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冥界 上》 第一章 【第一章】 传说,在生灵转生之前,必须将它对人世的留恋涤净。 它对功名的留恋归於冥界「动地殿」,对情爱的留恋归於冥界「拂水殿」,对於人世的怨恨归於冥界「劫火殿」,对於世俗的烦恼归於冥界「摇风殿」……经过净化而无杂念的精华,称为「魄」,将魄与生灵合为一体的工作由转轮王完成,之後,此生灵即步入「六道轮回」。 然而,冥界出现了从未有过的混乱,拂水殿的执事拂水公不见了!和他关系一向不错的劫火姬推断,拂水公也许是动了凡心,去了人间;这一下冥界就更加混乱,因为身为冥界执事的神妖鬼怪们不在生死簿之列,也就是说,拂水公的下落没了着落,必须等他自己回来! 阎罗大人知道以後大发雷霆,发誓如果那小子还敢回来,一定好好整治他;连一向偏袒拂水公的劫火姬也怨声载道,因为阎罗下令,拂水公不在期间,他的工作由劫火姬代管,这下大大增加了劫火姬的工作量。 就在大家都气鼓鼓的时候,拂水公竟然回来了,但事情却并没有就此了解,更大的麻烦出现在冥界;传说,这只是个纯粹的「传说」,但是,这个传说对某个人来说,不再是「传说」。 每个神秘故事开始时,似乎都平淡无奇。 这个故事开始时,原红曲是个平凡的女学生,马上就要迎接第二十个生日。 世界上有很多很多稀奇古怪的人、稀奇古怪的事,大概是为了平衡考虑,世上也有许多平常无奇的事和缺乏幻想的人,原红曲无疑属於後面那一种。 别人缺乏幻想,还情有可原,而她,原秋河的女儿原红曲,竟然能成为一个踏踏实实、彻彻底底的无神论者,实在不容易,她的爸爸可是大名鼎鼎的神鬼恐怖片导演呢!而且这位五十岁的导演,最大的业余爱好,就是爱讲鬼怪故事吓唬女儿。 红曲之所以从小就是个天不怕地不怕的女英雄,尤其不信神仙、妖怪、阎罗小鬼的存在,据她自己总结原因,大概就是所谓的「物极必反」,红曲在未成年时就认定,自己的一生会和鬼怪毫无干系,因为她是如此缺乏与灵异沟通的天赋。 原秋河强烈的第六感和惊人的想像力,丝毫没有遗传给自己的女儿,为此,红曲时常觉得对不起老爸,然而无论她如何努力改变这种情景,总是无功而返。 她曾为了拥有少女漫画中的种种神奇力量,自发研究了占卜和观星,但结果均以失败告终;她很奇怪自己的头脑怎麽那麽客观、清醒?看着纸牌就是纸牌,看着星星就是星星,怎麽也洞察不出其中的玄机,倒是成了天文爱好者协会的副会长。 生命已经淡淡流转十九年,红曲终於在现实的世界中成长为一个现实的人,不再期待有朝一日能看到老爸口中的神怪……那种可能性微乎其微。 然而在十九岁的最後几天,她的生活似乎有朦胧地变化;比如说上个月的某一天吧,红曲正走在去自习教室的路上,淡淡的晨雾尚未消散,碧绿的柳枝在微寒的清风里颤抖,一切都是那麽美好,红曲的心情也轻松到了极点,正在这时…… 「你好。」 有人和她打招呼,至少在循声望去之前,红曲是认为有「人」和她打招呼;但她立刻就不知道该如何反应,因为没人教过她该怎麽和头上长着牛角的中年男子打招呼。 他原本坐在柳树上,现在从树枝上跳了下来,冲红曲拚命挥手,如果不是他的头上有两只逼真的牛角,红曲只会把他当普通的变态。 这个古怪的家伙憨憨地笑了,似乎挺不好意思,结结巴巴说:「你已经能看到了吗?我、我是你看到的第一个?