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侯府小娇娘 卷四》 第1章 【正文开始】 她不是怕,只是…… 孟云卿迟疑,要说的话又咽回喉间。段旻轩说的对,她要集中精神沿着蔓藤爬上去,只有她先攀上去了,段旻轩才能爬上来。 藤条很滑,她光是握紧便费了好大功夫。 即便是前日,她手心都没有出过如此多的汗。可越出汗,便越不稳,掌心就沿着藤条滑到并不平整处才勉强控得住。横生的枝丫和刺间磨得她手中迅速起了水泡,她想喊疼,却没有喊,如此只会让他分心。 至少,她扯着藤条,沿着石壁的凹凸处,往上攀了不少。 她心中微舒。 段旻轩还能托着她,她并不害怕。只是石壁上常年淌水,很滑,她险些没有踩稳摔下来,还好段旻轩接住她,却也一眼见到她手上的磨出的泡。 她便掩饰一般,先出声:「我会小心些的。」 他缄默。 从石壁这里往上攀,其实并不高。孟云卿虽然不够熟练,却足够小心。 有了方才的经验,被泉水侵蚀的部分,她都有意避过。绑在腰间的藤条足够结实,她双手箍紧另一根,用脚去踩石壁,段旻轩托住她往上,她吃力归吃力,却向上攀了很长一段。 她不敢往下看。 直至感觉不到段旻轩在托她,她心中才微微发麻的。 段旻轩让她去够的稳当的树干,就在一个人身高处,剩余的只能看她自己。 他也不说话,是为了让她静心。 她屏住呼吸,好似那日他在马背上一般,集中全部精神。一个人身的高度,她还需要攀爬四次,她的力气是够的。手掌虽然疼得有些麻木,却也比得上前一世在清平时,刘氏让她干得粗活重活。 前两脚,她都踩得稳稳当当,无惊无险,心中也稍稍有了底气。 第三脚,她踩得有些心急,便不稳妥,好在手心攥得紧。 段旻轩想出声,还是忍住,怕她分心。 最后的一步,却是最难的。 她腰上的藤条有些短了,能支撑她到树干的距离,却没有太多余量,她没办法去够更远。她一手抓着藤条,一手扶住的石壁。再向上一步,就够着树干了。 「段旻轩。」她不敢低头,只是最后一步,心有戚戚。 「等上去了,就寻一根结实的藤条给我。」他如此说。是笃定她能上去,吩咐她上去之后做什么,虽然言语间一句安慰没有,却胜过宽慰。 「好。」她应声。 屏住呼吸,左手牢牢抓紧藤条,将身体至于和石壁间最安全的位置,右腿用地一蹬,右手眼看就要够着树干,左脚却打滑了。心中一惊,差点就落下来,左手却死死握住藤条,右手也下意识抓住石壁凸出的部分。 「孟云卿!」段旻轩吓得脸色苍白。 「没事。」她心砰砰直跳,口中却勉强应付。 她左脚打滑,不是踩得不稳,是因为右手去够树干时,右脚没有支撑住。再来一次要如何做,她是清楚的,她又不是十三四岁的小丫头,她有她该有的沉稳。 待得深呼吸,调整了心态,再抬右脚,宁肯慢,也踩得更深入些,才伸出右手去够树干。 够着了! 她启颜。 树干很粗壮,能经得住她的体重,左脚便也向上攀了一步,才松了左手,翻上了树干,腰间的藤条也将好这般长。 「段旻轩!」她喜极而泣。 他也笑着望着她:「解腰上藤条时,慢些。」 「嗯。」她听话应声。 因为整个人是骑在树干上的,反倒安稳。腰上的藤条时他绑得,绑得很紧,她解了些时间。然后想将这根藤条扔回给他,结果一扔,藤条却断开了。 她懵住。 方才还好好的。 可另一根藤条她先前没有握住,那根藤条还是段旻轩托她才够上的,段旻轩哪里够得上。 这一瞬间,孟云卿忽得心慌。 惶恐看向段旻轩,他却淡然得多:「方才说的,等你爬上去了,就寻一根结实的藤条给我。」 孟云卿恍然大悟。 她还在树干上,等她翻出山洞,再去寻藤条,外面应当有的。 「你等我。」她交待一声。 扶着树的主干,从枝干上站起。枝干上有水珠,微微有些滑,她不敢大意,只能扶着主干一步一步走。 段旻轩便望着她,一步步消失在眼帘中。 眸色才沉了下来,这么长的藤条哪里是这么好寻的,他不过寻个借口将她支开。 第2章 「段旻轩,我上去了,你等我。」远远的,还能听到她的声音。 「小心些。」他叮嘱一声。 「好。」她应声。 段旻轩看了看先前她松开的那条蔓藤,有个半人身高,方才孟云卿有断了的那条藤条缠身,加上他在一旁托住,她才能安稳踩着石壁够着那条蔓藤。 眼下,没有足够长的藤条,也没有人可以支撑他。 他只能徒手攀爬,去够那条蔓藤。 看着孟云卿先前的踩过的痕迹,心中估算着踩空的几率,该在哪里入手。 ☆☆☆ 而另一端,孟云卿爬上山洞顶端。 乌云便黑压压的涌了过来,该是不久就会落下,此时若是下雨,堆起来的泥土和石块会散掉不说,石壁和藤条就会更滑,根本爬不上来。 她只能更快些。 可她怎么都找不着他口中所说的长的藤条。 藤条都是依附着大树生长的,最粗壮的就是近旁这颗大树,可是藤条已经断了,怎么办? 她前所未有的焦急,额头都急出涔涔汗水。 段旻轩还在山洞里,她怕遇到落石,再将洞口死死堵住。 「段旻轩!」她有些慌乱出声,而后又补了句:「再等等。」 「好。」山洞里的人应声。 她更不敢马虎,淅淅沥沥的雨点开始滑落下来,滴在她的眉心,乱了心扉。 她该上哪里去寻长的藤条? 周围她都寻遍了,她只能去更远处,而乌云就压在头顶上,她顾不得那么多,她只能赌一把。 她不能把他一人留在山洞里。 敛了眼中氤氲,往远处跑去。 这段实在漫长,漫长得好似那枚簪子刺入胸口一般。 大雨滂沱,她顾不得浑身上下被雨水浇湿,绿茵之间,枝盏繁杂。 她终是见到一颗古树上缠着的长长的蔓藤,就伸手去抓取,可这蔓藤死死缠绕在古树周围,她划破了手中也取不下来。 雨下得更大,也分不清脸上是雨水,还是眼泪,她要这样才能快些? 来不及了! 她扯得指头都破了,甚至用上了牙齿,都徒劳无功,最后绝处逢生抓起了一块石头,一点点地将蔓藤割开。好容易,才取了一头一尾。 头绑在山洞顶那颗主干上,尾巴垂下去给段旻轩。 她嘴角浮起一丝笑意,鼻尖还是红的。 抱起割下来的蔓藤就往回跑,大雨打湿了地面,本就是草地和错综复杂的枝条,她接连摔了两次,又爬起,膝盖都磨破了也觉察不到痛。 「段旻轩!」一边跑,一边喊,唯恐他听不见。 但雨势太大,她听见得只有雨声,根本听不到他应声。 「段旻轩!」哪怕他不应声,她也是给自己壮胆安慰。 跑了许久,眼见山洞顶端的那颗大树就在眼前,眼圈都红了。三步并作两步上前,临到近处,却犹如当头棒喝。雨水落得太大,山洞方才漏出的缝隙早已全部塌下,冲积下来的泥土混着雨水,好似泥浆一般将先前的缝隙全部填完。 「段旻轩……」孟云卿声音颤抖,藤条扔在一边,再止不住喉间的哭声犹如倾泻的瀑布一般。 算上前一世,她已经很久没有这般哭过。 就像心中的压抑忽得找到了出口,只是对着那条填满的缝隙,瘫坐在地上,双手抱着膝盖,哭得连雨水浇透也不知晓一般。 「段旻轩……」她不知要如何停止,更不知道往后要作何。 前一刻,分明他还在迎他。 眼下,就再没有踪迹。 这样的泥浆填满,山洞里是没有活路的,她觉得心中仿佛被钝器重重的划过,连呼吸都喘不过来。 「等你爬上去了,就寻一根结实的藤条给我……」 「这枚香囊,等我上去之后,你再送我……」 「云卿,藤条同时经不住我们两个人,你早些爬上去,我能上去的几率就更大些……」 「不怕,有我在……」 「日后再说枇杷甜,我会以为你在暗示我……」 他分明还在耳畔同她说话,却怎么会忽然被泥浆掩埋了。她哭得撕心裂肺,手都攥紧肉里,还浑然不觉。 「段旻轩……」她哽咽得说不出话来,唯有埋首在臂间,留得片刻喘息。 早知晓,她也留在洞里多好。 「段旻轩……」她好似心中被掏空,耳旁只有嗡鸣声,眼泪就似碎了的珍珠,一滴滴坠入深渊处。 绝望处,有人俯身。 有力地将她拢在臂膀间,莫名的温和里,透着熟悉的心跳声。 第3章 她全然僵住,一瞬后,根本不需要抬眸,就扑在他怀中,双手将他牢牢抱紧,哭声就从喉间满满溢了出来,仿佛一世那般久。 算上前一世,孟云卿已经许久没有这般嚎啕大哭过。即便簪子寸寸刺入胸口的时候,即便娘亲忌日的时候。 天下着大雨,她在他怀中,就似压抑了不知多久的眼泪,通通从身体里倾泻而出,丝毫没有停下来的痕迹…… 雨势滂沱,约莫在两炷香过后才停下来。 孟云卿哭累了,就趴在他肩头睡过去,也不清楚后来的事情。 ☆☆☆ 醒来之后,只觉头微微有些发沉,窗户外透进来阳光有些刺眼,她伸手挡在眼前。片刻,才反应过来这里并不是野郊,不是她和段旻轩刚刚离开山洞的地方。 「段旻轩……」孟云卿下意识坐起。 口中唤了一声他的名字,才发现屋内无人,她也置身在床榻上。 身上的衣服换过干净的,就连床榻上的丝被也是上好的。这里不是她在瑄方苑的房间,房内的布置也中规中矩,更像是,他们一路从燕韩到苍月住过得驿馆。 她和衣而起。 身上有些酸痛,勉强能撑起身下床,寻了鞋子穿上。 山洞内,她的高烧虽然退了,等出了山洞,又一直在淋雨,怕是眼下还烧着。有些渴,翻开了桌上的水杯,狼吞虎咽吞了一口,她是当真渴极了。 等她再倒了一杯水,一口喝下,段旻轩才推开房门走了进来:「醒了?」 她点头:「这是哪里?」 「衢州城。」 衢州城?孟云卿意外。 原来那日暴雨停歇后,衢州城这边来了衙役搜寻幸存之人。 将好在山洞附近发现他们二人,段旻轩便带上她同衙役一道回了衢州城,住在驿馆内。 因着前几日的滑坡,衢州城和庄子那头的道路中断了,庄子那头来寻他们的人过不来,他们也暂时回不去,好在有信鸽是通的,他给老爷子报了平安。 这一路多是悬崖峭壁,路疏通起来并不容易。 老爷子又急着来看他二人,于是但因着宣平侯府的关系,衢州城这边调集了不少人手,连周遭的县城也来了不少,应当能在五六日内抢出一条路来。 工事就一直未停。 那日她淋了雨,高烧不退,一连昏睡了三日之久。 大夫施了针,又一直在给她服药,到昨晚半夜她的高烧才退去。晨间时候,大夫又来把脉,开了几幅方子,让驿馆的厨房去煎。刚才又来施了一次针,她的脸色便和缓了许多。 段旻轩先前是从大夫去了。 她竟然睡了三天? 孟云卿心中骇然,段旻轩却已上前,将她抱回了床边:「大夫说你原本体质就寒凉,这一次高烧反复,便是好了也要卧床几日,不要随意下床走动,怕又到时反复。」 她被塞进被子里,没有反驳余地,只有转悠着眼珠子看他。 「不用担心老爷子,他知晓你病了,让你别着急回庄子,他等路通了就过来看你。」应是又猜到了她的心思,就将她想问的通通说了出来。 她抓着被子点头。 他又俯身贴近了些,看了看她,才吻上她的额头。 孟云卿心中微微怔住。 虽然在山洞时候,两人就很亲密,但眼下,总有些不习惯。 他便笑:「从前不知道你这么倔的性子,怎么哭上就停不下来?」 孟云卿有些发懵。 她那时候真以为他出不来了,后来他抱她,她就再止不住——如今想来,确实有些丢人。 段旻轩又抿唇,目光轻柔:「日后,再不准这么哭了。」 她咬了咬被子,眼神有些迷茫,喃喃应了声好。 他便伸手,指尖抚了抚她脸颊,双唇贴上她的唇畔,轻轻尝了尝,怎么还有一股子清甜的枇杷味道? 「娉婷和沈通他们……」孟云卿忽然想起。 他也回过神来:「老爷子的信里说寻到他们了。」 孟云卿杏目微睁,寻到了? 当时走散,沈通和娉婷确实是逃在他们后面的,后来又有几次滑坡,就将几人彻底断开了。 这么想来,倒是他们离庄子那边近些。 「娉婷伤了腿,沈通和付鲍被落石砸伤了,行动不便,但都没有大碍。那日出了事,老爷子遣了人沿路来寻,最先寻到他们,倒是比你我更先获救。」 他们还在山洞里困了两日。 要不是当时及时从山洞里爬出来,只怕都被泥沙埋起来了。 孟云卿有些后怕。 好在段旻轩说的滴水不漏,不像骗她,孟云卿才安了心:「没事就好。」唇边的笑意便也藏不住,沈通和娉婷都是跟着他从燕韩来的,她不想他们在这里出意外。 第4章 「老爷子会让人照料好的,你先管好你自己。」 这一句,倒是耳朵里都听出茧子来了,孟云卿就笑着看他。 恰好屋外有人敲门,是厨房煎好了药送来。 这药味苦,大老远便能闻到。 一般良药苦口都会备些果脯,去一去味道,厨房同药一道送来的却是一小碟枇杷。 枇杷,孟云卿不禁咽了口口水。 日后再说枇杷甜,我会以为你在暗示我…… 山洞里,他是这么说的。 她如今再看到枇杷,都觉得窘迫。 「你不是喜欢枇杷吗我让厨房将果脯换成枇杷了。」段旻轩不咸不淡说道。 孟云卿接过药碗,抿了口,拢了拢眉头道:「唔,这药也不是很苦。」 言外之意,枇杷就不用了。 段旻轩瞥目便笑。 孟云卿只得端起药碗,咕噜咕噜分几口下肚,秉着气息,也不敢喊苦。可苦味也分两种,一种是秉着气息便尝不出来的,一种是秉着气息还觉得苦的。 这碗药就是后者。 「真不要?」他悠悠看她。 她想也不想,就果断摇头。 「我尝尝。」他好似有些上前。 孟云卿义正言辞:「那还是吃枇杷吧。」 ☆☆☆ 总归,要等到衢州城的路修通,都要端午过后了。 孟云卿心中感叹,他们原本是来衢州城置办端午用度的,不想这个端午却是在驿馆,同段旻轩两人过的。 驿馆准备得周全,还特意包了粽子给他们送来。 孟云卿咬了一口,眼中便惊异:「这粽子,是咸的?」 段旻轩好笑:「咸肉粽子不是咸的,还是甜的?」 孟云卿就道:「我们那里的粽子都是甜的。」 她指得是燕韩。 蜜枣粽子,裹糖粽子,还有包了水果的粽子。 定安侯府的粽子就属秦妈妈做的最好吃,秦妈妈做的就是蜜枣馅儿的粽子,她边是回忆,边是同段旻轩讲。去年端午,她还吃到了外祖母包了金坠子的粽子,得了外祖母的彩头。 如今想来,都是许久之前事了。 才反应过来,从侯府出来,也将近两个半月了。 她有些想家了。 外祖母,舅舅,舅母,沈琳,沈陶,世子夫人和婉婉,还有侯府的一大家子。 定安侯府的端午节,当是热闹的。 确实如此。 四月里,沈陶和沈妍相继完婚。 这是定安侯的两件大事。 尤其是沈陶的婚事,办得极为隆重。齐王是殿上钦封的亲王,诸多皇子之中,除却太子的品阶更高,亲王就只有齐王和三皇子两个,地位自然不同。 二夫人费尽了心思,想大办一场,齐王府也没有反对。 于是,这场婚事大摆了三日的流水席,燕韩国中近乎人人皆知。 四月一过,就是端午节。 府中上下自二月沈琳的婚事起,就开始忙碌,直到四月末才松了口气,正好端午节好好聚一聚,祈祷端午安康。 侯夫人的主意就正合老夫人的心意。 府中的几个姑娘相继出嫁,端午的龙舟赛都是世子和世子夫人领着沈楠,沈瑜前去的,府中的姑娘都出嫁了,孟云卿也去了苍月,外出便比不得往年热闹。 「也不知云卿那孩子在苍月如何了?」侯夫人就同定安侯府感叹:「二月中旬走的,两个月也该到了。」 眼下都端午了,还没有来信。 听说前一阵西秦诸侯还出了乱子,永宁侯出兵占了青州十四城,是去苍月的必经之路,她又担心孟云卿这一路出意外。 定安侯却是淡然得多:「二月二十才走,路上要两月,等到了也是四月末了。再从苍月送信回来,信在路上也需一两月,六月里有信就对了。」 侯夫人也点头:「是母亲一直在问。云卿去了苍月,她便一直念着。听秦妈妈说,每日都叫修颐去养心苑待上些时候,给她说说云卿他们是到哪里了,我是怕母亲担心。」 定安侯微顿:「那便遣人去一趟苍月,母亲也能放心些。」 书信之流,总比不过亲眼所见。 侯夫人莞尔:「我明日便同母亲说。」 定安侯点头。 少顷,韵来来寻:「侯府,宋大人来了,在书房的偏苑候着了。」 「好。」定安侯将好批上外袍。 他今日是约了宋景城。 