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渊 上》 第一章 【第一章】 宣和二十年。 于松从昭和殿退出来的时候,脸上犹自挂了几分不虞之色,沉着眼,默不作声。这份差事,怎麽就正好摊在了他头上呢?只不过……若要为君分忧,他身为礼部尚书,去做这件事,的确是最好的人选。 烈日灼热,他身後跟着的小太监苦着脸色快跑了几步,勉强挤出一个笑容:「于大人,您看这圣旨是不是……」 于松朝他看了一眼,轻拍了一下冠服,点点头,「现在就出发吧。」他抬步朝宫门外走去,轻声叹了口气,「看来陛下是想在第二道圣旨发出之前,就把事给办了。」 小太监听不到前面的叹息,又不能喝斥于松走慢点,只好小跑着跟在他身後。如果可以,他也不想摊上这麽个差事,没有油水不说,山高路远的,谁知道路上太不太平?只是皇帝降下的旨意,也不是他这个做奴才的可以任意挑选的。 宫门外骄阳似火,酷热得带上了灼热的气息,就如于松现在的心境一般。 礼部侍郎辛云堂,看到绦紫的人影从大殿里走出,疾走几步迎了上去,面带微笑,「大人,随行的将士和赏赐都已经安排好了,您现在就可以出发。」 于松看了他一眼,步履未变,哼了一声,「辛大人果然不简单,陛下的心意你倒是摸得挺准的!」 跟在于松身後的小太监听到这话,急忙往後挪了几步,躲了开来。这个于大人当了十几年的礼部尚书,向来德高望重,举止有礼,极重典范,这次也不知怎的,自接下圣旨後就不好相处,脾气甚是火爆,他还是离远点好。 辛云堂听到于松语调微嘲,倒也不恼,只是微微後退了半步,拉开了和于松的距离,神情越加恭敬,「大人,这满朝文武到如今谁不知道会是这样的结局?赵家和方家都是陛下的宠臣,为制藩王之势,皇上一直有意让两家交好,这次又怎会真的反对?前些时候大怒也只不过是给那些老臣们面子,洛家衰败了十几年,就算是当初有赐婚圣旨,也只是些陈年旧事了。」 听到这几句劝慰,于松脚步一顿,停在了宫门之下,半响没有言语。 许久之後,他才回过头朝身後的小太监看了一眼。 小太监领会其意,忙不迭的上前几步,把手里端着的明黄锦盒恭敬的放在于松手边。 于松抬手接过,略显慎重的脸袭上了一分难得的暗沉,他叹了口气,抬脚朝宫门外等待的车队走去。 泰安门外,明黄的旌旗蔓延数里,一眼望去,尊贵又夺目。笔直坐在战马上的将士,带着大宁王朝独有的精神和豪迈,银亮的盔甲折射出刚烈的肃穆。 明明只是一次简单的颁旨,如今却在京城世家越来越注目的情势下,蔓延出一种铁血的意味来。 这哪里是恩赐,分明是震慑才对! 于松一生代天颁布过很多道圣旨,但他从没有一次会觉得这样的悲愤和疲倦…… 云州洛氏,最後的血脉,竟然在他手里见证了如此的耻辱。 十几年来,大宁王朝境内太平昌盛,繁华似锦。可是这皇城和整个大宁朝的兴盛,却是在整个洛家几近灭族的牺牲下才得以安在的,距离那场惨烈的战争,不过区区……十六年而已! 忠骨埋葬之魂,可曾想到如今最後的洛氏遗孤会受此大辱? 洛老将军,来年祭拜,于松再无面目见你洛家满门英烈啊! 于松重重的走了几步,提力跨上了队伍前端的骏马,他低下头看着手中的明黄锦盒,在阳光的折射下,这个一向高贵的颜色,此刻是尤为的刺眼和灼目。 他轻叹了一口气,手抬起向前方一挥,队伍急速的往城中驶去,整齐划一,蹄声如雷。 奔云战马,骁勇禁卫,明黄旌旗,无一不代表着皇家独有的尊贵和霸气。 一时之间,三百军士在京城街头疾奔的盛况,引得全城百姓为之侧目,宽阔的长云大街上挤满了人,争相观望这难得一见的场景。 