回来过年,眉畔设法出门了一趟,四个人在惠月楼小聚,将这分开半年中发生的事一一叙说,然后再展望新的一年。 未来似乎就在不远的地方,光芒万丈,只要他们伸出手就能够触到。 天兴十五年,三月初三。 这一日是眉畔的生辰,也是她及笄的好日子。 虽然眉畔并未准备大办,但消息传出去后,登门观礼的宾客却是络绎不绝。这样的喜事,自然没有谢客的道理,张氏少不得打点起精神,来替眉畔操持。 不过她本人也是喜欢这种热闹的。自从关勉文出了事之后,关家就一直这么冷冷清清。后来倒有些人冲着眉畔登门,但那样攀附的心思,连张氏都瞧不上。 如今才算是她自那之后头一次回到了京城贵夫人们的圈子里,自然是使出千般手段,务必要将来脸面做足。 不过除了招待宾客之外,其他的事也不需她多操心。从及笄用的东西到赞礼傧相,全福夫人,全部都是福王府一手包办,事先定下来的。流程也都已经拟定好,才送来给眉畔过目。 福王妃虽然曾经对眉畔不满,但自从想通了之后,倒也觉得眉畔的确是元子青的福星,能够旺夫。由是对这个儿媳又重新满意起来,准备起来自然十分用心。 眉畔父母已经不在,一切礼仪就只有正宾主持,而福王妃为她请到的,是清河大长公主。 这位大长公主是皇上一母同胞的亲姐姐,十分得皇帝看重,当初她的婚事就是她自己挑的,到如今公婆俱在,子女双全,跟驸马更是相敬如宾,是京城里人人称羡的美满姻缘。加上她在皇室之中身份贵重,说话也有分量,有她给眉畔行及笄礼,哪怕父母俱亡,也没有人敢小看眉畔了。 除此之外,福王妃还说动皇后,在这一天往关家赏赐了东西。也不多,只一支白玉的簪子。但来观礼的宾客们,俱都欣羡不已。——放眼整个京城,有这个荣幸的,恐怕除了新安郡主之外,就只眉畔一人了。 这份用心眉畔自然知道,所以在清河大长公主面前,很是柔顺恭敬,让大长公主屡屡开口称赞。 及笄礼结束时,清河大长公主还拉着眉畔的手,让她以后得了空,时常走动。——这个以后,自然是指成亲以后。 眉畔和元子青的婚事,就定在三月初八这日。赶得这么紧,可见元子青已经迫不及待。 所以及笄礼一过,客人都还没走,福王府就迫不及待的将聘礼送了过来,满满当当摆满了关家的厅堂,让来观礼的卡人交口称赞,更感叹眉畔的好运气。 能定下这么好的一份姻缘,还能的福王府如此看重,不是命好是什么? 张氏还好,毕竟是在自己家。甘阳侯府过来观礼的人,心情就比较复杂了。眉畔当初订婚,是在甘阳侯府定下的,老太太和甘阳侯夫人是她的长辈。若是眉畔在甘阳侯府发嫁,这门亲戚自然就做成了。 可惜他们没留住人,结果如今反倒都便宜了关家! 尤其是傅文慧,她今日打扮得也十分华美,得到了许多称赞。但跟眉畔一比,就不那么贵重了。尤其是清河大长公主对眉畔和颜悦色,对主动上前请安的她,却是不假辞色,更让她心中嫉恨不已。 但这些全都跟眉畔没有关系了,她累了一天,只觉得腿脚发软,看到王府送来的聘礼,更是连头都有些发晕,轻飘飘像是踩在云里。 她真的要跟世子结婚了? 她上辈子最大的遗憾,最深重的执念,就要圆满了? 简直顺利得让人难以置信。她有时甚至觉得,这或许只是一个梦,一个过于甜美圆满的梦,一醒来恐怕就什么都没有了。 夜里眉畔睁着眼睛,不敢入睡。她怕如果这真的是梦,她睡着了再醒过来,这一切就消失了。 近来眉畔一直十分不安。她也不知道是为什么,并非不信任元子青,也并不是不期待成婚,可心里就是充满了恐惧不安,总是会胡思乱想。且想的都不是什么好事,想到最后,反倒把自己吓住,于是心情更加惶恐。 特地赶回来参加及笄礼和婚礼的周映月听过之后,打趣她患上了「婚前恐惧症」,并且断言:「不必管他,等结完婚自然就好了。」 对于她的判断,眉畔还是十分信服的。只是心中念头起伏,要如何做得到「不去管它」呢? 好在接下来的几天里,眉畔都非常忙碌,从早到晚没有空闲,也就少了能够发呆想这些事的时间,那种恐惧的感觉,似乎也消失了许多。 但等到三月初八这一日,眉畔才发现,那些感觉并没有消失,只是暂时蛰伏起来,现在又出来捣乱了。 从初六的晚上开始,眉畔就没有睡着。到了初七,有许多婚前准备要做,就更是睡不着了。等到初八喜娘和梳头娘子等人过来时,才发现她两日没睡,神色恹恹,皮肤看着也不够好。急得喜娘团团转,「我的好姑娘,大婚是喜事,你这样子没精打采,倒让人猜疑呢!」 又推眉畔去睡。然而眉畔实在睡不着,被喜娘看着就更加睡不着了,「我心里慌得很。」她坐起身道,「几位娘子成婚时,也是如此么?」 几人闻言都忍不住笑了起来,「都是这样子的。这离开了熟悉的娘家,去了陌生的夫家。前路到底如何走,谁的心里都没底呢,如何不怕?不过姑娘不必担心,王妃这般疼你,事事都准备周全。有这样的婆婆,嫁过去也是享福。还有什么可害怕的?」 眉畔轻轻摇头。 她不是怕。 她毕竟不是从熟悉的娘家嫁到陌生的夫家去的。关家算不得她的娘家,福王府更算不得陌生。尤其是元子青,他们两个人心心相许,并不是那些盲婚哑嫁之人可比。前路更是不必担心,无非就是跟着元子青修书,未来的几年乃至十几年内,都是如此,十分安定。 第二十四章 妯娌之间,她跟映月的关系是最好的,现下看来,将来元子青兄弟二人也不会有太大的利益冲突。福王和王妃夫妇又和善,对她这个长媳绝不会苛刻。如此,日子自然和和美美。 可她还是心慌。说不出来究竟是一种什么样的感觉,也许就是因为自己盼得太久,执念太深,所以当期盼终于成真的时候,反而不敢信了。 所以不到真的拜堂成婚,恐怕她的心都始终会是这样高高的悬着,落不下来。 想通了这一点,眉畔也不强求自己去睡了,「还是劳烦几位给我梳妆吧,实在是睡不着。也别误了时辰。」 「也罢。」喜娘打量了她一番,「好在姑娘生得好,到时候将妆容画得更浓一些,好歹遮一遮也就是了。」新娘的妆本来就厚,上了妆想必看不出什么。 于是众人便各自忙活起来。打水的打水,梳头的梳头,搬东西的搬东西,不一时就将房间里弄得乱七八糟,到处都是东西,眉畔只好老实的坐在原地——就算想起身,也没有别的落脚之处了。 也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梳妆的过程太过枯燥。她原本睡不着,结果坐在椅子上,竟不知不觉就睡了过去。 好像只有一瞬,就又惊醒过来,听见喜娘道,「好了!新人可以睁眼了。」 眉畔就轻轻动了动睫毛,睁开了眼睛,朝镜中看去。这面镜子是周映月送她的添妆,但眉畔没有放在嫁妆里送过去,怕那些人手脚不利落,再摔坏了。听说是西洋的玻璃镜,照上去纤毫毕现。此刻镜中映着一个妆容精致的丽人,眉畔眨了眨眼,才意识到那是自己。 似乎有几分陌生,她想。 喜娘走上前来,先夸了几句她的镜子,「平生第一次见到照得这样清楚的镜子,也不知是怎么做成,怕不价值万金?」然后才道,「姑娘是不是觉得陌生?上了妆就是这样的。不过新婚的妆,就得浓些才好。等成婚时,外头天都黑了,红烛昏昏暗暗的,妆容太淡,就显得眉目也寡淡。大喜的日子可不好。这妆容浓些,烛光下照着才好看呢!保准让姑爷看呆了去!」 眉畔红着脸就要低头,喜娘连忙拦住,「上的粉太多,怕脸上和脖子上的颜色不一样,所以脖子也擦了些粉。姑娘可千万别低头,否则脖子上的粉就都贴到下巴上去了。」 眉畔只好抬起头,任由大家打趣。 不过这样一来,那种羞怯和心慌,似乎都消退了许多。她切切实实的意识到,自己的确是要出嫁了,如此真实,不是做梦。 折腾了这么长时间,大家都饿了,喜娘端了点心来给眉畔吃,「吃完了再点口脂,否则都弄花了。」 见眉畔吃得十分艰难,又安慰她,「新婚就是这样的,不能喝水,姑娘慢些吃。等会儿换上那一身厚厚的衣裳,戴上凤冠,披上霞帔,怕不有十斤重?不方便更衣如厕,只好吃些点心垫肚子。」 这眉畔是知道的,她前两日都没怎么吃东西,就是为了清空肠胃,免得婚礼时出现不雅之事。这会儿垫肚子,也是怕行礼时她饿昏了头。毕竟盯着这浑身行头,着实是件苦差事。 但眉畔不以为苦。当真换上这沉重的一身时,她心中反而愈加踏实了。 换好衣裳,眉畔被喜娘扶着坐在了床上,远远的听见了外头的爆竹声,应该是新郎前来迎亲了。喜娘笑道,「外头这会儿怕是正刁难新郎官呢!我让人去打听打听,咱们世子爷作了什么好诗?」 旧俗男方迎亲时,女方亲眷要故意刁难,说新娘子还在化妆,不能接走。要男方做了「催妆诗」,做得女方家人满意了,才会让他进门。 不一时就有小丫头跑回来,口齿伶俐的将前面作的催妆诗念出来:「箫管声声催玉漏,玻璃镜里别有春。红粉调匀桃花靥,留着双眉待画人。」 眉畔听见最后一句,不由面上微红。 喜娘问,「是新郎官作的,还是傧相们作的?」 「是新郎官作的。」 「新郎官生得如何?」又有人问。 小丫头大约还没学会怎么夸男人,扭捏了半天,也只憋出两个字,「好看!」 众人哄笑,喜娘一面笑一面起身道,「新娘子该起身准备了,别耽误了吉时要紧。」 眉畔由两个人扶着,小心翼翼的往门外走。行云亦装扮一新,跟在她身后。出了屋子,新娘是不能再踏娘家旧地的,按照风俗是由亲兄弟背出门去。眉畔没有嫡亲兄长,在张氏的提议下,同意了让堂兄关瑞修为自己送嫁。所以这会儿等在门外的是他。 他过来背起眉畔,一行人跟在后面,朝前面的正院走。 过了二门,喧天的锣鼓声和鞭炮声愈发响亮,眉畔的心似乎也在这样的热闹中,微微热了起来。 她微微抬头往前看去,熙熙攘攘全是人头,什么都看不清楚。但眉畔却知道,有个人正在那里等着她。 眉畔是被直接送到花轿里的——盖因并无父母需要拜别,新娘子花容更不好就让人看去。即便远远的有人打量,但一来关瑞修生得高大,眉畔可以将脸藏在他背后,二来还有喜娘和丫鬟婆子当着,也瞧不分明。 在轿子里坐好,眉畔才抬起头,喜娘已经朝她手里塞了一把扇子,一柄如意,「姑娘坐稳了。」 轿子晃晃悠悠的被人抬起来往前走。一路上鞭炮声不绝于耳,街上想必还有不少人围观,眉畔能听见喧哗声,只听不清究竟说了什么。 但她私心里,希望每一个字,每一句话,都是在祝福他们的婚姻。 轿子晃晃悠悠朝着前面走,不知是内里空间太过逼仄,还是一副穿得实在太厚,眉畔没来由的觉得有些热,不是那种会出汗的热,而是仿佛烤着火一般的燥热。 眉畔觉得自己该找点事做。她将手里的折扇举起来,放在眼前打量。上面绣着的是一只折枝桃花,笔法十分熟悉。眉畔思量了一会儿,才想起来,元子青曾经为自己画过一条折枝梅花的裙子,笔法与折扇上如出一辙。 还有他替自己画的夏雨四景图,后来被绣在了屏风上,一早跟着假装被送往福王府了。 借由这些东西,眉畔不由回想起当时的日子,轻松,快活,又带着几分紧张。而今,她与元子青的故事,总算要彻底有个结局了。 不知道走了多久,轿子微微一震,停了下来。眉畔连忙将折扇遮在脸上,只露出一双眼睛。下一刻轿帘便被掀开,一只修长有力的手伸了过来。 眉畔将手一搭,借着对方的力量,从轿子里钻了出来。一抬脸便对上了元子青含笑的眼,惊得她险些没握住手中的扇子。 「娘子。」元子青低低的唤了一声。 眉畔立刻垂下眼,连眼皮都红透了。幸而粉涂得多,看上去白里透红,煞是娇艳。 元子青拉着她往前走。他的手温柔有力,始终紧紧地握着她。喜娘从另一边走上来扶人,都没能分去眉畔半点注意力。她不敢看元子青,只是所有的感官,全部都集中在他身上,任何一点细微变化皆能感受。 跨过火盆,马鞍和种种吉祥物件,两人终于来到正堂。福王与王妃端坐在上首,司仪在一旁高喊:「吉时到——」 一拜天地,二拜高堂,夫妻交拜——从今日起,他们就是夫妻了。有婚书有媒人,有这满院子的宾客作为见证:她关眉畔,是元子青的妻子了。 拜堂结束,宫里又来了赏赐。这一次是皇帝身边的人来送赏,再次让众人感受到了福王府在皇帝心中的位置。——他自己对这个兄弟是什么感觉两说,但别人却是绝不可怠慢的。 送走了钦差,元子青这才牵着眉畔去了新房。周围的宾客们也都跟了过来,这是「看新婚」的风俗,偶尔还会有人闹洞房。不过元子青身份不同,想来应该不会有人敢闹。 ——唯一一个敢闹他的元子舫,自己的婚期恐怕也不远了,为将来计,无论如何也要有所顾忌的。 到了洞房里,两人并排坐在床上,在喜娘的主持下,撒帐,结缡,合卺。一切仪式毕,喜娘笑眯眯的看着元子青,「请新郎作却扇诗。」 这是看新婚中最热闹的一部分,周围的宾客们便都开始起哄。眉畔举着扇子,一双妙目盈盈的看着元子青,仿佛含了千言万语。 就这么期待的看着他。 元子青只觉得心口一烫,整个人都有些恍惚起来,片刻后才记起自己要做什么。他连忙吟道:「眸光如水眉如烟,画扇由来不需遮。高台红烛分明照,红绡帐里正芳华。」 第二十五章 众人轰然叫好。眉畔手指一动,也将扇子放了下来。 喜娘说得不错,昏黄的烛光下,她上了厚厚妆容的面孔被衬得十分美丽,眸色一动更是光彩照人,加上含羞带怯的表情,让人赞叹不已。 这个过程结束之后,其他人就都被喜娘赶出去了,让新人在屋内独处。 元子青这才仔仔细细的打量眉畔身上的妆饰。眉畔却已经有些撑不住了,「青郎,先帮我将这凤冠取下,沉得很。」 「让我再看一眼。」元子青一面说,一面却已经伸手过来。 只是对着这满头珠翠,一时间竟不知道从何处下手。眉畔只得慢慢指点他。等凤冠取下时,她觉得自己脖子陡然一松,这才觉出酸痛难忍来。 元子青将凤冠捧在手心,不由皱眉道,「竟这么沉!早知如此,该早些让你取下。」 「那可不合规矩。」眉畔道。 元子青也不说话,携了她的手,让她转过身来,继续细细的打量。 眉畔不由问,「你看什么?」 元子青道,「眉畔,你今夜真美。我细细的看了,明日得空画下来。」 「画我做什么?」眉畔面带羞色。 「自然是因为你好看。」元子青道。一面伸手将霞帔取了下来,上面细细密密绣了缠枝牡丹,浓艳逼人,富贵满堂。下面的坠子是玉质,做成水滴形状,外面镶了精细的银色云纹,看起来十分漂亮。 元子青问,「这也是你一针针绣的?」难怪她说有多少时间也不够用。原以为只有嫁衣,如今看来,这霞帔恐怕还要更费事些。 眉畔轻轻点头,「这也沉得很。」披上霞帔,她几乎都不会走路了,不是元子青牵着,喜娘扶着,一步走走不动。 「这一身怕不有好几斤?」元子青忙道,「都脱下来吧。或是你干脆去沐浴更衣——是否需要卸妆?」 眉畔将外头的大红嫁衣脱下来,这才松了一口气般含羞道,「那我先去了。」而后轻移莲步,出去叫行云去了。 元子青将她脱下来的衣服细细叠好,整整齐齐的摆在床头的柜子上,心头一时甜蜜极了。他恨不能现在就去书房,将方才看见的眉畔画下来。 上了妆的她看上去有些陌生,又有种别样的惊艳。尤其是扇子撤下来的那一瞬间,元子青几乎是下意识的屏住了呼吸,才没有在众人面前出丑。 眉畔是他的妻子了。 他努力按捺住心中的激动。 嫁衣就在这里,往后还能让她穿给自己看。 当然、当然……以后是以后,跟今日一定是不一样的。但——元子青靠在床头,痴痴的想,以后,这两个字多美啊! 一想到这个,就连呼吸里,似乎都是幸福的滋味。 他因为身体刚好,所以即便大喜的日子,也并未饮酒。——除了合卺酒之外。所以此刻思绪明明是清明的,但元子青又觉得,自己好似醉了,而且醉得十分厉害。 等眉畔回来时,见到的就是他这呆呆的样子。她不知他在想什么,一时不太敢惊动。还是元子青听见脚步声,转过头才发现了她。 眉畔卸了妆容,梳洗过后换了一套水红色的纱衫。这个时节穿这样的衣裳还有些凉。好在屋里十分暖和,倒是不要紧。原本梳成妇人发髻的头发也放了下来,披散在背后,长长的垂到腰间,如同一袭墨色的瀑布。 她的脸又回到了元子青所熟悉的样子,但是,分明又有了什么不同。 元子青看着她的眼睛,片刻后才喟叹一般低声道,「我终于把你娶回来了。」 于是眉畔就知道了。他其实同自己一样、一样为了婚事担心焦灼,茶饭不思,食不下咽……一直到乾坤底定,才终于能够放下心来。 她的心瞬间便软成了一滩水。 元子青重新携了她的手坐下,然后才问,「你饿不饿?」 眉畔将手放在腹部,「是有些。我今日只吃了几块点心,喜娘说穿着那一身做什么都不方便,不能吃饭,也不能喝水。哦,方才还吃了一口夹生的饭和面饼。」 「我比你好些。」元子青微笑起来,「我吃了一碗饭,不过现下也饿了。」 他笑起来可真好看。眉畔凝望着他,喜娘说眉眼寡淡会显得失色,她却十分不赞同。因为元子青的眉眼就有些淡,却极好看,比画上的人还要出色几分。眉目间含着温柔,目光里藏着睿智,谦谦君子,端方温润。 两人对视了一眼,元子青捏了捏她的手心,道,「幸好我提前让青云准备了吃的,我方才已经让他送来,再等一会儿。对了,你今日过来时,可瞧见咱们的院子了。」 眉畔摇头,「凤冠坠得我头疼,能迈步已属不易了,哪里顾得上看这些?」 「不要紧。」元子青立刻道,「明日我陪你游览一番。」 说话间青云送了吃的过来,虽然只是简单的汤面,但在这样的夜里,又是正饿的时候,吃上一碗热乎乎的汤面,反比什么都好。 吃完了饭,两人对视一眼,忽然不约而同的产生了一种平淡夫妻的温馨之感。 他们成亲了。 大红的帐子被放下来,遮去了昏黄的烛光,让床内的空间显得幽幽暗暗,模糊而朦胧。 这是独属于两个人的空间,元子青终于舒了一口气,伸手将眉畔搂在了怀里。 「眉畔,我好想你……」他在她面上亲了一口,又嗅了一下,「好香,你搽了什么?」 眉畔道,「只是普通的面脂罢了。洗脸后搽上,不容易干。我平素也搽,从没觉得有什么味道。」 「不,很香。」元子青坚持。 眉畔无奈的道,「那就算很香好了。你松开手,让我坐好。」 「不松。」元子青反而收紧了手臂,「我日也盼,夜也盼,好容易才把你给盼到了,总要让我欢喜一回。打从今日起,你就是我的人了,绝不松手。」 眉畔的脸颊已经滚烫了,她用手捂了一下,无奈的道,「只是让我换个姿势,这样子扭着腰,不舒服。」 「扭着了吗?」元子青立刻将手伸了过来,声音低哑,「我替你揉揉。」 眉畔不由睁大了眼睛。眼前这人当真是他高风雅洁的世子吗?怎么……怎么这样……急色? 由不得元子青不急。 他今年满打满算,已经二十周岁了,却从未近过女子的身。从前不认识眉畔的时候倒也还好,那时他几乎不会有这方面的困扰。然而自从认识了眉畔,识得情味之后,便几乎日日都是在这样的反复煎熬之中过来的。天晓得他已经盼了多久? 这会儿眉畔是他明媒正娶、八抬大轿娶进门的新妇,难道还要他忍着么? 所以他的手伸过去时,还是老老实实的揉了几下,而后就渐渐不规矩了。 眉畔并没有胡说,她这个姿势是有些不舒服的,最重要的是使不上力。所以此刻即便有心挣扎,也根本挣不开,反倒是让元子青将人搂得更紧。 「青郎……」她心里不免生出了几分畏惧,连忙开口唤他。 这一声呼唤,反而将元子青心头的火焰都给勾了出来,他也微微转身,将眉畔的身子紧紧抱住,与他自己紧扣在一起,唇无意识的在她的脖颈间流连。 眉畔就觉得更没有力气了。 她双手攀在元子青的肩上,想到即将要发生的事,不由双靥飞红,只紧紧地闭上了眼睛,轻轻往他怀里靠了靠。 这是个顺从默认的姿势,元子青很快明白过来,将眉畔的下巴抬起,目光在她的脸上逡巡。对上那一双眼睛时,他不由痴了几分,静静的与她对视。 他最喜欢的就是眉畔这双眼睛,活泼,灵动,天然,纯粹……几乎所有美好的词汇都能用在她身上,元子青从第一眼见到,就心系其中了。 现在,这双眼睛里,终于只有自己一个人了。 他心中又柔又软,缓缓低头,在眉畔的眼睛上亲了一下。眉畔吓得连忙闭上眼睛,睫毛却还一个劲的在抖,刷在他唇上,带来一种十分异样的感受。 「眉畔……」元子青呢喃着她的名字,终于印上了她的唇。 眉畔轻轻的喘息了一下,浑身的皮肤似乎都绷紧了,注意力完全集中在这一个吻之中。双唇相触的时候,她只觉得一阵头皮发麻,浑身轻轻一颤,然后彻底的软了下来,依靠在元子青怀中,任他为所欲为。 元子青早不是当初什么都不懂,还要眉畔帮忙的初哥了。在漫长的等待成婚的过程中,他已经借由自己随意进出弘文馆和翰林院的机会,通过阅读掌握了大量理论经验,就等着在眉畔身上施展。 第二十六章 所以此刻察觉到眉畔情动,他一边轻轻的吻她,双手便在她身上游走。水红色的纱衫又轻又薄,几乎将身体的曲线全部勾勒了出来。元子青的双手慢慢来到了胸前丰挺之处,轻拢慢捻。 直到两人都有些呼吸不过来,他才松开了眉畔的唇,一只手将她揽在怀里,另一只手探手解开了衣带。 纱衫除去,她身上便只剩下了一件大红的肚兜,上面绣的是一幅百子千孙图,胖胖的娃娃可爱又讨喜,趴在肚兜上看得元子青眸色一黯。 他抬手覆在眉畔小腹处,低声在她耳边道,「眉畔,给我生个儿子吧……」 「嗯……」眉畔含糊的应了一声,勉强睁开眼看向他。她觉得自己浑身的软绵绵的使不上力器,脑海里也是一针针的晕眩,如同踩在云端,根本无法自主。幸好还有他。 所以她将一切都交给他。 肚兜遮不住胸前的风光,元子青眸光一黯,终于不再忍耐,低头咬住眉畔一侧锁骨,轻轻啃咬,同时解开了她身上最后的束缚。 现在,他们之间已经毫无阻隔了。 「眉畔,眉畔……」他急切的呼唤她的名字,身体硬得发痛,一边在她身上胡乱亲吻,一边脱去自己的衣服,然后便迫不及待的想要与她结合在一起。然而还不等他破门而入,就已经因为长久的忍耐而彻底崩溃,一泻千里。 元子青怔住。眉畔也有些呆呆的。 两人对视一眼,元子青的脸色陡然红了起来,他抿着唇辩解,「我太想你了……」 一次又一次在眉畔面前出这样的丑,他自己都觉得有些说不过去。从前也就罢了,那时他毕竟身体不好,还能解释。现在又怎么说? 眉畔其实有些想笑。不知道为什么,看到这样的元子青,她心中又疼又爱,喜欢得不知怎么办了。 她知道自己若是笑出来,元子青恐怕就恼了,所以只得忍耐住,抬手勾住了他的脖子,在他唇上亲了一下。虽然一句话都没有说,但她的意思却已经都表达清楚了:她是支持他的。 元子青咬了咬牙,把人放在床上,拉开被子将两人包裹起来,然后才重新将眉畔抱进怀里,严丝合缝的与自己相贴。肌肤相触,刚刚消下去的地方重新精神起来,元子青这回总算是找着了门路。 「青郎……」眉畔忽然害怕起来,她紧紧抓着元子青的肩膀,声音里带着恳求和哭腔,「轻些,怜惜我……」 元子青捉住她的一只手亲了一下。 下一瞬几乎要将人劈成两半的疼痛袭来,眉畔痛得几乎说不出话,一双眼睛含着泪花,只这么可怜巴巴的瞧着元子青。 「别怕……一会儿就好了。」元子青低头亲她,然后慢慢的动了起来。 整个过程中,眉畔都只能攀附在元子青身上,跟随着他的动作。有好几次她都觉得自己已经晕死过去了,却又再次从他怀里醒来。 大约是之前出丑实在是让他心气难平,元子青折腾得特别狠,到最后眉畔又哭又求,他才彻底放过了她。两人甚至来不及梳洗,就疲倦的相拥着睡去了。 眉畔睡得并不好。 大约是太累了,她做了许多乱七八糟的梦,并没有具体的细节,只是让她不停的惊醒,只是不等眼睛睁开,又累得重新睡去,如是反复。 等到她能睁开眼睛的时候,外面的天光已经发亮了。 虽然下人还没有过来叫他们起身,但眉畔也不敢再睡。她动了动,才发现自己整个被元子青的手脚紧紧缠在怀里,难怪睡着时总觉得自己身上压了一座山。 「青郎,青郎!」她轻轻将元子青唤醒,「咱们该起身了。」 元子青探头看了一眼时间,把人按回怀里,迷糊道,「再睡一会儿,还早呢。」 「不早了。今日要去给长辈们问安,还要见宗室近亲,要早些起来梳妆准备。」眉畔道。 元子青这才清醒过来,「倒忘了,你还要梳妆。」他自己坐起身,又将眉畔扶起来,问她,「可有不适?」 眉畔瞪了他一眼。岂止是不适?分明是浑身都不适!骨头简直像是要散架,她甚至怀疑自己今日到底能不能坚持到礼成。若是在宗室们面前失礼,那她这个福王世子妃,往后恐怕就只是个摆设了。 元子青连忙道歉。他昨晚的确是太狠了些,一碰到眉畔就什么都忘了。他连忙伸手要替她揉揉,「让我看看?」 眉畔打开他的手,「不要动手动脚。你快些穿了衣裳出去,让行云进来伺候我。」 元子青只好无奈的起身去了。 等他换了衣服梳洗结束过来,眉畔已经坐在妆台前,由人伺候着梳头了。 先将头发全都梳上去,插了合适的簪钗,然后才开始上妆。元子青就在一旁看着,见下人捧出螺黛,连忙道,「那个先放着。」 丫鬟们都有些无措,转头去看眉畔。眉畔见只剩下画眉和涂口脂了,便摆手让她们都下去。然后透过镜子斜睨了元子青一眼。 这一眼的风情几乎让元子青酥了半边身子。经过昨夜,眉畔已经不是不知人事的小姑娘了,眉间眼角都是她自己尚未注意到的春/意。再这么眼波一动,几乎将人的魂魄勾走。 元子青咳嗽了一声,压下心头的躁动,上前将螺黛取了过来,低声笑道,「红粉调匀桃花靥,留着双眉待画人?」 眉畔曾经跟他说过她爹娘的故事,当初爹最喜欢娘的双眉,非但为她写了许多诗,还日日亲手画眉,甚至就连她的名字,也是由来于此。 想来元子青一直记在心上,所以才会作出这么一首催妆诗来调笑她。昨日眉畔听到时就红了脸。 不过经了昨夜,她现在的心情又不大一样了,听见这一句,也只是微微仰起脸,带着几分挑衅道,「画眉可不是那么容易的事。」 「你忘了,你夫君可是丹青圣手。」元子青含笑道。 眉畔只是望着他,不说话。他便上前一步,弯腰凑到她面前,细细的将双眉一点点画好,最后端详一阵,点头道,「好了。」 在这个过程中,两个人始终离得很近,但又完全没有接触,只是呼吸相闻,眼神纠缠,一切尽在不言中。 以至于听到元子青的话,眉畔都恍惚了一下。 而后她转头朝镜中看去。