我、我想,先做个自我介绍比较好……」 但红曲没给他这个机会,她甚至没等到自己发出恐怖片中常有的那种惊叫,就掉头逃跑,然後荣幸地成为心理谘询中心当天的第一个客人;谘询医师静静地看着她,大概有二十多秒钟,这时间似乎不长,但足够红曲体验尴尬。 好在医师每天面对的都是有毛病的人,也不把红曲的遭遇当回事,从容镇定地开始问诊。 你最近有没有吃牛肉?有,这就对了。 最近有没有看新闻?看了,这就对了。 知不知道疯牛病?知道,好吧,我来给你作个心理分析:你看了有关疯牛病的新闻,而自己最近又吃过牛肉,所以心理觉得恐惧,从而形成一个潜意识的暗区,并且在遇到坏人的时候,自然而然把这种恐惧外化,内在的恐惧和外在的危险威胁合二为一,就看到一个长着牛角的人,你应该赶快通报保卫科,以免那个变态再出现在我们校园里。 原来是这样啊?红曲松了口气,还是科学有力量。 但不知为什麽,从那之後,校园里和红曲打招呼的人忽然多了起来,而且全是非常亲切和蔼的陌生人;尽管有些莫名其妙,但她是天生的乐天派,也就是俗话说的「缺根弦」,所以一来二去,还认了不少熟人。 直到有一次,那个长发飘飘,常和红曲打招呼的姊姊站在梧桐树旁,友善地对红曲微笑,而红曲也开朗地冲她大声说:「你好。」 这个举动把同行的舍友弄得一头雾水,问她:「你跟谁打招呼,美女,在哪儿?」 红曲决定不去找心理医生,她怕自己会被送进精神病院。 如果问原红曲,她的生命中有什麽意外之喜,答案无疑是「生日礼物」,或者说「意外惊吓」会更合适一些。 比如说吧,十九岁的礼物是一整套世界百年恐怖片大全;十八岁的礼物是一套三十多个各种姿势、栩栩如生的骷髅先生;十七岁的礼物是一个很可爱的殭屍丽丽,几乎和真人一样大,大概是造出来吓半夜来的小偷,却被实用主义者红曲当了衣架……剩下的就不用细述吧,总之就是些和妖怪有关的东西,每年她的生日,都是她父亲发挥想像力的绝妙机会,今年生日也不会例外;至少在看到「礼物」之前,红曲是这麽认为。 当她眨巴着眼睛,一路跟着爸爸来到书房,满怀期待地看着父亲时,其实已经把家里每一个可疑的角落翻了至少两遍,想提前瞻仰一下神秘礼物,以免它真的很吓人,让自己在老爸面前失态;但这个搜索行动和往年一样,以失败告终。 爸爸明亮的眼睛里有一种红曲不大熟悉的神采,不是年年相似的戏谑、调皮和兴奋;他看来有些落寞,彷佛在隐忍着某种强烈的感情,这神采让他比往常更加神秘,而他的言语也彷佛比往日更加充满玄机:「现在还不行,你还看不到,等一会儿。」 难道是什麽订做的东西,现在还没送到?红曲单纯的头脑中再想不出玄妙的解释,仅仅是这常规的猜测,已经让她十分好奇,问:「得等多久?」 爸爸摇摇头,眼中那古怪的神采越来越复杂,他的嘴角轻轻咧出一个有些苦涩的弧线,幽幽回答:「多久呢?我也不知道,按照我的第六感,钟声敲响意味着那个时刻到来。」 他抬头看了看墙上的钟,似乎是刻意避开女儿热切的眼睛,「很快就到了,还有二十八秒,你就能看到我平常看到的世界。」 红曲的心情为父亲营造的神秘氛围而紧张起来,脱口问道:「你平常看到的世界和我看到的不一样吗?」 「有些不同。」爸爸不知道想起什麽,笑容笼上一层柔辉,「到底是希望你看到,还是不希望你看到,我自己也不明白……离『幽华门』打开的时间还有十秒,为命运之门倒数计时吧。」 