年初时,宋景城救下了侯府的小世子,他便同定安侯府走得很近。 第5章 加上定安侯的帮衬,他在大理寺如鱼得水。 三月时,京中正好出了几件震惊朝野的大案子,大理寺卿都焦头烂额,宋景城却处理得很是妥当,一时得了平帝的宠信,加上定安侯的帮衬,迅速在朝中展露头角。 定安侯要用人,他当初投奔的就是定安侯。 更是在短短几月,就成了定安侯在朝中的亲信。 定安侯从前只是赏识他的才华,觉得他小小年纪就中了进士,或许日后是个人才,可以留在朝中旁敲侧点。只是没想到正月里,有了寒山寺的一幕,定安侯对他有歉意是其一,他却也像开窍了一般,沦处世手段,沦心性和城府,都让定安侯刮目相看。 定安侯府在朝中需要这样的助力。 「来了?」入了书房,定安侯直接问起。 熟稔了,才会言简意赅。 宋景城也起身:「怕侯爷等久,就先过来了。」 「坐下说话吧。」定安侯摆了摆手,示意他坐下。 宋景城便不再拘礼。 韵来奉了茶退出去,书房内就剩了他二人。 「侯夫人叫人给你送去的粽子,可有收到?」定安侯问。 宋景城应声:「劳烦侯夫人惦记,粽子拿到了。」 定安侯点头:「收到就好。老夫人说你自己在京中,又没有亲人照顾,送去的粽子都是老夫人房中的秦妈妈亲手做的,老夫人嘱咐,让一定给你捎些去。」 他正月里救了小世子,在寒山寺养伤。老夫人不仅派人来照料,还送来了好些补品和药材,对他很是关切。等他二月底回京,老夫人也时时念着他,大节小节都会托人给他带礼,无一落下。 礼不贵重,都是老人家的心意。 譬如这端午节的粽子,就是托侯夫人送来的。 宋景城再起身,拱手低眉道:「学生谢过老夫人。」 他算是定安侯的门生,便自称的是学生。 定安侯道:「那稍后,你自己去谢老夫人,晚些宝之和怀锦也在老夫人那头,你正好也一道见见。」 宋景城应声。 他早前就是宝之和怀锦的先生,在寒山寺又舍命救过侯府的小世子宝之,定安侯府上下待他亲厚。 他也时常出入侯府之中。 今日是端午节,京中有赛龙舟和花车巡演,宝之和怀锦两个小世子随了定安侯世子和世子夫人去看龙舟赛和花车,要晚饭前才会回侯府。 定安侯此举,是让他在老夫人处一道用饭。 在老夫人处用饭,就是家宴。 笼络人心的手段有很多,定安侯做得不着痕迹。 宋景城心知肚明,便没有推辞:「学生知晓了。」 的确是个通透之人。 定安侯又看了他一眼,端起茶盏轻抿了一口,方才问起:「我今日让你来,是听说你最近一直在查陆家的事。」 宋景城在暗中查陆家,他早有耳闻。 「查一时不当紧,但凡事过犹不及,我既能知晓,陆家也能知晓。」 所以,他才会叫宋景城来侯府,当面提醒。 宋景城在大理寺任职,一言一行都敏感得很。 宋景城在查陆家,便等同于大理寺在查陆家。 宋景城的仕途刚刚平顺,又才破获了京中的几个大案子,在朝中风头正盛,朝中上上下下多少双眼睛正看着。所谓牵一发则动全身,这样浅显易懂的道理,以宋景城的天资,不应当想不明白。 宋景城便起身:「侯爷的提醒,学生记住了。」 只是顿了顿,又看向定安侯道:「侯爷,学生并非在查陆家。」 定安侯也抬眸看他。 宋景城继续:「学生是在查顾家。」 顾家? 定安侯微顿:「好端端的,查顾家做什么?」 宋景城沉默片刻,低头道:「并非学生想查,是殿上想查。」 殿上? 定安侯手中稍滞,缓缓放下茶杯,茶渍有些溢出,晕开在袖间。 宋景城尽收眼底:「十日前,东宫闹了丑闻,陆容娇被东宫那位关了起来,寻了短见。是殿上出面,强行将此事压了下去,所以京中才并无风声。陆统领本是殿上倚重的权臣,陆容娇又是陆统领最疼爱的女儿,嫁到东宫却连太子良娣都不是,殿上觉得愧对陆家。此番东宫出了丑闻,殿上自然要替陆家查清楚。」 「既然查得是陆家,同顾家有什么关系?」 宋景城看了他一眼,开门见山:「殿上是让学生借这个由头,查清去年陆容娇落水之事。」 陆容娇本是要嫁于三皇子做正妃,后来在顾府落水,被太子救起,才嫁到了东宫做个侍妾。人人都没有怀疑到顾家头上,都觉得是顾家背了黑锅。 第6章 顾长宁又是极聪明的人,出事之后,自己以生病为由告假了半个月不早朝。顾昀鸿和顾昀寒也都低调得很,顾昀鸿在朝中行事谨慎,顾昀寒也很少在京中露面,京中便都清楚顾长宁的意思。 按照宋景城所说,此番,是殿上怀疑到了顾家头上? 顾长宁是殿上一步一步提拔的宠臣,很受殿上信赖。在太子之位的争夺中,又懂明哲保身。所以并无人将陆容娇落水之事同顾家绑在一起。 殿上好猜忌。 倘若此事最后查明真是顾家做的手脚,只怕顾家的好日子也到头了。 殿上一直信任顾家,为何会忽然对顾家起怀疑? 而这种怀疑,足以将顾家置于死地。 背后的推手,委实阴狠。 定安侯收起思绪,转眸看向宋景城。这样隐秘的要事,殿上会交于宋景城去做,足见信任。定远侯道:「既是为殿上做事,无需说与我听。」 宋景城再度起身,拱手,低头道:「学生做的事,从来不必隐瞒侯爷。即便今日侯爷不问,学生也要向侯爷说起。」 言罢,抬头,见定安侯没有反对,就继续道:「殿上对顾家起了疑心,怀疑顾家一直在暗中扶持东宫。殿上本就对东宫日益不满,废太子是迟早之事,殿上这些年明里暗里打压了太子母族不少势力,顾家也从中拿到不少实权。若是顾家真的染指此事,只怕殿上眼中容不下沙子。」 如实道来,确实没有半分隐瞒。 「那你查到些什么?」定安侯问。 宋景城沉声道:「侯爷希望学生查到些什么?」 定安侯只是看他,却不置可否。 宋景城又道:「太子之争,顾家的手脚确实不干净,殿上的怀疑没有错。去年腊月,陆容娇之所以在顾府落水,是因为顾昀寒。」 陆容娇是禁军统领陆久石的女儿,平日身边有大群奴婢簇拥着,陆容娇落水之事任谁都觉得蹊跷。只是后来因为是太子救起的人,都自然而然想到了太子头上,没有人深究过。 但若细下想来,若非平日亲近之人,又非有合情合理的理由,如何能在冬日里引得陆容娇到池塘边,再落水? 顾昀寒同陆容娇亲近,陆容娇对她也不设防备。 加上那日又是顾昀鸿嫡子的百日宴,陆容娇在顾家做客,顾昀寒是主人,一切便合情合理。 「这些,都是学生在查东宫之事时,听陆容娇说起得。但若非问起,陆容娇似乎并没有多留意,顾家父女的手段可见一斑。学生的猜测十之八九,人证物证还在查,需要些时日。所以学生才会问,侯爷希望学生查到些什么?」 宋景城言罢,抬眸看他。 顾家之事到此处,可再查,也可不再查。 顾家是定安侯府的殷亲。 定安侯的长女沈媛嫁与了顾长宁的长子顾昀鸿做正妻,还生下了一双女儿。顾家若失了殿上宠信,沈媛虽然会受牵连,却未必能牵连到定安侯府。 言外之意,顾家之事要如何传到殿上耳朵里,他听定安侯的意思。 「学生有句话,不知当讲不当讲。」 「讲。」 「陆容娇落水一事,确实同顾家有关,却恐怕并非受太子指使。」 定安侯手中顿住。 不是太子……这点,他并不没有想过。 宋景城又道:「皇位之争,朝中向来看重太子和三皇子,其实殿上的子嗣诸多,并非太子和三皇子两个。」顿了顿,沉声道:「还有一个才晋了亲王的四皇子,齐王。」 齐王?定安侯疑惑看他。 齐王是亲王不假,但这个亲王的由来不过是为了制衡朝中诸多势力,将四皇子硬抬上去的。齐王终日花天酒地,又好争斗和颜面,并非成大器之人。 「齐王能娶到侯府的三小姐,是梅贵妃忽然向殿上进言。后宫之中,梅贵妃最为得宠,却一直没有子嗣在身。太子和三皇子之中,无论谁做上了最后的位置,都会母凭子贵。所以梅贵妃和梅氏一族,想要翻身,只能另辟蹊径。虽然梅家一直遮掩的极好,却也不乏蛛丝马迹可寻,学生恰好寻到一些。齐王得了梅家的助力,又娶了侯府的三小姐,其实有同太子和三皇子一争的实力。加上明争暗斗的是太子和三皇子,难免坐享渔人之利……」 「所以你是说,顾家同齐王?」 宋景城点头:「是。」 他是没想过,定安侯敛眸。 恰巧韵来敲门:「侯爷,宋大人,世子和世子夫人带了小世子回府了,眼下都在老夫人那里。老夫人那里就要开晚膳了,让来请侯爷和宋大人。」 「知晓了。」 「那奴婢先去回老夫人的话。」 ☆☆☆ 第7章 定安侯府西苑到东苑有些距离,秉去了旁人,正好可以一路走,一路说些话。 只是出了书房,说的便都是些旁事。 「宝之的事情,老夫人一直挂在心里,说侯府欠你一个人情,你就没有想求之事?」定安侯随意问起,听说老夫人问过宋景城几次,都被宋景城婉拒。 「学生不敢。」宋景城应声:「侯爷在朝中已经多番提携,学生心中没有再求。」 定安侯就笑。 恰好侯夫人身旁的小侍婢迎上:「侯爷,夫人今日有些头疼,想在屋中养一养,晚膳就不去养心苑了。让奴婢来同侯爷说声,侯爷勿忘了同老夫人商量,遣人去苍月看表姑娘的事。」 表姑娘,宋景城眸间微滞。 定安侯颔首:「好。」 小侍婢福了福身,才离开。 「侯爷。」身后,宋景城就开口:「学生近日正好要去一趟苍月,可以代老夫人和侯爷,侯夫人,去看望表姑娘。」 「你要去苍月?」定安侯意外:「什么时候?」 宋景城点头:「学生有恰好有亲人也在苍月,已向殿上告假了几月,殿上恩准我后日就离京。方才正好听侯府中侍婢说起,侯爷和侯夫人想寻人去苍月看看表姑娘,学生正好可以代劳。」 一来,他本就是定安侯的门生,也是要去苍月的,只是多跑一趟腿脚而已,定安侯府不用单独再寻一人。 二来,他原先也教过表姑娘一些时日,算是表姑娘的先生,由他去倒也不显奇怪。 宋景城说的句句在理,定安侯也一时没想到更好的人选,便也暂且没有推脱,只问:「你有亲人在苍月?早前怎么没听你提起过?」 宋景城就笑:「都是家中的琐事,没有特意同侯爷说起。苍月离得远,准备了些时日,正好今日同侯爷说起。」 「这样也好,若是你去,老夫人也放心。」定安侯心中也似拿定主意,又道:「只是路上辛苦你了。」 「侯爷这般说便见外了,学生也是顺道。」 定安侯满意点头。 ☆☆☆ 在定安侯府用过晚饭,老夫人近旁的丫鬟翠竹亲自将他送至侯府门口。 「宋大人慢走。」翠竹福了福身。 他也稍稍回礼。 跟在宋景城身旁的小厮很有眼色,见翠竹身后跟着的小丫鬟抱了一摞大大小小的锦盒和包裹,看样子当是给自家大人的,便赶紧上去接过来。 翠竹就道:「这些东西都是老夫人给表姑娘带去的,就有劳宋大人了。」 宋景城点头:「劳烦翠竹姑娘给老夫人回话,学生一定将这些东西,和老夫人的话一同带到。」 翠竹启颜。 「告辞了。」宋景城拱手,身后的小厮也跟着鞠了鞠身子,翠竹还礼。 宋府的马车停在侯府门口。 先前他从养心苑出来,就有侯府小厮去通传。等他们到了侯府门口,马车便也备好了。宋景城近旁的小厮先上马车,宋景城而后也撩起帘栊上了马车。 马车便缓缓向宋宅驶了回去。 宋景城的身边的小厮名唤阿风,是宋景城在大理寺任职后,才挑来跟在宋景城身边的。 阿风人很机灵,对京中也颇为熟悉。 宋景城很多事情都依仗着他,他便尽心尽力。 上了马车,马车里只有他和大人两人,阿风手里拎着翠竹姑娘先前给的锦盒和包裹看了又看,不知是什么东西,又有些好奇:「大人,这些又是老夫人赏的?老夫人对大人可真好,清晨才让侯夫人给大人送了粽子来,眼下,又送了这么些东西。」 他以为这包东西是给他家大人的。 宋景城道:「不是给我的,是让我带给侯府的表姑娘,孟云卿的。」 阿风愣了楞,先前似是听翠竹姑娘说起过。只是,给侯府表姑娘捎带的东西,为何会给他家大人? 幸好他没拆。 拆了反倒失礼得很。 不过,大人不是隔两日就要离京去苍月吗? 东西如何要如何给侯府表姑娘? 宋景城便道:「侯府的表姑娘就在苍月。」 阿风点头,那就是大人在给侯府做顺水人情了,难怪了!都知晓侯府的表姑娘虽然是外姓,但老夫人和定安侯都宠得很,大人这是投其所好! 大人是老夫人和定安侯跟前的红人,这等事情,自然也是交由大人去做的。 反正大人也要顺路去苍月,带的东西也不多,也不碍事,正好让定安侯府承了大人的人情。 一举两得。 阿风心里如是想。 「前几日让你准备的东西呢?」不待阿风多想,宋景城又开口问。 第8章 阿风赶紧道:「回大人的话,东西都准备好了,就等着离京呢。」 宋景城点头:「包好些,别碎了。」 阿风笑呵呵说:「大人,您就放心吧!既然是给夫人备的东西,自然精细得很,我试过了,绝对不带摔坏的。」 自家夫人在苍月,他早前没听大人提起过。 大人还这么年轻,就中了三甲,在朝中身居要职! 虽是寒门出身,条件在京中都是极好的。 他看好些官宦人家的小姐都属意自家大人得很。 可大人是何时娶妻的? 京中仿佛也无人知晓,但大人如此说,便有如此说的道理。 只是夫人若是人在苍月,同大人当是许久未见了,大人去苍月的心也应当急得很,否则也不会准备得如此周全,就怕路上有耽误。 燕韩到苍月并非短途,还要途径一个连连战乱的西秦。 大人又说不会去太多时日,很快就会回来。 他是有些猜不透的。 大人行事向来稳妥,也不是他这样的小厮能想通的,就按着大人的意思办就是。 阿风又道:「沿路都按大人事前吩咐的安排好了,就等后日出发了。」 「好。」宋景城也心不在焉应了句。 车窗外,华灯初上,街道上亮起的盏盏灯火,昏黄而朦胧,好似浅黄色的绸缎一般,流转在黑暗的夜色之中。宋景城微微垂眸,不再说话。 脑海中的浮光掠影,就定格在某个白雪皑皑的腊月。 ☆☆☆ 屋内染着碳暖和檀香,屋外腊梅开得正好。 他怀中抱着她,她的身体尚有余温,身上却被大片血迹染得鲜红而触目惊心。 那枚簪子刺入胸前,唇上涂着他寻来的胭脂,脸上没有狰狞,仿佛只是睡着一般。 他握着她的手,也再无生气。 他抱她起身,分明是腊月的天,他却感觉不到寒冷。 只有驱散不了的凉意,透到心里。 他沉着眸色,眼中好似藏着混沌,也不知开了门要去何处,该去何处。 「宋景城,你做什么!」耳旁有人唤他。 他没有回头,也没有停下脚步。 「你是想让府中所有的人都看见吗?」那人追着他。 他充耳不闻,径直从屋中向中庭走去。 「宋郎……」这是她同他说的最后一句话。 「从前答应你的,寻到了。」这是他同她说的最后一句话。 他脑中再容不下其他。 「宋景城,你给我站住!」身旁的脚步声变为呵斥声,仿佛认定他会停下来一般,「宋景城!你不要忘了,若不是我和我爹,你就是京中一个无处容身的落魄书生而已……宋景城!!」 他同她说,偌大的燕韩,你再无亲人,还能去何处! 如今她死了,他又能去何处? 原来,天大地大,其实再没有去处的人,是他! 锦年…… 他垂眸看她,苍白的脸上再没有任何血色,只剩胭脂的殷红。 他想起初见她时,也同今日一般,天下着鹅毛大雪,他在屋檐下躲避。 衣衫沾湿,冻得嘴唇发紫,半遮在袖间的手隐隐有些发抖。 不知第几次筹不到入京赶考的盘差,冬衣也档了,连吃饭都发愁。 他不知道自己都撑到什么时候。 他候着颜面向她借伞。 她是唯一路过的人里,多看了他一眼的。 结果她不仅给他一把伞,还给他一壶酒暖身。 那种暖意,直到多年后,他都还记得,便是寒冬都不会冷。 同样记住的是,她明眸璀璨,唇边的一抹笑意,犹如冬日里的暖阳。 她是他的暖阳。 结发妻子。 他给她遮风避雨,她予他红袖添香。 锦年…… 他揽紧怀中,逐渐冰冷到没有温度。 「一枚素玉簪,情深两不移。」 「那就穷极一生,为卿取。」 「锦年,今日你我结发为夫妻,我定会还你一世安稳。」 他觉得窒息到麻木。 仿佛千金巨石压下来,压得他寸步难行。 中庭内,有人挡在路前。 她追了一路,他此刻终于抬眸看她。 他眼中的幽暗空洞,来人仿佛吓住。 「宋景城!