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渊 下》 第一章 【第一章】 俊秀的少年站在旭阳城城头上,沉着眼望着城门外静悄悄驻紮的北汗大军,神情沉重,他摸了摸现在全身上下唯一可见当初风采的肥嘟嘟下巴,细小的凤眼眯了起来,这模样,隔近了看,真有几分宁渊的懒散。 年俊背着破日弓走上城门,看着一声不吭的封皓,嘴角一勾,朗声道:「你成日这麽的守着,可是看出什麽端倪了?」 几乎是听到这话的一瞬间,背对着的少年,脸上沉着冷静的神情便软化了下来,漆黑的眸子也多了几分灵动,他转过了身,微微一笑道:「年大哥,这北汗人也不知道打着什麽算盘,皇子死了,居然到如今还没有半点动静。」 封皓看到年俊身後背着的破日弓,表情一变,挠了挠头,「姑姑让你把破日弓带来了?」 封皓在云州历练了三个月,兵法怪招频出,屡立大功。当朝廷的圣旨颁来时,得知他身分的诸位将领虽觉得惊异,但却接受得很快。 封皓毕竟是大公子的後人,又是宁渊送到云州的,掌帅并不是说不过去的事,再加上他领军狡黠跳脱,大有当初大公子的军风,一些怀旧的老将更是感慨良多。当然,不知情的军士看着洛家之後在皇家的教养下,还能堪此大用,都觉得实乃幸事一件,这些淳朴憨厚的云州汉子,并不懂得皇家氏族之争,待封皓更是相厚。 年俊瞧着才不过几月便精瘦下来的封皓,点了点头,把破日弓自背上卸下放在他面前,「当初破日弓便是在云州战场上遗失的,小姐让我带来给你。」 封皓没有接下来,只是转过身看着城门外飘扬数里的北汗旌旗,声音沉沉的:「年大哥,将破日弓放到城门上吧,他日等我战胜了北汗,再亲手取下来。」 年俊闻言扬扬眉,眼底划过几分深意,朝城门上的楼阁看了一眼,身形一动便抱着破日弓跳了上去。 待年俊下来时,便看到抬着双手放在墙头上的封皓,走到他身边道:「北汗将重兵布在城外,却又不攻,你可知为何?」自北汗大军压境以来,已过半月,除了良镇的几场战役外,居然不动半点兵马,实在令人费解。 「当初良镇的军队里有瑜阳姑姑在,我来云州的事他们应该已经知晓,所以多半是来诱捕我的,却不想北汗大败而归,他们只得临时将她给带回了旭阳城。北汗的玄禾国师用兵诡异,胜在奇袭,可如今已过半月却依然按兵不动,我猜想这城下掌帅的未必是他。」 年俊一愣,眼底露出几抹意外来,「小皓,北汗用兵者无人能出玄禾左右,若不是他掌帅,北汗根本就无胜算。」 洛家和北汗对峙百年,早已互相熟知两边的交战方式,北汗除了玄禾,的确没有能拿得出手的将领,但是自开战以来,北汗执帅者未现过身也是事实。 「大宁和北汗已经十几年没打过大仗了,我从家中藏书得知,玄禾一直对大宁有着不一样的偏执,以前的几场战争也是他挂帅的,云州是大宁门户所在,若不是有十足的把握,他不会不来旭阳城的。」封皓转了转眼,摸着下巴突然转过头问道:「年大哥,云州地界上可有别处能入大宁?」 年俊摇摇头,失笑的道:「云州紧邻北汗的城池皆有重兵守着,根本没有一丝缝隙,否则也不会拱卫大宁数百年了。」 封皓转头不语,沉思了片刻道:「祖父的劄记上曾经记载过,隔云州两百里的安雅雪山连着大宁和北汗,我怕……」 「不会的,安雅雪山高达数千里,人迹罕至,绝无可能……」这声音还没断,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便朝着城头上传来,封皓沉着眉,转身朝楼梯处看去。 身着盔甲的周爽一路小跑而来,黝黑的脸上带着不正常的恐慌,他手上捏着的大刀更是「咯吱咯吱」作响,见着封皓和缓下来的面容,他头一次收起了自己的大嗓门,凑近了年俊和封皓身边焦急的道:「阿皓、年俊,京城出事了。」 封皓一怔,刚才便涌上心头的担忧一闪而过,低声问道:「周大哥,你别急,先说说怎麽回事?」 「刚才古城的焰池燃起了,传来的讯息是京城危急,北汗大军围困京城。