元子青果然不愧是丹青圣手,第一次便能画得这样漂亮,最重要的是衬了她的脸型和妆容,显得温柔和婉,将那股初为人妇的风情压下了许多。——当然,眉畔自己并不知道,只是觉得有什么地方不一样了。 那样的眉畔,只有他一个人能看就够了。 画好了眉,眉畔自己匀了口脂,在唇上搽了,细细抿开,还笑着侧头去问元子青,「青郎要不要尝尝这胭脂的味道?」 元子青是有些心动的,眼神闪躲了一下,才道,「先去吃饭,然后就该去请安了。你不是怕迟了么?」 早膳也吃得很简单,以口味清淡为主。这主要是考虑到待会儿还要见客,若是嘴里带了味道,毕竟不雅。尤其那些还都是长辈。 眉畔就着盐水萝卜喝了一碗粥,又吃了一整只鸡蛋白,将蛋黄分给了元子青,然后就放下了碗。 元子青的身体自从好了之后,食欲大振,仿佛是要将从前少的都给补回来似的,每顿能吃三碗米饭。却也不见他胖,让福王府的人都十分纳罕。 眉畔就撑着下巴看着他吃东西。他吃得很香,让人看了也很有胃口。于是看了一会儿,眉畔又慢慢的吃下了一块薄饼,感觉腹中已经饱了,这才起身去换衣服。 虽然是新人,但眉畔并没有穿红色,也是挑了一件蓝色的深衣,上面绣的都是些吉祥如意的符号,显得十分庄重,趁着头上的那支珠花,又将年龄显出来,既不会过分轻佻,也不会过于老成。 对着镜子照了照,眉畔满意的点头,一转身就瞧见元子青长身玉立,站在不远处凝视着她。 「怎么这样看着我?」眉畔有些不好意思。自己方才瞻前顾后自我欣赏的模样,一定都被他瞧了去。 元子青走过来握住了她的手,「我娘子生得这样动人,自然要多看几眼。」 「油嘴滑舌!」 元子青忽然低下头,凑到了她耳畔,温热的气息扑进耳朵里,似乎将他出口的那句话,也一并带了进去:「是不是油嘴滑舌,娘子昨夜不是已经尝过了么?」 眉畔身子一软,差点儿站不稳,幸好元子青就在旁边,牢牢地扶住了她。 第二十七章 到底还是给眉畔听到了一声轻笑。 出了隐竹园,眉畔才注意到这院子跟自己之前看到的已经大不相同。 想到元子青几次三番的提起,那时她并未在意,却原来变化竟是这么大。眉畔不免好奇的问,「怎么改成这样子了?」 「娘说你是世子妃,原来那地方太小,生怕委屈了你。咱们在西京时,她就已经让人改了。我写信与你说过,你一直不大相信吧?如今可见着了?」 眉畔沉默片刻,才道,「娘为我这样兴师动众,我于心不安。」 「也不是第一回了。」元子青道,「你若是不安,往后就多孝顺她便是,我与子舫毕竟是儿子,平日里极少在她跟前承欢,娘有时也不免寂寞。或是你不想陪着她老人家枯坐,就替她生个孙子孙女也是一样。」 最后一句话已经隐隐带了三分调笑,眉畔白了他一眼,若不是在人前,怕被人看了去,非要拧他一把。 元子青连忙告饶,「等从澄庆园回来,我再领你游咱们自己的院子。往后这些可都要给你打理了。」 一时到了澄庆园,他们来得早,福王妃刚刚梳妆好,正挑首饰呢,眉畔便扔下元子青和福王说话,自己进去伺候王妃。 福王妃看见她,满脸含笑道,「来了?怎么起得这样早,我昨儿还交代了子青,你们新婚,多睡一会儿也无妨。」 话是这么说,但眉畔听出来,她对自己早起还是很满意的。 这也难怪,如今京中的贵女们都越发娇贵了,福王妃不止一次听说某某家的新妇新婚第二日睡到了日上三竿。就算起得早的,来的时候长辈们也都吃过饭了。有时候甚至还要长辈们等,甚至宾客都来了,这像什么话? 成婚前福王妃也不是没有担心过,自家儿子一片心都向着关眉畔,万一到时候骄横起来,岂不是给自己没脸? 如今看来,她果然是个好的。子青向着她不错,可她心里也必定是向着子青的,并不因为得宠就骄纵起来,还记得要提前来请安,伺候自己梳妆。 ——福王妃自己做儿媳的时候是皇子妃,跟太妃隔着一个皇宫呢,一个月进宫请安两次,就是孝顺了。她自己没有伺候婆婆的经验,只能比对别人家。现在的新妇,莫说伺候梳妆了,就是伺候用饭,也不过做做样子,动一下筷子就自己坐下了。 尤其是透过镜子看到眉畔有些怪异的走路姿势,福王妃就更是满意。看来自家儿子是什么问题都没有了,想必过不了多久,就能抱上白白胖胖的大孙子。 她也是享后福的年纪啦! 想到这里,福王妃越发满意,对眉畔招手道,「这些丫头们眼拙得很,你过来替我挑一挑,今日戴哪一样好。」 眉畔点点头,走到妆台前,微微弯腰,将盘子里的首饰都打量了一遍。然后挑出了一支点翠凤钗,「这个配娘今日这一身正好。」既能压得住场面,也显得人年轻。又挑了一枚镶红宝的玉兰花步摇,「这个正衬娘的肤色。」最后才选了一把珍珠插梳。 不等她开口说话,福王妃已然笑道,「这个我知道,正配你头上那珠花,是也不是?」 眉畔抬手碰了碰头上的珠花,不由一怔。她险些忘了,自己今日戴了这个,怎好让福王妃再佩珍珠?如今这插梳握在手心里,倒像是烫手的火炭,不知该怎么好了。 她羞得满面通红,福王妃打趣的看了几眼,道,「罢了,你头一次来娘这儿,既然看上了那插梳,流珠——」 「是。」她身后一个穿着玫红衣裳的丫鬟上前几步,朝眉畔一福身,然后伸出了手,「世子妃,梳子给奴婢吧。」 眉畔松了一口气,连忙将东西递出去,「有劳流珠姑娘。」 结果流珠接了插梳,直接转手插到了她头上。福王妃仰头端详片刻,点头道,「果然正好,我方才就觉得少了什么呢,头上只插了一朵珠花。你正年轻呢,这些首饰就是要带出来才好看,放在盒子里谁能知道?」 「多谢娘教诲。」眉畔连忙解释,「只是今日要见亲戚们,不敢打扮得过分隆重,免得长辈面前失礼。」 「这是你不知道她们。今日要见你这个新人,一个个不戴得满头珠翠,好意思过来?」福王妃笑眯眯的道,「不必担心夺了她们的风头。」但说到这里,话锋一转,又道,「不过你这样也好。待会儿看娘替你讨几件首饰来!」 母女两个于是亲亲热热的携着手出去吃饭,倒是让福王和元子青有些诧异。 才吃完饭,那边就来人说宾客们来了,是结伴过来的。于是众人都到前头正厅去招待客人。 进了门,清河大长公主就上前来将眉畔拉住,让福王妃归座,对众人笑道,「大伙儿瞧瞧,我这侄儿媳妇俊不俊?」 众人尽皆哄笑,有人道,「昨儿新房里已经见过了,不必你来多嘴。」 「正是,赶紧给新人介绍亲戚们才对。」 清河大长公主便抢了福王妃的差事,拉着眉畔一个一个介绍过去,眉畔都行礼问安,然后给出礼物,多是自己做的东西,荷包或是手帕、络子什么的。 长辈们当然也有回礼,大都也用荷包装起来。眉畔估摸着不是金银锞子就是珠玉之类。不过女眷们更简单些,多是从手上捋下来一只镯子,头上摘下一只簪钗,作为回礼。 眉畔想到福王妃方才说宾客们必定满头珠翠,又说要替她讨几件首饰的话,心头不由好笑,这场面,倒像是应了那话似的。福王妃也有如此风趣的时候,倒真是让眉畔想不到。一时亲近了许多。 但面上却是丝毫都没有露出来。等到见完了长辈们,就轮到比元子青年纪小的弟妹们来给她行礼了。皇家人多,吵吵嚷嚷许多人,眉畔也认不清,依旧是给了礼物罢了。只有元子舫的东西做得最细致,是特意让行云收好的。 清河大长公主亲自撑脸面,这次拜见长辈果然十分顺利,半句新妇应该会面对的刁难可苛刻都没有,大家都是笑语盈盈,仿佛她果真出身大家,姿容出众,才华横溢,一进门就让所有人都服气,坐稳了这世子妃的位置似的。 福王自己就是掌管宗正寺的,所以上玉碟这事他就能办,又省去了一个步骤。送走了客人们,眉畔心头一松,才觉得累得厉害。 昨晚毕竟只睡了一两个时辰,又被折腾得厉害,精力本就不济。刚刚又要打点精神行礼问安,一个字都错不得,免得让人挑了理去,这会儿松下来便只觉得眼前发黑,阵阵头晕,几乎站不稳。 元子青几乎是立刻发现了她的不对劲,连忙过来把人扶住。福王和王妃关切的问了两句,元子青一脸赧然,含糊其辞的回答了几句,他们便都明白了,连忙让他把人带回隐竹园去。 「亏得这孩子,半句都不曾抱怨过。方才瞧着还精精神神的,子青也是,竟不知心疼……」自己也是过来人的福王妃不由感叹。她以前还觉得眉畔会欺负自己的孩子似的,现在看来分明反过来了。 出了澄庆园,元子青就不让眉畔自己走了,直接把人抱了起来。倒将身后跟着的丫鬟们唬了一跳,待要劝,她们又都是眉畔的丫鬟,自然希望主子赶紧回去休息。 就这么犹犹豫豫的回了隐竹园,逛园子自然是不可能了。元子青才将眉畔放上床,她往里一滚就睡着了。元子青这才注意到她眼下发青,想来今早施粉盖住了,自己竟不曾发现。 他小心的替眉畔脱了衣裳,让她睡得更加安稳,然后自己才悄悄退出去,让行云守在门口,往前头书房去了。 到了书房,第一件事就是铺开纸笔磨墨,将眉畔昨夜的模样给画下来。经过了一夜,脑海中她的样子并未消退,反而越发清晰。元子青下笔时几乎不必考虑,就像是心里头已经有了这么个人似的。 因为眉畔的衣裳和首饰十分繁琐,元子青又精益求精,所以虽然顺利,但这幅画却画得极慢。他一点一点的描摹着,然后自己心里的那个人,就一点一点的出现在了纸上。 这是一种非常玄妙的心情。元子青最喜欢做的事,就是安安静静的待在书房,将自己脑海中的眉畔都一一画下来珍藏。因为这种心情不足为外人道,他便只能够诉诸画笔。 做这件事情时,他显得格外专注,几乎注意不到周围环境的变化。所以到后来完全忘记了时间,更不知道眉畔什么时候来到了书房,就站在后面看着他画。 第二十八章 等到将最后一片一角也画出来。元子青深吸了一口气,打算换一支笔点上那双几乎能够牵动自己心神的眼睛。 结果一转头,才发现真人就站在自己身后,那双眼睛中透出好奇和赞叹的情绪。 一瞬间有种秘密被人发现的心虚,元子青几乎是下意识的移动身体,想要将桌上的画给遮住。眉畔不由笑道,「不必遮,我已看到了。画得这样好,做什么遮着?」 元子青不自在的咳嗽了一声,「什么时辰了?」 「未时正了。」眉畔道,「我醒来后问了丫头们才知道,你也没有吃饭。还当你在忙什么呢。你昨夜说的画就是这个么?」 「是。」元子青继续转移话题,「你睡醒了,精神如何?饿了吧?咱们先去吃东西,待会儿还要入宫谢恩。不过只需去太后和皇上皇后那里即可。他们也不会为难你。一会儿就能回来了。」 眉畔绕过他,走到桌前道,「急什么,你画的是我,莫非连我自己也看不得?」 「自然是看得的。只是没画完。」元子青也走过来站在她身后,「我……不敢画你的眼睛,总觉得自己画不出你的神韵。」 「我又不是龙,画上眼睛就会飞走了。」眉畔笑道,「你这样说,我有个办法,你只管画闭着眼睛的我便是。如此不是简单得多?」 元子青摇头失笑。哪里是这样简单的事?画画讲究布局和结构,胡乱画上一双不合适的眼睛,只会破坏一整张画。并不是所有的场面都适合闭着眼睛的。 他只好搁下笔,「算了,先收起来,回头再画。」 「收在哪里?」眉畔快手快脚的卷起画,一面问。 元子青下意识的打开了旁边的柜子,等他察觉不对劲想要关上时,已经迟了。眉畔眼疾手快的拦住他,「有那么多画,画的都是什么?」 一边问一边就拿起其中一幅打开了。 是她自己。 换一幅,还是她。再换,还是。 眉畔的动作停下来,微微侧头看向元子青,「该不会……这一箱子的画,全都是我的?」 元子青紧张得浑身不自在,更不知道该如何回答眉畔这个刁钻的问题。说不是?他从不说谎。说是?那岂非显得他十分奇怪?毕竟……没有人会做这样的事吧? 眉畔会觉得他是个讨厌的怪人吗? 元子青紧张的抬头看去,却见眉畔抿着唇,目光如水的看过来。对视片刻,她丢下手头的画,走过来靠着他,低声问,「青郎,这些都是你什么时候画的?我竟一点都不知道。」 她方才打开的一幅,是在西京时画的,后面的房屋花木都能认得出来。可眉畔却丝毫没有记忆。 元子青伸手搂住她,声音有些发涩,「我想你的时候……就画一画。」 这「想她」,当然也不是普通意义上的想。——一开始或许是,但后来朝夕相处,如果真的是想念她,直接走过去看就是了。所以这「想」,便显得意味深长了。 元子青说的时候浑身的汗都要出来了。 眉畔听候,却「扑哧」一声笑了出来,「青郎,你……你怎么这样可爱?」 可……可爱? 元子青一方面觉得这样的评价令他十分窘迫,另一方面却又忍不住心头发甜。至少眉畔夸她可爱,并没有觉得他行为怪异,或是亵渎了她。 眉畔很快推开了他,没有继续追究这一箱子的话。人总要有秘密,况且元子青一脸紧张的样子,若是再吓唬他,说不定就吓坏了。反正……等他什么时候不在的,自己再偷偷来看,也是一样的。 所以她拉着元子青的手道,「时间不早了,你收拾一下这里,我去让人上菜,吃了饭就该入宫了。」 元子青把人送走,小心的整理好箱子,眸中才缓缓透出几分温柔来。 眉畔这是第一次进宫,因为元子青在旁边,所以看什么都觉得新鲜。到了太后的住的寿安宫附近,才敛去笑容,摆出端庄的仪态,缓缓的往里面走。 太后已经在等着了。她看上去要比王府里的太妃年轻许多,身上穿着的却是颜色暗沉的宫装,头上的妆饰也不多。容貌端庄,气度俨然,让人望之心折。不过这会儿面对眉畔,却笑得十分慈和,「真是个美人儿,往后经常跟你婆婆来宫里走动。跟在家里是一样的。」 「多谢太后疼爱。」眉畔同样送上礼物,「是我自己做的,不堪入目,请长辈们品鉴。」 太后拿着荷包看了一会儿,点头道,「这个已是极好了。我像你这么大的时候,那针线才真是粗疏不堪呢!好在进了宫,一应东西都不需要自己做,否则怕不给人笑话了去?」说得在她这里伺候的太妃们都笑了起来,纷纷道,「妾等擦是真正粗俗,太后娘娘实在过谦了。」 元子青没说过,太后很疼他,从赏赐下来的东西就能看得出了。 然后两人去了皇帝的太极殿。 眉畔已经知道,元子青当年是替皇帝中的毒,并且皇帝信重已经隐隐开始疑心防备福王府了,尤其是在元子青的身体痊愈之后。所以她对皇帝的印象其实并不好,毕竟要偏着自己人。 但是从表面上看,却完全看不出来这一点。他虽然日理万机,但还是抽出时间见了二人,说话也和颜悦色,上次更是比太后那里高了一个等级。还问了元子青修书的事,显得十分关切。 看上去就像是个普通的长辈,关心爱护侄子。 如果那些房间传言是真的话,眉畔几乎无法想象,他是怎么能够做到若无其事的。也许当了皇帝人,同别人不会一样? 但眉畔忽然希望是假的。哪怕是真的,也希望皇帝一辈子别翻脸。若是这样的亲情能维持一辈子,是真是假,又何必去追究呢? 皇后对他们的态度就更加和善了。她虽然高高在上,但是现在皇帝的儿子们都长大了,她自己的儿子太子之位却并不稳当,所以很需要朝堂上的支持。还有谁比福王这个人选更好吗? 但元子青对皇后的态度却十分客气,恭敬有余而亲热不足。眉畔想了一下也就明白了,皇后亲热的原因,跟元子青不亲热的原因,其实是一样的。 福王府的根基在太后和皇帝那里,并不需要提前投资储君,既然如此,跟皇后走得太近,反而不妥。因为那会让皇帝的疑心更重。 进了一趟宫,时间虽然很短,但眉畔却觉得还是很累。回去的路上,她忍不住问元子青,「宫里的事,咱们究竟是怎么打算的呢?」 「远着就是了。」元子青道,「爹已经是这个年纪,求个安享晚年罢了。我与子舫虽然都有想做的事,却也没有那么大的野心。皇上是有为之君,他看得清楚这一点,就不会轻动。」 因为是对着眉畔,所以他说得非常清楚,没有任何含糊其辞。只要能够掌握其中的度,这个问题其实很简单。皇帝不会轻易动他们,他们也不会轻易去触皇帝的眉头。如此,大家相安无事。 今上春秋鼎盛,至少能继续在位二十年,至于二十年之后的形势,现在谁能知道呢? 眉畔微微蹙眉。 别人不知道,可她却是知道的,皇帝并没有那么长寿。 眉畔重生回来两年,他的寿命便只剩下不到十年了。其实这时他的身体已经出了问题,只是一直没有发现,等到几年后终于发作出来,虽然想尽办法,却也只不过拖延了两年多。 现在没有有理由怀疑,就连那拖延的两年多,恐怕也多是依靠周映月拿出来的药材。否则这世间断没有凭着医术便能将急病生生拖延这么长时间的。——眉畔问过,就连曲宽也做不到。皇帝是身体本身出了问题,要么就能治好,要么就只有一个结局。 偏偏她知道的这件事,却并不能够说出来给元子青听。 毕竟重生这种事情太过荒谬,也太难以置信了。连眉畔自己有时想起来,也会觉得那所谓的上一世,就像是一场荒唐大梦。 可她又不能够不信。因为许多事已经应验了。 该怎么办? 「怎么了?」察觉到眉畔的异样,元子青握住了她的手。 眉畔轻轻摇头,犹豫一番还是问,「青郎,你可有办法能看到皇上的脉案?」 「自然不能。」元子青低声道,「那是机密之物,就是太医院,也只有院判大人和两位御医有资格翻阅,平日里都是秘密收藏,不会让人看见的。」顿了顿,他又问,「怎么忽然想到这个?」 第二十九章 眉畔抿着唇,字斟句酌,「论理这话不该我说。可……总不能指望皇上长命百岁,还是要做别的打算。」 元子青面色微微一凝。是啊,皇上万金圣体,所有的病案都是要保密的,就算真的有什么问题,旁人也不会知道。元子青知道太多的病,平日里看上去与常人无异,但发作起来却是能要命的。这样遮遮掩掩,又能藏到什么时候去? 想到这里,他不由一怔。自己竟是毫不怀疑的顺着眉畔假设的方向往下想了。 但认真想想,却不无道理。元子青没有忘记自己这一身的病,是从什么地方来的。皇帝并不是个安稳的位置,从前有人对他下手,如今难道就没有了吗。一百次一千次里,只要成功一次,就是灭顶之灾。 再者,元子青多少知道一点皇帝的作息。今上十分勤政,每天都批折子到亥时,寅时正就要起身,只能睡两三个时辰。况且国事烦忧,压力也不可谓不大。这么十几年如一日的日夜煎熬,身体能吃得消吗? 虽然只是无稽的猜测,可细细去想又觉得不可不防。元子青摇头失笑,只觉得自己的心态大异往昔。 从前他只是一个人,况且自己身体又是那样,虽然还有福王府要牵挂,可又在长久的潜移默化当中,下意识的认为那是弟弟即将接过的担子。而且他都不知道自己还能活几天,自然也就没有算计几年后的心思。 可是如今不同了。他的身体康复,又有了深爱的妻子,将来还会有他们的孩子。为了自己的小家,他也要未雨绸缪,做到一切自己能够做的,护得这个家安稳。 「你顾虑得十分有道理,这种事,总归是有备无患的好。我回头会跟爹和子舫提一提的。」他对眉畔道。 眉畔也没有想到他这么干脆,「你……你不觉得我胡说八道吗?」她有些不安的看着他。 元子青忽然明白,她开口说这话,可能自己心中还有「疏不间亲」的顾虑。她毕竟是才过门的新人,而皇帝却是他的伯父,关系又一向很好。就算近来有些微妙,但也绝不会被人一两句话说动。然而她毕竟还是开口了。 他伸手将眉畔揽进怀里,低声笑道,「娘子才进门就开始操心咱们家的事,为夫心中十分感念。」 「胡说什么?」眉畔也没有挣扎,斥了一句,却顺着他的动作靠了过去,然后在他耳畔问,「那咱们,就真的一点偏向都没有么?」 这样敏感的问题,眉畔显然也知道不该问,所以声音压得低低的,几乎是气声了。温热的呼吸扑在元子青耳畔,弄得他有些面红耳赤,心情激荡。不过这是正事,不是心猿意马的时候,他努力按捺着心头的躁动,将眉畔紧紧抱住,这才道,「这样稳妥些。」 眉畔若有所思的点头,就是说,不是他们真的没有倾向,只是他们不能表现出倾向。 她握住元子青的手,紧张的舔了舔干涩的唇,然后在他手上慢慢的写下一个数字。 元子青猛然抬头,一脸震惊的盯着她。 「我猜对了?」眉畔问。 元子青又陡然放松下来,用力的在她脸上亲了亲,「我的眉畔怎么会这样聪慧?真想把你藏起来,只让我一个人看到,听到,碰到……眉畔……」前头还带着些赞誉的意思,到后面就越发不像了。 眉畔拧了他一把,「这是马车上。」 她自己也回过神来。方才实在是太不谨慎,竟然在马车上就说起了这个话题。幸好两个人声音压得低,况且周围都是王府的侍卫,想来不会有什么问题。 不过若是长久没有声音,恐怕也惹人疑惑。毕竟谁也不能保证这些侍卫里,一个皇帝的人都没有。 眉畔想了想,转身将太后赐的东西捧了过来,对元子青道,「咱们来看看太后娘娘赏赐了什么好东西?」 太后的赏赐十分大方,珠玉珍玩,精巧摆设,绢帛布匹应有尽有。大件的东西自然有人送来,这个盒子里装着的,是贵重的珠宝首饰,所以眉畔就单独拿着了。 一打开她就看到了一支点翠的金钗,做工精美异常,钗尾做成了一直鸟儿的形状,羽毛全部都是用绿色的玉石贴成,栩栩如生,巧夺天工。眉畔不由放缓了呼吸,将这金钗拿起来捧在手中,问元子青,「这是什么动物,我仿佛从未见过。」 元子青凑过来研究了一会儿,含笑道,「难怪你没见过,这是西南那边的白国进上来的贡品。那个地方专门出产这种绿色的玉石,所以民间也喜欢用它来做首饰,在贴翠这方面,恐怕整个大楚都找不出比他们更好的来呢。」 「至于这个动物,叫做孔雀,是白国特有的物种,也是他们的吉祥鸟,尾羽华美异常。在白国,衣饰上经常会用它来作装饰。据说那个地方,还有人模仿孔雀行走顾盼的姿态,编出了极为独特好看的孔雀舞。我幼时曾经看过一次,不过记忆已经很模糊了。」元子青说着,就将这支金钗插到了眉畔头上,「这个你戴上好看。」 「这样贵重,还是算了。」眉畔道,「若是碰了坏了,回头太后问起,我可要怎么回话?」 「傻话,太后送了你,就是要你戴的。下回进宫只管戴了去,她老人家看到才喜欢。说不定赏你些更好的。」元子青说着自己也忍不住笑了起来。 眉畔捶了他一下,「难道我就是专门去讨别人首饰的么?」 元子青连忙追问,才知道早上发生的时候,不由笑道,「这是长辈们疼你,多少人盼都盼不来的福气呢。」 说到这个,眉畔想起一件事,「对了,今早怎么不见祖母?」 元子青道,「她老人家又吃斋,说是爱清净,就不来扫大家的兴了。咱们回去后去给她磕头敬茶便是。」 眉畔点头。但总觉得有点奇怪。按理说福王府一家人都是和和美美的,福王和王妃更不可谓不孝顺,可太妃怎么瞧着,总不愿意融入这个家里似的?从前眉畔在这里住时,就没见过她出过首善堂,待人也是淡淡的从不亲近。 那时她觉得是因为自己的身份不对,现在看来却未必是如此。 元子青见眉畔若有所思,多少也猜出了一点,便道,「自己闷闷的想什么?有什么事,只管问我便是。」 眉畔抬眼看他,犹豫了一下问道,「祖母似乎跟大家都不亲近?」 这事儿我也只跟你说一次,回了府里千万不能提起的。元子青叹道,「你可知为何父亲和皇上这样亲近?从前父亲刚出生时,因祖母位分低,所以是养在太后膝下的。」 眉畔恍然大悟。难怪!难怪一样是异母兄弟,福王却能得皇帝另眼相待。难怪明明是亲生母子,太妃的态度却是这么生疏。福王养在太后膝下,太妃即便和太后关系好,也不能随意亲近,免得忌讳。时间长了自然就形成了这种略有些怪异的关系。 皇帝登基,即便是福王出宫开府,又将太妃接出来享福,也未能改变。 外头都说福王府赫赫扬扬,可是有几个人知道身处其中的无奈呢?这泼天的富贵,要享受它,也是要付出代价的。 眉畔从前觉得自己已经很了解福王府了。可直到真的嫁进来,她才发现,从前自己了解的不过惊鸿一瞥,福王府的样子,直到现在才对她揭开了一角面纱。或许还有更多与设想不同的地方,等待她去发现。 直到这时候,她才终于真正成为这个家的一员了。 想到这里,眉畔转头怒视元子青,「难道我不问,你就不说么?」 「总要你自己发现,才有成就感。」元子青笑道。 一路说笑着回了福王府,连隐竹园都没去,让人将东西搬过去,元子青和眉畔便直奔首善堂。 对于这个地方,眉畔是既亲切又怀念。最初时若非住在这里,哪有可能得到跟元子青亲近的机会?这是她最初改变的,跟上辈子不一样的地方。而最后,她也的确是达成了自己的目标,终于嫁进了福王府,跟元子青再也不能被分开。 转头看了身边的人一眼,她心中满是甜蜜。这甜蜜不单是新婚带来的,更是心愿达成,与所爱之人双宿双栖的日子带来的。这幸福的感觉充盈着心间,眉畔迫不及待的想要跟人共同分享。或许自己可以再次为首善堂带来些许改变呢?眉畔踌躇满志的想。 太妃和福王之间虽然有心结,但眉畔相信,他们之间肯定是有感情的。否则福王不会把太妃接出宫,而太妃也不会明明不喜欢,仍旧每个月为了福王府进宫去给太后请安。 第三十章 有了这种基础在,只要一个破冰的契机,或许一切就都不同了。只不过长久以来,福王府的人都习惯了这样,所以并不敢轻易变动。只是这般战战兢兢,太妃又如何看不出来?只不过是将距离越发推远罢了。 虽然已经打定了主意,眉畔却没有冒进。这件事不做则已,既然做就要一击建功,否则很容易前功尽弃,不上不下的吊在那里。既然如此,当然要观察,调查,做到心中有数之后才去动手。 她现在要做的就是观察。 进门时有个穿着奇怪的下人跪下给他们请安。元子青叫了起,眉畔就在旁边好奇的观察。这个人,她在这里住了半个月从没有见过。看来自己不知道的事,果然还有很多。 元子青低声问对方,「王伴,太妃如今可得空?我带媳妇来给她老人家磕头敬茶。」 「知道世子和世子妃要来,太妃已经等着了。」那人也轻声回道。 元子青点头,然后便携着眉畔进去了。眉畔临走时转头看了一眼,那人已经低下头,微微躬身站在了角落里,不注意的话,简直与这屋子里的摆设融为一体,极难被人注意到。 这姿态似乎有些眼熟,但眉畔想了一会儿还是没想出来,只得罢了。 给太妃磕了头,敬了茶,她拉着眉畔的手看了一会儿,才轻轻颔首,「好,好啊。你是个有福气的好孩子,也知恩。子青交给你,再没有不放心的。」说着从自己手腕上摘下两个玉镯,给眉畔套上,「这是当年先帝爷赏我的,如今就给了你吧。」 「这……不可。」眉畔连忙推辞,「孙媳妇怎能夺长辈心头所爱?」 