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想活出怎样的人生》 前言 小哥白尼就读中学二年级。 他的本名是本田润一,小哥白尼是他的绰号,他今年十五岁,不过个头看起来比实际年龄小,他自己也很介意这一点。 每学期初体育老师总会让全班排队,脱帽,按照身高重新排列,这时候小哥白尼总会偷偷地把鞋跟踏在碎石子上,或者尽量伸长脖子,想尽办法排到比较前面的位置,可惜他从来不曾成功过。他总是和绰号“阿猛”的北见分居二、三名,两人不相上下,有输有赢。当然,是倒数二、三名。 不过,谈到成绩,情况正好相反,小哥白尼总是排第一或第二,几乎不曾掉到第三名之后。当然,这是按照分数高低排列的顺序。成绩好并不代表小哥白尼是书呆子,其实他比其他人更爱玩。他是班上的棒球队选手,娇小的身子配上大大的手套,防守二垒,看来真是可爱。小哥白尼毕竟个子小,就打击而言称不上强棒,但是他擅长牺牲短打,总是担任第二棒打者。 虽然小哥白尼的成绩名列前茅,却从来不曾当过班长。并不是因为他人缘不好,而是因为他太调皮。他在公民道德课的时候背着老师,拿线绑住两只甲虫让他们拔河,还玩得津津有味,这样子怎么能当班长?每次开家长会,班导师总对小哥白尼的妈妈这么说。 “小哥白尼在学业上表现很好,一点也不须操心。成绩非常优秀,这次又拿了第一名。不过” 听到“不过……”,小哥白尼的妈妈总觉得“又来了”。接下来老师总是说,小哥白尼实在太调皮,总让老师头痛。 不过,小哥白尼这么调皮捣蛋,其实妈妈可能也得负责。她参加完家长会之后,经常对小哥白尼说:“老师又提到你太调皮了。”可是,她的语气并不严厉。其实她没办法为了这种事情严厉地教训小哥白尼。 妈妈生不了气,是因为小哥白尼虽然喜欢调皮捣蛋,却非常天真,不是故意和人唱反调,也不会造成别人的困扰或让人难堪,只是为了逗人开心。除此之外,还有另一个主要的理由。因为小哥白尼的爸爸已经不在了。 小哥白尼的父亲大约在两年前过世。他生前担任大型银行的董事,在他过世之后,小哥白尼全家从原本居住的旧市区宅邸搬到郊外的小房子。家里的佣人也变少了,除了妈妈和小哥白尼之外,只留下老仆人和女佣各一人,四个人一起生活。上门拜访的客人也比父亲生前少了,家里突然变得冷冷清清。家道中落之后,妈妈最担心小哥白尼会不会过得不开心,所以她就算看到小哥白尼调皮捣蛋,也狠不下心严厉地教训他。 他们搬到郊外之后,住在附近的舅舅经常到家里来。舅舅是妈妈的亲弟弟,刚从大学毕业不久,学法律。小哥白尼也常常到舅舅家去玩,两人感情非常好。街坊邻居经常看到高个儿的舅舅和个子娇小的小哥白尼一起散步,他们也经常在附近的空地玩丢接球的游戏。 其实小哥白尼这个绰号就是舅舅取的。后来在某个星期天,小哥白尼的同学水谷到他家玩,刚好舅舅也在,对小哥白尼呼来唤去,左一声“小哥白尼”、右一声“小哥白尼”;从那时候起,学校同学也都耳闻这个绰号。 “其实本田在家的时候叫小哥白尼。” 水谷到学校告诉同学,于是大家也开始称他小哥白尼。现在就连妈妈有时候也会叫他“小哥白尼”。 不过,为什么要叫“小哥白尼”?没有同学知道原因。大家不知道原因,只是觉得有趣,就跟着这么称呼他。 即使问小哥白尼“为什么你叫小哥白尼”,他也只是面露微笑,绝对不说明原因。不过,小哥白尼听到别人这么问,总是眉开眼笑,所以学校同学更想知道原因了。 各位读者一定也和小哥白尼的朋友一样好奇。既然如此,故事就从小哥白尼这个称呼的由来说起。然后,我再慢慢向大家报告小哥白尼内心的奇妙经历。为什么要向大家报告?等你们看了故事之后,自然就会明白。 1.奇怪的经验 这件事发生于去年十月某天下午,当时小哥白尼就读一年级,他和舅舅一起站在银座某家百货公司顶楼。 令人看不清的濛濛细雨,静静地自灰暗的天际不断飘下,小哥白尼的外套和舅舅的雨衣不知何时布满了细小的银色水珠,好像覆盖了一层霜。小哥白尼安静地向下俯瞰着银座街道。 从七楼往下看,银座街道就像一条细细的渠道。车辆川流不息,从右边的日本桥通过眼下的街道再往新桥方向流去,左边的车辆则是反向流往日本桥的方向,两道车流擦身而过,车流忽宽忽窄,不停流动。两道车流之间有时还有电车慵懒地缓缓驶过。电车看来就像玩具车一样小,车顶都湿了。不,就连汽车、柏油路面、伫立在路旁的行道树、所有东西都淋得湿漉漉的,映着不知从何而来的白天的光,闪闪发亮。 小哥白尼静静地俯瞰银座街道,看着看着,他开始觉得一辆一辆的汽车好像某种虫子。虫子,是指甲虫。一群甲虫匆匆地爬了过来,办完事的甲虫又匆匆地爬了回去。虽然外人无从得知,不过这群甲虫一定出了大事。话说回来,银座街道渐渐变远变窄,最后往左拐,没入隐藏在高楼之间的京桥路段。京桥那儿看来就像甲虫巢穴的出入口。匆匆爬回去的甲虫在那儿一一消失无踪,和他们擦身而过的新甲虫不断地涌出巢穴,纷纷朝着银座街道爬过来。黑的,黑的,又是黑的,然后是蓝的,灰的…… 细粉般的濛濛雨依然静静地下着。小哥白尼一边驰骋在奇妙的想像中,一边凝视着京桥方向,不久后他抬起头来。在他眼帘之下,被雨打湿的东京城无止境地延伸,在濛濛细雨中往外扩散。 这阴暗寂静又没有边际的景象,让小哥白尼看得心情也沉重了起来。放眼望去,无数个小屋顶反射着混沌天空的光亮,无边无际地延伸。平坦的屋顶彼此紧密拼接,有些大楼耸立其间,仿佛穿破屋顶平接面。视线看得越远,景物逐渐在雨中变得朦胧,最后在与天空融为一体的雾中化为浮水印似的图画。多么深重的湿气啊。沾淫了一切,就连石头都像被水气穿透似的。东京一动也不动地没入这冰冷湿气的底部。 小哥白尼生于东京,在东京长大,却是第一次见到东京这么严肃而忧伤的模样。城市的纷扰从湿漉漉的空气底部不断涌上来,一直升到七楼的屋顶上。然而,这一切似乎都在小哥白尼耳边打住,他定住了目光,一直站在那儿。不知道为什么,他无法将视线移开。这时候,小哥白尼心中起了前所未有的变化。 其实“小哥白尼”这个称呼的由来,也和这时候小哥白尼心中发生的变化有关。 刚开始浮现在小哥白尼眼中的,是下着雨的、阴暗的冬日海洋。也许他想起了寒假时自己和爸爸一起到伊豆的回忆。当他凝视着东京在濛濛细雨中茫茫地往外扩散,他眼底的东京犹如一片海,耸立的高楼大厦就像突出海面的岩石。下着雨的天空低垂在海面上。小哥白尼沉浸于自己的想像,隐隐约约感到,有许多人就活在这片海洋下。 不过,待小哥白尼回过神来,他的身子不禁微微一颤。小小的屋顶紧密地覆盖了整片大地,在数不尽的屋顶下,都各有一些人生活在其中!虽然这是理所当然的事,不过认真想想,还真是令人感到可怕。当下在小哥白尼视线内,而且是在他看不见的地方,有他不认识的几十万人生活着。有多少形形色色的人啊。在他向下俯瞰的这一刻,这些人正在做什么、在想什么?对于小哥白尼来说,这简直就是无法预测的混沌世界。戴眼镜的老人、顶着西瓜皮发型的女孩、系着发髻的老板娘、围着工作围裙的男子、穿西装的上班族——所有世俗的人顿时都出现在小哥白尼眼中,又消失不见。 “舅舅。”小哥白尼开口了。 “从这儿看得到的地方,到底有多少人?” “嗯……” 舅舅当下也无法回答。 “只要知道从这儿看得到的地方是东京市的十分之一或八分之一,就知道这儿有东京市人口的十分之一或八分之一,不是吗?” “没有这么简单。”舅舅笑着回答。 “如果东京每个地方的平均人口都一样,你说的方法就行得通。不过,实际上有些地方人口密度高,有些地方人口密度低,所以不能照面积的比例计算。还有,白天和晚上的人数也相差很多。” “白天和晚上?为什么相差很多?” “你想想,我和你都住在东京市郊,可是现在我们都来到东京市中心。然后到了晚上,我们又回家了。我们并不知道有多少人像我们一样。” “今天刚好是星期日。如果换成平常日,放眼望去,每天早上都有大批人潮,从东京市外涌入,朝着从这儿看得到的京桥、日本桥、神田、本乡移动。到了傍晚,人潮又会顿时向外散去。你应该也知道,省线电车、市内电车和公车在尖峰时段有多么拥挤。” 小哥白尼听了觉得很有道理。舅舅又补充说明。 “我们可以说,几十万人,不,也许有上百万人,就像潮汐一般,时而涨潮、时而退潮。” 两人谈话时,天空依然静静地下着如雾一般的雨。舅舅和小哥白尼都沉默了一会儿,凝视着眼前的东京市。在微微颤动的细雨的另一端,黑暗的城市无止境地延伸,从这儿看不见半个人影。 然而,下面一定有几百万个人,他们各有各的想法,各过各的生活。而且这些人每天早晚都如潮汐一般,涨了又退。 小哥白尼觉得自己在某种巨大的漩涡里漂浮。 “舅舅。” “怎么了?” “人……” 小哥白尼话说到一半,脸红了起来。不过他鼓起勇气继续说。 “人,就像水分子一样。” “对,如果把世界比喻成海洋或河流,每个人确实就是水分子。” “舅舅也是。” “嗯。你也是,是很小的分子。” “竟然取笑我。分子然很小。不过如果舅舅变成分子,有点太长了。” 小哥白尼一边说着,一边往下看着银座街道。汽车、汽车、汽车……话说回来,那些像甲虫般的汽车,里面同样有人。 小哥白尼发现在车流中有一辆自行车,车上应该是个年纪还小的男孩。宽松的雨衣湿得发亮。男孩偶尔往两边看,偶尔往后看,一边注意那些追过自己的汽车,一边使劲地踩着脚踏板。他作梦也不会想到小哥白尼正从这么高的地方看着他,只是在雨水打得湿亮的柏油路上前进,忽左忽右地闪避着汽车。这时候,一辆灰色汽车追过前面两、三辆车,冒了出来。 “危险!” 站在屋顶上的小哥白尼在心里喊着。他觉得那辆车就要撞倒自行车了。不过,那个男孩迅速地侧了身,闪过那辆汽车。然后,他惊险地把在那一瞬间半倒的车身打直之后,又继续使劲地踩着脚踏板前进。看他每踩一次踏板,全身就跟着动,可知他有多么拼命。 这个男孩打哪儿来、为什么骑着自行车在路上——小哥白尼当然不知道。自己从这么远的距离远眺这个素昧平生的男孩,而那个男孩根本没有注意到。小哥白尼不禁觉得奇妙。男孩骑车的地点,正是刚才小哥白尼和舅舅来银座时开车经过的地方。 “舅舅,我们经过那儿的时候……” 小哥白尼指着下面说。 “说不定也有人正从屋顶往下看。” “嗯,谁晓得呢。不,说不定现在也有人从某扇窗看着我们。” 小哥白尼的视线瞥过附近的大楼。每一栋大楼都有许多窗户。听了舅舅的话,现在这些窗户看来仿佛都朝着小哥白尼的方向,而且每一扇窗都反射着外面朦胧的光线,像云母似的发亮。没有人知道窗后的人是否正往这儿看。 不过,小哥白尼总觉得有双眼睛从自己不知道的地方盯着自己看。他甚至想像那双眼睛看到自己的模样。远处灰色模糊的七楼大厦,站在屋顶上小小的、小小的身影! 小哥白尼觉得很奇妙。看着别人的自己,被别人看的自己,注意到自己被别人看着的自己,从远方眺望自己的自己,各种自己在小哥白尼的心里交叠,他顿时感到一阵晕眩。在他胸口仿佛有波浪摇荡。不,是小哥白尼自己动摇了。 在小哥白尼眼前茫茫延伸的都市,这时候似乎有看不见的潮汐涨满。小哥白尼不知何时也成了潮汐中的一颗水滴。 小哥白尼茫然地定住目光,沉默了好一阵子。 “怎么了?” 过了一会儿,舅舅开口叫他。 小哥白尼露出如梦初醒的表情。他看了舅舅的脸,不好意思地笑了。 过了几个小时,小哥白尼和舅舅坐上车,沿着郊外的道路,开往回家的方向。他们出了百货公司之后,先到电影院看了新闻(译注:当时没有电视,所以新闻是在电影院放映的。),傍晚招了一辆车回家。这时候天色已经黑了。雨还下着。从汽车头灯发出的光线中,看得见细雨颤动。 “你刚才在想什么?” 舅舅问道。 “刚才?” “在百货公司屋顶。你好像想什么事想得出神。” 小哥白尼不知道该怎么回答才好。所以,他不说话。舅舅也不再追问。车子沿着漆黑的道路轰隆隆地前进。 过了一会儿,小哥白尼开口了。 “我觉得很奇怪。” “为什么?” “还不是因为舅舅说什么人潮有时候涨、有时候退。” 舅舅一脸疑惑。这时候,小哥白尼突然清楚地说道。 “舅舅,人真的像分子一样。我今天真的这么觉得。” 在车内微弱的灯光下,可以看到舅舅睁大了眼,好像吓了一跳。小哥白尼的表情显得异常兴奋紧张。 “是吗?” 舅舅应声,思考了一会儿之后,沉着地说道。 “你要牢牢记住这件事,这是非常重要的事。” 到了当天晚上。 舅舅在自己家书房里待到深夜,不停地写着什么。有时候他停笔,抽根烟,想了想,再继续写。过了一小时或一个半小时,他才放下笔,阖上笔记本。那是有深褐色布面封皮的大型笔记本。 舅舅端起桌上搁置已久的红茶茶杯,一口气喝光已经凉掉的红茶,大大地伸个懒腰,双手来回地搔起头来。他点了根烟,悠闲地抽了一会儿,然后立刻打开抽屉,把笔记本收进去,关了灯,缓步走向卧室。 话说回来,我们得看看那本笔记本。因为本田润一被称为小哥白尼的理由就藏在笔记本里。 舅舅的笔记本:对于事物的看法 今天你在车上对我说“人真的像分子一样”。你自己可能没发现,当时你看来非常认真。我觉得你的表情看来真美。不过,我并不只是为此感动。一想到你已经开始认真地思考那样的事情,我的心就热了起来。 正如你感受到的一样,每个人都是辽阔世界中的一个分子。大家聚在一起才构成了这个世界,每个人都随着世界的波浪移动、活着。 世界的波浪当然也是靠每个分子的运动聚在一起才有波动,人和许多物质的分子并不相同。等你以后渐渐长大,必须对这方面有更多了解,不过今天你看到自己是辽阔世界中的一个分子,这绝对不是个小发现。 你知道尼古拉斯·哥白尼的“地动说”吧。在他提出地动说之前,大家都只相信自己看到的,认定太阳和星星是绕着地球转。原因之一是基督教教会主张地球是宇宙的中心。其实更进一步想,人总是以自己为中心看待事物或思考事物,这是人的特性。 不过,哥白尼看到了天动说无法说明的天文学现象,苦思不得其解,干脆大胆假设地球绕着太阳转。这么一想,才发现能以漂亮的法则说明以前无法说明的各种现象。在哥白尼之后,伽利略和克卜勒这些学者也继续研究,证明哥白尼的假说正确。现在大家已经都相信地动说是理所当然的事,甚至连小学课本里都有简单的说明。 不过,你应该也知道,当初哥白尼提出这项假说之后,饱受社会大众的质疑。当时教会有权有势,哥白尼的学说等于是推翻教会的主张,所以被视为危险思想,支持这项学说的学者都进了监狱,相关书籍全都被烧毁,相关人士也遭受严重的迫害。一般人为了避免惹祸上身,当然不会傻傻地相信这项假说;即使是不怕惹麻烦的人,听到自己安心居住的大地在辽阔的宇宙中不停绕圈的说法,也会觉得有点诡异而不想相信。经过几百年,地动说才得以成为主流,现在就连小学生都知道。 你一定也读过《人类的历史》,知道这段历史。不过,总而言之,人习惯以自己为中心看待事物与思考事物的习性,就是这么根深柢固、难以改变。 哥白尼认为自己居住的地球是浩瀚宇宙中的天体之一,在宇宙中转动;其他人则认为自己居住的地球稳坐在宇宙中央。其实这两种想法不只出现在天文学;当我们思考这个世界、思考人生的时候,也一样摆脱不了。 所有小孩子的想法都不像地动说,而像天动说。请你观察小孩的知识,他们一切都以自己为中心。电车轨道在我们家左边,邮筒在我们家右边,菜贩在弯进转角的地方。静子家在我们家对面,阿三家在我们家隔壁。小孩子的想法就像这样,一切都以自己家为中心。认识其他人的过程也一样,同样以自己为中心,例如那是我爸爸银行的同事、这是我妈妈的亲戚。 长大之后,想法或多或少会慢慢接近地动说。先有广大的世界,再了解这个世界上的诸多人事物。至于地点,只要说到什么县什么町就知道位置,不一定要知道每个地方和自己家的关系。谈到其他人的时候,只要说是某家银行的总裁、某所国中的校长,大家就能理解彼此说的是谁。 不过,即使长大之后想法会慢慢改变,依然只限于大致的事物。人习惯以自己为中心思考、判断事物;即使长大了,这种特性同样根深柢固。等你长大了就会明白,在广大的世界上,能完全改掉以自己为中心思考的习惯的人,其实非常稀少。尤其碰到事关利害得失的时候,要跳脱自己的立场作出正确的判断,实在很难。面对利害得失如果还能抱持像哥白尼那样的想法,可说是非常了不起。大多数人往往陷入自私的想法,所以看不清真相,只看得到对自己有利的事。 如果人一直坚信地球是宇宙的中心,恐怕就无法了解宇宙真正的样貌,同样地,总是以自我为中心判断事物,也会让人不了解周遭事物的真相。这种人一定看不清重大的真理。平时我们当然会说是太阳升起、落下。有关这些日常的事物,按照习惯这么说并无大碍。不过,如果想了解宇宙的重大真理,就得舍弃那样的想法。世上其他事物其实也一样。 所以我认为,今天你深刻体会到自己是广大世界的一个分子,真的算是件大事。我暗自希望,今天的经验能在你心中烙下深刻的痕迹。今天你体会到、思考过的想法,就像从天动说迈入地动说一样,有非常深刻的意义。 舅舅的笔记本里还写着更多艰深的内容,不过只要大家读了这一段,应该就能了解为什么他称润一为小哥白尼了。舅舅为了让润一记住那一天的经验,决定以后称呼他“尼古拉斯·哥白尼先生”,后来就叫他“小哥白尼”。原来如此。小哥白尼顺口多了。 难怪每当同学问小哥白尼绰号的由来,他总是眉开眼笑。舅舅以哥白尼这种伟人的名字为他取绰号,他当然很开心。 2.勇敢的朋友 虽说小哥白尼是活在广大世界的一个分子,他毕竟只是中学一年级的学生。在日常生活中和小哥白尼往来的,也只有学校的朋友。不过,这些朋友必定也自成一个世界。 话说回来,在这个世界里,有两个人物和小哥白尼交情特别好。其中一个是水谷,从小学就和小哥白尼是同学,从小两人经常到对方家去玩。另一个是北见,绰号阿猛。 之前我已经说过,北见和小哥白尼身高相近,总是排在一起。他们明明有很多机会可以交谈,可是刚开始小哥白尼总觉得看北见不顺眼。水谷体型修长,样貌俊美,态度文静,似乎带着小女孩般的内向。北见则和水谷完全相反,他和小哥白尼一样矮,而且体态还像英国斗牛犬一样壮,他在任何场合都对人毫不客气,想说什么就说什么,而且一旦话说出口,态度就不会软化。 “不管谁怎么说,我都不听。” 只要北见这么说,事情就没有转圜的余地。这句“不管谁怎么说……”是北见的口头禅。因为他有时候很顽固,性子猛烈又麻烦,大家不知什么时候就开始叫他阿猛。小哥白尼也觉得北见脾气太莽撞了,所以刚开始一直和他熟不起来。 不过,虽然阿猛个性有点顽固,其实他是个很开朗的男孩。——某一天,在放学回家的路上,阿猛和小哥白尼与其他朋友争论电流到底是什么。北见不相信有物质能在电线这种金属固体里面流动。他认为,电流应该像光和声音一样,是透过振动传导。可是小哥白尼当时已经知道,比原子更小的电子在电线中流动而产生电流,所以他说北见的想法是错的,但是北见再怎么样都不肯相信。 “你会不会看书看错了?你想想,铜丝里根本没有让物质通过的缝隙。你的说法很奇怪。不管谁怎么说,我都觉得无法想像。” 小哥白尼必须把自己在科学杂志、物理学的课外读物、《世界之谜》之类的书上学到的知识全搬出来,向北见说明物质的构造。所有物质都是由显微镜也看不到的小原子构成——小小的原子是由更小的电子组成——知道有这么小的原子和电子,就会发现我们认为没有缝隙的物质其实充满了缝隙——正因为如此,像x光这么小的波才能穿透一般光线无法通过的物质。 “真的吗?” 阿猛依然一脸怀疑。这时候小哥白尼停下脚步,从书包里拿出那天恰好放在身边的书《电的故事》,让北见看看书上说明电流的内容。这是理学博士写的书。 “嗯——” 北见读了小哥白尼指出的内容。当时大家都停了下来,心想这样一来阿猛也不得不投降了,所有人都等着看北见怎么回答。不久之后,北见抬起头说道: “嗯,没错。不管谁怎么说……” 大家听到这句话,心想他怎么又来了,不可置信地看着北见的脸。北见一脸若无其事的样子继续说: “我的说法完全错了。” 大家听了他的话,全都哈哈大笑。小哥白尼突然觉得自己很喜欢阿猛。 不过,他们两个是过了一阵子之后才要好起来。他们交情变好的关键是小哥白尼毕生难忘的“炸豆皮事件”。 某一天,就在小哥白尼要进教室的途中,好朋友阿堀靠了过来,小声地说“听说最近大家都叫浦川‘炸豆皮’。” “是吗?” 小哥白尼第一次听到这个称呼。他反问为什么。平时就以爱讲话出名的阿堀露出狡猾的笑容,向小哥白尼说明。 “听说浦川每天的便当菜色都是炸豆皮,而且是没有煮软的、干硬的炸豆皮。” “嗯” “而且,听说这学期他的便当只有四天不是炸豆皮,所以,你应该也知道吧,每次靠近浦川身边就会闻到炸豆皮的味道。” 小哥白尼听了,不知怎的觉得不开心,不过他又继续问道:“你们怎么会知道得这么详细?” “这个嘛……” 阿堀稍微看了看四周,把音量压得更低了: “偷偷告诉你,坐在浦川隔壁的山口啊,每天都小心偷看,然后再告诉他那群朋友。不过,你别忘了,这是秘密,不能告诉别人是我说的。浦川自己也还没注意到。”小哥白尼听了之后,心生厌恶。注意别人便当的菜色,每天偷看的山口不像话,听了他的话觉得有趣还马上乱取绰号的那些家伙,也好不到哪儿去。小哥白尼几乎不曾吃过炸豆皮,即使偶尔出现在餐盘里,他也放着不吃。这是小哥白尼吃不惯的食物之一,可是浦川竟然每天都吃炸豆皮。坦白说,就连小哥白尼都忍不住觉得好奇。不过,小哥白尼有点同情不知道自己被大家取了这种绰号的浦川,所以无法和阿堀一起嬉闹。撇开这件事不谈,浦川平时就像大家的玩具似的,经常受人捉弄。 任何人只要看过浦川的样貌,应该都会了解为什么大家喜欢捉弄他。浦川个子普通高,应该算腿长的,而且衣服总是太宽松,永远不合身。衣服太大,可是帽子却小得离谱,而且还像士兵一样戴得直挺挺的。他看起来好像严重缺乏运动神经,不管是投球或跑步,做什么运动都不拿手,不协调的动作看起来简直像漫画。做体操的时候,就连体育老师都经常忍不住笑出来。即使抓着单杠,不仅身体抬不起来,就连脚都构不到铁杆。使劲把身体抬到一半高,又撑不住,马上掉下来,然后再努力把身体抬高,马上又掉下来。大家看到浦川抓着单杠使劲地挣扎,总是心生同情,又忍不住发笑。到最后实在没办法,老师总得压着浦川的屁股使力,把他推到单杠上。 即使浦川不擅长运动,假如他在功课上表现过人,大家应该也不敢欺负他,可惜他书也读得不怎么样。更糟的是,不知道为什么,他是班上出了名的瞌睡大王。他唯一的强项是汉文(古文),其他人再怎么努力都赢不过他。他就只有汉文成绩特别好,好得不可思议,就连没有标注假名和语意的艰深汉文,他都能看懂。不过,喜欢汉文又学得好,在同学眼中反而显得更滑稽。大家都认为,就是英语和数学都学不好,才会擅长汉文。 几乎所有同学都把浦川当笨蛋,喜欢捉弄人的同学还会不厌其烦地捉弄浦川,拿他困窘的模样寻开心。 “浦川,你胸口有东西。” 浦川听了,低头看自己的胸口。他一压低下巴,拉开领口往下看,马上有人把小沙子从领口灌进他衣服里。 到了书法课,浦川才离开座位一会儿,回来就发现毛笔不见了。他傻傻地在书桌下面找,老师立刻点名问道:“浦川,你在做什么?” 老师这么一叫,浦川紧张了起来时答不出话。 “毛笔……” “毛笔怎么了?” “毛笔不见了。” “刚才不是还拿着吗?你再看清楚。” 浦川明知书桌下面没有笔,也只好再弯腰看看。这时候,浦川旁边或前面的同学趁机悄悄地伸出手,把刚才藏着的毛笔放回原位。浦川抬起头来看到毛笔,才发现刚才有人把笔藏起来,可是周围的同学都正经八百地写着书法,浦川看不出到底是谁把他的毛笔藏起来。 “怎么样?找到了吗?” 听到老师这么问,浦川回答:“找到了,在桌上。” “搞什么鬼。你问题这么多,老师怎么上课。” 结果,竟然是浦川挨老师的骂。 大家这样戏弄浦川,除了因为他外表怪异、成绩不好,还有另一个理由。因为浦川的穿着打扮、用的东西——不,就连浦川的笑容和说话的样子,都透着穷酸味,感觉就是个乡下土包子。浦川家是卖豆腐的,可是班上其他同学的父母几乎都是有名的企业家、政府官员、大学教授、医生或律师。浦川混在这些人当中,难免显得家世差了一截。全班就只有浦川的制服不是送洗,而是在自己家洗,也只有他会把传统纱巾对折当成手帕。 当大家谈到神宫球场的话题,浦川只知道外野的事,根本无法和同学谈论在内野看到的情况。说到看电影,浦川只知道老旧的小电影院,但是其他同学都去市内一流的电影院。浦川顶多两年才去银座一次,对银座几乎一无所知,更别说避暑胜地、滑雪场、温泉区之类的话题了,浦川往往插不上半句话。他总是一个人孤零零的,打不进同学的圈圈,却又没有办法改变。 浦川被同学排挤、戏弄,应该也觉得寂寞、不甘心,但是他心里明白,如果自己露出寂寞、不甘心、生气的模样,那些坏心眼同学的恶作剧就会变本加厉,所以他尽量忍耐,不要有反应。不管同学对他做了什么,他总是摆出善良而落寞的笑容,掩饰内心的委屈,撑过令人难堪的场面。大家开始觉得,不管对浦川做什么,他都不会生气,所以开玩笑也越来越过分,浦川的态度却始终如一。不过,如果玩笑真的太过分了,有时连浦川也笑不出来。他会泪眼盈眶,看着对方,然后好像放弃了似的,默默离开。不过,即使浦川眼神充满悲伤,也丝毫不曾流露恨意。 “我对你们毫无恶意,也不想打扰你们,为什么你们要折磨我?求求你们不要再欺负我了。” 浦川凝视对方,眼神如此控诉。正因为他的眼神没有丝毫的怒火,所以被浦川这么看着,那些安静乖巧的同学心里也不好受。他们会不由自主地后悔自己开的玩笑。班上比较善良的同学有时候跟着起哄,捉弄浦川一、两次之后,很快就会停止。唯独山口和他那群朋友从不停手,缠着浦川,不停地捉弄他。 后来,发生了一件事。这件事发生在去年秋天。 十一月要开班级同乐会,班上干部已经安排好大致流程。先有开场致词,然后依序有演讲、朗读、音乐,接着有余兴节目、茶点,然后解散。大家借用班导师大川老师半堂课的时间,票选演出名单。 大川老师发了投票单,吩咐班长川濑等大家写好之后统计投票结果,老师有事先出去一会儿。老师走出教室之前交代大家,现在还是上课时间,别班还在上课,大家必须保持安静。 大家立刻看着投票单,思考该选谁表演。小哥白尼也握着铅笔,想了一会儿。这时候,有“电报”传了过来。“电报”是大家在上课时间偷偷往来的方式,把讯息写在小纸条,从书桌下面,一个传过一个。现在老师不在教室,所以纸条是光明正大地传过来的。纸上写着: 让炸豆皮上台演讲 虽然不知道是谁发出纸条,不过肯定是山口那帮人的其中之一。他们喜欢让浦川站上讲台,嘲弄他、批评他,然后嘲笑他手足无措的样子。小哥白尼瞥了一眼,马上把纸条传给下一个人。不过小哥白尼自己并不打算照着纸条上的内容投票。 小纸条依序传过一张又一张的课桌。小哥白尼把投票单放在面前,犹豫着该选谁,这时候他突然回过神来,想起纸条最后会传到浦川那儿去。浦川还没发现炸豆皮是谁的绰号,看到纸条一定会一头雾水。 “我懂了,山口那群人的计划也包括要看到浦川一头雾水出糗的模样。” 小哥白尼恍然大悟。他抬起头,目光搜寻着刚才的小纸条。小纸条已经传到浦川前面两、三个人。正当小哥白尼盯着纸条,纸条已传到了浦川手上。