红曲家是建在市郊的一栋小型别墅,谁让她老爸是恐怖片导演,人人都认为这样的人家不该住在平凡的市区,而且爸爸喜欢清静,所以在这里买了一套独门独院的住宅;别墅一共有二十几个门,每个都被爸爸起了风雅的名字,像什麽「跨虹」、「窥月」之类的,但没有「幽华」,更没有什麽「命运之门」。 红曲撇撇嘴,鼓着腮帮子看着钟,心里盘算着:要是什麽事情都没有发生,一定和爸爸好好算这笔帐!五十岁的人还神神秘秘地戏弄自己的女儿,太可耻了。 事情发展到这里,还只是一个平常的故事,一个父亲为女儿准备了生日礼物,并且故弄玄虚地卖弄,但当这个父亲是原秋河,这女儿是原红曲时,一切都不一样了,因为父亲准备的礼物不是一样「东西」而是一件「事情」,一件改变了原红曲的生活的事。 当秒针跳到父亲所说的时刻,红曲还没有觉悟到那微乎其微的可能性出现了,她将告别平凡无奇的生活。 那一刻,一阵飙风从她胸前穿过,直撞得她眼前发黑、天旋地转,彷佛整个世界在瞬间扭曲;她曾经从有些小说上看过关於世界扭曲的描写,但此时此刻终於知道,那些描写根本就是胡说八道,那种扭曲的感觉,根本没有任何文字能够描绘。 她唯一能想到的一句话,她唯一能说出来的完整句子,只是,「爸爸,我很难受。」 「闭上眼睛。」这声音很平静,好像什麽事都没有发生在和自己同处一室的父亲身上。 第二章 红曲因为痛苦而眯成缝的眼中,隐隐约约看到处之泰然的父亲,他似乎习惯这种感觉,正冲她安慰似的微笑,彷佛在说:对於有经验的人的建议,最好照着做。 渐渐的,就好像海潮从身边退去,风从身後吹过一样,那种可怕的感觉消失了;惊魂未定的红曲觉得,现在大概可以睁开眼睛。 书房还是书房,没有因为世界短暂的扭曲而一团狼籍;爸爸还是爸爸,眼中带着他今天特有的复杂情愫,不同的只是,刚才书房里好像没有这麽多人。 红曲瞪大了眼,想说点什麽却没办法做到,她知道自己的嘴巴一定张得老大,因为她喉咙里「咯咯」的声响非常清晰地传了出来,她只能呆呆盯着这一群有男有女、有老有少的奇怪组合;他们当中不乏曾经出现在红曲周围的熟面孔,比如那个头上长角的中年人,他正在人堆里冲红曲羞涩地摆手,仍是憨憨地微笑着。 「这些都是谁?」红曲看着那家伙,终於勉强提了一个问题,一边问、一边努力回忆有没有这样的亲戚;曾经把亲戚当作变态的难堪,让她忽略了一个更显而易见的问题:他们是何时出现在这里? 「各位。」爸爸冲那群人微笑着点了点头,「我来介绍一下,我的女儿,原红曲。」 那群人中一个面目阴沉、戴着眼镜的中年男子扬了扬下巴,态度有些傲慢,口气也十分挑剔:「承受了『幽华门』开启时的空间扭曲,又在短暂的瞬间恢复正常,看来她的灵魂确实足够强大,这样你就没什麽遗憾了吧,拂水公?」 拂水公?那是什麽玩意儿?红曲骤然听到许多不熟悉的名词,很想问个所以然,但大概是被陌生人包围的关系,她竟然不敢在爸爸和这些人对话时插嘴。 爸爸的眼中透露出毫不掩饰的悲哀,他拍拍红曲的头,好像女儿还是五、六岁的孩子,「红曲。」他牵强地笑着说:「我来帮你介绍几个朋友,以後你就要靠他们照顾了。」 啥,他们?红曲还没来得及问声为什麽,就被爸爸的介绍吓坏;虽然爸爸每年要吓唬她无数次,但这无疑是历年来最成功的一次。 「这位是黑无常。」爸爸指着身穿黑色西服、大约二十几岁的高个年轻男子,这小伙子虽然很英俊,但是面无表情,在一身黑衣的衬托下更显得阴沉低落。 