这可不是早上那些长辈们随手捋下来的镯子可比——那些东西一看就是提前戴在手上,好方便拿下来送她。太妃这个,显然是随身多年的东西。还是先帝赏赐,贵重非常。 「说不上什么心头所爱。」太妃还是温温的笑着,「不过是戴了多年,习惯了。你是长媳,宗妇,将来身上的担子很重,万望你记得今日之喜,切莫懈怠。」 「孙媳妇牢记。」眉畔只好应道。 从首善堂离开,她有些挫败,「太妃好像一直都这样,温温淡淡,对什么事都不在意似的。」她以前在这里住过,那时候每天都见到,太妃对她也没多亲近。现在成了孙媳妇,好似也差不多。 「她老人家礼佛,心意极诚,自然不在乎红尘外事了。」元子青不以为意道。 眉畔皱眉。礼佛当然是好事,但礼到这个程度,就觉得有些过了。她终于觉得太妃的气质哪里熟悉的,有些地方看起来,简直跟尼姑庵里的那些得道女尼差不多! 这个念头让眉畔心惊肉跳,太妃要是出家那还了得? 「对了。」她又想起一个人,问道,「方才我们进门时那是谁?我瞧着总觉得好像在什么地方见过一样的人。」但不是福王府,福王府下人的衣裳不是那样的。 元子青道,「那是宫里的内侍。从前就伺候太妃的,后来跟了出来。爹说他伺候惯了太妃,就仍旧让他在首善堂伺候。」 眉畔恍然大悟,「原来是宫里!」刚才她在宫里的确看过很多这样的人,但因为这些人都像是能隐身一般,轻易注意不到,又没说过话,所以印象非常淡,一时想不起来。被元子青说破,就简单得多了。 「怎么了?」元子青问。 眉畔自己琢磨了一下,觉得这件事跟元子青商量不太合适。他早就习惯福王府的氛围,竟也不觉得奇怪,于是摇头,「没事。只是好奇罢了。」 这一天光是到处见人磕头,回到隐竹园里,眉畔自然也没什么心思逛园子了。早早命人传了膳,吃完就去睡了。元子青这一晚也没敢闹她。昨日实在是太疯狂了些,他也心疼眉畔,见她累成这样子,自然要让她好好休息。反正他们,来日方长。 好在毕竟年轻,第二天眉畔醒来时,已经重新恢复了精神抖擞。 今日是回门的日子,但她实在不愿意回去,只让人送了礼物,自己和元子青都没动。而是写了帖子,请周映月过来做客。 眉畔想到可以商量的人,便是她。反正早晚也是自家人,现在让她参与进来,也没什么不妥。——元子舫和周映月今年都十七了,婚期就定在明年春天。 据说元子舫本来是想要定年内的,但一方面周映月不同意,另一方面,两兄弟前后脚离得太近,传出去也不大好听。所以最后只得推到明年了。 周映月如今大部分时间都在江南忙出海的事,因为海禁初开,很多地方大家都没有经验,只能摸索着去做。周家身为「先驱」,自然要起到模范带头作用,不光主动配合朝廷,还要负责在初期带着那些海商会的会员们一起发财,挣到足够多的钱——补贴给朝廷的粮饷已经交出去了,赚不回钱来可就要自己赔了。 所以周映月如今忙得不可开交。这也是她不同意今年结婚的原因之一。结了婚她不可能再这样无所顾忌的出去抛头露面。就是元子舫不在意,福王府这边也不好看。但是这些事千头万绪总要有人来做。等明年上了轨道,也就好了。 这次她是特意赶回来参加眉畔的婚礼,过几日就又要去海州的。所以眉畔才急急地下帖子请人,再迟恐怕就来不及了。 眉畔将元子青打发了,然后私下拉着周映月,说了自己的打算。周映月听了倒是十分赞同,「你若是想做就去做。做成了也是功德一件。不过太妃我没有见过,她什么样子,你跟我说说。」 眉畔就将自己的担心和猜测都说了出来,「虽然世子说,太妃一贯都是如此。可我还是担心,她万一突然想不开,要出家怎么办?」 「竟是这样么?」周映月的见识显然比眉畔多,「照我看来,信佛倒未必,但太妃心里有事,八成是真的。」 「这怎么说?」 「这人吧,要是心里苦闷无处发泄,就容易转而寄托到虚无缥缈的神佛上面去。」周映月道,「我想太妃礼佛,恐怕是从在宫里就开始了。若我猜测不错,或许还是王爷被抱走之后。」 她这样一说,眉畔也就明白了。在宫里这样的事情再正常不过,她自己位分低没有资格养育皇子,是绝对不能自怨自艾甚至责怪旁人的,更有甚者,她连一丝一毫的不情愿不高兴,都不能露出来,还要欢欢喜喜去奉承太后,期望她能对自己的孩子好些。 这样,心中怎么会不苦闷不痛苦呢? 无法发泄出来,自然就只能寄托给佛祖。后来也许是发现礼佛能让自己心情平静,于是越发沉浸其中,但凡有一点心情波动就去礼佛,等于是自己给自己画了个框子,决不允许走出去,而礼佛就是能保证她走不出去的那个有形的边框。 「原来竟还有这样的道理。」虽然早知道周映月很能干,眉畔还是忍不住道,「有时我觉得映月你就像是传说中的生而知之者,前知五百年,后知五百年,神仙一般的人物。你是怎么出现在人间的?」 周映月笑着啐她,「成了亲什么胡话都学会了。我要是这么厉害,早就升天了。」 「你虽然比我大两岁,可我觉得自己比你差远了。」眉畔道。这是她的真心话,是实在眉畔知道自己多活一世,应该是比周映月大的。即便如此,仍旧赶不上她的一半。身边有这样的人,有时难免令人挫败。 周映月失笑,「你不必跟我比,我……我的情况与常人都不同的。」 说者无心,眉畔却不由心头一跳。她的情况不同,莫非……莫非也是像自己这般,是重生回来的,所以知道往后的事?但是看样子又不像。因为许多事她应该是不知道的,然后凭借自己的经验和眼光推断出来。如此,她不是从以后回来的,莫非是从以前来的? 能倒退,自然也能加速。 可周映月如今才十几岁,时间再加速,她几岁的时候总不会什么都知道。又或者她是转世投胎了,但保留着前世记忆?这倒说得通。 眉畔越想越是激动,她自己的秘密无人可说,如今终于知道一个跟自己有些类似的人存在,那种感觉就像是找到了同类。她几乎要讲自己的猜测脱口而出,寻求对方的认同了。 但最终眉畔按捺住了。周映月应该是信任她的,所以很多事情并没有隐瞒。只是每个人都有秘密,周映月恐怕并不愿意自己窥探她的秘密。既然如此,就还是只当不知道吧。 第三十一章 不过心中对她却是亲近了许多。她略略平复心情,然后才转回原来的事情上,「你这样说,我就明白了。那你说,我应该从何处着手呢?」她说着想起一事,又道,「或者不如等到你进门了,我们两个一起做。」 「不必如此……」周映月本想拒绝,行云掀了帘子进来,「姑娘,王妃那边来人了。」 「请进来吧。」眉畔和周映月对视一眼,才道。 来的是王妃身边的流珠,眉畔同她说过话,这会儿见了便笑着招呼道,「流珠姑娘,过来坐吧。王妃那里有什么吩咐?」 「回世子妃的话,王妃那里来了客人,说是请世子妃去见见。因知道周姑娘也在,因此请一并同去。」流珠并不坐,笑着谢了,便道。 眉畔转头看了看周映月,然后又问她,「来的是什么客人?」 「是王妃娘家嫂子和侄女。」流珠道,「其实都是府上的常客,只是世子妃没见过。所以王妃吩咐奴婢来请。」 「既然如此,是要去见见。」眉畔笑着对周映月道。 周映月抿了一口茶,「你们一家子亲戚,我去做什么?」 「再过一年,你也是一家子亲戚了。提前去见见,倒也在情理之中。」眉畔已经习惯了和她玩笑,遂直接道,「你想,你今日跟我去见了,明年王妃就省了一回事,是也不是?」 说完自己绷不住笑了,屋里的人也跟着笑,连流珠也偷偷抿唇。 周映月豁然起身,扑过去就要去撕眉畔的嘴,「你自己讨好婆婆也就罢了,扯上我做什么?今儿非让你知道厉害!」 「我婆婆将来也是你婆婆,一家人何必说两家子话呢?」眉畔笑个不住,「你恼羞成怒,也不必拿我做筏子。只自己去问二公子罢了。」 正笑闹间,元子青听见了动静,走过来问,「这是怎么了?」 周映月有些不好意思,连忙收了动作,重新坐回自己的位置上,眉畔仍旧在笑,「没事,只是娘让人来请,说是舅妈来了,世子可知道?」 「知道。」元子青也坐下道,「娘也派人来叫我了,只是都是女眷,你去便罢了。我还有事。」说着掏出手帕替眉畔擦汗,「怎么闹得这样厉害?映月同你要好,你可别欺负她。」 虽然是斥责的话,可言语间的亲近之态毫不掩饰。看得其他人纷纷避过目光去。 周映月道,「罢了,你们夫妻两个自说话,我跟流珠姑娘去见你们家的亲戚。」说着就站起身避出去了。她当然不可能真的自己走,这是让眉畔去换衣服呢。 眉畔就伸手推元子青,「你也出去。」 元子青尴尬的揉了揉鼻子,「咳……娘子今日可装扮得隆重些。」 眉畔正挑衣裳的手一顿,「这是怎么说?」这个亲戚,元子青好像不怎么喜欢? 元子青忍不住皱眉,「舅母……对我的婚事一向都不怎么满意。觉得你出身不够高。你打扮得好些,去震震她。」 「恐怕不止这样吧?」眉畔听出了一点端倪,「老实交代。」 元子青又咳了两声,「那个……舅母曾想将表妹许配给我。」 「我就知道,一定又是表哥表妹那套。既然是亲舅母,怎么最后竟没成?」上辈子也没听说过这位表妹,也不知究竟是何方神圣。 「自然是因为表妹看不上我。」元子青实话实说。否则福王妃说不定就真的给他定下了。 眉畔立刻沉下脸,「我道是怎么回事呢!原来是别人看不上你。她若是看得上,是不是就没我什么事了?」说这话时她斜着眼扫元子青,眸中早没了平日里的波光如水,但凌厉的眼神却更显得光辉璀璨,元子青几乎是立刻就招架不住,凑过来抱她。 「眉畔……」他的声音和表情里分明都带上了痴迷,在她脸上胡乱的亲吻着。 这样炙热的感情是骗不了人,也装不出来的。眉畔的心陡然一软,觉得刁难他也没甚意思。毕竟他还主动交代,又要自己盛装打扮去压过那位表妹,已经算是不错了。 「好了。」等元子青亲了一会儿,动作越来越放肆,她才把人推开,「出去吧,我换衣裳。」 「我伺候你。」元子青声音低哑。 若是平时,眉畔必定斩钉截铁的拒绝了。可今日想着那个所谓表妹,鬼使神差的就允了。 等她换好衣服出来,便是眼神迷离两靥生春,唇色嫣红之态,但凡有点经验的,都知道是怎么回事了。周映月用眼神打趣了一阵,携着她的手一边走一边低声问,「那个表妹有来头?」显然她也已经猜到了。 眉畔没好气的道,「我怎么知道?」 「不知道你还打扮得这样花枝招展?」周映月笑她,「我跟在你身边,就是你的大丫鬟。」 眉畔这才想起来,「糟糕,应该让你也换一件的。要不咱们再倒回去?」 「算了。」周映月道,「我就不夺你的风头了。人家今日来,也不是为了要看我。」 虽然耽搁了好些时间,但流珠也没有催,显然对这一门亲戚,福王妃的态度也有了微妙的变化。从前她觉得柳燕君千好万好,可挡不住人家看不上元子青。现在元子青身体好了,又巴巴的凑上来,打量谁是傻子呢? 所以眉畔她们到的时候,气氛并不热络,甚至还有几分尴尬。 柳夫人一个劲儿的在说,但柳燕君板着脸坐在一边,福王妃则是面上带着客气的笑。见两人过来了,便招手道,「过来坐。映月什么时候来的?」 「来了一会儿了。」周映月道,「本来要来给王妃请安,只是我来时好像有客,便没敢过来打扰。」 柳夫人的脸色就尴尬起来。显然,她就是那个客,来了那么长时间了还是没走。还巴巴的说动王妃派人去请她们过来。 王妃只当没看见,又问眉畔,「子青呢?怎么没有一道过来。」 眉畔含笑道,「映月来看我,世子就避出去了。我也不知他去了哪里呢。」她仗着流珠就在这里听着,不会拆穿自己,索性说瞎话了。 要不然让人知道元子青明明在家,却不来拜见舅母,名声终究不好听。再者还有一层隐含的意思:周映月这个未来弟妹来了,元子青都要避出去不见面。柳燕君这么大个表妹,他自然也是要避嫌的。 所以这个不见面,是有道理的。 周映月和眉畔一人一句话,就说得那母女两个脸上都难看起来。她们也不是傻子,自然能听出话中隐含的意思。 倒是王妃很满意,「原来是这样,那我再叫人去寻。」 「不必了。」柳夫人道,「本来也只是亲戚间见个面罢了,又没有什么重要的事,何苦这样兴师动众?反正是常来常往的亲戚,往后自然有机会见着。」 柳燕君也道,「本来也只是燕君想给表嫂请安,既然表哥不在,那就罢了。」说着站起身走到眉畔身前,盈盈福身,一边不着痕迹的扫了她一眼,「见过表嫂。」 眉畔拉着她的手,真个儿摆出了表嫂的派头,「这就是燕君表妹吧?我听世子说过,最是气质高洁,不染红尘的,今日一见果然不假,瞧着跟画上的人似的,不沾一丝烟火气息。我这样的俗人再比不上。」一面示意行云送上荷包,「这是嫂子的一点心意,绣工粗糙,表妹可别嫌弃。」 柳燕君握着帕子的手不由一紧。 眉畔的绣工如果都算是粗糙,那她就根本没有绣工了。自诩才女的她并不喜欢女红,柳夫人也从不逼迫她。她一向以此为傲,此刻在眉畔面前,却只觉得火辣辣的。 方才听到眉畔说世子对她提起过自己,柳燕君还以为她不过是在逞强。可现在听到她一字字一句句都戳中自己的心窝,不免就信了几分。但眸中仍旧透出倔强之意,盯着眉畔,「嫂子过谦了。」 眉畔却不看她,转头跟王妃说话,倒将她自己晾在那里,不上不下。 柳夫人连忙道,「世子妃莫怪,我这个女儿,从小是同世子一起长大的,青梅竹马……后来年纪大了,来往才少些。前两日你们成亲时,她身体不好,怕触了你们的霉头,这才等到今日登门呢。」 「不要紧的。」眉畔道,「表妹有这样的心,我和世子自然都是感激的。一家子亲戚,以后常来常往才是。燕君虽然是表妹,论年纪恐怕比我还大些,时常过来跟我一起说话也好。」 柳燕君比元子青小两岁,今年已经十八了。这一句话说得她又是脸色一白。 第三十二章 周映月虽然也是十七岁,但亲事早就定下,只等明年成婚。拖得晚些,可以说是长辈们怜惜体恤。可柳燕君至今没有定下亲事,与她同龄的世家子弟,早就已经订亲,她现在根本寻不到合适的人家。从前觉得还有个元子青做备胎,谁也不着急。如今可不一样了。 若是她只是不喜欢自己,眉畔都不一定这般苛刻。可她针对的却是元子青,对他根本没有半分情意和喜欢,却为了荣华富贵吊着他,偏又看不起他,还有人能比这一家子更不要脸吗?眉畔简直一眼都看不下去,恨不能让他们从此再也不要出现。 当然,元子青根本没跟她提过什么柳燕君,这些消息,全都是她上辈子知道的。——只是她知道的那些内容,没有一条跟福王府有关,只是京中人人都知道有这么个姑娘罢了。想必元子青心善,到底没有彻底毁掉她的名声。 不过话说到这份上,火候也就差不多了,再说下去,没脸的就是王妃了。因此眉畔转头对王妃道,「娘,表妹难得来一趟,不如留舅母和表妹住上几日。」 「不必了。」柳夫人勉强的笑着,「家里还有许多事等着,我们这就要回去的。」 「怎么这样急?」眉畔朝着王妃不好意思的笑,「倒像是我没招待好客人是的。我年轻,若是有什么做得不好的,舅母只管说我。」 「世子妃客气了。您哪有不好呢?」柳夫人说着,到底意气难平,「如今外头都传世子妃是个有福气的人。我们燕君啊,就是少了这么一点福气,只好我和她爹多操心罢了。」 眉畔脸上的笑容一僵,并没有回嘴,而是转头去看福王妃。 她知道柳夫人的意思,无非是讽刺她克父克母,根本称不上有福气,而柳燕君却父母双全。但这本来就是眉畔的目的,她刚刚有些过火,福王妃心里恐怕不会太高兴,但柳夫人这句话说出来,福王妃自然就重新偏向自己了。 果然,等那母女两个走了,福王妃便伸手虚虚的点她,「你啊,不省心。」 眉畔就红着脸任她说。王妃也不是真的生气,就让她们走了。转身问流珠,「你瞧着如何?」 「奴婢看世子妃和周姑娘关系十分亲近,将来想必也能相处和睦。」流珠道,「世子对世子妃也是格外上心,不避人的替世子妃擦汗呢。」 王妃皱了皱眉,旋即又道,「罢了,是在他们自己的院子里。亲近好,亲近才能尽快给我生出孙子来。」 要说的也差不多都已经说了,从澄庆园出来,周映月就直接告辞了。 眉畔自己慢慢朝隐竹园走。只是才走到半路,就见元子青正朝这边走过来。眉畔就原地站住了等他,笑着问,「是来接我呢,还是反悔了想来看看客人?可惜,已经走啦!」 「我从前怎么不知道,你竟这般促狭?」元子青无奈的看着她,「自然是来接你的。」 「那还差不多。」眉畔道,「我一向都这般促狭,不过对着你时大方些。不好意思,现在才让你发现。反悔也迟了。」 「我倒觉得这样子也不错。」元子青道,「想来往后没人敢来烦我了。」 「是吗?」眉畔不信的看了他一眼。 元子青也不辩解。 他以为这件事情就这么过去了,毕竟不是什么大事。柳燕君……虽然长辈们有心撮合,但两个人彼此都知道不合适。从前不合适,如今就更不必说了。 他却不知道,人心是会变的。 从前他是个病秧子,就算长得好看,也是有今天没明天。柳燕君心比天高,当然不愿屈尊俯就。如今情形哪能一样呢? 回到隐竹园,眉畔便让人上冰镇的果子上来。 因为元子青不能吃得太凉,所以东西是眉畔离开前才吩咐准备的。冰镇到这会儿正好。 行云很快端上来了一碟子翠绿翠绿的果子,摆在元子青面前。眉畔那边则是一碟子切成薄片的蜜桃。元子青瞧了两眼,问,「这是什么?」 「青梅。」眉畔捻起一个塞进他嘴里,「世子尝尝看。」 元子青咬了一口,眉头便皱了起来,整张脸几乎挤作一团,「怎么这样酸?」 「酸么?」眉畔似笑非笑,「特意用醋泡过的呢。都是替世子准备的,对身体极有好处。世子可要多吃些。」 元子青才知道,刚才的事情根本还没过去呢。眉畔不是计较的人,那是因为她计较起来,就不是那么容易混过去了。 他抽了抽鼻子嗅了嗅,「醋泡过的?果然有一股子酸味。」 「是啊。还有人打翻了醋坛子呢。」眉畔斜睨着他,「世子爷管是不管?」 「管。自然要管。」丫鬟们不知什么时候已经退下去了,元子青直接凑到了眉畔身侧,把人搂在怀里,「我心里只有你一个,你是最清楚不过的,嗯?」 「我清楚,别人可不一定清楚。」眉畔笑吟吟的,「今儿来一个表妹,明儿来一个青梅,世子是觉得我性子太好么?」 「都是我的错。」元子青道,「但娘子也知道,我平素几乎不出门,认识的外姓女子拢共只有这么一个表妹。从前王妃和舅母倒是有做亲的意思,但表妹心高气傲,目无下尘,哪里瞧得上我?况且我心里也觉得并不合适。」 「那你从前怎么不跟王妃说?」 元子青淡淡一笑,「这种事我说与不说,有什么分别?若我还是原来那样子,柳家一直没断了为表妹寻更好的亲事的念头,等寻到了,这些事自然就不会再提。」 「算了。」眉畔本来还想说什么,转念一想又觉得无趣。元子青心中光风霁月,自己如果抓着这件事情纠缠不休,反而显得不通情理了。她心中只是不喜柳燕君,其实若非元子青,这人与她有什么关系呢? 只要往后她不再来招惹自己便是了。 想到这里,她拈了一块儿桃放在掌心里,「这个冰镇了一早上的,世子若想吃,我偷偷给你吃一块儿好不好?」 元子青直接凑过来用嘴将那块桃给叼走了,退开时还故意伸出舌头在她掌心舔了舔,故作回味,「嗯,很甜。」 眉畔终于忍不住笑了起来。 夫妻两个靠在一块儿说了一会子话,眉畔才问,「对了,我从前没问过,你编书时,是在什么地方?」 「就在咱们家里。」元子青含笑道。 眉畔挑眉,「你可别哄我,回头我要去看的。这样大的事,怎么可能在咱们家里?」 「怎么不可能?」元子青道,「你还不知道吧?因为我成婚的事,皇上将咱们隔壁那个园子也赏了我。那里地方大,我打算从全国征集饱学文士,正好住在里头。存放书籍的地方也尽够。之前已经让人将两边的墙打通了一道门,早晚进出用,平时锁起来。你若想去,随时都可以。」 「现在去好么?」眉畔跃跃欲试。 元子青上下打量她,「你就这样去?我怕吓着翰林院的那些老学究们。」 「换成男装便是了。」眉畔道,「映月出门行走时,不也如此?」她自从上次见过周映月的男装,早就有所准备了,当下引着元子青进屋,打开箱子给他看。满满当当一箱子,劝都是男装。上至贵族公子穿的布料和款式,下至小厮的行头都有,可谓是准备得十分妥帖。 元子青摇头失笑,「看来你早就打定主意了。恐怕就算我不让你去,你也还是会自己溜过去吧?」他忽然有些后悔将地方设得太近了。原本是为了方便照看府里,如今看来,恐怕要成为自己沉迷温柔乡,纵容媳妇的罪证了。 不过想到这里,元子青心下不由微微一动。 他转头看着眉畔,「也好,去换衣裳吧。」 「怎么忽然就痛快起来了?」眉畔靠得极近的盯着他的眼睛,「是不是在想什么坏事?」 元子青摇头,「我若说了,你可别恼。」他将眉畔揽住,低声在她耳边道,「从前皇上放心我和王府,无非是我身子不好,就算想做什么事也做不成。简单来说,就是他抓住了我的弱点。如今我身体虽好了,但……把另一个弱点送给他抓住,或许他就放心了。」 「另一个弱点,是我么?」眉畔问。 元子青道,「你别恼,我也只是随口一说。真要将你推出去站在风口浪尖,我会心疼的。」 「那你还打算找个挡箭牌不成?」眉畔瞪他,「风口浪尖又如何?咱们福王府本来就一直在风口浪尖,我如今嫁给你,就是一损俱损,一荣俱荣的事。既然如此,那还有什么不成的?」 第三十三章 元子青自己却后悔了,「不妥不妥。也不是必须要使用这个法子。」 「但这样最好,不是吗?」眉畔道,「福王世子沉溺温柔乡中,惧内,失去了大志……皇上应该会很满意。最重要的是……」她拉着元子青的衣领,目光灼灼的盯着他,「我也很满意。」 「别胡闹。」元子青将她推回箱子边,「去换衣服吧,这件事即便要做,也需要从长计议。」 眉畔松开他,「好吧,我也只是说笑,青郎无论要做什么,我总是在你身边的。我与你夫妻一体,你不必有所顾虑。」 「知道了。」元子青在她脸颊上吻了吻。 眉畔换了男装,扮作元子青的小厮,同青云一起跟在元子青身后,穿过福王府的花园,果然看到了一道锁着的大铁门。眉畔忍不住打趣道,「这也太煞风景了些。」周围都是碧瓦白墙,花树掩映,甚至有一段院墙上还爬着密密的蔷薇花枝,一派富贵花开的景象。弄出这么一道铁门,瞧着着实不像。 元子青道,「这才结实。这边人多眼杂,有没什么人负责看守,说不准就会有人误闯过来,万一闯进咱们的园子可不成。这铁门几个大汉都是弄不开的。」 青云上前开了锁,元子青又对眉畔道,「这钥匙只有青云手里有,断不会流传出去。」 过了这道门,眉畔原以为对面会是个荒废的园子,却没想到,看起来比福王府这边还精细些。她问,「你方才说,这是皇上赏赐给你的?」 元子青点头,「不过咱们住在隐竹园里,已经尽够了。暂时用不上。怎么,你有别的打算?」 「那倒没有。」眉畔道,「但这样好的园子是咱们的,我想着,心里就高兴。」 「你若是喜欢,等书修好了。咱们就搬过来住。」元子青立刻道。反正两边也都打通了,来往十分方便,住哪里都是一样的。而且皇帝的意思很明白,就是希望他从家里搬出来。不过元子青身为世子,怎么可能答应?所以才故意将这里用来修书。 眉畔显然也是明白的,所以她只是笑道,「平日里过来逛逛就可以了。并不是所有喜欢的,都必须据为己有。」她看着元子青,低声道,「我最想要的,已经得到了。」 虽然声音很小,但元子青还是听见了。若非青云就跟在后面,他一定忍不住要亲一亲眉畔。她总是有办法让自己的心变得又酸又软,腾不出空档去想别的人和事,满满的全都是她。 虽然修书的工作已经准备了近半年,并且甚至已经开始了,但现在出现在这里的人,实际上并没有几个。虽然皇帝答应让元子青随意调用翰林院里的人,但元子青却仍旧秉承着自愿的原则。所以最后跟着他来的,只有几个年纪大了,熬下去也没什么前途,反而能够沉下心来修书的老头。 毕竟翰林清贵,是天子近臣,想要晋升是很容易的,谁也不愿意放下那么有前途的职务去修什么书。修书能见到皇帝吗?能功成名就吗?——当然,也许书修成了之后,将来能够留名青史,但能让自己身居高位,手掌大权,出将入相吗? 好在有这种心思的人,元子青也不想要。他是认真想做一点事情,并不希望皇帝因此疑心自己要拉拢人心,所以还是这些老头比较可靠。即便他拉拢了皇帝也没什么可担心的。 元子青在路上简单给眉畔介绍了一下这几个人,「陈大人精通《论语》,周大人钻研《孟子》,王大人则精研《诗经》,蒋大人擅《礼记》,何大人长于《易》。几位老大人都是年高德劭,知识渊博之人,你待会儿见了可别怠慢。」 眉畔笑着道,「世子多虑了,我现在只是你的跟班,几位大人可能根本注意不到我呢。」 说话间三人进了正院厅堂,眉畔左右一看,便对这里的格局有些了然。大厅两侧分别摆了四张条案,条案后坐了人,四周则都堆着高高的书册。两边的次间也摆了一张巨大的书桌,西边同样坐了人,正伏案忙碌,东面则是空着的。 共事了半年时间,几位老臣都对元子青十分钦佩,尤其是对那份提纲叹为观止,节省了他们许多的时间。如今元子青请假回去成亲,结果第三日就回来继续工作,不免又惊又喜。于是纷纷起身,上前给他道喜。婚礼时他们并没有前去,所以又在这里补上了贺礼。 「劳几位老大人记挂,实在是惭愧。」元子青接下礼物,道,「还请诸位大人一定要赏脸,今晚在这里吃个便饭,否则我于心不安。」 他们在这里修书,元子青管中午一顿饭。直接从福王府那边送过来,倒没有什么困难。现在要请客,就是请他们过福王府去了。 几位老大人推辞一番,却不过才答应了。 眉畔这时已经不着痕迹的逛了一圈,发现这里看上去乱七八糟,其实却杂而不乱,每个人做事也是井井有条,不由佩服起来。这些翰林官员都是修了几十年的书的,应付这种工作手到擒来。进度比自己想的快了许多。 不过,之所以会显得乱七八糟,也实在是无奈所致。这些老头子们编书是一把好手,但体力活就比年轻人差多了。书拿过来,就很难再搬回去,反正还要用,索性就全部分门别类堆在大厅里,方便取用。 之前准备工作千头万绪,元子青竟没有顾虑到这里,听到眉畔的提醒,才想起要给这里配几个杂役。但几位大人都觉得这样更方便,索性就放在这里。 