阿皓,我们回京驰援吧!」 几百年来点焰池,军中的人自有辨别的法门,若不是宁都真的出了事,古城的将领绝对没这个胆子妄言,更何况大宁的根基在宁都,若是宁都被毁,整个大宁等於失去了半壁江山。 只是一瞬间,封皓朝着城下的北汗军看了一眼,闭着眼摇了摇头,「不行,云州的军队不能大动,我现在知道为什麽北汗大军一直在旭阳城按兵不动了。」 年俊显是明白了他话里的深意,眼沉了下来。周爽一愣,压着嗓门问道:「为什麽?」 「这二十万大军是用来牵制云州军队,为深入大宁腹地的北汗军争取时间的,若是我们一动,云州必然失陷,到时候他们里应外合,大宁将更加危险;可若是我们不动,京城定会不保……南疆现在的局势肯定也是如此。这一回,玄禾倒是下了一手好棋,无论我们怎麽选,都是输。」 这已经不是简单的谋略问题了,如果真如年俊所说安雅雪山高达数千里的话,北汗一定是将雪山给挖穿了才是,但挖掘雪山并不是一件简单的事,需花费数年不说,稍有不慎便会坍塌,死亡者更是会不计其数。北汗居然能以百姓之命建出这麽一条血路出来,就绝对不会轻停战争。 周爽神情激愤,看着面色毅然的封皓,把手中的大刀往城门上一砍,杀气腾腾喊道:「这些格老子的北汗人,真是阴险,待爷爷我出城杀他个片甲不留。」 年俊一把拉住正要往下窜的周爽喝道:「老周,你别急。」 他转过身看着闭目不语的封皓,上前了几步,「小皓,你打算怎麽办?」封皓如今才是云州的执帅者,这个时候鲁莽行事只会惹得军心大乱。 封皓低着头沉默片刻,隔了半响,才握着拳头转过身道:「年大哥,此处离安雅雪山不远,你带领五千军士去雪山,若是发现有北汗军出没,务必灭杀。」 「周大哥,你去传令,请各位将军去大帐,姑姑既然把云州交给了我,我自然得守住。」他转过头对着神情忿忿的周爽吩咐完,直接就朝城门下走去。 少年清秀的身影还带着几分薄弱,虽历练了几个月,但到底还是繁华之地出身的天之骄子。看着他沉着应对,神情里有说不出的镇定,周爽想到十几年前过世的老将军和二公子,眼眶突然红了起来。 这一次,无论怎样,再也不能让洛家的子孙把命留在这片土地上了。 年俊带着五千士兵,趁着月色静悄悄的朝着安雅雪山行去,随行的还有跟着宣和帝派到云州的监军赵然,年俊本是不愿,但拗不过赵然说着对雪山的了解,只得把他也给带上了。 就在周爽领着云州的十万大军,悄无声息的退出了云州地界时,京城里也有一对人马悄然朝安雅雪山行来。 这时候,离北汗二十万大军围困宁都,只剩一日。 二十万北汗军队危逼宁都的传言,也开始在京城蔓延开来,本就人心惶惶的百姓更加惶恐不安,整个京城一片死寂,不断有叛逃的大户和百姓出现,连封显亲自上城门劝说也无甚大用。 肃穆的皇城里戒备森严,後宫的嫔妃人人自危,他们大多是公卿贵族的女儿,到了这个时候,也知道了北汗大军来势汹汹,稍有不慎便是殉国的下场,在几个得宠的妃子向宣和帝献出弃都另逃的法子被贬後,便紧闭着殿门不踏出去半步了。 封显看着刚拿到手的密报,神情沉重的走进了皇宫。 宣和帝饮着浓茶,眼底挂着一片青影,自北汗大军逼近的消息传来後,他已经两日不曾休息过了,到底是上了年纪的人,身体因这一折腾倒显得越发清瘦起来。 这时候不比寻常,封显很快的就入了宣和帝所在的御书房,宣和帝坐在窗边的软榻上,听到安四的禀告,强打起精神对门外的封显招了招手,「进来吧。」 封显行了个礼,将密条放在宣和帝面前的小几上,声音沉重:「父皇,派出去的暗卫传回消息了,这次北汗掌帅的是玄禾。」 宣和帝闻言一顿,像是猜到了会如此,并不接话,反而问起了另一件事来:「你昨晚进宫说,有人熟知安雅雪山的地形,现在可否将他派出去了?」 「是,那人名叫顾易,儿臣查了他的底细,平日里是个正直稳重之人,风评很好,断不会是北汗的探子,所以今早就已经将他派出去了,随行的还有赵丞相家中的子弟,他们行事隐袐,一定会平安到达。」 