小哥白尼的座位在教室后面,看不到浦川拿到纸条后的表情,但是浦川好像不明白纸条的意思,把头微微一偏。坐在浦川隔壁的山口面向后方,看着他那群朋友,吐了吐舌头,神色不悦。浦川不懂纸条的意思,继续把纸条往后面传。山口又吐了吐舌头。 纸条传啊传的,传到山口的座位。山口故意摆出惊讶的表情,以大家听得到的音量,念出纸条的内容。 “让炸豆皮、上台演讲……炸豆皮是谁?” 同学们的嘻笑声此起彼落。山口洋洋得意。 “到底是谁?” 话一说完,他转向浦川问道: “浦川,你知道炸豆皮是谁吗?” 浦川明显慌了手脚。他表情讶异地转向山口,满脸疑惑地摇了摇头。 “不知道。” 山口那群人开口大笑。其他人听了,也跟着笑出声来。浦川听到大家的笑声,顿时恍然大悟,脸色一沉。我们家的店,我的便当!原来如此,炸豆皮就是我自己! 浦川的脸顿时涨红了。从小哥白尼的座位也能看到浦川连耳朵都红了。 就在这时候。大家听到椅子“碰”的一声,人称阿猛的北见站了起来。 “山口!你太卑鄙了。” 北见忿忿不平地大声喊道。 “不要欺负弱小!” 山口斜眼朝北见那边看,顶高下唇,故意冷笑几声。北见好像忍不住了,离开自己的座位,气冲冲地走到山口旁边。 “炸豆皮这个称呼,是你开始叫的。我都听说了。” “放屁!我可没这么说。” “那你刚才为什么要吐舌头?” “你少管闲事。” 正当山口似答非答时,啪地一声,北见已经一巴掌打在山口的脸颊。山口脸色苍白。他以充满憎恨的眼神看着北见,然后,突然朝北见吐口水。口水完全命中北见的脸! “好啊!” 才刚听到一声吆喝,北见斗牛犬般的身子突然猛烈地往山口的胸口扑过去。椅子应声倒地,两人上下相叠,倒在课桌之间。山口仰着身子,北见从上面压得他动弹不得。虽然山口比北见高多了,腕力却远不及北见。他想把北见推开,使劲挣扎,却一直起不来,只能任凭北见不停地揍他的头。北见抓住山口上衣的领口,上下晃动。山口的头就这么随着身子不停地碰撞地板,发出声响。 到目前为止,小哥白尼只要伸长脖子张望,还勉强看得到。不过到了下一刻,全班都站了起来,挤到他们两人身旁围观。小哥白尼也站起来跑了过去,可惜此时两人身边早已挤满了人,根本看不到人墙里的情况。小哥白尼挤过人墙,靠近两人之后,他看到了意想不到的景象。 在课桌间的狭缝里,山口依然四脚朝天,被压得动弹不得,眼神愤恨地瞪着北见。北见依然从上面压着山口。可是,浦川竟然在那儿拍着北见的背。 “北见,没关系啦,不必这么激动,没关系啦。” 浦川一边说,一边拼命阻止还想出手的北见。浦川的声音近乎哀嚎。 “喂,求求你,原谅他吧。” 班长川濑也一直安抚北见。北见不发一语,喘着气,回瞪了山口。 这时候大家听到老师的声音。 “你们在做什么?” 全班都静了下来,面面相觑。 “统统回座位坐好。” 大家纷纷回到自己的座位,北见也松手离开山口,站了起来。仔细一看,北见的手流血了。虽然山口被压倒在地,却使尽全力以指甲擒住北见的手。北见已经回座位了,山口也气冲冲地走回座位。 等全班就座之后,大川老师开口说: “到底出了什么事?我再三交代,结果我一离开教室,你们就吵吵闹闹,这样还算是成材的中学生吗?如果你们懂得顾虑其他班还在上课,不管发生什么事,都不会吵成这样。我实在感到非常失望。” 老师说完,看了看山口和北见,又继续说。 “人得靠腕力拼高下的事并不多,你们到底在吵什么?” 他们两人一句话也不说。 “好,我等会儿再问个清楚。你们说,是谁先动手的?快说。” “是我。” 北见清楚地回答。 “好,是你先动手的。光靠嘴巴说就说不通吗?” “没错。” “究竟出了什么事,让你这么鲁莽?该不是没有理由胡乱动手吧?” “说,为什么这么粗暴,学人打架?” 北见依然沉默不语。 “说实话。你先动手,让全班跟着起哄,这绝对是你的错。不过,你年纪还小,还正在磨练修养。生气了,压抑不住怒气,我也不会过度责怪你。只要有可以理解的原因,只要以后你懂得克制自己就好。快说实话。” 即使老师这么说,北见依然低着头,不肯回答。小哥白尼不懂为什么北见不肯说话。只要一五一十地说清楚,老师就会明白山口那群人卑劣的行为,北见也不会挨太多骂。 “不能说,是吗?既然如此,川濑,我问你。老实说,你看到了什么?” 老师话一说完,刚好下课钟响。他叫山口、北见和川濑三个人留下来,其他人离开教室到运动场。 小哥白尼到了运动场,心里一直惦着老师调查的结果。在那段下课时间,他就站在靠近出入口的梧桐树下,一边和水谷聊天,一边等他们三人出来。 他们三人在下一堂课即将开始之前走出教室。川濑第一个走出来,表情非常严肃。大家聚集在川濑周围,好奇地询问老师判决的结果。第二个走出来的是山口。山口的四、五个同党纷纷走近他,和他小声交谈。不久之后,大伙儿围着气冲冲的山口,走到其他地方去。 最后出现的是北见。 小哥白尼看到北见神情愉悦地吹着口哨走出来,总算放心了。老师一定没有严厉责备北见。浦川最快跑到北见身边,一脸担心的模样,问了北见一些事;北见可能是要浦川别担心,所以浦川抬起头,开心地望向其他同学。小哥白尼第一次看到浦川这么开心。 按照川濑的说法,他向老师详细说明事情经过,老师明白一切之后,严厉教训了山口。虽然北见也挨了骂,不过老师只是点到为止。 当天在回家的路上,小哥白尼和北见走在一起。他试着问北见,为什么老师问话的时候他不回答。北见说: “要是我说了,岂不是在打小报告?我可不想做这种事。”说着说着,他举起贴着ok绷的手,揉着脸。 两人走到省线电车车站,即将道别的时候,小哥白尼对北见说: “这个星期天要不要到我家?水谷也会来。” 舅舅的笔记本:真实经验的感动 小哥白尼: 昨天你兴高采烈地告诉我“炸豆皮事件”,我也觉得非常有趣。听到你和北见站在同一阵线,同情浦川,虽然这么做理所当然,我还是很开心。假如你是山口的同伙,和挨骂的山口一起鬼鬼祟祟地逃到运动场的角落,你母亲和我会有多么伤心啊。 你母亲和我打从心底期望你能成为了不起的人。你父亲生前最后的遗愿也一样。所以,你看不惯别人卑劣、不入流、不老实的行为,尊敬男子汉正直刚毅的精神,这看在我们眼里——该怎么说呢,让我们松了一口气。我从未告诉过你,其实你父亲在过世前三天,曾把我叫到床前,把你托付给我。他还特别嘱咐他对你的期望。 “我希望他成为了不起的男人。我是说,为人很了不起的人。” 我把这句话清楚地写在这儿。你要把这句话牢牢地记在心里,千万不可以忘记。我也把这句话牢牢地谨记在心,绝对不会忘记。我决定把许多话写在这本笔记本,希望你将来会看到,我这么做,也是为了不辜负你父亲的嘱托。 你也长大了,偶尔会认真思考这个社会和人的一生,所以谈到这些事情的时候,我也不能再和你半开玩笑,应该认真地和你讨论。 对这些事情有了不起的想法,才能成为了不起的人。 话虽如此,没有人能简单地用一句“这个社会是这么回事,人活在社会上有这样的意义”向你说明。好吧,就算有人能说明,关于这种事情,光听别人说明,觉得自己懂了,也无法立刻吸收。我可以教你英文、几何、代数,但是,我无法教你,人聚在一起组成社会、每个人在其中过着各自的人生,具有什么样的意义、有什么样的价值。等你自己慢慢长大成人的时候再好好学习,不,应该说等你长大之后也得继续学习,靠你自己发现。 你知道水是由氧和氢组成的吧。你当然也知道,氧和氢的比例是一比二。像这种事情,我们可以用语言完全正确地说明,在教室看了实验,一定会马上点头同意。然而,如果说到冰水有什么味道,就只能由你亲自喝喝看才能明白。不管别人怎么说明,只有喝过的人才知道水真正的味道。同样地,我们无法对天生眼盲的人描述红色是什么样的颜色。唯有等到那个人有了视力,实际看到红色,才能明白。人生也有许多这样的事。 举例来说,绘画、雕刻、音乐的乐趣,也要亲自品尝才能了解。对于不曾接触过卓越艺术的人,不管旁人再怎么说明,终究无法让他明白个中趣味。尤其在这方面,光有眼睛和耳朵还不够,必须张开懂得欣赏的心灵之眼和心灵之耳才行。而且,要张开心灵之眼和心灵之耳,必须实际接触卓越的作品,深刻地感动过才行。想了解人活在世界上有什么意义,更需要靠你实实在在地活着,在人生中扎扎实实地体会,如果自己不曾亲自体会,再怎么响叮当的大人物也教不来。 当然,以前有许多伟大的哲学家和法师都曾留下蕴涵深刻智慧的话语。现在那些称得上真正的文学家、真正的思想家的人,也都默默地苦心钻研人生的问题。他们把自己的想法注入作品和论文中,即使不像法师一样直接说教,他们笔下的文章其实也蕴藏着人生的智慧。今后你得慢慢阅读这一类的书籍,学习了不起的人的思想。不过,即便如此,最后的关键——小哥白尼,最后的关键依然在你自己。不是别人,就是你自己。你自己活着,凭着自己感受到的一切,才能了解那些伟人话语真正的意涵。学习人生绝对不能像学习数学、科学一样,光靠读书是无法明白的。 所以,最重要的是,从自己真正的感受、真切的感动出发,思考其中的涵义。当你心有所感、有什么想法从内心深处涌现时,千万不能有一丝敷衍。一定要想清楚,自己在什么情况下、对什么事情、有什么感觉。这样一来,你就会慢慢明白,自己在某个时间、某个地方受到感动,这种无法重复的唯一经验,其实具有不限于那个时刻的意义。这就是真正属于你的思想。说得艰深一点,就是时时从自己的亲身体验出发、诚实地思考;这件事情,小哥白尼!真的非常重要。如果在这方面有一丝敷衍,不管你想了、说了什么看来了不起的事情,也都是假的。 我和你母亲都与你早逝的父亲一样,希望你能成为了不起的人。我们最希望你对于这个世界、对于身为人活着这件事,有了不起的想法,而且实际上也能按照自己的想法活着。所以,我更加希望你能好好地听进我现在说的话。 我和你母亲都打从心底希望你能成为了不起的人,而不只是会念书、有礼貌、在老师和朋友眼中没有缺点的中学生。我们的意思并不是希望你将来长大成人之后,成为无人批评、无可挑剔的人。课业成绩好当然很好,没礼貌当然不好,出了社会之后,当然希望你能过着不受人指指点点的生活;不过,这些都不是最重要的。除了这些,还有更重要的事。 你从小学到现在,已经在公民道德课学过许多。关于做人必须遵守什么规范,相信你也已经有许多知识。当然这些规范都不容忽视,如果有人像公民道德课教的一样,为人正直、勤劳、懂得自我节制、忠实尽责、有公德心、待人亲切、节俭……那的确是个无可挑剔的人。这么完美的圣人能赢得大家的尊敬,也值得大家尊敬。不过,接下来才是你必须思考的问题。 如果你在课堂上学到这些道德规范,觉得社会也认为这样的人了不起,所以你就只按照老师说的话行动,按照老师教的规范生活——小哥白尼,听好了——这样一来,你永远都无法成为一个完整的人。当你还小的时候,这么做就够了。可是到了你这个年纪,不能只是这样。重要的不是世俗的眼光或其他,而是你自己必须从灵魂深处了解人到底是什么地方了不起。然后,必须激发自己的向上心,打从心底想成为了不起的人。好事就是好事,坏事就是坏事,逐一判断好坏的时候,以及做你判断的好事的时候,都得贯彻从你胸中涌现的热切的情感。我并不是要模仿北见的口头禅,不过你必须有“不管谁怎么说”的决心。 如果你不这么做,即使我和你母亲期望你成为了不起的人,即使你自己也想成为了不起的人,恐怕你只能成为“看起来了不起的人”,不能成为真正“了不起的人”。世界上有许多人喜欢表现得让别人觉得他们很了不起,这些人最在意别人怎么看自己,总是忽略了真正的自己、原来的自己是什么样的人。我不希望你成为这样的人。 所以,小哥白尼,我再重复一次,你必须珍惜自己的感受和深深感动的事。不要忘记这些事,而且要认真思考这些事的意义。 今天写的内容对你来说或许太难了,不过,简单地说,其实就是要累积各种经验,认真倾听自己内心的声音。 现在请你再回想“炸豆皮事件”。 为什么你这么感动? 为什么北见抗议的行为让你这么感动? 为什么你看到浦川死命地拉住北见、阻止他教训山口,会这么感动? 还有,你认为浦川有点太软弱,我也这么认为。只要浦川够勇敢,别人也不会欺负他。如果站在浦川的立场,还能鼓起勇气反抗山口他们,这样的人可说是英雄。虽然浦川并不是这样的英雄,你也不该责怪他。像浦川这样的人,得靠身边的人展现宽大的胸襟多多担待。更何况浦川还请北见原谅欺负他的山口,可见他心胸宽大,为人厚道。 3.牛顿的苹果与奶粉 到了他们约定的星期天,秋高气爽,天气晴朗。 水谷和北见说好了,要提早吃午饭,然后一点钟到小哥白尼家。小哥白尼从一早就静不下心。 到了中午,小哥白尼和妈妈面对面吃饭的时候,他也一直心神不宁,不时留意玄关的门铃是不是就要响了。偶尔夹菜放进嘴里,偶尔搅着碗里的饭,偶尔咀嚼着饭菜,眼光却不停飘向柱子边的大钟。妈妈忍不住笑着说: “静下心来好好吃饭。从刚才开始,你已经看了几次时钟?连这次算在内,加起来已经十五次了。” “你胡说。” 小哥白尼微微脸红地反驳。“只看了十次左右。” “看了十次还不算多吗?哦,现在又看了!” “才不是呢,我是看月历。妈妈真狡猾。” “竟然这么说。好了好了,至少把茶喝一喝。这样吃饭,一定消化不良。不必紧张兮兮,等一会儿他们就来了。” 吃完饭,再过二十分钟就一点了。小哥白尼躺在客厅,看报纸上有关六大学联盟比赛的评论。——再过十四分钟就一点了。他看完了所有周日漫画专栏。——再过十分钟就一点了。他又读了动物园访问记。——再过七分钟就一点了。 “唉,唉。” 小哥白尼终于丢下报纸,落寞地感叹。“他们到底在做什么?” 妈妈听了之后笑着说: “你还真是等不及啊,到底是什么样的贵客要来,妈妈恐怕招待不起。” 时钟的长针慢慢接近十二点的刻度。不久之后,喀擦,时钟咚地响了一声。一点了。小哥白尼决定要走到省线电车的车站看看。就在这个时候,玄关的门铃在女佣房间响了起来。 小哥白尼急忙跑到玄关,看到北见就站在那儿。北见恰好在一点的时候抵达小哥白尼家,他对自己这么准时感到很得意。过了大约十五分钟,水谷也来了。 他们三人在二楼小哥白尼的房间玩到三点左右,扑克牌、斗球盘(译注:昭和初期的一种游戏盘,类似小型撞球)、将棋、侦探家家酒……开心得不得了。以前只有水谷来,两个人玩得再怎么开心也很安静,今天只不过多了北见一个人,就变得很热闹。他们有好几次都笑得肚子痛。玩遍室内游戏之后,小哥白尼说: “要不要听早稻田、庆应对抗赛的转播?” “你有唱片吗?” “不是,是收音机。由我来播报。” “真的吗?” 小哥白尼拆掉收音机的盒子,把收音机放在书桌上。接着,他把入浴纱巾包在头上,蹲了下来。 不久之后,转播开始了。 “……蔚蓝的天空,天气晴朗,风也停了,神宫球场没有扬起半颗尘土。球场正后方的太阳旗微微飘动,今天真是适合打棒球的好日子。真是适合打棒球的好日子……” “真厉害!”北见开口说道。“城北之王,早稻田!城南之王,庆应!”小哥白尼精神抖擞地继续播报。 “两雄之战向来号称棒球界之冠,至今已经有三十年历史!今天这场比赛一定会让全国数百万的球迷为之疯狂。母校的名誉、校友的期望、三十年的传统,仔细想想,这场比赛……” 难怪小哥白尼自己提议要表演,果然有模有样。 “……再过三十分钟后,激烈的比赛就要开始。现在神宫球场已经陷入期待和激动的漩涡。从今天清晨开始,球场四周的观众席便已挤满数万名观众,到现在,已经连站着看球的空隙都没有了。两校的支持者遍布内外野的指定座位,挤得水泄不通。三垒这边是庆应,一垒这边是早稻田,两边各有管乐队,在比赛开始前就已经士气高昂……” “选手还不出来吗?”水谷插嘴。 “现在马上转播。”电台播音员回答。 “现在早稻田选手开始从一垒方向进场,早稻田选手开始进场了,所有选手都穿着灰色球衣。全场观众都站了起来!全场观众都站了起来!大家听,观众席响起如雷的掌声,早稻田的加油团站了起来,他们齐声合唱,欢迎选手们进场。” 小哥白尼专注地以低沉宏亮的声音唱起歌来。 “蔚蓝的天空,仰望太阳 光辉荣耀,秉持传统” 北见立刻加入小哥白尼,一起高声歌唱。 “闪耀的精锐部队,燃烧门志争取理想的王位” 光靠两个人扮演加油团可不轻松。北见也尽量拉大嗓门。 “早稻田 早稻田 霸者,霸者,早稻田” “……紧接着,庆应从三垒方向进场了!由森田教练带领庆应的选手们进场了。庆应的加油团也以合唱欢迎选手!大家听,真是好听的合唱。” 这次小哥白尼稍微改变风格,拉高声调歌唱。 “年轻热血沸腾 我们充满光辉” 水谷也以他悦耳的声音一起合唱。 “希望的明星,在这儿抬头 向胜利前进,我们的力量 时时如新 看啊,精锐” 电台播音员继续转播。 “两队现在开始练习。早稻田的选手在球场散开。现在练习自由挥棒。在此我们先向听众说明两队过去的战绩。明治三十八年……” “不必报以前的战绩。” 北见说道。 “不介绍以前的战绩,听起来就不像早稻田庆应对抗赛了。” 电台播音员不平地反驳。 “还是别报了,快点转播比赛比较好。” “是吗……好吧,那就先转播比赛……” 电台播音员难得能够炫耀自己的知识,却错失了机会,心里感到非常惋惜,不过他还是依北见的要求播报。 “两队已经结束练习,准备就绪,比赛就此开始。由早稻田先攻,庆应已经就守备位置。庆应的投手楠本站上投手丘,面露笑容。早稻田一号打者佐武就打击位置,比赛开始!” 小哥白尼突然发出怪声。 “呜——呜——呜——” 他想模仿比赛开始的哨声。 比赛开始了。比赛进行的时候非常混乱。刚开始有几局两队都没有得分,到了第四局早稻田取得一分之后,每一局两队都有安打,都有得分。只要庆应得了一、两分,北见就会说: “搞什么鬼,怎么可能。” 这时候小哥白尼就会让庆应失误,让早稻田得一、两分。接下来轮到水谷抗议: “庆应才不会犯下这种失误。” 播音员小哥白尼要配合他们两个进行比赛,非常辛苦。比赛注定是激烈的拉锯战,两队你来我往,赢了之后又被追过,最后进行到九局下半。早稻田守备,庆应攻击,早稻田暂时领先一分。 二垒、三垒有人!庆应的打者是队长胜川!知名球员胜川,守备动作轻巧无比,打击也肩负三棒的重责大任!两人出局,三垒有跑者,这是靠安打得分的好机会!只要打一支安打,两队立刻同分。球数为一好三坏。老手若原说不定会故意投四坏球保送打者上垒,让下一个打者出局。” “不行!一定要把打者三振。”北见生气地喊。 “若原已经站上投手板。他作势要投第五球。投手投出,打者挥棒,球的方向很好!球远远地飞向左侧,左外野手拼命后退、后退、后退。——啊,球飞过外野手了。球飞过左外野手的头上,击中观众席下方。三垒的跑者回到本垒得分!一垒的跑者也像兔子般快速跑垒,跑过三垒了,啊,回到本垒,得分!庆应获胜了,庆应获胜了,庆应获胜了!胜川,扎实的三垒安打,让庆应得了两分,赢得比赛。呜——呜——呜——”哨子无法响到最后。北见站了起来,扑向小哥白尼。 “喂,播音员!闭嘴。” 北见语毕,出手从入浴纱巾上面压着小哥白尼的头。 “啊,不得了了,不得了了!” 小哥白尼在入浴纱巾里面大叫。 “现在场内出现了暴徒。” “你还不闭嘴!还不闭嘴!” “暴……暴……暴徒偏袒早稻田。” “你这家伙!” 北见满脸通红,边笑边从上面压着小哥白尼。小哥白尼被压在下面,还是继续说。 “暴徒……在干扰……转播。播音员……现在……冒着生命危险为听众转播!” 北见噗哧地笑了出来。小哥白尼想趁机站起来,结果两人身体缠在一起,倒向书桌旁边。收音机的盒子一震,眼看就要从书桌上掉下来,幸好水谷冲过来挡着。 北见松开手,小哥白尼拿掉头上的入浴纱巾。两人还倒在榻榻米上笑着。小哥白尼的头就躺在北见肚子上,所以每次北见一笑,肚子的震动都会传到小哥白尼的头。 “啊,累死了。” 小哥白尼露出精疲力竭的样子。北见也张开手臂,稍事休息。水谷也一边啊啊叫,一边躺到他们身边。 他们三人静静地躺在榻榻米上一阵子。不须彼此交谈,只要静静地躺着,就很快乐。 室外秋高气爽。从拉开的纸门之间,透过走廊,可以稍微看到庭院的树木围绕着隔壁房子的屋顶,纸门的扶手后面,是一片蔚蓝清澈的秋日天空。犹如薄薄棉花般的云在空中慢慢变换形状,缓缓地流动。小哥白尼听着远方省线电车驶过的声响听得入迷。 水谷和北见到了晚上才回去。 听完电台转播早稻田庆应对抗赛之后,三人到空地玩投接球游戏,一直玩到傍晚。回来之后,大伙儿热闹地吃着晚饭,天色也逐渐黑了。就在这时候,舅舅恰好到家里来,大伙儿又更热络地聊了起来,可惜水谷和北见还只是中学一年级生,不能太晚回家。听到七点钟响,两人便离开小哥白尼家。舅舅和小哥白尼也出去送客。 那是个美丽的月夜。月亮刚升上来,从榉木的粗树干旁露出光滑的脸。这是初十的明月。他们走过有重重篱笆的幽暗小径,月光穿过排排榉木,在黑暗中时而照亮他们四人的脸,时而消失无踪。屋顶的瓦片仿佛打湿了般地发亮,夜露已深,不穿外套会有点冷。 抬头一看,高高的榉木树梢已经叶落殆尽,枝头在空中清晰可见。榉木上方延伸的夜空透着令人震慑的深蓝,如针尖穿透夜空的星星在高处闪着小小的光芒。 “真美啊。” 小哥白尼心想。如此澄静的秋夜,令人不自觉地屛气凝神,又想大口深呼吸。 他们四人缓缓地走过郊外宁静的住宅区,朝着车站前进。距离车站附近的闹区还有一段路。 水谷开口对小哥白尼说: “你听得懂刚才的话题吗?关于牛顿的部分。” “不懂。” “真奇怪,到底是什么意思。” 水谷说着说着,望向月亮。月光满满地照在水谷白净的脸上。小哥白尼也抬起头,眺望月亮。月亮倒挂在半空中,空气中透着微妙的寂静。 小哥白尼突然想到,他们和月亮之间的距离非常非常远。 有一股眼睛看不到的力量越过这么远的距离,从地球影响到月亮。 小哥白尼心中有股莫名的念头,他转向舅舅,开口说道: “舅舅,可不可以说明刚才有关牛顿的故事?” 有关牛顿的故事,是刚才饭后吃水果时舅舅提到的。那时候舅舅好像想起了什么似的,一边削苹果一边说。 “你们听过牛顿和苹果的故事吧。他看到苹果从树上掉下来,发现了万有引力。——可是,为什么看到苹果掉下来会想到万有引力,你们知道吗?” 他们三人都不知道。舅舅又问了。“你们不曾想过为什么吗?” 他们三人又静静地摇了摇头。 “真的吗?” 舅舅把头一偏,刚好苹果也削完了,果皮掉在盘子上。所以舅舅抛开牛顿的话题,先开始吃苹果。 “这个苹果好吃,是哪儿出产的?” 大伙儿开始比较青森和北海道的苹果,水谷和小哥白尼也没有机会再问舅舅。——直到回家的路上,水谷又想起这个问题。 听到小哥白尼这么说,舅舅也想起来了。 “对了,刚才话只说到一半。” 舅舅停下脚步,点了根烟,然后慢慢地边走边说。 “舅舅刚升小学的时候,某家报纸在过年的附录送了一套三张的三色版油画。一张是武烈天皇杀猪图,另一张是孟子的母亲剪掉织了一半的布教训孟子的图,还有一张是牛顿看着掉下来的苹果的图。当时我当然看不懂那三张画的内容,所以姊姊——小哥白尼,我姊姊就是你妈妈——读了三张画的解说,再一一向我说明。那时候你妈妈已经就读女中,比你们现在的年纪多了一、两岁。总之她看得懂解说,所以读完之后再转述给我听。那时候我觉得她真厉害。 “直到今天,我还是不知道为什么报社要把那三张画组成一套,不过当时听了说明,还是能了解每张画的意思。以前日本有位英勇的武烈天皇,当他去狩猎时,只踢了一脚就杀了一头猪;中国的贤人孟子有位了不起的母亲,她剪布是为了教训儿子不该上课上到一半就回家,要他重新认真念书;伟大的学者牛顿看到苹果掉下来,有了万有引力法则这项重大的发现——这些内容就连小学生都听得懂。其中又以武烈天皇的故事最容易懂。孟子的母亲以剪掉织到一半的布比喻念书半途而废,这也很容易明白。可是,就只有牛顿的故事不一样。只要更进一步想想‘为什么’就会发现,糟了,根本想不出来。 “听了姊姊,不,是你妈妈的说明,等她讲完牛顿的故事,我问了‘为什么’。她也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于是对着就读小学一年级的我,开始说明地球和月亮、地球和太阳、许多行星之间的关系。 我到现在都还记得,她拿出橡皮球和乒乓球,不断向我说明‘这是我们住的地球,这是月亮,然后这两个球会这样’之类的话,但我毕竟只是国小一年级的孩子,她这么用心说明,似乎没什么效果。我也似懂非懂,怀着疑惑的心情听她说。最后她露出束手无策的表情,告诉我‘这对你来说还太难,等你长大一点就会明白’,结束了当时的对话。 “刚才吃苹果的时候,不,削苹果的时候,我又想起这段往事。” “后来舅舅到什么时候才明白?” 小哥白尼问道。他心里想着:不知道舅舅到我这个年纪的时候是否已经明白了。舅舅继续说。 “这就难说了。上了小学高年级,我大致勉强了解当初你妈妈费尽心思解说却没有成功的事,例如地球和月球的关系、太阳系等等,上了中学,又学到许多相关的知识,有了完整的基本常识。可是我依然不懂,为什么牛顿看到苹果掉下来,会发展出万有引力的观念。即使我大致了解万有引力是什么,大致了解天体的运动,我心中的疑惑依然没有得到解答。” “到底什么时候才懂了?” 小哥白尼不停追问。舅舅回答道。 “虽然舅舅心里感到疑惑,却没有那么认真地找答案。一直到我上大学,这个疑问都还放在心里。” “大学?” 小哥白尼睁大了眼。北见也笑了出来。 “是啊,直到上大学都还不懂。那时候只是模糊地想着,时间也很快就过了。也许当时牛顿正在沉思物理学的问题,苹果突然掉了下来,打破周遭的宁静,牛顿吃了一惊,回过神来,伟大的灵感就像闪电般地浮现在脑海。” “难道不是这样吗?” 轮到北见发问了。 “嗯,其实根据专家所说,牛顿从苹果联想到万有引力的故事究竟是真是假,依然可疑,所以我也不知道实际上到底是怎么一回事。不过,我上了大学之后,曾经问过理学院的朋友,那位朋友告诉我牛顿脑中的想法可能是怎么变化的。我听了他的说明,才觉得恍然大悟。” “他怎么说?” “我们也听得懂吗?” 小哥白尼和水谷你一言我一句地问道。舅舅慢慢地抽了口烟,继续往下说。“应该听得懂。苹果突然掉下来的时候,一定有某个想法闪过牛顿脑海,不过关键在于接下来的推论。 “苹果或许是从三、四公尺高的地方掉下来,牛顿心想,如果苹果从十公尺高的地方掉下来会怎么样。从四公尺变成十公尺,当然没有什么不同,苹果还是会掉下来。如果是十五公尺呢?还是会掉下来。如果是二十公尺呢?当然还是一样。一百公尺,两百公尺,逐渐增加高度,直到几百公尺,苹果依然会遵守重力法则,掉到地上。 “可是,如果不断增加苹果的高度,超过几千公尺、几万公尺,高到月亮的高度,苹果还会掉下来吗?只要有重力,苹果当然应该会掉下来。不只苹果如此,任何东西都应该会掉下来。可是月亮呢?月亮并没有掉下来。” 这次小哥白尼、水谷和北见都不说话了,静静地等舅舅往下说。他们已经走过榉木群,来到空地边的道路。月亮挂在空地对面两层楼高的住宅上方,依然默默地看着他。 “月亮不会掉下来。——这是因为地球拉着月亮的力和月球转动时要往外飞的力正好互相平衡。对了,天体和天体之间有引力的想法,并不是牛顿最早提出的。