府里这么多双眼睛都看着,你疯了是不是?你要把我爹和我置于何处?你给我放下!」顾昀寒气急。 第9章 他没有应声,继续往前走。 顾昀寒一面退步,一面冷哼:「你想清楚了没有?是继续要顾家这个靠山,还是这具尸体?」 他忽得驻足,冷冷看她:「人都逼死了,还不够吗?」 他终于开口,顾昀寒轻哼:「逼死?」脸上笑容有些狰狞,「宋景城,人是你自己逼死的,你惺惺作态什么!」 「是谁把她接来京中的?」 顾昀寒失语。 他继续往前走,她别无他法:「宋景城,你不要忘了自己的身份,你若是敢走出这道大门……」 他忽然笑了:「她都已经死了,我还有什么好怕的?」 他敛眸,揽紧怀中,轻声道:「锦年,我们一起回家。」 宋景城缓缓睁眼。 车窗外,依旧一片繁华之色,和腊月里那场压抑的雪白,形成鲜明对比。 就像某日,他忽然睁眼,却已然是正月。 都说他在寒山寺救下了定安侯府的小世子,摔伤了筋骨,要将养。 他是新科探花郎,由殿上钦试,后在大理寺任职,仕途平顺。秋试前,就同定安侯府往来甚密,还曾是两个小世子的授课先生。 这里的一切,都和他的记忆格格不入。 他不知发生了何事。 旁人来看他,他便佯装木讷。直至见到少了年岁的定安侯和定安侯世子,才问起身边照料他的小厮来,眼下是什么时候? 照料他的小厮还以为他摔伤了头,惶恐应了声:「燕平四年」。 他便不吱声了。 燕平四年…… 燕平四年,他应当还没有入京。眼下,却已然中了探花,在大理寺任职,还救了定安侯的孙子。 和记忆中天差地别。 他想起身,却无法动弹。 听照料他的小厮说,伤筋动骨一百日,他怕是要躺足一百日才能下床。 身上的伤都是小事,定安侯府上下都害怕他是伤了头。 唉,好端端的探花郎,将头伤了,可惜了。 要不,能什么都不记得? 连自己是小世子的先生这件事都忘了。 他并非忘了,只是这里的记忆他通通没有。 他素来谨慎小心,周遭都猜他伤着了头,需要些时日恢复,他就顺水推舟,当自己是伤着头了,有不明白的就问,当装糊涂的就装糊涂,等旁人来说。 于是有人来看他,他也多是装睡,怕漏出马脚。 没想到,他却见到了孟云卿。 那个时候的孟云卿。 他藏在被子里的手心狠狠攥紧,没有露出半分异样。她曾在他怀中逐渐失了温度,冰冷得如同一樽雕塑,眼下却好端端站在他面前,目不转睛看他。 他不知道是不是做梦。 若是做梦,这个梦也太长了些。 他也不知道是不是将旁人认错——这个时候的孟云卿应当在清平,寄养在刘氏那里。 小厮却道,先生怎么忘了,这位是侯府的表姑娘啊。 表姑娘姓孟,叫孟云卿,您还做过几日表姑娘的授课先生。 侯府的表姑娘,孟云卿。 他幽幽闭目。 在寒山寺,他就见过她一次。 她对他并无特别。 就像一个只是相识却连熟悉都谈不上的人,顺道过来探了一场病便罢了。 她同他陌生。 ☆☆☆ 他腿脚不便,就一直在寒山寺待了将近两月。 他也花了将近两月时间来理清头绪,弥补他没有的记忆。 这里和他早前的经历大有不同,尽管许多事情仍是空白,但大都有迹可循。加上周遭都以为他摔伤了头,同他解释得也耐心,清楚。 花了将近两月,他也接受了这个现实——尽管不知道哪里出了纰漏,但这里就是燕韩京中,他还是宋景城,却成了定安侯的门生,新近的探花郎。 这里还有孟云卿。 不是在清平,没有被刘氏当作摇钱树,而是定安侯府里,备受老夫人和定安侯疼爱的表姑娘。 他同她认识也不是在清平,而是在定安侯府内,他是她的授课先生。 孟云卿来看他时,不冷不淡的态度,却和陌生人无异。 他能感觉到,这里的孟云卿并不喜欢他,甚至厌恶他。 有关这里孟云卿的记忆,他通通没有。 怕是除了孟云卿本人,他也根本寻不到人问。 到了正月末,陈家的传闻四起,他在寒山寺也有所耳闻。 他早已深谙朝中的人心和手段。 第10章 定安侯权倾一方,殿上不想同他撕破脸,只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若是定安侯想息事宁人,孟云卿的处境就会艰难。 只是没过多久,谣言又不攻自破。 苍月来的宣平侯同定安侯府认了亲,说孟云卿不是陈家之后,而是宣平侯府老侯爷的亲孙女,从小在珙县长大,此番宣平侯就是来接她回苍月见老侯爷的。 这两件事情来得都太过蹊跷。 若说有关陈家的传闻,是朝中针对定安侯的攻击,他想得通。 甚至都信。 当初孟云卿同他说起身世,他就感叹过,她家中怎么没有旁的亲人? 但若是因为陈家的缘故,这一切都说得通了。 可宣平侯府? 他对宣平侯府没有任何印象,就如同平白生出来的绝色一般,仿佛除了将陈家的谣言击碎,就只有带孟云卿离开燕韩京中这一条了。 ☆☆☆ 二月二十,孟云卿要同宣平侯离京。 他二月十九从寒山寺往京中赶,大夫就说伤得这么重,不养够一百日,日后怕是要落下病根。 他顾不得那么多。 燕韩到苍月,往返要四月。 她少说会在苍月待上一年半载。 他不能去送她,也不能朝旁人透露半句,只有在高高的城墙上,目送她与人道别,再目送她的马车离开。 如果这里的一切都是真的,不是场梦境,那他用两年的时间,能否…… 他也不知道。 「宝之的事情,老夫人一直挂在心里,说侯府欠你一个人情,你有没有想求之事?」彼时,定安侯如是问。 有! 他想求娶侯府的表姑娘。 却知晓不到时候。 敛了眼中情绪,平淡应声:「学生不敢。侯爷在朝中已经多番提携,学生心中没有再求。」 他没有再求,除却孟云卿。 他要攒足资本,才能向定安侯开口。 ☆☆☆ 五月端阳了,宋景城放下车窗的帘栊。 阿风正好想起,便开口:「对了,大人,今日齐王府还让人送了帖子来,邀请您明日去齐王府坐坐。」 齐王府? 宋景城抬眸看他:「是什么时候的事?」 「您去侯府不久,帖子就送来了。」 宋景城低眉缄默。 阿风道:「大人,我们后日就离京了,明日要去吗?」对方是齐王,大人只是大理寺丞,照说拒不得。但大人这幅模样,他猜大人是不想去的。 宋景城果然开口:「不去了,我们明日就离京。你差人给齐王府回话,就说家中急事,要提前走。」 阿风道:「大人,可还有些东西没备好,若是明日就走的话……」 话音未落,宋景城又道:「不准备了。」 阿风懵懵点头。 翌日,从茶庄子到衢州城的路便勉强通了。 段旻轩说老爷子肯定会来,就要去城门口迎。孟云卿也想同去,段旻轩却让她在驿馆候着。 发烧反复了几日,还好没有烧成肺炎。 眼下大病初愈,大夫都说了要将养,吹不得风。 孟云卿只得噤声。 大夫确实是这般说的。 这几日她添的乱子已然够多,气势上就短了一截,只能听话待在驿馆里。 等到晌午,驿馆才来了人。 她到苑中去迎。 「乖孙女!」老爷子又是一把鼻涕一把眼泪,哭得好生伤心。 孟云卿心中先前还有的担忧,就忽然一扫而空:「爷爷。」上前去搀他,老爷子嘴还在打抖:「可有伤着哪里?」 孟云卿摇头,伸了伸手、腿,又大方摇了摇脖子:「爷爷你看,好好的。」 老爷子就老泪纵横:「想我这一把老骨头,没在战场上战死,险些被你们吓死。」 孟云卿又有些愧疚。 段旻轩就上前道:「是我们托老爷子的福,摔到山洞里都没摔死,还有颗枇杷树充饥,又循着蔓藤爬了出来,没给你丢人吧。」 老爷子瞅了瞅他,继而吹胡子瞪眼:「还好意思,若不是你出的什么馊主意来衢州城买东西,我乖孙女会跟着一起遭罪!」 段旻轩一时语塞。 老爷子便不搭理他,又朝孟云卿道:「那小子说你烧了几日,眼下还难受不?」 老爷子常年征战沙场,刀剑伤见多了,发烧风寒都觉得是小事。可孟云卿是娇滴滴的宝贝孙女啊,比不得军中那些粗枝大叶。 「已经好了,不烧了,都能下床走动了。」孟云卿如实应道,又怕他多问担心,便问:「爷爷,娉婷和沈通可好?」 第11章 老爷子来了精神:「好!就是伤着筋骨了,都在茶庄子里养着,大夫开了药,躺些时候就好。」 这番话从老爷子口中听来,便证实了,孟云卿心中松了口气。 忽然想到音歌,又伸着脖子环顾四周:「爷爷,音歌怎么没来?」 段旻轩就道:「茶庄到衢州城的路,一共塌了六段,抢修起来需要时间。老爷子也是勉强借着道过来的,路上好些都没有修好,路上要徒步不少时间,音歌怕是不方便。」 换言之,老爷子都这把年纪了,为了来看他们,费了不少周折。 「爷爷。」孟云卿心中不是滋味。 老爷子拍拍她的手:「没事就好,我这老头子也闲不住,非得亲眼看看你们才安心。等路修好了,再让老福领着音歌那丫头过来。」 孟云卿就点头。 「老爷子,外头风大,大夫让她少吹些风。」段旻轩提醒,「进屋再说。」 结果这半日,都是孟云卿陪着老爷子一处。 端阳节的这场雨下得太大,除了衢州城通往茶庄的路滑坡了,还有不少地方都受了重灾,衢州城涌来了不少流民。 衢州城守是个心慈的父母官,有流民来投奔,便开城放人进来。 流民进城就需要安顿周全,以免流民滋事。 衢州城守已经有好几日没有合过眼了。 受了灾的地方,要救人,要抢修,要安抚,好在朝廷这几日开始,陆续拨了不少赈灾的银两和人手来。 段旻轩在衢州城这里受了城守不少照顾,如今在抢灾的节骨眼儿上,每日便都会抽上几个时辰去城守那里帮衬。 衢州城守很是感激。 加上衢州城地处苍月南端,隶属于甫州郡。 灾后几日,甫州郡的郡守领了皇命,亲自来衢州城一带督办。段旻轩早前就在处理灾后的事,轻车熟路,便受了甫州郡守的邀请,协同料理赈灾的事。 老爷子自然没有反对。 「赈灾同带兵打仗一样,都是迫在眉睫的事,吃完就快去。」 孟云卿便顺手夹了一筷子青菜给他。 而后低头扒饭。 段旻轩轻轻抿唇。 匆匆陪着老爷子和孟云卿用过晌午饭,就往府衙那头去了。 孟云卿望了望那袭长袍背影,只怕是又要等到入夜了才会回来。 这几日在衢州城都是如此。 过了晌午,他就往府衙那端去,等入夜了好晚才回来。 回来便来房内看看她,若她醒着,就同她说会子话才离开。 她也就习惯了等他来一趟再入睡。 不过才几日功夫,仿佛就成了习惯。 好似寻常夫妻一般,朝夕相对,平淡如常。 她咬了咬筷子,低头喝汤。 吃过午饭,孟云卿便陪着老爷子在苑中走走,消食。 端午后虽是入夜,但由得暴雨的缘故,这几日的天气还算凉爽,饭后在苑中散步也不觉得热。 她搀着老爷子,走得很慢。一边散步,一边说话。 「先前听旻轩说,暴雨时是被困在山洞了,还在高烧着,可有吓着?」到眼下,老爷子才有机会慢慢问起。 孟云卿点头:「起初是吓着了,后来就不怕了。」顿了顿,又道:「同段旻轩一处,很安心。」 老爷子挑了挑眉,似是又忽然想起何事。 就缄默,没有说话。 孟云卿问:「爷爷这是怎么了?」 老爷子分明一副欲言又止模样。 感叹一声,方才咽回喉间的话,才又出口:「他爹娘就是山洪暴发时去世的,他从小就怕这些。你们困在山洞里,他肯定是担心,也怕极了,只是不说。」 孟云卿也才僵住。 ——「在我小时候,他们乘车赶路,遇上了山洪,就没有回来过,我是老爷子拉扯大的。」 他早前就同她说过,她竟忘了。 孟云卿心中好似钝器划过。 那时在山洞,他守着她,口中一直浅笑宽慰,看不出半分慌张神色,当时却是何种心情。 ——「不怕,有我在。」 ——「那也不差,我们还都在洞里,同现在没有两样。」 ——「傻丫头,我怕死,我们还要活着出去,去见老爷子。」 ☆☆☆ 孟云卿微微出神。 等老爷子都说了许久,她才缓过神来。 许是触景生情,老爷子又说起了段旻轩母亲许多事情来,人虽不在了,回忆却是好的。 老爷子说,她就安静听,不时点头应声。 第12章 等再说到段旻轩,竟会难得的赞许:「这孩子从小就听话懂事,没让我多操过心。受委屈的时候,还总喜欢瞒着我这把老骨头。偏偏就这性子像我得很。」 孟云卿也笑:「是同爷爷像。」 老爷子感叹:「一晃眼,就从这么大,变作这么大了。」 口中说着,还不忘手中比划着。 段旻轩的个头都比他高出许多了,他就伸手没过头顶,眼中还分明写满笑意,讲得时候才会手舞足蹈。 孟云卿就跟着点头。 老爷子是真疼段旻轩这个外孙。 老爷子也欢喜得很。 不知说了多久,临到末了,又叹道:「我都这把年纪了,身体也一日不如一日,就盼着你们都什么时候能成亲,赶快让我这这个老头子抱上重孙子。」 孟云卿愣了愣。 ——「等从这山洞去,我就同老爷子说,我要娶你。多好,他的外孙要娶她的孙女,他定然欢喜。」 他同,爷爷说了吗? 上午,是他去接老爷子的,孟云卿心中忐忑。 「云卿」见她出神,孟老爷子唤了一声。 孟云卿回过神来,脸却忽得红到耳根子。 惶恐应声:「爷爷。」 老爷子就笑:「女大当嫁,我们云卿是不是有心上人了?」 孟云卿困窘咳了咳:「哪有,爷爷说到哪里去了。」 老爷子笑得更欢:「我们云卿要是有心上人了,就同爷爷说。」 孟云卿为难:「爷爷不是上回才问过了吗?」 在茶庄子的时候,她陪老爷子逛后院的茶山,老爷子就问起过。 老爷子便悄声道:「爷爷知道,你们姑娘家怕羞。不过不怕,爷爷是最护犊子的。燕韩国中的也好,苍月的国中也好,总归我们宣平侯府的姑娘,看上谁就是谁了。」 孟云卿哭笑不得。 等到段旻轩回驿馆,都亥时三刻过后了。 见老爷子房中的灯还亮着,就问了起来,伺候的侍从说,老侯爷同小姐说了一下午的话,才将小姐哄睡着了,方才回的房间。 段旻轩望了望孟云卿那端,拎起衣摆,往老爷子房间那里去。 「处理妥当了?」 赈灾的事情也不是一两日的功夫,老爷子这般问,不过是同他找话说。 老爷子专程从茶庄赶来,上午见他的时间又不多,下午他又去了衙门。 老爷子一直没有睡,是在等他。 他心底澄澈,便应道:「今日倒还顺畅,要说这衢州城守和甫州郡守,还都是得力的人,算是这里乡民的福气。这赈灾的事,也拖不了几日。」 他翻开茶杯,倒了些水。 忙了一日,有些渴,又着急回驿馆,路上都没顾得上喝水。 「慢些喝,别呛着,总像我这老头子同你抢水喝似的。」老爷子睨着眼抱怨。 只要同老爷子一处,不出三句就会如此。 段旻轩便转了话锋:「胡大夫没一道跟来?」 老爷子不以为然:「我身子硬朗得很,让他跟来做什么?沈通和娉婷还在茶庄子里养着,正好让他看看。」 敢情给胡大夫塞了活儿,就顾及不到他这里了。 段旻轩好笑。 老爷子果然从兜里掏出一壶酒,笑嘻嘻道:「今晚,我们祖孙倆好好喝一喝。」 段旻轩挑眉:「胡大夫禁了你的酒,你这是偷着跑来衢州城喝酒的?」 「胡说!」老爷子拢眉:「我有偷着吗?我这是光明正大的喝~!」 强词夺理都如此理直气壮,段旻轩奈何:「老爷子,我明日还要去府衙……」 这一壶下肚,怕是要睡到第二日的。 「那你喝一碗,剩余的我喝,嘿嘿!」言罢,就将酒都斟上了,也不给他反驳的余地。 结果这酒一斟上,酒香便溢了出来。 老爷子忍不住嗅了嗅,只觉浑身舒爽,简直堪比灵丹妙药。 老爷子直接将碗端起,送到他手中。 「这碗酒你必须得喝,在军中,大凡上完战场回来,就得大方饮酒去去战场的戾气。前几日暴雨,你同云卿折腾得不轻,这碗酒是去晦气的。云卿那丫头还没停药,你这个做表哥的,就代她一道喝了。」 老爷子不会无缘无故让他喝酒,倒是这般缘故。 他笑了笑,「借老爷子吉言。」言罢,喝了一大口下肚。 老爷子也抓起酒壶,陪着喝了一大口,果真酣畅淋漓。 「这回,可真把我这老头子吓倒了。」老爷子声音有些沉,不像往常,「连个信儿都没有,就怕你出事,我怎么给你去世的爹娘交待?」 第13章 段旻轩搁下碗,知晓他这几日是当真焦心。 「眼下这不好好的?」段旻轩一言代过。 