「这是什麽事啊?居然连禁卫军都出动了?」涌在人群里的布衣商贩,一边护着手中放满小玩饰的木架,一边小声的嘟囔。 「我看这定是赵家和方家的亲事给定下了。」站在他身旁的寒生瞥了他一眼,脸上带着傲色,慢悠悠的接了一句。 「咦,你怎麽知道?」周围的人一听有戏,急忙凑了过来。 「在下的妻舅在礼部做事,我曾远远见过这位大人,这可是礼部尚书啊!你再看……」他朝前面一指,神态越发骄傲,就好像那坐在骏马上代天颁旨的人是他一样,「那个方向可是去禹山的路,皇上的旨意一定是下了,洛家的小姐看来是进不了赵家的大门了!」他说完长叹一声,摆足了架子,弹了弹布衣下摆,在周围百姓叹服的眼神中走了开来。 身後的百姓谈论的声音更大了,脸上都或多或少的带了几分八卦色彩,这赵家、方家和洛家之事,真可算得上是京城近月来最风靡的八卦了。 一般高门世家的辛密,绝不会如这件事一样传得天下尽知,人口相传,只可惜名满天下的琼华宴上,那位温润多才的状元郎选择了轰轰烈烈的做法,让事情变得一发不可收拾。 其实说起来,真正卷入事端的只有赵家和方家,因为远在禹山的洛家由始至终都没有一点声响,就好像将京城的闹剧给完全忽视了一般,只可惜到最後却仍旧逃不掉被百姓谈论的命运。 事情发生在一个月前的琼华宴上。 大宁国历代传统,每一届的新科状元在琼华宴上都可向天子讨一份恩赏,虽说是有求必应,但新科状元一向都不会提出让天子为难的心愿。说到底,这种恩赏的荣耀只是为了给琼华宴和新科状元添金镀彩,让历朝皇帝笼络人心罢了,至少数百年来,大宁上下的士族对皇族的赞扬和忠诚从来没有动摇过。 这一届的新科状元也讨了个恩赐,其实说起来也不是什麽大不了的事,只不过是状元郎心有所属,希望推掉从小订立的婚约,和心上人共结连理罢了。 放在一般人身上,倒真不是个大问题,只可惜状元郎的身分不对,喜欢上的女子身分也不对,想要退掉婚约的对象更是不对。 若是任何一家的女子,宣和帝恐怕都只会一笑而过,叹一句「分薄缘悭」,然後安抚新科状元,将一出少年人上演的闹剧轻轻放下,只可惜新科状元锺情的,却偏偏是太傅方文宗的独女方紫菲。 新科状元赵然是宰相赵卓的独子,十五岁时因在太和殿上智退戎族使者而名动京城,在京城文士圈中享有「燕宇公子」的雅称,这一次科举的夺魁更是让他的名声攀上了顶峰,一时之间,「燕宇公子」的贤名,无人不知,无人不晓。 至於方家的小姐方紫菲,也是京城大家小姐中的翘楚,方家虽是新晋清贵,不如其他氏族根基雄厚,但当今圣上却对方文宗甚是青睐,才十五年的时间,将他从一介寒士提拔到了太傅的地位。要说隆恩,在如今的大宁王朝无人能出其左右,就连众位皇子,见到他也要恭敬的称一声「老师」。 当年方紫菲初入京城贵女圈时,一曲「清莱曲」便拔得了那年长公主举办的凤华宴的头筹,震惊了许多自命不凡的名门小姐。自那年开始,每年的凤华宴,方紫菲便取代了从未出席过的洛家小姐的席位,这可是几百年来的头一遭,毕竟凤华宴传承至今,那几大氏族所出嫡女的席位是从来未曾改变过的,这样一来,洛家小姐等於是变相的被排在了方紫菲的後头。 只不过,洛家小姐自周岁起就长居禹山,十六年来从未入过京城,双方倒也没有因为这件小事而起过波澜,只不过这件事落在有心人眼里,就隐隐的看出了别的意味来。若不是有人刻意对洛氏打压,一个出身清门的小姐又怎能将凤华宴传承几百年的格局打破?更何况当年的「燕宇公子」赵然,就是在那一场凤华宴上与方家小姐相识的。 