黑无常身边,身穿白色西装,笑得阳光灿烂的十来岁少年,被介绍为「白无常」;白无常旁边,长着一对威风的虎牙、满脸大胡子、头上长角,曾被误认为变态的中年男子叫「牛头」;牛头旁边一本正经、不苟言笑的长脸老人是「马面」;而刚才说话的那个傲慢尖刻、留着连鬓胡、戴眼镜的中年大叔是「判官」;最後一个,也是唯一的女性,是一个和蔼可亲、个子矮小、满脸皱纹的老婆婆「孟婆」。 红曲不得不使劲咬紧牙关,才没让自己的下巴掉到地上,「爸、爸……」红曲在头脑的一片空白中,艰难地搜索出几个字:「你是想告诉我,神话里的鬼神穿西装?」 温柔的白无常对傻呆呆的红曲微微一笑,「你不觉得我们穿西装很好看吗?鬼神的文明并非止步不前啊,而且你是秋河的女儿,是下一代的拂水姬,和你初次见面,当然要穿正式一点,比如说这家伙……」他指指身边的黑无常,「他穿的可是自己最好的一身丧服!」 穿丧服的黑无常一直沉默地看着红曲,彷佛在她的身上寻找什麽,骤然听到搭档的话中提到自己,他那双深邃的眼眸静静一转,从红曲身上离开,一直皱着的眉头却拧得更紧了,压低声音抱怨:「是你建议我穿成这样。」 他们友好的浅笑让红曲渐渐放松,她乾笑两声,好像恍然大悟,「你们的绰号是我爸爸起的吧?我爸爸就是喜欢干这麽无聊的事情,竟然给朋友们起这麽恐怖老套的绰号,一点创意都没有,听起来好像黑社会似的,你们的名字究竟是什麽呢?」 沉默在一群人之间迅速蔓延,直到牛头长长吐了口气,最先表态:「我告诉过你们,她不相信,她以前还把我当做和疯牛病挂钩的变态。」看来他还挺记仇。 「唔、唔。」马面马上点点头,「你本来就看起来可疑,但她竟然质疑如此正常的我们,可见原红曲和资料上描述的一样,没什麽想像力。」 孟婆依旧笑咪咪,「那又怎麽样?想像力是可以培养的!小姑娘,你就叫我孟婆好了,别人都这麽叫。」 红曲的脸庞抽搐着,不知道该做出什麽样的反应,她不太习惯与初次见面的人如此熟稔,而对方好像已经对她非常了解。 判官一直摆着置身事外的架势,根本没理会他们的谈话,只是看看表,不失时机地提醒:「拂水公,抓紧时间啊。」 红曲来不及问他「抓紧时间」是什麽意思,就听到白无常认真地自言自语:「咦?我的名字是什麽呢?哎呀,好几千年以前的事情啦……黑无常,你记不记得自己的名字?」 好几千年?红曲的头发微微一紧,打了个哆嗦,全副心神都被他天真的笑容和诡异的问题所吸引;就见黑无常冷冷道:「想起来又能怎样?」 红曲惊疑不定地用目光向父亲求证。 但父亲没吭声,他拉着红曲的手,离开叽叽喳喳的鬼神,到一边坐了下来说:「女儿,我们家的历史,我从没跟你提过,今天我第一次给你讲,这也是我给你讲的最後一个『鬼』故事……」 传说,地狱里的拂水公被尘世的情感迷惑,私自跑到人间,还和人间的女子生儿育女,当他对人世的虚伪、狡诈感到失望而回到地狱时,他已经不是从前的拂水公;他的能力随他的血脉遗传给他的一个孩子,拂水公已经没有能力永远担任地狱里的职务。 为了维持拂水殿的正常运作,阎罗大王决定,在拂水公的孙子成年之後,就把拂水公的儿子带到地狱,接替父亲的工作;就这样,拂水殿的运作就由拂水公的後代们一代一代掌管,而掌管拂水殿的人,只有当自己的儿女来接替时,才能重新步入轮回。 「我们就是地狱里拂水公的後代。」爸爸顿了片刻,在不顾红曲诧异的神情,继续说:「按照我们家的传统,当一个人能看到地狱里的鬼神时,就证明他的灵魂已经足够强大,你能看到这些朋友,我也可以放心地去地狱接替我的母亲……」 而红曲,早就呆了,她只能勉强从爸爸的陈述中挑出几个关键字,地狱、轮回、接替……「爸,你要去『地狱』上班?