老爷子瞥他一眼,眼波横掠:「云卿下午都同我说了,又滚石,又滑坡的,好容易找到个山洞,还险些塌了,被泥和沙给埋了……」 段旻轩竟会主动端碗和他碰壶:「姑娘家嘴里说出来的,信两分就好。」 老爷子轻哼一声,端起酒壶饮了一口。 爷孙倆同时放下碗和壶。 段旻轩指尖便轻叩着桌沿,眸间看着他跟前的酒壶,开口道:「老爷子,同你说个正紧事。」 老爷子顿住,实在难得。 段旻轩还是轻叩着指尖,却抬眸看他:「我的婚事。」 噗…… 老爷子这一口酒就全然喷在他脸上。 段旻轩面无表情擦了擦脸。 对面,老爷子丝毫没有歉意,反是捂着肚子笑个不停:「哈哈哈哈……臭小子,你这玩笑开得一点都不好笑,老头子才不上你的当。」 段旻轩深吸一口气,沉声道:「我同你说的是正紧事。」 「唔。」老爷子点头:「我上一次同你说正紧说婚事,你领回来一个羌亚美人,现在还在侯府里供着。再上一次同你正紧说婚事,你放条狗去,险些将阳平郡主给咬了。再再上一次同你正紧说婚事,你一把火把人家锦和公主的后院给烧了,闹得鸡飞狗跳……」 段旻轩越听越恼火:「那是你乱点鸳鸯谱!阳平郡主那里的狗不是我放的,人家孟既明爱慕了阳平郡主十余年,你莫名其妙替我插上一脚,那条狗是孟既明放来咬我的,咬错罢了。」 老爷子赶紧喝酒。 段旻轩继续:「还有那个锦和公主,养在府内的面首少说有二三十人,你欢欢喜喜喝了酒回来,酒还没醒就去替我说亲,我要不一把火把她后院给烧了,她养的那些面首蜂拥而出,这事儿能不了了之?」 「……」老爷子再喝一大口。 段旻轩最后道:「我领回来的羌亚美人,老爷子,你是当真不知晓还是同我装糊涂?」 老爷子又想喝酒,结果摇了摇,酒壶都不觉喝空了,好生尴尬。 段旻轩伸手将碗递到他跟前。 还有半碗酒。 老爷子嘟了嘟嘴,酸溜溜道:「那你同我好好说说,你要娶哪家姑娘?反正隔壁老王的孙女不行,对街老刘的外孙女不行,西郊周大爷的侄孙女不行,兖州老谢的女儿也不行……」 老王的孙女是个病秧子,动不动就咳血。 老刘的外孙女眼睛是斜的,看人都是斜视。 周大爷的侄孙女就更不用说了,整个人都掉进钱眼儿里去了。 至于老谢的女儿,性子同段旻轩太像,日后怕是动不动就要拆房子的。 这些他都权衡过,才觉得阳平郡主最好!(锦和公主那回,是他喝多了……) 「都不是。」段旻轩言简意赅。 老爷子才松了口气,慢悠悠端起这碗酒,问道:「那是哪家的美人呀?」 他怎么没听说京中忽然谁家出了位美人,能让这臭小子上心的? 见他啃饮酒,段旻轩轻声道:「你孙女。」 噗…… 老爷子这碗酒是不能好好喝了。 虽然这回没有喷在段旻轩脸上,段旻轩一幅黑脸看他。 「云卿丫头?」老爷子干脆连剩下的小半碗酒都搁下不喝了。 「嗯。」段旻轩应声,「有何不妥吗?」 老爷子怪异看他:「我们家云卿虽然相貌不差,也是个美人胚子,却胖了些呀。」 「我就喜欢胖的。」 「也不够你府内的羌亚美人身姿妖娆。」 段旻轩恼火:「不要再提羌亚美人!」 话虽如此,老爷子依旧摆出一副苦瓜脸,「旻轩,你是受了什么刺激?」 段旻轩想死的心都有了:「老爷子,怎么你孙女在你心里,还比不上那些个隔壁老王的孙女,对街老刘的外孙女,周大爷的侄孙女,老谢的女儿?」 要不凭何认为他会想娶这些女人,却就是不信他想取他孙女? 老爷子一脸无辜:「我们家云卿自然比她们好,我是觉得……」 段旻轩忽然意会,便连脸都绿了:「老爷子,你是觉得我配不上是吧。」 老爷子轻咳两声:「咳咳……我本是想给云卿丫头在京中寻个踏实,稳重,心思细腻,又疼人的……」 「这些优点我都有。」段旻轩一本正经。 老爷子看了看他,嘴角抽了抽——意思是,打死他都不信。 段旻轩强压着心头怒火,一字一句道:「你想想,若你外孙娶了你的孙女,你孙女就成了你外孙媳妇,留在你身边不就是名正言顺的事情了吗?」 第14章 似乎,是这个理儿,老爷子眼珠子一转。 毕竟是人家定安侯先接回去的外孙女,他忽然插一脚要接走,确实理亏。 所以让段旻轩同定安侯说的,也是接回来陪他一年半载。 若是同段旻轩成了亲,就成了他的外孙媳妇…… 那云卿丫头自然是应当留在苍月,留在宣平侯府的。 段旻轩又道:「等日后再抱了重孙子,既有你孙女一半,又有你外孙一半,比旁的重孙都亲!哪里不比京中那些个王孙贵族,名门嫡女来得好?」 再听到重孙子,老爷子眼前都亮了。 仿佛一个大胖小子就活灵活现摆在他眼前。 段旻轩趁热打铁:「老爷子,同你说正紧的,我是真喜欢云卿那丫头。我与她共患难,也在燕韩相处了不少时候,我是真心实意想娶她。」 他难得说如此动人的话,老爷子瞥目:「你想娶,人家想嫁?」 段旻轩就掏出那枚绣着牡丹的香囊,眸含笑意。 老爷子愣了愣,继而也跟着笑起来:「臭小子!怎么不早些给你外祖父说!」 段旻轩就道:「你们爷孙倆才见面,本来想回京再同你说的。谁知端午时候遇上暴雨,险些连命都丢掉了,那时候和云卿一处,看她烧得迷迷糊糊,就想着不等了,出来就同你说,让你答应这门婚事,我可以早些娶她过门。」 老爷子瘪了瘪嘴:「云卿的娘亲才过世一年,要守孝三年。」 「那就先将婚事定下来。」以免夜长梦多。 老爷子转眸看他:「定安侯府那里,云卿的外祖母和舅舅都在,没给云卿先张罗一门婚事?」 毕竟是他后才寻到孙女的。 云卿又吃了不少苦。 定安侯府想给她安排门好亲事也是情理中的事。 若是定安侯府那端已经安排了,他再插手,怕是有失偏颇。 段旻轩怔了怔:「似是,侯夫人有过中意的人选,老夫人和定安侯也都默认了,后来就不了了之了。」 老爷子意外:「是嫌我们云卿不好?」 段旻轩就笑:「是将军府的独生子,你也知晓,朝廷中的事情向来牵一发动全身,一个是将军府,一个是定安侯府,两边都有所顾量,便成了今日这幅模样。」 老爷子好奇:「那小子如何?」 段旻轩好气好笑:「自然比不上你外孙!」 老爷子「啧啧」叹了两声,「那可不见得。」 段旻轩脸又绿了。 老爷子却沉声道:「朝中的事情瞬息万变,今日不了了之的事情,难免明日又重新定下来。一面是将军府,一面是定安侯,若是燕韩的平帝在中间穿针引线,那就成了板上钉钉的事情。」 段旻轩莫名看他。 老爷子「轻咳」两声,继而凑到他跟前道,严肃道:「旻轩啊,这事儿我们得快,要抢在燕韩那头前面,先把事情落定了,不能让将军府那边的婚事定下来。」 段旻轩询问般看他,老爷子继续道:「先让君上把你和云卿两人的婚赐了,等君上赐了婚,燕韩那边便没有回旋余地了,即便中途云卿要回燕韩也不会有变故。」 先前还在质疑他要娶云卿的事,眼下想到自己的外孙女要嫁回燕韩,就变成了给他出谋划策。 段旻轩啼笑皆非。 老爷子又道:「七月初十是君上的生辰,你下月就带云卿回京,在太子那头旁敲侧点,让君上将赐婚的事情定下来,我们爷孙倆也就安心了。」 「这么说,你同意了?」段旻轩问。 「同意!我们家云卿丫头这么好,还能白白便宜了将军府那小子?」素昧蒙面,便唤得是将军府那小子。 段旻轩笑了笑。 老爷子也跟着笑起来,又道:「等婚事定下来,就早早把聘礼准备好了,你亲自送去定安侯府,显得郑重些。」 虽然他是云卿的爷爷,但云卿毕竟在定安侯府待了不少时候,说到底,也更亲厚些。人家定安侯府又大度,将人送来了苍月。说到底,云卿的外祖母,舅舅都在,若是亲事定下来,让段旻轩走一趟也是应当的。 「老爷子,你喜欢就好。」段旻轩抿唇。 「喜欢喜欢,今日这一壶酒是不够喝了,再陪我喝一壶。」老爷子捋了捋胡须,一脸喜气洋洋。 段旻轩看他:「我明日下午要去府衙……」 老爷子都不知从哪里又掏了一壶出来,悠悠道:「我替你去。」 段旻轩简直无语:「你这是去添乱。」 老爷子不满道:「我哪里是去添乱的!你外祖父当年四处赈灾的时候,你还没出世呢!」 段旻轩就笑:「好汉不提当年勇。」 第15章 老爷子窝火:「不提就不提!」 段旻轩自顾端酒。 等从老爷子房中出来,就近子时了。 驿馆内很是安静。 他的房间就在孟云卿房间隔壁,这么晚,她当是睡了。 经过时,却又驻足。 房间内有微弱的灯光,像是在临近床头透过来的。 她是在等他? 这几日都是如此,他倒是疏忽了。伸手敲了敲门,里面有人应声,果真还没睡。 婚事老爷子同意了,他又饮了些酒,心中有些飘飘然。 推门而入,见她果然倚在床头借着灯光看书,见他进屋,就歪着脑袋看他,宁静喜人。 「衙门今日留酒了?」她闻到他身上的酒气。 他向来是不饮酒的,今日却饮了,莫非赈灾那边有好消息? 段旻轩寻了床沿边坐下,慢悠悠道:「不是,是同老爷子喝的。」 爷爷?孟云卿疑惑看他。 「胡大夫不是不让爷爷喝酒吗?」她放下手中的书卷,轻蹙着眉头,认真看他。 段旻轩不是个随性的人。 不会明知老爷子身体不好,还主动去寻老爷子喝酒的。 莫不是出了什么事? 他和老爷子,她都上心。 才会如此问。 段旻轩便笑眼盈盈看着她,轻声道:「是老爷子要喝的。说我们二人才从暴雨滑坡中捡回一条命,依照军中的规矩,要喝喝酒去去晦气。你方才停药不久,不宜喝酒,老爷子就让我代你一道喝了。」 他娓娓道来,说的不似有假。 孟云卿就问:「喝了多少?」 她知晓他是不能饮酒的。 「两碗,其余都是老爷子喝的。」他也如实应她。 孟云卿瞪圆了眼睛,问道:「你明日还能去衙门?」 这几日,都是过了晌午就要衙门帮忙的,赈灾和安抚流民是大事,耽误不得,连她都知晓的。 段旻轩笑了笑:「老爷子说的,明日他代我去,让我在驿馆里歇上一日。」 孟云卿自然吃惊。 爷爷这话,怕是说来就是唬人的,好酒的人,向来都是管不住嘴的,便连带着段旻轩也拉上了。 孟云卿摇了摇头。 他爷孙两人愿意怎么说,便是怎么说吧,端午的一场意外,也算是劫后余生,老爷子心中想必也是担心受怕的,有些暖心的话,许是要借着酒劲儿才能说道的。 她心中这般想,也就没有多问。 身侧,段旻轩却忽然伸手,握住她指尖,悠悠然道:「老爷子今日高兴,我就同他提了婚事。」 孟云卿眉间微滞。 ——「等从这山洞去,我就同老爷子说,我要娶你。」 她脸上浮起一抹绯红:「然后呢?」 段旻轩不说话,她便目不转睛看他,心中就似揣了一只小兔子一般忐忑。 良久,他才伸手,揽了她在胸前:「老爷子应了,让我们下月就回京。七月里是君上的寿辰,我会请君上赐婚。」 他的怀中很暖,留在耳畔的声音又柔和动人。 床头的蜡烛微微颤了颤,微弱得火苗将人的身影映在地面上,她低着眉头,也将好映入她的眼帘。 她心跳得很快,离得这样近,又不知道会不会被他发现。 恰好窗外的月色,透过薄薄的窗户纸洒了进来,屋内的摆设拢了一层淡淡的月华,就似拢了一层轻纱一般,绮丽又迷离。 她也鬼使神差伸手,揽住他身后的衣襟,脑海中,仿佛什么都想了,又仿佛什么都没想。 耳后,又听他温润的声音道:「等君上赐了婚,开年我们就回趟燕韩,亲自向老夫人和定安侯提亲,趁那个时候将婚期定下来。」 他适时停下,是在等她回应。 「嗯。」她也轻轻应声。 他又继续:「我本想快些成亲的,爷爷说你尚在守孝,还有两年才出孝期,等孝期一过,我们就拜堂成亲,我风风光光娶你过门。」 她不应声了。 头埋在他臂怀间,好似藏得严严实实。 这里,既可以遮风挡雨,又可以软语轻柔。 她忽得有些舍不得松开。 无论是前一世,还是这一世,她总是不善言辞,连哭都少有,若不是端午节的一场山洪,她不知同他之间会僵持多久。心事攒在心中,越攒越多,便越来越难开口。 眼下,便只有揽紧他,却不敢抬眸。 他也顺水推舟,静静拥着她,任由窗外透来的月色,镀上一层清晖,剪影出一道清丽的轮廓。 第16章 ☆☆☆ 翌日清晨,驿馆的花苑里清脆鸟鸣。 孟云卿缓缓睁眼,阳光有些刺人,微微转身,才发现身旁还躺着一人。 枕着枕头,和衣而卧,睡得甚是香浓。 昨晚,他同她说了许久的话,她后来困意上头,也不知道是什么时候睡过去的。 段旻轩竟也没走。 枕在她近侧,侧身揽着她入眠,呼吸安静平和。 「段旻轩……」她轻唤了一声。 他睡在她屋内,他屋里就是空的。 若是爷爷知晓了,会怎么想,她有些懵。 想叫他起来,但唤了两声,又轻轻推了推,身侧的人都没有反应。 好似她先前推得是旁人。 孟云卿才想起,有人昨夜是喝了酒的。 段旻轩的酒量她见识过几回,眼下怕是打雷都打不动他的。 她忽然想起在燕韩京中的玉兰阁时,他同卫同瑞喝酒,后来又借着醉酒,掐她的脸蛋。孟云卿忽然恶作剧心起,反正四下也无人,他又睡得沉,便伸出肉嘟嘟的手来,想了想,刮了刮他的鼻子。 他的鼻梁很挺,所以五官显得很是好看。 她指尖刮过他的鼻子,他不觉痒,也不觉疼,也没有反应,只是在一旁安静得躺着,如同先前一般。 她觉得有趣,又觉得有些无趣。想了想,正好指尖也留在他脸上,便顿了顿,也学着他先前一般,伸手在他的脸上稍稍掐了掐。 可惜他脸上实在没有多少肉,手感怕是也没有她的脸好。 只是真掐的可能有些疼了,他微微动了动头,往枕间靠了靠,似是藏起来了些。 孟云卿心中便乐了。 又在他另一侧的脸颊上掐了掐。 他果然皱了皱眉头,有些不喜。 孟云卿强忍着没有笑出声来。 下一秒,他就伸手,将她按回了床榻间。 手臂就这般压在她身前,似是不想让她在捣乱。 孟云卿心中一惊,以为他醒了! 可明明耳边的呼吸声,还是这般均匀而平和。气息轻缓贴近她额间,温润又撩人心扉。她忍不住抬眸看他,才发现原来他的羽睫浓密而修长,怕是要将许多女子都比过去一般。 他是长得好看,却又不同于韩翕那张脂粉脸。 精致里透着英气。 言笑间,有着旁人比不过的风华。 她想凑上去…… 额,孟云卿摇了摇头。 这屋内,实在不能再待下去了。 轻手轻脚起身,将衣裳批好,系上,又穿了鞋下床。 她素来醒得早。 驿馆里都是些衙役,没有服侍的婢女。几日前她一直高烧着,段旻轩有时候会整晚守在她屋里照顾,应当也不会多想。 眼下,他在她屋内,一时半刻也醒不来。 她就去他屋里呆着好了。 若是爷爷问起来,就说他昨夜喝醉了酒来看她。酒意上头,就倒下不醒,她才去他屋里睡的,一觉睡到天明。 爷爷也应当不会多想。 穿戴好,出了房门。 清晨的驿馆,除了扫地的几个小差役也没有旁人了。 见她从屋中出来,就停下手中的伙计,点了点头,叫了声「孟姑娘好」。 都知晓是宣平侯府老侯爷的亲孙女,自然也礼貌。 孟云卿也笑着点了点头,就往隔壁屋去。 扫地的小差役也没有多说什么,又低头自顾着扫地去。 孟云卿关上房门,心中才舒了口气。 分明没什么,反倒心虚的像做贼似的。 平了平气息,就翻开茶杯,喝了两口隔夜的白水压惊。 段旻轩的屋内她没有来过,虽然在驿馆中,但因着在帮城守和郡守处理赈灾和流民的时,桌上还是铺满了资料和典籍的。孟云卿恍然大悟,想来每日里,他来看过她后,应当都在房中看了这些才入睡的。 她同魏老先生学了不少政史经纶。 政史经纶里也讲了不少赈灾和安抚流民的例子。 灾情不平,流民易生,为求生存,便要抢劫掠夺。谣言一生,民心则乱,蜂起掠食,只会令灾祸变本加厉。救灾赈灾,首要在于稳定人心。 所以朝中才让了甫州郡守前来。 衢州城周遭不少通路都断了,要安民心,就需召集衢州城的灾民和流民一同去排查山道,重修通路。灾民和流民有活计可做,在赈济的同时又能依劳而获,就会打消沦为盗寇的念头。 等赈灾的物资陆续到了,家家户户再施以钱粮,免除部分徭役赋税。 第17章 这场灾情并可平稳过去了。 孟云卿放下纸笺。 纸笺上的字迹,她认得是段旻轩的。 