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谋取皇叔 下》 第一章 【第一章】 近来时常听闻宫人在私下里成群结堆地窃窃私语,亦或是在瞧见我後,目色各异地纷作鸟兽散,情况尤为不详;我以为这是因为我与皇叔政权交割在即,所以便有了这惶惶不安的画面,却不想阿尤的几句话就道破了其中的奥妙。 「摄政王虽说威严更胜陛下,但他好歹赏罚有度,从不偏颇,除了在对待陛下的事情上,会对宫人们严苛些,大抵上还不至於以个人喜恶断事;奴婢算是前世修来的福气,得以服侍陛下,但宫人们却不同,他们皆不悉陛下喜恶,一个行差踏错,怕是不能将陛下伺候周到,惹了处罚。」 「如今陛下弱冠在即,王权交割意味着,您将真真正正地成为整个无花国至高无上的统治者,几宫之中想要巴结讨好之辈不胜枚举,这几日已有不少宫人,私下里找奴婢打探陛下的生活习惯、饮食规律。」 我恍悟,「如此,阿尤定是收受了不少好处吧?」 阿尤忙自跪地,直叫冤屈:「奴婢是陛下的人,自当以陛下马首是瞻,怎可做出卖主求荣之事!且不说有钱银相贿,纵是性命相挟,阿尤也绝不会做出半点对不起陛下的事情。」 「你有这分忠心让朕甚感欣慰,吩咐下去,让他们别再聚众墙根、妄论是非,一切从常,不会生出什麽大变化来。」我想,再过一个月,我可就要恢复女儿之身了,所有的烦扰都会随着我这身龙袍的褪却而好转,到时候还不是得由皇叔作主,而我退居为後,自然可以过上我所希冀的生活。 阿尤茫然地看着我,「可是陛下,宫人们私下议论,却是另有其他。」 我挑了眉,不知福禄这个总管是怎麽当的,怎能对宫人的行径如此放纵?须知宫人犯了事,他这个总管也难辞其咎,我搁下手中的银毫,正视阿尤,「那麽,宫人们都议论了什麽?」 阿尤低了低头,有些胆怯,「她们说陛下这些日子颇有些不妥,不论举止神态。」 阿尤虽然说的小声,可还是免不了让我听得真切,不禁教人凝眸深思。 我自认为与平常无异,起居饮食一如既往,除却在念及皇叔时会情不自禁地发笑,亦或是想起与皇叔翻覆在罗帐之内行尽风流之事时……腮旁会不自觉地泛起红晕,可大抵上还算不得太过失仪,不至於要到令人非议的地步? 「陛下,您又无缘无故地发笑了。」阿尤猜测着:「是不是有什麽喜事让您高兴了?这些日子奴婢也觉得您怪怪的,是否摄政王在出宫後便会与倾尘姑娘成亲?」 阿尤这话让我听了不甚喜欢,谁人都知道皇叔带了个美人儿回来安置在宫中,虽说皇叔夜里多半是到承瑞宫与我同榻睡觉,可白日里却与往昔无异,与我保持着该有的君臣之礼,以至在外人的眼里纷纷都将皇叔与倾尘凑作对,怎麽也不会往我身上想。 最近因为我弱冠在即,皇叔还政之後必将搬出宫去住,到宫外已有的王府,而倾尘成为皇叔的王妃似乎已经是众望所归之事,偏偏皇叔至今未对我说明他与倾尘之间究竟是怎麽一回事,我能有此懊恼也是情理之中的事。 「谁人乱言摄政王会与倾尘姑娘成亲?再教朕听到这些莫须有的言语定当重惩。」我没了好气,一推手就将桌上的摺子推翻满地,吓得阿尤一个劲儿地伏首讨饶。 我不住地在心里暗示着自己,我高兴是因为少琴与季玉即将出阁,在我弱冠之前能够看到她们姊妹二人顺利嫁人,我比谁都高兴,我定不会为了那些闲言碎语而跟自己置气,尤其是我如此的信任皇叔,他说他会对我好,就一定不会辜负我! 愤愤然地离开御书房,一路上却是瞧什麽也不顺眼,不知不觉地竟然来到了承德宫前。 脚步踌躇着不知该不该进去,虽说倾尘不是住在皇叔的寝宫内,可她毕竟也在这宫中居住,如果不幸让我碰上…… 思来想去的,我还是决定去找皇叔把话说清楚,如此这般地猜测只会令我自己平添烦恼;纵使皇叔允诺了要替我承接下重担,可我如何摆脱这个男儿身,他却没有言明,如此混沌的关系教人怎不担心?