每天能回家吗?」 她磕磕绊绊问了一个问题,立刻听到周遭的鬼神们忍不住「咕」地笑了一声,还听到马面说:「虽然没有想像力,但她看起来挺有『幽默感』。」 爸爸也笑了,但笑容却是一种深深的苦涩,「傻孩子,去了地狱的人哪有回来的道理?当我重新步入这个尘世,也就是你去拂水殿接替我的时候。」 「那不就是『死』吗?」红曲的声音陡然提高,无法想像,爸爸怎麽能这样平静地讨论这个人类最关切的问题,「你在开玩笑?」 爸爸大概很想安慰她,但他沉默许久,只想出一句话:「你还是能看见我,就像你能看到黑白无常。」 这个敷衍太没水准,红曲毫不犹豫地抗议:「妈妈也能看到你吗,不行吧?而且最关键的问题是,地狱给你发的工资在人间能不能使用?我和妈妈靠谁来养活,靠你这些朋友照顾?他们看起来一点都不可靠。」 「真不愧是拂水殿的血脉。」红曲听到白无常在一边小声嘀咕:「想问题的角度和普通人完全不一样。」 判官对这父女俩没止境的对话已经不耐烦,他上前拉开红曲,对她父亲说:「拂水公,该交代的话都说过了,我们该走了。」 「不行!」红曲挣脱了他的手腕,狠狠白了这个粗鲁的家伙一眼,「真没修养,还是地狱的官员呢,五岁的小孩子都知道不应该在别人谈话的时候插嘴。」 大约判官已经多年未曾受到这样的喝斥,在红曲劈头盖脸的教训中愣了愣,不由自主放开了手,脸上一阵青一阵白,呐呐地向後退了几步,「那、那就快点说……」 红曲瞪他一眼,阴沉地低吼:「我说得还不够清楚吗,你以为你是谁,想决定我父亲的生死?没门!不准带走我爸爸,回到你们自己的地方去。」那一瞬间,红曲胸中忽然涌起一股酸涩,带着伤感的怒气让她眼前发暗。 不知是不是再次产生幻觉,红曲忽然听到了钟声,在「当当」的钟声中,空间突然再度扭曲,地狱的访客们掩饰不住惊讶,像风烟一般消失在扭曲的空间里。 书房又恢复了平静,餐厅里传来红曲妈妈快乐地歌唱:「祝你生日快乐,祝你生日快乐……红曲下来切蛋糕,庆祝又老了一岁。」红曲没在意母亲走调的歌声,只是紧张地盯着父亲的脸,直到他长叹一声,红曲悬着的心才放下。 「傻孩子。」爸爸摸了摸红曲的头,说:「怎麽能这样对待初次见面的朋友呢?」 第三章 「谁说他们是朋友?」红曲气鼓鼓地叉着腰,脸涨得通红,「哪有朋友拖着人去死的,看他们的长相就不像善类!」 爸爸笑了,「我的教育方针果然没问题,你从小听惯了鬼故事,骤然看到地狱的执事们不仅不害怕,还能从容地评价,可是世上哪有不死的人?况且阎王叫人三更死,谁敢留人到五更啊。」 「那只能说明阎罗王太不讲理。」红曲仍然鼓着腮帮子,忿忿不平地发表评论:「哪有为了让人给自己工作就让人家死的?况且,在地狱的奶奶也不会希望爸爸这麽早去世,爸爸,你将来会盼望着我早早死掉,好让你去转生吗?」 爸爸正义凛然、豪情万丈地从沙发一跃而起,朗朗说:「当然不会,可是……」 红曲还没添油加醋地乱感动,他又犹豫了,「你奶奶的想法谁能知道呢?她去世的时候还很年轻;我和你不同,我一出生就能看到那些冥界的执事,所以我母亲一生下我就死了,算到如今,她在拂水殿工作了将近五十年,也许她一直在等我……」 「不可能。」红曲为了防止话题滑向阴暗面,急忙打断爸爸的思绪:「天下不会有任何一个父母不希望自己的儿女健康长寿,奶奶肯定也是一样。」