几位大人说完话就回去继续伏案忙碌了。眉畔左右看了看,大厅里连落脚的地方都没有,便对元子青道,「多少还是要整理一番吧?」万一什么时候皇上想来看看,总不好也让他看这些。 他们三个人便暂充杂役,将书籍重新归类整理摆放。元子青又跟眉畔商量,回头打个矮架摆在这里,书放在上面,就显得整洁多了。 毕竟不是做惯了的事,等将这里整理好时,眉畔已经累得不剩一丝力气了。不过看着自己整理出来的成果,还是十分令人高兴。元子青心疼她,连忙把人带到了东边的次间。这里是他日常办公的地方,隔成里外两间,里头是休息的地方,摆了一张小床。不过元子青自己几乎没有用过。 「你是在这里躺一躺,还是就回去?」元子青问她,「这里太简陋了些。」 「我在这里歇一会儿就是了。」眉畔道,「你去忙吧,不必管我。更简陋的地方,也不是没有住过。这里已经很好了。」毕竟是正房,又是布置出来给元子青住的,能简陋到哪里去? 元子青的确是有许多事情要忙,一时也顾不上眉畔,只好去了。眉畔躺了一会儿,睡不着,就拿了一本书来看。 是一本游记。其实元子青博览群书,但眉畔却觉得,他总是更偏爱游记些。这也许与他的处境有关。以前身体不好,自然不能随意出门走动。现在身体虽然好了,却仍旧要受到限制。 这时的风气讲究读万卷书,行万里路。许多读书人十几岁之后,都会出门游学,跟各地的学子切磋交流,饱览名山大川,增长自身阅历和知识。可对元子青来说,那些都是可望而不可即的东西。 眉畔抱着游记想了一会儿,不免微微出神。 不知什么时候她就睡过去了。然后做了个梦,梦里她和元子青都没有身份束缚,是一双快意恩仇的江湖儿女,结伴游遍天下山山水水,一路行侠仗义,留下许许多多的足迹和传说。 梦醒时元子青正坐在床头看她,眉畔心中不免划过一抹怅然,她怔怔的看了元子青一会儿,问他,「青郎,若是现在有机会让你脱开这里的事,离开后就能自由自在的生活。你会走吗?」 元子青一愣,「当然不会走。这里还需要我。」 「苦吗?」她问。 元子青不由笑了。他笑得极好看,眉畔一贯知道,此刻还是忍不住微微痴迷。他想了想,才道,「眉畔,什么是自由呢?」 「自然是无拘无束,想做什么就做什么,想去哪里就去哪里。」眉畔毫不犹豫的道。 元子青却摇头道,「不,真正的自由,是心的自由。这世上能够束缚我们的东西太多了,没有人能够做到绝对的无拘无束。就算是那些江湖游侠或是隐居名士,难道就绝对自由了吗?」 第三十四章 「我更愿意将压在身上的东西称之为责任,而不是束缚。责任让人有动力前行,束缚却令人痛苦。只要心不苦,就不会有束缚,也就是自由的。」 元子青伸手揉了揉她的头,「别胡思乱想,我现在觉得自己特别幸福,无论做什么事都很有动力,自然不以为苦。难道你以为我每天都在煎熬中度过吗?」 眉畔有些不好意思。她的设想虽然没有那么夸张。但也的确是觉得元子青可能并没有那么幸福。甚至她自己可能也成为束缚他的东西之一,难免会有些彷徨。 「那你为什么一直在看这些游记?」眉畔忍不住问。 元子青低头转头看了一眼桌上摆着的几本书,「原来你是看见了这个。」 他伸出手压在自己唇边,「现在这还是秘密,不能说。」 「我也不能说?」 「就是对你不能说。」元子青笑了起来,「起来吧,天快黑了,咱们该去待客了。我留了几位老大人吃饭,今天不能陪你了。或者你去澄庆园,跟爹娘一起?」 虽然福王和王妃对她都不错,但没有人喜欢上头有长辈压着,眉畔当然也不会喜欢整天待在婆婆面前立规矩。但她更不想自己一个人吃饭,思来想去,还是去了澄庆园。 吃饭时倒没什么事,王妃也不要她伺候,安安稳稳的吃完了饭。只是饭后她还没开口告辞,福王妃便问,「你今儿跟着子青去了隔壁?」 「是。」眉畔听她提起这事,不免有些慌张,「这是不是不大妥当?」 「岂止是不大妥当,是太不妥当!」福王妃道,「这是地方近,就在隔壁,也没有人管着。若是子青将来身上有了差事,去衙门里办差,难道你也跟着去吗?让人知道了会说什么?」 眉畔想想,果然如此,就是因为地方近,显得不那么正规,她才敢跟着去。元子青显然也是纵容她,所以才把人带去。 虽然今天商量过要让皇帝误会,但这件事没跟长辈们商量过。所以眉畔立刻道,「儿媳知错了。」 福王妃见她乖巧,便放缓了语气,「我知道你与子青新婚,难免黏糊些。娘是过来人,不会说什么。可你做了他的媳妇,就该万事替他考虑,对不对?」 「娘说得对。」眉畔益发羞愧,简直无地自容。 福王妃便顺势道,「我看你就是太闲了,没有事情做,自然就显得离不开。这样吧……明日开始,你辰时后过来帮着我管家。有些事情忙着,心思自然就分散了。」 眉畔很想跟福王妃解释,她跟着去,并不是离不开元子青。但认真想想,当真没有这样的意思吗?恐怕未见得。所以也不敢辩白了。只是管家的事她倒是还没想过,连忙道,「我还年轻,什么都不懂。家里的事当然还是娘管着好。」 「这才是傻话。」福王妃笑道,「这家里的事情,早晚是要交给你的。还没有听说哪户人家,有了儿媳妇婆婆还攥着管家权不放的。不怕人笑话!只是你毕竟年轻,我也不知你从前究竟学了多少。跟着我,从头捡起来吧。」 没有母亲教导,这些管家理事的东西可不是那么容易能掌握的。福王妃的担忧也不无道理。她却不知道,上辈子眉畔独自一人支撑了二十多年,内外应酬哪一样不是自己管着?这些方面却是完全不必担心的。 但婆婆愿意教导,这也是换不来的福气。况且皇家的情况与别处不同,眉畔便答应了下来。 福王妃立刻就让人搬来了厚厚一摞账本,「这是这两年的账本,你拿回去看看,尽早熟悉起来。」 眉畔只好抱着厚厚的账本回去。元子青还没回来,她只能让人剔亮了灯,自己拿起一本账本翻看起来。福王妃显然是真的有心教导她,所有的账本都是齐全的。而且账本做得十分干净清楚,王府的收入,开支,日用,人情往来……全部都清清楚楚。 眉畔一开始还没怎么用心思,随便翻看着,后来渐渐就看进去了。 元子青回来时,她竟都没有发觉。还是元子青自己凑过来问她,「你在看什么?」她才回过神来。 「你回来了?可曾饮酒?」眉畔连忙起身要伺候他换衣服洗漱,却发现这些都已经做完了。甚至连他的头发都放了下来。长长的披散到背后。这样子的元子青极为难得见到,眉畔一时看住了。 元子青在她身边坐下,「不曾饮酒,只是多说了些话。你这是看什么?」 「娘让我跟着她管家。所以让我把账本拿回来看。」眉畔指给他看,「有那么多!」 元子青不由笑道,「这是娘疼你,考验你呢。好好跟着娘学吧,你是世子妃,将来可也是要做王妃的。早些学起来,才不耽误功夫。」 「你还好意思说。」眉畔忍不住伸手去拧他,「都怨你!」 「怎么了?」 「你还问怎么了!娘知道我今日跟着你去了那边,说什么我们新婚,所以一时都离不了……臊得我一句话都不敢说!」眉畔咬着唇,脸颊爆红的瞪着他,「都怨你!」 「娘也没有说错。」元子青捉住她的手,低声笑道。 眉畔柳眉倒竖,「胡吣什么?谁离不了你了?」 「说错了,是我离不得你。所以才非要把你带在身边的。」元子青连忙改口,「要是你能变得小小的,让我装在袖袋里,去哪里便都能带着了。」 「这才是胡话呢。」眉畔被他逗笑了,「为什么不是你变得小小的,装在我的香囊里?」 「因为你离得了我嘛。」元子青把玩着她的手指,将话题转回正事上,「我们府里人口少,事情也简单。其实并没有多少要忙的,娘既然愿意教你,就好好学着。但也不必过于担忧紧张。」 「我倒不紧张,只是……」只是本来是打算暂时跟着元子青的。倒不是因为什么私情,而是觉得元子青做的事情很有意义,她也想出一份力罢了。当然,能跟元子青在一起,也是其中很小的一个原因。 只是被福王妃这么一说,就不太合适了。况且她的顾虑也没有错,如果事情传出去,元子青就没有名声可言了。尤其现在跟他共事的都是写老头子,这种人最重清名,又十分顽固,万一因此觉得元子青不堪造就,拒绝过来帮忙,也不是不可能。 所以最后抱怨的话,眉畔还是没有说出口,转而道,「只是怕让娘失望。」 「放心吧,我娘子这般聪慧,必然什么都一学就会。娘喜欢你还来不及呢。」元子青道,「若是真不会,回头我替你想办法,必不让你在娘面前难做。如何?」 「你能有什么办法?」眉畔问他。 元子青神秘一笑,「这个可要保密的。你只要知道,你家夫君不管什么难题都难不住便是。」 眉畔歪着头看了他一会儿,没有说话,转过头去继续看账本了。反倒是元子青自己正得意间,被眉畔这么一看,偏她又什么都不说,弄得十分不对劲。 他靠过去揽住眉畔的腰,「怎么不说话了?」 「我赶快看完账本,找个难题出来,等着看你如何替我解决了。」眉畔笑着道。 元子青便就这么抱着她,两人一会儿看。他看书的经验丰富,且博闻强识,看完了一页,见眉畔久久不翻页,便催促道,「怎么还没看完?」 「等我看完。」眉畔道。 然而没过一会儿,元子青又开始催促。眉畔只好转身瞪他,「我看我的账本,你去做你的事去,别在这里碍事。」 「我不碍事。我陪你一起看。」元子青说。 然而眉畔的动作慢,他自然也就难免会空闲下来一段时间,倒是不催促眉畔了,手上却十分不老实,在眉畔柔软的腰际揉来捏去。 「痒死了!」眉畔忍不住笑了出来,从他怀里扭身钻了出去,「你究竟是陪我看账本,还是来捣乱的?」 「娘子看看现在的时辰。即便账本再紧要,也该歇了。明日再看吧。」元子青指了指旁边的铜壶滴漏。 眉畔转头一看,竟然已经是戌时末了。 放下账本,她才注意到眼睛干涩得厉害。元子青见她揉眼睛,颇为心疼的道,「什么要紧的事,值得这么点灯熬油的忙?往后晚上就别费神了。又伤神又伤眼睛。」 「不过费你这么一点灯油罢了。」眉畔打开他的手,「心疼啦?」 「我心疼的是我娘子。」元子青凑过去看她的眼睛,希望能够从中看出一两根红血丝来,作为佐证。然而左看右看,眉畔的眼睛还是那么的明亮,瞳孔漆黑,眼仁干净,黑白分明。 第三十五章 眉畔眨了眨眼,「你看什么呢?」 「娘子的眼睛真美。」元子青忍不住伸出手,在她的眼皮上轻轻抚摸了一下,然后凑过去亲了一口。 眉畔被他逗乐,就着这个动作倒在踏上,笑得直不起腰来。元子青不免讪然,「有这么好笑吗?」 「不是好笑……」眉畔就一边笑一边看他,「我就是……心里高兴。」 「高兴什么?」 「你高兴什么我就高兴什么。」她重新坐起来,伸手勾住元子青的脖子,「青郎,有时候我觉得现在的日子,美得如同做梦一般……」 因为曾经求不得过,所以更知道那种痛苦,也更珍惜现在所拥有的一切。所以她每天都怀着感激的心情去生活,不管什么样子的事情,看在眼里都是好的,美的。 「不是做梦。」元子青跟她额头抵着额头,轻声道。 停了一会儿,他才继续说,「其实有时候我觉得自己幸运得过分,竟然认识了这样一个你。眉畔,眉畔……我何德何能,能让你倾心呢?」 「说这话的应该是我才对。」眉畔呢喃着道,「在我心里,你是世上最好最好的人,值得最好最好的一切,我才是什么都没有,配不上你……」 两个人说到这里,忍不住四目相对,然后同时笑了起来。 他们都这样虔诚而卑微的爱着对方,但他们并不辛苦,因为对方也以同样的爱来作为回报。 「都是傻话。」元子青爱怜的捏了捏她的鼻尖,「别想了,去睡吧。明日还有得忙呢。」 「嗯。」眉畔微微侧头想了想,低声道,「青郎抱我过去。」 「好。」元子青跟眉畔之间,虽然时常亲昵,但的确是很少有这样的举动,因为那时候元子青的身体不好,眉畔当然也不好给他制造额外的困难。 但他如今已经彻底好了,连药都不必再喝,自觉也十分康健。于是眉畔心中也不由蠢蠢欲动起来。 她的手就勾在元子青的脖子上,然后元子青搂着她的腰,两只手往上一提,眉畔就伸出修长的双腿,整个人挂在了他身上。元子青用手垫着她的臀,就这么把人抱到了床上。 他没有松手,脚尖一动将鞋子踢掉,两个人就滚进了柔软的床铺里。 到底是新婚,两个人都有些忍耐不住,元子青坐起来将帐幔放下,床帏很快就轻轻颤动起来。 眉畔是在元子青怀里睁开眼睛的。 春天的夜还有些冷。两个人昨夜胡闹完了,便沉沉睡了过去,自然顾不上穿衣服。所以夜里觉得冷了,便自然的往他怀里钻。元子青的身体恢复之后,身上的体温似乎也比眉畔略高些。靠着这么一个暖炉,眉畔一夜好睡。以至于睁开眼时,反应还有些慢,迷迷瞪瞪的盯着元子青的胸膛,半晌才反应过来。 「醒了?」元子青的声音在头顶响起。眉畔微微后退,仰起头,就对上了他的视线。 不过元子青的眼神很快下移,让她想起自己现在是什么状态,羞得又重新钻进了他怀里。虽然看不到,但整个人贴上来,对元子青来说是更加强烈的享受。 他有些舍不得起床了。 如果可以他还想将眉畔压在床上,这样那样再那样这样。 元子青忽然明白那些君王为何有了美人,就成了昏君,不愿早朝了。若是日日都面对着这样的美色,春/宵苦短日高起也不是什么奇怪的事。 好在这个念头也只存在了一瞬,他知道自己还有更多没有完成的事,不可贪恋。只好凭着莫大的意志力,推开眉畔坐了起来,然后转身替她掖好了被子,「我要去那边忙公务,你可以再睡一会儿。等娘用早膳的时候再过去。」 那时候下人们就陆续开始来回事情了,眉畔过去正好跟着学。 眉畔就裹在柔软的棉被之中,只露出一张小脸,和鬓边如云的青丝,脸红红的看着元子青穿衣服,还故作关切,「青郎这样不会冷么?」 「还好。」元子青道,「你若是觉得冷,在被子里穿好衣裳再出来。等等……」他起身取了眉畔今日要穿的里衣过来,一股脑的掖在被子里,「这样暖一下再穿。」 然而眉畔没有半分感动,而是连忙掀开了被子,将衣裳拿出来。 「啊……」她无奈的叹了一口气,丢开手中的衣服,重新倒了回去,「世子以后别再瞎折腾了,那件衣裳是要熨过才能上身的,让你这么一团,整个都皱巴巴的了,怎么穿?」 恼了这么个乌龙,元子青也有些不好意思。「咳。」他掩着嘴咳嗽了一声,「那我拿出去叫人熨了重新送进来?」 「罢了,你去开最右边那个箱子,将浅蓝色那一套衣裳给我拿过来。」眉畔道,「这时候去熨衣裳,也只有世子想得出来了。传出去让人怎么想我?」 好好的衣裳昨儿才备好的,一早上就皱了,那样子分明是在床上滚过,究竟是怎么回事,还用说吗? 无论眉畔和元子青怎样恩爱都好,关起门来谁也管不到。可这一大早就胡闹的事,传到福王妃耳朵里,就是她这个新妇不知轻重了。 昨儿才被教训了一通,眉畔可不想再听一次训诫。 「是我的错。」元子青连忙道歉,一边去里头开箱子给她拿衣裳。幸好这个箱子里装着的都是日常穿的,所以并不上锁,否则还要出去找行云拿钥匙,那才真是闹了笑话了。 等到两人换好衣裳,眉畔才走到桌边,拿起小锤子敲了敲桌上的玉磬。这东西做工小巧,敲出来的声音也清脆悦耳,又不至于传出去很远,富贵人家大抵都会备着这种东西,有事时敲一下,自然有人过来应声。免得扬声叫人,到底损了姑娘家的仪态。 眉畔其实不大用这东西。因为行云从来都是给她守夜的,轻轻咳嗽一声或是有些别的动静,就能听见了。然而如今她和元子青成亲,再让未婚的姑娘家守夜就不大妥当了。虽然行云就睡在隔壁,闹得厉害时未必就听不见,但只要大家不提,就都当做没这回事。 不过说到这个,眉畔不免也要跟元子青提一两句行云的婚事,「她年纪其实还不大,再留两年也使得。但我想与其多留这两年,不如让她早点成家,我身边也好多个帮手。」 从前也就罢了,似福王府这样的人家,下人都是有严格分工的。姑娘们就只管贴身伺候,端茶倒水衣裳首饰的事,最多再跑个腿传个话。至于管理府中的事,那时媳妇子和嬷嬷们的活儿。行云成了亲,就能帮着眉畔管家了,所以她才这样说。 真正的原因,其实是眉畔心中对行云有愧。这丫头从上辈子到这辈子,都跟着自己,没享过什么福气。上辈子眉畔没有成亲,行云也就一直陪着她,死活不肯离开。这辈子无论如何,要让她有个家,再有个知冷知热的人。 「你说这话我就想起来了……」元子青一句话说到一半,行云已经走进来了,他就只好停住。 眉畔站在他身后,狠狠瞪了行云一眼。 她故意挑了这时候说这番话,本来就是想让行云听一听元子青的意思。——她只要站在门外别走进来,自然就都能听全了,这也算不得逾越。结果她还真就这么直愣愣的走进来,打断了元子青的话。 也不知道究竟想些什么。 当着她的面儿,这话自然就不能提了。于是两人各自洗漱,出去吃早饭不提。 等送走了元子青,眉畔才转头问行云,「你究竟想什么呢?」 「姑娘急着赶我走么?我再伺候姑娘几年吧。若说姑娘身边没有得用的媳妇,让刘掌柜家的进来支应一段日子也尽够了。」行云不紧不慢的道。 「支应什么?」眉畔只好叹了一口气,「那些话都是哄世子的罢了。现在王妃什么差事都没给我,也没有要用人的地方。你既这么想,那就再留两年吧。不过话我就先说了,你什么时候自己有这个意思了,只管告诉我便是。明白了?」 「姑娘放心,我自己心里有数。」行云道,「姑娘与其操心我,不如操心操心自己。我若是走了,你身边才是一个得用的人都没有了。」 父母过世后,西京的家就等于散了,除了行云和几个中心的老仆之外,其他人便都各自找了新的前程。眉畔上辈子习惯了这样的冷清,也不喜欢身边人太多,拘束得慌。所以除了行云之外,一直也没有往身边添人。 第三十六章 从前在关家,张氏倒是给她添过两个,不过眉畔并不用,只晾着。后来搬去甘阳侯府也没带,如今不知哪儿去了。 她一直习惯于行云会一直跟在自己身边,这会儿才陡然反应过来,根本不是那么回事。行云如果要成亲,就不能在自己屋里伺候了,那就要再添新人。——又是一件麻烦事。 「亏得你提醒我。」眉畔以手加额,「要是真把你给出去了,我才不知要怎么办好。」 「姑娘和世子成亲,这园子也重新拨了人下来。我冷眼瞧着,那个叫晃儿的不错。做事如何还看不出来,但进进出出间,眼神十分清正。」行云道。身为眉畔身边人,她自然知道眉畔最忌讳的是什么。顿了顿,又道,「不过如今姑娘身边的事情越发多了,一个人恐怕不不够用,还得再提两个上来。先看着吧。」 「这是你费些心。」眉畔跟她说了两句,看看时候差不过了,便道道,「那你就别跟我出去了,让那个晃儿过来伺候。」 「是。」行云行了个礼下去,没一会儿就带着一个身穿绿衣的丫头进来了。 眉畔上下打量了一下,她生得倒是端正,一举一动都有章法,而且确实如行云所说,眼神清正,并不四处乱飘。她心下满意,便道,「叫你来有什么事,知道了吧?」 「是。行云姐姐说,世子妃身边缺个人,让奴婢跟着伺候。」晃儿道。 眉畔「嗯」了一声,「你行云姐姐另有事情要办。她说你是个好的,那必然就是个好的。且先跟着吧。」 说着就起身往外走。晃儿十分知趣,亦步亦趋的跟了上来。 去的路上眉畔一一问了她家里有些什么人,今年多大了等语,算是初步了解了自己这个新的贴身丫鬟。 到了澄庆园,福王妃看到她,也问了一句。这样的小事都能注意到,并且过问,晃儿心中也越发明白世子妃在府中的地位。她本就够恭谨了,如今更是提起十二分的小心。 福王妃没有插手她的人事安排,但对眉畔用自己送过去的人还是很满意的。她本身没有监视儿子媳妇的意思,但有些大事通报消息本就属应当,一家子人也没什么可避讳。眉畔能明白这一点就很好。 因为要带眉畔,福王妃处理事情的速度变慢了许多,只要不是急事,都会跟眉畔解说一些。一来可以教导她,二来嘛,也算是当着下人们的面儿抬举她,给大家一个信号:管家的人很快就要换一个了。 眉畔心中感念,学得也很认真。福王府的事情是真的不多,一上午的时间,福王妃就处理完了。然后眉畔问了几个问题,福王妃又考了她几个问题,然后她就回隐竹园继续看自己的账本了。 不过走到一半,面前的路就分了两条,一条去隐竹园,一条则去首善堂。眉畔犹豫了一下,便转去了首善堂。 账本其实都差不多,看了第一本之后,后面只要比对一下数据,便可心中有数了,速度会快许多,所以眉畔实在没有那么着急。倒是首善堂的事,她更加上心。 不出意料,太妃又在小佛堂中。眉畔也不要人通报,自己走了进去,在太妃身边跪了下来,跟她一起念诵佛经。 她本来就静得下心,而且这种生活,也是一度非常熟悉的,很快便沉入了其中。到最后还是太妃开口,才唤醒了她。 「好孩子,你怎么来了?」两人从小佛堂里出来,太妃问道。 眉畔道,「娘让我跟着她学管家,我才从澄庆园出来,便想着来看看祖母。」 「你有心了。」太妃道,「我记得你从前就很熟谙经书,抄的经也是又快又好。只是你年纪轻轻,还有许多事可做,不必如我这般,将精神都放在这里头。还是要顾着世子和你婆婆那里才好。」 这番劝慰,若非发自内心,恐怕说不出来。眉畔心中忽然有些难受,低声道,「祖母其实也有许多事情可做,何必每日念经呢?」 「我有什么事可做?」太妃道,「年纪大了,你们年轻人的那些热闹,我可受不住。就自己一个人住着,清清静静的挺好。」 「祖母这么说,我可就要伤心了。我本来还想着,您这么厉害,往后遇到了什么难题,若是不好问王妃的,就到这里请教您呢。您若是这么说,我可就不敢来了。」眉畔走过去,在她腿边蹲下,然后伸手抱住了她的膝盖,将头枕上去,撒娇道。 「这才是傻话。」太妃笑得十分温和,「我一没有当过家,二没有管过事,这样的事,你问我是没有用的,让你婆婆多提点你,才是正经。」 「我不信,祖母您剩下爹这么厉害的儿子,又挑了娘这么好的儿媳妇,肯定很厉害。至少看人的眼光绝不会错的。哎……我知道是自己资质有限,祖母不愿意教导。那也不必用这些话来哄我。」眉畔叹气道。 太妃先听见前面一句,神色还有些黯然——儿子虽然是她生的,可却不是她教养。儿媳妇虽然也是她点了头,可挑的人也不是她。她这一生就没有任何一件事是自己做主的——待得听到后面,被眉畔一歪缠,那刚刚生出来的黯然就消失殆尽了,真令人哭笑不得。 「你这么会缠磨人,你婆婆再厉害,也受不住的。不如你去讨好她,让她把一身本事都教你。」太妃打趣她。 眉畔却不以为然,「娘那里我自然要去的,但祖母这里也不可放过。」 太妃终于笑了出来。 不是一贯挂在脸上温温淡淡的那种笑,而是发自内心的,大笑。 「你这丫头,从前怎么不见你如此?」她笑着问。 眉畔道,「那时还不是您的孙媳妇,不好暴露,免得您就看不上我了。如今即便是您不喜欢,也不能赶我走啦!」 太妃抬手点了点她,却是笑个不住,说不出话来。 她一生恐怕都没有这样快活过。 眉畔靠在她膝上,仰着头看她。她跟长辈们相处得其实很少,并不确切的知道应该如何撒娇。但从前看过太多,心中羡慕的同时,也免不了记住了一些。大体来讲,就是要把自己当成无赖的小孩,死缠烂打罢了。 现在看来,效果不错。 太妃笑了一会儿,才慢慢的停下来。只是脸色和眼神都依旧柔和,抚摸眉畔头发的动作更是轻柔了许多,「你是个好孩子,往后得空就来陪我说说话。只是我实在没什么可教你的。」 「祖母若是觉得过意不去的话,把你身边的人给我一个吧!您身边的人都是跟着您从宫里出来的,肯定很厉害,我跟着学学,将来进宫也不会打怵了。」眉畔想了想,抬起头来对太妃道。 站在屋里伺候的徐嬷嬷听见这句话,立刻抬头朝太妃看去。若是寻常人开这个口,恐怕太妃早已经恼了。她从宫里统共带出来几个人罢了,这些年也不要王府另外拨人,却还有人算计着她这里的人,那就不像话了。 但世子妃这样说,太妃却似乎很高兴,脸上仍旧带着笑意。那是她没有见过的笑,徐嬷嬷不由得重新低下头去。 她听到太妃道,「我就知道你这猴儿有别的打算,说罢,你看上了哪一个?」 「就是孙总管。」眉畔笑吟吟的,「怕祖母舍不得给我呢。」 「我身边总共就孙敬和徐嬷嬷两个得用的,你这就要走一个了?」太妃问。语气却实在没什么怒意。 眉畔道,「正是知道祖母身边只有两个得用的,我才只要一个。你身边少了徐嬷嬷服侍,肯定不习惯。我就只好要孙总管了。」 「既然如此,我若是不答应,倒显得不疼你了。」太妃道,「你自己去同孙敬说,若是能说得动他,便给你了。」 「那祖母可别反悔。」虽然还有一道考验,但眉畔却像是人已经是她的了一般,得意非常。然后就迫不及待的提着裙子出去找孙敬去了。 徐嬷嬷这才上前两步,低声问,「主子,真要将孙总管给她么?」 这位孙总管在福王府看着不起眼,到如今连首善堂的事都不大管了。可当初可是从太极宫出来的人呢。伺候过世宗皇帝,也算是十分有见识。后来若非被人打压,也不会因缘巧合跟了主子。如果不是得他鼎力相助,太妃当年在宫中的日子,恐怕还有得磋磨。 太妃抬头望了一眼窗外,语气淡淡的道,「留在我这里,也实在是委屈了他。就让他去吧。」 「可世子妃……」 「毕竟是我的孙媳妇,况且能有这份心思,不管是真心假意,都殊为难得了。」太妃道,「你不必再说,我主意已定。」 第三十七章 太妃是什么样的人物,眉畔那一点子算计,全都在她的眼里呢。 但她在福王府生活了那么多年,一直住在这冷冷清清,没什么人气的首善堂中,也实在是太寂寞了。 眉畔能有这份心思,不像王府其他人,一提到首善堂就小心翼翼战战兢兢,太妃也想看看,她究竟能做出什么事来。 徐嬷嬷知道了太妃的意思,便闭口不言,重新退下去了。 当年给太妃出主意,让她跟太后结盟,将儿子送到太后膝下的人,正是孙敬。事实证明,他的选择是正确的。然而毕竟也是这个主意,让太妃一天都没有照顾过自己的儿子,即便如今住在王府里,却仍旧与晚辈们这般生疏。若说太妃心中一丝芥蒂都没有,那肯定是假的。然而这个情,却实实在在要承的。 孙敬从前是做总管的,来了王府之后却一直赋闲,自己恐怕也早就坐不住了。