早在克卜勒的时代,就已经认为星星和太阳之间有引力,所以星星会绕着一定的轨道转动;这比牛顿的时代早了许多。另外,伽利略落体法则已经提到没有支撑的物体会掉落,这也是在牛顿之前大家都知道的事。” “那么,牛顿到底发现了什么?他把对地球上的物体作用的重力和天体间作用的引力结合,证明这两种力是同性质的力。所以,问题在于他怎么会想到可以连结这两种力。” 舅舅说完,抽了口烟,弹掉烟灰,又继续说道。 “正如我说的,牛顿看到苹果掉下来,想像苹果原本的位置越来越高,高到和月亮一样高。本来重力法则可以套用在地球上的物体,可是只要把掉落的物体原来的位置设为重力和万有引力:行星靠着太阳的引力,才能沿着一定的轨道绕太阳转动,这个力是重力。换句话说,这和把所有物体吸往地球表面的力是同性质的力。如果太阳没有引力,行星t会朝着r方向前进;不过,实际上行星会来到t’的位置,代表行星朝着s的方向从r掉到t’。定得离地面越来越远,远到像月亮一样远,该物体和地球的关系就不再是地上的关系,而是牵扯到宇宙的问题,也就是天体和天体之间的关系。 “这么一想,小哥白尼,天体之间作用的引力与对落体作用的重力会在脑中联结,就变得很自然了。牛顿发现这两种力可能是具有同样性质的力,也猜想自己能证明这件事,所以开始着手研究。 “后来,他开始计算月球和地球的距离、对月球作用的重力和地球的引力等等,经过长时间苦心钻研,终于成功证明万有引力。于是,在浩瀚无垠的宇宙运转的星体运动、从小草上滴落的露珠的运动,都能以同样的物理学法则来说明了。换句话说,同样的物理学可以用来说明宇宙和地球上的事物。在学问的历史上,这当然是非常伟大的创举……” 舅舅说完,丢掉烟蒂。红色的火星画出了一道抛物线,在黑暗中熄灭。 “小哥白尼,懂了吗?” 小哥白尼没有说话,静静地点头。北见和水谷也不说话。他们三人都不知该如何表达自己现在的心情。这时候舅舅又开口了。 “牛顿了不起的地方,不只是他想到重力和引力的性质可能相同,而是从他有了这个想法之后,付出非常多的心血和努力,确认自己的想法正确。这是一般人很难做到的。 “不过,假如没有刚开始的想法,也不会有后续的研究,所以他脑中闪过的想法当然也很了不起。 “话说回来,当初我听了朋友的说明之后,深深感到意外,原来这么伟大的想法来自这么简单的地方。你们说对不对?牛顿只是把从三、四公尺高的地方掉下来的苹果,在自己脑中假设从更高、更高的地方掉下来,想到最后就碰撞出惊人的大发现了。 “所以,小哥白尼,理所当然的事物其实并不单纯。即使是自己觉得已经完全明白的事情,如果顺着同样道理一直延伸思考,最后会碰到并不明白的事。这种情况不只出现在物理学……” 月亮已经升得很高,它依然从远处公共澡堂烟囱的斜上方,静静地看着他们四人。广大无边的夜空在头上延伸,星星不停闪烁。在这样的夜晚思考远方天体的世界,让人觉得自己好像要消失在大气中。 他们沐着蓝色月光继续走。路面的小石头浸着月色,发出美丽的亮光…… 过了一会儿,舅舅和小哥白尼两人沿着同样的路,脚步急促地往回家的方向走。刚才他们送水谷和北见到车站之后,又一起走回家。夜晚沁凉的空气透入身体。他们两人几乎都没有说话。月亮依然高挂天空,不怒不笑也不叹息,恬静地穿过屋顶,穿过电线杆,绕过榉木枝干,陪伴他们两人的步伐前进。 到了小哥白尼家门口,舅舅停下脚步说: “我先回去了。” 两人互相道别。 “舅舅,晚安。” “嗯,你也早点睡。” 过了五天——也就是星期五——发生了一件稀奇的事。舅舅收到小哥白尼寄来的长信。 信的内容如下。 舅舅: 本来打算下次见到舅舅的时候再说,后来又觉得写信比较好,所以动笔写了这封信。 我有一项新发现。多亏舅舅讲了牛顿的故事,我才有这样的想法。不过,假如我自己说我有什么新发现,大家一定会拿我开玩笑,所以我只告诉舅舅。希望你先别告诉妈妈。 我称呼自己的新发现为“人类分子的关系、网状法则”。刚开始我把它取名为“奶粉的秘密”,但是这听起来好像少年杂志的侦探小说似的,所以决定改名。希望舅舅能帮我想个更好的名称。 我还不知道该怎么好好说明自己的新发现,不过,只要按照我思考的顺序说明,舅舅应该也能明白。 刚开始浮现在我脑中的是奶粉。就是因为这样,我才担心大家听了我的新发现会拿我开玩笑。我也希望能想出听起来更酷的东西,可惜自然而然就想到了奶粉,我也没办法改变。 星期一晚上,我在半夜醒了过来。我因为作了梦才醒过来,却忘了自己梦见什么。醒了之后,不知道为什么,我开始思考“奶粉罐”的问题。我们家拿来装仙贝、饼干用的那个大奶粉罐。我想起妈妈曾经说过,在我婴儿时期,妈妈的母奶不够,所以我每天都喝奶粉泡的牛奶。留下奶粉罐是为了纪念那个时期。当时我回答,这么说来,澳洲乳牛也算是我妈妈。因为奶粉是在澳洲生产的,奶粉罐上也画着澳洲地图。我从梦中醒来之后,在床上想起这件往事,然后开始想像许多澳洲的事物。牧场、牛、土着、奶粉大工厂、港口、汽船、还有其他许多东西,一个接着一个。 那时候我想起牛顿的故事。舅舅说,牛顿想像原本从三、四公尺高掉下来的苹果改由更高的地方掉下来,越想越远,最后想到了伟大的发现。所以我也想,如果我不断思考和奶粉有关的事物,越想越远,不知道会有什么结果。 我在床上从澳洲乳牛开始,想到奶粉进入我嘴巴那一刻为止。没想到我这么一想,没完没了,连我自己都觉得不可思议。有非常多人出现在这一连串的过程,我来试着写写看。 一、奶粉抵达日本之前 乳牛、照顾乳牛的人、挤奶工人、把牛奶运到工厂的人、在工厂把牛奶做成奶粉的人、把奶粉装罐的人、把奶粉罐装箱的人、开卡车或以其他方式把箱子运到火车站的人、把箱子搬上火车的人、驾驶火车的人、从火车运货到港口的人、把货搬到汽船上的人、驾驶汽船的人。 二、奶粉抵达日本之后 从汽船卸货的人、把货堆进仓库的人、看守仓库的人、批货转卖的商人、登广告的人、零售奶粉的药局、把奶粉罐送到药局的人、药局的老板、年轻小伙子、年轻小伙子把奶粉拿到我们家厨房。 我发现奶粉是从澳洲经过了很长很长的接力才来到我嘴边。如果包含建造工厂、火车和汽船的人,也许有几千几万人,总之有非常多人会和我有所关连。不过,我就只知道我家旁边的药局老板,其他人我统统不认识。对方一定也不知道我是谁。我真的觉得怪怪的。 后来,我躺在床上,想了调暗的电灯、时钟、书桌、榻榻米、房间里其他的东西,一个接着一个。我发现所有东西都和奶粉一样,有数不清的人在背后彼此相连,不过这些人都是我看不到的,根本无法想像他们长什么样子。 当天晚上我又想了许多东西,后来觉得困,又睡着了,所以忘了自己想过什么。不过到了隔天,我至少还记得刚才提到的东西。我认为这是一项新发现。以前我从来不曾思考过,这次想了想,发现所有东西都一样。我在上学的途中、到了学校之后,不管眼前看到什么,都拿来想一想,结果所有东西都一样。有数不清的人在背后彼此相连,这个道理不仅适用于我用的东西。我在教室也仔细思考了老师的衣服和鞋子,结果还是一样。老师的衣服是从澳洲的羊开始的。 所以,我认为人类分子都在不知不觉中,和自己不曾见过、互不相识的许多人像网子一样互相连结。所以我把这个特性称为“人类分子的关系、网状法则”。 我现在把这个想法应用在许多事物上,实际检验自己的想法没有错。今天我发现柏油路也一样。还有,上数学课的时候,我想着老师的头发和胡子与理发店的人相连,结果被老师训了一下;我已经很久不曾上课分心了。不过,我认为,为了自己的新发现,挨老师骂也只好忍耐。 我还想继续写,不过妈妈叫我快去睡觉,所以就先报告到这儿。舅舅,你是第一个听到我的新发现的人。 舅舅的笔记本:人与人的联结——此外,关于什么是真正的发现 小哥白尼: 谢谢你让我比世上任何人更早知道你的新发现。我想赶快回信,不过明天我就要到你家去了,到时候见了面再说吧。不过在我们碰面之前,我想把自己读了你的信之后的想法写在这本笔记本。这样一来,日后你有机会读到这本笔记本时,就能再次回想起自己的新发现,思考我所说的话。 我读了你的信,打从心底感到佩服;这可不是客套话。能够自己思考这么深入,真是了不起。我在你这个岁数时,根本不曾想过这样的事。我上了高中之后才清楚思考过你所发现的这些事,而且不是靠我自己想,而是因为看了书,书上这么写。 不过,读了信之后,我也希望你思考一些事。接下来我就告诉小哥白尼老师其中一、两项。 你在信上说,希望我想想有没有比“人类分子的关系、网状法则”更好的名称。我知道有一个好名称,不是我想的,而是现在经济学和社会学使用的名称。小哥白尼,其实你发现的“人类分子的关系”是学者口中的“生产关系”——为了生存,需要很多东西,所以必须使用自然界的诸多材料,制作各种东西。即使只是取得自然界的材料之后直接穿或直接吃,还是得狩猎、打渔、开山垦地,总之得工作才行。从未开化的时代起,人就一直互相合作、分工,不断地工作。唯有这么做,才能生存下去。学者将这种人与人互为伙伴的关系称为生产关系。 刚开始人在地球上不同角落聚成少数的群体一起生活,所以互助分工也只限于狭小的范围。在以前的时代,可以清楚看到哪些人卖命工作才做出自己吃的、穿的东西。当时应该大家彼此都是熟面孔,制作的东西也很简单,更何况狩猎打渔时一定是所有人成群结队一起努力,所以不必想太多就能知道自己有吃的、有穿的应该要感谢谁。 然而,过去小聚落的伙伴容易彼此以物易物、互相介绍,后来人类共同生活的范围逐渐变大,人的聚落规模也越来越大,最后开始建立国家。到了这个阶段,互助分工的规模很大,关系变得复杂,即使看到自己吃的、穿的东西,也不知道背后有哪些人在为这些东西工作。负责制作这些东西的人也不知道最后哪些人会吃到、穿到自己生产的东西。这些人只是借由工作生产,换得自己和家人需要的东西,或者赚取可以买必需品的金钱报酬;既然这才是他们工作的目的,对他们来说,最后哪些人会吃到、穿到自己制作的东西,其实并不重要。 后来时代更进步了,商业发达,国与国之间开始有贸易往来,人类的伙伴关系更加错综复杂。举例来说,中国的农民为了赚钱,养蚕取丝,卖掉的蚕丝最后成了罗马贵族的服饰。发展到这种程度之后,就不只需要制作物品的人,还得靠非常多人互助分工才能运送物品,逐渐发展出越来越多的分工。就这样,世界各地慢慢地彼此连结,直到现在,整个世界犹如一张网紧密交织。 到了今天,日本的丝线公司采收蚕丝、纺织公司生产棉花,都不是为了让日本人有用不完的丝绸和棉布。这些公司也不会先满足日本人的需求,再把剩余的产品卖到国外。他们都是从一开始就瞄准外国市场,进行大规模生产。换句话说,这些公司以人类社会遍布全世界的连结为基础,在这样的基础上规划工作。印度和中国的几亿人口需要日本的棉布和杂货,日本人的生活也需要澳洲的羊毛和美国的石油。 人为了得到生活必需品而不停工作,经过这么长的时间,不知不觉地彼此交织成绵密的网。正如你注意到的,只要仔细思考,就会发现素昧平生的人之间已经有密不可分的关系。没有任何人能脱离这样的关系。世上当然有些人什么都不生产,就连这些人都处于人与人的网状关系中。为了生存,他们不可能完全不穿衣服、不吃东西,所以一定得和人类之网相连才行。那些不工作也能生活的人,也会和人类之网形成特别的关系。——下次我再找机会说明相隔遥远的国家居民之间有多么密切的关系,总而言之,人与人之间有刚才说明的关系,学者称之为“生产关系”。换句话说,你从奶粉开始思考,自己发现了生产关系。 等你长大之后一定得学习的学问当中,包含经济学和社会学。这些学问从人类建立生产关系共同生活的角度出发,硏究诸多问题,例如生产关系随着时代如何改变、衍生出什么样的风俗习惯、生产关系按照什么法则运作。所以,你的新发现是这些学问领域研究问题的出发点,其实是专家早已明白的事。 听我这么说,你应该很失望吧。你或许会觉得,自己好不容易才有这个新发现,竟然是别人早已知道的事,实在没意思。不过,小哥白尼,千万不要失望。没有人教你,你就自己发现了,这真的很了不起。即使这是某些学问领域早已知道的内容,我依然很佩服你。在你这个年纪,要想问题想得这么深入,实在不容易。 不过,你必须思考的问题是:什么样的发现才真正对人类有益、值得世人尊敬?重点不仅在于你是第一个发现的人,必须在你有了新发现的同时也代表人类第一次有了新的领悟才行。 不管是什么样的人,一个人的经验毕竟有限。可是,人懂得语言,所以能把自己的经验传承给其他人,也能听闻别人的经验。加上人类发明了文字,可以透过书籍,分享彼此的经验。大家可以比较许多人在许多情况下的经验,从各种角度统整这些经验。尽量从各种不同角度,以互不矛盾的方式,统整人们广泛的经验,这就是学问。学问可说是汇整人类过往经验的结果。人类懂得从过去的世代承接经验,再累积新的经验,才能从和野兽同等的状态不断进步到今日的状态。如果每个人各自从和猿猴一样的阶段出发,恐怕人类永远只能和猿猴一样,不可能达到现在的文明水准。 所以我们必须尽量修习学问,学习人类过去的经验,否则不管我们再怎么努力,也没有意义。过去人类不断发展,才能进步到今天这样的程度;以后为了尚未解决的问题,也得继续努力。在这样的基础上有了新发现,这个新发现才称得上人类的新发现。只有这样的发现才算是伟大的发现。 谈了这么多,就算我不说教,你应该也已经了解读书有多么重要。如果你想要有伟大的发现,现在这时候,首要工作就是努力读书,登上今日学问的顶端。然后,在学问的顶端继续努力工作。 然而,想要爬上学问的顶端工作,不,为了要爬上顶端——小哥白尼,请你牢牢记住——你必须保有当晚夜半醒来之后对自己的疑问追根究底的精神。 最后还有一件事。 只要浏览一下你生活中所用的必需品,就可以发现,所有事物的背后都有数不清的人在努力工作着。然而,他们全都是你不曾见过的人。你说,你觉得怪怪的。 世界这么大,我们当然不可能认识所有人。不过,你吃的、穿的、住的——为了制作你需要的一切而辛苦工作的人,以及靠那些东西活着的你,如果真的是毫无瓜葛的陌生人,那么的确如你所说,实在很奇怪。 虽然很奇怪,可惜这就是世界的现况。人类彼此交织构成绵密的网,包覆整个地球,但是人和人之间的关连还称不上真正的人与人之间的关系。所以,即使人类已经进步到这种程度,依然纷争不断。在法院,每天都有人为了钱打官司,国家之间有了利害冲突,也动辄发动战争。你所发现的“人类分子的关系”就像字面的意思,仅止于物质的分子和分子的关系,还不算人与人之间的关系。 可是,小哥白尼,不必我说你也知道,人必须活得像人。人活在不像人与人之间的关系当中,实在可惜。即使面对“毫无瓜葛的陌生人”,也应该建立像人的关系。——我这么说,当然不是要你现在立刻采取什么行动。我只是希望等你渐渐长大,能开始认真注意这样的事。这是人类进步到现在的阶段还未解决的问题之一。 真正的人与人之间的关系是什么样的关系?——你母亲为你付出,并不求回报。为你无私地付出,你母亲就会感到快乐。你为好朋友做事的时候,同样不需任何报酬,就会很开心。人与人发自善意为彼此付出而感到喜悦,是最美好的事。而且,这就是真正的人与人之间的关系。小哥白尼,你应该也同意吧。 4.贫穷的朋友 运动场上开始每天吹着冷飕飕的风,棒球季已经结束了。大家开始热中于室内足球,冬天终于到了。 十二月初,天气连续暖了四、五天,靠在朝南的校舍墙上晒太阳,还会让人暖和地昏昏欲睡。暖洋洋的日子持续了十天,天气突然又冷了起来。每天空中都覆满像旧棉花般的云朵,寒气彻骨。应该快下雪了。第二学期的期末考也快到了。 教室里开始点起了暖炉。从寒冷的运动场走进教室,暖空气迎面扑来,过了不久身子暖和起来,睡意袭人!即使不是浦川,也会忍不住打瞌睡。当然浦川打瞌睡的程度最引人注意。就连小哥白尼偶尔都会看见,浦川睡着时摇头晃脑,被自己吓醒了,就又赶紧把头抬起来。 常打瞌睡的浦川不知道怎么了,接连旷课两、三天。平时从后面可以看见浦川圆圆的背部,现在座位却一直空着。小哥白尼不知怎地有点挂念。到了第四天、第五天,依然不见浦川的踪影。 “可能是感冒了。” 小哥白尼心想。如果班上有人缺课三天,通常交情好的朋友会去探病,大家也能因此了解病况,但是浦川没有交情好的朋友会主动去探望他。小哥白尼也注意到这一点,所以突然想去看看浦川。 星期六下午放学后,北见冲到小哥白尼面前,邀他一起去踢足球。 “今天绝对不能输给乙班。上次其实也不该输的。” 北见斗志高昂,可是小哥白尼早已打算要到浦川家,所以不像平时一样附和北见。“我今天有其他事要忙。” 小哥白尼回答。北见很失望,不断地说“来嘛,你不来,球赛多无聊”。听到北见这么说,小哥白尼也犹豫了起来,但是后来他还是按照原本的计划,决定到浦川家去,狠下心来和北见道别,一个人离开了学校。 天空澄静晴朗,午后虽有阳光照耀,冷风依然飕飕地吹。 小哥白尼在小石川某间大庙前面下了车,走到新的大马路,然后往右爬上坡道,来到广大的墓地。从墓地前面的坡道下面往左,终于来到汽车刚好可以进入、狭窄拥挤的街道,听说浦川家就在右边。小哥白尼的父亲就葬在坡道上面的墓地,所以他来过这儿附近几次,不过今天是他第一次踏上这条狭窄的街道。 鱼摊、菜贩、烤番薯店、米店、杂货店——一间半到两间宽的小店紧邻彼此,并肩排在狭窄街道的两边。所有的店都很矮又略显阴暗,大人随手就能摸到店铺的遮阳板;可是整排建筑都是两层高的长屋,所以房子之间的街道更显得阴暗潮湿,小哥白尼觉得自己仿佛钻进了隧道。街道上很热闹,穿着围裙的老板娘、背着小孩的妇人来来往往,脚穿橡皮长靴的年轻小伙子骑着脚踏车穿梭其中。衣服肮脏的小孩玩打斗游戏,突然冲到街上。人声鼎沸的空气中,弥漫着奇怪的气味。 小哥白尼一边走一边注意看右边。肉店的胖老板明明是个男人,却穿着围裙站在店门口,不断地炸食物。店面吊的纸上写着炸猪排十钱、炸可乐饼七钱。隔壁的鲷鱼烧店老板也在几个小朋友面前烤着鲷鱼烧。再往旁边看——是豆腐店,招牌上斗大的油漆字写着“相模屋”。这儿就是浦川家。 店门口站着两、三个像老板娘的人。小哥白尼不知该以什么身分进去店里,所以只好在外面站了一会儿。 在店里招呼客人的是头发梳成髻、年近四十的壮硕老板娘,她也穿着围裙,露出手肘。商店街到处都有人穿围裙。这位老板娘的围裙已经快裂开了,勉强围着她的身子。她胖得像是相扑选手似的,脸色红润,气色很好。 “冷豆腐一块。” 老板娘以男人般宏亮的声音喊了一声,把豆腐放进涂成蓝色的锅子,递过来。小哥白尼眼前的老婆婆把锅子接着,包进布巾,然后冷得缩着身子走了出来。 “下一位,炸豆皮两块。” 老板娘又以宏亮的声音喊了一声,再把炸豆皮放进报纸里,从年轻妇人手上接过铜板。这时候她好像看到了小哥白尼,一边把铜板哗啦哗啦地放进钱筒,突然开口向他打招呼。 “小伙子,有什么事吗?” 小哥白尼没有料到有人会突然大声对自己说话,不禁慌了手脚。 “呃……请问浦川在吗?” 老板娘有点惊讶地低头看了看小哥白尼,好像明白了什么,大大地点了两、三次头。 “哦,是我们家小留的朋友啊。我还以为你是哪户人家派来跑腿的小孩。他在家,他在家。” 她边说边回头往店里面看,大声喊道:“小留,你朋友来了。” 店里微暗的地方有个人背对外面,忙着干活,听到老板娘的声音,惊讶地往这儿看。那个人就是浦川。 “哦,是本田同学。” 浦川边说边走了出来,小哥白尼看到浦川的模样,不自觉地目瞪口呆。就算这条商店街到处都有人穿着围裙,怎么连浦川都和他们一个样,也穿着围裙?围裙下面是他招牌的宽松长裤,脚上则是草编拖鞋。小哥白尼望着手拿长竹筷的浦川,不自觉地瞪大了双眼。 “你没生病?” 浦川畏畏缩缩,没有回话。老板娘代替他回答。 “不是他生病,是店里的伙计感冒了。他爸出门不在家,人手不足,所以让他缺课在店里帮忙。店里实在很忙,所以假单写好了还放着没交……没想到你还专程跑来。快,快进来。” 小哥白尼和浦川往店里走,坐在穿脱鞋子的阶梯上。老板娘吆喝了一声,把铜制火炉移到小哥白尼旁边,泡了茶。不过老板娘可没有时间坐下来休息。马上又有客人上门了。 虽然小哥白尼和浦川并肩坐在一起,却不知该说些什么,所以他只是边吹气边喝茶。浦川刚开始也畏畏缩缩的,不久之后才支支吾吾地说道: “你稍等一会儿,我得把豆皮炸完……” 说完便站了起来。 店里的角落有个大灶,热油在铁锅上滚着。“马上好,只要把这些炸完就好了——” 浦川说完,拿竹筷指着身旁的平台。平台上有四、五块切成薄片的豆腐。他得把豆腐薄片轻轻地放进锅子,不能让薄片破掉,等炸好了再拿竹筷夹起来。小哥白尼现在才知道炸豆皮其实是炸豆腐。 “现在炸完,才能赶得及傍晚卖。” 浦川一边盯着锅子一边说。接着,他以熟练的手势整理锅子里的炸豆皮。拿长竹筷夹起炸好的豆腐,稍微甩一下手,把油甩掉,再随手堆到旁边铁丝网上。然后,在等下一片豆腐炸好之前,以筷子尖端轻巧地把铁丝网上的炸豆皮放横、叠好,有时候以筷子中央轻压。炸好的炸豆皮就这么规规矩矩地排列整齐。 “哇!” 小哥白尼在心里赞叹。他从来不曾想过,浦川什么运动都做不来,却能这么灵活地使用长筷子。站在油锅前的浦川看来根本是个生意人,流露出已经征战棒球联盟五、六年的投手站上投手丘时熟练的沉稳。 “哇!” 小哥白尼忍不住出声赞叹。“你真厉害!” 浦川露出独特的笑容,虽然尴尬,又带点得意。 “你练习了多久?” 小哥白尼问道。 “练习?” “是啊,你的动作这么灵活。” “我才不练习,只是偶尔帮妈妈的忙。不过,你想想,一片炸不好,就损失三钱,所以当然会尽力……” 炸完剩下的四、五片之后,浦川吆喝: “妈,炸完了。” “哦,辛苦了,辛苦了。” 老板娘体型富态,却踩着小步子跑过来,手垫湿抹布提起锅子,使劲儿地把锅子从火炉移开。力气真大——小哥白尼又感到佩服。浦川脱下围裙,拿起旁边的报纸擦手。小哥白尼眼前终于又是他在学校看惯了的浦川。 “小留,你应该有很多事想问同学吧,带他到你房间。” 老板娘对浦川说。浦川又扭扭捏捏,老板娘以宏亮的声音对小哥白尼说: “小伙子,跟他到房间去。他很担心学校的事……家里很乱,实在不好意思,不过偶尔看看这样的家庭也好。小留,快带他进房间。你看那么多好人家,应该都看烦了吧。” 浦川和小哥白尼脱了鞋,从后面的老旧梯子往楼上爬,来到浦川的书房。 那是间三块榻榻米大的、朝北的简陋房间。 窗子嵌着毛玻璃,只有最上层的玻璃窗是透明的。从那儿可以瞥见如钢冷冽的冬日蓝天。窗外可以听见风声呢喃,玻璃窗不断地喀喀震动。 窗前的小书桌上放着书、笔记本,还有小哥白尼曾经看过的浦川的书包。两人在书桌旁铺了薄薄的坐垫,面对面坐下来。两人分别从瓷暖炉两边伸出手。浦川的手有很多地方冻伤了,食指关节有个很大的伤口。 “什么时候开始期末考?” 浦川问道。 “十七号。” “已经公布日程表了吗?” “还没。——不过,大家都说下星期一就会知道了。” 浦川听了,显得忧心忡忡。 “英文课上了几页?” “到第十六课最后。” “数学呢?” “今天开始教比例了。” 国语呢?历史呢?地理呢?自然科学呢?浦川急切地一科一科问,关心自己旷课期间的进度。小哥白尼翻开浦川的教科书,告诉他每一科上课上到哪儿。浦川在书上作记号,然后反复地数着有几页。浦川看起来实在太担心了,小哥白尼忍不住觉得同情。 “你放心,就算五天不上课,也能立刻追上。” “是吗?我白天根本没时间读书,到了晚上又困了……” “不过,现在上的内容很简单,只要有空念一点、有空念一点就行了。” “那是因为你聪明。” 浦川一边说一边落寞地笑了。平时他总是天还没亮就起床,家里所有人在做豆腐时,他也一起帮忙,工作完了之后再急忙赶到学校。所以每到了中午,睡意袭来,总是一不小心就在课堂上打瞌睡。现在爸爸不在,店里的伙计又生病了,他只能带着刚来上班对什么都不熟的年轻人,和妈妈一起维持店里的生意,工作量是平时的三倍多。浦川还是小孩,没什么力气,但是他了解工作的步骤;要训练刚来上班的年轻人,也得靠浦川。然而考试快到了,自己进度落后;可怜的浦川一想到学校的事,就觉得忐忑不安。“你什么时候才能去上课?” 小哥白尼也担心了起来。 “只要爸爸回来,我马上就能去上课,只不过——” “你爸爸暂时还不能回来吗?” “不知道。其实应该前天就回到家了——” 小哥白尼问浦川,他爸爸到哪儿去、为什么延后回程日期。浦川语气凝重地说明了情况。 按照浦川所说,他爸爸回去故乡山形县老家办事。那儿也是浦川妈妈出生的故乡,浦川也有很多伯父伯母之类的亲戚还住在那儿。小哥白尼觉得,浦川家的店名是相模屋,故乡却在山形县,实在奇怪(译注:因为“相模”是地名,位于神奈川县)。浦川说明,那是因为他爸爸独立开了这家店的时候,直接沿用以前工作地点的店名。 爸爸去办事,其实是去筹钱。浦川也不知道要筹几百圆或几十圆。他也不知道为什么爸爸需要这笔钱,总之,爸爸现在急需用钱,所以特别赶到积雪已深的山形县乡下老家,找伯父们商量。回程延后,一定是因为筹不到钱。浦川只知道这么多,就因为他除此之外什么都不知道,所以心里更觉得不安。浦川说着说着,脸上不时闪过在他这个年纪不该有的、犹如大人般的阴霾。 “不过,请你不要告诉别人。我妈妈也以为我不知道。” 浦川小声地说。 “爸爸出发的前一晚,我半夜醒过来,刚好听到爸妈在讨论这件事。” 小哥白尼不知道该说什么话来安慰浦川,心中有着说不上来的沉重。从小到大,他不曾有过这种喘不过气的感觉。即使他同情浦川,也没办法做什么。想到浦川这么烦恼,小哥白尼也无法随便说些什么。他静静地凝视暖炉里的炭火。玻璃窗震得喀喀作响,远处不停呢喃的风声在窗外回荡。 “绝对不要告诉其他人。” 过了一会儿,浦川又这么说。 “嗯,我不会说的。” 小哥白尼如释重负地答应浦川。如果这个回答能令浦川放心,小哥白尼心里也会好过一点。他不自觉地加重语气。 “我不会说的,绝对不会说。我们可以打勾勾。” 小哥白尼伸出手,举起小指。只要能让浦川开心,他很乐意承诺任何事。 浦川因冻伤而红肿的小指和小哥白尼的小指勾在一起。两人用力勾住对方的小指。在那一瞬间,小哥白尼和浦川都露出认真的表情。尤其是浦川,他忍住手指冻伤的痛,紧闭嘴唇;松开小指之后,两人不自觉地微笑对望。 浦川的脸上洋溢着对小哥白尼的信任。 就在这时候,从隔壁对面的房间传来虚弱无力的咳嗽声。 “对了,我得去看看阿吉……” 浦川小声呢喃。 “阿吉就是店里的伙计,最近感冒了。我去看看他,马上回来。” 浦川说完,正要站起来,房间的拉门突然开了,有个大约六岁的小男孩出现在眼前。站在他身后的女孩看来差不多是小学五、六年级的年纪,毕恭毕敬地端着托盘,盘里有点心和茶。小男孩身穿毛线外套和毛线裤,圆圆的脸蛋看来和浦川一模一样,小小的眼睛仿佛脸上的两道裂缝。他的脸颊、双手、外套都脏得吓人。小女孩背上绑着小婴孩,她也穿毛线洋装。 小男孩直愣愣地站在那儿,上下打量着小哥白尼。小女孩毕恭毕敬地端着托盘,静静地走进房间。 她一定在想,要好好展现自己在学校学的奉茶礼仪,所以表情正经八百,一步一步愼重地走来,看来就像学生代表上台领奖似的。