更何况他身边,还放着一个教人看了挪不开眼的美人。 当我越往宫内走的时候,越觉得今日的承德宫安静得有些教人喘不过气,不说宫人,就连守卫的侍卫也不见一个,没听福禄说皇叔今日外出,况且御膳房也往承德宫送了午膳,难道皇叔在午眠? 如此猜测,我不禁放缓了步子,悄悄往皇叔的寝宫处走去。 房前门窗紧闭,我犹豫着想要折身返回,毕竟皇叔浅眠,这事可以留到晚上再与皇叔说谈。 打定了主意,这便要原路退出宫去,刚刚转身的时候听到房门内传来了皇叔的声音。 「时间所剩无多,你且抓紧些,将事情办了,享乐自会有时。」皇叔的言语中颇有不悦。 「这话可真是冤枉我了,如今你凭一已之力,便就轻轻松松地将小皇帝收拾得服服贴贴,哪还轮得到我出手相助?倒是事成之後,你别忘了我的好才是。」柔媚的声音一听就是倾尘,原来皇叔特意带她回来,是要收拾我来着!可我不明白,她说皇叔将我收拾得服服贴贴,是何种收拾?我本就对皇叔言听计从,无须刻意收拾的。 皇叔顿时气短,「且别说那些,接下来我希望你可以做得漂亮些,别教人瞧出了端倪便是。」 「那有何难?只不过,我很好奇你为何不在她小的时候就谋取皇位,反而要等到她长大成人?你瞧她如今出落的……难道你真舍得这样对她?」倾尘试探性地问着,教我忍不住握紧了衣袖,皇叔他到底沉不气了。 寝宫内顿时安静了下来,片刻之後皇叔才再说:「我这是为了她好。」 「九夜,我知道你一向不是个心慈手软之人,可你们毕竟相处了二十年,她那麽信任你,如果你真对她有所欺瞒,我担心她会对你有所埋怨,倒不如把事情挑明了,让她甘心情愿,不是更好?」倾尘直呼皇叔其名,好意提醒着,似乎不怎麽乐意收拾我。 我更不懂,皇叔所谓的为了我好,便是让别人来收拾我?若以倾尘的意思,那就是让我甘心情愿地接受皇叔的收拾? 兴许是皇叔不悦了,倾尘忙自言语着:「好好好,我不说,我不说还不成吗?你且等着,待到禅位之後,她便会从这世上消失,没有人会想到是你所为。」 ……禅位之後她会从这世上消失! 这话令我听了精神为之一振,陡然间後退了步,原来皇叔不欲皇位是假,在我心甘情愿地交出皇位後,他想的却是斩草除根!除却那夜受药物所惑外,兴许他就没想真心待我,什麽情不自禁,不过是哄骗我的一时之言,在谋取皇位的同时先将我征服,这样皇位岂不是手到擒来?原来二十载的相处终不及一个皇位对他来的重要,纵使在掳获了我的身心之後,依然可以做到这般决绝! 身後,依稀还可以听到倾尘软言柔语地与皇叔偶有应答,我却觉得刺耳非常,一刻也不想再待下去,举步便离了这承德宫。 少琴与季玉正在为大婚之事做准备,此刻在几多裁缝的簇拥下量身做嫁衣,太妃们围坐在一块谈笑,好不融洽,且先不论谁人真心、谁假意,此刻在她们的脸上都是洋溢着甜蜜的微笑。反观一脸郁卒的我怎麽也融入不了,就是勉强地扯出个笑颜,也定然是比哭还要难看! 香君在掖庭的池边吹奏着她独有的乐器逗陶晚开心,就连虫蛙也从池水下跃到荷叶上倾听着如此美妙的乐音,宫人们全数驻足在廊下攀肩倾耳听得如痴如醉,浑然不知身所何处,唯愿一曲长醉不醒;如此美妙的乐声,我当心生悦愉才是,可我却偏偏开心不起来,喟然一叹,折身悄悄地退出了掖庭,免得因我一人的不悦,而惹得大家陪着我不开心。 母后在佛台前虔诚地拨着念珠诵经,偶听木鱼轻脆之声敲响,有种洗涤人心的效果。 母后礼佛十余载,我这做女儿的,却是头一回到她诵经的处所看望,实在不该。 手指触上纱缦,迈过去就可以到达母后的身边,可偏偏脚上像是灌了铅,定在原地不能挪动。 「晔儿!」 我不知站了多久,待到母后诵完经回身的时候,一眼就瞧见了我,略带着欣喜的口气,拂开雪白的纱缦出现在我面前。 「母后。」