这样一来,这些说不上是宿命还是巧合的事情,便让享誉京城的方紫菲与那还未踏入京城贵女圈的洛家小姐,有了化不开的纠葛。 第二章 赵家和洛家的婚约是天下共知的事情,当年洛老将军在临行沙场前更是亲自求来了圣旨,替他的宝贝孙女撑场面。那个时候,洛家将门虎子,威名赫赫,称得上是京城第一世家。 只可惜,满门忠烈的洛氏子孙,全部战死於那场惨烈的战争中。 如今赵然想悔婚,就不单单是背信弃义这麽简单,认真说来,这可是欺君枉上,大逆不道的罪过。 在琼华宴上,他当着天下士族说出了「此生非方家小姐不娶」的绝言,如此一来,更是将洛家的脸面全然不顾,硬生生的踩在了地上。 当时宣和帝勃然大怒,满座俱惊,盛大的琼华宴不欢而散,但最终宣和帝也只是将赵然赶回丞相府闭门思过罢了。第二日,新科状元悔婚另娶的传言不胫而走,整个京城都知道赵然在琼华宴上的「壮举」,而悔婚一事随着流言的众说纷纭,越演越烈。 本来只是一件姻缘纠纷,到如今却扯上了三个家族的颜面。 所有人一开始都以为赵然的请求必定无果,却没料到事後宣和帝只是发了几场不疼不痒的小怒,更是丝毫未曾冷淡丞相赵卓和太傅方文宗,一时之间,满朝文武皆叹两人圣恩隆厚。 说来也怪,宣和帝宠幸的两大肱骨之臣,十几年来一直在朝堂上不对盘,赵卓看不起寒门出仕的方文宗,方文宗也瞧不来以家族势力为靠的赵卓,两人各自率领的两派在朝堂上的关系一直颇为紧张。 宣和帝这些年来不知想了多少办法让两人言归於好,可惜都不成功,这一次,两大臣子同时对赵然的行为选择了沉默,这下就让宣和帝啧啧称奇起来,连连感慨方文宗宠女之甚并非空穴来风之言。 方文宗一生只娶一妻,夫妻伉俪情深,人到中年才得一女,自小就看得如珠如宝,方紫菲十五岁时,上门求亲的人连方家门槛都差点踩破。奈何方紫菲眼光甚高,偏要亲自挑选如意郎君,方文宗宠女极盛,甚至为此向宣和帝求得方紫菲婚事自主的承诺,京城上下都为之叹服,众人甚至都暗暗猜想,最终会是谁娶得方家的掌上明珠。 如今琼华宴上状元亲求,方家选择沉默,如此看来,方家倒是隐隐有了答应的意向,众人便知这赵然恐怕是方家小姐亲自相中的。 一个月来,赵然天天跪在玄门殿外,大有皇帝不答应便不停止的意思。他是丞相独子,求娶的又是太傅的掌上明珠,更何况宣和帝态度模糊,这一次,哪怕是再有胆子的御史,都不敢在这件事上谏言一二。 当朝状元,竟为一女子敢冒天下之大不韪,如此长情倒也不常见,是以半月之後,才子佳人情缘天定的佳话便在京城慢慢流传了起来,博得众人一片同情。这个时候,早已无人去关注那个被厌弃的洛家小姐,虽有人叹息不忍,但也压不住悠悠众口,京城的风向,一时之间全变了。 宣和帝更是频繁的召见方文宗和赵卓,朝堂的党派之争也日渐平息,京城上下都开始猜测这洛、赵两家的婚约怕是要废除了,就算是拖着也不远矣。可叹到最後,满朝文武除了念旧的几位老臣,竟无一家愿意为洛氏孤女多说几句好话。 所以,直至今日,圣旨一出,这场闹剧倒是真的要盖棺落定了。 那些围着的百姓慢慢散开,唯剩一个年过花甲的老者背着竹筐从街边缓缓走过,他手中的竹篙轻轻敲打在地上,发出沉闷的声音,隔了许久,才听到他遥远的一声叹息:「可惜了,那可是云州洛氏啊!」 天佑大陆地域辽阔,如今屹立着三个王朝。 大宁王朝位於最繁华的中部地带,是连接三个国家的枢纽,经济与文化的发展程度也远远高於其他两个国家。但南方的南疆国和北方的北汗国,民风慓悍、兵力强盛,为了遏制大宁的发展,数百年来一直是盟友关系,是以近些年来三国也渐成了鼎立之势。 