段旻轩给甫州郡守的建议,是让他组织灾民和流民参与工程修筑,人人有事可做,又有钱粮可拿,再辅以免税等手段,就可避免生乱。 孟云卿莞尔。 「旻轩。」屋外是老爷子的声音,孟云卿放下纸笺,去开门,「爷爷。」 「云卿丫头?」老爷子见了她,果然有些意外。 她便照着方才想好的说了一遍。段旻轩的酒量,老爷子当是比她更清楚不少,也没有多想。见她在看桌上的公文,还有些意外:「这些都是赈灾之事,云卿能看懂?」 孟云卿颔首:「过往在定安侯府,舅舅请了魏老先生教我政史经纶,我正好见过一些关于赈灾的册子。」 能让女子学政史经纶,老爷子对这个定安侯顿生了几分好感:「定安侯有心了。」 孟云卿又道:「舅舅说,虽是女子,谈不上要多精通,却总要懂些才好。」 孟老爷子也点了点头,看了看桌上的纸笺:「旻轩昨晚喝了些酒,怕是要到明日才醒,用过早饭,便同爷爷去趟衙门那头看看吧。」 「好。」孟云卿应道。 衢州城四围都在受灾。 衢州城便成了朝廷在甫州郡的赈灾中心。 早饭过后,孟云卿便陪老爷子到了衢州城的衙门。往常段旻轩都是过了晌午才去,孟云卿没有跟来过,等陪老爷子到了衢州城衙门,才晓这里已经忙成了一锅粥。 捧着文书的师爷和衙役,行色匆匆。 领了命令的官差和前来帮忙的驻守士兵,脚下生风。 衙门的前院内,三三两两的人站在一处,有争执的,有扯着文书看的,也有在清点物资的。 认得老爷子的人很少,忙碌的人很多,都各司其职,见到老爷子,也只是点头致意,倒也井然有序。和孟云卿记忆中珙县的那次洪灾截然不同。 无论是县衙还是路上都乱得很。 路上都是抢食的人,县衙门口的守卫不少,都在拦截各处的流民。 那模样如今想来都让人后怕。 衢州城却不是如此。 过了前院,就到了衙门的中庭内。 中庭内虽然也有将士守卫,但大都在帮忙搬运物资,清闲站岗的人几乎没有。 而从驿馆到衙门的一路,虽然街头也看的到流民,但大都安顿得很好,没有人滋事。孟云卿还问过,周围的流民都往衢州城来,能安顿得下吗? 跟在老爷子身边的人就道,是来了不少人在衢州城,郡守大人和城守大人都安排疏散了。 疏散的人有军队护送,路上有干粮,老百姓也配合。 孟云卿便点头。 等到衙门,看到一派忙碌而有序的模样,才晓苍月这样的天朝上国和比邻的燕韩,西秦等等果然不同。 等到中庭,跟在老爷子身边的人去通传,中庭内就匆匆忙忙迎出来几人。 孟云卿认不得苍月的官服品阶,她扶着老爷子,见为首的两人,一人高,一人瘦,眼窝却都是深陷下去的,当是熬夜在忙赈灾的事。 眼下,衢州城主事的是甫州郡守和衢州城守,孟云卿料想他二人就是。 「下官关进林冕见过老侯爷。」两人恭敬请安。 周遭忙碌的人也都停下来,朝这边行礼问安,想是到了现下才发现这中庭内多的一人是有来头的。 孟云卿自觉松开了手,乖巧站在老爷子身后。老爷子就捋了捋胡须,笑眯眯道:「两位免礼。」而后转向四围道:「大伙都各忙各的,别理我这个老头子。」 关进和林冕就笑了。 周围的人也笑着拱手鞠了鞠躬,果真不在放心思在这端。 关进伸手做了相请的姿势:「老侯爷这边请。」 关进瘦高些,是甫州郡守。 剩下的林冕便是衢州城守。 老爷子不想在中庭添乱,便跟着关进往大厅走去,孟云卿也快步跟上。 「这位是?」关进来衢州城的几日,从没见过孟云卿。 老爷子道:「这是我孙女。」 关进和林冕都是一愣,都晓老侯爷有一个外孙继承了侯位,也就是近日一直在衢州城帮衬的段旻轩,却不晓老侯爷何时有个孙女的。 关进虽不是京官,但任甫州郡守也有些年头,宣平侯府的事情多多少少听过一些,确实没有听过老侯爷有这么一个孙女。 孟云卿福了福身,「见过关大人,林大人。」 林冕只听闻这京中的世家贵女一个脾气顶一个,前些日子,宣平侯也请了大夫在驿馆照看,他从前不知道就是老侯爷的孙女,以为是段旻轩的家眷,料想也是个娇气的。 第18章 如今想来,老侯爷的孙女,放在京中也算身份尊贵的,当日段旻轩也只是低调请了个大夫,没有多添乱子。今日见面,倒也随和有礼。 果然是将门之后,不比旁的名门贵族。 林冕对这个侯府的姑娘生了些许好感。 「孟小姐客气了,外面日头热,进了大厅再说。」 关进如此说,老爷子点头,孟云卿便上前扶了爷爷一道进入。 说是说办公的大厅,其实里面也堆满了文书和人,不比前院里清闲。 就连关进和林冕的办公主位,也只是堂上的角落而已,不过桌子大了些,宽了些,一旁有人在整理文书。孟云卿对关进和林冕这样的父母官就有了不同的认识。 厅中唯一的空余处,放了沙盘。 沙盘内模拟的是衢州城附近的受灾点,插了各色的棋子,还有摆设,有不同寓意。 关进虽是甫州郡守,是最大的指挥使,但主事的人是林冕。 老爷子关心的是赈灾的事,林冕就在沙盘前介绍。 「插红旗子的是衢州城附近的受灾点,已经去了人勘察,了解情况,并疏散了百姓。插黄旗的是,知晓受灾,也了解情况,但还没来得及疏散百姓的。绿旗的是恢复了正常秩序的地方。有棚屋的,是流民的安置点。灰色石头的,是中断的交通。铁锹的,是正在进行施工的地方。衢州城附近的赈灾情况,老侯爷都可以在这里看到……」 林冕说的很清楚,孟云卿第一次看这样的沙盘都听得懂。 老爷子不住点头:「这是谁做的?」 林冕不吱声,关进就道:「是林大人做的,下官刚到衢州城,也是借由这个沙盘将衢州城附近的情况了解得一清二楚。」 老爷子眼中就有赞许:「好。」 孟云卿也就看向林冕,年纪很轻,怕是同沈修文不相上下。 这样的沙盘多是用在军中,少有人用在赈灾上的。 爷爷怕是对这个林冕刮目相看了。 林冕拱手道:「学生早前在军中待过一段时日,斗胆将军中的沙盘搬了过来。」 原来是军中待过的人,老爷子欣慰点头:「这个做得好!关大人,应当修书一封告知君上,日后别处受灾,有据可循。」 关进就笑:「侯爷前几日就吩咐过了。」 段旻轩?孟云卿也笑。 「老侯爷,这边请。」关进又领到了右侧的文官处。 右侧的文官处堆满了文书。 关进吩咐了一声,坐在上位的文官就将册子递了过来,关进交到老爷子手中。 老爷子看了看,扉页上写了人口簿,小字处是县内名称和序号。 翻开里页,又清晰明了记载了,这是哪个县,哪个村的人口簿,哪些人寻到了,安置在何处,哪些人外出未归,哪些人在洪灾中失踪了的,一目了然。 末页,便是以上人口,应当对应的赈灾银两和粮食。 账目一应俱全。 又和另一本的赈灾银两,钱粮使用记事一一匹配,想要造假,就需环环相扣,这么短的时间,想要贪些赈灾的银两都近不可能。 赈灾的银两和粮食悉数发到灾民安置处,人心便稳定了。 孟云卿也听得出神。 往常在魏老先生的授课中,也听闻过灾情的处置,终究不像眼前所见。 天灾并非人力能制止,却因人力可缓解。 眼见为实,魏老先生曾说过,读万卷书不如行万里路,倒应了景。 她都记在心里,等日后再见到老先生,当是要同老先生探讨一翻。 看完这两处,又到了右侧的文书处。 右侧这端的资料就少得多,不是人口簿,也不是账本,而是一幅一幅的工程图。 老爷子眼中有异。 林冕解释:「这是侯爷几日前提起的,要安抚灾民和流民,除了朝廷拨下来的银两和钱粮,还需召集灾民和流民一同去排查山道,重修通路。让无事可做的灾民和流民,有活计可做,有时间可打发,那在赈济的同时,又能依劳而获,就会打消沦为盗寇的念头……」 这个孟云卿在段旻轩房内的纸笺中见过。 没想到林冕这里已经有成形的工程图和思路了。 老爷子也是点头。 只是同自己的外孙相关,老爷子眼中的赞许里,又多了几分自豪。 林冕并非喜欢奉承之人,却又拱手补充道:「下官和关大人都觉得侯爷的提议好,一来,赈灾之物并非长久之计,老百姓不用担心赈灾之物发放完后,无生计来源,人心就稳;二来,百姓习惯了依劳而获,便是对官府的信任,不会再有心生乱。看似繁杂了些,却是实实在在的赈灾良策。下官佩服。」 第19章 老爷子心中欢喜,口中却道:「都是些鬼点子罢了。」 孟云卿也掩袖笑了笑。 趁他们几人在说话,就立在原处,随手翻了翻眼前的几本工程册子。 详尽是详尽,却少了些…… 她稍稍拢了拢眉头,刚伸手放下,关进便看向她:「孟小姐觉得有何不妥?」 关进并非喜欢生事之人。 见她脸色有异,才随口问起。 孟云卿也不介怀,看了看老爷子,老爷子捋了捋胡须,平和道:「丫头,无妨。」 孟云卿就道:「这些册子已经造得很妥善了,我想着,若是在前几页,加上需要的工时和人力,待日后查看时,便一眼能分辨出这本册子里的工程该分到何处去做,就和先前看过的人口簿子,账本之类的对应上了,一目了然。」 她说得委婉。 关进和老爷子对视一眼,倒是林冕先开口:「孟小姐说的不错,昨日也有京中来的监察御史看过,提过同样的意思,关大人已经命人这两日内补上了。」 原来如此,倒是她多嘴了。 孟云卿有些歉意。 「老侯爷,孟小姐也清楚这些赈灾之事?」 京中的贵女大多养尊处优,有些才学的都精通琴棋书画去了,孟云卿先前的几句话怕是深思熟虑之后的结果,不是随口应付的。 倒让关进惊喜。 老爷子就笑:「云卿丫头读过些政史经纶,也有专门的先生教过些时候,班门弄斧了。」 读过政史经纶,也有专门先生教过? 关进和林冕都意外得很,再看向孟云卿,眼中就更有不同。孟云卿虽然胖是胖了些,心思却玲珑剔透,言行又低调有礼,果然是宣平侯府的姑娘,有大家气度。 老爷子便转了话题:「今日旻轩身体不适,老头子来代他,两位大人看看有什么可做的,尽管吩咐。」 都是带兵之人,固有的坦荡。 加上段旻轩对他二人有过评价,老爷子就热忱得很。 关进连忙拱手:「不敢,倒是有几件棘手的事情,我和林大人拿不定注意,想请老侯爷一同帮忙决策。」 老爷子点了点头,看了看身后的孟云卿,孟云卿就适时开口:「爷爷不用管我,我看几位大人正在誊抄名录,正好可以帮忙,就在厅内,爷爷有事唤我。」 在厅中,老爷子抬眼便能看到,不必担心。 誊抄名录又是简单的事,也算不上添乱。 是个懂事的姑娘。 关进见老爷子没意见,就安排了一侧文官领着孟云卿。 孟云卿福了福身,便随了那文官前去。 关进朝老爷子笑道:「老侯爷好福气。」 等段旻轩醒来,都是第三日上头了。 孟云卿同老爷子在苑中用早膳,他才懒懒从孟云卿屋中出来。 有人醉酒后叫不醒,鸠占鹊巢,孟云卿昨夜是在他房间内入睡的。 今日又和老爷子说好,要一同去衢州城的衙门,孟云卿早早便起来用饭了。 见到段旻轩,老爷子远远招呼。 孟云卿也抬眸看他。 睡了一天一夜,精神倒是好了许多,只是面有疲惫之色。段旻轩便吩咐驿馆的小厮备水沐浴,正好趁着空荡来苑中落座。 见孟云卿穿得正式,随口问起:「你也同老爷子一道去?」 老爷子当是说好要去衙门。 他没想到孟云卿也会一道去。 孟云卿便点头:「昨日陪爷爷去过了,替衙门里的文书官抄录了些手册。爷爷今日还要去,我也正好闲来无事,就一道同去,看看还有什么能帮忙的。」 她的烧退了,也不用再服药了。 左右在驿馆里呆着,也有些无聊,能寻些事情来做也是好的。 段旻轩便挑眉看向老爷子:「你昨日真没去给衙门里添乱?」 老爷子鼻子横气一出,吼道:「你外祖父在朝廷赈灾的时候,你还在穿开裆裤,要添乱也是你!」 段旻轩难受得揉了揉耳朵,好似一幅唯恐失聪的模样。 孟云卿就笑:「爷爷帮关大人和林大人拿了不少主意,两位大人都请爷爷今日务必再去。」 呵,听听! 老爷子吹胡子瞪眼。 段旻轩就知趣给他添茶倒水,轻悠道:「如此,倒是我成闲人了?」 孟云卿又道:「你可以同我一道抄录呀,还有不少待抄的本子,放在那里堆着,我一个人一时半刻也抄不完,你正好来帮忙。」 将他说成给她帮忙的了。 段旻轩竟也不反驳,听话道:「也好。」 第20章 呵!老爷子瞪圆了眼睛。 这臭小子从小就喜欢同他作对,偏生对云卿却耐心得很。 他这个做外祖父的都有些吃味了。 「我和爷爷用过早饭就走,你一道去吗?」孟云卿问。 老爷子在一旁帮腔:「不等他!」 段旻轩笑呵呵看了他一眼,道:「不了,关大人和林大人在等,你和老爷子先去,我换件衣服就去衙门寻你们。」 他了一天一夜,总归要沐浴再换身衣裳的。 孟云卿点头。 驿馆到衙门的路途不远,迟也迟不了多久。 衙门里要老爷子帮忙拿主意的事情也不多,譬如段旻轩,从前都是过了晌午才去的。老爷子是在驿馆里闲得闹心,便积极得很,其实也并不差这半日。 但爷爷要去,她便也陪着。 五月的这场洪灾,她亲身经历过,便深有体会。能为赈灾尽些许绵薄之力,一是感激衢州城的官役将她和段旻轩从山洪里救出来,二来,也是看看能帮衬些便多帮衬些。 「侯爷,水备好了。」小厮回话。 他便顺势起身:「老爷子,稍后来衙门寻你们。」 老爷子别过头去,轻哼。 孟云卿忍不住低眉偷笑。 ☆☆☆ 再到衢州城的衙门,衙门里的人大都认得他们了。 「老侯爷……」 「孟姑娘……」 沿路都有人行礼。 宣平侯府的老侯爷,那可是叱咤疆场的大人物,即便颐养天年了,也是民间传闻中震慑外族的老英雄,深受百姓爱戴。 老侯爷归隐了,还能来衢州城帮忙照看赈灾的事,衙门行走的人都心生敬佩。 另一个虽是老侯爷的孙女,行事却低调得很,昨日在文书那端帮忙抄写了一日,也没多出声。闲暇之余,还替绣娘们一道缝补了些大帐和衣裳。 秀娘们对这位孟小姐都很尊敬。 大帐是给灾民用的。 五月里,天气不算冷,安置灾民的地方没有足够的房屋,朝廷就准备了大帐。有些破损的,秀娘们就在赶着缝缝补补。这些都是救命用的东西,秀娘们不敢马虎。 本以为这侯府的小姐是来做做样子的,不想却缝得细心认真,多余的话都没有。 又听从安排。 主事的绣娘怕她伤着手,就间隙着让她去缝些衣裳,轻松些。 她也不拂了对方的好意。 秀娘们开始不敢同她说话,倒是有几个年纪小的绣娘,好奇起了头。 孟云卿也随和应声,屋内的绣娘们便都竖着耳朵听了。 空下来的时候,也都围着她说话。 只是活计多的时候,都低头忙着自己手中的东西,不耽误时间了。 晚饭,孟云卿也是同秀娘们一道用的,并无不同。 特殊时期,粮食都用作赈灾了,衙门里的吃食也不如以往好。 孟云卿也不挑食,许是饿着了,许是原本就胖嘟嘟的,还要了第二碗。 这里的秀娘们都笑得不行。 于是,刚到衙门口,几个端着帐子的绣娘见了她,都上前招呼:「孟小姐今日也来了?」 缝补大帐的活辛苦,都以为她既然你不来了。 孟云卿就点头:「用过早饭才来的,迟了些。」 「那我们先去忙活了,孟小姐再见。」秀娘们辞别。 孟云卿回礼。 老爷子就笑:「昨日认识的?」 孟云卿应声:「嗯,昨日在绣房认识的。」 老爷子看了看她的手,轻声道:「今日还是留在大厅抄录吧。」绣娘做的是辛苦活儿,老爷子是怕她累着,在大厅里抄录文书,他还能不时唤她来歇一歇。 孟云卿就道:「好。」 大厅内,又是人满为患了。 见到孟云卿,昨日主事的文官便腾了个位置出来。 主位上坐着林冕,倒是不见关进。 主事的文官就道:「关大人连熬了几日,昨晚京中来了消息,大人彻夜未眠,今日清晨才歇下,林大人就先过来了。」 原来如此,孟云卿没有多问。 主事的文官递于她一些散卷,她便坐下抄录起来,没有多说旁的。 主事的文官就在身后莞尔。 他是同甫州郡守一道来衢州城的,平日里也见过不少公侯家的小姐。这个宣平侯府的姑娘胖是胖了些,倒是有些不同,能静得下心来。 他也看她抄录过半日了。 小体写得行云流水,没有糊弄之意,有不清楚的地方还会找人去问,看着不妥的地方,也会核实一翻,倒是让人省心不少。