我展颜一笑,挽上母后的手臂,「母后怎麽这个时候在诵经?」我听宫人说母后多半是在晨昏时刻才到佛堂来诵经,却不想中午也来。 第二章 手背上一暖,是母后的手覆在上面,兴许是因为我头一回主动来看她,不免显得有些不能自已,「过些时候就是你的生辰了,母后在给你父皇报喜,虽然当年的一念之差,造就了你这个皇帝,但好在,好在你没有令我们失望!」 「母后当真认为晔儿可以独当一面吗?」我转眼,正视着母后,「这些年来,朝事皆由皇叔统摄,母后真的以为晔儿能够令群臣心甘情愿地鞠躬尽瘁、死而後已吗?朝中精明强悍之辈大有人在,母后觉得从未玩弄权谋的晔儿可以在那个熔炉中安身立命吗?脱离了皇叔,晔儿什麽都不是。」我现在才算是真正地明白,儿时皇叔对我的放纵,只不过是为了能够让我成为一个不折不扣的庸才。 笑容凝滞在母后的脸上,但她仍在勉强维系着镇定,「不会的,晔儿,朝中不是还有几个你父皇时期的元老大臣,有他们辅佐不至於太难,你别给自己制造莫须有的压力。」 「呵。」我无力地自嘲一笑,「母后,您不是忘了吧,就连太傅也在去年荣归了,如今朝堂上下再无一个元老大臣。」有的全是皇叔提携看好的有为青年。 「晔儿想要怎麽样?」母后眼睁睁地瞅着我,虽未说出口,却似乎已经猜到我想怎样一般。 在此之前我总以为自己是一个碌碌无为的无用之人,纵然贵为皇帝也不过是提在皇叔手中的一只木偶,一只心甘情愿任皇叔摆布的木偶,可看着母后那殷切的目光时,我觉得自己不可以认命,起码要有一些实质的抗衡,这样才能够保护母后。 我反握住母后的手,紧紧地,「母后请放心,晔儿知道该怎麽做。」 不待母后再说些什麽,我又说:「陶晚之事母后自行处理便是,晔儿不希望以後再发生这种事情,还有,让她收敛些,毕竟晔儿不是真正的儿郎,若真出了什麽事,孤苦无依的,只会是母后。」言尽於此,我相信母后会知道怎麽做,而我既然决定了要去做,就不能再被这些琐事牵绊,保护母后成为说服我自己最佳的理由,不论我能否真正地抗衡到底,至少我努力了! 往昔,我绞尽脑汁地想要将皇位交托於皇叔,他却左右推脱、不愿接受,不料在我成人之际,他又欲来谋取此位,甚至将我性命一并谋取,这样一来,兴许就不会有人说他弑幼君篡王位,因为我已经长大,有自主能力了。 一夕之间我觉得自己真的长大了,甚至有生以来第一次想要摆脱皇叔的束缚,虽然我知道这样做很难,可我总不能当作什麽事也没发生过一样,再傻傻地任由着皇叔的摆布。 「阿尤,从今夜起你就宿在外头,不论房内有任何的风吹草动,你都给朕义无反顾地冲进来护驾。」宽下外衣,回身便吩咐起阿尤。 显然,对於我难得的严肃,阿尤还无从适应,仍旧以平素的口唇回应着我:「摄政王这些日子时常与陛下彻夜长谈国事,奴婢若是不分轻重地冲进来会不会不妥?况且有摄政王在,谁人能近得了陛下的身?」 我拂开阿尤欲伸来替我褪下裹胸布的双手,有些生气,我防的就是皇叔,「以後朕就寝照常束发、裹胸,还有,传朕的口谕,命皇城禁军统领萧顾加派一支禁军在承瑞宫周围,禁夜後没有朕的允许,任何人不准随意踏入承瑞宫半步,包括摄政王在内。」 阿尤彻底被我一连贯的发号施令所震慑,呆呆地将双手垂下,甚至出现了一刻的怔忡。 在勇敢地与我大小眼相对半晌後,终於在我的威严下软了双腿,扑跪在我面前,头一回不带任何废话地应承下了我说的话,然後逃似地冲出了寝宫,依稀之中我甚至还听到她在踏出房门前喃声嘀咕了句:「完了、完了,还未真正撑权,威严就比摄政王更甚,这可如何是好……」 临睡之前我还不放心地跑到窗前门边检视了一遍,在确定了门窗据以严实後,才放松身心准备回到榻上困觉,一回身,霎时就令迈出的那一脚缩了回来。 卧榻前,皇叔正自行宽衣解带,见我看去,笑了声,「晔儿,午後你去哪了?