数十年的制衡之力使三个王朝渐趋平静,天佑大陆上的百姓都清楚,如果天佑没有像大宁开国大帝封凌寒那样的人物出现,恐怕已分裂几百年的天佑大陆极难再有统一的一天。 天下之势,本就分和有道,迟早也不过是个时间问题罢了。 两百年前,天佑大陆上只有大宁王朝一个国家,只可惜大宁王朝传承到显德帝这一代时,国力衰弱、内斗不止,显德帝驾崩後王朝大乱,朝廷渐渐无力掌控偌大的北部草原和南疆地区,一直被打压的北方戎族和南疆苗民则乘势反抗,相继立国。 天佑一零一四年,北部阿尔汉族首领元杰统一漠北各部,在烽池城建都,创立了北汗国;次年南部楚元宣称帝,在祁城建都,隔着漓河与大宁遥遥相望,并以此为依托建立了南疆国。 大宁王朝至此失去了天佑大陆霸主的地位,当时的大宁继承人忙着争夺帝位,也丧失了对这两个地区最好的收复机会,是以到了今日,经过两百年的争斗,三个国家都已无力真正解决对方。 十六年前的那一场大战更是让大宁和北汗元气大伤,十几年来三国休养生息,但蠢蠢欲动的战争慾望,从来就没有从骁勇善战的戎族身上消退过。相反,数十年来在相安无事的平静下流淌着的硝烟,正渐渐在漠北上空飘散开来。 禹山洛家别庄 禹山周围之地都是洛家的领地,这地方非属云州,却因洛氏宗族数百年的墓园在此,故一直归属於洛家。当初与北汗一战後,洛家满门儿郎的遗体便被运回了这里,自此以後,禹山除了每年的祭拜之日外,从未有外人踏足过。 半山腰建造的庄园连绵数里,金砖碧瓦远远望去,便如一条巨龙蜿蜒在禹山当中。民间传言两百年前三国大乱时,洛氏一族积聚了惊人的财富,如今只看这区区一别庄的奢华之貌,便知传言不虚。 庄园之内,亭台楼阁,回廊立影,里面有一处小院建得极幽深,周围零散的建筑看似无奇,但却隐隐别有一番洞天。 清脆的玉佩交接声在回廊深处响起,一时间显得格外突兀。 一双实在称不上好看的手轻轻推开房门,穿着短衣劲装的丫鬟,把手里端着的茶盅轻放在檀木桌上,转过身看了一眼在软榻上横躺着的女子後,好看的秀眉往上一皱,声音清脆:「小姐,您怎麽又睡着了!」 她一边说,一边轻挑脚尖把散落在地上的薄毯扫起来回旋到手上,然後轻轻搭在女子身上,动作看起来甚为熟练,可以说得上是一气呵成了。 躺在软榻上的女子极不情愿的「哼」了一声,转过身来,睁开了眯着的眼睛,「清河,什麽时辰了?」 「小姐,都卯时了,这个时辰最好不要睡觉,您就是喜欢把时间反着用,等到晚上该睡又睡不着了!」洛清河一边将茶盅里的热茶过滤到杯盏里,一边朝软榻上斜靠的女子看去,只是这次的动作却慢上了不少。 躺在软榻上的女子,刚睁开的眼眸里带着一丝刚睡醒的雾气,眼中的眸色极深,墨黑的幽雅里夹杂着浓郁的茶色,一眼看去,流波回转间韵雅而静谧。挑高的凤眼微微上扬,但这女子却毫无小家碧玉的妩媚婉转,横扫之下,隐隐有着一丝稳重铿锵的深沉凛冽。 通身上下除了挽住长发的墨簪外,无一饰品,女子只着了一件简单的黑色单衣,上面没有任何复杂的纹理和线条,但整个人却因那一分极致的简单和色泽,立时尊贵了起来。 往实里说,这副容貌气度实在不适合生在一个世家宗族的深闺女子身上,只是却又偏偏与榻上斜靠的女子极契合,就好像她与生俱来便拥有能驾驭这容貌气势的底蕴一般。 黑衣女子缓缓从榻上坐起,墨黑的发丝拂过软枕,倾泻下来泛映着流光的色泽,她看着清河越发呆楞的脸,挑了挑眉,「清河,茶快溢出来了。」 清河手一收,急忙将茶盅放好,但还是有几滴水渍溅在了雪白的地毯上,她叹了口气,看着自家小姐微微上挑的眉,「小姐你说,你怎麽就这麽好看呢?」 