他其实是盼着这位孟小姐今日再来的,便可以空出手来去处理工程册子的事情。 第21章 「孟小姐有什么再唤下官。」他也在一旁落座。 孟云卿浅浅笑了笑,算作回答。 主事的文官便低头处理手中册子去了。 等过了个把时辰,段旻轩也来了府衙的大厅中。 老爷子是同林冕一道在主位上。 他转眸寻了寻厅中,才在主事的文官身侧见到她。 正襟端坐着,歪着脑袋,一面看着身前的散卷,一面提笔抄录。聚精会神,全然没有被厅中忙忙碌碌的情境打扰到。 她的个头不高,坐在满是男子的厅中,又是角落里,在人来人往的府衙里,并不起眼。 但那幅认真的模样,鹅黄色的衣裙,坠着素雅的珍珠耳环,抄录时,稍稍偏头,坠着的耳朵就悠悠晃动,同这满是紧张气息的大厅格格不入,反倒抢眼得很。 「侯爷。」身侧的人见了他,起身行礼。 他伸手示意他坐下,勿扰了旁人。 那人也会意,没有多出声。 段旻轩就往厅中走去。 厅中的人多,有些热,不少文官挥着衣袖擦汗。 孟云卿坐的地方虽然在角落,确实在通风的地方,便凉爽得多,除了专注的抄录,并没有多余的动作。 他也不扰她,只是径直往老爷子和林冕那端去。 「侯爷。」林冕起身问候。 「林大人免礼。」他撩起衣摆,和老爷子并排落座。 林冕正和老爷子商议事情,他也加入。 余光瞥到孟云卿那里,许是渴了,一手放下笔,去拿桌前的杯子,一手还在翻散卷,思路没有中断,便是连头也没有抬起过。 他嘴角微微勾勒,也不去看她了。 也不知过了多久,手腕略微有些酸,孟云卿停了下来,轻轻捏了捏。 目光就不觉抬起,望了望厅中。 果然在主位那边,见到一袭熟悉的背影,同老爷子和林冕坐在一处,商讨事情。 她不知他何时来的,只是看着他,眼眸微微弯了弯,笑意含在眉间。 再环顾厅中,依旧是忙碌的景象,同刚来的时候并没有两样。 身侧主事的文官也停下来:「孟小姐可要歇一歇?」 她一直在抄录,也没有空闲下来,主事的文官看在眼里。 孟云卿便摇头:「不必,我就随意看看。」 主事的文官也不多问了,低头去做自己的事情。 孟云卿也提笔,又看了看老爷子和段旻轩那端,终是没有出声相扰。 前一世在坪洲,她终日在腐宅内猜字谜,消耗时日。 眼下,虽在衢州,能做些力所能及的事情,便觉心中庆幸。无论是抄录手册,还是同秀娘们缝补大帐和衣裳,心中都不是空捞捞的。 与他一处做的事情,心中都再不是空捞捞的。 她唇畔轻抿。 他便也恰好转眸,尽收眼底,心中便也盛开一片繁花似锦。 往后的几日,孟云卿日日随爷爷和段旻轩去衢州城衙门帮忙。 有时是在大厅里和文官一同抄录,有时是在绣房里同绣娘们一道缝补,也没有定论,何处需要便去何处,也去清点物资的地方核过账目。 不出几日,衙门里的人便都混得脸熟了。 就连外出行走的差役,也都知晓宣平侯府的孟小姐,日日都到衙门里帮衬,没有架子。 见了面,也都巡礼向孟云卿问好,友善得很。 于是这衢州城内,除了知晓老侯爷和宣平侯,便都知晓还有一位侯府的孟小姐。 孟云卿也同段旻轩去看过两次发放赈灾的银两和粮食,虽说衢州城的灾民都安抚过了,但真要到了发放赈灾物品时,还是要有军队在一旁驻守的。 段旻轩治过军,在衢州城发放赈灾物品的事,甫州郡守就委托段旻轩来做。 「衢州城的灾情要到什么时候缓解?」回来的路上,孟云卿问他。 段旻轩就道:「昨日还在和关大人,林大人讨论此事。应是五月下旬就会好转,六月初就缓解了。」 眼下已是五月中旬了。 段旻轩言罢,看了看她,又补了句:「不会耽误回京行程。」 回京? 孟云卿怔了怔,不由想起那晚他醉酒后说过的话——「老爷子应了,让我们下月就回京。七月里是君上的寿辰,我会请君上赐婚。」 他是会错了意。 孟云卿赶紧说道:「我不是这个意思。」 段旻轩就笑:「云卿,我是这个意思。」 他总是如此,孟云卿有些窘,侧眸过去,脸颊却还是微微挂了一抹浅色的绯红。 第22章 便低下头来,不同他说话了。 好在沿路上,不少人都认识他们,一一问候,也不觉尴尬。加上衙门办公之处,离发放赈灾银两的地方不远,两人并肩不久就到了衙门门口。 到了衙门门口,候着的差役就迎了上来:「侯爷好,孟小姐好。」 这差役面生,应是特意在门口等候他们二人的。 段旻轩问:「你是?」 差役低头,拱手:「下官是衙门里办事的差役,老侯爷让下官在此处候着侯爷和孟小姐,说茶庄子那边来人了,若是见到侯爷和孟小姐回来,就让侯爷先带孟小姐回驿馆,这里的事先交由他来处理。若是再等些时候,侯爷和孟小姐还没回来,就去发放赈灾物品的地方寻侯爷和孟小姐一趟。」 茶庄子那边来人了? 两人都露出几分惊喜。 先前道路便中断了,老爷子也是带了几个亲信,才翻山越岭徒步过来的,路上连马车都行不通。 眼下也只过去十日左右,林大人虽然安排了工事,却听闻还要几日才能修缮好。 莫非,衢州城到茶庄子的路提前凿通了? 这倒是意外的好事。 段旻轩便问:「知道来了什么人吗?」 差役就摇头:「驿馆的事,下官就不知道了,怕是要寻些驿馆的人来问问才知晓。」 去寻驿馆的人来问一趟,同回驿馆也没多少差别。老爷子原本的意思就是让他二人先回驿馆去,也不消多此一举,让驿馆的人白白跑一趟。 段旻轩便道:「不必劳烦了,我们自己回驿馆就好。」 差役长长鞠躬,作送别。 孟云卿跟在段旻轩身后,转身一道往驿馆走去。衢州城不大,衙门同驿馆其实离得也不远。听闻茶庄子来了人,孟云卿已经归心似箭,竟也不觉走得快了些。 过了五月中旬,日头毒辣,额头都沁出了涔涔汗水。 段旻轩扯了扯她的衣袖,她才忽得停下来,不解看他。 段旻轩伸手,替她擦了擦额头上的汗迹,轻声道:「走这么急做什么?」 孟云卿愣住。 她确实走得有些急,心里想着许久没有见过茶庄子那边的人了。她心中担心着娉婷和沈通,茶庄子那边过来的人即便不是娉婷和沈通,总能带着两人的消息过来。 她着急知晓,才急了些。 段旻轩摇头:「没听老爷子说,他们受了伤,要养些时候,眼下才过几日,哪能好那么快?」 也是。 孟云卿冷静下来。 她额头还在流汗,才觉这日头确实太毒辣了些。 苍月地处偏南,本就比燕韩国中更热些。眼下又是五月,若是再染了热寒,怕是比风寒还难治。 她将才养好,要是又染了热寒,爷爷只怕更操心了。 她心中唏嘘。 「走吧。」段旻轩放下衣襟,也没有更多责备之意,孟云卿心中微暖。 等到驿馆,守在驿馆门口的差役也迎了上来,恭敬执礼:「侯爷,孟小姐,茶庄子那边来人了,下官已经安顿好,眼下正在驿馆休息。」 衢州城堆满了来协助赈灾的人,驿馆的地方也不够,有些拥挤。 光是老爷子,段旻轩和孟云卿就占了三间房间,茶庄子那边再来人,也应当不好安排。差役口中说安顿好了,段旻轩知晓他有不少难处,便道了谢。 差役就道:「侯爷客气了,是林大人早前就特意嘱咐过的。给侯府留的两间房,也都是才从柴房收拾出来的,同早前的安排不冲突。」 林冕想的周道,段旻轩心底澄澈。 孟云卿才问:「可知庄子那边,来了些什么人?」 驿馆的差役就清楚得很:「老侯爷身边的福伯,还有一位,似是叫「音歌」的姑娘。」 福伯和音歌? 孟云卿喜上眉梢,虽然沈通和娉婷没来,但她确是好些时日没有见到音歌了。听闻音歌来了,脚下就似生了风一般,往驿馆内跑去。 段旻轩也不拦她。 音歌的房间就在孟云卿的房间不远。 听到孟云卿唤她,音歌便迎了出来:「姑娘。」 虽是只有半月未见,中途却隔了一个暴雨洪灾,娉婷和沈通都受伤了,音歌心中担心得不得了。眼下,见到孟云卿好端端站在这里,就扑了上去:「姑娘没事就好。」 眼眶都是红的,看得孟云卿也眼底氤氲。 重逢是好事,孟云卿擦了擦眼角,挤出几丝笑意:「看看,我这不是好好的吗?倒是沈通和娉婷呢?」 音歌也擦了擦眼角,浅笑道:「沈通伤得重些,绑了绷带,胡大夫说要养上些时候。娉婷扭伤了脚,其余都是些擦伤,用了胡大夫的药,好得也快,只是胡大夫说怕养不好,会落下毛病,让她也在茶庄子那里多呆些时候。我看着娉婷,精神头倒是很好,就是整日念着姑娘,也想跟着一道来。」 第23章 倒是娉婷的性子,孟云卿笑了笑。 她记得娉婷的爹娘就是在洪灾里去世的,出事那天,娉婷在马车里吓得走不动路,幸亏有沈通和付鲍在。 「对了,付鲍呢?」孟云卿问起他来。 要说,也是付鲍当机立断,他们几人才捡回一条命来。 听到付鲍两个字,音歌竟然尴尬笑了笑,拉她到一侧,悄声道:「姑娘可问到点子上了。」 「哦?」孟云卿好奇。 音歌就附上她耳旁,轻声道了几句。 孟云卿听得笑了:「当真?」 音歌点了点头,也跟着掩袖笑了起来:「付鲍那里,每日都是娉婷在照顾呢。胡大夫说付鲍要多活动,娉婷每日傍晚就扶着付鲍去后山散步。如今说道付鲍,还会脸红呢!」 孟云卿也莞尔:「本来我这里也无事,就让娉婷在茶庄子多留些时候吧,别让她赶过来了。」 「嗯。」音歌应声。 娉婷和付鲍的事情说完,音歌就问起姑娘在衢州城来。苑中有些热,孟云卿拉了音歌进屋,主仆二人慢慢叙旧。 全然将段旻轩抛在脑后。 福伯就跟在段旻轩身后,笑眯眯看她:「侯爷和小姐无事便好,可急坏了老侯爷,几日都没合过眼。」 段旻轩宽慰道:「这些年,幸好有福伯从旁照顾。」 福伯摇头:「照顾老侯爷本是末将的福分。」 没有旁人,福伯自称的便是末将,段旻轩就笑:「老爷子上午就去了衙门,怕是要晚些时候才能回来,福伯一路车马劳累,我给福伯沏壶茶。」 侯爷怕是有事要他去做,福伯笑了笑,没有推辞。 等茶沏好,递到福伯手中,段旻轩果然开口:「我是有件事,要请福伯帮忙。」 福伯眯起眼睛,抿了一口:「侯爷吩咐就是了。」 段旻轩便道:「老爷子那里,想让我云卿六月初回京一趟。回京之前,有件事情要请福伯安排。」 福伯看他。 所幸四下无人,孟云卿又同音歌说话去了,他咳了咳,轻声道:「阿媛不是在侯府吗?」 福伯继续看他。 他尴尬道:「云卿不太喜欢她,我想请福伯帮忙,让人先把她安顿到西郊的别苑去。」 小姐不大喜欢? 福伯懵住,小姐不是没见过阿媛吗? 段旻轩悻悻笑了笑,也端起茶杯,幽幽道:「云卿是不大喜欢羌亚来的姑娘……」 等到晚间,老爷子从衙门赶回。赈灾之事将近尾声,他无需在衙门逗留这般久。老爷子见到福伯,眼中欢喜得很:「看看,这几日你不在,我还不习惯呢!」 福伯鞠躬:「老侯爷说的是,老奴该早些来的。」 老爷子又瞪了瞪眼,「路都没修好,你怎么来?」 好似忘了他自己是怎么来的一般,段旻轩摇头,伸了筷煮给他夹菜:「今日的饭菜是福伯下厨的。」 老爷子乐开了花:「好些时候没吃你做的饭菜了,想念得很。」 孟云卿也跟着伸筷子。 「音歌丫头也来了?」老爷子看到她身后的音歌。 音歌福了福身,「老侯爷好,奴婢怕姑娘一个人不习惯,就跟着福伯过来了。」 老爷子眯了眯眼睛笑:「过来也好,正好和云卿作伴。」 音歌就点头。 「对了,老福,你安排下,六月初就让旻轩和云卿先回京中。」老爷子心中记着这事儿。 福伯也不多问,笑呵呵道了声好。 「爷爷不回去?」孟云卿听出了端倪。 老爷子摇头:「我不回去,等衢州城的赈灾忙完了,还要去找老谢下棋呢!这老家伙约了我好些时日,我若是不去,倒像是怕了他似的,我什么时候怕过他,是不是老福?」 福伯笑容可掬:「是这个理儿。」 段旻轩便伸手给孟云卿盛汤:「老爷子说什么便是什么吧,和老谢下了大半辈子棋,还从未赢过,只是未赢也不能输了气势,去还是要去的。」 老爷子气得吹胡子瞪眼。 孟云卿低眉笑了笑。 「老爷子,我想让福伯同我们一道回京。」段旻轩倒是忽然提起,「云卿没到过京中,初到京中,人多眼杂,总需要花精力应付,总归要有人照应着。福伯在京中多年,侯府里没人比福伯更清楚了。」 言罢,看向老爷子。 有道理,老爷子想也不想就点头:「老福,那你同旻轩和云卿一道回京吧。」 福伯眯了眯眼睛,应好。 「可爷爷这边就没有人照顾了?」孟云卿有些担心。 第24章 「老爷子当年带兵打仗的时候,麾下大军没有三四十万,也有二三十万人之多。二三十万人都能照顾得妥妥帖帖,哪能照顾不好自己。老爷子,是不是?」段旻轩挑眉。 这前一半算是马屁,后一半算是将了一军。 马屁都拍了,这将好的军也得接着,还果真是他的好孙子。 老爷子嘴角抽了抽,睨他一眼:「不就是按时吃药,不熬夜下棋吗?知晓了!知晓了!下完了棋就回京。」 如此,便算是同他约定好了。 段旻轩低头吃饭,不再多问。 可这约定也太过含糊了些,孟云卿有些放不下心来。 一顿饭毕,老爷子留了福伯下来,有些话要交待。 音歌便去收拾碗筷。 孟云卿正好同段旻轩去苑里走走。 从前音歌不在跟前照顾,他每晚会到房中同她说会儿话才回回屋,如今音歌来了,倒多有不便了。好似所有的话,都需得压缩在这苑中散步的时候说完。 孟云卿忽然不知该如何开口了。 段旻轩先说:「下午时候,我问过福伯。说六月初沈通和娉婷不见得能从茶庄子一道动身。胡大夫让他们多养些时日,怕日后留病根。若是如此,我们六月初就先从衢州城走,等他们的伤养好了,再让人接他们来京中。」 「嗯。」她也听音歌提起过了,孟云卿没有异议。 只是说到娉婷,孟云卿想起音歌下午说起的事情,便正好问起:「对了,付鲍在家中可有定亲?」 付鲍没有妻室不假,她只是不知道付鲍家中情况如何。 付鲍? 她突然问起付鲍来,段旻轩有些意外,继而笑道:「他娘亲倒是着急,只是他不急。」 孟云卿心中松了口气,脸色就缓和了些。 「好好的,怎么忽然问起付鲍的事情来了?」段旻轩问。 孟云卿嘴角微微牵了牵:「听说付鲍那里,每日都是娉婷在照顾着,两人也走得近。」 段旻轩便明了了:「你是想做媒人?」 孟云卿摇头:「娉婷的爹娘过世得早,是娘亲收留,她才到了孟家。也一直跟着我,中途吃了不少苦。我总觉得有些对不住她,若是能帮些,就帮衬些。」 段旻轩就笑:「你同她一直一处,也照顾她得很,还有什么对不住她的?」 孟云卿语塞。 她想的是前一世的事情,如何好同段旻轩提起。索性笑了笑,权当默认,缄口不言了。 段旻轩也不多问,只道:「我们恰好六月回京,就托福伯去问问付鲍娘亲的意思吧。」 福伯出马,倒比他们二人都合适。 还是他想得周道。 孟云卿便点头,心中莫名涌上一股欣喜,甜蜜得很。 付鲍人品好,又踏实稳重,是个好的托付对象。 两人又两情相悦,是一桩良缘美事。 孟云卿想了想,又道:「对了,先别急让福伯去问,我也是今日才听音歌说起,若是弄错,倒荒唐了。」 她想起这么一出。 段旻轩驻足,她也跟着驻足,回眸看他。 他笑吟吟道:「云卿,问问福伯不就知晓了?」 也是,她怎么忘了,福伯是一直同付鲍和娉婷呆在茶庄子的,福伯定然再清楚不过了,她倒是糊涂了。 心中顾虑打消,脸上的笑意都更自然了些。 四下无人,段旻轩便俯身,鼻息贴近她脸庞,悠悠道:「你若是有心,不如想想我们的事?看看外祖母,舅舅,和舅母都喜欢什么聘礼,也省得到时候再想,耗时耗力。」 早前还唤的老夫人,定安侯和侯夫人,眼下就改口成了外祖母,舅舅和舅母…… 晚霞挂在枝头,轻尘就在红色的光束里轻舞。 苑中都沾染了几分迷离。 孟云卿别过头去,轻声娇嗔道:「我哪里知道聘礼要准备些什么……你该去问爷爷……」 他微微扬起了嘴角,趁着一侧掠过的喜鹊,在她脸颊上轻轻点了点:「说的也是,晚些我就去问老爷子……说是他孙女让问的……」 「段旻轩!」孟云卿恼得很。 她轻咬着下嘴唇,胖嘟嘟的脸上,挂了几许晚霞的绯红,很是好看。 他也想上前咬上一口,忽得,又不想了。 