我四处找你都找不到。」随手将除下的外袍一丢,不偏不倚地落在了榻侧的衣架之上,回眼,目光直视我。 我呆滞着,一时不知该做何反应,看着举步朝我走来的人惧怕不已,挪着脚不自觉地直往後退去。 「怎麽还是这个模样?」 有只手扶在肩上,令我後退不得,随即便听到玉簪子落地的声音,秀发如浪涛般泻下,淡淡的发香随之在空气中飘散,就在皇叔伸手欲解下系带时,我下意识地挥开了他的手,自己则紧紧地用双手护在身前,怯生生道:「晔儿、晔儿今日身子不适,皇叔还是回自己的寝宫就寝吧。」 皇叔只是稍稍愣了下眼,看了看被我挥开的手,当即就又扶上我的双肩,掩不住关切满面,「哪不适了?可有唤太医来瞧瞧。」说着已在我的脸颊上揉抚开来,眼中专注的神色令我痴迷,唯愿沉醉其中不要醒来;可只要一想起他真正的目的,我就忍不住要心伤,诚如皇姊所言,好看的男人果然都靠不住!他怎能用这张美颜来蛊惑我,哪怕是用强硬的手段也好过使美男计,何况还要令我们双双失身。 我情不自禁地抬手轻轻抚了抚皇叔的面颊,不经意地捻指掐了下,如玉的肌肤可谓爽滑,一经触碰便教人爱不释手,而这张美颜之下包藏的却是一个狼子野心,枉我如此信赖他! 手被抓下来了,皇叔倒是未有喊疼,只是用很奇怪的眼神盯着我看,「晔儿,可是发生了何事?」 我摇了摇头,展颜一笑,「没有,晔儿只是觉得身子有些不适,我想困觉了。」 「我陪你。」揽在肩上的手紧了紧,令我可以依偎在皇叔的肩头,用他那独有的温柔说着不容拒绝的话。 我乖乖地依偎着,环手抱在皇叔的腰上,若是再坚持让皇叔回承德宫就寝,他就该起疑了,不若佯装无事,再慢慢寻找其他法子。 气温已经开始回暖,纵使不相拥而眠,也不至於着了凉,所以在爬上卧榻的时候,我便有意往内挪了挪身子,侧身将後背转向皇叔,一如既往地说了句:「晔儿睡了。」 身後动静略微一滞,随即便感觉到纱帐落下阻隔了光线,帐内顿时陷入一片昏暗,寸缕未着的胸膛瞬间贴抵在後背,摩挲自腰上来。 我往内再挪了挪,企图摆脱与皇叔的接触,但皇叔的身子就像浆糊一样,一经沾黏就休想摆脱,「晔儿,你怎麽了?」 皇叔的气息吐在脖子上,痒痒的,我缩了缩脖子,气软,「皇叔这般,晔儿很难成眠。」如此骚动,教人如何安寝? 「若不这般,我亦难眠。」皇叔继续着,非但不止反而变本加厉,轻而易举地将手滑进了衣襟内,顿时就令我心慌不已,一手按住了那只不安分的手,声音也变了样:「皇叔,不……晔儿乏了。」 一时不察,耳垂被含在皇叔的口中轻轻舔着,我浑身一颤,霎时软了骨头,缩着脖子直想闪避。 「晔儿怎就忘了,只有你、我二人独处的时候,该唤我什麽?」魅惑的声音吐在耳窝上,教人听了神魂颠倒。 「晔儿没忘,该唤九夜。」我无力嘤咛了声,身子绵软绵软地直往皇叔的胸怀陷去,任何的抗拒在此刻通数被皇叔的巧语花言所瓦解,甚至心甘情愿地臣服。 「那麽,晔儿有什麽事瞒着我吗?为何我觉得你今夜不同往日。」扳过我的身子,令我可以与他正面相对。 看着皇叔那直视而来的目光,我怯懦了,不自觉地低了低头,难道我的表现有那麽明显吗,这可教我如何是好?万一被皇叔知悉我已知道他的秘密,他会否将我杀之而後快? 「怎麽,还有什麽事是不能告诉我的吗?晔儿。」下颔被轻轻挑起,令我不能回避。 皇叔那深邃的目光,令一切的隐瞒无所遁形,我咽了咽口水,直道:「晔儿去找过皇叔,宫人说倾尘姑娘与皇叔同在,晔儿……」咬了下唇,却是不掩心伤,愁容顿现。 皇叔一愣,随之哧笑了声,「晔儿这是在吃醋吗?」 「晔儿不管,总之皇叔不可以再与倾尘姑娘在一起,皇叔是晔儿的,任何女人都不可以染指。」一通宣泄之後扑进了皇叔的怀里,双手紧紧地搂着他的脖子不放。 