第三章 她跟着她家小姐自小在洛家别庄长大,极少见外人,但即使是如此,也知道她家小姐实非常人,不论是面容还是气度,真真都是极好的。 她不懂那些称赞美誉的词句,但却觉得凡叔与她自幼讲的野史故事里,那些征战沙场、出入朝堂的公爵勳贵,倒真是相配她家小姐的作风,一样的飒爽不羁,只可惜她家小姐太懒了,就好像没有什麽事是她愿意去做的。 当然,洛清河不知道,其实这个人只是不在意而已。 榻上的女子一愣,微微侧了侧脸,神情无奈,「清河,这种说辞你已经说过很多遍了,或许……你可以换句话来夸奖你家小姐?」 「小姐,你也知道,我不善读书。」呆楞着的清河乾巴巴的回了一句,看着榻上女子无奈的表情,急忙举了举手,「可是我有很认真的练武,今天我试了一下,院子里最大的石头我能举着转十几个圈了。」 「清河,小姐起身了?」儒雅的声音在房外响起,打断了清河喋喋不休的自夸。 「凡叔,小姐已经起来了,您进来吧!」清河跑到门边打开房门,马上换上了一副讨好的神情,「您看,我按您的吩咐把小姐叫起来了,您是不是该把『大力诀』的第五层心法教给我了?」 门外站着的老者听到清河的声音,脸色缓和了不少,但朝门里一看,胡子立马翘了起来,「清河,你就是这麽照顾小姐的!我说了多少次了,地上凉,不要让小姐坐在地上,以後三个月你别想学新的功法了!」 清河一愣,转过头看着盘着腿坐在地毯中间的女子,悲愤的瞪大眼,「小姐,你……」 洛凡看也不看清河的表情,走进房行了礼,恭敬的开口:「小姐,明天祭奠的物品都准备好了,卯时您就可以出发。」 「嗯,这次我要在山顶住一段时间,别庄的事就交给你了。」 「是,还有……」洛凡的声音明显踟蹰了一下:「小姐,京里传来了消息,圣旨应该明日就到了。」 坐着的女子漫不经心的「嗯」了一声,抬眼扫了一下洛凡迟疑又悲愤的面容,叹了口气,「清河,去库房里把以前锁着的杂物拿出来。」洛凡脸上瞬间划过惊喜,双眼立马有神起来。 「小姐,您要找什麽?」 「木盒子里装着的,交给凡叔。」 「嗯,我去拿。」 「还有,等会把我放在桌上的信函誊一封出来。」 「小姐,那我是不是可以……?」清河停下脚步,谄媚的笑了笑。 「『大力诀』第五层心法一个月内教你。」 「好耶,我现在就去办。」清河急忙转过身朝外面走去,情急之下,连轻功步法都使了出来。 洛凡失笑的摇摇头,走上前两步,语气微微激动:「小姐,您终於肯出去了?」 垂下眼看不清楚表情的女子端坐在地毯上,伸手拿过身边小案上放着的杯盏喝了起来,「凡叔,只此一次,下不为例。」她的声音清清淡淡的,哪里还有刚才和清河呕气的无害姿态。 洛凡点点头,看着坐在地上的女子,神情微动。 他家的小姐,自年少时便聪颖绝顶,气度非凡,越是长大,他就越发觉得这般的女子若是个儿郎该有多好。只可惜他家小姐对任何事都极少有兴趣,以前他就希望小姐能下山,不说是继承洛家门楣,可也至少不能让洛家就这样在大宁消沉下去,只是他每次见到她的表情,就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自当年一战後,洛家满门尽数亡於漠北一役,少夫人也因承受不住打击,三个月後病逝。他家小姐六岁那年,洛家唯一仅剩的便是他这个老仆,那年拜祭祖先,才六岁的孩子硬是把族谱上的名字给改了,洛家只剩她一人,当初取下的也只是个乳名,本来就打着等小姐长大了些,让她自己再取,可没想到一不留神,她就给自己取了这麽个名字。 