便伸了伸手,在她胖嘟嘟的脸上捏了捏,笑意就融化在眸间。 孟云卿后悔那日掐他的脸掐轻了。 ☆☆☆ 翌日清晨,又同往常一般往衢州城衙门去。 孟云卿倒是熟悉了,音歌却陌生得很。 第25章 「姑娘,不是说有流民吗?」虽然有老侯爷和宣平侯在,音歌心中是怕的。 过往在定安侯府,也多多少少听人说起过灾荒的事,听闻沿路抢食的灾民连驻军都拦不住,还有好些人落草为寇,大抵都吓人得很。 孟云卿拍了拍她的肩膀,宽慰道:「别怕,衢州城这里不像别处。」 音歌将信将疑。 直至沿途见到井然有序,音歌才相信了些,真如姑娘口中所说。 「那姑娘去衙门那边做什么?」 「帮忙抄录抄录文书,和秀娘们缝补些大帐和衣裳,还有清点些物资之类的,有什么就做什么,倒也不清闲。」 音歌娥眉微蹙:「是老侯爷让姑娘做的吗?」 赈灾的事,老侯爷和宣平侯做就是了,若是放在定安侯府,老夫人和侯爷,侯夫人都怕会舍不得姑娘去做这些的。 孟云卿才领会她的意图:「魏老先生常说,读万卷书不如行万里路,这是身体力行,赈灾之事,能尽一份绵力就尽一份勉力。当日被暴雨困在山中,险些连命都丢了,还是衢州城的官役冒雨来寻人,才捡回这条命。都是些轻松的活计,能做些就做些,比留在驿馆中有意思。」 音歌听得似懂非懂。 但姑娘这么说,她也点头。 等到衙门口,却发现今日异常忙乱,出出入入的人面色都很紧张,不像往常。 段旻轩拉了一人问起,段旻轩记得他是林冕身边管事的小吏。 小吏见了他也不隐瞒:「林大人安排了几十人去李村抢修道路,没想到暴雨是没下了,山中却是漏空的,砸下了不少石头来,好些人受了伤。原本大夫就不够,眼下就连包扎伤口的人手都不足了。伤得重些的,先抬回府衙这里了,伤得轻些的,还在李村附近呢。林大人还在四处寻人,先将送这里来的伤员处理了,日头又这般毒,若是处理得不及时,怕是会感染溃烂,林大人还在焦头烂额。」 他慌忙得很,段旻轩也不拦他。 恰好门口又抬进来一人,身上都是血迹,盖着布,口中还在喊疼。 孟云卿想帮忙,但确实不会。 音歌福了福身,「姑娘,我去吧。早前在侯府要伺候老夫人,太医院的院士们教了我些基本的包扎,上药常识,正好可以用上。再教旁人些粗浅的方法,应当也可以学,总比这样的胡乱用盖着纱布好。」 小吏倒是惊喜:「姑娘说的可是真的?」 这般用纱布盖着,绑着,还是乡间的术士教的。 音歌腼腆点头:「只是救人之事就不会了。」 小吏难得舒眉:「姑娘会包扎上药就是好事,下官就去寻些人手来,姑娘先教着。」都提到太医院了,总比何处抓来的乡间游走的江湖术士要好些,小吏庆幸。 「去吧。」孟云卿首肯,音歌便同那小吏一道去了。 「没想到音歌还会这些。」段旻轩感叹,「外祖母也真舍得将她给你了。」 「是啊,外祖母疼我。」孟云卿也感叹。 还未进门口,又有差役上前:「侯爷。」 是来寻他的,手中还呈着封信:「京中差人送来的。」 段旻轩接过,光是看了看信笺上的字迹就滞住,「容」。 容是国姓。 千里迢迢还能有谁给他送信? 「你先去衙门吧,我稍后来寻你。」段旻轩朝孟云卿道。 他先前的神色,她尽收眼底,便也不多问,径直往大厅那头去了。 段旻轩拆信,信中只有寥寥几字——「救急!又来了个小祖宗。」 看到「祖宗」两个字,他就头疼。 前一次有人提到「祖宗」,便塞了个羌亚美人在他府中,到眼下都还没有接走。 现下又来了个「小祖宗」! 他怕是不用活了! 依旧是在大厅里抄录文书,孟云卿今日却静不下心来。 不时瞥目看向主位那边。 段旻轩也似有事情惦记在心里一般,从衙门收了那封信开始,神色便有些游离。他惯有的动作,便是想事情的时候,指尖轻叩桌沿。 眼下就是如此。 偶尔也同老爷子一处,低声商量着什么。 孟云卿有些出神,墨迹就在文书上晕染开来。 先前的倒是都白抄了。 「孟小姐,你没事吧?」一侧的主事的文书官问起。 她今日有些心不在焉,墨迹晕染也不是第一次,还连带着抄错一些,返工了不少。 孟云卿脸色有些歉意:「昨夜没睡好,有些恍惚。」 「要不,歇一歇?」文书官提议。 第26章 孟云卿颔首:「那我去别处看看。」 文书官点头。 「爷爷,我去绣房那边坐坐。」孟云卿起身挪到主位那里,她先同老爷子说一声,以免老爷子稍后若是寻她,见不到人着急。 在衢州城衙门呆了些时日,这里的人对她都熟悉了,老爷子也放心:「去吧,累了便歇歇。」绣房那边辛苦,不比大厅里。 孟云卿应好:「嗯,那稍晚些,我再去音歌那边看看。」 意思是,晚一些才会回来,爷爷不必担心。 老爷子道好。李村抢修那边今晨出了事端,抬了不少人来,听说还是音歌丫头在帮忙照看。孟云卿心里挂着,去音歌那里看看也合情理。 孟云卿就瞥了眼段旻轩,他也看了看她,没有多说旁的。 孟云卿便起身离开。 临到大厅门口,又转身回眸看他,只见他指尖还在轻叩着桌沿。 孟云卿便也不逗留了。 到了绣房那端,竟是比往常更为忙碌。 秀娘们见到她来,都只匆匆打了个招呼,就低头做伙计去了。 管事的绣娘就道:「今晨不是来了许多伤员吗,要人手去上药,包扎伤口之类,上头说女子细心些,便从绣房里调了些人走。这不,就这些个人了,东西还得一样做,忙都忙不过来了。」 管事绣娘手中也没闲着,飞快得穿针走线,一刻都没耽误。 又是同李村抢修的事相关,孟云卿也不多问了,只听从管事绣娘的吩咐,拿了些要缝补的东西,开始做事。 这会子的节奏很快,大部分人整整一个上午保持一个姿势,除了指尖和眼眸,旁的都没有动弹过,许多绣娘都道肩膀和眼睛酸疼得很。 管事的绣娘就做主,先停下工来。反正都临近晌午了,先将午饭吃了,顺带休息些时候,晚点再几许做货。 秀娘们都道好。 孟云卿不用饭了,她想去音歌那边看看,迟一些再回绣房来,同秀娘们一道开工。 主事的绣娘也不留她,今日的活重,她又是宣平侯府的小姐,能耐着性子陪她们坐这么久,也实属不易了,她也不盼着孟云卿能回来。 等到药房那端,孟云卿才晓更为忙碌。 绣房这端是静坐着不动,忙到屋里静得只有针线和布匹的声音,药房这边便更乱了些。 进进出出的担架,喊疼的伤员,还有跑上跑下的看护人员,取纱布和药材的小厮,药房里乱糟糟的,没有一刻是清闲安静的。 受伤的人员不少,有躺在床上呻吟的,有些伤了胳膊和腿脚,孟云卿不忍看。 寻了许久,才在最里头见到音歌。 照理说药房里的伤员多,要通风,以免得闷热导致伤口感染,但眼下是五月,正是热的时候,药房里满满是人,通风的效果也不好。 孟云卿就见到好些包扎好的伤员都是抬到后院去的。 药房这端就留了些待处理的人员。 音歌忙得满头大汗,也顾不得休息,稍得空闲就擦擦汗继续。身旁还不时有人来问她,她也要抽空去关照旁的病人。 于是来来回回,忙碌异常。 音歌平日就能理事,跟在老夫人身旁,也能张罗,如今放在这里,倒显得利索能干。 孟云卿没有上前打扰,就在一旁远远看她。 「孟小姐好。」有经过的人同她招呼,她也轻声回礼,若是有些能搭手的活,她也搭手帮忙清点和盘算,总归比不过音歌这端。 「孟小姐。」再有人唤她,声音就有些熟,孟云卿回头:「林大人?」 正是林冕。 「药房在照料李村抢修的伤员,下官来看看。」林冕在主理赈灾事宜,怕是只有在晌午休息的时候才有时间,林冕是抽空过来的。 「听说在药房帮忙照看的,是孟小姐身边的音歌姑娘?」林冕问。 孟云卿如实点头:「音歌会些包扎和上药的方法,恰好能帮的上忙。」 林冕笑了笑:「此回衢州城这里倒是多亏了侯府上下。」 孟云卿摇头:「能近些绵薄之力就好,说来还要感谢林大人,否则我和宣平侯还不一定能脱险。」 「那下官先去看看,不打扰孟小姐了。」他本是抽空来此处的,时间不多,孟云卿也不挽留。只是远远看着,见林冕正是朝音歌那端走去。 不多时,两人就一面说起话,一面去看伤员。 离得远,听不到他们说什么,只是一个说得认真,一个听得认真,倒也算投机。 「孟小姐,吃过了吗?」有人见她一直在这里,也没有去用午饭,手中正好拿了饭菜,想让与她。 孟云卿笑了笑:「我就去。」 第27章 那人才点头离开。 见到音歌这里安好,她也帮不上什么忙,索性也不在药房这里多呆添乱了。今日绣房里忙,她想着寻个地方弄些吃食,就回去绣房那边帮忙。 结果刚出了药房,就有小厮来寻她:「孟小姐,原来您在这里,先前一直在绣房附近寻您,没寻到。」 是专程来找她的。 「怎么了?」孟云卿就问。 「哦,孟小姐,是老侯爷那边在找您,您看看去大厅一趟吧。」 爷爷在寻她? 孟云卿道了声谢,便往大厅那端去。远远就见爷爷和段旻轩站在大厅门口,说着什么,并没有在厅中。关进关大人也在,许是正好说完,关进就拱手告退。 老爷子将好见到她,唤了她上前:「云卿。」 「爷爷找我?」她也随口问起。 老爷子笑眯眯道:「前几日,爷爷本来还说,让你和旻轩在下月初启程回京的。结果京中来了消息,让旻轩尽快回去一趟,爷爷边想着让你和旻轩一道回去。」 衢州城离京中倒是不远,几日路程就到。 只是若段旻轩先走,她再回京,老爷子有些不放心。 只是,今日就走?孟云卿忽然想起段旻轩今晨收到的那封信,原来是京中的急事,连爷爷都让他要早些回去。 老爷子又道:「只是音歌丫头这里,怕是还要在衢州城留些时候,刚才关进关大人也提到此事,包扎的人手不够,旁的人经验又不足,关大人是想留音歌在此处帮忙,爷爷正好问问你的意思。」 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音歌留下也好,孟云卿没有异议。 「那你先同旻轩回驿馆收拾下行李,明日就出发吧。」 孟云卿点了点头,正好晚间也要同音歌说一声,要将她留在此处。孟云卿又顺道问起,「福伯呢?」 他们提前走,福伯是不是也要一道? 段旻轩开口:「福伯已经先行一步了。」 老爷子也道:「侯府里有些事情要打点,老福先回去也好。」 孟云卿点了点头,又迟疑道:「那爷爷这里呢?」 老爷子捋了捋胡须,说:「衢州城这里还需要有人看着,爷爷正好在这里,等六月这里的事情忙完,爷爷就去老谢那里,总归八月就回京了。旻轩说你生辰在九月,爷爷还要在你生辰前赶回来。」 孟云卿唇畔牵了牵。 「去吧,我同关大人还有事情要商量。」老爷子也不多呆了,转身回了大厅。 段旻轩问:「吃过饭了吗?」 孟云卿摇头:「还不曾。」顿了顿,又补充道:「先前忙忘了。」 是怕被他说道。 眼下,衙门里的午饭当用完了,本就吃紧,余出来的午饭也不会等到这个时候,见段旻轩拢了拢眉头。孟云卿赶紧转过头去,其实她正好有些饿了,腹中饥肠辘辘的。 「拿着。」他递给她手中一物。 红红的,还有些温度。 「烤红薯?」孟云卿意外惊喜(大家不要纠结红薯什么时候传入的,这就是个架空文),尤其是这般饿的时候,只觉口水都在喉间下咽了。 「吃完再走。」他也不多说。 前院有休息的石凳,两人就寻了空闲处落座,孟云卿满心欢喜,一边剥,一边问:「特意给我留的?」 他怎么知晓她没吃午饭的? 她目不转睛看他,眼底就像闪烁了琉璃光泽的玛瑙水晶。 段旻轩就道:「上午换了三处地方,怕是顾不得吃。」 原来如此,信以为真,孟云卿便笑了笑。 段旻轩就也不说破,他知晓她喜欢吃甜食。 今日的红薯尤其甜。 「姑娘明日就回京?」音歌在衙门里忙乎了一整日,刚回驿馆,就听到孟云卿说起明日离开衢州城的事。 孟云卿也同音歌说起,关进和林冕两位大人希望她留下来继续照看病人。 除了李村抢修,别处送来的伤员也不少,今日音歌帮了不少忙。所以关大人听说她和段旻轩次日离京,才会特意向爷爷提这个不情之请。 「可娉婷还在茶庄子那里,我若也不在姑娘身边,姑娘自己一人在京中如何办?」音歌是有担心。 老夫人让她和娉婷从燕韩跟来,就是伺候姑娘的。 让姑娘一人去京中,音歌心中愧疚得很。 「去京中只是照顾我一人,留在这里,可以照顾更多有需要的人。再说了,爷爷在这里,福伯又先回京中去了,音歌正好可以帮我照看爷爷。」 话虽如此…… 音歌垂下头去。 「听爷爷说,衢州城赈灾的事情,最迟到六月中也就结束了,左右不过十来二十天。我今日去药房那边看了许久,也帮不上什么忙,倒是好些人因着你们的缘故保全下来。若是外祖母知晓了,她也会高兴的。」孟云卿宽慰,「我也想着娉婷和沈通还在茶庄子那里将养,少则也要十天半个月。若是娉婷和沈通那边有些什么事,你还可以照应着,我也安心些。」 第28章 她确实是这般想好的:「等到六月中,娉婷和沈通那头若是好了,你们就一道进京。」 既然姑娘拿定了主意,音歌这才点头:「那姑娘一路上要好好照顾自己。」 她才来衢州城一日,孟云卿就要走。 孟云卿笑了笑,「放心吧,我在衢州城不也好好的。」 也是,音歌嘴角也噙了一丝笑意。 宣平侯府是苍月京中的名门望族,老夫人说比定安侯府在燕韩还要气派得多,哪里担心姑娘会没有人伺候。 只是衢州城到京中还有几日路程,她怕姑娘不习惯罢了。 「你家姑娘可没这么娇气,倒是你和娉婷,快些来京中就是了。」孟云卿打趣。 翌日清晨,驿馆内备好了马车。 衢州城附近虽然受了灾,但赈灾的银两和粮食等物资都是从京中,由户部下拨下来的,衢州城到京中的道路自然是畅通的。 套好缰绳,也检查好车辆和马匹,车夫向段旻轩回话:「侯爷,可以启程了。」 孟云卿便同一侧的音歌作别。 音歌怕她路上饿,连夜备了些点心,衢州城还在受灾,做不了精致的,就了些馒头之类,还添了些咸菜,能寻到的果子也给她备了些,总归比不得别处,还能有些瓜子零嘴。 「走啦。」孟云卿不让她送了,衙门那头还有人在等着音歌,音歌若是去晚就耽搁了。 段旻轩扶孟云卿上马车,孟云卿就撩起车窗上的帘栊,同音歌作别。 马车开始驶得慢,音歌眼眶有些红红的,马车跑,她就跟着小跑了:「姑娘,记得按时吃饭,也别偷偷吃太多辣的,夏日里上火,肠胃又该受不住了。」 孟云卿是珙县人,习惯珙县的口味,无辣不欢。 老爷子吃得清淡,她也陪着。 晚间就会偷偷寻些辣的来吃,夏日里就容易上火,遭罪得很。 她和娉婷都不在,怕没人提醒,音歌心头惦记着。 「知晓了。」孟云卿使劲儿挥了挥手,「别跑了,小心摔。」 等再驶出去一些,马车的速度就快起来了,音歌也跟不上,便只得停下来同她挥手。等再远一些,实在看不见了,孟云卿才放下帘栊,心中忽得有些不舍了。 刚到定安侯府,老夫人就让音歌来伺候她,在定安侯的大半年都是同音歌一处的。等她从燕韩来苍月,音歌又跟了一路,饮食起居都料理得一应俱全,比娉婷还要心细些。 她是当真有些离不开音歌了。 只盼着娉婷那头没事,她和音歌能早些来京中。 心里想着音歌这边,耳旁又听见段旻轩在同车夫交待,这一路要行快些,尽早回京。 七日的路程,压缩到四至五日。 车夫又问,侯爷,行夜路吗? 段旻轩应的是安全就行。 孟云卿也回过神来,料想他这头回京当是真有急事。 等段旻轩折回,她也端坐在马车里。 这次的马车行得快,不比从韩燕来苍月的时候。路上有些颠簸,她也不敢做旁的,就寻了舒服的地方坐下来。 段旻轩递给她两面毯子,她迟疑接过,大夏天的,马车外鸣蝉不已,用毯子做什么。 「马车行得快,靠着舒服些。」他解释。 她才照做。 屁股下垫高了些,又软了些,也不似先前坐着那么膈得慌。 「此番着急回京,若是可以,晚上也要行路,会辛苦。」他也同她说起,许是也因着着急赶路,身旁的侍卫也没有多带,只有两骑跟在马车前后。 「没事,不耽误事情便好。」孟云卿应声。 