然而当年王妃身边的人十分齐全,太妃搬进来时她早已将王府牢牢握在手心,自然也不好把自己的人安插过去。否则万一王妃以为这个婆婆要夺自己的权,就太冤枉了。 如今世子妃主动提出来,太妃也答应了,徐嬷嬷看来,这件事差不多也就是定下了。 说来是世子妃好运,否则为什么这么多事,就恰好让她赶上了最好的时机呢?别人想都不敢想的事,她三两句话便办成了。 王妃曾夸过她有福气,现在看来,果然有几分道理,并非只是为了抬举她。 跟徐嬷嬷料想的差不多,没一会儿眉畔就笑着回来了,「孙总管已经答应了。多谢祖母。」 「谢我做什么?」太妃道,「你自己有本事,他才愿意跟着你。在我这里,倒是埋没了。」 「那祖母,我就先回去啦!」眉畔也不坐,说了两句话就告辞了。 徐嬷嬷面色微变,世子妃怎么竟是这么眼光短浅的人,谋到了想要的东西,就连敷衍也不敷衍一下了? 然而她再看太妃的脸色,却还是一切如常,坐在那里安安静静的喝茶。 一盏茶的功夫过去,徐嬷嬷便听到外头吵嚷的声音,出门一看,却是世子妃带着人,也不知道搬了什么东西过来,吵吵闹闹的。 等东西抬进来,她才发现是一张大屏风,几乎有一整面墙那么大,绣工也精致,还是黄檀做的底,又好看又大气。眉畔让人直接搬进了屋子里,就摆在太妃坐的榻对面。 摆好了之后,她自己退过来看了几眼,才侧头问,「祖母看看这样摆可好?」 「我听说你的嫁妆里有这么一件东西,晒嫁妆的时候满京城的人都赞叹不已。怎么送到我这里来了?」太妃含笑问。 眉畔道,「您的心爱之物给了我,我自然也用心爱之物来换。这屏风上绘的是京城附近有名的园子,一共十多个,给祖母细细赏玩,若是瞧着哪一个喜欢了,回头我让世子去跟人商量借了来,咱们也去乐呵一日如何?对了,其中有两个就是咱们家的,都不必商借了。」 「咱们家的园子?」太妃没有印象。 眉畔捂嘴偷笑,「一个是子舫自己捣鼓出来的,算是他的私产。另一个是映月的陪嫁,等她过了门,可不就是咱们家的了么?说起来这屏风还是映月送我的,如今就当是我们两个孝敬祖母吧。」 徐嬷嬷这才赞叹起来。这个世子妃比自己想的聪明许多。方才撒娇还看不出来,这一手可真是令人说不出半个不是。连同还没过门的妯娌都一起讨好了。 难怪主子看重。 又陪着太妃说了一会儿话,眉畔这才真的告辞离开。然而那一天,太妃到了时辰却没有去小佛堂做晚课,而是一直坐在榻上,细细的瞧着对面的屏风。 眉畔闹出了这么大的动静,整个王府都传遍了。先是王妃那里叫了她去问话,元子青回来时,又问了一遍。 知道她用屏风从太妃那里换出来一个人,元子青也忍不住失笑,「也只有你会弄这些东西了。亏得祖母喜欢你,也不生气。」 「你懂什么?」眉畔道,「祖母年纪大了,一个人住着难道就不闷,不无聊么?否则她怎么日日礼佛?至少可以打发时间。往后我时常过去陪着,再引着她出来看看山水景致,再弄几个热热闹闹的小姑娘去首善堂里伺候。到时候太妃必定就不急得要礼什么佛了。」 元子青闻言若有所思,「听你这样说,似乎的确有几分道理。我们从前只怕太妃不悦,一味小心谨慎,如今看来,怕是反而失了一家人的相处之道。」 「就是这么回事,世子果然一点就通。」眉畔笑着夸他。 元子青捏了捏她的鼻子,「你是想说我当局者迷,这么简单的事,还要你提醒才能看得出来吧?」 他往眉畔身边一坐,「不过让你得意一时也无妨。毕竟这的确是你的功劳。只是你不知道在宫里时咱们过的是什么日子,所以不像我们这般小心谨慎。倒让你误打误撞了。」 「说破天去,这事也是我先想到的吧?世子怎么谢我?」眉畔得意的问。 元子青失笑,「那你想要什么?」 眉畔点了点下巴,道,「有了,不如明日世子去跟娘说,让她往首善堂添两个活泼热闹的丫头。」 「你从首善堂要了人,怎么不自己去跟娘说?」 「别提了,今日娘就将我训斥了一顿,说是不敬长辈,让我以后万不可如此。我若是再去提,她又要生气了。」眉畔苦着脸道。 婆媳之间的问题是很复杂的,如果说福王府的其他人是因为顾忌太妃的心情的话,那么福王妃就是真的不希望有什么大变动了。否则万一太妃不高兴,就都是她这个儿媳妇的错。即便眉畔做的事,到时候也会变成她没有教好小辈。 这一点眉畔和元子青都知道,所以眉畔才把他推出去,对着儿子,福王妃最多骂一句罢了。他说的话还是能听得进去的,换成眉畔可就不一定了。 所以元子青也没怎么犹豫,很快就答应了。 第二日眉畔特意跟着元子青一起去澄庆园,福王和王妃都在,正好当着他们的面把话说了。显然两位长辈昨晚也商量过了,所以元子青才开了口,福王就答应下来了。预想中的斥责也没有出现。 等福王和元子青走了,福王妃才看着眉畔道,「瞧把你吓得,莫非我这做婆婆的会吃了你不成?」 眉畔只好装傻。福王妃也没有多说,继续一边处理家事一边教她。一上午过去,眉畔受益良多。从澄庆园出来,又跑到首善堂去蹭吃的。 往后这便成了定例。她早上去澄庆园,下午在首善堂,晚上正好跟元子青一起回家,一点都不浪费时间。 太妃自己一个人时,时常茹素,但眉畔也在这里吃饭之后,就不好让年轻人也跟着吃素了——太妃还指着自己的重孙从眉畔肚子里爬出来呢,素斋吃多了自然没什么好处。 于是渐渐的,首善堂的饮食结构也发生了一些变化。太妃现在除了早上去小佛堂做个早课之外,其他时间,首善堂里几乎看不到什么礼佛的迹象了。两个新来的小丫头叽叽喳喳,成天闲不下来,引得其他人似乎都活泛了许多。 加上眉畔日日去首善堂之后,其他人难免早晚也要去问安,这里便越发热闹起来,太妃脸上的笑容,也一天比一天多。 其实她这个年纪的人,还图什么呢?不过是儿孙绕膝罢了。如今连这个念想也成真了,自然是心满意足,气色瞧着也变好了许多。这个月进宫请安时,太后都对她的变化十分惊异,听说是孙媳妇的功劳,不免就诉起了苦。 太后自然也是有孙子和孙媳妇的。 不过宫里的事情,比外头复杂了许多,大家对太后,自然不能如寻常人家一般相处。太后不是不知道他们的心思,所以也没有强求过。 只是之前太子的一个侧室生下了儿子,是这一辈中的第一个孩子,虽然不是太子妃所出,但太后仍旧十分欢喜,想把孩子抱到自己这里来养一段时日。 可太子妃也不知道是怎么得了消息,就跑到皇后那里去哭了一场。这事闹开了,太后脸上不好看,孩子没抱来,对太子妃却是从此没了好脸色。 「倒像是来了我的寿安宫,那孩子就要被人谋了性命似的!」太后对太妃抱怨,「我跟皇帝说,若是那孩子有什么三长两短,只管拿我的性命去抵!」 太妃心下惊异。 第三十八章 竟然说出了这种话,可见太后对太子妃,是真的一天都忍不下去了。 皇帝虽然就不至于说是个大孝子,但对太后这个生母还是很有感情的。况且这次的事情的确是太子妃过了。寻常人家,长辈要代为教养孩子,这是求都求不来的荣耀呢。在宫中就更是如此了,太后亲自带大的孩子,难道还能错得了? 偏太子妃是个目光短浅的,非但拒绝了,而且还是用这种方式。但凡她把场面做得好看些,也不至于到这个地步。 现在恐怕皇帝对太子和太子妃,也都生出疑虑了。一件小事都处置不好,难道还能指望他管好国家大事吗?——事情虽然是太子妃做的,但太子内帷不修,自然同样受过。 太妃一边劝了太后几句,一边盘算这件事带来的影响,以及福王府在其中所出的位置。 这个女人不显山不露水,但福王府能够稳稳的得到皇帝重视又不被忌惮,她在其中却是出了绝大部分力的。只不过这种事,外人看不见罢了。 元子青跟眉畔说过,福王府对于储君的事,是不能倾向的。但眉畔后来也证实了,他们其实是有倾向的,只是表面上不能表露出来罢了。 而现在太子这边失去了帝心,就是个极好的机会。 眉畔现在自然还不知道宫中发生的这些事,她正在跟孙敬说话。 「孙总管请坐。」客气的请他坐下,又让人上了茶,眉畔这才道,「孙总管到我这里也有近一个月的时间了,您瞧着这里如何?」 「世子妃是想听好话还是实话?」 「莫非实话不是好话?」眉畔问。 孙敬不客气的道,「实话当然也有可能是好话,但世子妃这里,恐怕不是。」 「那就说说你的实话吧。」眉畔道,「我若是要听好话,也就不必请您过来了。」 孙敬来到这里,她二话不说先把人晾了一个月,孙敬但凡有点傲气,恐怕都不会高兴。这会儿有机会,当然不会客气。 于是他将整个隐竹园,从上到下贬了个彻底。期间行云好几次准备跳出去跟他争论,都被眉畔拦住了。 「话不好听,但果然都是实话。」等孙敬说完了,眉畔才道,「若我想请孙总管为我管理隐竹园,您是否会嫌弃这地方太小了?」 眉畔其实自己心里很清楚,隐竹园里的人,是她跟元子青各有一部分,然后园子扩建了,福王妃又拨过来一部分。目前这三部分的人,其实各自为政,根本没有一个中心。她和元子青又不是善于管这些的人,身边也没有这样的人才。这次将孙敬要过来,她是铁了心要整治一番了。 周映月从前说过的一句话很有道理:一屋不扫,何以扫天下? 换过来也是一样的。她连自己的园子都管不好,怎么去管福王府的事?但大事上眉畔可以拿主意,这些具体事务,总要有人来负责。可她身边和元子青身边,都没有合适的人。——行云不好去管元子青那边的人,元子青那边的人也不好管她的人。 如今孙敬的身份,倒是刚好合适。 「世子妃言重了。」孙敬立刻道,「主子有吩咐,咱们做奴才的,只管办事便是。」 眉畔想了想,觉得还是应该给他点儿盼头,便道,「我如今跟着娘学习管家,园子里的事情一时半会儿顾不上。我不管你怎么去管,只要结果。」 一来是放权给他,二来则是让他知道,世子妃将来是要管家的。现在管着隐竹园,未必一辈子管着。 孙敬自己掂量了一番,道,「我只要一个月的时间。」 孙敬很明白自己现在的处境。既然主子已经表明了态度,现在便是他展示实力的时候。 他自然要尽全力,让眉畔看到他的用处。否则他何必跟她出来?留在首善堂养老就很好。 一个月的时间,他自认为可以将隐竹园里里外外,全部都整顿好。这还是因为他毕竟初来乍到,要先礼后兵,若是在自己的低头上,三五天的时间,就能将规矩立起来。 眉畔很喜欢他这个态度,于是含笑道,「等世子回来,或许还有些话嘱咐,到时候再请你过来吧。」 等孙敬走了,她便让人将账本全部带上,去了澄庆园。现在是下午,她本来应该去首善堂,但太妃进宫去了,所以眉畔索性就将账本全部看完,去找福王妃交差了。 这差事拖得有点久,但眉畔现在自问对福王府一应的进出了如指掌,不必翻看账本,也能大略估计到这个月的用度。即便是福王妃自己,也不过做到这个地步罢了。 所以在福王妃考校她的时候,眉畔表现得相当出色。福王妃心中一边赞许,一边不可避免的出现了几分类似惆怅感慨的情绪。她年纪大了,到底是不如年轻人们反应快了。 欣慰,但也失落。 这时福王妃总算体会到了几分太妃面对自己时的感受:明明对方并没有做错什么,相反出色得出乎自己的预料,但心中却并不纯然的是高兴。反而为了维持彼此的关系,许多事情难免更加束手束脚,心里的憋屈还根本无处诉说。 她还好,至少福王平日里肯听她唠叨,也包容她种种不足。但当初太妃初初来到福王府时,是否尽管这明明是自己儿子的家,却处处格格不入,举目四顾没有一处熟悉的地方,只能小心的融入其中。 偏偏他们恰好也一样的小心翼翼。于是看似达成了一种新的平衡,却是以太妃的退让为基础的。这些年来,太妃恐怕过得并不好。 想到这里,心下难免不安。 而最后这个问题竟然是眉畔解决的,更让福王妃心情复杂。但至少她可以放心,因为眉畔的确是个孝顺的孩子,以后自己也不必担心晚年寂寞冷清了。 想到这里,她的想法忽然有了一点改变。 她拉着眉畔坐下,跟她商量,「娘本想将这担子交给你,自己逍遥自在。你做得也很好,按理说就从此刻开始上手,一二年间,便能从容适应。只是我心里,又不免有一点私心,说给你听,你可不要怪娘自私。」 「娘这是哪里的话?」眉畔道,「您有什么事尽管吩咐便是。」 「这事还真不能吩咐你。」福王妃拍着眉畔的手,感叹道,「眉儿你还年轻,可子青今年已经二十二岁了。京中似他这个年纪的子弟,结婚早的,孩子都七八岁了。即便晚的,孩子也都能开口叫爹娘了。娘每每听着别人说起这话,心里头便不是滋味。现在趁着我还有精神,这府里的事先替你看两年,你和子青抓紧时间,给娘生下个孙儿来才是正经。你觉得呢?」 眉畔到底是新媳妇,婆婆一本正经的跟自己商量这种事,无论如何也不能适应,只好红着脸道,「听娘吩咐。」 「这可不是吩咐。你是咱们家的大功臣。」福王妃含笑道,「别的事情呀,你知道也就是了,不必操心。咱们家有三个大老爷们呢。」 在当时,眉畔并没有完全明白福王妃对自己说的这番话,究竟是什么意思。 但她很快就明白了。 因为太妃回来之后,晚上便将全家人都召集到了一起。眉畔还是头一次见到这样的阵仗,不免有些惴惴,又有些跃跃欲试,追问元子青,「究竟是怎么回事?」 「没什么大事。」元子青安抚她,「祖母每次入宫回来,大家都会聚在一起商量一番,主要是看看宫中的动向。」 他转头看眉畔,「外人都羡慕咱们的圣眷,可知这圣眷也是要维系的。祖母在其中花费了许多的心思。」他说到这里,压低声音对眉畔道,「你为祖母做的事,全家人都看见了。多谢你。」 「世子还要同我说谢?」眉畔反问他。然后不等元子青说话,又改口道,「若真要谢我,可不是一句话的事。」 元子青问,「那娘子想要为夫如何谢你?」 「我还没想到,且记着吧。」眉畔道。 说话间已经走到了首善堂附近,两人便也敛了神色,免得被人看见。又走了几步路,转过一道弯,便见元子舫正走在前头。元子青叫了一声,他便站住脚,等两人赶上去。 「你什么时候回去?」元子青问他。 周映月之前就已经回海州去了,但元子舫却一直被福王留在京里。元子青因为要忙修书的事,所以也只是知道这么回事,具体如何没有问过。 元子舫叹了一口气,「究竟还能不能回去还不知道呢。」 「海运获利颇丰?」元子青想想便明白了关节所在。 第三十九章 元子青讽刺一笑,「何止是获利颇丰,简直是百倍之利。即便是朝廷,看了也不能不动心的。」 海商会朝廷暂时还动不了,况且毕竟只是将头五年交给他们垄断,往后总能收回来,或是再改规矩,所以倒也不算按捺不住。然而由元子舫掌控的海关,却成了其他人眼中的香饽饽。 近来朝堂上为这事不知吵成了什么样子。 所以元子舫才觉得自己可能根本不能再去海州了。一旦卸下身上的职务,他就又成了无辜不能离京的宗室,束手束脚。 而且今时不同往日,以前他自己偷跑,也就是少年顽劣,无论是皇帝还是弹劾他的朝臣,都并不真的放在心上。可有朝一日手中掌握过了权柄,恐怕谁都不放心他在外头乱跑。 元子青略想了想,道,「其实这时候抽身而出也好。这件事是咱们做起来的,大家心里都有数,功劳不会跑掉。若是要把海关抓在手里,恐怕就要惹来众怒了。」 「不过一个海关,我也没有多恋栈。」元子舫随意的道,「只是我不在海州,还不知她究竟会怎样呢。」 夫妻两个一听就知道她指的是谁,不由相视而笑。到底是少年情热,比起海关权柄来,元子舫更在意的是周映月。而周映月这一去,恐怕要到年底过年时才回了。 元子舫见两人神色,受不了的道,「你们两个就不要再刺激我这个孤家寡人了。」 好在首善堂已经到了。 三人都重新敛容,一脸肃穆的走了进去。太妃正坐在上手逗着笼子里的鸟儿,抬头见了三人,便对眉畔招手道,「老大媳妇来,到祖母这里来坐。」 「祖母这样偏心,孙儿可要呷醋了。」元子舫自己挑了地方坐下,道。 太妃闻言瞥了他一眼,「放心,等你媳妇过门了,祖母也是一样偏疼的。到时候你就不好呷醋了。」 冷不丁的被自家祖母打趣,元子舫没有防备,倒闹了个大红脸。眉畔和元子青在一旁偷笑。气氛一时轻松起来,这是从前所没有过的。 以前太妃可不会跟大家说笑,虽然脸上的表情慈祥和悦,但总觉得有些距离。两个孙子从小就不敢在她面前造次,长大了也是恭恭敬敬的,似元子舫那样抱怨一句,就算亲近了。所以如今面对这样的变化,每个人都觉得十分新奇。 元子舫越挫越勇,「祖母,你这是什么鸟儿?」 「是个专爱问话的八哥。」太妃道。 元子青还好,总算习惯了面无表情,也压得住心事,眉畔却没绷住,「噗哧」一声笑了出来。 本来元子舫就便是被祖母打趣,也不觉什么,他是晚辈,若能彩衣娱亲,也是个美名呢。只是让眉畔这么一笑,他脸上就搁不住了。只好硬着头皮道,「我倒要看看这八哥有什么奇特处,让祖母这样喜欢?」 说着走了过来。 太妃见他煞有其事的样子,也盯着他看。结果元子舫跟八哥大眼瞪小眼的看了一会儿,摇头道,「这只不好,回头孙儿给祖母寻个更好的来。」 「我瞧这只就不错。」太妃说着,终于也没忍住笑了出来。 一屋子人都跟着笑,元子舫先前还绷着,后来也忍不住跟着笑。于是福王和王妃进来时,瞧见的就是这么个场面。 「娘这里倒热闹。」他笑着道。 听见他的声音,没脸连忙敛了笑。身为儿媳,在公公面前总要端庄些。其他人被打断了,也不好继续笑,于是屋子里便是一静。 福王妃忙道,「看来是我们不该来,应该让你们祖孙再乐上一会儿。——你们方才乐什么呢?」 「没什么。」元子舫连忙走过去,殷勤的请两位长辈坐下,然后迅速进入正题,「祖母今日入宫,可是发生了什么事?」 眉畔也在一旁竖起耳朵听。 她心里有一种预感,这才是福王府真正商量大事的场面。自己之前看到的那些东西,都不过管中窥豹、冰山一角,到如今才算是真正接触到了核心。眉畔并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被接纳进来的,是嫁进来就自然被纳入其中,还是经过了什么她所不知道的考验? 但她知道,这时自己才是福王府真正的一员。于是满心澎湃激动,坐在太妃身边,微微仰头看着她。 太妃慢条斯理的道,「之前太子府里新得了一位皇孙,我今日才知道,太后原是打算把孩子报过去,喜欢上一阵儿。哪成想太子妃不乐意,就闹到了皇后那里。到底这孩子也没有抱到寿安宫,只是皇上为此很不高兴。」 「说起来呢,谁家孩子都是心尖儿肉,舍不得也在情理之中,只是怎么闹得这样不好看?」福王妃有些纳罕。 且不说那孩子不是从太子妃肚子里爬出来的,根本不需看得眼珠子一般。即便是她自己生的,抱去给太后看看,莫非就会怎么着不成?退一万步说,即便不愿意,也有许多种办法回避,却偏要将事情闹大。 屋里众人相互对视了一阵,福王道,「恐怕太子妃对太子不满久矣。」 太子好美人,太子妃却是按照皇后的标准挑的,端庄稳重,大方有礼——只是这世上的事总难十全十美,德行上出色,容貌上就逊色了这么几分。太子的性子又不喜欢被拘束,不耐烦听太子妃的劝谏之词,对她更没有几分情意,于是一个月里歇在她那里的日子,有两三天就算是多的了。 这种事太子妃总不好对长辈们哭诉,有苦也只能自己憋着,时间长了,心情自然压抑。她自嫁给太子已经有三年时间,却始终未能生出一儿半女,外头的压力有多大不问可知。但这种事也不是她自己一个人努力就有用的,太子不来她房里,又能如何呢? 前两年太子府里也诞下过两个孩子,但都是女孩儿,倒也罢了,如今太子宠姬生出了皇长孙,眼看着就爬到她头上来了。大约也是因此,太子妃才故意将此事闹大的。 她闹大这件事,是为了让太子不痛快。——太子肯定不希望孩子被送去寿安宫,并且将这个任务交给了她,太子妃便索性一不做二不休。 这么做对她自己有什么好处且不论,但对福王府来说,这是一个信号。 皇帝对太子不满。 这种不满平日里是不会察觉到的,况且太子也有自己的事情要做,不可能每天都待在皇帝面前,就更加难以察觉了。如此一来,福王府自然就有了先机。 「太子……庸碌无为,骄纵肆意。」等大家都将这一圈的事情想透了,福王才开口道,「恐怕难当大任。」 这话如果在外面出现,恐怕立刻就是大逆不道之罪。但福王说完,所有人——包括眉畔的脸色都没有变化。暗暗观察她的长辈们不由心下点头:沉得住气,这一点很好。 福王继续道,「时机差不多了。也该找个机会,将三皇子推出来了。」 三皇子!听到这三个字,眉畔眼底闪过一抹光亮。果然,跟她想的一样,福王府对于朝中的事情并非没有打算,只不过都隐在暗处,并没有露出过丝毫端倪来。 但现在,这三个字却从福王嘴里说出来,表明了他们真正的态度。 上一世,最后登上那个位置的人就是三皇子。所以眉畔之前问元子青的时候,也猜了他。却没想到,他竟真的跟福王府有关系。难怪即便他登基之后,福王府的地位也并没有动摇太多。 「都说说该怎么办吧。」福王将问题抛了出来。 眉畔的思绪被拉回来,然后才注意到所有人竟都在看自己。她左顾右盼了一会儿,才带着几分忐忑道,「……子舫不是不能回海州去了么?海关总要有人负责,想来皇子比宗室子弟,更能令人放心。」 这是她刚刚才冒出来的念头,究竟是否可行还不知道,只好胡说罢了。 没想到话才出口,便见元子青朝自己微微一笑。眉畔便知道这个说法可行,一边思索一边继续道,「太子是不能离京的。」他是国储、国本,跟皇帝一样重要,不可轻动。 于是这个位置就只有余下几位皇子争了。要让三皇子从他们之中脱颖而出,想来对福王府并不困难。 不过眉畔翻遍自己脑子里的记忆,也没想起上辈子三皇子去过海州。那时元子舫是在海关待了两年才回来的,早就经营得根基深厚,等闲人根本无法撼动了。加上有周家保驾护航,几年之内,海关都始终在福王府的控制之中。 第四十章 所以眉畔不免有些忐忑,不知道这个提议是否太过唐突。——贸贸然放弃海关这么一大块肥肉,谁都会心痛的吧? 却不了福王点头赞道,「老大媳妇这个主意果然十分绝妙,目今也没有更好的选择,那就这么办吧。」 哎?就这么定下来了? 生死存亡的大事就这么草率的做出决定,真的没问题吗?说好的大家出主意一起商量呢? 「我就说她是个有福气的。」福王妃还是这句话。最初在一群贵女之中发现了眉畔的人是她,若非她那时极力撮合,眉畔和元子青的路恐怕会更加曲折许多。 所以眉畔后来即便听说福王妃曾经打算让元子青娶柳燕君,乃至对自己颇多怀疑,但心中却并未因此方案。 父母之爱子,则为之计深远。若非心疼元子青,福王妃哪里会这样瞻前顾后,犹豫不决呢? 这会儿听见福王妃的话,便微笑着低下头去。太妃拍了拍她的手,「好孩子,你婆婆是夸你呢,害羞什么?」 元子舫一脸黑线,夸的时候不害羞,难道要挨骂的时候才害羞吗? 既然事情已经决定了,那么家庭会议自然就到此结束。 元子青携了眉畔回去的路上,才道,「有什么想问的就问吧。」 「你怎么知道?」 「方才就瞧见你欲言又止的模样了。」元子青含笑道。 虽然是在商议大事,可他的视线始终也没有从眉畔身上离开,自然对她的情绪变化和种种表情了然于心。 眉畔道,「爹娘和祖母都不提,我也不好意思问,咱们家跟三皇子,可又什么渊源?」按理说,福王府就应该站在,名正言顺的太子这一边才对。却反而去支持名不见经传的三皇子,难免让人纳罕。 「若说有什么关系,算起来也是亲戚了。」元子青道,「三皇子的生母,是祖母的远房侄女。不过关系极远,不是大家坐下来寻根究底,不会有人发现的那一种。」 「那怎么——」 「其实并非是一开始就支持三皇子的。」元子青压低了声音,「是太子这边起的事。」 福王的性子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若非跟太子有了龃龉,也不至于会冒险支持别人。 只是太子曾对别人说过,福王根本不算什么东西,不过是一条好用的狗,皇帝才用着罢了。这话偏给元子舫听见了,虽然按捺住没有上去扭打,但从此对他厌恶至极。后来福王府为元子青延医请药,按理说跟太子没关系,他偏送来了一个捣乱的江湖游医,非说对方有什么偏方能治好元子青,那方子却是要喝童子尿。以此羞辱元子青和福王府。 这样的事还有许多,但这些都只是私怨,元子青多少有些明白太子的心思——皇帝对元子青心怀愧疚,疼他这个侄儿,反倒超出几位皇子许多。别人或许不敢不忿,太子却从小就胆大妄为,仗着自己的身份从不懂得遮掩忍耐的。 若只是如此也就罢了。但后来随着他进入朝堂,办了几桩荒唐差事,福王便渐渐觉得他并无一国储君的气度与能耐,曾在皇帝面前隐晦的提起过。却不知怎么又被太子得知,这关系自然也就越发恶劣了。 只有皇后在宫中,什么都不知道,还一心以为自己的儿子十分出色,处处为他筹谋,却不知这两年,他早把名声败干净了。 至于三皇子,也是后来才慢慢接触到的。 最先与他相识的人是元子青。只因三皇子小时候身体不好,也曾去东山寺调养过,两人住在隔壁,自然就有了来往。 「三皇子坚忍,冷静,沉着,大气。」元子青道,「远胜太子。去上书房念书之后,进境也是最快的,小小年纪就有才名,又懂得藏拙,并未传出什么名声来。无论从哪一方面来看,都是明君气象。」 「可……」眉畔听他把人说得这样好,反而有些犹疑,「若是这样,总不可能只有咱们看出了他的好。」 对于不止自家能看出三皇子的好处,元子青不在意,「那又如何?我们并不需要从龙之功,不过必要的时候施以援手,让他领情罢了。将来……」 他本来想说将来只要能保证福王府在新旧交替的权力转移之中不受波及,就可以了。但转头看到眉畔一脸认真,便忍不住逗她,「将来咱们的孩子袭爵时,若能不降等就再好不过了。」 宗室的爵位都是降等而袭。 按照这个规矩,福王府的爵位传给元子青这个世子时,就会变成福郡王府。但因为皇帝偏爱他,所以允诺他若是袭爵,不予降等。所以元子青用这个来打趣眉畔。若他们的孩子也能被皇帝所偏爱,自然就不必降等,依旧是福王。 眉畔却认了真,皱着眉道,「我宁愿他身体健康,平平安安,即便降等袭爵又如何?