她来到小哥白尼面前,跪在地上,鞠了躬,端出托盘,又鞠躬示意。托盘上的点心盘里放着鲷鱼烧,热腾腾地冒烟。 “你妹妹?” 小哥白尼问浦川。 “嗯,另一个是我弟弟。” 浦川的妹妹起身,正步往右转,正要静静地往外走;她突然停下脚步看了看弟弟:“小文,你在做什么?” 她对弟弟喊。 “讨厌,真没规矩,快过来。” 小男孩不知何时已经进了房间,直愣愣地站着,一直盯着鲷鱼烧看。他好像听不到姊姊说话似的。 “快过来,真是不听话。” 小女孩伸手拉弟弟的手,小文却把姊姊的手甩开,又贼头贼脑地盯着鲷鱼烧看。小哥白尼拿了点心盘上的鲷鱼烧给小男孩。小男孩偷瞄小哥白尼的脸,静静地拿了鲷鱼烧,马上放进嘴里。姊姊已经生气了。 “你真不乖,不懂礼貌,我要告诉妈妈。” 她一说完,又抓起小文的手,用力地拉到房间外面。小文塞了满嘴的鲷鱼烧,就被姊姊拉走了。 “我妹妹是班长,成绩比我好。” 浦川说。 他们两人吃了鲷鱼烧。这是小哥白尼第一次吃鲷鱼烧,因为妈妈从不让他吃粗糙的点心。妈妈总说吃那些东西会吃坏肚子,所以小哥白尼自己也不会想吃。不过,今天可能刚好肚子饿,实际吃吃看,发现鲷鱼烧还真是好吃。 ——咳、咳! 外面又传来虚弱无力的咳嗽声。 “对了,你刚才不是说要去看看阿吉吗……” 浦川把吃了一半的鲷鱼烧放进托盘,对小哥白尼说声抱歉,走出房间。 浦川离开之后不久,小哥白尼就听到有人在病人休息的房间谈话的声音。 “……吧。没关系。” 他先听到浦川的声音。可惜听不到对方说的话,所以不知道到底是什么事没关系。 “……没关系,你先睡觉。我……” 浦川好像一直要说服病人。后来,小哥白尼听到浦川推开拉门,开始在走廊角落叮叮咚咚地敲打了起来。小哥白尼站了起来,拉开自己所在的房间的纸门,偷偷看了有声音的地方。 ——浦川蹲在微暗的走廊角落,手拿锥子使劲地敲着脸盆里的冰块。在浦川脚边的冰袋里的冰块已经完全融化,冰袋软趴趴地倒在地上。原来浦川正在帮生病的阿吉替换冰袋里的冰。 “我得回去了。” 下午三点左右,小哥白尼准备告辞。在那之前小哥白尼还额外答应浦川另一件事。下星期三他会再到浦川家,教他英语和数学,还有,在考试前,他会依序把自己的笔记借给浦川复习。这是小哥白尼主动向浦川提议的。浦川也说,下次小哥白尼来家里的时候,他可以让小哥白尼操作店里的马达。店里靠墙边约半坪大的地方,有一台磨豆子的机械。以马达为动力机,透过皮带拉着石臼轰隆隆地转动。浦川为了答谢小哥白尼,决定让小哥白尼亲手操作那台机械。小哥白尼当然非常感谢浦川。他只有在百货公司买的玩具马达,当然比不上真正的马达。 “要回去啦?” 浦川的妈妈依然站在店门口招呼客人,看到小哥白尼要回家,又以爽朗的声音对他说话。 “没有好好招待你,真不好意思,希望你不要介意,下次再来玩。我们家小留不像你那么开朗大方,个性扭扭捏捏,不过今天他真的玩得很开心。——对吧,小留?” 浦川害羞地笑了,默默地点头。 不过,不到一分钟后,就有一件让浦川更开心的事。 小哥白尼刚踏出店铺,浦川跟在后面正要送客时,有辆红色自行车像鸟从天空飞下来似的,停在店门口,车上的年轻人轻盈地跳下车。 “浦川,电报!” 不须多说,这当然是爸爸从山形发回来的电报。浦川马上就明白了。妈妈打开电报读了起来,他盯着妈妈的脸。从妈妈的表情就能看出电报带来好消息或坏消息。妈妈会露出什么表情——连小哥白尼都和浦川一样,热切地等待老板娘福泰的脸会出现什么表情。 老板娘原本皱着眉头阅读电报,等她看完,如释重负地笑了。两人松了一口气。老板娘的表情一扫阴霾,显得很放心。 “小留,今天晚上爸爸就回来了。你看……” 她边说边把电报交给浦川。电报上有浅紫色的字写着: 事情谈妥了今晚就回去。 两人走到店铺外面。从狭小的街道可以瞥见的蓝天之下,冷风依然飕飕地吹过屋顶。 小哥白尼和浦川肩并肩,穿过隧道般的商店街,绕过人潮,朝着电车轨道的方向走去。浦川似乎已经不在意和自己擦身而过的人。 “听说事情谈妥了——” 浦川小声地说。 “应该是伯父答应了吧。” “应该是。” “错不了。” “应该是。一定是。” 两人你一言我一句,越说越兴奋。 浦川已经不再担心,可以开始上学了。浦川高兴得几乎连跑带跳。虽然去学校上学会被大家捉弄、欺负,可是浦川一想到可以去上学,还是这么开心。 两人来到商店街边、和大马路相接的街角,互相道别。 “再见……”浦川依依不舍,又回去到处都有人穿围裙的商店街。风呼呼吹过大马路,小哥白尼偶尔低下头回避冷风,大步走着。他掩不住内心的雀跃,才会忍不住迈开步伐抖擞地走着。 到了下周三,小哥白尼遵守约定,再到浦川家。当天的故事很长,在此略过不谈。——总之,浦川把落后的进度重新补上,终于放心了;小哥白尼也有机会自己操纵马达的开关,非常满足。小哥白尼心满意足地看着马达轰隆隆地转动,浦川的妈妈——那位富态的老板娘也两手插腰,张开手肘,非常感动地望着小哥白尼。“我儿子和这个小伙子真是不一样啊。” 老板娘一定在心里这么想。 小哥白尼回到家之后,吃了晚饭,时间已晚。都过八点了,他还是出门去舅舅家。舅舅坐在暖炉茶几边,在拉低了的吊灯下,阅读晚报。小哥白尼才刚把脚放进暖炉茶几下面,马上向舅舅炫耀: “舅舅,今天我亲自操纵马达了。” “马达?是什么玩具?” “别开玩笑了,是真正的马达,我操纵了真正的马达。” “了不起,到底是什么马达?” 听到舅舅这么问,小哥白尼不好意思回答“其实是豆腐店的马达”。他沉默了一会儿,舅舅又问道。 “你去什么工厂了吗?”“嗯。” “什么工厂?” “某家食品制造工厂。” 小哥白尼故意卖关子。“食品,什么食品?” “这个嘛——先以大豆为原料……” “然后呢?” “然后把大豆煮熟……” “然后呢?” “磨碎……” 听到这儿,舅舅忍不住格格地笑了。他接着小哥白尼的话尾,自己继续往下说。“然后,放进蒸笼蒸熟,切成厚两公分、长十四、五公分、宽七公分左右的方块……放进水里冷却之后,一块卖五钱……对吗?” “可恶,被你猜中了。” 小哥白尼搔了搔头。舅舅也笑了,不久之后,他又认真地问: “你去了浦川家?” 小哥白尼告诉舅舅前后两次造访浦川家的经过。对小哥白尼来说,在浦川家看到、听到的一切都非常新奇。小哥白尼很乐于和舅舅分享自己的所见所闻。 “舅舅,说到浦川和伯母,还真厉害。他们简直就像相扑选手,这么大的锅子装满了油,还能一个人拿起来。我觉得伯母比舅舅更有力气。” “力气真大。如果有人一不小心闯进浦川家,一定会被捏在手心丢出来。” “只要你不胡来就好了,伯母很亲切,我很喜欢她。” 小哥白尼顺着舅舅的问题,详细说明浦川家的模样和浦川的事。不过,他并没有提到浦川的爸爸到山形筹钱的事。小哥白尼真的信守承诺。 舅舅听完,告诉小哥白尼。 “你们和浦川真的完全不同,难怪浦川没有办法和大家混熟。——对了,小哥白尼,我希望你想一个问题。” “什么?” “你们和浦川最大的差异是什么?·” “最大的差异——” 小哥白尼稍感困惑,他欲言又止,过了一会儿,才支支吾吾地回答。 “嗯,浦川家——很穷。但是我们家不一样。” “说的对。” 舅舅点头,继续问道。 “可是,如果不比较他家和你们家,而是比较浦川这个人和你们,又有什么差别?” “嗯……” 小哥白尼不知该如何回答。 这时候时钟指向九点半,咚地响了一声。明天还得上学,小哥白尼不能太晚睡。所以舅舅和小哥白尼的问答就此打住,小哥白尼也赶紧回家去了。 然而,舅舅最后的问题涵盖了非常关键的问题。所以我们再翻开舅舅的笔记本,看看他写了什么。那天晚上小哥白尼回家之后,舅舅又认真地在笔记本写了起来。 舅舅的笔记本:生而为人的态度——关于贫穷 (一) 小哥白尼: 你花了许多心思体贴地帮助浦川,非常好。浦川在学校总是受人排挤,能意外得到你善意的对待,应该高兴得不得了。对你来说,自己出于善意的行为能让贫穷而孤独的朋友这么开心,应该也会感到欣慰。虽然大家平时看不起浦川,可是他不仅不该被人看不起,反而有令人肃然起敬的美丽心肠和善良本性;你有机会了解到这一点,真是很好的经验。当晚我听你说话,觉得你对于自己所做的事、所说的话,完全没有把自己看得比浦川高一等,丝毫没有沾沾自喜的样子,这让我非常佩服你。由此可见,你和浦川都有诚恳的特质。如果浦川是个喜欢装模作样的孩子,你可能会觉得他“成绩这么差还自以为了不起”。不,说不定你不说出口,却在心里觉得“这么穷还装什么样子”。你没有这么想,原因之一是浦川诚恳又善良。而且,如果你炫耀自己成绩好或瞧不起浦川家很穷,表现出高高在上的态度去帮助他,安静内向的浦川一定不会乐于接受你的好意。两个人都没有这种态度,实在令我感到开心。尤其是你丝毫没有因为浦川家贫穷就看不起他,我真的非常高兴。 小哥白尼,等你长大慢慢就会知道,贫穷度日的人通常都对自己的贫穷感到自卑。对于自己穿着寒酸、住的房子简陋、每天吃的饭菜粗糙,总是不由自主地觉得羞愧。当然也有些了不起的人,他们虽然贫穷,却活得充满自信。不过,世上还是有很多人看到有钱人,头就抬不起来,好像自己低人一等,畏畏缩缩。这些人当然应该被鄙视。并不是因为他们没钱,而是因为他们卑屈的性格,所以受人鄙视也没办法。——然而,小哥白尼,即使是有自尊心的人,一旦日子过得穷苦,还是难免有点自卑,这是人之常情。所以我们要时时告诫自己,千万不要让那些人更觉得自卑。人最厌恶的莫过于自尊心受伤。生活穷困的人容易尝到这种滋味,所以千万不要因一时大意而伤害了他们容易受伤的自尊心。 照道理说来,就算贫穷,也不必感到自卑。不须我多说你也知道,人真正的价值并不取决于他的穿着、住所或食物。即使穿着华丽、住豪宅,笨蛋依然是笨蛋,低等的人依然是低等的人,一个人的价值并不会因此提高。如果有高尚的心灵、卓越的见识,即使过得贫穷,依然是值得尊敬、了不起的人。所以,如果真的对自己的价值有自信,即使环境稍微变好或变坏,依然能安稳度日。我们也一样,既然是人,即使贫穷,也不该自眨身价——同时,即使生活优渥,也不该以此为傲,必须时时聚焦于自己身而为人的价值。如果因为贫穷而感到自卑,代表心理还不够成熟。 不过,即使要求自己必须时时抱着这种心态,还是应该顾虑身处贫穷的人容易受伤的心。小哥白尼,除非你也和贫穷的人处于同样的境遇,尝遍贫穷的艰辛,还能保有自信心,顶天立地,否则你就没有资格伤害贫穷的人。请你牢牢记住。如果你仗着家里环境优渥,心里有些许的自豪,看不起贫穷的人,那么你自己反而会受人鄙视。不了解身而为人真正重要的事,才是令人怜悯的笨蛋。 你到浦川家,完全没有表现得高高在上;我知道,你当然没有瞧不起穷人的念头。不过你还不明白,等你长大之后依然保有这种态度,有多么重要。我要利用这个机会,让你了解这件事有多么重要。你越正确地了解这个世界,这种态度也会越重要。不,想要正确了解这个世界,绝对少不了这种态度。因为——注意听,牢牢记住——现在世上大多数人都是贫穷的人。大多数人没办法过像样的生活,这是我们这个时代最大的问题。 (二) 你造访浦川家,发现浦川家和你们家的差别。浦川家比你们家穷。可是,世上有很多人连浦川家的生活都过不了,而且这种人多得难以想像。对那些人来说,浦川家根本还不算穷。听我这么说,你应该很惊讶吧。 不过,你可以想想在浦川家工作的伙计。他们只希望几年后可以开一间像浦川家的小店,所以先在店里工作。虽说浦川家穷,至少还能让儿子读中学。可是店里的伙计小学毕业之后,就得出来工作了。而且浦川家至少还有制作豆腐的机械,可以采买作为原料的大豆,雇用打工的伙计,也算经营家庭工业维生;可是伙计们除了靠自己的劳力赚钱之外,没有任何生财工具帮他们维持生计。他们只能整天卖力工作,勉强维持生活。 万一他们罹患了绝症或者受重伤而无法再工作,生活会变成什么样子?对于只能靠劳力维生的人来说,不能工作,就只有被逼上饿死一途。可惜的是,现在这个世界上,累坏身体之后最难维生的人,往往处于最容易累坏身体的环境。营养不足的食物,不卫生的居住环境,每天都得拼命工作,不敢奢望能把体力留到明天。每天都只能不停歇地卖力工作,才能活下去。 去年夏天你和妈妈、我一起到房州时,曾经在火车离开两国车站的时候,从高架桥上往下看了一会儿。本所区、城东区一带的土地,有大小不一的烟囱林立,吐着灰蒙蒙的烟;你还记得当时的光景吗?当时天气很热。在令人热得发昏的炎夏天空下,无数的屋顶毫无缝隙地紧密排列,从屋顶之间突出的烟囱不停延伸到地平线那一端。热风从上面吹过,吹进车厢里。我们一离开两国,你马上就说想吃冰淇淋。当初我们受不了东京的闷热,才到房州避暑,可是在这同时,在那些数不尽的烟囱下,,每一个烟囱下分别有几十个、几百个劳工汗流浃背、灰头土脸地工作。——后来,我们离开东京城市,能眺望辽阔的翠绿稻田之后,才感到凉风吹拂,可以喘口气。不过,你想想,就连那些翠绿的稻田,也是没有办法去避暑的农民百姓卖力耕作的结果。实际上我们从车窗往外看,偶尔看到田里还有女人,和几个农民泡在及腰的水里,认真地除草。 世上有这样的人。这样的人在日本随处可见——不,应该说,不管到世上什么地方,这样的人都占了人口的大部分。他们平时必须忍受多少的不自由?生活中什么都缺,甚至没钱好好治病。更别说修习人类引以为傲的学术艺文,欣赏卓越的绘画和音乐,对他们来说,这些都只是遥不可及的奢望。——小哥白尼!你读过两本《人类的历史》,应该知道人类辉煌的历史,很久之前人过着和野兽同样的生活,经过几万年的漫长岁月,不断努力再努力,才发展出今日的文明。然而,人类努力的报酬并不是今日的所有人都能享受得到。 你一定会说:“不该这样。” 没错。这的确是错的。既然是人,就该让所有人都过得像人。世界应该是这样的。只要有诚恳善良的心,一定会这么想。不过到目前为止,令人遗憾的是,这个世界还不是这样。虽然人类整体进步了,却还没有达到这样的境界。这都是必须留待以后解决的问题。 因为世上还有贫困,所以造成多么令人心痛的情况,让多少人陷入不幸的处境,让人与人之间发生多么深不可解的斗争。你现在过得很幸福,所以我不会刻意告诉你太多。即使我不说明,等你以后长大,自然就会了解。 为什么在文明进步的世界,还有这么令人厌恶的事?为什么这种不幸的情况还没从世上消失?在你这个年纪,还很难完全正确了解。只要读《人生案内》的“社会”,应该能了解大致情况,可是关于这一点,可以等你长大,充分了解复杂世界的关系,思虑成熟之后,再下正确的判断也不迟。 我只希望现在的你能清楚了解,在这样的世上,能像你一样,可以毫无挂念的专心上学,自由发挥自己的天分,是多么难得。小哥白尼!请你注意看看“难得”(ありがたい)这个词汇。这个词代表“应该感谢”、“值得感谢”的意思,然而它本来的意思是“很难得到”,代表“并不常有”。了解自己享受到的幸福其实并不常有,我们才会心怀感谢。所以“难得”延伸出“应该感谢”的意思,而且以“难得”(ありがとう)表示感恩的心情。话说回来,如果你看看广大的世界,再回头看看现在的你,应该会发现自己现在的情况真的如字面所说,非常“难得”。 即使同样从小学毕业,并非所有人都像你们一样有机会读中学。即使就读同一所中学,如果生长在浦川那样的家庭,也得减少读书时间,帮家里工作。至于你,现在没有任何事妨碍你读书。只要你愿意学习,就能自由学到人类历经几万年努力累积的智慧。 既然如此—— 不,接下来我不须多说,你应该也明白。像你这么幸运的人应该做什么,应该抱持什么念头过日子。即使我不说,你应该也明白。 我和你已过世的父亲、把一辈子的希望寄托在你身上的母亲一样,打从心里希望——你能好好发挥自己的才能,成为有用的人! 就靠你了,小哥白尼! (三) 最后我想留下一个问题让你想想。 你透过“网状法则”了解人与人如何彼此交织。在艰苦环境中工作的人和身处比较优渥环境的我们,在日常生活中并没有交集,但是实际上透过无法切割的人际网,我们彼此相连。所以,如果我们毫不在意那些人,满脑子只想着自己的幸福,这是错误的想法。可是,就算我们想为他们着想,如果只是把他们当成不幸的人、可怜的人、值得同情的人,这也是严重的错误。小哥白尼,还有一件非常重要的事,千万不要忽略了。 在穷苦的环境长大、只上过小学、毕业后就靠劳力赚钱维生的人当中,有很多人长大之后,知识还不如你多。几何、代数、物理这些科目到了中学之后才教,他们往往连非常简单的知识都不知道。对于事物的偏好,也多半不入流。光从这一点看来,你难免会觉得自己比那些人更高一等。不过,换个角度看,他们才是扛着这个世界的人。他们远远胜过你,是很了不起的人。——你想想看,世人生活所需的东西都是人类劳动的产物。即使是做学问、艺术这些高尚的工作所需的东西,同样都是他们付出血汗制作的。没有他们辛苦的劳动,就没有文明,世界也不会进步。 话说回来,你自己呢?你自己创造了什么? 你接受社会给予的许多东西,而你给予这个社会什么?不必多想就知道,你还只是使用者,并没有生产任何东西。每天吃的三次饭、点心、念书用的铅笔、墨水、钢笔、纸——你还只是中学生,每天生活就得消费许多东西。衣服、鞋子、书桌之类的工具、居住的房子等等,过了一段时间之后就不能用了,代表你慢慢地消耗这些东西,这也是消费。由此看来,你的生活可说是消费专家的生活。 当然不管是谁都得吃穿,没有人完全不消费,只从事生产。而且,生产东西本来就是为了有用的消费,所以消费本身并不是件坏事。不过,为世界生产多过消费的人与完全不事生产只消费的人,相较之下,到底谁比较了不起——这么一问,听起来好像已经不成问题。如果没有人为我们生产,我们就无法品尝、享受、消费。为生产而付出的劳动让人活得像人。我说的不只是食物、衣服这些东西。即使在学问的世界、艺术的世界,创造的人也远比接受的人更重要。 所以,今后你千万别忘了生产者和消费者的区隔。从这个角度看,你一定会发现,神气巴拉地坐在汽车里、住豪宅的人,反而有很多是没有价值的人。你也一定会发现,被世人瞧不起的人当中,有很多都值得我们尊敬。 小哥白尼,这一点——正是你们和浦川最大的差异。 虽然浦川年纪还小,却已经踏实地站在生产者那一边。浦川的衣服渗着炸豆皮的味道,他应该感到自豪,根本不须感到羞愧。 听我这么说,你可能会觉得我在责怪你现在只消费而不生产,但是我并没有这个意思。你们还是中学生,还在为了踏进社会做准备,所以现在不生产也没关系。——不过你目前只是消费专家,必须谨守分际。虽然浦川受限于生长环境才帮家里工作,至少他好好地承担家里的事业,没有任何不满地努力工作;其实你们应该诚恳地尊敬他。假如有人因此看不起他,这种行为已经超出你们应有的分际,简直是不知天高地厚、严重错误的行为。 我希望你把这些事牢牢记在心里,然后好好思考——从每天生活的必需品来看,你的确只会消费,完全没有生产。不过,从其他角度来看,在你自己不注意的时候,其实每天都在生产了不起的东西。到底是什么? 小哥白尼。 我故意卖个关子,不回答这个问题,请你自己找出答案。不要急。不要忘了这个问题,以后能找到答案就好。千万不能问别人。还有,就算别人告诉你,你也未必同意。关键在于靠自己找到答案。说不定你明天就会找到答案了。也有可能等你长大成人之后,依然不明白答案是什么。 不过,我认为,既然是人,每个人一生中一定得找到这个问题的答案。 总而言之,把这个问题烙在心里,偶尔想起来,就认真想一想。总有一天,你一定会觉得当初认真思考是对的。 听清楚了吧,千万不要忘记。 5.拿破仑和四名少年 高轮一带的高地在冬日依然草木蓊郁,从高地可以瞭望品川的海景,水谷家的大洋房就位于高地上。宅邸四周围着铁栅澜,岩瓦屋顶上有风向计。古色古香的洋房明显带有明治时代的风格,周围的庭院有许多树木环绕,任何时候都是一片寂静。正月初五那天,小哥白尼来到久违的水谷家拜访。 当天北见和浦川也约好了要到水谷家。之前在第二学期的考试顺利结束、结果也已经公布,正要开始放寒假那一天,水谷邀请小哥白尼三人正月初五到家里玩。小哥白尼从小学时期就到过水谷家几次,不过这是第一次和北见、浦川一起造访。水谷连浦川都一起邀请,其实是因为他从小哥白尼那儿听到上次的事,突然对浦川有了好感。 说到第二学期的考试结果,小哥白尼依然成绩优异,他一直担心的浦川,成绩反而比上学期更好,尤其英语成绩变好,连浦川自己都很惊讶。一定是小哥白尼的指导奏效了。浦川和小哥白尼都能心情愉悦地迎接新年。——所以,交情好的三个人,加上浦川,可以在正月初五那天聚会,让小哥白尼特别开心。当天天气晴朗、阳光和煦,是东京冬季难得一见的好天气;上午小哥白尼微微冒汗地快步走过门口摆着门松(译注:新年装饰品,用绳索把松竹梅捆起来的装饰物)的一栋栋宅邸,前往水谷家。 水谷家大门的柱子是由石块砌成,柱子前有比大人还高的门松,犹如卫兵捧着长枪伫立在门前。门内的老椎木苍郁参天。绕过树下,沿着碎石小径往上走,来到另有小屋顶的气派玄关。玄关前的圆形草地上还有四、五棵胖胖的棕榈树,毛茸葺的树干彼此相贴,以奇特的姿态伸长树枝,沐着从高大洋房屋顶穿过来的阳光。 平时大门深锁而安静肃穆的玄关,当天大门微开,正面还放着访客名片台。 “北见他们已经来了吗?” 小哥白尼心里想着,按下玄关的门铃。有位他曾经见过的寄宿学生(译注:有钱人家收留家境不好的学生在家里住,兼当帮佣,供他们读书)走了出来。寄宿学生看到小哥白尼,立刻开口说道。 “欢迎您,大家已经都到了,就等您来。” 小哥白尼边脱鞋边往旁边看,大型松树盆栽下面,有双厚底粗编的靴子和足球鞋,整齐地排在一起。 小哥白尼跟在寄宿学生后面,左弯右拐地穿过铺着地毯的阴暗走廊。小哥白尼每次到水谷家,总觉得这房子真大。他也很好奇这么多房间到底拿来做什么用。不过,那位寄宿学生总是安静地在前面带路。小哥白尼也总是安静地跟着走。 水谷的房间位于号称新馆的另一栋建筑。这是水谷的父亲为了儿女扩建的明亮钢筋水泥建筑,每个房间都有充分的日照,让人仿佛身处玻璃屋。而且从每个房间都能向下眺望广大的品川湾。——水谷的父亲在企业界雄踞一方,光说主要的头衔,例如某某大公司或银行的董事、监事、总裁等等,恐怕连十根手指都不够用。他希望靠自己的财力尽量让子女过得幸福。 寄宿学生和小哥白尼终于来到水谷的房门前。寄宿学生轻轻地敲门。 “请进。是谁?” 从房内传来女性悦耳的声音。小哥白尼听过这个声音。 一打开门,明亮的房间里有个穿着黄色运动服的人转过身,往小哥白尼的方向看。是个十七、八岁、短发造型(译注:昭和初期女孩子也开始流行剪短发,类似现在的西瓜皮发型)、轮廓分明的女孩。她是水谷的姊姊。水谷、北见、浦川竟然规矩地并列坐在窗边,和煦的阳光从窗外照进来。 “是小哥白尼吗?这么晚才到,我还以为你不来了。” 女孩边说边带小哥白尼进房间,然后正式向他打招呼。 “新年快乐,恭喜恭喜。” “恭喜。” 小哥白尼回答。他一边回答,一边觉得讶异。水谷的姊姊明明是女孩子,竟然和小哥白尼他们一样,身穿长裤。不过,她并不理会小哥白尼不可思议的表情,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继续说道。 “好久不见,不过小哥白尼依然是个小不点。” “怎么拿我开玩笑,我已经比去年长高了五公分以上!” 小哥白尼不服气地抗议。 “胜子姊姊长得也不高啊。” “真可怜!我在班上排第九,不像有人排倒数第二。” “哼——算了,随便你怎么说。” 小哥白尼拿她没辙,只好这么回话。说完,他赶紧靠近北见他们,此时他们三人站了起来,和小哥白尼互道恭喜。小哥白尼问他们刚才在做什么。 “你还没来的时候,我们在听水谷的姊姊说话。” 北见回答。 “很有趣,你也该听听。” 小哥白尼拉了旁边的椅子坐下。那张椅子是由一根钢铁棒弯成一笔画曲线,在背部和腰部贴上厚布构成的高格调座椅。不,其实这个房间里的所有物品,例如书桌、书柜、台灯,都以简单而美丽的线条为共通风格,没有半分多余的装饰。房间看来很舒服,充满近代的明亮感。大玻璃窗的另一头是远处品川的海,阳光照得水面波光粼粼。 “胜子姊姊在说童话故事吗?” 小哥白尼问道。 “真没礼貌,我正在讨论英雄精神。” 胜子回答。 “这么深奥。” “才不深奥呢。我认为,不论男女,都应该要有英雄精神。” 胜子刚说完,北见马上插嘴: “好了好了,继续刚才的内容吧。” 胜子站在四名少年的面前,开始说道。 “……如我刚才所说,滑铁卢战役是很动人的故事。——西元一八〇九年七月,拿破仑率领的法国军队,和奥地利与俄罗斯联军在多瑙河边交战。这场战役牵系着三个国家的命运,当然是轰轰烈烈的一仗。即使拿破仑很强,遇上两国联军,也无法轻易取胜。 “尤其俄罗斯还有着名的游骑兵,他们曾经数次到拿破仑军营附近袭击,几百名骑兵团结一气,踏破法国军队前线,如同海啸一般席卷而来。拿破仑的亲卫队——也就是近卫兵——拼死奋战,终于击退那批游骑兵;可是才刚击退他们,又有新的游骑兵视死如归地踏过同袍的尸体,袭击而来。就连号称天下无敌的拿破仑亲卫队也数度告急。”胜子歇了一口气,看到大家专注地听她讲故事,又继续往下说。 “当时拿破仑站在可以俯瞰战场的小高丘上,关注战争情势。游骑兵当然瞄准这儿袭击过来。因此,在拿破仑身边的参谋们全都忐忑不安。 “‘陛下,请您暂时离开这儿。’ “参谋数次建议拿破仑,然而拿破仑却不肯离开。不管旁人再怎么劝说,他也不肯躲到安全的地方。——你们知道为什么拿破仑不肯离开吗?” 胜子双手插腰,两脚一蹬,等他们四个人回答。可是他们四人都露出不知该怎么回答的表情,抬头看着胜子。胜子摇了摇头,拨开垂到脸上的头发,又继续热烈地说道。 “如果拿破仑只是指挥战场上的军队,应该可以躲到更安全的地方,所以他并不是为了指挥军队才留在山丘上。绝对不是为了这个原因。拿破仑是为了看敌军的游骑兵——他看敌军的游骑兵看得出神了。 “‘多么骁勇善战!多么骁勇善战!’拿破仑忍不住赞叹,看着游骑兵锲而不舍、屡败屡战地往自己的大本营攻过来。他看得入迷,忘了自己处境危险……实在很了不起。” 胜子双眼炯炯发亮,脸颊也兴奋得红了起来。 “我觉得他真的很了不起。——你们想想看,他们在打仗,打输了会危及性命。他们和敌方只能拼个你死我活,连命都豁出去了。在这种情况下,他还能称赞敌军——看骁勇善战的敌军看得出神,实在了不起,真是男子汉。” 胜子兴奋地移开眼神,着迷地眺望远方。小哥白尼觉得胜子姊姊真美。 “最后到底是哪一边获胜?应该是拿破仑吧?”水谷说。 “速夫,你根本没听懂我的意思。” 胜子故意夸张地露出不可置信的表情。 “当然是拿破仑赢了。经过两天激烈的战斗,拿破仑终于击溃敌军。不过,胜负不是重点。” “打仗怎么能输。” “你还不懂重点。——不论输或裸,英雄就是英雄。不,即使输了却令人感到伟大的人才是真英雄。速夫,亏你是个男孩子,怎么不懂这个道理。” 胜子假装难过地皱着眉,歪了歪头。她的西瓜皮发型又乱了,头发垂到脸上。