宣和帝颔了颔首,像是不经意的问道:「听说他入你府上的时候,拿的是洛宁渊的权杖?」 第二章 封显看宣和帝不去关心北汗掌帅者的身分,反而纠结於一介士子手中拿着的权杖,当即便有些纳闷,但仍是点点头。 宣和帝听到此言长吁了一口气,眯着眼道:「如此便好,显儿,京城里的流言是怎麽散播来的,现在你想必也查清楚了?」 封显闻言一凛,宣和帝既然开了口,想必是已经查清了个中乾坤,当即也不再隐瞒,压下了心神低着头回道:「父皇,儿臣已经将散播流言的人抓住了,其中大半是北汗留在京城里的探子,这次他们闹事倒也是个好机会,免得战时给我们添堵。」 大半都是北汗的探子,自然也有小部分不是,这孩子如今说话倒喜欢留个半截,是怕他认为他是个祸起萧墙的主吧! 宣和帝抬了抬眼,声音里露出几许疲惫:「抓住的人你处理就行了,至於身後的人,在这场仗打完之前,就不要让他出府了。」 封显低着头,看不清他面上的表情,宣和帝只能听到他稳稳的应了一声「是」,便也只能叹息了一声。 勾结外邦,陷害亲妹,叛国弑君……若说一开始他还有所怀疑,弄不清到底两个儿子中是谁所为,到现在查出流言散播者後,却也无话可说了。平王到底是沉不住气,这般愚钝无知,实在是让他大失所望。 只是不知为何,知道是封辛而非封显後,他却松了口气,以大宁天子的身分而言,封显显然更适合继承皇位,只是身为父亲,他头一次觉得自己很失败。 「父皇,这次是玄禾领兵,儿臣怕是……北汗大军离京城只余一日,还请父皇斟酌。」封显抬起头,望向宣和帝的神情有些沉重。 他虽自小入东界兵营历练,可是东界并无战事,是以与其他皇子相比虽不遑多让,可如果是北汗的玄禾领军,他并无一争之力。若是京城无将,他自然身先士卒,可是如今的宁都内,却有比他更适合的人。 虽然他心中对上次莫西提过的事隐隐有所猜测,但现在却不是计较的时候,只是……要让那人执掌京师禁卫,就必须要宣和帝答应才行。 宣和帝慢慢的打量了封显一眼,沉默了良久,隔了半响才道:「朕知道了,你出去吧。」 封显不再言语,行了个礼退了出去。 他踏上皇城顶端的时候正值漫天烟霞,灿红的落日垂在天上,抬眼望去,烟霞遮蔽之地,正是城东洛府。 一块小小的权杖便能引得父皇大为关心,就连素来不问世事的司宣阳也对其颇为忌惮,洛宁渊也许并不只是一个小小的洛家之女,他甚至有种感觉,等他坐上皇城里的那把椅子时,所有的一切都将会清清楚楚。 叶老将军自从得知北汗大军危逼京城後,就带着几个侍从赶回岭南去了。如此巨变,南疆肯定会坐享渔翁之利,到时候若是那南疆大公主也趁乱发动战争,岭南无人主持大局,大宁就真的是腹背受敌了。 京城大街上冷冷清清的,丝毫不见平常的繁华热闹,偶尔才有几个百姓神色匆匆的赶着路。叶韩提着一大坛酒,策马在街上奔过的时候,看着这麽一副情景,面上没有一丝表情。 等骑着马来到郊外的一处隐蔽山谷时,叶韩神情里才划过几抹沉重和怅然,他从马上跳下来,手里提着的酒坛仍是稳稳的,目不斜视的朝着山谷中间走去。 这里被修剪得很整齐,中央有座衣冠塚,简朴素净,只是位处偏远地带,难免很是萧索,墓上面连个姓氏都没有刻,只是光秃秃的立了块石碑在上面。 叶韩走上前,跪在墓前恭恭敬敬的磕了三个头,才重新站起来,他把酒坛上的封条撕掉,慢慢倒在墓前的土上,不一会,香醇的酒香便在山谷中飘散开来。 「父王,我来看您了。北汗大军再有一日就到京城了,父亲去岭南前对我说……若是我不放下仇恨,您就算是在九泉之下也不会瞑目。」风静静的吹过,只能听到沙沙的树叶声,这地方,竟是连动物都很稀少。 「他高坐皇位二十年,享世间权贵,君临天下,凭什麽让我去守住他的江山?大宁的困境全是他一手造成的,如若不是他宠幸文臣,也不会弄得如今的大宁,连守城的将领都找不出来,若不是他薄待云州洛家一门,也不会让大宁上下的将士寒心,诸王忌惮,焰池点燃後,到如今竟没有一兵一卒来京援救。」 