指望祖宗荫庇,到底不是长久之计。」 元子青反而被她说得起了兴,「娘子说得对,君子之泽,五世而斩。从没有千年不倒的世家,最要紧的还是自己能立得住。既如此,咱们就不贪他那个爵位了。」 「我本来也没想过什么爵位。」眉畔道,「从前不是都说你身子不好,爵位要传给子舫么?如今想来,你就这么好了,对他也不公平。我只想守着你,什么爵位,从没有放在心上。」 「我也不放在心上。」元子青道,「但这个福王,恐怕也只有我承袭了。」 他跟皇帝的渊源在,袭了爵即便被忌惮,多少也还有几分情分。但如果是元子舫,那就不一样了。所以元子青挣扎着,明明不止一次被大夫宣布没救了,可以准备后事了,他却偏偏多活了十来年。 感谢上苍,这十多年究竟没有白费,所以老天爷给他送来了一个眉畔。 夫妻两个在一场谈话最后交了心,彼此心中似乎都被填的满满当当。这时候也不适合再去提之前的话题了,元子青便握着眉畔的手,低声道,「娘子,给我生个孩子吧。生个似你一般的女儿,我必疼她如珠如宝。」 眉畔红着脸,但仍坚持道,「生个像你一样的儿子才是正经。」 「为何?」 「你方才没有听娘说么?太子妃嫁入三年不孕,人人都知道她的苦处,却也仍旧难免被人指指点点。其实……」眉畔有些犹豫的道,「我心里有些不安。」 「怎么了?」元子青听她声音里都带着惶恐,立刻握紧了她的手,把人笼进怀里,这才问。 眉畔低声道,「我爹一辈子只有我娘一个人,可到底也只生了我一个女儿。我怕我也……」 「有个女儿难道不好?」元子青打断她的话,「我正想要个女儿。若真如此,不正是顺了心意吗?」 「这时候你就别逗我了。」眉畔道,「我并非不信你喜欢女孩儿的心思。可是爹娘呢?祖母呢?你是长子,又是世子,将来是要继承家业的,若是连个传宗接代的儿子都没有,他们会如何想我?」 「你多虑了。其实若我们当真只有女儿,没有儿子,事情反倒简单多了。」元子青道。 眉畔睁大眼睛看着他,元子青不免有些好笑,但想到她的心事,心中又怜惜起来。他道,「你想,本来皇上忌讳的就是福王府势大,将来难以遏制。但若是我只有女儿,没有儿子,那岂不是什么问题都没有了?大家都不必担心了。说不定皇上心生愧疚,反过来补偿我们。」 「可终究……」眉畔咬着唇,还是觉得不妥。 元子青却不许她再胡思乱想,「眉畔,你是元子青的娘子,你只需要顾虑我的想法便够了。至于爹娘和祖母那里,自然有我来应对。你又何须担忧?若连这些小事也解决不了,我也就不配在你身边了。」 「青郎……」眉畔心下感动,虽然元子青找出了这么多理由,但是传宗接代是从古至今刻入骨髓的铁律,不孝有三,无后为大。他能够为自己说出这样的话来,可见其心。 也许他未必就不想要一个儿子,但只是为了自己安心,便找出了这许多理由来。 福王妃白日里所说的那些话,给自己带来的压力似乎都在这一瞬间消失了。对于元子青,眉畔充满信任。只有他不愿意做的事,只要他想,什么样的难题也都难不倒他。 元子青握住了她的手。反正此时暮□□临,周围并没有其他人,跟着他们的人,也都远远的缀在后面,离得远了其实看不清他们的动作,所以他颇有些肆无忌惮。 「娘子是否很感动?那你要用什么来回报为夫?」他低声问。 第四十一章 眉畔方才酝酿出来的感动又都烟消云散了。她横了元子青一眼,「这些不过是你应该做的,怎好意思问我要回报?」 「也对。」元子青点头道,「那就说些不是为夫应该做的。」 「你做了什么?」 「回了隐竹园,你自然就知道了。」元子青心情极好的道。 回了院子里,眉畔果然吃了一惊。盖因元子青交给了她一封来自曲宽的信! 「世叔的信,怎么送到了你那里?」眉畔有些不解。 元子青这才解释。原来自从去年回来,元子青送去太后的脉案请教之后,就同曲宽保持了联络。——不过说是保持联络,到现在也就值往来过两三次书信罢了,毕竟来往也是要耗费时间的。没得为了这个专门让人两地奔波。 前两次讨论的都是太后的病情,曲宽开了个方子,太后用后病就好了。之后元子青又请教了些医学方面的东西,所以并没有告诉眉畔。这次是曲宽特意写了给她的信,所以元子青才送过来了。 「世子瞒得我好苦。」眉畔责怪的看着他,「你既然跟世叔有联系,就该早点告诉我。若是信的内容不方便我看,难道我还会强求不成?若是世叔不给我写信,世子莫非打算隐瞒我一辈子?」 「这是什么话?」元子青十分冤枉,「我上一封去的信里,提到我们的婚期,邀请世叔过来参加。我想着他若是来了,不是正好让你欢喜?提前说了反倒没意思了。哪曾想即便是这样的大事,他也依旧不肯来,只托人送来了书信。」 眉畔闻言也叹了一口气,「世叔似乎对京城十分排斥。可说也奇怪,西京也算留都,他倒在那里住得极好。」 「权贵之家都是住在京城的。西京那边多是不得志或是去养老的臣子,想来是因为此。」元子青道,「他不肯说,咱们也不好打听。只是如此一来,往后怕是难得见面了。」 眉畔这时候已经用小刀拆开了信,拿出来一边看一边对元子青道,「谁说不是,世叔身边没个人照顾,实在令人放心……」 说到这里猛然一顿,后面的话就都断掉了。 元子青见她盯着信纸,便问,「说了什么?」 眉畔将书信递给他,神色落寞。元子青低头一看,才知道这竟然是一封道别的书信。曲宽说他本人是坐不住的,还是想要去云游四方,走到哪里算哪里。 其实这些年来他都是这么过来的,每年十二个月,倒有十个月在外头,走到哪里就住到哪里,有时候几年不见人影,也是常事。还是眉畔他们运气好,这几年来他觉得身体一直在退步,再经不起折腾了,才回到西京定居。若是早些时候去,却又未必能见得到人了。 也是因为这样的缘故,眉畔父母过世,他也没有出现。 不过自从用了眉畔给的人参之后,曲宽骤觉自己好似焕然新生,就像是又回到了年轻时,自然就再坐不住,决定仍旧四处云游。 以后是真的很难见面了。 「算了。」过得片刻,眉畔才道,「世叔本来是闲云野鹤的性子,强求不来。他自己觉得高兴便好了。」 只是神色依旧寂寂,显然对于这件事并未当真看开。 反倒是元子青自己,在初始的愣怔之后,已经彻底接受了。他因为从前的经历,对这世上的事,大都抱持着随遇而安的念头,该怎样就是怎样,强求不得。即便是强求到了,也是强扭的瓜不甜。 他这一生唯一的一份坚持都用在了眉畔身上,于别的事情上,反而越发的看得开了。 这头福王府的人提到了三皇子,没过多久,眉畔便在宫里见到了他。仍旧是在太后的寿安宫里,眉畔是跟着福王妃去的,而几位皇子结伴过来问安。 这样的场合眉畔本来应该回避,但太后发了话,说都是一家子亲戚,总该见一见,认个脸,免得将来在别处碰到了,反而认不得人。 因为有长辈在场,所以见一见倒也合情合理。于是眉畔就一次性的见到了皇帝的前五个儿子。 太子的外貌有些出乎眉畔预料。在她的设想之中,爱好美色又碌碌无为的太子,即便不是脑满肠肥的模样,恐怕也好不到哪里去,至少脱不了形容猥琐,眼神轻浮之类的词。 然而站在眼前的人,却是身高七尺,样貌堂堂,完全撑得起太子这个身份。 只不过眼中时不时闪过令人不舒服的光,还有眼底下一片青影,到底还是泄露了他的根底。不过不知道前情,再用心观察,恐怕是看不出来的。毕竟伪装,对于太子来说也是一向必要的生存技能。 反而是三皇子虽然年纪小,却格外沉稳。虽然看上去未免会显得过分刻板,但也比轻浮要好。他挺直了脊背,安静的坐在一旁听大家说话,从头到尾都没有插嘴。 身上丝毫没有锋芒,谁能想得到,这就是十几年后那个锐意改革,几乎将大楚变了个样的君王? 眉畔对三皇子元恪的印象非常好,回家之后不免就跟元子青提起。元子青说,「那些都不过是表象罢了,你若是见过他的字和文章,就会知道他心中有多少抱负。这样的人,才真正担得起江山社稷。」 否则福王府即便跟他有多少渊源,也绝不会那么轻易就决定站在他这一边的。 又过了几日,朝中还是为了海州的事情吵嚷个不停,见火候差不多了,元子舫才在福王的授意下站出来,表示自己马上就要结婚了,也更愿意留在京城云云,请朝廷派人接手海关。 一直为了这件事含沙射影说风凉话,暗示福王府紧抓着海关不放手是有别的心思的人顿时都像是被掐住了脖子的鸭子,一句话都不说了。而另一些支持福王府的人,便坚持现在海关草创,元子舫更熟悉,若是贸然离开,恐怕会造成恶劣的影响。说不定这个刚刚搭起来的架子,就那么散了。 皇帝不免要询问福王的意思。福王则表示,朝廷可以派一个更加有分量的人呢过去,这样一来,即便元子舫离开,影响想必也不大。 只要大家看到了朝廷在这件事情上的决心,自然就不会犹豫,而是抓紧时间投入。如此良性循环,一两年内海关便能平衡下来了。 不过皇帝问起人选时,福王却始终闭口不言。 皇帝也并未见责,毕竟他儿子才刚从这个位置上下来,就要把其他人给扶上去,即便福王本人有这样的度量,也还要担心旁人泼污水,说他荐的是自己的人呢。 不过话说到这个份上,即便福王不提前安排,自然也会有聪明人想到皇子身上去。——比元子舫这个亲王之子更有分量,身份更显赫的人,放眼整个大楚,又有几位呢? 于是这个建议便被顺理成章的提出来了。并且大家的理由很充分:皇子们年纪大了,也该锻炼锻炼了,这正是个好机会嘛!况且这种彰显国威的事,若是有皇子坐镇,自然能给民间更多的信心。 于是事情就这么定下来了。至于究竟是哪位皇子去海州,却又是私底下角力的事了。毕竟皇帝也会犹豫,这时候谁的渠道和人脉多,谁便更能够影响到皇帝的决策。 值得一提的是,大概是为了补偿元子舫,于是皇帝将他丢进了禁卫军之中。 禁卫军拱卫京师,同时负责整个皇城守备,直属于皇帝管辖,是真正的「天子近卫」。开国时战斗力还相当强劲,但到了近几十年,已经成了勋贵子弟们的晋身之阶。那些不能够继承爵位的子弟,大都也不会去读书考功名,那怎么办呢?就荫补入禁卫军中,然后一级一级的升上去。 至于最后能够走到哪一步,端看个人造化。但是据眉畔所知,从这里出身的将领,是一个也没有,最多只能凭借颇能唬人的容貌和身材,撑一撑皇城的脸面。说白了,不过是朝廷换个法子养着这些勋贵子弟罢了。 但元子青自己对这个补偿反倒很满意。不过兴致勃勃的去了两天之后,便霜打了的茄子一般,灰溜溜的回来了。 他到福王妃这里来诉苦,眉畔正好也在,就跟着听了。 却原来元子舫一向都对从戎十分感兴趣。但亲王之子,想当然耳是不可能从军,更不可能领军的。所以如今得了这个机会,他自然乐不可支。没去禁卫军之前,畅想许多未来的打算。 第四十二章 但等他到了地方一看,才发现军纪涣散,除了门面之外,真是什么也没有了。绝大部分似他这样出身的勋贵,甚至只是每天去点卯,然后就各自回家,想做什么就做什么去了。真正做事的人,十成里有三成就不错了。 「那不是还有三成么?你既然有心,便只跟他们来往便是。」福王妃道。 元子舫叹气,「娘,不是我不想,是人家不想理会我,一见了我,远远的就躲开了,仿佛我多么可怕似的。我总不好死皮赖脸的追上去吧?」他也是有些傲气的。 福王妃只好道,「这些事我不懂,晚上问你爹和你哥哥。」 眉畔若有所思了一会儿,谨慎的开口道,「其实倒也不难理解。这些做实事的人,恐怕平日里总被那些勋贵子弟欺压,两边玩不到一处去。子舫去了,他们自然防备。可是子舫,你莫非连这么一点困难,也不能克服么?」 元子舫皱了皱眉,但很快就振奋起来,「嫂子说得对!若是我当着去从军,旁人也不会因为我是福王的儿子就服我。若光是凭身份收服了他们,反而没有意思了。总该让他们看看我的真本事才是。」 于是又打起了精神。 晚间眉畔跟元子青说起,元子青道,「让他自己去瞎撞吧。若是真的有了成果,也算是未雨绸缪。若是没有,也不影响什么。」 禁卫军地位特殊,如果元子舫真的站稳脚跟,对他们将来行事当然有好处。不过元子青并不愿意将这种事压在弟弟肩上。 元子舫的事情只是个小小的插曲。而海州的事情,一直议论到了五月,才总算是敲定下来:三皇子元恪前往海州,接手海关一应事宜。 在三皇子出京的前几天晚上,福王府来了一位神秘的客人,福王和元子青兄弟俩把人请到房间里,密谈了大半个时辰,然后对方才离开。这种场合眉畔当然不能去,事实上女眷们都未能参与。但她还是猜到了客人的身份。 元子青也没有隐瞒他,「只是跟三皇子交代了一下海州的事,把子舫手里的东西移交给他罢了。」 「那海关就真的跟咱家没有关系了?」眉畔有些可惜。 她的重生带来了许多变化,这些变化正在一点一点的扩大影响,发展出跟上辈子截然不同的走向。她说不出好不好,但心里总难免惴惴。 元子青见状笑道,「娘子这般为咱们家操心,为夫甚是欢喜。既然你这样担忧,我也不瞒你,海关的事情是移交出去了,不过海商会里还有咱们的人。」他戏谑般的看着眉畔,「总要为咱们的女儿攒够嫁妆不是?」 「没影儿的事,胡说什么?」眉畔脸红了。 自从成亲之后,她发现在戏弄她这件事上,元子青越发游刃有余。从前为成亲时,他谨守自持,面对眉畔虽然亲近,但总记得留下余地,不会真个弄到不可收拾的地步。可如今成了亲,没了那一层顾忌,却是越来越不像了。 偏偏眉畔还不忍心斥责他。毕竟有时她虽然会恼,但更多的时候,心头是跟他一样的甜。夫妻之间相处之道无非如此,并不需要事事都计较得这样清楚。 只是每每提到这些事,元子青能神色自如,她却总免不了脸红心跳,自然总也斗不过他。 譬如此刻,眉畔已经不好意思极了,元子青来凑上前来,从后面将她揽住,然后双手盖在她小腹处,「说不定这里已经有个小宝宝长在里头了。所以娘子往后说话可要小心了,万一给她听见,以为你不喜欢她,岂不糟糕?」 他说得跟真的一样,但眉畔自己记着天葵的日子,上一次到现在还不到半个月,怎么可能有孩子? 她只得回头啐了元子青一口,道,「咱们家的生意,映月也知道吗?」 海商会那边的事是周映月在管,这么大的生意,如果没有人照看,恐怕很难放心。不过这样一来,周映月岂不是有多了要忙碌的事? 「已经派人去那边跟着她学了。」元子青道,「爹娘的意思,成亲之后,映月虽然不能继续留在海州,但事情仍旧让她总管,只是派人在那边看着罢了。」 这倒不错。周映月现在管的是周家的生意,虽然是她自己一手做起来的,但毕竟姓周,她嫁过来之后便不能再管了。以她的性子,恐怕很难坐得住。若是能够有事情做也很好。 其实福王和王妃的意思,本来是打算让元子舫和周映月婚后索性住到海州去,正所谓天高皇帝远,即便京城真有个什么,也连累不到他们身上。到时候就像周映月说的,立刻买船出海,茫茫海水中又能去哪里搜寻? 也不晓得元子青是不是铁口直断,自他那次说过之后,眉畔这个月的天癸便没有来。 眼看着超过了十余日,她自己正担忧呢,元子青就已经将大夫给请回来了。原来他也记着日子呢。 可惜大夫看过之后,却只说眉畔最近压力太大,放松心情即可,若是不放心,也可以开个太平方子来吃。但好好的没事眉畔当然不想吃药,元子青就只好把人又送出去了。 转回来夫妻两个相顾无言,过了一会儿又不约而同的笑了起来。 眉畔忍不住抱怨,「当真是个庸医!我近来不知道多惬意,哪里来的压力?分明是自己诊断不出来,所以胡说八道。」 「这是我在医馆里请来的。」元子青摸了摸鼻子,「本是要请御医的,只是那样恐怕就要惊动爹娘了。」 「亏得没有惊动。」眉畔忍不住摸了摸肚子,「若是让爹娘都知道,偏又没有消息,那才真是丢死人了。」 「这有什么丢人的?」元子青有些好笑,「这是咱们阖家人都盼着呢。有了自然是好事,即便没有,咱们成亲才几个月,爹娘也不会说什么。」 「我看还是先别想这事了,时候到了自然就有了。时候不到,怎么想也没用。」眉畔很快就将这事丢开。反正她还年轻,的确是并不怎么着急要孩子,无非是以为福王府全家人都盼着,所以自己也跟着盼。 之前不清楚是不是有了,满心忐忑,如今确定是没用,反倒放松下来了。 然而眉畔毕竟还是太甜了。 第二日她去给福王妃请安,福王妃就提起了这件事,「昨儿你们那里请了大夫?可是身上有什么不舒服?」她问的是身子,可眼睛却盯着眉畔的小腹,什么意思不言而喻。 敢情没有请太医,一样瞒不过她的眼睛。 眉畔有些不好意思,「是我贪吃,身上有些不适,世子才请人来看看。说是不用吃药,养两天就好了。」 既然是乌龙,那她死活也不能承认自己以为是有孕了,索性直接推个干净。 福王妃脸上看不出失望,「原来是这样,既如此,你这两日就别来请安了。先歇好了身子要紧。」 「不是什么大事,出来走动一下反而更好。」眉畔道,「娘放心吧,我心里有数的。况且能跟着娘学些东西,岂不比闷坐在屋里更好些?」 她不想让福王妃将事情往怀孕的事情上靠,连忙起了别的话头。 福王妃心中其实有些失望。但本来也没有想过那么快就有,按她的打算,眉畔在一两年内能有,她就满意了。所以也并不催促,跟着她转开了话题。 只是私底下琢磨着,是不是要专门请个人来帮眉畔调理调理身体?还有元子青,虽说是病已经好了,但身子毕竟亏了许多年,如今还是要多养养。 眉畔并不知道福王妃的心思,只是从澄庆园出来,去了首善堂,太妃又问了一遍这事,她才发现竟是全家人都知道了。弄出了这么大的动静,最后偏什么也没有,眉畔羞也快羞死了。 对着太妃,她反而比对着福王妃更自在些,索性耍赖道,「祖母快别问了,我不过请个大夫,怎么家里人人都知道了?」 「你年纪轻,大家都怕你们不懂事呢。」太妃含糊的道,「也是体贴你的心思,你可别往心里去。」她可不管眉畔避讳的心思,直接道,「天癸推迟是常有的事,不过到底还是要调理一番。我这里有个方子,回头你带回去吃两副。孩子的事情更是不必着急,随缘即可。」 「多谢祖母。」眉畔虽然不好意思,但她的话说得自己心头熨帖,还是十分欢喜的。 只是那个方子当然不可能吃。 第四十三章 夜里她将元子青狠狠训斥了一顿,让他往后别这么大惊小怪的,免得每次都惊动全家人。也许大家本来没想的,这么一惊一乍的,说不定反而勾起了福王妃和福王抱孙子的想法。 「怨我。」元子青痛快承认错误,「往后不请这些庸医了。」 然而这种事毕竟是大事,也不好放任不管。元子青想了想,道,「不如我去跟祖母说,每个月太医们过来请平安脉,就请他们也替你看看。这样一来,既不打眼,若有了也能及时发现。」 「不好不好。」眉畔道,「太医来给祖母扶脉,是太后体贴祖母的意思,我一个小辈,怎好这样劳烦人?」 这也不好那也不好,元子青一咬牙,决定自学医术。不求能开方抓药,只要能摸准脉象就可以了。 于是和他一起修书的人发现,最近几日福王世子手中总是手不释卷,捧着医书研究得十分投入。大家都猜测,经史子集编好了之后,接下来要编的就是医书了。 不过能够看得懂医书,跟能够看得准脉,差距还是非常大的。虽然元子青经常拿周围的人来练习,但毕竟没有对比,更不知道什么脉象对应什么病症,所以进展不大。 眉畔一开始见他煞有其事的学,还颇感兴趣的跟着研究了两日。待得发现看来看去,仍旧弄不清楚自己的脉象,便放弃了。 至于元子青,虽然仍旧在刻苦钻研,但是大家都已经不当回事。时间长了,这倒成了隐竹园的一景,没什么人在意了。 结果这天他给眉畔扶脉的时候,动作忽然一顿,下意识的抬头看了眉畔一眼。 「怎么了?」眉畔见他面色有异,忍不住问道。 元子青回过神来,「没事。许是我看错了。」 「究竟诊出什么来了?」眉畔不免有些忐忑,「是那个……?可我上个月天癸来了。」那次乌龙的诊治之后不久,她的癸水就来了,虽然量少了许多,但毕竟是来了。 「我也看不准。」元子青本来应该是对自己的诊断有七八成信心的,听了眉畔的话,瞬间降至五成以下。 夫妻两个面面相觑,眉畔想了想,觉得还是不怎么靠谱,便道,「算了,反正再过一段时日,是不是就必定能看出来了。万一请了大夫来,再不是的话,我就真没脸见人了。」一次不是还可以说是弄错了,两次也不是,倒像是她故意折腾人似的。 元子青也没什么把握,但因为是自己摸脉摸出来的,所以虽然说不肯定,他却是倾向于有了。但听了眉畔的话,还是点头道,「好,再等半个月,就请太医来看。」 嘴里这么说,却是小心翼翼的将眉畔笼在怀里,生怕磕着碰着的样子,让眉畔十分好笑,「我又不是瓷做的,难道碰一下还会坏了?」 「今时不同往日。」元子青盯着她的肚子,「万一碰到了孩子怎么好?」 「你可千万别这么想,」有了上次的教训,眉畔时刻记着给他泼冷水,「这会儿信誓旦旦,回头万一再不是,恐怕会更加失望。」 「这次肯定是的。」元子青在眉畔跟前蹲下来,将自己的耳朵贴上她的小腹,坚定的道。 没他这么一弄,眉畔心中也不免跟着忐忑起来。她当然也希望是有了,但万一不是,元子青这样期待,到时候岂不是会更加失望?况且看元子青这个样子,之前还说没有孩子未尝不是好事,如今尚未确定就这样小心翼翼,分明期盼极了。 眉畔本来没觉得如何,见他这样的态度,反而跟着紧张起来,觉得肩上压力甚重。 元子青暂时没有察觉到眉畔抗拒的态度,自顾自的高兴了一会儿。然后起身让人进来伺候眉畔熟悉,再把她扶到床上去躺下。甚至自己睡下来,也没有敢像从前那样将眉畔抱在怀里,而是隔开了一段距离。 眉畔忽然有些不高兴。 虽然她始终觉得元子青不会因为孩子就忽略了自己,但他现在表现出来的迫不及待,还是让她觉得,元子青心中将这孩子看得极重,似乎比自己更重。否则不会一知道有了孩子,便立刻换了一个态度。 这种理由其实十分无稽,但眉畔却忍不住的这么想。 于是她自然也不愿意主动去亲近元子青,便这么生着气,睡着了。 可也不知道是不是被他的话影响到了,眉畔睡梦中,始终觉得自己的腹部似乎有什么异样,弄得她连觉都睡不安稳了。半梦半醒间,下意识的想要朝元子青靠过去,但滚了一会儿才发现元子青根本不在。 眉畔陡然惊醒过来。 旁边的床铺是空的,元子青果然不在! 她伸手摸了摸,被子里已经没有温度,显然他起来的时间不会太短。 眉畔虽然很困,但更好奇他究竟去了哪里。于是披衣起床,出门找人去了。好在一开门就看见前头书房的灯亮着,想来不会有第二个去处。 眉畔小心的走过去,便见青云蹲在书房门外打呵欠。 她轻轻把人拍醒,问,「世子在里面?」 青云忙不迭的点头,「说是要翻看什么医书。世子妃怎么也起来了?」 「我过来看看。」眉畔听了青云的话,就知道他来干什么了。想来自己也觉得诊断可能有错,所以连夜翻医书来了。 真是……眉畔无奈的摇了摇头,她还不知道,元子青竟还有这样沉不住气的时候,简直像个小孩子,连天亮都等不得,一时一刻都不愿意耽搁,非要弄清楚了才能安心。 面对这样孩子气的元子青,眉畔之前的气就像是被什么东西一戳,然后全都跑掉了。 何必跟他计较这些呢?元子青有多么在乎家人,她是最清楚不过的。一个带着他自己血脉的孩子,又怎么可能真的不期待?或许就是原本一直告诉自己不会有,现在真有了,反而欢喜得不知道怎么好了。 自己说服了自己,眉畔也没有进书房,就让元子青自个儿高兴吧。至于她……还是回去补眠好了。 元子青究竟在书房里待了多久,眉畔不知道。反正第二日她醒来时,他又躺在身边了。 她本以为元子青大半夜的起来,必定会瞒着自己。却没想到,见她睁开眼,他立刻欢喜道,「娘子,我昨夜起来查了医书,那脉象果然是滑脉,不会弄错。」 这有了好事就要跟人分享的样子,也像极了小孩子。 眉畔忽然觉得十分新鲜。 从前,在她眼中,元子青是天,是无所不能的人,但不管哪一种身份,都是他站得更高,而自己仰视他。及至两个人在一起了,她知道元子青虽然外表淡然,却有一颗火热的心,两个人倾心相恋,不分彼此,自然也就没有了高下。现在成亲了,她反而发现了更多的不同,元子青有时像是变小了,脱去所有的束缚,情绪更加纯然而不加掩饰,所以才像个孩子。 这种变化之前曾经令她困惑过,但此刻看着兴高采烈的元子青,她却忽然明白了。 因为有人打开了他的心,所以他才能够这样肆无忌惮的表达出真实的自己,而不必压抑或是掩饰。归根结底,是因为他们之间的感情到了一定的地步,真正不可分割,也无需矫饰了。 或许这才是婚姻的真谛。从前看到的只是表面的,美好的,如今却渐渐接触到彼此不为人知的那个部分。 说不出是好是坏,但只要是在他身上展现出来的,眉畔便都全部当成是好的来看待。 元子青见她一直盯着自己笑,忍不住抬手摸了摸脸,「怎么了?我脸上可是有什么不妥?」 「没有。」眉畔道,「世子昨夜睡了多久?」 「我只翻了一个时辰的医书,就回来睡了。」元子青见她打算起身,连忙伸手来扶,「小心些。或者你再睡一会儿,今日先不要去澄庆园了。回头我去与母亲说。」 「别说还没确定,就是真的有了,不过才几个月,难道我就要待在床上养着,哪儿也不能去了?你看的医书上这么写?」 眉畔虽然没看过医书,也没见过孕妇,但常识总归是有的。不可能怀孕了就卧床躺七八个月,等着孩子生出来。所以元子青的话在他听来便都是傻话。 元子青有些讪讪,他急着翻医书确定脉象,反倒没有注意这些东西,看来从今日起,那些医书又要从头看了。 「不必担心,你有事就去吧。」眉畔道,「我身边这么多人,绝不会让自己磕着碰着的。」一边说一边下了床。见元子青还是不远不近跟着,伸出两只手好似随时要扶住自己,眉畔忍不住笑了出来,「你再做这样子,我可要生气了。出去让人看到,还以为你发什么疯呢!」 第四十四章 元子青这才收敛了些,但临走时仍旧是依依不舍,一步三回头,一副绝不放心的样子,倒惹得行云好笑,「世子爷今日这是怎么了?」 「别理他。」眉畔道,「时候不早了,快些给我梳头,免得去迟了。」