宁渊,洛宁渊。 大宁王朝取名有两大禁忌,皇家封姓用不得,再来就是这个「宁」字了,当初建国时「宁」乃国号,更是隐山之主的象徵。 他家小姐不仅用了国号,连名字都取了个一模一样的。 墨宁渊,就是五百年前的隐山之主,太祖帝悬居中宫的元后。 他只记得,当时洛宁渊替自己取名字时,手里拿着的正是大宁王朝开国史,至今想起来,洛凡特别後悔,若不是他随意为洛宁渊挑选了那本书籍,她也许不会为自己取了个这麽惊天动地的名字才是。 洛宁渊十几年来未曾走出过禹山一步,这件事故也一直未为外界所知,只是不知下山後,这名讳又会引发怎样的一场骚乱? 有时候洛凡甚至有一种感觉,洛家也好,云州也罢,甚至就连这大宁,他家小姐也未曾放在心上过。洛宁渊眼中不时会有一种俯瞰世俗的通透,若非从小看着他家小姐长大,洛凡也不相信他面前坐着的人只是一个不足二八的少女而已。 想到此,他朝着房里坐着的宁渊轻轻叹了口气,慢慢退了出去。 禹山之巅便是历代洛氏族人的长眠之地,这里修葺得毫不显赫,没有其他氏族陵园般的森严守卫,但只是站在这里,目中遍及之处尽是墓碑的顶峰,就会有种格外悲壮的心境。 几百年来,洛家历代的子弟十之八九都埋在了这里,就算是那些惨死沙场,连屍首都难以找回的族人,他们的衣冠塚也都被好好的安放於此。 洛宁渊一行人一清早就上了山顶来,每年只有在祭拜的时候她才会来这里,这次完全是计画之外,若不是京城的那场风波,她倒不必在这个时节上来,只是既然要离开禹山,就少不了要对这里长眠的洛家先祖做一个交代。 清河知道洛宁渊的习惯,把带来的东西放在不远处的竹坊後,便招呼着跟随前来的下人退了下去。 洛宁渊把一束刚采摘下来的花摆在了最大的一座墓前,看了一会後,缓缓靠着坐了下来。 这里视野开阔,景色极好,遥望之下,整个禹山的景色尽收眼底。 她拉扯了几下地上的杂草,双眼眺望远处又重新收了回来,看着眼前一座座墓碑,叹了口气。洛宁渊举起手里的酒壶,扯开印条闻了一下,惬意的眯了眯眼,为了这一天,她可是从十年前就开始等了,隐山回不去,想喝「微醉」就只能自己动手。 这里是洛家的陵园,只可惜,却不是她墨宁渊需要参拜祭奠的地方。 说起来,这里所有埋着的人,於她而言也都只是些晚辈而已。 重活了十几年,她到至今都不明白,好好的东海之行,不过是寻一块玄铁,怎麽就偏偏遇上了百年难遇的风暴,这种倒楣事,倒真是不像她墨宁渊会遇到的。 一梦醒来,她不仅成了个口不能言、手不能抬的婴孩,更是到了五百年後的时代。 从隐山下来,本以为最多十年便可归山,没想到却成了永隔。 墨宁渊眉宇的暗色加深,当初要不是为了那块铸剑的玄铁,她也不至於会落到如此地步,可见痴迷於一物,会是有大碍的。现在师父和隐山那一代的人早就已经作古了,隐山虽极重传承,可是五百年已过,继承的人也应该有了才对。 这也是为什麽十几年来她都只留在小小的洛家别庄,没有出去也没有回隐山的原因,天下之大,於她而言,早已没有了任何区别。 本想就这样在禹山长住也还不错,可惜老天却偏偏尽给她来些乱七八糟的晦气事,当初宣和帝颁下的赐婚圣旨她还来不及理会,这次居然连那个混帐状元罢婚再娶的事都成了既定事实,墨宁渊上辈子加上这辈子敢给她气受的人,都不知道往生多少次了,还真没想到会有被人嫌弃的一天。 更何况她极不喜欠人人情,现在她托生於洛家,无论如何,也不能看着洛家在天下人面前落得个颜面尽丧,为世人耻笑的地步,况且这一切都是封凌寒那家伙的子孙弄出来的荒唐事,即使她懒得理会那个不知所谓的婚约,可也不代表她可以让人任意欺辱。 