「父王,当初太子府几百余口人,他一个不留,到如今我也只能为您悄悄立个衣冠塚,甚至连名讳都不能有,他凭什麽……让我去救?」低沉愤恨的声音在山谷里回响,叶韩仰着头一眨也不眨的盯着面前的无名墓碑,脊背挺得直直的。 「因为你要救的是大宁江山,是这全城百姓,无关皇室,亦……无关朕。」 身後的脚步声慢慢逼近墓旁,最後停在了叶韩身後,但仅仅这麽一句话,整个山谷的氛围都变得萧肃起来。 叶韩全身一僵,握着的手紧了紧,又重新松开,他压下眼底的暗光,转过身回头冷声道:「臣不明白陛下的意思。」 他望着宣和帝,眼神平静无波,冷淡得如同陌生人一般。宣和帝见他这模样却笑了起来,「叶韩,你还是太年轻了,知道朕当初是怎麽怀疑到你身上的吗?就是你这副不屈不挠的样子,这天底下还没有人敢对朕这麽不客气。」封禄的声音顿了顿,像是想到了什麽一般,摆摆手又加了一句:「也不全是,至少还有一人也是这样。」 叶韩冷冷的看着他,并不搭话,既然宣和帝能找到这里来,就说明他已经知道了自己的身分,狡辩亦无多用。 「你父王喜欢梅子酒,你倒是打听得清楚,只是拜这个衣冠塚有什麽用,要拜就拜点像样的,跟朕走吧!」宣和帝说完这句便转身朝谷外走去,竟是理也不理身後站着的叶韩。 叶韩沉着眼,跟着他朝外走,行到山谷外,看到只有安四牵着辆马车朝他笑,心里一惊,打量宣和帝的眼神便多了几分诧异。 他这是真不怕死呢,还是显示一下他身为天子的勇气?居然在这种时候带着一个太监就出来了,先不说自己都能取他的性命,恐怕北汗的刺客更是不少。 坐在马车上的封禄,转身看着明显有些走神的叶韩,眯着眼喝道:「想什麽呢?上来吧。」 只有一辆马车,叶韩朝远处的爱马看了一眼,闷不作声的爬上马车。 漫天烟霞挂在洛府上空,端是难得一见的奇观,要在平日里恐怕还有大臣向宣和帝报个吉象,讨个封赏什麽的,但这时候人心涣散,就没什麽人敢拿这事去打扰宣和帝了。 但洛府里还是一片安宁景象,是以当洛管家领着众人,在院子里聊着天欣赏时,还拉上了歇在房里不曾出门的宁渊。 宁渊懒懒的踏出房门,心不在焉的随口附和老管家的心意後,便朝书房走去。 那里还布着一局残棋,是她上次左右手对弈玩剩下的,今日正好可以打发一下时间,当她拖着木履踏进书房,看到半靠在榻上的青色人影後,一双凤眼便不客气的挑了起来。 「司宣阳,自大门而入是千古不变的礼节,我看山上的那些长老越发不长进了。」司执者的教养一直是隐山的长老管的,虽说到现在为止已经不知道换了多少代,可这规矩总是不变的。 司宣阳讪讪的摸了摸鼻子,面上难得的显出了几分无措来,但很快又变得平静无波,他站起身,朝宁渊行了一礼,「山主,我想着洛家众人都到云州去了,便来陪陪您。」 他说得有礼,又是个小辈,再说这日子也确实有些无聊,宁渊便轻轻「哼」了一声,抬步坐在榻上另一边,指着桌上的残棋道:「替我收了它吧,书桌上有些瓜子,把壳去掉,装满这个就行了。」宁渊一边说着,一边变戏法似的从小几下拿出个木盒来,虽不大,但若是要用此物来装满瓜仁,也绝不是件简单的事。 司宣阳一开始听到宁渊的声音放缓,还有些受宠若惊,待看到宁渊拿出的木盒後,便有些呆滞了,他在隐山学的东西不可谓不多,涉猎不可谓不广,学问不可谓不大,可也绝没有一样本事是能用在这项活计上的。 他细细的打量着宁渊的神色,一声不吭的收了棋谱,然後从书桌上端着一盘瓜子,步履迟缓的走过来重新坐好,只是这一次身子倒直了不少。 书房里静悄悄的,司宣阳开始有一搭没一搭的找着话题,「山主,今日烟霞遮天,定是个好兆头。」 宁渊斜斜的瞥了他一眼,应道:「嗯,北汗大军逼近京城,的确是北汗的好兆头。」 司宣阳面色一顿,神情僵硬,被宁渊的话一下就给噎住,吞了吞口水,抬手将桌上的空杯添满茶水後,眼眨了几眨才状似无意的道:「山主可会出手?」 