然后,胜子好像在思考什么严肃的事,两手插在裤子口袋,在四个男孩面前安静地来回踱步。浦川和北见已经完全被镇住,目瞪口呆地看着胜子。小哥白尼和水谷互看了一眼。 “姊姊觉得自己就是拿破仑。” 水谷小声地说。小哥白尼瞪大了眼。 “既然是战争,当然没有人想输。” 胜子边走边说。 “而且每个人都知道生命可贵,也都不想受伤。虽然我还没亲眼见过战争,不过,实际上了战场,应该会觉得非常可怕。任何人第一次上战场,一定会吓得浑身发抖。可是—— “可是,人心里若有英雄精神在燃烧,就能忘记战场的可怕。内心浮现的勇气能让人超越一切痛苦,甚至不惜牺牲宝贵的生命。我认为这是最了不起的事,因为人能超越人的境界——” “嗯——” 北见深感佩服。 “而且,不只是不惜牺牲宝贵的生命。如果只是不怕死,就连那些不顾后果、不要命的暴徒也做得到。逞强、像疯子似的、拿生命开玩笑的人根本没什么了不起。那些人顶多只是和野狗一样。可是,如果一个人不逞强、不发狂、还愿意牺牲生命——我觉得这真的很了不起。” “嗯。” 北见又附和了一次。旁边的浦川好像还听不懂,可是依然认真地看着胜子。这是浦川第一次看到这种女孩子。 “人在某些情况下,可以勇敢撑过一切恐惧和痛苦。只要想到这一点,我就有种难以形容的感觉。自己主动投向痛苦、艰苦,并且因为撑过痛苦而感到喜悦,你们不觉得这实在令人佩服吗?痛苦越强大,撑过痛苦之后越感到喜悦,所以就连死也不怕。我认为这就是英雄精神。 “我越想越觉得——贯彻英雄精神而死,比起浑浑噩噩度日更了不起,了不起多了。即使输了,只要贯彻英雄精神,就不算输。即使赢了,如果没有英雄精神,就不算真正赢。” 胜子止住脚步,情绪激昂地说道。 “我想体会生死交关的痛苦,尝尝这种英雄精神,就算一辈子只有一次机会也好!这有多棒啊——拿破仑很了不起,因为他终其一生都在贯彻英雄精神,就像是英雄精神的象征。所以他佩服敌军骁勇善战,看得都出神了。我认为他真的是男子汉。 “对吧,小哥白尼!” 胜子突然叫了小哥白尼。她拿起书桌上的小明信片架,让小哥白尼看明信片,并继续说道。 “小哥白尼,你觉得这张画怎么样?”明信片上的图描绘拿破仑率领大军在广大原野行进。画面上半是冬季黑暗无垠的天空。在看不见半根草的荒凉原野上,积着薄薄一层雪。大批大炮车压过融雪,在结冻的道路刻画出深沟般的车轮痕迹。路况恶劣至极,好像整条路都被撬开似的。拿破仑骑在美丽的白马身上,凝视远方,带兵向前推进。在他身后的大批将军和幕僚,同样骑着马尾随在后。隔着雪的原野另一边,还有徒步的大批部队,排成好几排的横队前进,一直延伸到地平线另一端。夜幕低垂,在地平线处还露出微弱的光亮,拿破仑身穿灰色外套,戴着拿破仑帽的英雄姿态浮现在寒冷的空中。这是充满沉痛情绪的情景。 “这是?” 胜子不等小哥白尼回答,便开始说明。 “西元一八一四年,拿破仑领军准备迎战入侵法国的欧洲联军,当时拿破仑的全盛时期已经结束了。在拿破仑攻打俄罗斯失败之后,欧洲各国群起反抗拿破仑,最后入侵到法国领土。拿破仑在莱比锡战役落败之后,依然凭着他过人的精力四处征战,最后才回到法国。他得知联军已经蓄势准备入侵法国,便再次整军,召集生还的兵士,前去击退联军。当时军队已经疲累不堪,弹药匮乏,而且敌军规模高达数倍,就连拿破仑也未必有胜算。不过,他还是出发迎战。他已经觉悟这将是一场硬仗,却还是领军迎战。他想靠这最后一仗重振雄风——不知当时拿破仑抱着什么样的心情。” “后来拿破仑打赢了吗?” 小哥白尼问道。 “打输了。他落入敌军手里,被流放到厄尔巴岛。所以我看到这幅画,心里总觉得很难受。拿破仑带军迎战,迎接他的是无法获胜的不幸命运,但是他依然忍不住朝着敌军前进。除非战到被敌军击溃,否则绝不向敌军低头投降。想到这一切,再看这幅图,心情实在难以形容。” 小哥白尼听了,非常同情拿破仑的命运,不自觉地涌起悲壮的心情。北见从小哥白尼手里接过明信片,感慨地看了一会儿。浦川也兴致勃勃地从旁边看着那幅图画。 “allons enfants de patrie……” 胜子开始小声地唱起法国国歌《马赛进行曲》。 过了一会儿,四个少年和胜子来到阳光和煦的草地上,热闹地玩游戏。 水谷并不擅长运动,喜欢绘画和音乐;姊姊则是所谓的全能选手,任何运动项目都难不倒她。她是篮球班队、排球校队,参加男女混合接力短跑的比赛,也是跳高、跳远的纪录保持人。她最热中于跳跃项目,据说她还希望能成为日本女性国手参加下一届奥运。她父亲也为了她在庭院草地旁边盖了正式跳跃竞技场;竞技场有漂亮的助跑道,标有公尺刻度的白色测量杆、跳跃横杆也都是标准规格,一切都和神宫竞技场没什么两样,真是厉害。小哥白尼他们玩了抛接球之后,由胜子担任教练,教大家三级跳、跳远和跳高。 说到跳跃项目,小哥白尼和北见都对胜子甘拜下风。小哥白尼使尽全力跳才跳得过一公尺高的横杆,接着胜子马上把双手放在裤子口袋里轻松跳过同样高度。他们慢慢调高横杆,最后成了胜子个人表演的舞台。小哥白尼他们看胜子漂亮的动作都看得入迷了。胜子穿着黄色运动服和深蓝色长裤,在横杆上扭转身子,降落在沙地上,姿势漂亮。玩三级跳的时候,北见兴致高昂地说“拿出英雄精神跳!”结果根本不是胜子的对手。浦川那天也不再因为不擅长运动而害羞,反而不停地跳、不停地跳。三级跳应该先蹬再单脚跳,可是浦川刚开始一直学不来。胜子很有耐性地示范很多次,指导浦川,最后浦川能正确跳跃的时候,小哥白尼、北见、水谷和胜子都像看到奥运选手刷新世界纪录似的,高声喝采。浦川害羞得满脸通红,又掩不住喜悦的神情,开心地笑着。 所有游戏都玩了一轮之后,浦川提议要玩棒子角力赛。 “我玩棒子角力赛几乎不曾输过。” 水谷马上找来一根大小适中的竹棒。刚开始小哥白尼先上前挑战,没两下就被浦川压倒。接着,水谷上前参战,同样节节败退,根本不是浦川的对手。这时候北见高喊“好,我来帮你讨回公道!”吐了口水在手心,上前应战。可是浦川稳如泰山。北见面红耳赤地使力往前推,浦川稳住下盘一直挡着,不久之后,浦川使力往回推,北见立刻重心不稳。 “可恶,可恶。” 北见处于劣势还是全力反击,可惜他依然慢慢地、慢慢地倒退,最后喊着“可恶,可恶”就被推倒了。 “好,再一次!” 小哥白尼又上前宣战,结果还是输了。水谷、北见轮番上阵,屡败屡战,和浦川交手数次,却屡次落败。 “真强!” 北见投降,忍不住佩服浦川。 “你为什么这么厉害?” “为什么——” 浦川边笑边答:“有时候到了傍晚,我就和店里的伙计拿秤棒玩。玩棒子角力赛也是有诀窍的。” 午餐地点在本馆的饭厅,水谷的母亲和哥哥也在,大伙儿一起用餐。挑高的天花板吊着奢华的装饰灯,暗金色的墙上吊着巨幅油画。餐桌上有温室栽培的亮丽鲜花盛开,桌巾洁净纯白。华丽的刀叉、银汤匙一字排开——原来当天的午餐是正式的午餐。不过,小哥白尼他们觉得自己好像在参加什么典礼,紧张得不知餐点到底好不好吃。水谷的母亲一直亲切地和他们聊天,但是她谈吐高雅,简直像出身皇室的贵族,所以大家都不敢随便回话。水谷的哥哥从头到尾板着脸,一句话也不说,让人不禁怀疑他有没有看到小哥白尼他们在旁边吃饭。北见看到他穿西装,便问水谷“你哥哥在哪儿工作?”水谷回答,他哥哥还是大学生,主修哲学。念哲学的人可能不会想和中学生说话吧。 吃完难得一见的丰盛午餐后,小哥白尼他们反而松了一口气,赶紧回到水谷和胜子的房间。大家又放松心情,玩了很多种室内游戏,包括斗球盘、桌球、扑克牌等等。水谷家的室内游戏器具应有尽有,几乎可以开店了。 “你命真好,有这么多游戏器具。” 小哥白尼不自觉地羡慕起来。 “才不呢,因为没有人陪我玩。” “有你姊姊啊。” “他已经读女中高年级了,最近根本不和我玩。” “你爸爸回家以后,不陪你玩吗?” “我爸爸晚上得参加很多聚会,很忙,通常都在我上床睡觉之后才回来。我曾经连续四、五天没看到我爸爸。” “哦——” “我妈妈也经常出门,所以我一个人的时候就播唱片听,或者画图。” 小哥白尼觉得不可思议,因为水谷住在这么豪华的房子,不管想买什么爸妈都会买给他,却一直孤单地过日子。 “只要我们更常来玩就好了。” “我也想啊,可是妈妈说时常去打扰别人不好。” “没关系啦。” “最近我姊姊根本不听妈妈的话,经常去自己喜欢的地方玩。——我爸妈他们有点奇怪,竟然问我为什么不和小堀和滨田交朋友。怎么可能跟那种大嘴巴和势利鬼一起玩。” “没错,那些讨厌的家伙!不过,为什么你妈妈要你和他们交朋友?” “我刚开始也不明白,后来姊姊告诉我,因为小堀他爸爸是有名的政治家,还有,滨田他爷爷是贵族院议员。” “哦——” “就算他们的爸爸是政治家,爷爷是贵族院议员,我还是讨厌他们。他们都是山口的手下。” “没错,他们都对山口唯命是从,还说北见的坏话。我们才不会和那些人交朋友。你应该这样告诉你妈妈——” 北见听到小哥白尼和水谷的谈话,好像想起了什么。 “对了,说到山口,上学期末我听到奇怪的传闻。” 大家转头看着北见,他又继续说: “听说,柔道社的高年级生决定要找机会揍我和山口一顿。” “你和山口?” 小哥白尼大吃一惊,不禁反问北见。大家也感到意外,纷纷围到北见身边,只见北见神色自若地回答: “是啊,听说我和山口会挨揍。我是从二年级的樋口那儿听来的。”——最近在小哥白尼的学校,兴起一股风潮,以柔道社的高年级生为中心,想“整顿”学校风气。听那些家伙说,最近学生士气低落,学校气氛松散,应该加以纠正。首先,学生非常缺乏爱校精神,在校际对抗赛时,加油声不够热烈。第二,一般的低年级生变得目中无人,没有尊敬高年级学生的风气。第三,看小说、话剧、热中歌舞和电影的人越来越多。再这么下去,学校自创校以来一直引以为傲的朴实刚健风气即将毁于一旦。所以,他们必须趁这段时间警告全校学生,让校园风气焕然一新。——那些人不停地倡导这种想法,还有人在期末公演时悲愤慷慨地演讲。另外,还有人在校友会杂志热烈讨论这项议题。不仅如此,现在他们还开始主动制裁违背校风的人。 那些人主张:“不爱校的学生出了社会,一定会成为不爱国的国民。不爱国的人不够格当国民,算非国民。所以,不爱校的学生是非国民的种子。我们必须制裁这些非国民的种子。” 学生当然应该爱自己的学校。应该爱自己的学校,用心让学校变得更好。低年级的学弟妹应该尊敬高年级的学长姊。只要身为学生,就该避免花心思在低级娱乐上。所以,柔道社高年级生的主张本身绝对没有错。 可是这些人除了相信自己的主张是对的,也深信自己的判断全都正确无误。他们也擅自认定,自己看不顺眼的人都是违背校风的人,都大逆不道。他们更大的错误是自以为有资格教训别人犯的过错、制裁他人。大家同为中学生,不该有这样的资格。 因为他们犯了这样的错,所以难得他们觉得自己是为了学校,却反而对学校无益,甚至制造许多麻烦。如果有人不去校际比赛当啦啦队,就会被冠上非国民的罪名,一不小心还可能挨打——这群蛮横不讲理的人在学校耍威风,让人即使想爱学校,也会心生不悦。就算不能在学校唱流行歌曲,也不想整天听人吟诗作对。他们最不应该的是让低年级生成天提心吊胆,担心受怕。 到了第二学期末左右,一年级和二年级学生常常无法放松。有人早上在路上碰到高年级生,一时大意忘了鞠躬问好,马上被叫去训话。戴了高级一点的手表上学,马上遭人白眼。一旦谈论高年级生的事被发现,就被评为不知天高地厚。就读二年级的樋口喜欢文学,涉猎大人阅读的小说,也去看新的舞台剧演出,结果成了高年级生锁定的问题人物。一年级的山口打扮时髦,又是电影狂,光是电影演员的照片就拥有两百多张,所以遭高年级生白眼。性格刚烈的北见有话直说,即使对方是高年级生也不例外,所以被视为目中无人。不知从谁开始传说,到了第三学期高年级生要制裁所有问题人物。——樋口听到这个传言,悄悄地通知同样被锁定的北见。 “山口被揍就算了,为什么连你都要挨打?你又没有做什么坏事——” 小哥白尼打抱不平。 “我大概有两次见到黑川的时候故意不向他鞠躬。还有一次午休时间打球占场地的时候,我曾经不听黑川的话。明明是我先到的,可是黑川说我目中无人、不懂规矩。”北见回答。黑川是五年级生,柔道社副社长,体格比体育老师还要高大。 “那个家伙——” 北见气愤地继续说道。 “嘴上总说唱流行歌曲很丢脸,自己却唱浪花节(译注:又称为浪曲),还故意发出沙哑的声音。之前全校远足那天,我在回程火车上听到他唱歌,他还说浪花节是宣扬武士道精神所以没关系。这根本只是自圆其说。我听到他低俗的歌声之后,更讨厌他了。” “要是你真的挨打就糟了。” “放心,只要我不做什么,黑川也不会打我。他们只是在等我犯错,才有机会打我,只要我小心一点就行了。” “是吗?” 小哥白尼还是感到不安。水谷也显得很担心。 “说不定他们会把锁定的目标一一找来打一顿。我认为应该告诉老师。” “不行,如果我去告状,他们会更恨我,而且还可以借机揍我。不要理他们比较好。” “不,太危险了。” “放心,没事。” 北见和小哥白尼吵了起来,这时候胜子刚好端着糖果盘进来。 “你们在吵什么?小哥白尼看起来好严肃。” 小哥白尼和水谷向胜子说明,北见可能有危险。胜子听了忿忿不平地说: “怎么能欺压学弟。北见,千万不能认输。学校不是高年级生的,一年级生也是学校的学生。就算违反学校的规定,只要不违背老师说的话,一年级生也没什么好怕的。我认为,大家不必对那些柔道社的家伙低声下气。” “可是北见的处境很危险。”水谷插嘴。 “因为危险就担心害怕、畏首畏尾的话,那些蛮横的家伙会更嚣张。为了学校动手打人,根本是胡说八道。如果真的是为学校着想,就应该让所有人都能开心上学,即使是一年级生也一样。那些人不这么想,只是喜欢自己在杆卫正义的感觉。 这叫做自我陶醉。北见,你千万不能向他们低头。” “不管谁怎么说,我都不会投降。” 好久没听到北见说“不管谁怎么说”,不过这次小哥白尼并不觉得好笑。要是北见真的挨打——他一想到这儿,根本笑不出来。他不向蛮横的高年级生投降就算了,该怎么样才能保护北见?大家七嘴八舌地讨论。水谷和小哥白尼认为应该趁现在告诉老师,请老师处理比较好。北见认为这么做反而会弄巧成拙,最好按兵不动。胜子认为应该再观察情势,一旦发现他们真的打算做这么野蛮的事,再想适当方法解决,例如报告老师,可惜能不能发现他们真的要动手,实在难说。总之,北见再怎么样都不同意先去找老师告状。 “我挨打也没关系,反正我又没做什么坏事。——我不希望别人觉得我听了传闻就吓得发抖。” 听到北见这么说,其他人也没办法。这时候,原本一直保持沉默的浦川开口了。“我有个点子——” 大家转过去看着浦川,浦川害羞地继续说。 “如果高年级生真的叫北见去找他们,我们就一起去。” “然后呢?” 小哥白尼问道。 “如果黑川真的要动手打北见,我们可以告诉他,要打就连我们一起打。如果北见什么坏事都没做也得挨打,那我们就一起挨打。这样一来,黑川应该不会真的动手。”没有人说话。 “如果黑川还是要动手呢?” 胜子问道。 “那我们就——我们就和北见一起挨打。没办法,只能这样。” “浦川,了不起!” 胜子从椅子上跳了下来。 “对,这个方法最好。我们一起保护北见,如果真的保护不了,那也没办法,只好大家和他一起挨打。这就是英雄精神。到时候我也会加入你们的行列。我也会叫爸爸去学校,帮我们谈判。如果爸爸不去,就叫妈妈去,妈妈不去,我自己去。去找校长谈,把那个柔道社的家伙逐出校门。——北见,振作起来。速夫,你也要振作。” “嗯。” 水谷瘦长的脸表情温和,紧闭嘴唇,用力地点头附和。 “小哥白尼也一样。” 小哥白尼也点头附和。 北见说,让大家为了我一起受罪实在不好意思。他一直想劝退其他人。但是,大家坚决地回绝,要北见别在意。 “好,就这么说定了——。可惜我和你们不同学校,不过,如果真的出事了,我一定会履行承诺。大家要不要勾勾手?” 四名少年和胜子互相勾紧了手指。 冬天昼短夜长,天色已暗。 小哥白尼、北见和浦川三人要在天黑之前回家。水谷家的女佣拿来三包白棉布包裹,让他们带回家。小包裹里面有高级点心和漂亮的大苹果。胜子说: “浦川还有弟妹吧,带回去给他们吃。” 她拿了漂亮的银色纸张把糖果包起来,分量差不多可以放进浦川外套的口袋。 他们三人各自收下伴手礼,离开水谷家。水谷和胜子送他们离开,一起走到附近。胜子骑着自行车,缓缓地踩着踏板前进,距离其他人忽近忽远。 他们来到能眺望品川海景的山坡上,胜子轻巧地跳下自行车。大家停下脚步,互相道别。 小哥白尼三人往山坡下走,昏暗的夕阳已经如雾般地降临眼前的城市,四处都有电灯开始亮起。可以看到省线电车像滑行般地驶过。山坡和道路相邻处可以看到市内电车和汽车忙碌地交错。夕阳中涌现了城市的熙熙攘攘。 三人突然开始想家,加快脚步走向品川车站。 舅舅的笔记本:什么样的人才是伟大的人——关于拿破仑的一生 小哥白尼: 你突然开始崇拜拿破仑,舅舅吓了一跳,不过听你说了事情的来龙去脉之后,我想应该是受了水谷的姊姊影响。 拿破仑的一生的确非常精采。即使在人类漫长的历史中,也很少有人能像他一样,有这么辉煌的生涯。直到现在,不只你们,其实世界各地都有许多年轻人佩服拿破仑。不管在什么国家,拿破仑的传记都一直很畅销。 对了,我曾经告诉过你,当你觉得感动的时候,记得仔细回想,思考那件事的意义。今晚我们就一起想想看,为什么拿破仑的一生会让我们这么感动。 首先,回顾拿破仑的生涯,他精采辉煌的事迹实在令人叹为观止。 拿破仑的父母是柯西嘉岛的落魄贵族,所以拿破仑是在贫苦的环境中长大。他在你们这个岁数的时候,便离开了父母,进入法国的军校;同侪当中有许多富裕的贵族子弟,所以拿破仑总被人看不起,没有朋友,形单影只。离开学校之后,他成为部队的军官,在少尉中尉时代,他还是很穷,无暇像一般年轻人一样享乐。他和声色犬马的生活无缘,总是一个人默默用功读书,是个苍白阴郁的青年军官。 然而,就在他二十四岁那年,法国发生了大革命,在大动乱期间,这位贫穷将校一跃成了少将。在人民军攻陷多隆要塞之后,他因表现优异,得以展现军事长才。 后来,正如你们所知,拿破仑带领军队越过阿尔卑斯山。他率领装备不足、训练不足的涣散军队,突然越过阿尔卑斯山脉,气势如虹地入侵义大利的平原,又立刻击溃奥地利大军,之后又接二连三地攻下义大利的都市。不论带兵打到哪儿,总是胜利、胜利、胜利。他们带着大批战利品回到巴黎,得到巴黎人民热烈的拥戴,成为众人景仰的凯旋将军。 当时法国大革命已经结束,政争越演越烈,国内情势一直动荡不安。法国人民一心希望重整国内秩序与和平,拿破仑便趁着这个机会,以武力改造政府组织,慢慢掌权。刚开始他成为三位执政官的其中之一,之后成为终身执政官,最后终止法国的共和制,登上王位。小哥白尼!你猜当时拿破仑几岁?三十五岁。他在短短十年内,从毫不起眼的贫穷军官跃升为法国皇帝,一路扶摇直上。这真是难得一见的成功故事。 拿破仑成为皇帝之后,依然气势如虹。欧洲各国以英国为中心结盟,数次想打倒拿破仑,都以失败告终。欧洲盟军屡屡挑衅宣战,反而让军人出身的拿破仑更有机会发挥军事天分,在奥斯特里茨、耶拿、滑铁卢,拿破仑都赢得了名留青史的胜利。荷兰很早就已经臣服,接着义大利半岛也受拿破仑支配,德国也屈服在拿破仑的威权之下,最后西班牙也顺从他的势力。在那一段时间,整个欧洲大陆,除了东边的俄罗斯之外,全都服从拿破仑的命令。西元一八〇八年,拿破仑在耶尔福特召开全欧洲会议,德国有四个国王、三十四个王侯群聚一堂向他致意。拿破仑与满朝的各国王侯一起观赏特地从法国带来的知名演员达尔玛的表演。当时拿破仑真的是名副其实的王中之王。 在拿破仑的全盛时期,欧洲大陆几千万人口的命运就这样受他一个人的意志摆布。他攀上权势的巅峰。然而,他——在几年内就从巅峰坠入毁灭的深渊。拿破仑没落的转捩点,你们应该也知道,是远征俄罗斯失败的战役。 拿破仑究竟为什么出兵攻打俄罗斯?因为俄罗斯不听拿破仑的命令,不肯中断和英国之间的通商关系。英国仗着自己是和欧洲大陆分离的岛国,丝毫不向拿破仑的权力妥协,从头到尾一直和他处于敌对状态。拿破仑为了让英国吃点苦头,彻底禁止欧洲大陆和英国通商,不过这本来就很困难,政策迟迟无法奏效。最后拿破仑非常生气,决定大举远征俄罗斯。——众所周知,拿破仑落得惨败的下场。刚开始在战役中赢得大胜利,甚至一度攻占俄罗斯首府莫斯科,可惜后来拿破仑军队再怎么强,也抵挡不了严寒和粮食匮乏的情况,最后不得不开始撤退。在冰天雪地中忍受饥饿咬牙撤退的途中,有几十万士兵虚脱冻死。没有冻死的人也惨遭游骑兵追击而死。入侵俄罗斯之初,法国军队有六十多万人,回程时却只有不到一万人离开俄罗斯边境,可见战事有多么惨烈。 征战俄罗斯大败的消息传遍欧洲,最快起义反抗拿破仑的是普鲁士;普鲁士长期以来一直想脱离拿破仑的压迫,早就伺机叛变。随后欧洲其他国家也群起反抗,再次缔结同盟,进攻法国。最后拿破仑终于面临灭亡,手下的军队无法击退联军,战败后被捕,流放到厄尔巴岛。之后他曾经从厄尔巴岛逃出来,再次召集军队,在着名的滑铁卢之战奋力做最后一搏,可惜他在这场战役依然落败,最后被流放到非洲西边的圣赫勒拿岛,如囚犯般遭到监禁。岛上气候恶劣,拿破仑当了五年半的阶下囚之后,孤单辞世。 对了,拿破仑在最后的滑铁卢之战落败时,刚好四十六岁。他在十年内从贫穷士官扶摇直上成为皇帝,又在十年内从皇帝成为落难俘虏。他精采的人生就是这二十年的岁月,其实他的一生都浓缩在这二十年里。 虽然只是短短二十年,却是了不起的二十年。在这段期间,他从一个天分过人的贫穷士官跃升为支配全欧洲的帝王,然后又从高高在上的王位重重一摔。不过,吸引我们的不只是这些戏剧性的变化,还有拿破仑在这二十年的经历,几乎已经超越人的范畴。 这二十年恰好发生在十八世纪末至十九世纪初,当时欧洲从法国大革命开始,一直动乱不断,风起云涌。问题接二连三爆发,要是在其他时代,可能要长达五十年、一百年才会发生同样多的事件。而且这段时期的历史事件几乎都和拿破仑的名字脱不了关系。 小哥白尼!你是否听说过,大多数人当了两、三年日本总理之后都会累坏身体。实际上的确有许多人因为当总理而牺牲了健康,缩短寿命。没有什么历史大事件、处于一般时期的一国总理就已经这么忙、这么消耗精力。——先记住这一点,再重新看看拿破仑的生涯。他必须在大动乱之后建立法国的新秩序,遏止外国持续的干扰,处理完这些国家大事之后也无暇休息,还得处于欧洲国际政治的中心,在外交关系的波涛汹涌中屹立不摇。他承担这么多工作,不仅一手裁决国内问题、外交问题,还接连带兵征战历史上首见的三、四场大战争,每次都亲自披挂上阵,指挥大军。他旺盛的精力实在惊人。 他令人敬佩的不只是揽下这么多工作、不断努力的坚忍性格。以战争来说,除了远征俄罗斯失败之外,拿破仑指挥战争的表现至今仍被奉为战术的典范。至于战争以外,他时时保有大丈夫的决策力,行动积极,从不曾犹豫不决、暧昧不清。他不露半点疲态,时时精神奕奕,不论面临多么困难的局面,都展现不屈的斗志和王者应有的自信优越。——看到一个人能这么强悍、这么活力充沛,任何人都会忍不住惊叹。就连歌德这种热爱人道和平、为人类进步带来希望的大文豪,一谈到拿破仑,也掩不住内心的赞叹,佩服拿破仑源源不断的活动力和天才般的决策力。 没错,拿破仑的确是伟大的人物,是不愧英雄名号的英雄。他在青年时代从逆境奋发向上,一路攀上权势的巅峰;这段日子充满年轻活力、精采灿烂、机敏灵活,阅读他的传记总令人振奋不已。他是世界历史的王者,在全盛时期君临全欧洲,犹如太阳一般壮丽。他没落的过程也是一场壮阔的悲剧。连歌德那样的大文豪都忍不住赞叹,所以你们崇拜拿破仑也是理所当然。可是——可是,小哥白尼,你们千万不能忘记,我们赞叹拿破仑的一生是为了他过人的活动力。 我们真的忍不住惊叹,原来人可以发挥这么强的实行力。不,不只是惊叹,甚至感到人的坚毅不拔。正因为如此,我们阅读拿破仑传记时才会感到热血沸腾,而且至今仍有许多人热爱他的传记。——不过,实行力、活动力、过人的精力到底是什么?那应该是人类成就某件事的能力、为世界实现某种目的的能力。 我们固然赞叹拿破仑伟大的活动力,还是可以思考这个问题—— 究竟拿破仑靠他过人的活动力成就了什么? 小哥白尼,这个问题不只适用于拿破仑,也应该用来审视任何伟人和英雄。被奉为伟人和英雄的人都不是凡人,他们有过人的能力,能完成一般人做不到的事。以过人的能力这一点来看,这些伟人英雄都有让我们甘拜下风的地方。可是,在我们甘拜下风的同时,还得大胆质疑:究竟他们靠着非凡的能力成就了什么、他们成就的非凡的事又造福了谁?毕竟,靠着非凡的能力也可能成就非凡的坏事。 对了,小哥白尼,当我们提出这样的质疑,关键在于清楚回顾人类几万年来不断进步的漫长历史。因为不论是拿破仑或是歌德——当然,是太阁秀吉也好,是乃木大将也好,所有人都生于人类漫长的历史,也在人类漫长的历史中死去。 你应该也知道,人类刚开始胼手胝足创造这个世界,靠着互助合作的力量,脱离和野兽一样的生活状态。刚开始只用非常简单的工具,之后发明许多技术和机械,将自然界改造得越来越适合人生活。在这同时,人又创造了学问和艺术,慢慢地将人的生活变得光明美丽。人类的发展犹如从远古流过来、又往长远的未来流去的悠悠长河。日本的历史始于二千六百年前的神武天皇,埃及文明始于六千年前,堪称源远流长;可是在那之前,还有几万年历史未被记录成书。今后人类还会延续进步的历史,也许几万年、几十万年。想想这悠悠的历史洪流。二、三千年的岁月都算短暂,更别说每个人的一生,几乎只算一瞬间。 小哥白尼,倘若你以心灵的眼眺望这广大的历史洪流,重新看看那些伟人英雄,将有什么新发现? 你一定会发现,以前在你眼中显得巨大的伟人英雄,说穿了只不过是在历史洪流中飘浮的水滴。还有,如果不和这股洪流紧密连结,再怎么非凡的人所做的事都只是虚无。——在那些伟人英雄当中,有些人着眼于这股洪流,毕其一生,彻底发挥非凡的能力,推着历史洪流朝正确的方向前进。有些人则为了完成自己个人的目标而努力,却在不知不觉中推动了人类的进步。还有些人惊世骇俗,集世人目光焦点于一身,可是从历史洪流的角度看来,却对人类毫无帮助。也有不少号称伟人英雄者,不但没有推进、反而妨碍人类的进步。同一个英雄做的事,也可能有些是顺着历史长河,有些则是逆流而行。形形色色的人出现在人类历史上,做了许许多多的事;如果一个人成就的事最后无法和历史洪流一起延续,就会消逝于虚无。 小哥白尼,就连拿破仑这样的人也是其中一例。现在我们一起重新回想拿破仑的一生。 拿破仑刚跨出成功的一步时,法国人民正为了推翻封建制度、建立新社会秩序而抛头颅洒热血。可是,当时欧洲各国依然实行封建制度,担心法国建立新国家之后会危及他国,所以纷纷出兵协助旧政府打倒新政府。法国同时面临内忧外患,处境艰苦。然而,在艰苦的情况下,法国人民勇敢奋战,从不屈服于困难。