第三章 皇叔笑得更开,紧紧将我拥住,唇瓣贴在我的耳边,直说:「傻瓜,没有人与你抢,我是你的,你也是我的,这辈子我们谁也不会离开谁,更没有人可以把你、我分开。」 我不知道皇叔对我的话相信与否,但他所说的话我却不怎麽敢相信,虽然他说的很好听,而且对我还很受用,但我始终警醒着自己,不能再被他的花言巧语所惑。 这个夜,我特别清醒,皇叔并未对我怎样,不知道是因为我说了身子不适,还是因为其他原因,但我已经不能再向以前那样,用一颗单纯的心来衡量皇叔举止的真正目的,我总会不自觉地把这些理解成未怀好意的蓄谋,或许接下来会是更残忍的对待。 蓦然间,揽在腰上的手紧了紧,低低的嗓音从头上传来:「在想什麽?为何还不睡?」 我惊讶地抬起眼,发现皇叔的眼眸闭紧,就连唇瓣也不像是有翕辟过的痕迹,睡颜下更像是我产生的幻听,「晔儿好怀念小时候的日子。」情不自禁地呢喃了句,侧颜轻轻地枕在皇叔的颈窝,回思着那段天真无邪的光阴。 「小时候。」皇叔重复了遍,在口中细细咀嚼,似乎也在回味着那些令他烦扰、令他忧的时光,抚在肩上的手轻轻顺着,像是要安抚我不平静的心,「往後也一样,我会让晔儿在往後的日子里过得跟儿时一样无忧无虑,所有烦心事通通都交给我。」 我「嗯」了声,闭上眼,不论明天会怎麽样,现在我都选择相信他;毕竟,在那个蒙昧的岁月里,他有着大把的机会可以把我铲除,但他却一直没有这样做,不论他是出於何种考虑,过去的二十载是我过得最快乐的人生,也不论以後会变成怎麽样,我都应该感谢他让我有幸长大成人。 唐庄看着我,面部表情几近扭曲,想要拒绝的话几欲脱口,却始终不能启齿,沉吟复沉吟後吐出一句:「非我不可吗?」 他不太情愿地说着,有些坐立不住,索性站到我面前,「以皇上的威严,找个得力的御前侍卫不难,我,还是习惯在御後护驾。」 我双眼直视着唐庄,「虽然我不想勉强你,可现在形势所迫,我不得不这样做,如果连你也不帮我,那我就真的在劫难逃了。」 唐庄睨眼打量起我,似乎在分析着我说这话的真实可信程度,「当真非我不可?」 我重重地点了下头,面上表情有些凝重,一点玩笑成分没有,「没错,非你不可!」如今朝堂上下皆是皇叔的人,就连皇城内也遍布皇叔的眼线,眼下除了唐庄,我找不出第二个可以帮助我的人。 「危险吗?」唐庄内心的天秤开始倾斜。 我坦诚相告:「兴许还会赔上性命。」 唐庄犹豫了下,「好,但我有一个条件,在这件事结束之後,如果我的性命犹在,那就请皇上提早结束我们之间的雇佣关系。」 不得不说,唐庄的确是一个很有操守的刀客,他完全可以自行消失,根本就无须徵得我的同意,来与去之间我绝对是无力阻挠,他特此说明,似乎尊重我的成分居多。 我点了点头,同样一口应下:「好,我答应你,但我也有一个条件,在我身边的时候,希望你可以把这副英气逼人的尊容整理整理,顺便换一身行头。」 唐庄嘴角抽搐,笑得比哭还要难看,扭身奔出两步又迅速折返回来,似乎我的话触到了他的底线,又因为我们才刚达成了共识,致使他愤离不能,只好回来。 可以瞧出,唐庄在极力控制着自己的情绪,至少让自己在皇帝面前保持该有的分寸,「皇上,我记得之前跟你说过,护驾靠的是身手而非容颜,你为何老是纠结我的装扮不肯甘休?这根本就是两码事嘛!」 我却不赞同唐庄的话,挥手制止了他欲往下说的话,「这你就不懂了,既为御前自然是要示於人前,想我无花国堂堂一个礼仪大邦,你让朕如何有勇气将你带在身旁?」 唐庄尤为不忿,展开自己的双臂自我打量了起来,「如此英武不凡,有何难示人前?」 我抚额,他倒是一点也不谦虚。 见我满面愁容,唐庄略有挣扎,试探性地问我:「我这副模样果真令皇上为难了吗?」 我很郑重地点了下头,告诉他,我其实也挺欣赏他这副模样的,怎奈我是皇帝,不论什麽时候都得注意自己的形象,而他做为我的御前侍卫,未有官服加身便算了,成日一副找人决斗的装扮教人瞧了也要怯步。 