「关我何事?」 第三章 「这大宁……毕竟是山主所创。」甚至连国号也是为你而立……见宁渊明显有些错愕,他默默的隐下了後面这句话。 「守得住大宁是封家子孙的本事,守不住……历朝兴衰本是常事,隐山中人不介入世事这你是知道的,不过若是你要帮忙我也不会拦着。」宁渊淡淡的回了一句,见司宣阳瞬间有些兴奋的眼神,顿觉诧异,难道他真的想帮助大宁,该不会他下山也抽中了那个倒楣的试炼题目吧? 这一想,诧异的眼神也昇华成了同情,如今三国鼎立的局势,可是比五百年前的诸侯混战麻烦多了! 司宣阳还在为宁渊的那句「隐山中人」暗喜,等他回过神看着宁渊诡异的眼神时,顿时觉得背心有些凉飕飕的。 「隐山并无意掺合三国之事,只是山主您将洛家权杖交给顾易,再加上您和太祖交情颇深,所以宣扬才会猜测您准备帮助大宁。」 「我的确欠了封凌寒不少人情,可是和封禄没什麽关系,所以这些你就不用操心了。封禄是个识大体的,在这种时候一定会用叶韩,既然担了岭南战神的大名,想来也不是个花架子,他怎麽都能撑上半个月,半个月的时间,足够各地的亲王之师入京了。」 司宣阳淡淡一笑,原本以为宁渊什麽都不在意,却不想她倒把局势看得通透。只是战场之事瞬息万变,他这几日夜观星象,发现老皇帝是个活不长久的,恐怕以封禄的手段,绝不会让山主在这三国战局里置身事外。 「看来山主也知道了叶韩的身分。」这句话虽是疑问,但却带着肯定。 「顶着那麽一张脸,稍微一查就知道了,只不过封禄能认出我,却认不出叶韩,我倒是没想到。」 宁渊仍是懒懒的,但司宣阳却从她话中听出了几分怅然来,神情微微一变,眼底划过几抹深意,看来,那个大宁太祖真的对山主有些重要,否则她也不会如此善待叶韩了。 只是若连他都能因宁渊的态度而猜到,宣和帝又岂会不知? 日头渐渐落下,等宁渊从小寐中醒来时,司宣阳还在老老实实的剥着瓜子壳,只是恐似扰着她似的,动作很轻。印着余晖,这副景象倒使书房中多了几分暖意。 「好了,这些够吃了,你回去吧。」虽仍是淡淡的声音,却是迄今为止,面对司宣阳时最柔和的语气。 司宣阳眼神一亮,把手边盛着瓜仁的木盒推到宁渊面前,「山主,那我就先走了。」 他本能的朝窗户边靠近,感觉到宁渊斜过来的眼神後,讪讪的摸着鼻子正儿八经的朝门边走,待完全退出了房门往後看时,宁渊仍是静静的坐在榻上,慢悠悠的吃着木盒里的瓜仁,神情闲散温和。 这时候,司宣阳突然觉得,也许什麽都来不及知道,也是一种幸福,只是,这个人……真的毫不在意五百年前的历练吗?如果真是这样,又岂会因一个洛家就愿意教养封皓,来驻守云州拱卫大宁,又怎麽会把洛家的权杖交到顾易的手上,而且……大宁京城到底能不能守得住,其实谁也不知道不是吗? 马车停在了皇陵边上,叶韩跟着宣和帝一路走进去,畅通无阻,而且越来越深,他的眼神慢慢变得幽黑起来。太祖当初留有遗志,封氏一族的子孙不准耗民力来修建陵墓,故者皆要埋在此处,只是地位越高埋得越深罢了。走到皇陵深处,宣和帝才停了下来,陵墓里很冷清昏暗,一旁跟着的安四打了个烛火,便不声不响的退了下去。 宣和帝背着手,对着上面的一块灵牌道:「你也知道我们封家的规矩,死了埋着的也就陵园里的一点地方,和寻常人家其实没什麽两样。你要祭拜也好,发泄怨气也罢,当着这个来吧,总比对着几件衣物强。」 小小的灵牌上没摆着什麽尊号,只是简单的刻上了名字而已,也因为如此,叶韩知道这灵牌并非是如今为了他才摆上的。 他淡淡的看了宣和帝一眼,眼底带上了几分嘲讽,「陛下倒是看得通透,怎麽,您也有亏心的时候?」 「哼,朕平生便不信这些鬼神之说,自古成王败寇本是常事,宫闱之中更是如此,朕自信做了个好帝王,有什麽可亏心的!」 叶韩点点头,附和道:「陛下说的没错,既然看也看了,拜也拜了,那臣告退了。」难道宣和帝以为这麽一块小小的灵牌,就能抵得过几百口人的性命吗?