男性都有服兵役的义务,仓促地组织军队,抵挡从四面八方涌来的外敌。当时欧洲各国的军队通常采用佣兵制度,聘雇士兵组织军队,士兵领薪水,为了钱打仗。可是组成法国军队的士兵都是因为有了新政府才获得自由的民众,他们为了自己深爱的祖国牺牲性命也在所不辞。创造新时代的法国人民,在自由、平等、博爱的旗帜下,充满勇气与精力;这是佣兵作梦也想不到的。所以,虽然法国军队缺乏武器弹药,也没有接受足够的正规训练,却能精力充沛地迎战外敌,最后成功驱逐外敌,保护祖国。率领新的法国军队,设计适合新军队的战术,将欧洲各国的旧式军队打得节节败退的人,正是拿破仑。 因此,至少拿破仑在成为皇帝之前,的确发挥力量保护法国,让法国人民能努力打倒封建制度,建立新的自由社会。不,不只如此。他还付出心力奖励研究学问。你阅读《世界之谜》的《谜的文字》应该知道,拿破仑远征埃及时,让大批学者和艺术家跟着军队,以便进行埃及文化研究。当时发现的“罗塞塔石碑”,后来成为解读埃及文字的重要关键,足见拿破仑的决定对日后埃及学的发达有多么大的帮助。 后来法国人民厌倦了无止境的内乱,渴求国内秩序与和平;拿破仑顺势集所有权力于己身,借着自己的力量建立新的社会秩序,稳定局势,所以他出于个人野心的行动也对社会有益。在封建制度瓦解之后,多亏拿破仑才能清楚建立新社会秩序。他召集学者,以法律清楚界定何谓新的社会秩序,也就是知名的《拿破仑法典》,日后还成为各国法律的典范。在拿破仑成就的事业当中,这可说是最大的丰功伟业。你也许会感到惊讶,就连我们日本人都受惠于这部法典。 日本也在明治维新时废止封建制度,成为四民平等的社会。政府立刻面临该如何制订新的社会秩序的问题,尤其烦恼的是该如何界定人民之间的关系。 当时日本制订了最早的民法,参考的典范就是《拿破仑法典》。民法后来经过诸多修改,但是基本架构一直没有变。新的日本在这个轨道上稳定前进,随后工商业发展才能突飞猛进,创下日本开国以来首见的进步。 拿破仑对封建时代之后的新时代贡献良多,又顺着时代进步的机会,一次又一次地获得耀眼的成功,最后成为皇帝,开始利用权力得到更多权力。他为了无止境地增强自己的权势,慢慢成为世上许多人厌恶的人物。 拿破仑最大的失败是为了教训和自己唱反调的英国,禁止整个欧洲大陆与英国通商。他相信只要靠着自己的权势,就能禁止各国通商。他也认为,为了巩固自己的权势,必须贯彻这项政策。然而,当时英国独占世界的海上贸易,不和英国通商并不会让英国尝到苦头,反而是让欧洲大陆的几千万人民吃苦。后来欧洲人连每天要吃的砂糖都不够。欧洲再怎么努力种植甜菜,也无法生产足够所有人口食用的砂糖。不论拿破仑的权力再怎么强,也无法扼杀几千万人生活的需求。他明定严惩方法并严格取缔,可是人民无法遵循这项命令。拿破仑费尽苦心制订的政策以失败告终,还激起几千万人民的怨气。 这时候又发生远征俄罗斯的事。六十多万将士浩浩荡荡地进攻俄罗斯,几乎所有人都惨死在冰天雪地中。仔细想想,这真是大事。这些士兵来自欧洲各地,并非为了自己的国家才千里迢迢来到俄罗斯;他们既非为了祖国名誉而战,也不是为了自己的信仰或主义而战,不是为了捍卫任何东西而卖命,只是被拿破仑的权势所拖累,为了他的野心而牺牲,空虚地死去。这六十多万人也有家人,也有朋友,所以不只死了六十多万人,还有几百万人因为这场战争而流下遗憾、痛苦的眼泪。 事情演变至此——拿破仑让这么多人痛苦,他的权势已经变得对世界的进步有害,所以他迟早都会没落,这是不可避免的。实际上历史也这么发展。 小哥白尼,仔细思量拿破仑的一生,我们可以清楚地了解: 号称英雄、伟人的人物当中,只有对人类进步有贡献的人才真正值得尊敬。在他们非凡的事业当中,只有顺应人类进步所做的事,才真正有价值。 如果有空,你可以看看《为人类进步奉献自己的人》。你应该会发现,同样被称为伟人,有些人和拿破仑的类型完全不同。 了解这么多之后,你必须学习可以从拿破仑身上学到的。他奋斗不懈的一生、他的勇气、他的决策力,以及他钢铁般的坚强意志!如果没有这些特质,即使想为人类的进步做出贡献,也会力不从心。不管他处于多么艰困的立场,也丝毫不曾示弱,不论命运多么乖舛,他也不曾放弃。我们必须深刻学习这份坚毅不拔的精神。 你知道这个拿破仑的小故事吗—— 拿破仑在滑铁卢落败之后,在欧洲已没有容身之地。他本来想从罗希佛的港口前往美国,可惜当时英国已经占领港口,所以他也成了阶下囚。英国海军只好先把他带回英国。在他搭乘的英舰拜勒路枫号停泊在泰晤士河口那段日子,每天港边都挤满了看热闹的人。毕竟他曾是欧洲叱吒风云、纵横沙场二十年的无敌英雄;这个人人畏惧的拿破仑竟然成了俘虏,英国人当然觉得惊喜。尤其对英国人来说,拿破仑是他们从头到尾不停对抗的敌人,英国也数次尝到败战的苦果。现在他终于落入英国人手里,而且还来到英国。每天都有大批看热闹的人涌入港边,希望至少亲眼看看拿破仑搭的船。 自从抵达英国之后,拿破仑一直把自己关在船上,所以即使聚集在港边的人想看到他的身影,也无法如愿。可是,有一天他突然想到外面透气,终于出现在甲板上。 当大家注意到他戴着着名的拿破仑帽,意外地出现在甲板上,几万人都忍不住屛息凝神,原本嘈杂的港边顿时鸦雀无声。就在那一瞬间——小哥白尼,你猜发生了什么事。几万名英国人不约而同地脱帽,安静地站着,对他深深致敬。 拿破仑打了败仗,在欧洲无处可以容身,被长年以来的宿敌逮住,带回英国,可是他没有一丝沮丧的模样。即使身陷囹圄,依然不失王者风范,毫不畏惧地接受自己的命运。他的气魄打动了数万人的心,让大家肃然起敬。这是多么强大的人格啊。 ——等你长大之后慢慢就会了解,世上有许多和善之人虽有好心肠,却因为性格懦弱而无法发挥善心。有很多人并不是坏人,却因为过于懦弱,反而为自己和他人带来不幸。和人类的进步脱钩的英雄精神固然空虚,缺乏英雄气魄的善良往往也一样空虚。 你现在一定也有类似的体会吧。 6.下雪那一天的事 第三学期开学之后,小哥白尼他们听到的传闻立刻在低年级生之间传开。年纪还小的孩子们人心惶惶,深怕会发生什么可怕的事。过了一星期、两星期,转眼到了二月,大家担心的事并没有发生。也许是因为四、五年级的学生即将面临升学的入学考,忙着念书准备考试,没空管那些低年级生。大家也觉得传闻只是空穴来风,传久了自然就会消失。 可是每当小哥白尼在运动场碰见四、五个柔道社的人成群结队,心里还是隐约感到不安。尤其是在走廊碰巧遇见那群人的时候,不能假装没看见,也只能从他们身边走过去。那种感觉真不舒服。对小哥白尼来说,黑川那帮人看来就像高大顶天的壮汉。黑川脸上的皮肤坑坑疤疤,就像橘皮一样,每次在走廊巧遇,黑川总会莫名其妙地对小哥白尼笑,让小哥白尼觉得背脊发凉。 另一方面,最让人担心的北见反而毫不在意。即使碰见柔道社那群人,北见也丝毫不压低目光;对方像港口船夫一样摇晃着身子走来,北见反而故意抬头挺胸,和他们擦身而过。擦身而过之后,北见还故意回头看着那一大群人的背影,肆无忌惮地说: “搞什么啊,穿得像山贼一样!” 小哥白尼和北见走在一起,很担心那帮人听到北见的话,总是心惊胆跳。 同样被高年级生锁定的山口则像老鼠见到猫,鬼鬼祟祟,躲躲藏藏,尽量避免出现在他们的视线范围。到了下课时间,山口总是到距离运动场有点远的剑道场后面或雨天体操场后面,和自己的手下聚在一起玩。多亏山口胆小,浦川才能不再被他们欺负,每天都过得消遥自在。 ——不知不觉,过了纪元节,二月也没剩几天,学校同样风平浪静。就连胆小如鼠的山口都开始庆幸:“看样子应该没事了。”然而,就在这时候,小哥白尼他们碰巧因为琐碎的小事,面临他们一直担心害怕的事。 事情发生在下雪的那一天。前一天傍晚开始窸窸窣窣地下着雨夹雪,到了晚上完全转为下雪,隔天早上也没有停止的迹象,一直下到中午。 已经很久没下雪了,学生们眼睛为之一亮。之前四、五天一直寒气逼人,天色阴暗,让人连心情都冷得缩了起来;等到真的下起雪来,每个人的表情顿时开朗。早上还下着雪,就有几名学生兴冲冲地跑到运动场,在雪地里玩了起来。 到了中午时分,雪停了,犹如刚擦拭干净的蓝天露了脸,太阳也立刻照耀大地。午休时间的运动场热闹滚滚,整个场地一片雪白,四周闪闪发光,亮得令人睁不开眼。运动场上有几百名学生,来回移动;你追我,我追你,偶尔有人跌倒,不时撞在一起,欢笑声此起彼落,不断在空中交错。雪球在阳光下乱飞。有些孩子像拍水似的拍着积雪,雪花四溅。才刚看到这些孩子,马上又发现有个巨大无比的雪球穿过人群,出现在大家眼前。有五、六个人一起把雪球滚了过来,犹如一团大蜂窝般的爽朗赞叹声在明亮的空气中满溢。——小哥白尼他们当然也在这欢乐的漩涡里。有些人拿雪球砸来砸去,有些人彼此拉扯互推倒地,有些人像小狗转圈似地四处跑。他们满身大汗,脸上呼呼地散发热气。 四十五分钟的午休时间一下子就结束了。下午的上课钟响,大家依依不舍地往校舍方向撤退。几百名学生成了黑色人流,被吸入校舍,留下被学生踏得乱七八糟的积雪广场。广场上处处可见大大小小的雪人,刚才午休时它们都淹没在人群中,现在则以奇怪的姿态各自面对不同的方向。 到了下午,小哥白尼一直无法专心上课。体内的血液还强力地在全身流动,窗外的雪在阳光下闪闪发光,反射的光线照得教室天花板都变得明亮。可能其他班级上体育课在玩打雪仗吧,有时还会听到大声的欢呼。小哥白尼的眼神不由自主地飘向窗外。 所以,等撑到最后一堂课结束,小哥白尼就好像脱缰野马一样,把课本和笔记本丢进书包,飞奔到走廊,立刻冲向运动场。他动作敏捷地做了三、四颗雪球,看到北见和水谷一边说话一边走了出来。他们两人似乎完全没有注意到小哥白尼在那儿等着。小哥白尼狡猾地笑了,不跟他们打招呼,突然丢了一颗雪球。明明距离有点远,雪球却漂亮地正中北见的后脑勺。 北见吓了一跳,看来有点动怒,环顾四周。 “谁!” 北见还没找到凶手,眼睛转啊转地四处找;小哥白尼见状,忍不住笑了出来。 “这儿!” 小哥白尼对他们叫。北见发现小哥白尼在那儿,原本怒气冲冲的表情变成了笑脸。“你这家伙!” 北见一边说,一边拿下肩上的书包,挂在校舍的钉子上。 “开打了!” 北见回头看了水谷一眼,立刻抓了一把雪捏成球。水谷也急忙把书包挂好,赶紧开始捏雪球。捏好之后,两人开心地笑箸,眼神发亮,朝小哥白尼冲了过来。 小哥白尼站稳了脚步,丢出手边的两、三个雪球,统统没打中,赶紧转身往后跑。三、四个雪球在空中画出白色抛物线,从后面飞了过来。 “追击!” 北见大叫。北见和水谷像猎犬一样,朝着小哥白尼追过去。 小哥白尼灵巧地穿梭在运动场上其他学生之间的缝隙,顺利逃开。有时候他躲在胖雪人或雪人偶背后,仓促地捏雪球,瞄准朝自己靠近的北见和水谷丢了两、三个,然后拔腿就逃。有个很硬的雪球命中北见的手臂,水谷的下巴也被打中。他们两人更加兴奋,紧追着小哥白尼。一个强而有力的雪球“碰”的一声打在小哥白尼的背上。 小哥白尼四处窜逃,北见和水谷紧追在后。三人在运动场到处跑,绕过其他学生,慢慢移到运动场旁边。小哥白尼玩得浑然忘我。不知不觉中,小哥白尼感觉自己就像拿破仑,在后面追赶的两人是奥地利及俄罗斯联军,这场战争就是滑铁卢战役。 ——小哥白尼把运动场边的大型雪人当成自己的阵营,雪人头上戴着花盆当土耳其帽,一只手伸得长长的。他躲在雪人后面,不断地发射雪球攻击敌人。之后他看准时机,离开这个阵地,又跑到下一个地方。小哥白尼一跑,北见和水谷又大声喊叫,冲了过来。 小哥白尼手里还有两个雪球。稍微跑近他们之后,小哥白尼停下脚步。好,就在这儿发射一个!他打算发射一次,给追过来的敌人一点颜色瞧瞧。可是,当小哥白尼转过头,心里为之一惊。他们两人明明该追过来的,却不见踪影。 他们怎么不见了——。小哥白尼松懈戒备,看了看四周。仔细一看,刚才那个大雪人附近有一群人。有些人好奇地跑过去看热闹。小哥白尼也赶紧跑回去。 小哥白尼跑到附近一看,心头不禁一震。北见和水谷站在那儿,被五、六个年级生围住。站在两人面前的正是那个黑川。北见眉头深锁,抬头站在那儿。水谷目光低垂,安静地站在北见旁边。 “道歉,快道歉!” 黑川双臂交叉在胸前,低头看着北见。 “把我们辛苦做好的雪人搞成这样,什么也不说就想跑,太不要脸了。” “我不知道这是你们的雪人。” 北见依然抬头挺胸地回答。 “不知道?你说谎!” 黑川指着旁边的雪人大声地说。 “看清楚!你把雪人弄坏了,还说你不知道,怎么可能?” 戴着花盆的雪人原本伸长的手被折断,作为轴心的竹子像骨折似的露了出来。 “我玩得很认真,跑到这儿来才碰到雪人。我真的不知道。” 北见喘着气回答。 “闭嘴!” 黑川发出可怕的声音。 “我们可不听你狡辩,乖乖道歉就好。快道歉!道歉!你不肯道歉吗?” 北见一直看着黑川的脸,过了不久,他以低沉的声音说道。 “好,我道歉。” “只要你道歉,我们就原谅你。好,现在对我们所有人一一道歉!” 北见低头,静静地说: “对不起。” ——小哥白尼在远处看着,总算松了一口气。刚才他很担心,现在看来好像没事了。可是,他才刚刚这么想,马上听到那群高年级生以骇人的声音你一言我一句。 “这么小声,听不见。” “大声一点。” “说清楚!” 北见低着头,沉默不语。 “什么态度!” “这算道歉吗?” “小子,大声一点。” “怎么跟蚊子一样小声……” “说不出口吗?” 北见听着那群人叫嚣,依然静静地站在那儿。黑川身边有个左右微秃的高年级生不耐烦地喊叫。 “你没听到我们的话吗?叫你大声道歉!既然要道歉,就好好道歉!” 黑川也摆出老大的样子,挺胸说道。“北见!再大声道歉一次,让大家都听到。乖乖道歉才是聪明人。” 北见抬起头,一脸不甘心儿,双眼炯炯有神,双颊微微抽动。他的嘴唇颤动了一会最后吐出一句:“对不起!” 这次北见说得大声又清楚,但是语气听来像是打了对方一巴掌。高年级生鼓噪了起来。 “真嚣张!” 大家鼓噪地逼近北见,黑川沉着地阻止他们,自己站到北见面前。 “北见!你太嚣张了。” 黑川语气平缓得令人毛骨悚然。 “你把我们当成什么?” “我们是你学长,你平常就太嚣张了,明明是学弟,却不把学长当学长,看到我们也不打招呼。之前你只是一年级生,我们不跟你计较,现在你摆出这种态度,我们也不能放过你。” “对,好好教训他。” 有人喊道。 北见还是不为所动,表情不悦,紧紧地抿着嘴,一句话也不说。围观的学生好奇事情会如何发展,目光来回扫射黑川和北见两人的脸。小哥白尼惊慌失措。他没办法挺身而出,也不能掉头离开,只能胆颤心惊地看着他们。脖子里的脉搏重重地冲撞血管。就在这时候,水谷开口了。 “北见——北见不是故意的,只是一时失手,所以……” “你闭嘴!” 黑川压过水谷的声音,继续说道。 “北见!怎么样?以后你要当个好学弟乖乖听话,还是要反抗我们?说清楚。要是说错了,我们可不会放过你。” 北见依然不说话。 “你不说话,我们看不懂。到底要不要听话!” “我不要。” 北见悲痛地回答。他闭上眼睛,用力摇头。 “你说什么——” 那个小秃头推开黑川站到前面来。他好像已经忍无可忍,逼近北见。正当他要动手打北见的时候,浦川不知从哪儿冒了出来,快步跑过来。 浦川站在小秃头面前。“北见没有错。我们——我们——” 浦川情绪亢奋,说不出话来。他可能也忘了自己想说什么,只是不停地挥手,想说些什么却结结巴巴。 “你算什么东西,闪开,卖豆腐的!” 小秃头把浦川撞开。浦川被撞得摇摇晃晃,一屁股跌坐在雪地上。黑川那帮人高声大笑。 他们的笑声还没停,众人听到令人毛骨悚然的一声“啪”。小秃头打了北见一耳光,他的眼神充满了杀气。 “你……学校有你这种低年级生,还有什么纪律!” 语毕,小秃头又逼近北见,水谷迅速地挡在两人之间,刚才跌坐在地上的浦川也站起来会合。他们两人吓得脸色苍白,浑身发抖,却硬着头皮站在北见面前,挺身保护北见。 ——要冲过去就得趁现在。小哥白尼心想。可是他一这么想,全身不由自主地发抖,鼓不起勇气往前冲。他一直想着“趁现在,趁现在”,却跨不出脚步,就这么僵在原地。 “哼,这家伙还真有趣。” 黑川夸张地大笑。 “你们和北见站在同一阵线。你们要和北见一起反抗我们。真有趣。有胆就试试看!” 黑川的眼光扫过站在四周的低年级生。“还有没有北见的同伙,统统站出来!” 他的声音听起来很吓人。小哥白尼忍不住低头。他不由自主地把拿着雪球的手藏到背后。 “这儿还有北见的同伙吧。有种就站出来!” 小秃头跟着黑川大喊,阴险的眼神缓缓扫过低年级生的脸孔。小哥白尼感觉那股眼神扫到自己,不由得背脊发凉。藏在背后的手不知不觉地松开,偷偷地把雪球丢掉。小哥白尼一直不敢把头抬起来。 “啊!” 小哥白尼听见水谷大叫。接着,他又听到黑川宣布:“北见!教训他。” 碰、碰。小哥白尼听到两声拳头揍在身上的声音。 “打他,打他。” 黑川的同伙齐声大叫。小哥白尼害怕地抬头看,发现北见倒在雪人脚边,浦川和水谷紧靠在他前面,站着抵挡不断飞来的雪球。雪球接二连三地从后面飞来,一一命中水谷和浦川的脸、胸、腰。可是他们两人不为所动地站着,并没有离开北见身边。 铛……铛……铛…… 校舍那儿传来上课钟声。小哥白尼他们已经放学了,但是高年级生还有课没上完。他们听到钟声,各自抛下最后一句话,扬长而去。 高年级生离开之后,水谷靠过去搀扶倒在地上的北见。浦川捡起掉在地上的帽子,帮北见戴上。北见咬牙站了起来,突然大喊: “畜牲!” 他突然把身子撞到雪人身上。雪人应声腰斩,上半身倒在地面,砸得粉碎。北见看也不看,整个身子扑向水谷,抱着他。 “真不甘心!” 刚才一直强忍着的眼泪仿佛溃了堤,啜泣声从咬紧的牙缝间流出,北见把头埋在水谷肩上,身体开始抽动,哭了起来。水谷也跟着热泪盈眶。他们紧紧拥抱,忍不住痛哭。浦川看了,也压抑不住情绪,跟着哭了出来。他把肮脏的手掌盖在脸上,眼泪沾湿了整个脸。 在场的低年级生和二年级、三年级生看到黑川他们离开之后,纷纷靠近三人身边,看到他们相拥而泣,也不知道该对他们说什么,小声地交头接耳之后,先是两个人离开,三个人离开,不知过了多久,所有人都走了。最后只剩下抱头痛哭的三人和小哥白尼。 小哥白尼低着头,气馁地站着。他脸色苍白,眼神漠然地盯着自己的脚,身子一动也不动。太阳又从运动场对面的校舍上方发出耀眼的光芒,在小哥白尼身后拉出长长的影子,显得无比寂寥。 是的。小哥白尼已经坠入黑暗的世界。 胆小鬼 胆小鬼 胆小鬼 即使他不想听,还是会听见这无言的声音。正月初五那天,在水谷的房间,大家明明说好了如果挨打就一起挨打,小哥白尼却不守信用。眼看着死党北见挨打,自己却没有抗议,没有出手帮忙,只是可耻地袖手旁观。而且水谷和浦川信守承诺,拿出男子汉本色,和北见同生死共患难—— 小哥白尼抬不起头来。现在北见他们在离小哥白尼仅仅五、六公尺处相拥而泣,小哥白尼眼睁睁地看着,却无法靠近,也无法和他们说话。到刚才为止,自己和他们还是交情那么好的朋友,现在却成了永远无法接近、生疏的关系,这些朋友已经离自己远去。小哥白尼觉得仿佛只有自己一个人坠入漆黑的谷底,被留在高高的悬崖下面,再也爬不上去。自己怎么会做出这么恶劣的事,怎么会犯这种无法弥补的错误。——小哥白尼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这么做。 小哥白尼低着头,刚才那十五、六分钟内发生的事就像噩梦般浮现在他脑海。被体型壮硕的高年级生包围却依然抬头挺胸的北见,黑川的侧脸,小秃头恶狠狠的眼神,水谷挺身而出保护北见时坚定的神情,快要哭出来还拼命想挤出几句话的浦川……。当时自己也想冲过去和水谷、浦川一起站在北见面前。要冲出去就趁现在!要冲出去就趁现在!自己在心里重复想了许多次,只可惜一直错过时机,最后还是没有站出去! “其实我也……” 小哥白尼心想。 “其实我也很想冲出去帮忙,我根本不想自己逃跑,只是一直找不到适当的时机” 可是,当黑川大声喊着“还有没有北见的同伙,统统站出来!”的时候,是谁不由自主地把拿着雪球的手藏到背后?是谁看到小秃头瞪着自己的眼神,就把手里的雪球偷偷地丢掉?小哥白尼想起当时的自己。也许没有人注意到自己做了什么,但是小哥白尼自己心知肚明。当自己感觉到脸上失去血色时的心情!当自己斜眼偷瞄四周确定没有人看到的时候,自己的模样!小哥白尼真想把这些记忆从心里抹去。不管怎么说,小哥白尼背叛了朋友。不管怎么做,都无法抹去自己胆小的行为。完了,自己做了不可饶恕的事!自己做了不可饶恕的事! 小哥白尼觉得自己很丢脸,根本哭不出来。刚才三个人在闪闪发光的雪地上笑闹追逐的情景,好像已经离自己很远很远了。 ——小哥白尼站在那儿几分钟之后,感觉到北见他们要走了,才抬起头。水谷说了一些话,北见不停点头,然后开始往校舍的方向走去。 ——他们三个要走了。想道歉就趁现在。如果错过这次机会…… 小哥白尼心想。虽然他心里这么想,却还是无法鼓起勇气跑到北见面前。难脸!他全身好像被钉住似的,只能怯懦地朝着他们三人的方向偷瞄。 ——只要北见往这儿看,只要他稍微笑一下……不,只要水谷喊我一声……小哥白尼在心中不断祈祷。是啊,只要北见或水谷这么做,小哥白尼就会奋力往他们那儿跑。他应该会哭着为自己的所作所为道歉。可是北见他们好像根本没看到小哥白尼站的地方,直接朝着校舍走去。只有浦川稍微驻足,回头看了小哥白尼。小哥白尼的眼神和浦川的眼神交会时,浦川面露同情,好像想对小哥白尼说些什么,但是过了两、三秒,在下一个瞬间,浦川也转身背对小哥白尼,往校舍走去。 剩下小哥白尼孤零零一个人。他们三人彼此靠在一起往校舍走去,小哥白尼却只能目送他们的背影离开。小哥白尼有生以来第一次觉得悔恨交加。最后他又错过道歉的机会!后悔自己错失机会固然难受,更令人难受的是他们三个人感情这么好!看起来这么亲!小哥白尼只能孤零零地看着他们,这实在令人难受。北见把手勾在水谷肩上。水谷扶着北见的肩膀。浦川也紧靠在北见身边一起走着。 他们三个人一同经历危险,一起尝到苦头,一起流下不甘心的眼泪。他们现在真的怀着同样的心情,紧密交融。虽然还是心有不甘,但是,拥有可以信赖的朋友带来的喜悦,反倒被不甘心的情绪衬托得更令人陶醉。——小哥白尼也能想像得到。正因为可以想像,小哥白尼更觉得自己没有资格加入他们,非常丢脸。水谷从小学就和小哥白尼交情好,是他最要好的朋友,可是现在连看都不看他一眼,就扶着北见离开。浦川曾经那么尊敬、信任小哥白尼,现在却只对小哥白尼投以怜悯的眼神,一句话也没说,掉头就走。 ——小哥白尼垂头丧气地伫立在雪中,凝视着他们三人逐渐远去的背影。以前不曾尝过的、痛苦而滚烫的泪水盈满眼眶,模糊了他们三个人的身影。 小哥白尼无力地低下头。 小哥白尼几乎不记得自己是怎么回到家的。拖着黑雨伞走在融雪的街道时,坐在省线电车时,浮现在眼前的净是当天的许多场景。每次想到他们三人丢下小哥白尼的最后一幕,小哥白尼的眼里总会一次又一次地涌现泪水。 回到家之后,妈妈特地做了热腾腾的松饼,小哥白尼却吃不到一半就不吃了。晚饭也食不下咽。妈妈忍不住担心。 “肚子痛吗?” 听到妈妈这么问,小哥白尼还是不说话。 “身体不舒服吗?” 听到妈妈这么问,小哥白尼依然不回答。 “你怎么了,脸色这么难看……” 妈妈把手放在小哥白尼额头上,烫得像火似的。拿体温计一量,竟然发烧超过三十八度。小哥白尼白天流了汗之后一直站在雪地很久,所以感冒了。原来他真的生病了。 妈妈赶紧铺床,让小哥白尼上床睡觉。她拿了冰袋在小哥白尼额头上放好,也让他吃了阿司匹林。妈妈在一旁照顾的时候,小哥白尼也几乎没有说话。其实他并不是因为身体不舒服才不想说话,而是故意假装冷淡,以免眼泪溃堤,忍不住大哭。妈妈对小哥白尼越好,小哥白尼表现得越冷漠。 不过,妈妈可能以为小哥白尼是因为生病才态度冷淡。小哥白尼盖了几层被子以便吸汗,妈妈拍了被子边缘几次,才把灯关了。 “今晚好好休息。” 妈妈说完,静静地离开房间。 房里剩下小哥白尼一个人,他一直闭着眼睛。然而只要一阖上眼,脑中又会想起莲动场上发生的事。黑川可怕的脸,小秃头的眼神,倒在雪地上的北见,还有——还有把自己一个人抛在后头、那三个人的背影!小哥白尼咬着被子边缘哭了起来,连自己都能感觉到眼泪簌簌地滴到枕头上。 ——他们三个丢下我。他们已经不再和我这么要好了。我这么痛苦…… 小哥白尼再也压抑不住,掀开被子。冷空气穿过睡衣,碰触到肌肤。头热得发烫,背脊却直发冷。每次身体发冷,身子就不停颤抖,可是小哥白尼并不想盖被子。 ——最好病得越来越严重!越来越严重、越来越严重,如果最后我病死了到时候,北见他们也会谅解我吧。 7.石阶的回忆 小哥白尼感冒恶化,在病床上待了将近半个月。有一阵子他病得厉害,家人甚至担心会引发肺炎。曾有三天,不分早午晚,他都一直发烧到将近四十度,非常痛苦。多亏妈妈不眠不休地照顾他,从第四天开始,烧总算开始退了,痛苦程度也减轻了不少。第一周他已经可以在床上看书,但是轻微发烧和咳嗽的症状一直没好,所以小哥白尼一直在病床上休息。 平时就算小哥白尼稍微感冒了,也会说“这点小病没什么”,勉强去上学,这次他竟然乖乖地听医生的话,在床上静养。他太安静了,反而让妈妈担心。 究竟怎么了,到底出了什么事——妈妈有时候会歪着头,想也想不透。 小哥白尼躺在床上,还是不停回想当天在雪地上发生的事。他越想,越觉得自己没有脸到学校去和北见他们碰面。幸好自己从那天起就生病,没有去上学,所以至今都还不必看到北见他们。可是,这种情况不可能一直持续。总有一天得去上学,总有一天得和他们三个人见面。小哥白尼想到这儿,心里总觉得不安。 然而,小哥白尼也不希望自己真的永远都不再和他们见面。以前这么要好的水谷、这么信任自己的浦川、相处起来这么自在的朋友北见——如果他们三个不理我,我得和他们永远道别……光是想想就觉得受不了。 “我该怎么办?” 小哥白尼把下巴埋进被子边缘,茫然地盯着天花板,沉思了几个小时。 坦白说,要和他们三个人见面真的很痛苦,但是他真的希望能和他们重新当朋友。不,他真的非常非常希望如此。所以,他只能道歉,让他们三人消气——小哥白尼也知道这个道理,可是,该怎么道歉才好? 小哥白尼脑中浮现许多借口。高年级生出手打北见他们的时候,北见和水谷一定不知道小哥白尼从一开始就在旁边看。如果小哥白尼说他是察觉有异样才回去看看,当时北见他们已经挨打了,说不定北见他们也不会发现真相。 “只要这么说,北见也不会气我没有当场出面。因为我不是没有出面,而是来不及出面——” 小哥白尼心想。但是他一想到浦川,就觉得无法扯谎。浦川也在围观的人群中,他可能知道小哥白尼从一开始就在旁边看。这样一来,他们马上就会发现小哥白尼说谎。 如果拿生病当理由,如何? “当天一阵骚动的时候,我全身发冷,冷得受不了。一定是那时候就已经生病了。身体很不舒服,非常不舒服,勉强撑着一口气才能站在那儿。我没有出面帮忙,真的很对不起你们。看在我生病的份上,能不能原谅我?” 以这种说法道歉,大家应该会大方地原谅自己吧。