唐庄却说,如此不是正合了我意,无有人敢靠近我,这便是护驾的最高境界。 我实在拿不出话说他,指了指他,再指了指他,道是让他回御後去待着,让我一个人自生自灭便是。 兴许我的表现真悲愤了,以至唐庄头一遭未再顶我的嘴,便爽快地应答下要让自己改头换面後才会再出现在我面前。 於是,唐庄这个在我身後隐了近一载的御前侍卫,终於在我弱冠的前几天现身於人前,并且换下了那一袭落拓的装扮,收拾起一头狂风劲草,甚至还整理了满面的胡渣子。 当他再出现在我面前的时候,令人眼前徒增了好几道光亮,我甚至挪眼不能,只呆呆地盯着他瞧。 只道是:「美色常有,野兽为稀。」当披着野兽的美色露出庐山真面目时,就连我这个时常受美色洗礼的皇帝也为之小小地惊艳了一把。 弱冠的前一日,皇叔特意将他拟好的禅位诏书交到我手上,他并不知道我盘算的是什麽,只是对我这些日子假意留宿在香君的寝宫颇有些不悦,还有就是对我身边出现唐庄这样的御前侍卫时常侧目,意味不详。 对於香君的事,我只道是为免宫人言传,当是一时权宜;对於唐庄的事,我只说那是母后的意思,我是个孝子,自然不能拂逆她的一片好心。皇叔见我言之有物,且无有破绽可寻,这便点了点头,算是接受我的解释。 「你先退下,本王还有要事与皇上商讨。」皇叔瞥了眼杵在我身侧的唐庄,用命令的口吻说着。 我不知道皇叔有什麽要事与我商讨,我只知道他那道似有还无的目光从我面上滑过的时候夹杂了别样的色彩在里头,我不禁要猜测,商讨要事是假,缠绵悱恻是真,这事估摸还得到卧榻上去谈,毕竟我无视皇叔的明示与暗示,已有好几日未与他同榻共眠了,如今我弱冠在即,他是想饱餐一顿後再送我上路吧! 唐庄依旧杵在我身侧一动未动,跟一尊活化石无异,他是这宫里唯一一个只听命於我的人,没有我的话,谁也使唤不动他,包括皇叔。 我展开诏书观看,对於皇叔的话只是虚应了声,「皇叔有何事直说无妨,小唐对朕的忠心日月可表。」我这话大有唐庄是自己的意思。 透过眼角的视线,我甚至看到皇叔的腮旁微微地绷了下,眼瞳眯了眯,表露出从未有过的神情,教人瞧了心下咯噔漏跳了一拍。 皇叔什麽也没说,一甩衣袂当即扬长离去。 我抬头看着那渐渐消失在门外没入夜色中的身影,长长地出了一口气,皇叔是一个公私分明之人,由此可见他果然没有什麽要事要与我商讨,不然他又怎会这麽轻易地就离去。 我回眼,发现唐庄正看着我,见我看去非但不回避还用力再看了两眼,而後得出结论:「他似乎很生气。」 我笑了声,「你放心,摄政王不会为难你的。」皇叔恩怨分明,断不会因为侍卫的忠心而迁怒於唐庄。 唐庄摇头,善意提醒着我:「我一点也不担心,他似乎是在生你的气,皇上。」 不是吧! 我又再看向门外的漆黑,早已不见了皇叔的身影,寂色中偶尔还能听到一、二声虫鸣,甚至,残余在空气中的一丝怨气随着夜风徐徐袭来,令人不自觉地瑟了下身子。 皇叔拟好的诏书可谓天衣无缝,只稍我明日行礼之後公告於天下,想必会出现举国欢庆的场面,届时不论我如何薨世,也不会有人赖到皇叔身上,他们也许只会觉得我也如同我那短命的父皇一样福薄。 阿尤在服侍我躺下後便就利利索索地退出了寝宫,我伸手撩起纱帐瞥了眼外头,唐庄的身影倒映在门扉上,有他守着,我睡得也安心,缩回手,便就阖上眼,今夜我须养好精神。 意识渐远的时候,陡然感觉到一阵清凉的夜风透过纱帐直直刮上面庞,我下意识地往被褥内缩了缩身子,却还是觉得一股凉飕飕的寒意自背脊而上,呢喃了声,缓缓掀开蒙胧的睡眼,眼前的景象在聚拢。 第四章 当我发现坐在榻沿的皇叔後,惊不住醒得透澈,腾地弹坐起身,揪着被角直往後退,口舌打结,本能地唤了声小唐。 