简直可笑。 他转身就欲朝外走,却因为宣和帝淡到有些冷清的话停住了脚步。 「你也别恨我,害死你父亲的也不全是我一人,如果不是你的出生,我们兄弟也走不到这个地步。」 叶韩闻言猛地一顿,回转身看着宣和帝漆黑的眼珠里划过的阴沉,陡然觉得透不过气来。 在这一瞬间,他能感觉到,封禄并没有骗他,只是……他才是害死父王的人,这怎麽可能? 「先皇治世时北汗、南疆对我大宁虎视眈眈,朕与皇兄皆是嫡子,虽说皇兄的嫡长子身分占了大义的名头,但先皇曾向我们两兄弟许过诺,谁能御强敌於国门之外,谁便是大宁的太子,先皇说下这番话时,朕不过才十八岁。皇兄好文,我们一母同胞,他对朕并无争斗之心,自是早早的就歇了心思,请封亲王搬出了皇城,而朕……在边关待了十年,一直跟在洛老将军身边驻守云州,大大小小也经历了上百战,全身负伤更是不计其数。」 这些皇家往事叶韩无从得知,他站在灵牌前,只是听着宣和帝低沉的话语,默默不语。 如果父王并无争斗之心,那又如何能让先帝舍了战功卓越的封禄,而将崇尚文治的父王册封为太子? 「边关大定後朕回京述职,正好赶上你出世,因你是皇兄的第一个嫡子,他自是喜爱非常,除了邀朕过府一叙别情外,便是让朕为你取字,朕在军中待了那麽些年,早已是半个粗人了,一时之间哪能想出什麽好名堂来,所以答应皇兄在你的满月礼上为你取字。只不过,在朕翻遍史册典籍为你取字的同时,先皇却突然入了谨王府……」 大宁习俗,男子之字大多是在及冠礼上由长辈所赠,而他才出生一月时,这等大事便被父王委於封禄,足见二人感情深厚。 「那之後发生了什麽?」叶韩看着突然停下来的宣和帝,上前一步问道,据他所知,当年的那场叛乱,就是在他满月礼後不久发生的。 「什麽事?你的满月礼当真是热闹,那一日,你父王成了我大宁的太子,而你……成了先皇指定的皇太孙,并言明将来你父王故後,接任大宁皇位的只能是你;而朕……则拿着折腾了一个月为你取的字,在你的满月席上,成为了整个大宁皇室的笑柄!」 「若是他想当皇帝,当初说与朕听便是,他是嫡长子,又是朕的亲兄长,朕又有何不能相让?那场约定虽说只有我们三人知道,可朕却为此奋斗了半生,他们如此对我,可是不公?」 喋血戎马数十年,到最後却只换来父兄背叛欺骗的下场,像是记起了曾经的屈辱,宣和帝的声音慢慢变得自嘲起来,他转回头静静的看着明显有些错愕的青年,眼底的怒意和忿懑,与二十年前指责胞兄时一模一样。 只是那时候,他那个温和厚道的兄长却只是带着歉意的看着他,并不曾说出一句解释。几十年来,封禄一直在想,就算是当初他肯解释一切,自己又是否能真正放下对皇位权势的渴求,去应和一个虚无缥缈的承诺? 叶韩有些愣神,就算是他这个从不知晓老一辈约定的人,听来都有些残忍,更何况是切身体会之人。他一直以为宣和帝弑兄夺位,只是为了满足自己的私欲,可不想当中竟有如此一段曲折,他记起自幼时便戴在身上的长命锁里刻着的字,心底微微一沉,难道……那是封禄送的? 长安……若非至亲血脉,又有谁敢为皇太孙取下这麽个俗气的字,他说他戎马半生,成了半个粗人,倒真是不假。 只是,长安……他当初亲手系上的祝愿,也全被他一手打破!想到父王母妃的横死,叶韩将心底陡然升起的酸涩强压下去,直直的望向宣和帝道:「就算如此,你既已夺了皇位,何不放过父王和太子府里的一干人,如此大动杀戮,就不怕报应吗?」 「真是可笑,叶韩,皇位争夺本就不死不休,若是朕放过了他,大宁朝堂何以安定,朕如何安坐皇位二十年?」宣和帝说得光明磊落,倒让叶韩一时无话可说,皇家争斗,的确本就如此。 「洛老将军既是你的恩师,当初你为何会对洛家打压到那个地步?」叶韩长吸了一口气,慢慢开口,洛家若非出了一个洛宁渊,恐怕早就败落了。 第四章 宣和帝眼一眨,露出几分年少人的气愤来,「朕跟在那老头子身边数十年,夺位时他竟然还是帮了你父王,朕给他的子孙一些苦头吃,又有何不可?」