可是,出事之前明明还和大家嘻笑打闹,下一刻突然身体不舒服,这种情节任谁也不会相信。仔细想想,这个借口也行不通。 不然这种说法如何—— “我按照约定,准备要冲到黑川他们面前,但是心里闪过一个念头。现在我应该不要轻举妄动,仔细在一旁看着,之后才能当证人。这样一来,老师才会相信我们说的话,黑川他们也一定会受罚。为了帮北见讨回公道,至少我得忍耐,在一旁看清楚事实。当时我这么想,才故意不出面的。” 其实只要这么说,就能说明自己是深思熟虑的人,也能为自己辩解为何没有信守承诺。可是,北见他们会相信自己的说法吗? “原来如此,真抱歉,我不知道事情真相,误会了你,对不起。” 万一北见相信了,反过来道歉,小哥白尼有脸面对他们吗?不,如果他们这么说,小哥白尼一定会受不了。这么做才真的是欺骗朋友。 即使没有别人知道,那段讨厌的记忆依然清晰地留在小哥白尼心里。黑川怒吼“还有没有北见的同伙,统统站出来!”的声音,听到他的声音便立刻不自觉地把拿雪球的手藏到背后的自己!怕别人看见,偷偷把雪球丢掉的自己!这些记忆深深烙印在他脑海里,他又怎么能假装自己是深思熟虑、了不起的人呢?他怎么能欺骗自己呢?一想到当时的自己,小哥白尼就越来越厌恶自己。要不是发生这件事,他简直做梦也想不到,面临生死关头的时候,自己竟然会变成那么胆小、卑屈的人。——同时,小哥白尼也深深体会到,人一旦做了什么事就再也无法抹去。这也令他感到害怕。即使没有别人知道自己做了什么事,自己心里也一清二楚,即使自己忘了,一旦发生过的事就覆水难收。在那当下自己做了如此不堪的行为,事后也绝对无法抹灭。 “我该怎么办?我该怎么办?” 小哥白尼凝视天花板,不自觉地咬紧嘴唇。天黑时分,在尚未点灯的房间里,一个人想起这一切,总令小哥白尼感到难以言喻的寂寞。 小哥白尼变得沉默寡言,安静沉思的时间越来越多。平时他就算生了病,只要身体稍微好一点,马上就活蹦乱跳。每次小哥白尼生病,妈妈总会在不影响病情的前提下,顺着他的意思。小哥白尼总是滥用生病的特权,要求很多。唯独这次不同,即使妈妈说中午要准备蛋包饭给他吃,说要帮他拿俄罗斯点心来,问他想不想看什么书,小哥白尼都只是闷闷不乐地回答。妈妈为了逗小哥白尼开心,特地在旁边和他聊天,最后小哥白尼竟然说: “妈,你先安静一会儿……” 小哥白尼脸色不悦,翻了个身,背对妈妈。妈妈担心地皱起眉头,忍住不多问,静静走出房间。这时候,小哥白尼听到妈妈轻声叹气;他继续背对着妈妈,不停流泪。 这次的事对小哥白尼来说真的是件大事。以前他从不曾受到这么大的震撼。爸爸过世的时候,他非常寂寞伤心,也经常流泪,但是当时他不须为过去感到悔恨,不必自责,只要尽情地伤心难过,就能得到救赎。然而,这次就算他再怎么后悔,也已经无可挽回。这种念头不停地折磨他。最近他常常半夜突然醒过来,便再也无法入睡。 ——小哥白尼终于了解,什么叫深刻地回想自己的行为和想法、认真地面对自己。 这样的日子持续了好几天。 小哥白尼的心不知不觉越来越空虚了。 不管在别人面前怎么装模作样,自己背叛了朋友的事实一点也不会改变。这件事会一直纠缠小哥白尼,一直煎熬小哥白尼的良心。小哥白尼已经不找借口了。他只是对自己的所作所为感到深沉的哀伤,对北见、水谷和浦川真的感到抱歉。他想诚实地对他们三人道歉,说声“我错了”。不过,光是道歉就能得到他们的谅解吗?如果连小哥白尼都承认自己懦弱,他们是不是会对小哥白尼更失望?——一想到这儿,小哥白尼又忍不住开始犹豫。 到了星期天上午。 明亮的阳光照在病房的拉门上,炉子上的茶壶不断发出开水沸腾的声音。 舅舅躺在小哥白尼的身边,安静地看着报纸。 小哥白尼平躺着,病况已经好转,应该不需要冰袋了,他拿着冰袋像秋千似的甩啊甩。冰袋绳下面吊着软趴趴、不凉的冰袋,摇来晃去,摇来晃去,就像活塞来回摆动一样;小哥白尼手里把玩着冰袋,心里却一直想着其他事—— “该不该说……” 如果要说,就得趁现在和舅舅独处的好机会。他犹豫了很久,最后终于开口了。 “舅舅。” “怎么了?” 舅舅的视线依然停留在报纸上。 “我……” 小哥白尼话说了一半,没有继续。本来已经下定决心要告诉舅舅,却还是很难说出口。不过,他勉强逼自己把话吐出来。“我不想去上学。” 舅舅看到小哥白尼沉重的模样,非常惊讶,终于把视线从报纸移开。 “怎么了?” “我……不想去上学。” 小哥白尼好像在生气似的,又说了一次。 “你病也快好了,考试又快到了。” “就算这样,不管怎么样,我就是不想去上学。” “为什么?” “因为……” 小哥白尼再次语塞。 “真奇怪,你向来……” “嗯——” 小哥白尼用力摇头,盖过舅舅的声音。 “舅舅,我” 小哥白尼说到一半,突然觉得眼眶发热,眼里满是泪水。他忍着不哽咽,继续说。 “我做了非常——非常不应该的事。” 舅舅上半身坐起,认真地看着小哥白尼。小哥白尼平躺着,泪水溢出眼眶,一道泪痕流向耳朵。 “到底怎么了?” 舅舅平静地问。 “能不能告诉舅舅?” 小哥白尼直流泪,呆呆地盯着天花板,不肯回答;舅舅看到他这副模样,又重复说道。 “不管是什么事都好,快告诉舅舅。” ——小哥白尼呑呑吐吐地,告诉舅舅过年时他们在水谷家的约定、下雪那天发生的事、他们三人抛下自己的事。说着说着,小哥白尼胸口郁积已久的情绪终于得到宣泄。快说完的时候,小哥白尼说话也流畅多了。 “舅舅,我真的错了。就算北见他们生我的气,也是我活该。我做了这么懦弱的事,这么懦弱——” 说完,小哥白尼如释重负。 “原来如此——原来发生了这种事。” 舅舅似乎松了一口气。 “小哥白尼,你打算怎么办?” “我不知道该怎么办,可是我希望北见他们能了解。” “了解什么?” “了解什么——。我真的做错了,但是我真的觉得很抱歉。直到现在,直到现在,想起这件事,我心里就很难受。” “嗯。” “而且,舅舅,我不是在找借口,我真的有好几次想冲到黑川面前。” “真的啊,舅舅。我真的想冲出去。只不过想归想,我没办法下定决心真的冲出去,拖拖拉拉地,北见就挨打了。——我是胆小鬼,很不应该,但是我真的很担心北见。我并不是若无其事地在一旁看热闹,我希望北见了解这一点。” “这是应该的。” 舅舅表达同感。 “我该怎么办?” 舅舅为了帮小哥白尼打气,开朗地回答。“这——这还需要想吗?现在马上提笔写信,写封信,向北见道歉。不要一直闷在心里。” 小哥白尼似乎还在犹豫。 “可是,舅舅,北见他们会因此就气消吗——” “谁晓得呢。” “那我不想写了。” 小哥白尼一说完,舅舅突然板起脸孔。 “润一!” 舅舅不称呼他小哥白尼了,语气认真地说。 “你不该这么想。——你没有遵守朋友之间坚定的约定,害怕黑川的拳头,一直不敢和北见他们站在一起。你自己也觉得做错了,还说就算他们生你气也是你活该。既然如此,你怎么能这么说?为什么不能像个男子汉,对自己做的事负责?” 舅舅的话鞭挞着小哥白尼的心。可是舅舅并不停口,继续激动地说。 “就算北见和水谷与你绝交,你也不能抱怨。你应该没有半句怨言。” 小哥白尼紧闭双眼,神情悲伤。 “因为这种事,得和好朋友分开,当然让人痛苦。” 舅舅的语气又恢复了平静。 “舅舅也了解你想和他们和好的心情,可是,小哥白尼,现在你不该想这个。现在你必须先像个男子汉一样,向北见他们道歉,诚实地告诉他们你愧疚的心情。现在你不该想道歉之后会有什么结果。只要你坦白地承认自己的过错,他们也可能不再生气,重新和你当好朋友;他们也可能怒气难消,一直和你绝交。你一个人再怎么想,也不知道结果会怎么样。可是,就算他们和你绝交,你也不该抱怨。所以——所以,小哥白尼,现在你得拿出勇气。不管心里再怎么痛苦,既然这是你自己的行为引起的结果,就该有所觉悟,像个男子汉一样好好忍耐。你想想,这次你会犯错,不就是因为当初你没有足够的觉悟吗?已经答应的约定,不管发生什么事,都得遵守。你就是没有勇气做到这一点,不是吗?” 小哥白尼依然闭着双眼,静静地点头。 “你不能再犯错。小哥白尼,拿出勇气,不要想东想西,做你现在该做的事。不管你怎么做,过去的事都不会改变了。与其回想过去,不如思考现在。像个男子汉一样,做你现在该做的事。不能因为这种事——小哥白尼,不能因为这种事垂头丧气。 “打起精神,写信给他们。诚实地写下你的心情,乞求他们原谅。这么一来,你的心情也会开朗起来。” 小哥白尼安静地听舅舅说。他睁开被泪水沾湿的眼睛,不看舅舅的脸,一直盯着天花板,坚定地说: “舅舅,我写。” 然后,他沉重地继续说: “如果他们不肯原谅我,我就等——等到他们原谅我。” 当天下午小哥白尼花了很长的时间写信给北见。 北见: 你被黑川那帮人拦截、受欺负的时候,我一直在那儿,却只是静静地站在旁边看。我明明看到水谷和浦川没有逃跑,陪在你身边,可是我依然没有上前帮忙。 我并没有忘记自己和你们打勾勾,说好如果要挨打就一起挨打。 我还记得,但是我并没有遵守约定。我的行为真的、真的太懦弱。 我不知道该怎么向你道歉。我对不起你,对不起水谷,也对不起浦川,心里非常后悔。一想起那件事,我总是满腔懊悔。 即使你们说我懦弱、说我是胆小鬼,我也没什么好反驳的。 即使你们看不起我,要和我绝交,我也没有资格说什么。 我只想告诉你,我觉得自己做错了,懊侮得不得了,甚至想一死百了。希望你明白,我真的觉得自己错了。 我没有勇气,当天没有出面帮你们,但是我没有任何一秒不在意你的安危。 现在我的想法还是一样。我希望总有一天你们会了解我的心情。我会尽力让你们了解。下次我一定会鼓起勇气,做给你们看。 如果你愿意,请你相信我。 如果你愿意相信我,我会非常开心。 三月x日 本田润一致北见恒太 请把这封信也传给水谷和浦川看。 小哥白尼写了信之后,请女佣马上去送信。然后,他把写坏的信纸撕碎,丢入字纸篓,整理床铺之后,躺在床上。掺杂着疲惫和放心的情绪化为深深的叹息。小哥白尼觉得一直紧绷的心情顿时得到放松,疲倦地闭上了眼睛。 “没事了。没事了。” 他仿佛听到微弱的声音在这么说。 小哥白尼什么也不想,只是聆听着这个遥远而微弱的声音,不知不觉就被体内弥漫的倦意侵袭…… 隔天又是晴朗的好天气。 满满的阳光洒在朝南的拉门上,房间被照得明亮,炉子上的水壶依然不断低声呢喃。 小哥白尼在床上看课本。请假期间进度落后,得慢慢开始追上。可是,还没读完一页,他就把眼光从课本移开,望向拉门的玻璃后方清澈的天空。 ——昨晚那封信已经送到北见家了吧。如果已经送到了,北见今天一定会把信带去学校,让水谷和浦川看。不过,说不定昨天信还没寄到。如果昨晚没寄到,应该今天早上会到,北见也还没看到。 小哥白尼反复思考这件事。偶尔回过神来,打断自己的思绪,又把目光拉回课本上,尽量不要分心。——北见看了信之后会怎么想?水谷和浦川会怎么说?他们会不会不再生气?一想到这些问题,小哥白尼又被拉回写信之前喘不过气的情绪。不可以、不可以。现在不可以想这些问题。小哥白尼对自己这么说,阻止自己继续胡思乱想。 没错。小哥白尼应该停止胡思乱想。对于自己犯的过错,能想的都已经想了,该后悔的都后悔过了,该觉得痛苦的也都痛苦过了。他必须抬起头来,好好过接下来的日子。 “今天在念书吗?” 小哥白尼听到妈妈的声音,转过头,看见妈妈拿着插了桃花的花瓶,站在门口。 “很漂亮吧。” 小哥白尼笑了,点点头。桃花的枝干从妈妈的胸前向上延伸,盖住半个脸,有些花半开,有些还含苞待放,这许多花朵散成一面温润的红。小哥白尼觉得这膨膨的花朵真是可爱漂亮。 妈妈把花瓶摆在装饰柜,走到小哥白尼身边坐下,开始打毛线。小哥白尼又开始读书。两人几乎没有交谈,安静的房间里只有炉子上的水壶不停发出呼噜噜的沸腾声。 后来,小哥白尼又茫然地望向窗外的天空,这时候妈妈开口说话了—— “润一,妈妈打毛线的时候,经常会想起一件事。” 妈妈的声音缓慢而温柔。 “以前我就读女中,回家的时候,常常故意绕路,先到汤岛的天神下,穿过天神神社,再回到位于本乡的家。每次我一定会爬上神社后面的石阶,进入神社。不晓得你知不知道,现在神社后面还留着老旧的石阶。以前走过那寂静的石阶,就算是白天,也会感觉空气很凉爽。现在那儿不知道变成什么样子了…… “有一天,当我爬上石阶时,看到一位老婆婆,她一手勾着棉布包袱,走在我前面五、六阶的地方。老婆婆看来已经年过七十,直到现在我还记得,她体型娇小,白发垂肩,以细细的发带绑得很平整。她撩起和服裙角,露出白色衬裙下面穿着白袜套的纤细小腿,拿雨伞当拐杖,吃力地爬上石阶。我不知道包袱里装了什么,小小的一包,看起来却沉甸甸的。她穿着有跟的木屐,每踏一次石阶,木屐就发出孜孜的声音,让人在一旁看了觉得很危险。每爬两、三阶就得休息,每次休息都伸展腰杆活动身子,然后再吃力地往上爬。我在一旁看了都觉得不忍心。 “我当时心想,应该帮她拿包袱。快步跑上前追上她并不难,帮她拿包袱再牵着她的手走,对我来说一点也不辛苦。老婆婆走到一半停下来伸展腰杆的时候,我想趁机跑到她身边。可是当我这么一想,她又开始走了。看到她弯腰驼背,全神贯注地爬着石阶,我也找不到机会和她说话,没有适当时机真的跑上前去,只好一直安静地跟在她后面往上爬。 “当时我心想:等老婆婆下次休息的时候,我再跑到她身边,对她说‘老婆婆,我帮你拿东西吧’。我心里这么想着,一直跟在她身后。可是,每次老婆婆停下脚步,我总觉得时机不对,没办法自然地跑到她身边。正当我烦恼该怎么办才好的时候,她又开始专心地往上爬。 “等她下次休息的时候——。我心里这么想,又跟在老婆婆身后,慢慢往上爬。可是到了下次,我又犹豫了一会儿,又失去适当的时机,没有往前追上去。 “石阶也没有多少层,所以这样的过程重复了两、三次之后,老婆婆已经爬完所有石阶了。就在那时候,一直忍着没有往前跑的我终于追上前去,和老婆婆同时踏上最后一层石阶,抵达神社里面。老婆婆爬完石阶之后,把包袱放在旁边的石椅,好像忘了要坐下休息,手扶着雨伞,眺望眼下的城市,喘得肩膀上下颤动,她作梦都没有想到,我一直紧跟在她身后,而且内心挣扎了这么久。我走过她身边时,她看了我一眼,没有露出什么特别的表情,又把脸别过去。——很奇怪,她对我没有印象,我却至今难忘她当时的表情。 “润一,妈妈的故事说完了。后来,我偶尔会想起这件事。——在不同的时间,怀着不同的心情,想起这件事。” 妈妈说完,暂时打住。打毛线的手没有停歇,依然灵活地动着。她好像想起很久以前的事似的,过了一会儿,又静静地开始说。 “我不忍心看老婆婆吃力的样子,想帮她拿包袱,可是这个念头只在脑海里打转,并没有真的付诸行动。——其实就只是这么一件小事,却在我心里留下深刻的印象。当时我和老婆婆道别,一个人走在回家的路上,边走边想了许多事。为什么心里有了想法,却没有立刻跑上前去?为什么我没有照自己的想法行动?每次这么想,总觉得自己真的犯了大错。难得我有助人的善心,但是这份善心在老婆婆爬完石阶之后,也没有什么意义。已经没有第二次机会可以做我想做的事了。在老婆婆站上最高的那一层石阶的一刹那,这个机会就永远消失了。——虽然这只是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我还是觉得很后侮。事过境迁之后,再怎么回想,也无法挽回。不管是这种微不足道的小事,或者后果严重的大事,其实都一样,事情发生之后,同样无法挽回。 “已经过了多少年了啊。那时候我就读女中四年级,所以这应该已经是二十多年前的事了吧。后来我长大,嫁给你爸爸,生了你,前年你爸爸过世;在这二十年,发生了许多事。但是,这段石阶上的回忆永远就像刚发生一样,鲜明地留在我的脑海里。因为之后我经历许多事,经常想起当时的情景——。 “润一,在我长大之后,我还是经常后悔,为什么当时没有照我心里想的去做。不管是谁,只要认真仔细回想自己的过去,总有这么一、两件事。我觉得,和小时候相比,年纪越大,经历的事也越大,做错之后也越难弥补。你爸爸过世之后,我经常想着,早知如此,当初帮他这么做就好了、当初帮他那么做就好了。” 妈妈停住勾毛线的手,和小哥白尼一起望向拉门的玻璃后方,晴朗澄净如水的天空。过了一会儿,她平复了情绪,表情又开朗了起来,带着微笑,继续说道。 “不过,润一,对我来说,石阶的回忆并非不愉快的回忆。当然事后我会觉得后悔,觉得当初要是这么做、那么做就好了,不过,也有其他事情让我觉得‘还好当初我那么做了’。我的意思并不是从利害得失的角度回想过去,而是当自己心里有温暖良善的想法,实际采取了行动,事后也觉得当初这么做真好。现在重新回想,多亏那天在石阶上的经历,后来我才有其他美好的回忆。 “妈妈说的是真的。如果没有在石阶上的经历,我现在也不会这么努力实行自己心里美好良善的想法。人在一生中遭遇的每件事都只会发生一次,不会重复第二次——所以,在每一个刹那,每个时刻,都得好好实行自己心里美好良善的想法。假如没有那天在石阶上的回忆,或许我也不会了解这样的道理。 “所以,我并不认为石阶的经历让我有所损失。虽然我感到后悔,却因此了解重要的人生道理。后来,我也更能深刻体会别人的善行的可贵。” 小哥白尼听了,联想到最近自己极为后悔的事,明白了妈妈说的每一句话。 “所以,润一” 妈妈继续勾着毛线,并没有转过来看小哥白尼。 “有一天你也会有和我一样的经验,说不定比我的经验更痛苦,事后更后悔。“不过,润一,就算发生这样的事,对你来说也不算损失。单看那一件事,当然会觉得不可弥补,可是,只要你感到后悔,并且因此而深刻了解做人重要的道理,就不枉费你有那样的经验。往后的生活也会比以前更好、更有深度。因为你会成为比以前更成熟的人。所以,不管遇到什么事,都不可以对自己感到绝望。只要你重新站起来,获得重生的你变得更成熟的部分——总有人会明白的。 “即使没有人明白,老天爷也看得一清二楚。” 小哥白尼听着妈妈的话,不知不觉地湿了眼眶。妈妈可能从舅舅那儿听说了——小哥白尼心想。即使妈妈已经知道了,也不直接谈到那件事,只是婉转地说了这番话!小哥白尼本来一直忍着眼泪,可是泪水还是溢出眼眶,一滴又一滴地掉了下来。之前小哥白尼已经流过许多次眼泪,但是这次的眼泪并不一样。 窗外的天空如春天一般和煦,透着宁静而深邃的晴朗。 舅舅的笔记本:人的烦恼、过错与伟大 “人因承认自己悲惨而伟大。树木不会承认自己悲惨。原来如此,‘承认自己是悲惨就是悲惨’是真理,不过人因承认自己悲惨而伟大,这也是真理。所以,人的悲惨可以证明人的伟大。……那是被篡位的国王感受到的悲惨。”“除了被篡位的国王之外,有谁会因为不是国王而感到不幸?……有人会因为自己只有一个嘴巴而觉得不幸吗?有人不会因为自己只有两个眼睛而觉得不幸吗?没有人会因为自己没有三个眼睛而悲伤,可是只有一个眼睛又不幸得令人难以安慰。”——巴斯卡 本来该拥有王位的人失去了王位,会觉得自己不幸,为自己的现况感到悲伤。他之所以为现在的自己悲伤,是因为本来该拥有王位,现在却失去了王位。 同样地,只有一个眼睛的人会觉得自己不幸,也是因为本来人应该有两个眼睛,自己却没有。如果人本来只有一个眼睛,一定没有人会为了自己只有一个眼睛而感到悲伤;不只如此,长了两个眼睛的人说不定反而会觉得自己有缺陷,感到悲伤。 小哥白尼,我们必须深刻地思考这段话,这段话教导我们重要的真理,告诉我们人的悲伤和痛苦代表什么意义。 我们活在这世界上,不论是小孩或大人,都会遇到在他们那个年龄觉得悲伤、煎熬、痛苦的许多事。当然没有人希望如此。可是,幸好我们会遇到令人悲伤、煎熬、痛苦的许多事,才能了解人应该是什么样子。 我说的不只是内心感受到的痛苦。身体感受到的痛苦也具有同样的意义。如果身体健康、没有任何不适,恐怕我们会忘了身体里有心脏肠胃等各种内脏,它们一辈子为我们扮演重要的角色。然而,一旦身体出了问题,例如剧烈的心悸、肚子疼痛,我们才会想起自己的内脏,知道自己的身体出了问题。身体出了问题,我们才会感到身体疼痛,觉得痛苦,另一方面,多亏身体感到痛苦,我们才会注意到身体出了问题。 感到痛苦而知道身体出了问题,代表痛苦告诉我们,身体处于不正常的状态。假如身体出了问题却没有痛苦,我们也不会注意到问题,甚至可能因此丧命。实际上,就连蛀牙这种问题也一样,相较于一开始就很痛的蛀牙,那些一点也不痛但是蛀洞越来越大的蛀牙,反而容易延误治疗。所以,大家当然都希望避免身体疼痛,但是从这个角度看来,其实疼痛是有益的、必要的。——因为疼痛,我们才会发现自己的身体出了问题,同时,清楚了解人的身体本来应该处于什么状态。 同样地,当人不处于身为人应有的正常状态,内心才会感受到痛苦和煎熬,让我们知道出了问题。因为内心感到痛苦,我们才能在心里好好认清人本来应该是什么样子。 人本来就该和其他人和平共处,所以当人与人无法彼此调和时,才会感到痛苦。人本来应该相爱、彼此和睦共处,可是有时候人免不了互相憎恨、敌对,所以人会因此感到不幸,觉得痛苦。 既然是人,任谁都想发挥自己的天分,从事适合自己天分的工作,可惜现实世界未必如此,所以才会让人痛苦,觉得日子过不下去。 人会因此感到不幸、痛苦,是因为人本来并不该彼此憎恨、敌对,而且本来应该能自由发挥与生倶来的天分。 许多人觉得自己过得悲惨,备受煎熬,是因为人本来不该过得这么悲惨。 小哥白尼,我们必须时时从自己的痛苦和悲伤汲取这样的知识。 当然有些人只因为无法满足自己自私的欲望,就觉得自己不幸。也有人为了没有意义的表象钻牛角尖,过得很辛苦。这些人的痛苦和不幸,是因为他们抱着自私的欲望,无法抛去无聊的虚荣心;所以,只要抛开欲望和虚荣心,痛苦和不幸也会立刻消失。在不幸和痛苦背后隐藏着真理:人不该有自私的欲望,也不该硬撑那没有意义的表象。 光看会感到痛苦的,当然不只有人。小狗、小猫受伤了也会流泪,觉得孤单的时候也会哀伤地嚎叫。光看身体的疼痛、饥饿、口干舌燥,人和其他动物并没有什么差别。所以,当我们面对小狗、小猫、马、牛,也必须站在我们和他们一起生到这个世界的立场,对他们有同理心和爱。可是,单单这么做,看不到人真的像人的部分。 在同样的痛苦当中,那些只有人才能感受到的痛苦可以告诉我们,人真正像人的部分。 只有人才能感受到的痛苦,是什么样的痛苦? 即使身体没有受伤,也没有感觉到饥饿,人依然会受伤、会感到饥渴。 原本抱着一丝希望却被粉碎,会让我们的心受伤,流着眼睛看不到的血。如果我们的心在生活中没有得到体贴的爱,不久之后,就会饥渴得难以忍耐。 在这种痛苦之中,什么能戥进我们心底最深处、让我们的双眼流下最煎熬的泪水——是当我们自觉犯了无法弥补的过错的时候。回顾自己的行为,不看利害得失,而是从道义良心的角度看。让人觉得“完了……”的痛苦,应该就只有这样的事。 没错。当自己也承认自己犯了错,会感到痛苦。所以,大多数人会找藉口,假装不承认。不过,小哥白尼,像个男子汉一样承认自己的过错并因此感到痛苦,这正是天地之间唯有人才做得到的事。 人本来应该有能力分辨对错,并且根据对错决定自己的行为。如果没有这样的能力,即使反省自己的行为并后悔自己犯的错,也没有意义。 我们会受到悔恨折磨,是因为自己觉得——当初明明可以采取不同的行动,自己明明有能力不犯错。如果自己原本并没有能力按照正确理性的声音决定自己的行为,事后也不会尝到侮恨的苦果。 承认自己的过错的确令人痛苦。可是,人之所以伟大,正因为我们会为了犯错而感到痛苦。“除了被篡位的国王之外,有谁会因为不是国王而感到不幸?”有能力遵循正确的道义行动,才会为自己的过错流下痛苦的眼泪。 只要是人,都会犯错。只要良心尚未麻痹,犯错的自觉必定会让我们尝到痛苦的滋味。可是,小哥白尼,我们都该从痛苦当中汲取新的自信——因为我们有能力顺从正确的道路前行,才会尝到犯错的痛苦。 “错误相对于真理的关系,正如睡眠相对于清醒。我曾经见过人从错误中醒来,就像苏醒之后再次朝着真理前进。” 歌德曾经如是说。 我们有决定自己言行的能力。 所以我们会犯错。 然而—— 我们有决定自己言行的能力。 所以我们也能从错误重新站起来。 正因为如此,小哥白尼,你所说的“人类分子”的行动,才和其他物质分子不同。 8.凯旋 小哥白尼听了妈妈的话之后,隔天就开始下床走动。他已经完全病愈了。医生说,再过两、三天就能去上学了。小哥白尼在床上待了两个星期,现在终于下了床,在家里四处晃。他写信给北见之后,已经过了三天。 北见会怎么回信——虽然小哥白尼已经打定主意不要去想,还是忍不住期待。每天到了邮差送信的时间,小哥白尼总挂念着门口的信箱,有时会佯装顺路走去看看。可是过了三天,依然没有北见的回音。 到了第四天午后。 二楼的走廊被阳光晒得暖洋洋,小哥白尼正在那儿剪脚趾甲,突然听到咚咚的脚步声,妈妈难得一见地快步跑上楼梯。“润一,有客人来了。” 妈妈还没爬完楼梯,就赶紧对小哥白尼说。她浑身散发着掩不住的喜悦,跑到小哥白尼身边,稍微喘气: “是北见。北见来了。水谷和浦川也来了——” “什么!” 小哥白尼睁大了眼。 “真的吗?” “当然是真的,他们真的来了,快到玄关去。” 小哥白尼开心地跳了起来,看也不看妈妈,就飞快地跑过走廊,下了楼。他自己也没注意到手里还拿着指甲剪。 小哥白尼飞奔到玄关,看到他们三个人并排站在入口的台阶上。三个人的表情好像彼此重叠似的,同时映入小哥白尼眼中。北见在笑。水谷在笑。浦川也在笑。他们流露着怀念氛围,面带微笑,看着小哥白尼。 “嗨!” 北见看到小哥白尼,马上以宏亮的声音打招呼。那爽朗的声音把小哥白尼这两个星期以来的阴霾一扫而空。小哥白尼觉得,那声音仿佛将几百名学生成群嬉闹的热闹运动场的空气吹入了玄关。 “病好了吗?” 北见还没等到小哥白尼走来自己面前,就继续问候他。 “谢谢,已经好了。”小哥白尼开心地回答,走到他们身旁。 “什么时候开始下床走动?” 水谷问道。 “前天。” “所以,已经可以上学了。” 轮到浦川说话了。 “我打算后天就去学校。” 他们就这么一问一答,小哥白尼清楚感觉到自己的表情越来越开朗。好像每回答一次,自己的身体就变得更轻盈,几乎要往上飘。 大家七嘴八舌地询问小哥白尼的病情,聊了一阵子,突然没有人说话。小哥白尼和他们三人好像不知道该说什么似的,安静了下来。不,应该说他们都知道接下来该说什么,却不知该怎么开口。这是小哥白尼在事情发生之后第一次见到他们,觉得应该当面道歉才行。北见他们看过小哥白尼的信,觉得应该要回答些什么。可是,现在见到彼此之后,又觉得不必特地说些什么了。听到北见打的那i声招呼,就知道他们已经不介意了。只要看到小哥白尼的表情,就知道他也已经明白北见他们不介意了。——小哥白尼和他们偶尔眼神彼此交会,没来由地互相微笑,大伙儿就这么安静地站了一会儿。“对了,你们今天怎么了?” 小哥白尼终于找机会开口。 “什么怎么了?”“今天学校没放假吧。” “哦,对了,今天比较早放学。听说老师们要开会——。有很多学校的老师都聚集在我们学校。” 