因为跟元子青说话浪费了世间,所以已经有些晚了,只能抓紧时间。 最后眉畔连早膳也没来得及用,就赶去了澄庆园。好在今日福王妃也耽搁了功夫,所以正在摆早膳。她招呼了一声,眉畔便不客气的坐下了。实在是胃里火烧火燎,难受之极,不吃点东西垫垫,怕是熬不过来。 也不知道是不是今日的早膳格外香甜,眉畔喝了两碗粥,又吃了一个饼,一只鸡蛋,这才放下了碗。 福王妃看她的样子,忍不住问,「怎么饿成这样子,昨儿没好好吃东西么?」 「吃了的。」眉畔回过神来,也有些不好意思,「许是娘这里的早膳格外好吃。」 「喜欢就多吃些。」福王妃道,「原本是怕你们小夫妻拘束,才不让你们到上房来吃东西。你若是喜欢,往后早膳就来我这里用,咱们娘儿俩说说话。」 福王要上朝,往往走得极早,当然不可能跟王妃一起用早膳,她大部分时候都是自己一个人。平时倒也不觉得如何,可今日瞧见眉畔吃得好,自己似乎胃口也好了些,多吃了半碗粥。 到底还是人多热闹。 想到明年自己还能再娶进门一个儿媳,福王妃心里更是满意。 再等这两个儿媳生下孩子,那她这辈子,也就没什么别的事情可盼了。 如果偶尔一顿吃得多,还可以说是上一顿没吃好,或是胃口开了,所以多吃些。但是如果从某一天开始就胃口大开,每一顿都能吃从前两顿的量,那就有些让人奇怪了。 第一个发现的当然是眉畔自己。她其实是不太相信自己有孕的,但是忽然胃口变得那么好,免不了也跟着怀疑了起来。之后元子青也知道了,不过两个人合计了一番,还是决定等一段时间再请太医来看,这样更保险。免得因为时间太短看不出什么来。 之后福王妃也发现了这一点。因为眉畔神色如常,所以她也没有多问。但私底下跟福王说起,却觉得眉畔十有**是有了。 「上次不是说请大夫来看,只是身体不好吗?」福王道,「我看还是先请太医。」 「小两口没准已经知道了,只是不好开口说呢。」福王妃道,「许是想等满三个月了再说。既然如此,我倒不好插手了。上回我问了,结果没有,好几日儿媳妇见着我都满脸不自在。」 「也罢,既然他们心里有数,那就先看着。」 于是事情就这么定下来了。福王妃没有过问,太妃那里,眉畔不在那边吃饭,自然也不知道。结果实际上本来应该「心里有数」的两个人,心里却是十分的没数。 紧张的过了一段时间,元子青再次给眉畔探脉,还是跟上次一样,这才小心的请了个太医回来看。 结果一看,好么,孩子竟然已经三个多月了。算算时间,上次请大夫时就有的!也不知道是时间太短看不出来,还是那果然是个庸医,竟什么都没发现,还要给眉畔开方子养身。幸亏没有喝,否则这孩子岂不是要被折腾坏了? 而且也亏得元子青这段日子一直觉得眉畔有了,忍着没有碰她,否则万一弄出什么事情来,那才真是要命。 而等福王妃了解了前因后果,知道两个孩子远没有表面上看起来那么靠谱,顿时大手一挥,将元子青赶到书房去住了。她本来还想让眉畔搬去澄庆园,但福王住在这里,眉畔当然不肯,这才不了了之。 结束了这场盘问,回到隐竹园,眉畔才觉得紧张。亏得是不知道有没有也当做有来看待,否则万一有个意外,岂不是悔不当初?福王妃的担心实在是有必要。 元子青对于搬去书房住这个安排颇有微词。因为他本来就已经忍耐着晚上不靠近眉畔,免得碰到她了,这会儿连看也不给看,他如何能放心得下? 「我若是不在,你夜里若是想喝水或是身上不舒服怎么办?」他一脸忧心忡忡的问。 行云在一旁利索的回答,「世子爷放心,奴婢就在姑娘床前睡,有一丁点儿动静立刻就听见了,一定会将姑娘伺候好的。」 于是元子青只能哀怨的抱着枕头去睡书房了。 结果这天晚上,反而是眉畔自己没有睡好了。第二天起来眼底一片青色。 还不到半年的时间,但她却已经完全习惯了元子青在身边的感觉。于是陡然离开,便无论如何习惯不了了。 元子青瞧见了,十分心疼。眉畔睡不好那就是两个人都睡不好,绝对不能姑息。 ?第二天晚上,他又重新大摇大摆的留在了正房里,将行云赶回了她自己的屋子。反正福王妃只是交代了这么一句,也不可能天天来盯着。 眉畔其实十分欢喜,但还是绷着脸道,「若是让娘知道了,生气怎么办?」 「娘无非是担心不分房睡,我忍不住碰你罢了。」元子青道,「现在你和孩子最重要,我自然不会犯这样的错误。娘的担心实在是多虑了。你看你脸色那么差,若是睡不好岂不是更折腾人?况且我看不见你,也睡不安稳。只要咱们院子里的人不说出去,谁能知道呢?」 眉畔第二日试探着对孙敬要求,别让园子里的消息传出去,结果孙敬十分干脆的答应了。等她去澄庆园时,福王妃果然也像是什么都不知道的样子。 她不由佩服起孙敬的能耐来。 就是她自己来管,也未必有本事让整个隐竹园的人这般服服帖帖。毕竟福王妃才是王府的女主人,如今还管着家,要探听个消息再容易不过。 这会儿眉畔才觉得孙敬跟在自己身边,多少有些大材小用的意思。 其实她倒是生出了个念头,想推荐钟敬去海州,帮着周映月管福王府的生意。将来周映月回来了,他便可以留在那边。只是一来王妃那边似乎已经派人去了,二来孙敬自己的心思如何,忠心能否保证,都是说不准的事,所以还在犹豫。 不过很快,周映月的一封来信就解决了眉畔的第一个担忧。 信是写给元子舫的,周映月在信中说福王府派去的人守成则可,要经营海州所有的生意,恐怕力有未逮。而现在已经快要入秋了,眼看她还有不到半年时间就要回来,到时候这些生意不可没人掌管,让福王府这边再派人过去。 为了这件事,又召集了一次家庭会议,地点同样定在首善堂。 福王府虽然显赫,但根基毕竟不深厚,而且从前也没有多少家业,打理生意方面,实在是没有什么人才。 眉畔便趁机将自己的想法说了出来。至于孙敬的忠心,则由他原来的主人太妃来判断。 太妃戏谑的看着眉畔,「你眼巴巴的把人要去,这才几个月有要给出去,难道就不心疼?」 「祖母给我的时候不心疼,那我自然也不好心疼。况且出去了一样是咱们家的人,对他来说也是高升的喜事,我自然也是高兴的。」眉畔道。 福王和王妃都是见过孙敬的,将他叫来问了几句话,便定下来就是他了。 孙敬对此大出意外,回头来给眉畔磕了个头,倒让眉畔十分不好意思。 只不过孙敬一走,眉畔的隐竹园又跟从前一个样子了。幸好行云这段时间跟着他学了不少东西,多少也能管些事了。再把青云提起来单管外头的事,倒也跟从前差不多。 只不过元子青并未分房的消息,却是再也瞒不住福王妃了。 好在福王妃却并未对此说些什么,也没有斥责两人,只是私底下让福王将元子青叫去训斥了一番,让他注意就完了。 眉畔对此大出意料,「我原以为爹和娘还是要你搬出去呢。」 元子青脸色古怪,「咳……医书上说,过了四个月之后,胎坐稳了,那方面便不妨事了。」 眉畔吃惊的睁大了眼睛,没想到医书上竟连这个都写。梗不知道原来有孕时竟也能……一时面色不由微微发红。 她自从有孕之后,因为胃口好,那些什么孕吐难受也没有经历过,所以比之之前丰腴了许多。因为从前过于瘦了,这会儿看上去并不肥胖,反倒圆滚滚的十分喜人。 第四十五章 她皮肤本来白,丰腴之后就更显得肤如凝脂,这时候这么一脸红,竟是如同白玉里透出了淡淡红色,比那鲜花还要娇艳几分,令元子青不由得便是心头一动。 「娘子……」他一边喊着眉畔,一边把人拉进了怀里,低声在她耳边吹气。 眉畔连忙要躲,「别胡闹……孩子。」 「不要紧,咱们小心些。」元子青却已经忍耐到了极限,今日知道解了禁,如何还能忍得住?将人往怀里一搂,便开始上下其手。眉畔孕后越发敏感起来,被他一碰,忍不住咯咯笑了出声。 这样一闹,元子青再好的兴致也胡闹不起来了,惩罚一般的咬了她的耳朵一口,「好狠心的娘子!」 眉畔闻言,忍不住眨了眨眼睛,想起了一件事。福王妃虽然让两人分房,但却毕竟没有塞丫头过来。眉畔从前听人说过不少这样的事,之前还心头惴惴,后来元子青日日歇在自己这里,倒忘得差不多了。这会儿再想起来,心头便十分不是滋味。 想着不能让元子青老是忍耐,她反倒放松了身体,低声道,「娘子若是狠心,就不会什么事都由着你了。」 元子青听出她的松动之意,连忙重新将人搂进怀里,被子一盖,便着意的折腾起来。正是被翻红浪,烛照良宵。 虽然已经十分克制,但眉畔第二日还是困倦得几乎起不来床。元子青一看,又后悔了。早知道就忍耐着,不折腾她了。如今这样子出门,也实在是不让人放心。 好在眉畔有孕后,福王妃多次让她不必去请安。只不过眉畔之前觉得留在园子里也无事,便坚持每日过去。如今身子渐重,偶尔一两日不去,想来王妃也不会说什么。 对于眉畔有孕这件事,福王府表现得十分低调,从不在外头宣扬。但毕竟来给她诊脉的是太医,所以不久之后,宫里的赏赐就下来了。太后,皇帝和皇后都赏了东西,其他嫔妃自然也随了份子。倒是让福王府好生热闹了一番。 眉畔身子重,第二日元子青便独自进宫谢恩。结果回来的时候,脸色却黑得几乎能滴下墨来。 他极少有这样情绪外放的时候,眉畔吓了一跳,连忙问道,「这是怎么了?谁招惹你了?」 大夏天的元子青几乎将自己折腾出了一身寒气。走过来默默将眉畔抱在怀里,头埋在她的颈窝,半晌才道,「皇上要给我指人。」 「指人?」眉畔还有些反应不过来,「指什么人?」 元子青咬牙切齿,一字一顿道,「指侧妃。」 眉畔呆了一下,才明白过来他话里的意思。皇帝要给元子青指人。「为什么?」她问。好端端的为什么会突然说到这样的话题? 元子青冷笑,「说是你有了身孕,多有不便,体贴我身边没人伺候,所以要给我指人。」 眉畔就说不出话来了。皇帝这话说得虽然令人反感,但却是站住了道理。他身为长辈,关心元子青身边没人伺候,即便说破天去,也没有任何错处。只是这么行事,难免令人厌恶。 「那你是怎么说的?」眉畔犹豫了一下,问。 元子青这才松开了她,往榻上一倒,叹气,「我自然是拒绝了。可瞧着皇上似乎并不怎么高兴。我担心……」 「这事还没完?」 元子青沉默片刻,「他毕竟是皇帝,今日不过是征求我的意见,倘若真的恼了,下了旨意,难道还能拒绝不成?那是抗旨。」 他说完了,转头见眉畔蹙着眉一脸深思,便道,「放心吧,我心里只有你一个,身边也容不下别的人。」 可是这件事,却已经不能光是看元子青自己的意愿了。 但皇帝到底为什么要这么做呢?体贴元子青没人伺候,不过是个理由,恐怕说出来的他自己都不会相信。可福王府暂时还是很老实的,皇帝应该也没有插手的必要。元子青对眉畔的重视,皇帝不会不知道,这么直接指人过来,反而闹得两边不愉快。 所以眉畔想不透他会这样做的原因。 想不通,她便转而去问元子青,「皇上下这样的旨意,对他有什么好处呢?」 「这有什么奇怪的?」元子青靠过来,贴着眉畔躺下,双手环在她的小腹处,声音沉沉,「他不希望我有后。」 眉畔吓了一跳,几乎要站起来。元子青连忙拍了拍她,让她重新坐下,「别担心,我会保护你和孩子的。」 「如果是这样,那让人进府岂不是会有危险?」眉畔担忧的道。皇帝不希望元子青有后的心思,他从前就曾经说过,她方才只是一时没想到罢了。 元子青方才说指侧妃的时候,眉畔心里还有些不对劲。虽然她很相信元子青对自己的感情,但男子左拥右抱自来如此,况且元子青还是天家血脉。她心里别扭,自己反而说不出不让人进府的话。 但如今既然是针对孩子,那些乱七八糟的念头便都要向后退了。 元子青想了想,道,「倒也不至于让这些人直接动手,毕竟他应该知道咱们会防备。多半还是为了控制我,离间我们夫妻的感情。倘若我真的有了别人,到时候你即便生下孩子,心里也与我有了嫌隙。若是再有别的女人生子,说不准福王府就要陷入嫡庶争斗之中去了。」 到那时候,福王府自然而然便会分崩离析,不会再成为皇室的心腹大患。 眉畔听到元子青如此分析,不由心下一凉。她低头去看元子青,却见他面上神色淡淡,看上去丝毫不在意。只是……过分平静了些。 她知道他并不是真的不在意。元子青曾经代替皇帝中毒,几乎死去。最后虽然没死,却也受了十多年的折磨。若非元子青,这些罪就要他自己来受不说,一个病秧子,当然也是绝无可能坐上皇位的。 他是亏欠福王府,亏欠元子青的。 而这些年来,他也的确十分看重福王府,偏爱元子青。所以眉畔刚刚嫁进来的时候,始终觉得即便出于为君者的谨慎抱有防备,但皇帝对福王府是有感情的,不可能真的动手。 所以她之前要元子青未雨绸缪,实际上担心的是皇帝身体不好,一命呜呼,福王府会被下一任的君王针对。却没想到……皇帝竟然现在就忍不住了。 上辈子没有这样的事,当然没有,因为元子青始终没有娶妻,甚至他的身体始终没有好转……所以皇帝不担心,元子青做不成什么大事,更不可能留下后代。元子舫虽然也不错,但毕竟是幼子,爵位传给他,不是理所当然,而是皇帝的恩荫,这其中的含义便不一样了。 可是这辈子事情变得不一样,元子青病好了,娶了妻,现在还有有孩子了,于是皇帝就撕开了温情脉脉的面纱,不惜惹来元子青的反感,想往他身边塞人了。 这世间的事可真奇妙,许多感情果真经不得半分考验。 眉畔轻抚着元子青的头发安慰他,「或许也没有你想的这样糟糕呢?说不准真的只是关心你,毕竟你的身子……」 「你是好意安慰我,可惜到底还是将人心想得太好。」元子青转过头与眉畔对视,低声道,「皇帝忌惮福王府,不是一天两天的事了。」这件事是全家人都心里有数的事,所以他们平日里行事已经非常小心了。可惜,到底还是不能让皇帝放心。 「可你毕竟是为了他才……」 元子青这一次沉默了一会儿,才带着几分自嘲道,「眉畔,你听说过‘升米恩斗米仇’这个故事吗?恩义,本来就是这世上最难以具体衡量的东西。太少了会让人怨恨,太多了,也未必就令人喜欢。」 在皇帝看来,普天之下,除了他自己之外,其他人都是他的臣子。福王也不例外,首先是臣子,其次才是兄弟。元子青首先是臣子,其次才是侄子。 即便是民间,侄子救了叔叔的命,叔叔一开始或许会心存感激,处处照顾,但时间长了,便会被这恩义禁锢住。他不耐烦继续照顾侄子,但又怕别人说自己忘恩负义,于是面上依旧照顾着,其实心里恐怕早恨不得侄子去死。这种心思还没法表现出来,于是就只能压抑,压抑着压抑着,最后爆发出来时,或许会直接持刀将侄子杀死也说不定。 民间况且如此,何况这又是在皇家? 在外人看来,皇帝这份江山社稷,都多亏元子青替他挣来。可皇帝自己会这么想吗?他恐怕会以为这本就是他应得的,元子青身为臣子,为自己出力也是理所当然。 第四十六章 当然,他心里不会不感激,所以这些年都偏爱福王府。但这么多年过去,恩义已经快要变成挟恩图报,束缚了他的手脚,皇帝就不愿意再忍耐了。 「这世上最令主子忌讳的,就是欠了仆人的恩情,尤其是生死大恩。换做君臣,也是一样的。」元子青最后道,「娘子你且想想,设若是行云救了你的命,因此要你处处特殊对待,将她摆在所有下人前面,甚至还隐隐用这恩情来挟制你,要你按照她的意思办事,时间长了,你还能容否?」 「行云不会……」 「我们也不会。」元子青自嘲一笑,「可只要皇上认为我们会,就够了。」 难不成还能去他面前辩解吗?即便说了,恐怕也只会被认为是强词夺理。皇帝难道还真会相信? 成也恩情,败也恩情。元子青的存在,恐怕几乎成为皇帝的一个心结了。当然,假如他按照所有人设定好的轨道,一直治不好,最后年纪轻轻便撒手人寰。那么即便他仍旧娶了妻,生了子,皇帝一样会出于愧疚,继续对他的妻子和孩子很好。 可他偏偏治好了。 恐怕皇帝心里,也在恼他的不识趣吧? 但人能活着,谁也不想去死。元子青从自己治好的那一天,就已经料到如今了。 「放心吧。」他再次对眉畔保证,「我会保护你和肚子里的孩子。你只管好好养着,健健康康的把孩子生下来便是了。」 眉畔犹豫了一下,道,「若是皇帝真的态度强硬的要赐人,你……也不必硬抗。我总是相信你的。」 抗旨不尊是死罪。 况且人进了门,难道皇帝还能来追究他们的小日子是怎么过的吗?到时候在王府里,还不是任由元子青自己做主,只要将对方看好,不要出什么意外,等她生产之后,再来料理便是了。 「我心里有数的。」元子青说。 即便眉畔这样说了,他也绝不会答应让人进府。他身边只有眉畔一个,这是他成婚前就对她做出的承诺,即便只是让其他女子占据一个名分,没有任何实质关系,那也不行。 况且眉畔现在说得这样大度,可看她从前行事,分明眼睛里揉不得沙子。真要这么做了,迟早还是会成为夫妻之间的一个结,那才是得不偿失。 「这件事是否要跟爹娘和祖母商议?」眉畔想了想,问。 元子青道,「要说的。不过我自己过去便是了,你身子重,在这里休息。不必来回奔波。」 说着就要起身。 眉畔拉住了他的袖子,「青郎,不要与陛下硬抗,保存己身才是最重要的。记得映月说过的话吗?大不了先稳住皇帝,然后咱们逃到海州去,让映月安排船只出海,找个海岛落脚。那时候即便是皇帝,也管不到咱们的。」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天下这么大,说出这番话的人,才真是鼠目寸光,可笑之极。 元子青闻言忍不住一笑,捏了捏她的鼻子,「放心吧。还不至于要到那个地步。」 对于这件事,福王和福王妃有着截然不同的看法。 福王认为,这是皇帝往福王府安插人的信号,这时候绝对不能退,一步退下来,以后再想走回去,可就没有那么容易了。早晚福王府会彻底被皇帝掌控,他们也就没有自由可言了。反而如果态度强硬,这毕竟是私事,皇帝也不好强迫元子青,即便心中有所忌惮,但肯定不会因此就发作,还有时间转圜。 而福王妃则认为,皇帝肯定是不希望眉畔这个孩子生下来。她建议元子青接纳皇帝的意见,指几个人就收几个人,暂时将皇帝安抚住,让他觉得元子青对眉畔和她肚子里的孩子也没有那么在意。等孩子生下来了,再说其他。 「知道你跟你媳妇亲近,那些人进了府,即便你不碰,也没人说得出什么来。」最后她道。 「糊涂!」福王道,「那些女人当真进了府,难道还能安生的待着不成?到时候家里鸡飞狗跳,日子还怎么过?万一让儿媳妇受到惊吓或是因此抑郁不乐,难道对肚子里的孩子,就有好处?」 「话虽如此,但进了府,难道咱们还看不住几个女子吗?若是皇上当真恼了眉畔和孩子,多的是法子折腾她,到时候谁能保证孩子一定能保得住?」福王妃坚持己见。 福王不想跟她说话,转向太妃,「娘你看呢?」 太妃则看着元子青,「老大,这是你自己的事,你来拿主意吧。」 「祖母,除了她,我不会让任何女子跟我扯上关系,即便只是个表面的名分也不行。」元子青道。 福王妃皱眉,「你们一个个,怎么倒像是商量好了似的?难道你们就不为儿媳妇的安危考虑了吗?不消说别的,只要皇后日日传她进宫去,随便折腾个三五日,难道她还能扛得住?」 女人折腾女人的手段实在是太多了,福王妃自己没经历过多少,但毕竟年纪摆在那里,光是看过的听过的就不知凡几,有时候光是想想,就令人浑身发寒。 她这话一出,别人犹可,太妃的脸色却着实不太好看。她当初在宫中,亲眼见过甚至亲身经历过的这些事,不要太多。即便后来有了太后的庇护,但位份不高却有孩子的嫔妃,始终是被别人忌讳嫉恨着的,明里暗里的绊子不知有多少。 所以听到福王妃这么说,她也忍不住担忧起来。 元子青却淡淡道,「到时候只要说她身子不好,动了胎气,要卧床休养,难道皇上还能让人来抬她进宫不成?」 「既然你都想明白了,就按你自己的意思去做。」福王说着站起身,向太妃告辞之后,便离开了。 福王妃跟在他身后,见他始终不说话,知道又是触动了心事,忍不住叹气道,「虽然早知道会有这么一天,可也实在没想到,竟这么快就来了。」 「你没想到?我可是早就想到了。」福王淡淡道,「他的性子,我比谁都清楚。」 这个「他」,指的是皇帝。 他从小就聪慧坚忍,无论心里想什么,面上从不会露出来,即便是跟他最亲近的人,恐怕也猜不出来。而这一切,都是为了那个位子,为了这万里锦绣河山。 所以不管是福王也好,皇帝也好,内心深处始终都有个结——如果不是元子青无意间吃下了有毒的东西,如果当初中毒的的确就是皇帝,那么,最有可能接替他成为皇帝的人是谁? ——福王。 所以福王究竟会不会为了皇位,给他这个兄长下毒?皇帝始终也说不清楚。但最后中毒的人是元子青,如果不是福王下手,那便是无妄之灾。如果是,他也已经得到了报应,所以皇帝从始至终表现得像是从没想过这个问题。 但真的没有想过吗? 就连福王自己,在许多次在皇帝面前下跪的时候,就没想过那种可能吗——皇帝中毒了,那也许当皇帝的人呢就是自己了? 或许这才是他们兄弟在外人看来无比亲近,但彼此却始终有隔阂的最根本的原因。 福王府的风光宣爀,都是做给外人看的。皇帝需要这么一个人来显示他的仁慈和大度,还有比福王府更适合的对象吗?但这不过是他摆出来,千金买来的马骨罢了,究竟心里是不是喜欢,谁知道? 这个问题太复杂了,即便是身处其中的人,恐怕都说不清楚。就像皇帝,这么多年来对福王府的偏爱和照顾,难道就真的一分感情都没有吗?但到了该下手的时候,一样雷厉风行不留任何余地。 思来想去,竟然谁都没有做错,好像谁都责怪不上。 所以这些年福王并没有太多的念头,只要一家人平平顺顺,他就满足了。在皇帝面前做小伏低他也丝毫不会介意。 但毕竟还是走到了这一天。 福王妃虽然不及福王了解皇帝,可多少还是知道一些的,「子青这一辈的几个皇子,除了太子那里两个女儿一个儿子,其他的都还没有孩子。即便太子的那个,也不是太子妃肚子里爬出来的。眉畔要是生下儿子,可算得上是这一辈的第一人了。」 难怪皇帝忌讳呢? 虽然时至今日,福王谋反这种事可能已经很难发生了,但该有的防备,却也丝毫不会因此减少。 有时候……未必需要谋反才能达到目的。如果皇子们之中没有任何贤能之人能担大任,或是他们都出了事,到时候宗室推举,福王肯定是第一个人选。况且他在民间的声望也好,说不定到时候众望所归,谁还记得他这个皇帝呢? 第四十七章 福王沉默了一下,道,「先生个女儿也好。」 福王妃有些不高兴,「生个女儿,皇上那里固然能暂时交代过去,可难道往后就不生了?况且子青今年已经二十三了,再拖下去,要拖到什么时候?」 「再说吧。生男生女这种事,可不是咱们动动嘴就能决定的。」福王道。 相比于福王和福王妃的纠结,元子青心里的杂念就少了许多。他的妻子和孩子,他肯定要护住,皇上赐的人一个都不要,就这两点。 回到隐竹园,将眉畔哄睡了之后,元子青便去书房忙了一夜。于是第二天,他面容憔悴的出现在同僚面前时,大家都吃了一惊。修书院的规模又扩大了许多,人也增加了不少。于是眉畔动了胎气元子青彻夜陪伴照顾的消息很快便传了出去,然后传进了宫里。 皇帝又将元子青叫了去,然后唤出来四个婢女,「听闻世子妃身子不好,动了胎气,你亲自照料?这样熬着,你的身体怕是也受不住。这四个宫女都是宫里调/教过的,手脚麻利,最会伺候人。带回去伺候你媳妇吧,你自己的身体也要顾着才是。」然后又赏赐了一堆药材。 因为这次赐的是婢女,而且指名要给眉畔,元子青反而不好拒绝了。难道还能明着说「我怕你的人下手害我媳妇儿所以不敢要」?况且皇帝既然光明正大的给人,看来似乎也没有打算对眉畔动手脚,否则这就太明显了,毕竟大家都不是瞎子。 于是元子青只好将人领了回去。但她也没有让她们去福王府,而是带回了修书的院子,就让四人在这里坐些端茶送水的活计。——如今工作繁忙,打杂的都忙得不可开交,这些事本来还要诸位大人自己动手,如今有了婢女,倒是省了不少事。 担心这些婢女借着地势之利勾引元子青?世子殿下如今办公的场所就在大厅里,前后左右都是头发胡子都白了的老大人们,即便她们想要勾引,也是无从下手。 况且元子青身边,还有青云专门伺候,即便端茶倒水的事,也轮不到这些婢女们。 将这件事情解决掉,元子青才回王府去看眉畔,将这件事情跟她通个气。虽说自己已经安排好了,并且问心无愧证人无数,不必担心会发生什么,但也应该交代一句,免得眉畔将来从别人嘴里听到,或许添油加醋,反而给自己捣乱。 眉畔听说他的安排之后,忍不住打趣道,「四个如花似玉的姑娘,就去陪那些老头子修书,未免太煞风景。」 元子青道,「放心吧,不会在园子里留太久。」即便她们想留,他还不答应呢。虽然都是老学究,但保不准其中就有一两个为老不尊的。况且还有些打杂的年轻小伙子,万一到时候弄出丑事来,算谁的? 「这怎么说?」眉畔好奇的问。 元子青微微一笑,「暂且保密,等到事情办成了,我再告诉你。」 眉畔被他这么一说,反而更加好奇了,抓耳挠腮了一番,恳求道,「世子就告诉我吧……你若是不说,我心里总是牵挂着这事儿,吃不好也睡不好的。我自己倒是没所谓,可是肚子里这个祖宗怕是要受不了了。」 自从她有孕之后,元子青对肚子的在意,可比对她多多了。眉畔先前还吃醋,后来便也想开了。到底是自己和元子青的孩子,他喜欢还不是应该的吗? 况且元子青一直信誓旦旦咬定她肚子里是个女儿,而且「跟你一个样子」,这也是一种变相的对自己的肯定,眉畔自然不会拆台。不过,近来倒是学会了用肚子里的孩子「威胁」元子青娶做各种事了。而且往往都有奇效。 果然元子青听他这么一说,脸色立刻柔和下来,凑过来抚摸她的肚子,「我的女儿今天乖不乖?」 「本来是乖的,但是你若是不将你的打算告诉我,说不准她就不乖了。」眉畔立刻道。 元子青犹豫了一下,似乎有所松动,但很快又坚定了决心,「不成。若是现在说给你听,女儿不是一样听见了?不妥不妥……」 眉畔一听就知道不是什么好事了。她想了想,虽然仍旧十分期待,但也怕教坏了女儿,在肚子里就知道使坏,便也不再追问。 