第四章 至於还了人情以後,天上底下,逍遥一世,得过且过就足矣。 只是,十几年来她不是没有想过,要是五百年前,她没有对那个初登帝位的皇者不告而别,是不是一切都会在预定的轨迹上,度过墨宁渊的一生。只可惜,谁都已经无法告诉她答案,五百年过去了,世间一切俱已消散,连同那个曾经玄衣长枪,指点江山的青年。 她是墨宁渊,五百年前,隐山之主墨宁渊。 她是洛宁渊,五百年後,洛家遗孤洛宁渊。 世间沧桑五百年,而她唯一改变的只是一字而已。 山巅的风劲慢慢猛烈起来,卷起的气流拂过逶迤地上的纯黑华服,墨黑的色彩渐渐晕染开来,深沉得越加浓烈。 墨宁渊看着山脚下越来越清晰的仪仗队伍,手中拿着的酒杯悄然落地,她挑高了眉眼,嘴角缓缓勾起的笑容伴着凛冽的抨击声,越发焕然起来。 洛凡起了个大早,一清早送走洛宁渊後,就搬了个太师椅坐在了大堂外的庭院里,他一边指挥着下人布置内堂,一边惬意的抱着昨天清河在库房里翻出来的木盒,眼睛眯得只剩一条小缝。 才不过一个时辰,下人就回报山脚下出现了仪仗队伍,洛凡抖擞起精神,一下子从太师椅上蹦了起来,几十岁的老身骨,硬是不见半点颓散。他撇了撇嘴,来得可真早啊,想来路上赶了不少路,看来皇帝是铁了心的要废除这婚约了。 洛凡走进大堂,扫了一眼都还颇为镇定的下人,满意的点点头,看来小姐的决定是对的,这些从云州军营里调来的精锐,镇守家门别有一番气象,至少在这种时候可以为洛氏撑着场面,不至於一听到皇家便畏畏缩缩,失了主见。 「李群,叫庄里的人精神点,可别丢了洛家的脸。」 「是,凡叔。」守在大堂的青年眼神精亮,恭声行礼後,乾脆俐落的转身跑了出去。 「哎,就是这一身军队习性改不掉。」洛凡叹了口气,走了几步来到大堂正前方的案架前,打开了手里的木盒。 明黄的色泽耀眼夺目,这个颜色哪怕是过了数十年之久,还是一如当年颁下时那般的尊贵显赫。这个当年老将军临行前亲求的圣旨,这个本应该在洛、赵两家大喜之日奉之高堂的至尊信物,到如今却要以这种方式出现在洛家别庄的大堂上……为的只是百年洛家最後的尊严! 洛凡轻轻摩挲明黄的圣旨,老眼渐渐湿润起来,若不是当初一战,洛家哪会落得如今任人欺凌的地步,一个小小的方家,寒门之族,竟然将百年氏族踩在脚底,难道真当我洛家无人了? 看来小姐当年将这圣旨锁进库房也不是没有道理的,所谓的金口玉言,善待忠臣之後,到最後都抵不过世态炎凉。我倒要看看,在这用满门儿郎鲜血换来的圣旨前,谁敢拿出那狗屁不通、欺世盗名的废婚之旨! 洛凡眼底的湿润慢慢收拢,他转身望向庄园入口的方向,平时略显佝偻的身躯此时挺得格外笔直刚硬,他的眼神暗沉凛冽,全身似是隐隐笼罩着一丝杀伐的肃寒。 想来也是,哪怕是默默无闻的老者,但能独自撑起洛家门庭的人怎麽可能简单? 于松抬眼看着半山处若隐若现的别庄,抹下脸颊的汗水,长吁了口气,转过头看了後面跟着的侍卫统领孔战一眼,沉声吩咐道:「下马。」 孔战疑惑的朝山上望了一下,「大人,禹山山路较为平坦,骑马也能上去。」 「山上是洛氏宗族的坟塚。」于松轻飘飘的丢下一句,率先从马上跳了下来。 孔战眼一肃,想到了什麽,手一挥也跟着跳了下来。 身後的三百将士得令也跟着弃马,虽有人颇有怨言,但大多选择了沉默。禁卫军里虽多是京中豪门世家的子弟,但也有不少是在军队里历练出来的将士,他们当然明白洛家坟塚的意义。几百年来,如果没有洛家的驻守,就没有如今安在的大宁王朝,下马上山也只是区区心意罢了。 