北见代替大家回答。接着,北见顺势往下说。 “前天我收到你的信了。当天我就把信给水谷和浦川看,大家说好了要一起回信。不过昨天我们听说今天会提早放学,决定不写信了,直接一起到你家。” 小哥白尼眼神低垂。北见继续说。 “你别在意那天的事。我们都已经忘了——对吧,水谷!” 水谷回答之后,对小哥白尼说: “本田,你别放在心上。看你这么在意,我们也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 “可是我……” 小哥白尼还想说,浦川却打断了他的话。 “好了,小哥白尼!别说那件事了。其实我们没有写信问候你的病况,觉得很抱歉。不过,那是因为后来引起一阵骚动。” “真的一阵骚动。” 北见附和。接着,他们你一言我一句地,告诉小哥白尼下雪那天的事后续的发展。 ——仔细一听,还真的引起一阵骚动。 水谷的姊姊听说水谷也和北见一起受了委屈,非常愤怒。当天她一直醒着,等到夜深后爸爸回来,向爸爸报告,请爸爸无论如何明天一定要到学校去谈判。爸爸说明天公司有事,必须等到后天,可是胜子不听。最后,爸爸终于答应隔天到学校去谈判。 至于北见家的情况,他爸爸知道之后非常生气。北见的爸爸是陆军大佐预官,听了当天的事,气得说要让北见转学。北见对高年级生没有表现出低年级生应有的态度,的确是他不好。但是,应该由老师处罚北见,学生没有权利处罚其他学生,即使是那些高年级生也一样。北见不好,挨打也算活该,但是绝不能让不守纪律的高年级生逍遥法外。——这是北见他爸爸的意见。如果学校纵容高年级生,他也不愿意把儿子交给学校,宁可转学。他爸爸对学校大发雷霆,表达这样的意见。 再看看浦川家,义愤填膺的不是爸爸而是妈妈。就算我儿子生长在贫穷的豆腐店,他还是我的宝贝儿子。就算儿子笨,成绩也不好,只要他没做什么坏事,就不该受这种委屈。难不成学校只照顾有钱人的子女吗?我可不能忍受学校这么不公平。——浦川的妈妈气愤地拉着爸爸发泄,说得好像这是爸爸的错一样。他妈妈隔天也到学校去,问老师“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同时有三位家长来学校抗议,学校老师们也很惊讶。本来老师念在他们已经是快毕业的五年级生,希望能尽量从宽处置,可是问题闹得这么大,也不能置之不理。老师把黑川那一群人叫来,日复一日地调查事情的真相。即使老师尽量低调,相关的传言还是立刻在学生之间传开,那一阵子学校所有人都在谈论这个话题,气氛非常浮躁。 老师们好像也反复讨论,过了一星期,终于决定该怎么处罚。黑川和小秃头必须停课三天。黑川的同伙,那些一起动手拿雪球砸人的学生,都受到谴责;所谓谴责,是被校长叫去训话。校长公布处罚内容之后,召集学生聚在礼堂,特地说了训词,以免大家对这次的事件有所误解。总而言之,这是学校近来首见的大骚动。 不过,最意外的是北见。他回家告诉爸爸那件事之后,爸爸当场说:“你也不对。在这件事告一段落之前,乖乖待在家,不准出门。”说到北见的爸爸,还真不愧是北见的爸爸,性格顽固刚烈,一旦话说出口,态度就绝对不会软化。不论北见再怎么求爸爸让他去上学,爸爸只是重复回答“说了不行,就是不行”,根本不肯让步。最后北见在事件落幕之前,关在家一个星期—— “所以,我们听老师说你生病了,却不能来探病。在事情平息之前,我们也不知道会发展成什么样子,所以也没有回信。”北见辩解。 他们四个人谈得浑然忘我。就在这时候,原本一直安静地站在旁边的妈妈插话了。 “润一,别让客人站在那儿,要不要请他们进来坐?” “好,我都忘了。——你们要不要进来?” 可惜北见他们说今天不能久留,站着聊一下就得走了。仔细一问,原来水谷的姊姊在车站等他们。 “胜子姊姊为什么会到这儿的车站?” 小哥白尼疑惑地问道。水谷回答,胜子即将从女中毕业,所以到小哥白尼家附近的女子大学拿入学申请说明书。她和他们三人一起来,胜子自己到女子大学,再和大家一起回去,约好在车站会合。水谷说明之后,双颊微红,从口袋拿出蓝色信封说: “对了,我帮姊姊送信过来。” 那是胜子写给小哥白尼的信。小哥白尼立刻拆开信封—— 小哥白尼: 身体好一点了吗?听说你前一阵子病得很严重,我很担心后来的病况。 昨天弟弟让我看了你写给北见的信。他把信带回家了。 我看了那封信,十分感动。弟弟能有这么有良心的朋友,实在很幸福。 坦白说,刚开始我听说你当时没有和大家一起反抗,心里非常愤慨。当初我们约定好了,你竟然不守承诺。可是看了你的信,我已经不再生气。我读着信,眼泪忍不住掉了下来。 千万不要因为那件事影响你和我弟弟的交情——还有,我想代替弟弟请求,请你以后一直当他的好朋友。 祝早日康复 三月x日胜子致本田润一先生 小哥白尼一边看信,手一边颤抖。 “胜子姊姊在车站等你们吗?”小哥白尼兴奋地问水谷。 “嗯,可能已经到了。” “可以请她来我们家吧?” “当然可以,她只是不好意思打扰。” 小哥白尼回头看了看妈妈,开口问道。“妈,可以请水谷的姊姊到家里来吗?” “好啊,当然好,只要她不介意,当然希望她能来。” “我现在去请她来。没问题吧,妈妈!” “嗯……” 妈妈担心小哥白尼大病初愈,身体尚未复原,所以犹豫了一下;过了不久,她好像打定主意似的回答: “好,快去吧。记得围好围巾,披上斗篷。” 妈妈话还没说完,小哥白尼已经冲进屋里,围了围巾,出来之后又飞快地拿了挂在玄关的斗篷,披在肩上。 “我马上回来。” 北见他们也说要一起去。小哥白尼的妈妈告诉他们,不妨在这儿等。可是他们还是决定要和小哥白尼一起去。 “润一,回来的时候和大家一起在车站前面搭计程车。” 妈妈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小哥白尼已经套上木屐冲出玄关。 ——过了一会儿,四个少年和胜子一起搭车朝小哥白尼家前进。车子开过空地旁边,穿过朴树行道树,舒适地在路上滑行。 “小哥白尼。” 胜子对坐在身旁的小哥白尼说。 “你把信拿给你妈妈看了吗?” “还没。” “不可以给她看。——不过,其实当时我猜想你可能会拿给你妈妈看,所以特别注意遣词用字。” “既然如此,就给她看看吧。” “不行。那是写给你的信,不是写给你妈妈。” “你还不是看了我写给北见的信?” “说的也是。” 大家都笑了。车子一路散播满车的笑声,在明亮的阳光下不停前进。夹在篱笆之间的白色道路延伸到远方,路的末端有户人家,屋子沐着温暖的阳光,屋顶闪闪发亮。——篱笆蜿蜒地往左右流去,那栋房子也越靠越近。转弯处就是小哥白尼家了。小哥白尼的心情仿佛刚打完一场仗,凯旋归来。 9.水仙芽与犍陀罗的佛像 小哥白尼和三个朋友又和好如初了。这的确该归功于小哥白尼的那封信,但是他们三人本来就没有非常介意,不像小哥白尼想的那样。不过,到了现在,这也已经不重要了。虽然小哥白尼自己胡思乱想自寻烦恼,但是他也因此了解该如何审视自己的行为和思想——也就是审视自己的生活。 从小学以来,他已经看过“了解自己”和“自我反省”之类的词汇许多次。他早已觉得这些东西古板老套,不管在哪儿看到这些词汇,总觉得不耐烦。小哥白尼当然也知道这些词汇字面上的意思。如果这些词汇出现在国语考卷,写着“请说明右列词汇的意思”,他也能写出漂亮的答案拿满分。可是,知道字面的意思并不代表能掌握那个词汇表达的真理。小哥白尼最近总算稍微开始了解何谓反省自己。 小哥白尼的言行举止开始掺杂着有点像大人的部分和像小孩子的部分。不过,说起来这也是理所当然。小哥白尼正好要满十五岁,每天都是他慢慢从小孩变为大人的过程。小哥白尼自己也注意到了。大人用的球棒太重,他还没有力气挥棒;但是,现在拿起小学时爸爸买给他的球棒,却又太轻太短,连他自己都不敢相信以前自己竟然能拿这球棒打球。 总而言之,小哥白尼已经慢慢改变了。舅舅也注意到了。在小哥白尼结束学年考试、即将升上二年级之前的春假,舅舅把那深褐色的笔记本拿给小哥白尼,叫他重新阅读舅舅长期以来写的笔记。 这天是“彼岸”扫墓日的正午(译注:日本人扫墓、以“萩饼”供在佛坛供养祖先的节日,名称是由佛教用语中的死者居住世界“彼岸”而来。从春分前三天开始到春分后三天结束的七天时间称为彼岸)。 小哥白尼家在佛坛正面摆了已故父亲的相片,相片前面摆满了花和水果。平时不起眼的佛坛今天满溢着鲜艳的色彩。小哥白尼趴在佛坛前面,翻开全新的笔记本,好像一直在思考什么。 笔记本是妈妈特地亲自挑选、买给小哥白尼的礼物。小哥白尼一直在思考要在新笔记本上写些什么。——小哥白尼读完舅舅的笔记本之后,也拿给妈妈看,妈妈把笔记本还给小哥白尼的时候,送给小哥白尼这本新的笔记本。妈妈说,希望小哥白尼以后也把自己的感想写下来。小哥白尼绞尽脑汁,想要写点感想。 可是,感想这种东西,假如没有自然涌现,即使想要硬挤也挤不出来。小哥白尼读了舅舅的笔记本,收获良多,但是小哥白尼毕竟还小,无法想到比舅舅的文章更好的内容。他心里有很多感受,但是真的提笔想写下来时,又无法厘清思绪。小哥白尼的思绪不自觉地离开了笔记本,飘往厨房。——妈妈和女佣按照彼岸日的惯例,在蔚房勤快地做着御荻(译注:将糯米蒸熟,再将红豆和糖熬煮到熟透的豆沙包)。 “感想并不像御荻,不是想做就能做得出来。” 小哥白尼脑中浮现这样的感想,但是这可不能当成新笔记本的开场白。最后小哥白尼放弃写感想,站了起来。 他打开拉门,外面天气很好,庭院里一丛丛即将缔放的黄色水仙,鲜艳的黄令人眼睛为之一亮。 小哥白尼走入庭院,让阳光洒在身上,四处走动。 枫树枝干有坚硬外皮的部分,冒出鲜红的枝芽。鸭脚木的顶端罩着厚厚外皮的新芽,也已经像竹笋一般探头。满天星的细枝顶端挂着小小的球。庭院四处都是数不尽的新芽,有些顶破柔软的土壤,有些撑开坚硬的树梢,好像等不及要看看外面的世界。比其他植物更快露脸的小草仿佛要吸引更多目光似的,生气勃勃地抬起头,奋力往上伸展。 小哥白尼觉得很舒服。天气回暖,差不多可以脱掉厚重的毛衣了。球场上传来击球声的日子也已经不远了。 小哥白尼一回神,在庭院角落的桧木树下找到裹满泥巴的软球。去年秋天弄丢了之后,找了半天找不到,没想到竟然掉到这儿——小哥白尼一边笑一边捡起那颗球。球从去年秋天就滚到这儿来,一动也不动地过了整个冬天。静静地滚到这儿的球,表皮上积了几次雪,然后又融化,小哥白尼想了想,清晰地感觉到漫长的冬天终于过去了。 接着,小哥白尼从镂空回廊下面拿出小铲子,把在树荫下已经发芽的花草移到阳光充足的地方。同样是黄水仙,长在阳光充足处的都已经开花了,长在阴暗处的连花苞都还没长出来。小哥白尼在庭院里闲晃,只要看到可怜的花草,就顺手把它们移到温暖的地方。 “应该没了吧。” 小哥白尼环顾四周。刚才发现那颗球的地点附近,有一株发芽的花草。 “那儿还有一株。”小哥白尼马上动手挖。 可是,他才挖了一下就感到意外。他本来以为,这株花草顶多深入土壤五公分,没想到挖了五公分、七公分,还没办法把根全挖出来。小哥白尼把铲子一次又一次地插进土里,在花草四周挖洞。 洞越来越深,越来越大;小哥白尼脚边潮湿的土壤也越堆越高。只有前端有点绿、其他部分完全苍白的茎,小心翼翼地伸入大桧木树荫下微暗的洞里。小哥白尼认真地继续挖,十公分、十一公分、十二公分,还是没办法把根全挖出来。 挖了超过十五公分左右,小哥白尼越来越兴奋了。一株小草竟然从这么深的地下,穿过土壤,长到地面,探出头来。小哥白尼不由得佩服这株小草。 挖了二十公分,还没看到整个根部。小哥白尼感到不可置信,盯着那株娇弱细长又苍白的茎。与其说那是花草,其实它看来像葱一样。不过,到底需要多少天才能长得这么长?想必不只是十天、十五天。从地面还有残雪的时期开始,这株草就知道春天的脚步近了,差不多该从地底发芽。它在阴暗的土壤里,慢慢地、一点一点地、不停歇地成长,到现在,总算能把脸露出地面了。真是吃苦耐劳的家伙!小哥白尼在心里呐喊。在没有人看到的地方,静静地努力这么久;小哥白尼感受到小草的气魄。对小哥白尼来说,这株形状奇妙的小草实在不容小觑。 “做得好,做得好。” 小哥白尼在心里对小草这么说,又继续认真地挖土。 终于看到整株根了。小哥白尼马上就看出那是黄水仙的球根。小哥白尼不知道黄水仙的球根怎么会乱长到这么深的地方。不过,即使球根被埋在这么深的地方,这株水仙也没有死掉。只要还有生命,即使面对深厚土壤的阻挠,也能感受太阳的热,一靠近春天就开始发芽,朝着明亮的地面成长。 小哥白尼高举那株奇妙的水仙端详。光看它长三十公分,其实和在地上开花的同类几乎一样长。可是,没有人会看出这是水仙。白色茎的部分再怎么看都像是葱,不过茎的前端染了一点绿,的确是水仙叶的模样。小哥白尼把这株样貌怪异的水仙种到有阳光的地方,在其他同伴旁边,一起并肩晒太阳。他挖了很深的洞,再把白色的部分藏在地面下。 其他的黄水仙长出形状漂亮的鲜绿叶子,颜色亮得好像刚冲洗过似的;深黄色花朵开了一半。小哥白尼看到旁边那株刚移植的水仙稍微探出头,心里觉得非常不忍。小哥白尼仿佛能看见藏在土壤中苍白的茎。 “我懂了!即使埋在那么深的地方,它也忍不住要长大。” 小哥白尼再度这么想。仅仅三公分的绿色茎里充满忍不住要长大的力量,让这株谦卑含蓄的小草精神奕奕地抬起头来。可是—— 抬头一看,忍不住要长大的力量也在枫树里、鸭脚木里、满天星里——不,应该说在所有花草树木里,同时开始活动了。 小哥白尼忘了甩掉满手的土壤,伫立在温暖的阳光下。他心情舒服,情绪高昂。忍不住要长大的力量也在小哥白尼的体内开始活动了。 当天晚上,小哥白尼在舅舅家的书房和舅舅说话。 那是个宁静的夜晚。 夜晚冷冽的空气从微开的窗户流进来,飘来丁香花的香味。 “……可是,舅舅,最古老的佛像真的是希腊人做的吗?” “真的。英法的学者长年来苦心钻研,终于证实这是真的。” “是吗?” 小哥白尼好像还是不相信。 ——那天小哥白尼拿着妈妈做的御荻到舅舅家,后来顺便在舅舅家吃晚饭,饭后在舅舅的书房聊天。话题从彼岸日谈到佛像,讨论到究竟是什么样的人在什么时候开始制作佛像。舅舅说,是距今约两千年前的希腊人开始做的。这个答案实在超乎想像,所以小哥白尼无法相信。小哥白尼见过的希腊雕像通常有俐落的体格、端正漂亮的脸孔、修长的手脚,是令人感觉清爽的娟秀雕像。可是,小哥白尼知道的佛像,不管是镰仓或奈良的大佛,通常都胖胖的,脸很圆,闭上厚重的眼睑,好像在沉思。在小哥白尼眼中,虽然佛像充满无限的慈爱和威严,却带着莫名的阴森,有种深不见底的恐怖。佛像的面貌和体格一点也不像西方人。小哥白尼认为,说到东洋风,佛像应该是最具东洋风的东西。所以,怎么可能是那些创造希腊雕刻的希腊人最早开始雕佛像…… “舅舅,佛教起源于印度,对吧?” “嗯,所以最早出现佛像的国家是印度。不过,虽然佛像是在印度做的,却不是印度人做的,而是希腊人做的。” “咦——” “你看看这张照片。” 舅舅翻开厚厚的英文书,让小哥白尼看插图。 图上有些佛像和希腊雕像并排。 “像吧?” 原来如此,虽然一看就知道这些是佛像,可是样貌看起来的确像西方人,有些佛像穿的袈裟也和希腊雕像一模一样。 “这些佛像有点奇怪。” 小哥白尼说道。 “哪儿奇怪?”“看起来好像西方人。” “对吧?如果我说这些佛像是西方人做的,你应该也不会觉得不可思议吧?不过这些佛像和希腊雕像还是不一样。首先,他们的耳垂都很长,脸还是像一般佛像,好像在沉思。” 的确如此。图上的佛像好像介于希腊雕像和日本、中国佛像之间,与两者都相像,也与两者都不同。 “舅舅,这是什么佛像?” “这是犍陀罗的佛像。”(译注:犍陀罗在今巴基斯坦北部和阿富汗南部) “犍陀罗是什么?” “犍陀罗是以前印度西北方的国家……” 接着,舅舅告诉小哥白尼,犍罗佛——你应该知道,印度西北边的国家是阿富汗。有条河从阿富汗流入印度,汇入印度河,这条河称为喀布尔河。喀布尔河流入印度的地点附近是白夏瓦,那一带的土地以前称为犍陀罗。 距今大约一百年前,有许多和佛教相关的雕像在犍陀罗一带出土。自从西元一八七〇年英国学者雷特纳将大量的犍陀罗出土文物带回英国之后,全世界的学者突然开始关注犍陀罗的艺术品。后来,学者又在这儿挖掘出更多的佛像。 本来佛教起源于印度。你应该也知道,距今约二千五百年前,印度中部的迦毗罗卫城的王子释迦牟尼诞生,他想拯救世人脱离苦海,历经长时间的艰苦修行之后,开始广传佛法。后来,佛教逐渐普及,尤其在释迦牟尼过世后两百年左右,古印度孔雀王朝有名的君主阿育王倾全力推广佛教,让佛教不仅在印度内地传开,更流传到国外。此后佛教曾经非常盛行,但是后来慢慢受到印度教压制,加上回教徒入侵印度之后迫害佛教徒,使得佛教在其发源地印度几乎销声匿迹。佛教徒留下的诸多艺术品、建筑物、纪念碑不是被破坏殆尽,就是埋入土里,不知去向。 从十八世纪中期开始,印度成为英国的殖民地。英国人为了统治印度,想了解印度的历史,却发现印度人是很不可思议的民族,他们留下的典籍数量多得惊人,却几乎没有写下自己的历史。因为缺乏历史纪录,要了解历史只能靠古时候的遗物。英国政府从大约一百年前展开大规模的考古探险、挖掘古物,结果在印度各地陆续发现以前的遗迹、建筑物、纪念碑、艺术品和货币等等,现在也已经正确掌握印度的历史,同时也厘清佛教艺术发展的过程。——犍陀罗的佛像就是在这一连串研究过程中发现的,之后经过缜密的比较研究,才确定那是最古老的佛像雕刻品。 仔细研究这些佛像,你们应该也会立刻注意到,佛像的脸孔和体型都很接近西方人。从雕刻技术看,也有和希腊雕刻完全一样的地方。有的佛像样貌甚至和希腊的阿波罗神相同。不过,即使有这些线索,也可以解释为印度人模仿希腊雕像雕了这些佛像,却有一点足以说明佛像并非出自印度人之手:这些佛像都蓄有头发。佛教出家的僧侣都得剃度,经文也清楚写着释迦牟尼同样剃了头。如果犍陀罗的佛像是印度人雕的,应该不会让佛像蓄发。 不过,假如只是和佛教有关的雕刻,其实学者已经发现许多比犍陀罗的佛像更古老的作品。但是,这些雕刻作品并没有以人的形体表示佛陀。这并不是因为印度人没有足够的技巧雕佛像,而是刻意避免以人的形体表示佛陀。这些古老雕刻能把佛陀以外的人雕得栩栩如生,唯独佛陀总是化身为树、车轮、塔之类的象征。山奇佛塔是阿育王建造的着名建筑,遗迹内有大约在西元前一五〇年至一〇〇年建造的门,门上刻着佛陀的一生。如我刚才所说,雕刻上只有许多象征。由此可见,印度人在释迦牟尼死后至少三、四百年后,习惯不把释迦牟尼雕刻成像。某位学者曾说,印度人可能认为佛陀比人更崇高,以人的形体表现恐怕会亵渎佛陀。这样一来,犍陀罗的佛像更不可能出自印度人之手了。 不过,犍陀罗佛像的表情和希腊雕像完全不同。希腊诸神表情开朗,但是犍陀罗的佛像仿佛在沉思,神色凝重;两者呈现截然不同的感觉。即使犍陀罗佛像的雕刻技术和外形近似希腊雕刻,但是呈现的氛围完全是印度的、佛教的氛围。 综合以上所有观点,最正确的想法如下: “犍陀罗佛像的创作者是长期呼吸东方空气、沉浸在佛教氛围的希腊人。” 不过,犍陀罗地带真的出现过这样的希腊人吗? 的确出现过。从印度西北部到阿富汗,有许多以前的货币出土。这些货币出自巴克特里亚、大月氏国这些在一千八、九百年前称霸该地区的国家,货币上除了刻有印度诸神和佛像之外,还有希腊诸神,而且在某种印度文字旁边也记载了希腊文字。由此可见,当时有许多希腊人住在这个地区。 为什么有许多希腊人住在印度西北部? 这是你们也听过的亚历山大大帝东征的结果。亚历山大在西元前三三四年率领希腊联军越过位于欧亚交界处的达达尼尔海峡,在十多年的时间内征服亚洲大陆各国。当时波斯拥有广大的领土,从西边邻近地中海的叙利亚、埃及起,一直到东边的印度河地带。亚历山大大帝的军队如暴风一般,征服波斯的每个角落;他不仅攻下位于美索不达米亚的波斯首都巴比伦,还从现在的阿富汗、中亚进军到印度河东岸地带,大规模远征。 亚历山大大帝于西元前三二三年结束东征印度,回到巴比伦,在此设立新帝国首都。可惜那一年亚历山大不幸英年早逝,当时他才三十二、三岁,年轻有为,便怀着远大的理想与世长辞。 亚历山大大帝有什么理想? 他想在自己征服的广大土地上,建立融合西方文明和东方文明的大帝国。他率先迎娶波斯公主为妻,鼓励部下将士与波斯妇女通婚。他还在东征途中的主要地点四处建立希腊城镇,让希腊人定居。他想透过这些做法让波斯人希腊化、希腊人波斯化,结合东西文明。 亚历山大大帝的丰功伟业是将希腊文明推展至东方,为希腊文明融入东方文明奠定了重要的基础。他在短短十几年的活动之后就结束了生命,但是后来希腊人陆陆续续往东方移居,东方和西方文明的交流才能长久地持续下去。 巴克特里亚位于现在阿富汗一带,当时另有许多希腊人住在这儿。距今约两千年前,这些希腊人慢慢移入印度西北部,他们不仅带来希腊文化,也沉浸在印度文明中生活。他们了解希腊雕刻技术,也呼吸着佛教的宗教空气。因为这些人——佛像才得以诞生。 “所以,小哥白尼” 舅舅说了很长的故事之后,对小哥白尼说: “佛像不只出于佛教思想,也不是单靠希腊雕刻技术就能做得出来。结合两者,才有佛像。在那之前,即使世上有佛教信仰,也没有佛像。” 小哥白尼听了舅舅的说明,终于相信是希腊人创造了犍陀罗的佛像。可是,以前自己认为完全出自东方文明的佛像,竟然是西方文明和东方文明融合而成的结晶,想来还是令人觉得不可思议。 “舅舅,奈良的大佛也一样吗?” “嗯,那是日本人做的佛像,但是技术来自中国,而中国是向印度学的。所以,追根究柢,最后会追溯到犍陀罗的佛像,然后连结到希腊的雕像。” “哦——” 小哥白尼不禁感叹。舅舅继续说: “源自犍陀罗的佛像,正好搭上佛教在亚洲扩大的顺风车,跟着普及到亚洲各地。从东南的爪哇开始,经过东北的中国、朝鲜,最后传到日本,在流传的过程中受到各种民族的气质影响,衍生一些不同的特色,产生细微的变化,优异的希腊雕刻技术吸收了许多形态,没有失传,不断流传下去……” 舅舅稍微停顿一会儿,改变语气又继续说: “对了,佛像在钦明天皇的时代传到日本,在大约皇纪一二一二年,距今大约一千六百年前。当时交通当然还不发达,要在日本与中国、中国与印度之间往来,往往是攸关生死的冒险。尤其在印度和中国之间有中亚的大山脉和大沙漠,而且当时也无法靠船只往来,只能穿越天险地带。直到今天,不管是从印度到中国或从中国到印度,横跨中亚的旅行依然不容易。更别说在一、两千年前,这样的旅行有多么艰难。 “小哥白尼,想想交通困难的程度,再想想佛像传到日本的结果。真是了不得的成就。 “‘学问和艺术无国境。’你应该也听过这句话。一点都没错。喜马拉雅山脉、兴都库什山脉、昆仑山脉这些堪称亚洲大陆背脊的山脉,塔克拉玛干沙漠这样的大沙漠,最后都无法阻止卓越的艺术东进。在一千多年前,希腊文明就越过这些天险,横跨中国大陆,千里迢迢地流传到日本——小哥白尼,这实在令人吃惊。” 这的确让人吃惊。小哥白尼不知该如何表达自己的感动。 “小哥白尼,其实还不只佛像。在奈良正仓院的收藏中,保存了很多从印度、波斯、阿富汗地带流传到日本的艺术品。奈良朝时代的日本人——我们的祖先当时对世界历史和世界地理一无所知,但是即使他们一无所知,还是无法自外于世界历史。 “从世界历史的角度看来,当时的日本只不过像小孩子一样。但是日本人看到好的艺术品懂得赞叹,也明白艺术品的价值。即使看到来自遥远异国的文物,日本人依然发自内心赞叹,接纳吸收,提升日本的文明。透过这种方式,日本人也以日本人的方式推进人类进步的历史……” 小哥白尼感觉到自己的双眼越来越炯炯有神。 从希腊到东方世界的最东边,这么遥远的距离——两千年的时光之河——诞生又死去的几十亿人—— 透过许多民族才得以诞生的诸多美丽文化! 这是多么壮阔广大的景观。小哥白尼觉得胸口情绪满溢,感受到莫名的震撼。晚风传来丁香花的香味,小哥白尼吹着晚风,沉默了一会儿,凝视桌上的台灯。 ——白天站在庭院感受到的、忍不住要长大的动力,也在几千年的历史中大步向前迈进。 10.春天的早晨 小哥白尼从无梦无碍的安静睡眠中醒了过来。 房里一片漆黑。全世界都还在睡着,安静得没有一点声音。 他在黑暗中睁开眼,静静躺了一会儿。睡饱了,没有一丝不满足,心情很平静。现在几点了呢—— 看看四周,穿过防雨木窗缝隙的光线朦胧地渗在毛玻璃上。天快亮了。 小哥白尼下了床,为了不打扰睡在下铺的妈妈,小心翼翼地打开窗。窗外雾深露重,冷冽潮湿的空气拂向小哥白尼脸上,流入房间。 太阳还没升起。从二楼的窗户往下看,庭院的树木、隔壁的屋顶、远处的树木、电线杆全都笼罩在雾气中,在不知从何而来的微弱光亮里,依然带着困意。 小哥白尼突然觉得听到黄惊的叫声。他屛息等着下一声,过了一会儿,又从远处传来另一声。 黄莺一直叫,却不现身。只能听到从深重的雾气中传来的啼鸣。叫声时而停歇,听来满是欢愉。并不是为了唱给谁听,而是一边享受自己的声音,一边开心地唱着歌。光听鸣叫声就能想像黄莺的模样,每啼一声,便自己停下来专注倾听,听那叫声传向远方然后逐渐消逝。小哥白尼靠在窗边,听了好一会儿。 不久之后,小哥白尼坐在书桌前,拿出那本新的笔记本,振笔疾书—— 舅舅: 从今天起,我也会在这本笔记本写下自己的感想。舅舅写笔记本时,就像在对我说话似的;我写笔记本的时候,也会想像自己在对舅舅说话。 我重复看了舅舅的笔记本许多次。有些内容对我来说还太难,但是我没有跳过任何部分,全部看过。 令我最感动的还是爸爸的话。我绝对不会忘记,已过世的父亲的遗愿是希望我成为一个“为人很了不起的人”。 我真的开始觉得自己必须成为一个好人。就像舅舅所说,我是消费专家,没有生产任何东西。我和浦川不同,即使现在想生产什么,也办不到。但是我能成为一个好人。只要自己成为好人,就能为世界创造一个好人;这我也做得到。我相信,只要打定主意成为一个好人,就有能力为世界创造更多。 小哥白尼写到这儿,稍微停笔。雾气深处传来远方省线电车通过的声音。电车已经开始行骏了。 小哥白尼往窗外看。远方的天空已经亮了起来。东京市在天空下延伸,有几百万人即将起床,展开一天的工作。浦川也——不,浦川一定早就起来了,现在正在冒着热气的火炉边蒸豆腐。 小哥白尼眼底浮现水谷家古色古香的洋房和胜子姊姊的身影。他也想像着北见熟睡的表情。拥有好朋友的幸福在小哥白尼心里苏醒。小哥白尼又在笔记本上继续写。 我认为将来世界上所有人都应该成为彼此的朋友。人类从以前到现在不断进步,今后一定会进步到那样的世界。而我想成为能帮助世界进步的人。 天突然亮了,小哥白尼抬起头。满满的阳光洒在窗户上。太阳穿透雾气,开始将新的阳光投射在大地之上。 小哥白尼开始怀着这样的想法过他的人生。这长长的故事也结束了。 最后我想问大家—— 你想活出怎样的人生?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