洛家一向忠於皇室,当初的选择也只是谨遵家风罢了,宣和帝就是知道如此,才只是在夺位後对洛氏一门进行打压,而非灭族。 「你就不想知道当初救你的究竟是谁?」宣和帝看叶韩半点不提当年的事,沉下声问道。 「不想,既然那人一直未出现,我又何必叨扰?」况且若真如封禄所言,那人救他决不仅仅因为他是太子遗孤,一定是为了先帝因他将皇位传给父王的原因。 会这麽做的,而且能做到的……当今大宁,只有百里家。 百里正,这小子倒是知道不把你牵扯进来,想来是个知恩的。 宣和帝明白叶韩心中所想,也不再多言。 「这几年来我入宫的次数也不少,为什麽当初陛下没有发现我的身分,现在却知道?」如果封禄一早发现他的身分,是绝不会让他活下来的,而百里家既然瞒了二十年,断没有现在却被发现的道理。 大宁历代的皇帝里,唯有他一人不知道太祖的容貌,若不是墨宁渊对叶韩的特别,他根本不会想到,百里正居然堂而皇之的把人藏在了岭南叶家,还成了权倾一方的统帅。 宣和帝皱了皱眉,明显不想提及这个话题,淡淡道:「只是朕查到罢了,这有什麽好问的?如今玄禾挂帅危逼宁都,你是封氏子孙,朕希望你能放下成见,带领禁卫军拱卫京城。」 「封氏子孙?」叶韩轻笑一声,朝案首上的灵牌看了一眼,转身朝外走去,「既然当初我没有因为这个得了福,现在提起又有什麽意思!陛下乃真龙天子,得上天庇佑,想来我大宁国祚昌隆,定可化险为夷。」 如果不是这次北汗危逼京城,封禄绝不会饶过他的性命,今日带他来也只不过是想让他领军挂帅罢了。 「长安,你当真不愿保住大宁江山?」 叶韩停住脚步,嘴角慢慢勾起一抹嘲讽的笑意,「陛下,当初先皇为什麽会因为我而册封父王为太子?」大宁江山不是玩物,先皇和父王也不是言而无信之人,他们居然能为了一个不足一月的婴孩将江山易主,究竟是为了什麽? 「你不必知道。」宣和帝冷淡的开口,看着叶韩毫不迟疑的朝陵墓外走去,嘴边带了一丝苦涩。 你或许是大宁太祖,或许生来便是这万里江山的主人,朕勤勉一生,如此回答,叫朕情何以堪? 因他是夺位,所以不像历任帝王一样知晓宫中密事,若非宣德太子在临死前,将墨宁渊的画像和其他事情和盘托出的话,恐怕他至今都不会知道,当初先皇竟是为了一个虚无缥缈的预言,便决定了太子人选。 他错杀胞兄,误夺江山,却是大宁历代皇帝中唯一一个,等到了隐山之主墨宁渊和太祖封凌寒的皇帝。 人生最可笑之事,莫过於此。 叶韩已经走得很远,暗沉清冷的陵墓里,依稀可见他单薄凛冽的背影。 长安,生於皇家,衣食无忧,唯愿你一生长安! 这是当年他亲手将那长命锁挂於侄儿颈上时,笑着说过的话,那时候,皇兄言笑晏晏,皇嫂温柔亲切,那孩子尚在襁褓,受万千宠爱,只可惜…… 宣和帝看着叶韩消失在陵墓尽头,慢慢闭上了眼。 当日深夜,北汗大军逼近宁都,紮寨安营,长达数里的营地里,全都挂起了「玄」字大旗。 「师父,您明知道三皇子是死在小姐手里的,又为何将紧邻云州的地界,交给由她扶持的元离去攻,到时候就算是我们夺了宁都,也只是为九皇子作嫁衣罢了,我们何不重新扶持一名年幼的皇子以图大业?」沙散挑了挑灯罩里的油芯,看着坐在木塌上闭目养神的玄禾轻声问道。 他是三皇子元硕一派,若是九皇子夺了天下,就算是拥立之功,也讨不了什麽好,更何况自从上次他在宁都夜闯渊阁武功被废後,就更是不得墨玄玉待见了。 「三皇子的事先放下,等得了大宁江山再说。」玄禾显是不愿多语,睁开眼问道:「和皇城里的人联系得怎麽样了?小姐说大宁的平王是颗好棋子,上次在兰临城就当是他的投名状了。」 「师父,我们的人回话说平王府被封了,他肯定已经被老皇帝给发现了,我们现下是直接攻城还是……」 「明日清早,号角一响就下令攻城。哼,宁都城外一马平川,区区五万兵力,又无良将,我倒要看他们能守到几时!沙散,告诉你大师兄,五日之内,必须拿下宁都。」 「是,师父。」 