皇叔不喜不怒,只是用他那双深邃到深沉的眼眸将我打量一番,除了让我毛骨悚然外,生不出第二个感觉来。 唐庄并没有受召而来,里外安静得就连风声也在悄然中销匿,我缩在一角,对着有恃无恐的皇叔像一只待宰的羔羊。 不知对峙了多久,隐约中听到一声谓叹,皇叔转头面对向我,因为是背光,我看不清皇叔面上的表情,只觉得那两只泛着光的眼瞳盯着我一眨不眨。 「你若是不喜皇叔接近大可言明,何必要如此这般的大费周章?」 是个傻子都能听出皇叔这话中所饱含的怨怼,可偏偏我还从这怨怼中听出一丝落寞抑或是心伤的情绪来。 不该的! 心思缜密如皇叔,他又怎麽会感觉不出,我这些日子刻意与他保持距离所表现出来的疏远。 我敛了敛畏惧的神色,尽量让自己表现得能有多无辜就有多无辜,挪到皇叔身边摇了摇他的手臂,语气放软了不少:「晔儿怎会不喜与皇叔接近,只是皇叔无声无息地出现,会让我误以为是刺客,所以才会有这样的表现,断不是皇叔所想的那样。」 皇叔瞥了眼被我抓住的手臂,嘴角轻扬,或笑或不笑的样子有些牵强,说话的语气出奇的平静:「你是不是有什麽事瞒着我?」 我一吓,忙撒开手,想也不想地回应了声:「没有,晔儿对皇叔岂敢有所欺瞒。」 打小我就没有撒过谎,更没有当着皇叔的面撒过谎,我知道这需要一定的天赋,不是谁人信手便可拈来的,可如今我已知悉了皇叔的企图,不论怎样我也要扞卫父皇留下的江山,纵使让怀壁所生的子嗣当皇帝,也好过被心怀不轨的皇叔谋夺。 皇叔深深地看了我一眼,没有再往下追问,更没有爬上卧榻与我同眠,只道是让我好生歇息,明天过後一切都会好的。 我看着头也不回的皇叔,心也跟着往下沉了沉,明天过後我就没有明天了吧,二十载的朝夕相处,我竟比不过区区一个皇位! 究竟是因为权力对於我来讲太轻易触碰到,所以才会觉得它不足以贵,还是因为世人对名利的追逐永远不会有止境,其中也包括我一直以为淡泊名利的皇叔? 一夜未眠,天际露白的时候我便起了身,看着披在衣架上崭新的九龙踏云的黄袍,心情略微显得有些沉重;今天过後,也许我们就再也回不到从前了,我宁愿一辈子做那个懵懂无知的少女,在皇叔的管教下无忧无虑地活着,也不愿意因为一己私慾,而跟皇叔撕破脸来针锋相对。 阿尤进门的时候有些意外,「陛下怎麽起身了?」 我晃了晃神,「服侍朕洗漱更衣。」 好在我从小便就没甚多的心肺,况且又是在皇叔无情的教养下长大成人,对於挫折困苦看得较开,纵使知悉了皇叔的算计,我也能令自己好生地去面对,不至於太过怨天尤人抑或自暴自弃。 金冠是历代皇帝传承下来的产物,颇有历史使命感与使用的成就感,然而因我这个伪君子的脑袋长得与金冠不大相衬,故而又命少府处重新送来一个独一无二的冠冕;为了使原有的那个金冠不至太早地退出历史的舞台,我特命人将它供在御书房中,每日晨昏三炷香好生供养,一来算是尊重祖辈先人,二来不至於让这样一件历史性的圣物就此隐没,每有进出御书房者必先向它施礼叩首。 待到一切妥当,我不免看着镜中人失了神,自打怀壁嫁人之後,我就没再认真地打量过自己的模样,没曾想过,稚气脱落後眉眼间的柔美却是越发地清晰,甚至还有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不似母后的妩媚,更不似父皇的英姿。 阿尤在身後替我理着衣角袍边的褶子,口中不忘嘀咕:「陛下,奴婢觉着您若是换上锦衣琉裙一定要比倾尘姑娘来得美丽。」 我正抬手轻扯衣袖,听此言不由得滞住动作,「倾尘姑娘的美是从骨子里透出来的,与她穿衣打扮无有关系,纵是麻布粗衣,只要她往那儿一套,也能放射出夺目的光芒来。」说这话的时候,我的心情出其的平静,一点也不记恨她将会奉皇叔之命来收拾我的事情。 