「算了,反正迟早都是要知道的。」眉畔说着,百无聊赖的打了个小小的呵欠。 元子青立刻道,「娘子困了?我扶你躺下睡一会儿。」 「不想睡。」眉畔磨蹭着道,「成日里睡觉,睡得骨头都快散架了,浑身不自在。不如咱们出去走走,就在这园子里,好不好?」 「那我去叫人来。」 「别去!」眉畔怒视他,「平日里出个门就是一大群人前呼后拥,生怕我摔了跌了,再好的兴致也没有了。今儿世子在,就别叫那些扫兴的人,咱们悄悄地出去,可好?」 「行云守在门口呢。」元子青无奈的道。 对于眉畔偷溜的理由他是很理解的,但这并不代表他会赞同她的想法。毕竟一个人出去的确非常危险,没人看着,万一出事怎么办?之所以前呼后拥,就是为了不让她被人冲撞,即便自己走路不慎摔倒,也会有人及时的接住。 这是福王妃想出来的办法,万无一失是肯定的,不过就是眉畔越发觉得憋闷。 所以听见她的央求,元子青也忍不住心软了。只不过行云那丫头,对着他从来是没有好脸色的,这种事关眉畔安危的事,势必看得更紧,要瞒过她,可就太为难人了。 眉畔眼珠子一转,道,「你叫青云去引开她,不就成了?」 元子青不由摇头失笑。之前眉畔问过他行云的婚事,后来虽然又改口说可以再留两年,但元子青这边,却也直接说了,青云对行云有意,想要求她。只不知道行云自己的意思。 反正还要留两年,眉畔便道不急着说,先让青云自己寻找机会跟行云相处,只是不能做出出格的事来,等到行云年纪到了,若是两人能相处得来自然好。处不来,那就没办法了。眉畔是绝不会委屈了行云的。 所以青云这段时日对着行云十分殷勤,姐姐长姐姐短的叫着,臊得行云不愿意理他。——他比元子青小不了两岁,自然比行云要大,这么叫起来倒像是故意羞她。 因近来行云不愿意理会他,青云正失落呢,如果元子青吩咐他去引开行云,岂不是更要得罪人了? 元子青虽然有意为自己的人打算,奈何眉畔一双水汪汪的眸子瞪着他,他那些念头就全都散了,只管要让她开心就好。 嘱咐青云时,也没有说引开行云的目的是什么。结果果然顺利,没一会儿行云就走开了。两人趁着这个机会蹑手蹑脚的出了吗,门,朝后面的园子转了过去。 这份体验相当新奇的,等到确定行云看不见了,两人才你瞧瞧我,我看看你,一齐笑了起来。 「等行云知道,今日耳朵怕是不能消停了。」眉畔道。 「那你还非要出来?」元子青无奈。眉畔笑着道,「到时候我就说是世子带我出来的,想必行云就不会念我了。」 她是孕妇,有任性的权力,元子青摸了摸鼻子,只好认了这个罪名。 两人牵着手走了一会儿,眉畔觉得累了,才找了个地方坐下。结果才刚刚坐到一半,眉畔的动作忽然顿住,浑身僵着。元子青正扶着她,吓了一跳,连忙追问,「怎么了?可是有哪里不适?」 眉畔回过神来,重新慢慢的坐好,然后才低头看自己的肚子,像是要将它盯出朵花儿来。直到元子青急得又问了一次,才结结巴巴的道,「肚子……它踢我……孩子在动……」 「真的?!」元子青闻言也是一脸喜色,「她会动了?」 一边说一边小心的将手掌贴了上来。 那孩子还真给面子,立刻动了动,引得眉畔哎哟一声。元子青看看她又看看肚子,一时不知道该高兴还是该担心,最后还是先问眉畔,「她踢你会痛吗?」 眉畔想了一下,道,「其实还好,就是不习惯。」任是谁肚子一会儿动一下都习惯不了吧? 元子青大大的松了一口气,「这是孩子在跟咱们打招呼呢。」然后重新将手掌贴上去,「乖女儿,我是你爹。」 眉畔看着他发傻。但她自己不知道,她嘴角也挂着一抹笑意,并不比元子青好到哪里去。 第四十八章 「亲子互动」了一段时间之后,行云后面跟着个青云,终于找到这里来了。眉畔十分自觉的站起来,跟着行云回了屋子里。一边走还要一边听行云的数落,「我的姑娘,你现在是双身子的人了,要稳重!你想出来告诉我,自然有人陪你出来。就这么自己乱跑让人如何能放心?」 她不好说「万一出了事怎么办」这种带着诅咒意味的话,只好用一双控诉的眼睛盯着眉畔。 眉畔被她盯得十分羞愧,元子青只好站出来顶罪,「是我看她有些无聊,所以才带她出来走走罢了。」 「世子——」行云转向元子青,就要开始长篇大论。 元子青连忙祭出杀手锏,「大概是出来走动了一会儿,心情好了,我女儿已经会动了,这是在跟我打招呼呢。想来孩子也不喜欢成日里闷在屋里。」 「您要带着姑娘出来只管说便是了,何必……」行云的话说到一半忽然断掉,「孩子会动了?!」 她的声音有些大,于是所有人都不约而同的转头,朝眉畔的肚子看去,吓得她后退了一步,躲进了元子青身后。被那么多人同时看着,压力还真有些大。 这消息不到夜里就传到福王妃那里去了。她也不等眉畔去请安了,自己主动跑到隐竹园来,足足等了大半个时辰,直到孩子踢了一脚,过了一把做祖母的瘾,自说自话半天,才依依不舍的去了。就连太妃也亲自过来看过眉畔,虽然没有上手,但是显然眼神也十分期待。 王爷没来,但据说是因为身份缘故不好意思,其实心里也十分期待这个孩子。 元子舫晚些时候送了一大堆好玩的过来,什么泥人啊拨浪鼓啊,全都是小孩子的玩具。 一家人都这么期待这个孩子,眉畔虽然觉得压力大,但心里却还是喜欢的。没过多久收到周映月的信,心中也对她表示了祝贺,同时还承诺等孩子出生了,要送一份大礼。 从那一天起,元子青每日里早出晚归,第一件事不再是抱抱他媳妇儿,而是先把手和头贴到肚子上,去跟他女儿打个招呼。也不知道哪里来的信心,他始终觉得眉畔肚子里怀着的是个女儿,并且坚持用这个称呼。 福王妃一开始还期待是个儿子,后来也被他带偏,张口就是「我孙女」了。见大家果然都并不介意,眉畔的压力渐渐的也就消失了。反正是她跟元子青的孩子,女儿还是儿子,都是一样的。 这天元子青回来得早。照旧跟孩子打过招呼了,才靠着眉畔坐下,一一询问她今日的饮食和行动。 说完了这些,眉畔才问,「今儿怎么回来得这样早?」 「唔。今日太子殿下来修书院了。因要接待他,也做不成什么工作,我便索性给大家放个假休息一番了。」元子青道。 眉畔惊讶,「太子殿下?他怎么会来?」 他跟元子青不是很不对付吗?怎么可能会特意来看他修书? 元子青嘲讽一笑,「想必也不是他想来,所以跟我敷衍了两句也就罢了。」 眉畔这才明白,原来是做给皇帝看的。即便是太子,那也是要看皇帝脸色的。皇帝对元子青修书的事重视,他这个太子自然不可能视而不见,过来看看,一是表示重视,二来嘛,未必没有示好元子青的意思。 之前皇帝就对他不满,想必过了这么长时间,太子自己也感觉到了吧? 所以次啊迫切的想要找个盟友,连从前跟元子青的恩怨都顾不上了。可惜……眉畔心想,他不计较,还有别人要计较呢。这种事可不是他说忘了,就真的能让别人都忘记的。 不过这件事也说明了太子的确是不怎么英明神武,估计除了皮囊之外,没什么拿得出手的了。从前皇帝真看重福王府的时候,他跟元子青对着干,现如今时移世易,两边渐渐起了嫌隙,他反而主动凑上来了。 这般没眼色,难怪皇帝会厌弃。 最重要的是,既然来示好,就该拿出示好的态度来。可太子却显然并不诚心,只敷衍两句话,难道元子青就那么好打发? 眉畔越想越气,若是太子在她面前,恐怕都要忍不住上去教训对方一顿了。太子纵然身份尊贵,但福王府却也不至于仰他的鼻息! 元子青见她气鼓鼓的模样,暗自好笑。太子的态度他都习惯了,也并不觉得有什么可生气的。可眉畔这样子,也是心疼自己,他心里只有更欢喜的。 他伸手揉了揉眉畔的脸,「何必这样子?他这样也不是一天两天了,咱们自己心里有数就是。况且,难道你夫君是会受人闲气的样子么?」 「你做了什么?」眉畔闻言,立刻来了兴致,追问道。 元子青脸上略略露出几分得色——这对他来说,可是十足难见到的表情,即便是眉畔也没有看过几次,可见他对自己做的事,应该是非常满意的。 直到眉畔盯着他催促了好几遍,还说了好些软话求他,元子青吊足了胃口,这才笑着道,「皇上赏赐我的那四个婢女,都让太子带回去了。」 「啊!」眉畔十二分的惊讶,没想到他竟然会这么处理那四个婢女。 不过她略略转念,就明白过来了,「太子今日过来,该不会也是你的手笔吧?」 她记得元子青之前说过,会解决掉,不让她们留在那边太长时间。那时候问他,怎么都不肯说,却又分明是有了主意。眉畔原以为他是没想好,故意敷衍自己,所以也就不问了。可现在看来,他说不准真的早就想好了。 元子青但笑不语,等于是默认了眉畔的猜测。 眉畔想了一会儿,自己忍不住笑了出来,「你可真是……」缺德,竟然能想出这样的法子来,等皇帝知道了这儿消息,还不得气出个好歹来。本来是要送来扰乱元子青心志的,结果反倒被自己的儿子给接手了。这个闷亏吃下去,他还什么都不能表现出来,可不是要憋坏了? 不过眉畔也不愿意拿那两个字来形容自己的丈夫,所以只停在那里,片刻才道,「一肚子坏水,从前我竟没有看出来。还以为你是个端方君子,最是正直不过的。」 元子青双手扣着她的肩,低声道,「我若真是端方君子,当初就不会因你而动心了。」 从他决定无论如何要将眉畔留在身边,哪怕自己第二日就死去,也要她成为自己的人开始,他就早不是什么君子了。 「你现在后悔了么?」他低声问。 眉畔转头看他,「不管你变成什么模样,也都还是我的青郎。我为何要后悔?」 元子青在她的秀发上亲了两口。如今天气热,况且也不必出门,眉畔不耐烦用油,头发就只松松的挽起来,乌黑如云,透着一股子淡淡的清香,应该是洗发的水里加了鲜花。元子青闻了一下,才辩出来是栀子的味道,只若有似无的一丝,十分清淡,却沁人心脾。 「娘子身上真香。」元子青忽然有些心猿意马起来。吻一路向下,落到了她的脖子上。 眉畔连眼皮都红头了,微垂着头,露出一截白皙如玉的脖颈。她一动不动,任由元子青轻薄,半晌才轻轻喘一口气。 直到元子青的手碰到了不该碰的地方,才轻声道,「现在还是白日……」 「不要紧,不会有人过来。」元子青道。 大约是为了打他的脸,这话才说出口,外头就有脚步声由远及近。眉畔连忙推开元子青,整了整自己的头发和衣裳。其实并没有被弄乱,她不过是借着这个动作,将那一份心慌意乱压下来罢了。 「王妃来了!」行云在门口抬高声音提醒了一句,然后才迎了上去。 眉畔狠狠瞪了元子青一眼,元子青只好灰溜溜的起身坐到了另一边去。虽然他和眉畔是夫妻,但若是让长辈看到过于亲近的场面,也委实不妥。 才刚刚坐下,丫头们便打起帘子,王妃迈步进来。 一进门她就皱了皱眉,「这屋里也忒热了些。不好多放冰,即便开着窗也还是热。」 「那也没有法子。」元子青和眉畔起身行礼,口中道,「只好捱过这几个月了。」 「辛苦了。」福王妃拉着眉畔的手,没有让她行礼,一起走回去坐下,然后才道,「早知如此,当初就将后面那个小湖也划进隐竹园来。如此在湖边起个竹楼水榭,住在那上头,通透又凉爽。」 第四十九章 「娘万不可这么说。」眉畔道,「好东西都紧着我,到时候映月来了,我可没脸见她。那湖就在那里,谁想去便去,岂不是更方便?」 「说得也是。」王妃不由点头。以后二儿媳妇也是要怀孕生子的。 不过这更加坚定了她修造竹楼的决心,就算眉畔这次用不到,假设兄弟两人都生三个孩子,那也还有五次能用呢! 不过今天她不是来说这个的,王妃很快收敛了脸上的笑意,瞪着自家大儿子,「你今儿做了什么好事?」 元子青一听就知道是为太子的事来了。修书的院子就在隔壁,福王妃派了人过去打杂,知道些许消息再正常不过。既然瞒不过去,他便老实道,「皇上赐的人,不可随意打发。既然太子喜欢,让他带回去岂不正好?况且儿子听说,这四个人精心调/教,本就是要送去东宫的。」 「竟有此事?」福王妃也忍不住皱了眉,如果是这样的话,那皇帝赐人之举就实在是恶心人了。既如此,元子青自然也不该客气。 于是兴师问罪变成了同仇敌忾,「早知如此,我定要入宫去问问太后,一样都是凤子龙孙,莫非咱们格外可欺不成?」 「娘消消气。」元子青含笑道,「反正太后早晚要知道的。」 福王妃想到那场面,自己也忍不住一乐。 不过太后不喜太子,想来也不会为了这事问罪福王府。她也没什么可担心的,只好安抚了眉畔几句,然后便走了。 过了两日功夫,眉畔便听说,皇上早朝时不知为了什么事,好生斥责了太子殿下一顿,还将他如今身上领着的差事给夺了,让他回家反省,修身养性。 这可不得了,皇帝之前怎么看太子不顺眼,那都是父子之间的事,只要不动摇到国本,朝臣们也不愿意搅进去。 可现在不同了,皇帝这个处罚就像是一个信号,让那些围绕在太子周围的大臣,还有谨守祖宗成法支持太子的人均是一片哗然。 所以接下来的一段时间里,朝堂上热闹得很。 皇帝暂时本来也没有废太子的心思,但还是被这些事情弄得焦头烂额,一时半会儿,恐怕是顾不上福王府了。 眉畔便也因此得了一段安生的日子。 说来也奇怪,她这一胎该吃就吃该睡就睡,没有孕吐没有吃不下东西没有其他任何折磨人的遭遇,而且孩子似乎也格外体谅她,并不胡闹,就是偶尔动一动,也十分温柔。其他时候则很安静。 元子青凭借这个理由,多次强调肚子里一定是个女儿,贞静安娴,不愧是他元子青的女儿,让眉畔不知说什么好。 到这时候她也信了元子青更喜欢女儿的话了。心中也开始觉得,是个女儿也好。福王妃就总说她没有个女儿,十分遗憾,毕竟儿子长大了,与母亲都不亲近了,只有女儿依旧贴心。 元子青每次遇到这样的话题,就只能安静的坐在角落降低存在感,免得福王妃看到他,勾起心事,非要数落一顿才能消气。 转过秋天的时候,周映月从南方送了好几箱子海鲜回来。 因这东西不能久放,所以福王妃索性办了个小范围的宴席,邀请亲友一起来享用。 可惜这些东西眉畔怀着孩子,不能多吃,最多一两口尝尝味道。偏偏眉畔忽然十分眼馋,一直眼巴巴的盯着,行云和晃儿两个人只好牢牢把人看住,免得一不留神她就去偷吃了。这可不是能混过去的事。 最后眉畔见实在是不能吃,又不愿意干看着眼馋,只好在行云的劝说下,一步三回头的离开了宴席,打算去外头透透气。 好在周映月除了海鲜之外,还送了不少南边特有的水果,都是京城里难得一见的,也不知道她怎么保存,送到了这里看着竟还十分新鲜。行云扶着眉畔找了个亭子坐下,便去取了一大盘过来,给眉畔吃着玩儿。 她现在成日里嘴不得闲,不吃点儿什么东西,就觉得胃里火烧火燎的难受。 正在眉畔兴致勃勃试吃每一种水果时,亭子外面忽然传来一个爽朗的声音,「世子妃倒是好兴致,躲在这里偷吃好吃的?」 眉畔转头一看,见是清河大长公主,这才松了一口气。 「您就别拿我取笑了。要不是里头那些好东西都不能吃,我哪里舍得出来?」眉畔十分遗憾的道。 清河大长公主闻言不由笑了起来。 她走过来,上下打量了眉畔一番,道,「你是双身子的人,的确是要多注意的。这孩子有几个月了?」 「六个多月了。」眉畔抬手抚了抚肚子,神色也不由柔和了下来。 清河大长公主便笑道,「要当娘了的人,果然不一般。不过,我瞧着你这肚子,是否太大了些?」她的语气也有些不太确定,所以用的是问句。 眉畔吓了一跳,以为她是说自己可能怀了双胎,连忙追问,「这怎么说?」 「我记得从前我怀我们纯哥儿,六个月的时候,肚子看上去还很不显呢。到七八个月上,才突然吹气一样的涨起来,不过也就只同你如今差不多。」清河大长公主道。 「真的?」眉畔吃了一惊,「可……这是怎么回事呢?」她一直以为怀孕了肚子就是会鼓出来,所以并没有太过在意,可如果肚子大得不正常的话,那就必须要追究一番了。 清河大长公主有些不确定的道,「若是双胎,太医应当能诊断出来。我想着是不是你吃得太多了,孩子长得太大,才会如此?」 「孩子大些不好么?」眉畔并不懂这个,茫然问,「大些生下来自然更结实。」 「话是这么说不错,可是我的世子妃,你也不想想,那么大个孩子,要折腾多久才能生得下来?到时候受罪的也是你自己。况且太大了还容易引起血崩,到时候你哭都来不及!」清河大长公主一边说一边站起身,「算了,我去跟你婆婆说,让她看着你,别再这样吃下去了。」 眉畔有些赧然。虽然孕后她的胃口的确是大了许多,但王府里的人都说是正常的,毕竟一个人要吃两个人的分量,所以她也就不觉得有什么不对。今日听到清河大长公主反复提起自己吃得太多,不由脸红起来。 也不是她想吃那么多的呀! 「对了,瞧我这记性……」清河大长公主正要走,又忽然回过头来,从身上解下一个荷包递给她,「这是当年我怀孕时,驸马从东山寺求来的护身符,专门保平安的,送与你。」 「这么要紧的东西怎可送我?」眉畔连忙拒绝。 清河大长公主摸了摸她的脸,「客气什么?都是自家人。你若实在觉得拿着烫手,等生产完了,就还我便是。回头我儿媳妇生产时,没准还能用上。」 眉畔这才收下,就手系在了腰间,「那就多谢姑母了。」 清河大长公主提醒之后,福王妃也觉得眉畔的肚子太大了,请了太医来看,也都说大,要求眉畔控制饮食,免得孩子太大了将来难产。 于是眉畔每天睁开眼就是吃吃吃的没好日子一去不复返,隐竹园里所有能吃的东西都被行云和晃儿藏好,每天定时定量投喂给她。 一开始的几天,眉畔早习惯了吃东西,那里能忍得住?眼巴巴的央求着行云和晃儿。行云跟着自家姑娘那么多年,根本不为所动。倒是晃儿一副动摇的表情,结果看到行云拒绝,又重新坚定起来。 这是为了世子妃和肚子里的小世子好。 没错,在福王府的主子们全部都接受眉畔肚子里可能是个女儿的同时,王府的所有下人,却都笃定这一胎一定是个儿子。 眉畔央求了一天也没有额外多吃一块糕点,等元子青回来之后,便眼泪汪汪的跟他告状。元子青倒是心疼她,想偷偷补贴她一下,让她有个缓冲的过程。奈何他手里也没有吃的。 最后眉畔只好带着一腔怨念去睡了,梦里自己坐在餐桌旁,对着一大桌子各式各样的食物,大吃特吃。 结果醒来的时候更饿了,一脸幽怨的盯着正在穿衣裳的元子青,看得他浑身一个激灵,「今儿我让人出去买些点心,然后偷偷藏一块回来给你,好不好?」 「好。」眉畔飞快的点头,然后牵着他的袖子,「那你快点回来呀!」 这小模样,看得元子青心都化了,抱着人亲了好几口,才依依不舍的离开。眉畔同样依依不舍,但惦记着的却是自己的点心。 第五十章 不能吃东西的时候,眉畔觉得自己嘴巴里的唾液分泌更加的快速的,只能口水滴答的幻想着那些好吃的,画饼充饥。后来想象已经不能满足她了,便跑到元子青的书房里去画画。 她的画工十分一般,不过饶是如此,画出来的东西还是让她觉得更饿了。 好在眉畔的注意力很快就被转移开了。因为她看到了元子青收藏画像的那个箱子。那里头据说绝大部分画的都是自己,之前眉畔想过回头来看看,但后来事情多,也就给忘了。 这会儿她小心翼翼的看了看四周,确定没人会出现,然后将魔爪伸向了箱子。 其实除了画的都是她,并且大部分她甚至想不起来画的是什么时候之外,这些画都是很正常的。眉畔越看心里越美,至少自己在元子青心中必定十分重要,他才会一直画自己。 不过她心里又忍不住有些狐疑,因为元子青之前极力阻止自己看这些画,排除他因为害羞不好意思之外,画里说不定还有别的玄机。 这般想着,眉畔便将所有的画都打开了,细细品评。 最后只剩下一个角落,她才发现这些画的卷轴跟之前的似乎有些不一样,颜色更暗一些,不注意的话是很难发现的。 画卷一展开眉畔就脸红了。 这上面画的还是她,但却不是寻常时候的她,衣衫凌乱,满面春/色,鬓散钗斜……分明是两人缠绵时才会有的样子。眉畔虽然没在那时候照过镜子,但多少还是能想出来是什么样的。 只是真正在画卷上看到了,她还是忍不住脸红羞涩。 元子青竟然将这些东西都画下来了!她一时又是好笑又是羞恼又是生气,不知该做出什么表情了。这样的东西就随便放在这里,万一被旁人看了去可怎么好? 这样想着,她立刻将这种颜色的卷轴全部都挑了出来,抱着出了书房,去找行云要盒子来装。 别说还真的找到了一个大盒子,正好将这些画卷都装下。眉畔这才将之密实的藏了起来。 但虽然看不见了,她的心神却全都系在了这上面,这一日接下来的时间,她就一直在琢磨这个事,连自己想吃东西都忘记了。 等到元子青回来,拿出点心捧到她面前时,眉畔只随意的瞥了一眼,「不想吃了。」 元子青大惊失色。 今日到底发生了什么?早上自己走的时候分明还再三叮嘱,怎么不过一天时间,就变得这么快? 他出门将行云招来问话,行云道,「今天没要过吃的,想来是昨日已经习惯了。」 元子青坚决不相信,又问了她今天做了什么,得知眉畔去过书房,赶去一看,才发现桌案已经被她弄得乱七八糟,也没收拾,画的那些食物丢得遍地都是。 他不由失笑,还以为她是真的忍住了呢,却原来学会了画饼充饥。 然而心才放下来,很快又提了上去,因为他发现箱子被人打开过了。等到检查发现一部分卷轴直接消失之后,元子青整个人都有些不好了。 他猜测那些东西,应该都是被眉畔给拿走了。但即便是这样,他还是感觉万分的不自在。早知如此,就该找个隐秘处藏着。——但他很快又怀疑起来,这隐竹园里,对眉畔来说,还有隐秘处吗? 简单来说,眉畔藏的东西他可能找不到,他藏的东西嘛…… 看看这些卷轴就知道了。 元子青抓心挠肺的回到正房里,看着眉畔,想开口问问,又有些犹豫,过了一会儿才注意到自己带回来的点心已经被眉畔给吃掉了。 他走过去,将眉畔抱在怀里,跟女儿打过招呼,然后才小心翼翼的问道,「娘子,你今儿去了书房?」 「嗯。」眉畔一听就知道他要问什么了,「我看到有几张画挺有趣的,就拿走了。」 元子青心头一紧,「娘子……」他觉得自己必须要解释一下,但是又不知道该怎么解释。只能更加紧张的问,「娘子打开看过了?」 「看过了。世子的画工越发好了。」眉畔淡淡道。 元子青一时分不清楚这到底是实心实意的称赞还是反讽,只好老实的闭嘴。眉畔又道,「往后这样的东西不要放在书房里,就是旁人不能去,子舫和爹总是会去的。」 这万一要是看到了,她还要不要做人? 元子青的脸「哄」的一下红透了,剧烈的咳嗽起来,「咳咳咳……娘子,我知道错了。只是应该放在哪里呢?」这么问应该能问出她把卷轴放在哪里了吧? 眉畔站起身,朝里间走去。元子青连忙跟上。 但见眉畔走到床前,小心的弯下腰,也不知道在哪里碰了几下,只听得咔哒一声,然后她就从木头的床体里拉出了一个暗格。 !!成亲半年,元子青才发现自己每天睡的床竟然还带着这么隐秘的暗格,一瞬间只觉得屋子里好像处处都十分可疑,说不准都藏着什么机关,就像是那些话本小说里写的一般。而他家娘子,俨然便是一位隐世的世外高人。 眉畔扶着床柱站起来,回头看正在发呆的元子青,「以后再有,也放在这里吧。」 「是。」元子青干脆的答应,然后小心的问,「娘子,这屋子里还有别的暗格吗?」 「想什么呢?」眉畔道,「这床是特别打造的,所以留出暗格,放些贴身紧要的东西。你以为处处都有么?」 「那这床上有几个暗格?」继续打听。 眉畔也不瞒他,「四个。世子可要试试看,能否将其他的找出来?」 元子青果然极有兴趣。于是接下来的时间里,眉畔就坐在床上,看着元子青上上下下一通忙碌。大概是运气好,还真让他给找出了一个,开关的按钮跟之前眉畔打开的那个是一对,就是床前的一朵雕花,分别在两根床柱上。 这个暗格里,放着的都是眉畔贴身的小衣,肚兜和月事时会用到的东西。元子青看了两眼,便火烧火燎的重新关上了。 剩下两个就无论如何找不出来了。 他本想问眉畔,但眉畔只是笑微微的看着他,一言不发。 元子青便不问了,就自己找吧,迟早能够找到的。他转而问了另一个问题:「这床是谁打的?这样精细。」 「映月请人打的,我只出了木材。」眉畔道,「说是江南那边的师傅,手艺再好不过。打完了之后都没敢拆开,怕组不上,直接用大船运上京来的。」 「亏得是映月。」元子青闻言不由感叹道,「若是旁人,光是买船的花费便不菲了。」 对了,说到周映月,眉畔道,「今儿娘过来瞧我,说是收到了孙敬的信,映月怕是快回来了。」 周映月跟他们虽然也有书信往来,但都是有事情的时候才写,一个月未必有一封。跟元子舫联络或许更密切,但那是人家小两口的私房话。但孙敬就不同了,他三五日总要朝福王府送一封信,里面什么都有,从海州的风土人情到海商会和海关的种种事宜。 元子青不止一次夸赞过他是个人才。 虽然派他去海州是为了打理生意,但他自己却知道连消息也一并搜集,不让福王府成了聋子瞎子,这份心思就难得了。 「也快过年了。」元子青道,「她总要年前赶回来,毕竟婚期就定在明年,这时候准备起来,已经迟了。」当初眉畔可是提前一年就开始做准备,绣嫁衣和做其他女红,仍旧要起早贪黑的赶。 不过周映月那里可能不会全部都自己动手,即便这样,时间上依旧很紧。 「也不晓得肚子里这个能不能坚持到那一天。」眉畔忽然有些担忧的道。 婚期定下的时候她还没怀孕,后来算出来产期恐怕就在那几日,也不好更改。现在只能祈求她坚持道那时候了。 如果她生产了,到时候肯定是在坐月子,婚礼自然不能够参加了。她与周映月相交莫逆,自己成婚时她从海州赶回来,若是她成亲自己却不在,难免遗憾。 元子青便拍着她的肚子道,「女儿要乖些,在娘肚子里多待几天,让娘参加了叔叔婶婶的婚宴再出来。」 「你胡说些什么呢?她怎么会懂?况且该来的就会来,哪有多待几天的道理。」眉畔啐他。 注:相关书籍推荐: 1、闺女盼嫁之一《闺女盼嫁 卷一》; 2、闺女盼嫁之二《闺女盼嫁 卷二》; 3、闺女盼嫁之三《闺女盼嫁 卷三》。 【豆豆提醒本书已经连载完成,豆豆小说阅读网(http://.ddshu)】 【豆豆小说阅读网电脑站:.ddshu;手机站:m.ddshu)】