一口气说到这里,红曲觉得这个理由完全可以让自己理直气壮,於是匆忙总结:「一定是这样的,所以爸爸你要好好的活下去,以後别和这些不三不四的朋友来往了。」 爸爸不好意思地笑了笑,腼腆地挠头道:「那几乎不可能,因为我们家,就在地狱十八个入口之一的『幽华门』上。」 「什麽?」 「黑白无常时常要从这里出入,万一这块地方在意外事件中被破坏,他们会有麻烦,所以我把这儿买下来盖房,他们通常都从花窖来去,不会打扰我们。」 话虽如此,但红曲已经开始後悔,不该在妈妈打算请风水先生的时候,提反对意见。 阎罗宝殿 「这麽说你们没有把秋河带来?」高高在上的阎王很平静地随口问了一句,却让下面站着的喽罗们在这意外的平静中一阵心惊。 「十九代拂水公很合作,但是二十代拂水姬拚命阻拦……」判官乾咳两声,掩饰不住尴尬,如实汇报道:「她的怒气竟然使幽华门提前开放,她冲开幽华门之後,把我们全都推了回来。」 「这麽说,二十代的拂水姬提前向我们证明了她适任地狱执事的力量,嗯……二十代的拂水姬吗?」阎王捻着胡须,吟哦片刻,好像在追寻非常遥远的往事,「哦,是她呀,我和她有些渊源,经过七次轮回,她的性格竟然一点没有变。」阎罗大王呵呵大笑起来,「她的悲伤和怒气还是这麽有威力。」 「陛下。」黑无常一直静立着没有插话,这时他的眉宇间微微一动,小心翼翼地问:「原来她真的是?」 「咳。」判官乾咳一声,狠狠白了这个没眼色的黑无常一眼,大家正在讨论拂水公的问题,这家伙却想带着众人跑题,「陛下,如果没有什麽事,我等先告退,今天还有很多的工作没完成,时间就是生命啊。」 「喔……」阎王好像沉浸在什麽有趣的回忆里,心不在焉地说:「秋河一直把幽华门叫做『命运之门』对吧?他的第六感总是应验;也许,他的命运要从他女儿冲开这道门时,有所改变。」 红曲觉得自己再也不可能过以前一样的生活。 以前看到别人和自己打招呼,她还觉得挺美,总以为自己成了什麽名人,现在却看谁都可疑,人家和她打招呼,她先低头看看那人在地上有没有影子……多半时候会发现没有,对於这类「人」,她实在不知该如何应对。 於是那个每天活蹦乱跳的原红曲,成了一个低着头走路的沉思者。 以前她总是住在学校宿舍,现在却风雨无阻每天回家,怕一个不留神,地狱那些卑鄙的混蛋会偷走她老爸,所以她成了老爸专用的守护天使。 不出几天,红曲就取得了舍友们羡慕的瘦身成果。 为她的变化担心的,除了老爸,大概就是那帮没影子、喜欢和别人打招呼的鬼。 说他们喜欢和别人打招呼,一点也不夸张,红曲曾亲眼看过他们热情洋溢地和根本看不到他们的人说着话。 你好,近来好吗?你还在暗恋那个二年级的女生吗?你好久没到操场上偷偷练演讲了,我们挺想你呢!你昨天晚上在宿舍里讲的鬼故事挺好玩的,我们打算把它排成话剧。 天啊,看来他们的爱好广泛,不是每个人都能理解。 自从红曲对他们阳光灿烂的问候无动於衷,他们就变得蔫蔫的,见了红曲总是一副手足无措的样子,明明挺想和她打个招呼,但怕遭白眼。 日子就这样缓慢地过去,终於到了期末考试,红曲每天焦头烂额,忙得找不到东南西北。 一个很平常的清晨,红曲抱着一摞书匆匆忙忙赶往图书馆占座位。 和其他学校一样,到了期末考试阶段,图书馆的座位特别吃紧,去晚了就只能看到整齐密集的一排排兄弟姊妹们,头也不抬专心於书本。 