「话虽如此,可奴婢觉得陛下与倾尘姑娘不相伯仲,若是仔细攀比,陛下一定不输倾尘姑娘。」阿尤杵到我跟前,很是认真地说。 我伸手便往阿尤的脑门敲去,「若如你所言,朕不是该好好地伪装伪装,要不岂非很容易就让人分辨不出朕是儿郎还是红颜?」 阿尤揉了揉脑袋,顿时矮下声:「当年若非奴婢鬼迷心窍,陛下这会儿早该有一个心疼您、爱您的驸马了,如今大公主、三公主、四公主相继出阁,奴婢有罪。」说罢「扑通」一声跪在我跟前,其後悔成分颇多。 总算让她意识到了自己的过失,不枉我这些年对她的宽厚。 我摆了摆冠冕,随口吱了声:「别跪着了,摆架前往凤仪宫。」 再瞅了眼镜中人,转身就往房外走去,想必母后已经在宫中等候我多时了。 宫门前,唐庄侧身直立,看到我时只是微微颔首算作施礼,其中未对我这身别样的装扮另眼相看,一如既往的冷静。 我的视线在他的面上逗留了片刻,想要问他昨夜去了哪,毕竟皇叔无声无息地进入寝宫是他的疏忽所致,思忖之後,我对他说:「从今日起与朕寸步不离。」我特意强调寸步不离四个字。 唐庄这才摆正了脑袋,正视向我,「寸步不离!」像是要确定我的指令一样,重复一遍我说的话,但语气没有多余的惊讶或是惊喜。 见我点头,唐庄了悟,并且在没有丝毫异议的情况下,应承了我这个看似轻松的要求。 【第二章】 以前我总以为母后不疼爱我,有意忽略对我该有的关心,是因为她怕看到我就会想到我曾经撞破她与韩愈之间的事情,所以她才不来看望我,有意疏远我。 直到今日,当我跪在她面前行礼的时候,我看到了她眼中泫起的泪花才明白,或许母后当年也是一时糊涂,她不愿与我亲近大概是因为她担心对我的宠爱多了,更容易曝露出我女儿家的身分,毕竟那时候皇叔对我严苛非常,我根本就没有机会展露出女儿家的姿态来,纵是情不自禁地撒个娇,还会受到皇叔的冷眼相待。 待我一一向太妃们施完礼後,母后便将我招回到她身边,执起我的手百感交集,「晔儿如今长大了,执政後事事还须三思而後行,凡事要多听取朝中大臣的意见,切莫鲁莽行事。」说罢便将一方雕琢精细的白玉环佩系在我的腰带上。 我拾起捻在母后手中的手绢为她轻拭眼角的泪珠,温声相慰:「母后请放心,从今往後儿臣都不会再令母后受半点委屈。」 也许是因为今日这个场合比较严肃,也许是因为我从今日开始变得更加尊贵了,郑太妃与郭太妃二人皆未找我的麻烦,反而还随同着刘、李二位太妃一齐向我说了些长辈们该说的话,甚至还祝愿我与二位贵妃早日花开结蒂,好充盈我无花国皇室的血脉。 话虽如此,可我偏偏还是觉得郑太妃想要看我笑话的成分居多,而郭太妃嘴上虽是积了德,但她的眉目之间向我传递而来的怨怼,却是丝毫不减,想来她还在为绮罗的事情耿耿於怀。 我想,身为一个王者必然要有容人之雅量,常与妇人们斤斤计较,时久必然会令自己也变得心胸狭隘,那样於国不利,遂我在瞧见了她们如此那般的神色後,非但没有给自己添气,反而还握住郭太妃的手信誓旦旦地说道:「郭太妃切莫太过担忧二公主的终身大事,晔儿执政後首要之事便是替皇姊找寻一位称意的驸马,决计在今年之内将她风风光光地送嫁出阁。」 郭太妃有一霎精神恍惚,甚至怀疑起自己的耳朵,反握住我的手险些失了态,「此话当真?」 「晔儿贵为皇帝,他说过的话几时食言?」母后趋步上前,不着痕迹地拿开了郭太妃的手,转身向我,「时候不早了,皇上快去上朝吧。」 於是,我在母后与诸太妃的目送下举步踏出了凤仪宫,金銮殿上的众臣已列班恭候,殿首除却象徵皇权的龙椅外,摄政王的座椅已悄然撤下;皇叔如今该在的位置应该是在群臣之首的大殿之端,他虽无须对我行跪拜之礼,但地位明显地矮了一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