第二日,北汗吹响了对大宁的宣战号角,封显挂帅迎击,一时之间京城里外血流成河,死伤无数,而大宁则迎来了五百年来,最危险的一场亡国之战。 外面杀声震天,叶韩站在园子里都能听见,几个天庭饱满的魁梧大汉跪在他身後,一动也不动。「将军,我们几人跟着您已经十年了,承蒙将军不弃,告知我们您的身分,还将青龙卫交给属下率领,属下肝脑涂地也难报将军知遇之恩,只是……我们是大宁的军人,国难当头,还请将军三思!」 「将军,看现在的情形,最多还有一个时辰,城就要破了,您快做决定吧!」 「将军,将军!」 叶韩双手背负,闭上了眼。 这些都是他在岭南战场上出生入死的好兄弟,三年前秘密率领青龙卫入京的四个首领,为了他的一朝大业,这些人辛苦隐迹多年,如今却跪在他面前苦苦哀求。 可是,他们又有什麽错?保家卫国本就是有血性的大宁儿郎该做的事! 大宁江山,封氏子孙,双亲之仇,灭门之恨…… 「你父王一生唯愿天下太平,百姓和乐,韩儿,为父希望你能放下仇恨,挽救大宁江山於水火。」这是叶老将军在离京时对叶韩说的最後一句话。 「因为你要救的……是这大宁江山,天下百姓,而不是朕!」 这句话如巨雷一般在叶韩耳边响起,他长吁了一口气,转过身缓缓睁开了眼。 「陛下,陛下……不好了!」安四唤醒藉着药力才好不容易小憩片刻的宣和帝,神情慌张。 「怎麽了,显儿不是守着城门吗?今日是第几日了?」宣和帝睁开眼,握着拳轻声问道。 「陛下,已经是第五日了,王爷传回话,说是……快守不住了,让老奴带着您快些到地宫中去,若是再坚持些时日,必会等到驰援的大军。」若非宣王连续五日不眠不休死守在城门上指挥,这京城恐怕早就破了,可就算是铁打的人,也经不住连番上阵啊! 「叶韩他还是没有去吗?」宣和帝握着的拳紧了紧,双目灼灼的盯着安四。 「陛下,叶将军还是待在叶府里,没有出来过,老奴求您了,您就跟老奴走吧,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啊!」 宣和帝摇摇头,对着安四挥了挥手,「去,把朕的战袍取来,朕宁可战死在城门上,也不做苟延残喘的亡国之君。」地宫最多只能坚守一日,与其如此,还不如死得轰轰烈烈。 「陛下……」安四惊恐的看着摇晃着站起身的宣和帝,急忙上前扶住。 宣和帝倚在安四身上,朝门口的小太监吼道:「都聋了不成,还不快去把朕的战袍取来。」 门口的小太监一哆嗦,急忙打了个谦朝尚衣间奔去,却不想正好和从外面跑进来的太监迎面相撞,「哎呦」一声,双双倒在地上哼了起来。 「出了什麽事,还不快说。」安四看到宣和帝眼一沉,急忙喝道。 「陛下,陛下,外面的人传话说……叶将军出府了,随行的还有四个人。」尖锐的嗓音在房门口响起,宣和帝却觉得如听天籁。 他扶着安四长吁了一口气,肃紧的眉宇松了松,「还好,还好。」 「陛下,叶将军他们只有五人,就算是去了城头,也不顶事啊!」 「糊涂。」宣和帝瞥了安四一眼,淡淡道:「你以为想夺大位的人,会不安插人手在京里吗?有他在,就算是十日之後守不住京城,朕也能有办法让真正守得住的人插手。」 安四心一凛,小心的扶着宣和帝重新坐回软榻上,不再出声。 回望桥上,司宣阳站在宁渊身後,城门边上的杀喊声,两人听得透透澈澈,但皆是眉宇不动。 「莫西幼时和封显有些交情,我让她去帮忙了。山主,您已经站在这一整日了,到底在等什麽?」 「走吧。」宁渊没有回答,只是突然挑挑眉,心情变得好了起来,朝洛府的马车走去。 司宣阳觉得诧异,刚想上马车,却听到身後一阵马蹄飞奔声,他转身,看到一对人马朝城门奔去,为首的那人,正是叶韩。 与此同时,一声惊雷在京城上空响起,司宣阳扬眉一笑,岭南军队集结令……看来,山主想等的,就是这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