图书馆前是一片梧桐树,大约有二、三十株,每到春天,紫色的花朵挂满枝头时,整个图书馆都被浸染在特别的香海里,可惜现在早就入夏,花朵都凋零了,只剩下碧绿的树叶在晨风里私语;桐树林里的小径旁有个秋千,被两根铁链拴着的不是一条窄木板,而是一张能坐两个人的靠背长椅,此刻正在晨风里吱吱嘎嘎地唱歌。 红曲总觉得,要是能在梧桐树下荡一会秋千,一定很惬意,但她实在很忙,所以路过时,看也没看一眼。 「红曲!」 一个清越的声音,轻快地叫着她的名字;红曲迷茫地回头,她还没有完全睡醒,为了和那些不知道睡不睡觉的师兄弟姊妹们竞争一个座位,她最近越起越早。 那位一头长发,总是和红曲打招呼的姊姊,正坐在秋千上轻轻荡着,冲红曲温柔地挥手;她大约二十四五岁的样子,身材高挑清瘦,有一双明亮的眼睛,总之长得漂亮极了,红曲总能看到她微笑着站在梧桐树旁,悠闲得好像古代的仕女图。 「红曲,图书馆已经没有座位了。」那位姊姊轻柔地微笑着说:「不如和我一起坐一会儿吧?」 红曲有些沮丧,起了这麽早竟然还占不到座位,简直没天理。 但看着那摇曳的秋千,她那老早就有的愿望忽然冒了出来,於是她真的走过去坐了下来,顺手从一摞书中抽出一本,假装刻苦,免得有人路过时,看到她的「自言自语」,以为她被考试逼得发了疯。 「我叫文白筝。」那位姊姊轻轻说。 她似乎特别喜欢微笑,她的微笑让她的自介获得了成功,红曲对她产生好感,也回敬一个微笑,低声说:「我,原红曲。」 白筝一手握着秋千的铁链,一手轻轻拍了拍红曲的肩膀,柔声问:「你最近怎麽了?都不和大家打招呼了,我们觉得很不正常啊。」 红曲皱着眉头,撇撇嘴,「和鬼打招呼的人才不正常吧?」 白筝咯咯笑起来,问:「出什麽事了?难道有什麽事情能难倒拂水公的後代,原红曲吗?」 当然有!红曲苦笑了一下,但她不知该怎麽跟鬼解释地狱有多可恶。 「姊姊,你……死了很久吗?」 红曲不知道这样问是不是失礼,但白筝开朗地回答:「不算很久,六年多。」 她的随和让红曲消除了戒备,好奇地追问:「是意外事故吗?」 白筝的表情忽然变得很悲痛,头慢慢垂下,滑落的发丝挡住了脸,紧紧握着铁链的手忍不住在颤抖;她这麽悲伤的反应让红曲觉得万分抱歉,刚想道歉,就听到白筝低低的声音说出一个骇人听闻的消息:「从这个高高荡起的秋千上……飞出去,撞到对面的梧桐树……」 天啊,难道是在找替死鬼的冤魂? 这个可怕的念头让红曲想撒腿逃离,却听到白筝继续说:「那是我最近的爱好。」她扬起头,又是一脸灿烂的笑容,问:「是不是把你吓一跳?」 红曲的脸色一阵青一阵白,不知该固定在哪种颜色;她老爸每年要吓唬她无数次,但面前这个女鬼,毫无疑问,比她老爸有天分。 「其实我活着的时候,像你一样,能看到不属於人间的东西。」白筝的表情正经了一些,「所以死後阎罗大王问我:『白筝啊,你挺有天赋的,要不要到我们地狱工作?』我想那也挺有意思,所以就递了申请书。」 红曲插嘴:「竟然还得交申请?」 「走形个式而已,然後阎罗大王安排我接替劫火姬的职位,但前任劫火姬的工作积压了好多,一直交不了班……听说因为你家祖先跷班三十年,而且刚好是在人间战争时期,所以积压了好多工作,引起恶性循环,到现在也收拾不完。」 红曲撇撇嘴,不打算评论自己的祖先,哼了一声,「说不定是因为你太有天赋,阎罗大王故意害死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