可怜的小太监远远吊在队尾,满脸菜色,一时间心里满是忿懑,本就扬马赶了几天路,现在还要弃马上山,他抬头望着高不可见的半山庄园,狠狠啐了一口,满门忠烈关他屁事,连最後的一纸婚约都保不住,洛家早就没落了。 时过正午,当于松一行人站在洛家别庄门口的时候,才真切的感受到什麽是世家大族的奢华。 占地广阔的洛家别庄比得上皇家围猎栏场那麽大,目光所及之处满是葱翠茂密的百年老树,建造在半山的庄园金砖碧瓦,气派恢宏,延绵数里,一眼望去根本难以到底。分站大门两边的守卫虽是穿着普通的素布麻衣,但只消一眼,便可观得他们绝不简单,他们守在庄园门口,寥寥数人,周身几米的范围内都有一种铁血和刚烈的味道。 于松回过头看着爬了半天山就疲惫不堪的禁卫军,摇了摇头,这样两相比较,这些守门的下人倒真是把满身铠甲,手握剑戟的禁卫军给比了下去。 孔战咳嗽了一下,回过头瞪了一眼手底下的侍卫,吼了一声:「原地整顿!」 其实不需他说,站着的大部分军士从刚才就开始小心的整理起身上的盔甲来,不少禁卫军甚至下意识的把腰杆挺得更直,长枪也握得更紧。片刻之後,重新整装的禁卫军站得笔直,精神抖擞,仪仗队伍也跟了上来。 于松看着仍是空空如也的大门口,把缰绳交给了旁边站着的护卫,提步走上前去,「洛……」 「洛管家吩咐过了,大人您来了只管进去就是。」守门的侍卫打断了于松的话,行了个礼後恭声开口。 于松点点头,向孔战招了招手,孔战把右手的剑按在腰际处,一言不发的走过来,脸色暗沉。就算是百年氏族,勇武传家,洛家的这种作风也太过了!全天下还没有敢把圣旨颁发不当一回事的人,更何况如今一品大员亲临,也已经给足了洛家面子。 入得庄园,一条大道直通大堂,孔战脸上的阴郁消了不少,看来洛家倒也没有穷折腾,他瞧得于松脸上没有半分不快,不禁疑惑起来,到底是一品大员,怎能受得了这般的冷遇? 「于大人,洛家如此作风,您怎麽……」 于松看着身旁站着的孔战,摸着胡须笑了笑,「孔统领可有疑惑?」 孔战点点头,还来不及说话,身後侍卫小小的嘟囔声已传进耳里。 「林贺,看清大门口站着的守卫是谁了?」 「没看清,怎麽了?」 「那可是年俊,云州十八郡里最善战的千夫长。」 「怎麽可能!一个千夫长怎麽会来一个别庄当守门的,阿汉,你是眼花了吧。」这个声音的语气里带着明显的怀疑。 「不会,俺当年在云州军队的时候,就是在他手底下做事,他的手段可不一般,俺当初没少被他操练过。听说他会晋升为将军呢,也不知道现在怎麽会在这?」 「嘘,小声点,统领朝这看呢。」 孔战微瞟了一眼身後,小声谈论的两人立马站得笔直,他回过头看了一眼大门口守着的那几个模糊的人影,心底的惊异慢慢升了起来。他手底下的侍卫不少是从边疆调来的精锐,绝对不会看错,但是用堂堂一个少年将军来当守门的……也太不可思议了! 「孔统领可知洛家管家叫什麽名字?」于松瞧得孔战眼底的变化,突然开口。 「洛凡。」这个他当然知道,为了这次任务能顺利进行,他可是连夜了解一下洛家如今的现状。 「二十年前,他叫洛劲松,官拜一品,上封龙辉将军。」于松看也不看孔战脸色的变化,径直上前朝大堂门口隐约可见的人影走去。只不过……旁边跟着的人脚步明显僵硬了起来。 洛劲松,洛家家臣,当初除了洛老将军外,大宁王朝崛起得最迅速的将军,二十年前「旬宪之难」後便上书离朝退隐,想不到堂堂一品上将居然成了洛家管家。 孔战慢慢落後于松半步,神情复杂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