她从燕韩带来的书也都在茶庄子那里,娉婷收着。眼下马车行得快,在车里看书也不得劲儿。 不过四五日,一晃也就过了。 同他在一处,她也没什么好怕的。 马车内又没有旁人,段旻轩起身,就在她身侧落座,伸手揽了揽她:「靠过来,舒服些。」 马车是行得有些快,她听话将头枕在他腿间,侧躺着。身下还铺着毯子,果然不似早前颠簸了。 他也低头,伸手轻抚她的发间:「这几日在衢州城,辛苦你了。」 日日同他和爷爷一道,缝补大帐自是不必说了,哪个绣娘手上没磨出茧子,便是在厅中抄录文书,一连十日也会手腕酸痛。 她不说,不代表他不知晓。 「其实还好。」她也不搪塞,「反而觉得心中踏实,好过无事可做。」 段旻轩就笑:「你倒是与旁人不同。」 她也只是笑,不接话。 第一日,马车都行在衢州城地界范围内,路上能见到不少安置灾民和流民的场所,还有不少京中和衢州城附近来往的马匹和物资马车,和衢州城时差不了多少。 第29章 等到第二日,仿佛就出了衢州城地界了。虽然也有各地往衢州城去的马车,但更多的是正常的商旅。 受灾时日,在衢州城吃得并不丰富,等到第二日晌午在艺林落脚歇息时,才好好饱餐了一顿。 段旻轩吃得一惯不多,孟云卿至少吃了两碗饭。 这也奇了,在衢州城这十几日,吃得不算好,也日日都在忙乎,竟然也丝毫没有见到瘦下来。她过去没胖过,莫非这便是真的胖了就再难瘦下来了? 马车上,孟云卿还在撑着打嗝。 她是管不住嘴,吃得有些多了,饭后又没有散步消食。胃里有些积食,马车跑起来自然不舒服,又不好喊疼,便一直隐隐伸手揉着肚子,疼痛才缓解些。 段旻轩不时瞥她。 她以为被他知晓了。 等稍后路过城镇,段旻轩下了马车一趟,带了灌了热水的羊皮水袋回来给她捂着,她才知晓他会错了意。 可胃里还疼着,她实在哭笑不得。 也不知是不是心里作用,好在用灌了热水的羊皮水袋捂捂,胃到果然没有先前那般疼了,舒坦了许多。 他不好开口,她也不好主动同她解释——她真的不是来月事的缘故。 黄昏过后,段旻轩让车夫先不走了。 「今日不赶夜路了,先寻间客栈住下。」 孟云卿有些内疚,迫不得已开口,她真的不是月事,只是晌午吃多了,胃里有些疼。 本是她不好意思。 却头一次见到段旻轩脸红了,有些稀奇。 都到客栈门口了,段旻轩就道,那还是先住下来,也赶了两日的急路,歇一晚也无妨。若说她周身没有不舒服那才便是假的,在客栈,就算只能洗个热水澡也好。 浴桶里,孟云卿都忍不住皱了皱眉头。 想来,今日倒是少有的尴尬。 若说最尴尬,还不是她说穿自己不是月事只是胃疼的时候。 却是临到各自回屋歇息时,她分明已经合上门了,段旻轩又在外敲门,她折回开门。门外,有人一副憋了许久,终是想要开口问起的表情。 她不解看他。 他也低着头看她:「你,来过葵水了吧?」 嗯?她没有觉得自己听错,只是他声音很小,她真的没有听清罢了。眼睛便又瞪大了几分,询问般看他,让他再说一次。 段旻轩是头一遭,连想死的心都有了。 脸色更红! 「早些休息吧,明日一早赶路。」挤出的便是这句,然后转身离开。 她还纳闷他今日怎么了。 直到在房中宽衣沐浴时,孟云卿想起他先前的举动,似是突然意识到他最后那句问得是:「你来过葵水了吧」? 葵水? 她满了十四,自然来了葵水。 只是他这般问,是想——孟云卿憋了口气,沉入热气腾腾的水面,半晌才撑手浮起来,伸手擦了擦脸上的水汽。 今日,果真窘迫到了极致。 ☆☆☆ 翌日早起,孟云卿和段旻轩都似心照不宣,闭口不提昨日之事。 早饭也是匆匆用了一口就上路。 有前车之鉴,孟云卿的早饭就不敢吃太多了,吃了七分饱便足够了,还有些饿,就塞些水下肚。 马车上,两人话也不像前两日的多。 只是马车里一旦安静下来,两人好似都不自觉往昨日的是上想。偏偏孟云卿瞥目看他时,也能看见他转眸看向自己,孟云卿委实有些恼火,口中便只能主动寻些无关紧要的话题来讲,避免尴尬。 还多半都是些毫无意义的口水话。 段旻轩先前还会应她。 到后来也不应了。 只是他不应,马车里的气氛又顿时降下去,让人有些不自在。孟云卿咬了咬唇,干脆开口自言自语,尽说些自己都认同是左耳朵进右耳朵出,辨别不出是否有逻辑的话。 换言之,聒噪。 恰好遇到前方道路不平,马车忽然颠簸。两人又坐的近,颠簸抖动时,她兀得蹭到他的下颚,她顿时住口。 「没事吧。」她抬眸看他,也不知他有没有被自己撞到咬舌头,那才是钻心得疼。 她想得太多,段旻轩也正好看她,将好四目相视。 原来她不说话,马车里就连丝风都没有,实在安静得出奇。 段旻也轩怔了怔,倏得抬起她的下巴,索性含上这张今日有些聒噪不安的嘴,仿佛这里传出来的每句话都在昭示他昨日会错了意,问了些蠢问题。 其实他也恼,还不像她一直粉饰太平。 亲上,便吻得更重了些。 第30章 …… 娇嗔的声音传入她耳畔,他才忽得停下来。 只见她脸色里带了红润,秋水潋滟里都沾染了几分迷离之色。 他似是,做的有些过了。 段旻轩微微敛神。 也不待她看他,伸手将她的头拢了拢,就这般靠在他的左肩上,怕是连他的心跳声都听得到。 「我昨日是问你,来过葵水没有。」他索性光明正大开口问清楚,免得横在心中,两人都别扭。 「……来过了。」孟云卿也鬼使神差应声。 他就道:「嗯,就问问罢了。」 就问问吧了——孟云卿先前还觉得有些尴尬,忽然间,却觉得画风有所不同。有人佯装镇定的模样,她险些忍不住笑出声来。原来今日马车上,窘迫的人不单单是她,只是每人掩饰窘迫的方式不同罢了。 他不吭声,她便也不追问了。 靠在他左肩,稍稍伸手撩起帘栊,阳光便晃悠悠映了进来。 「我们会比福伯更早吗?」她想起这几日马车都在赶路,福伯是老人家,马车是不是会走得更慢些。 段旻轩道:「不会。」 她是姑娘家,车夫已经很照顾了。福伯虽然年纪大了,毕竟是从军中出来的,急行军全然和他们的赶路不一样,他们已经算慢的了。 福伯早走半日,再加上昨日他们又留宿了一晚。 不可能撵得上福伯。 段旻轩算了算:「福伯那头,怕是已经到京中了。」 「那好快。」孟云卿感叹。 「我们也快了。」段旻轩应道。 「嗯。」孟云卿浅浅吱了一声。 想起去年从珙县入燕韩京中的时候,心中还是忐忑不安,晚上连觉都睡不安稳,也不知晓那个陌生的定安侯府里都有谁,会是什么性子和模样,要如何相处。 那时候,她心中的忐忑,也无法对娉婷和安东说起。 虽然有沈修颐,卫同瑞和韩翕在一处作伴,终究还是免不了对未知的惶恐和谨慎。 就连外祖母准备的酸梅汤,她都喝得小心翼翼。 她过得总是这般小心翼翼,生怕何处会生出不妥,让她与周遭格格不入——即便有爱护她的外祖母,舅舅和舅母;送他入京一路照拂的沈修颐;还有同她交心,玩到一处的沈琳;以及初初认识让人几分膈应,熟络了却觉得真实坦率的沈陶。 末了,还有那个时常看起来冷言寡语,却因着她帮了沈妍一回,一直暗中照顾她的沈修武。 从韩燕到苍月,从二月到将近六月了。 她有些想念远在燕韩京中的他们。 「你说怪不怪,去年从珙县到侯府的时候,心中总害怕得很,不知道侯府里是什么光景,要忌讳些什么人,什么事,要如何小心谨慎。」她倚着他肩膀,悠悠道起。 她说,他便安静听着。 她总是将心思掩藏得很好,少有同旁人这般袒露心际。 所以,于她而言,他应当不是旁人了。 他笑了笑,也不打断,继续听她讲。 「那时候娉婷和安东还在,眼下,连音歌都留在衢州城了。再过两日,也要到侯府(宣平侯府)了,怎么却不像那时候那般担心了呢?」 她眼睛盯着窗外,便也问得随意。 「有我和老爷子在,你担心什么?」他声音很轻,都险些被窗外的马蹄和车轮声掩盖。 她却还是听见了。 听见了,就暖在心窝里。 才会将某些话和盘道出:「我从前做了一个梦,梦很长,梦里面什么亲人都没有。连从小到大在一处的娉婷和安东都弄丢了,找不回来了。开始的时候,要躲避追赶的人,终日风餐露宿,也睡不安稳,更不知道明日会如何。等好容易安定了,却日复一日困在同一处宅子里,冷冷清清的,久得好像连心都没有了。再后来,遇到可怕的事,就连逃也不想逃了。因为没有亲人,也没有地方可以去了……那只簪子是冰冷的,简直冰冷沁人,痛极了……」 第31章 他微楞。 记得早前在定安侯府,她也提到过那枚冰冷的簪子。 那时候便有的梦魇。 所以处处谨小慎微,带着面具做人,也从不轻易对旁人吐露心扉。 他揽紧怀中,声音稍稍有些沉:「信我吗?梦是反的。」 她靠在他肩膀,他眼中的深邃幽蓝她看不见:「嗯,我信。」 梦是反的。 她不过做了一个可怕又冗长的梦而已。 梦醒了,心底便是暖的了。 「段旻轩……」 「嗯。」 「你说,从前你去哪里了……」 「嗯?」他不解。 「梦里面的时候。」 他嘴角微微牵了牵,「在寻你吧,只是没寻到……」 是啊,那时候她去了清平,他怎么寻得到? 「眼下不是寻到了吗?」他的声音贴着她的额头,温润的气息就透过肌肤,沁入四肢百骸。 等到京中,恰好是第五日晌午。 前夜为了赶路,宿在马车里。马车自然颠簸,她半梦半醒,真正到了黎明时候,才沉沉睡过去。等到晌午入京时,还睡得正好,段旻轩也没有叫醒她。 城外早早来了马车候着,他远远认出是东宫的亲信。 孟云卿还枕着他的腿间入睡,他轻轻揽起她,再放下,她也没醒。 他轻手轻脚下了马车。 福伯也来了城门口迎候,见了他便走了过来。 「侯爷,殿下收到侯爷的信,说晌午左右入京,特意让我来此处候着。」言外之意,眼下就要同他去趟东宫,连侯府都不必回了。 段旻轩点头。 又交待福伯一声:「还睡着,昨晚赶路折腾了一宿,到了侯府再叫醒她吧。」 福伯应好。 「人送走了吗?」临末,又问了声。 福伯笑眯眯道:「送到西郊别苑了。」 他才又点头,跟随先前的侍从上了另一辆马车。 ☆☆☆ 「小姐,醒醒。」福伯在近旁唤了几声,孟云卿才迷迷糊糊睁眼。 揉了揉眼睛,酥软应了声:「福伯?」 福伯依然笑容可掬:「小姐,到侯府了。」 到侯府了? 孟云卿才忽得清醒了,竟然都到侯府了,但她都不知道是何时入的京城,竟然错过了。 「段旻轩呢?」马车里也没有见到他,早前还分明同她在一处的。 福伯应道:「侯爷那头回京有要事处理,刚到京城就被截下来了,怕是要晚些时候才能回府,让老奴先领小姐回来,洗漱休息。」 原来如此。 孟云卿扶了扶额头,让自己精神些。 用娉婷的话说,苍月是天朝上国,京城之中恢弘大气,遍地金银,远非燕韩京中可比。她第一次入京,竟然就这般睡过去的,难免惋惜了些。 福伯先下了马车,又回头,撩起帘栊接她:「小姐请。」 福伯亲自扶她,孟云卿道了声谢,便扶着福伯的手下马车。 刚下马车,就环顾四周,目光中挂了些错愕。 周围的亭台楼阁错落有致,夏日里绿树成荫,布了不少林荫小道。正值五月末,苑中开满了各式各样的花蕊,姹紫嫣红,眼花缭乱。 分明是内院中。 她原本以为会是在侯府门口下马车,不想这马车却停硕大的苑门口。 上面写着「蕙兰阁」三个大字。 蕙质兰心,当是女子的住处。 苑门口和庭院间,还隔着一个好似「镜湖」那么大的观赏湖,夏日里,湖上吹着微风,在林荫路下,竟也热不起来。 福伯就道:「侯爷说小姐昨晚没睡好,老奴就做主让马车直接驶进来了。」 直接驶进来,便是没有走正门。 小姐回府当走正门的,但正门就需下马车再步行回来。 福伯解释。 孟云卿笑了笑,「还是福伯想得周道。」 「老奴领小姐进苑子,房间里的用度都给小姐备好了,音歌和娉婷丫头不在,老奴就让阿玉先来苑里照顾。阿玉自幼长在府中,小姐有什么事都可以问她。」 孟云卿应好。 蕙兰阁是宣平侯府的一隅,却比定安侯府还要大气宽敞许多,福伯说老侯爷爱清静,府里的下人很少,特别是丫鬟婆子之类,没有更多。 留下来的,也多是府里的老人,还有家生子。 阿玉就是家生子。 进了蕙兰阁,便有几个丫头迎了上来。 第32章 为首丫头十四五岁模样,看起来便很是机灵,弯着水灵灵的大眼睛看她,然后带着身后的婢子一道福了福身,问候了声「小姐好」,「福伯好。」 「小姐,这就是老奴先前说的阿玉。」福伯介绍。 阿玉会意上前,行了个大礼,「阿玉见过小姐!」 孟云卿同她不熟,只是笑了笑。 阿玉看了她一眼,又道:「听福伯说,在小姐身边伺候的两位姑娘还都在衢州城,要晚些时候才会来京中。阿玉就先跟着小姐,两位姑娘没来的时候,小姐有事吩咐阿玉去做就是了。」 几句话说得清清楚楚,先跟着她,等日后音歌和娉婷回来,再做安排。 是个心思玲珑的人。 「小姐这边阿玉先伺候着,前厅还有客人,老奴先去招呼,小姐有事便让阿玉来找老奴即可。」福伯又拱手开口。 孟云卿没想到前厅还有客人,爷爷尚在衢州,段旻轩又没有回府,府中有客人,眼下也只能有福伯照顾着,确实不好耽误太久。 孟云卿应了声「好」,福伯便离开了。 阿玉一面领她入苑,一面道:「小姐,这苑子唤作蕙兰阁,是侯爷特意同福伯说好,收拾出来给小姐住的。蕙兰阁里绿树成荫,还有内湖,是侯府夏日里最凉快的苑落。侯爷说小姐喜欢看书,便在蕙兰阁里随意挑处凉亭坐坐都可,凉亭边有溪水潆绕,还可以避暑……」 她哪里怕热? 从来只是怕冷。 她也不喜欢在苑中看书,只喜欢窝在屋内的小榻上看书。 这些,段旻轩都是知晓的。 眼前的丫鬟却说,段旻轩是因此才挑了这处蕙兰阁的? 是借段旻轩的口,说自己的话。 孟云卿就浅浅笑了笑,算是应了。 阿玉见她笑,猜想知她是满意的,又道:「小姐一路回京,舟车劳累,奴婢们先前将水和衣裳都准备好了,小姐可要现在沐浴洗漱?」 昨夜马车上睡了一宿,出了一身汗,眼下能沐浴,再换件衣裳,简直再好不过。 孟云卿点了点头。 等真正跟着阿玉进了苑落,才晓她所谓的水都备好了是何意。 蕙兰阁里有汤池。 阿玉说的便是汤池。 汤池里一应俱全,置好的物架上雕刻着各式花朵的纹路,沐浴的白纱袍就整齐叠在物架上。汤池有两个入口,顺着阶梯就可以下去,中段两侧有把手,两侧的把手一边各有一个凹状的白玉手台,手台里放着不同的皂角,香夷,凝脂,含片……光是看一眼,都叫人记不住。 光是着汤池内的陈设,就算奢华。 这样设在苑中的汤池,她在定安侯府内都没有见到过,这宣平侯府内却有。 还不是主苑,只是蕙兰阁。 孟云卿才忽然意识到,那个在茶庄子里终日嘻嘻哈哈的爷爷,还有一定要与爷爷斗嘴的段旻轩,都是苍月京中首屈一指的权贵世族。 她微微敛目。 「奴婢们伺候小姐沐浴。」阿玉身后本就跟着几个小丫头,进了汤池,就开始各自忙碌。有跪坐在汤池边再次确认水温的,有去撒花瓣的,有取白纱衣裳过来的,还有在汤池点燃熏香的。 孟云卿看了眼阿玉,吩咐一声:「不必了,我自己来就好。」 阿玉先前的一句本就是询问她的意思,她不喜欢旁人在一侧,汤池里就不多留人了。 阿玉将白纱衣裳,放在汤池入口一侧:「小姐有事唤阿玉。」言罢,得了孟云卿的意思,就领了其余丫鬟出了汤池。 耳畔传回掩门的声音,孟云卿才兴致勃勃脱了鞋袜,坐在汤池边荡了荡脚。 汤池里水很暖人,水温却温和,夏日里又不觉热。 她不由环顾四周,光是汤池就是这般模样,还不知道苑里其余地方该奢华到什么程度。 叹口气,慢慢褪去衣衫,顺着阶梯下了汤池。 阶梯再往前,有垫高的位置,当是沐浴时小憩的位置。 汤池水暖,她缓缓舒了口气,好似一身的疲惫都在这氤氲的水汽中消散殆尽。顺了顺头发,摘得三千青丝垂下,才又伸手取了皂角,一边摸一边出神。 这样的侯府,她倒当真有些不习惯呢。 就连那个阿玉,她都有几分不自在。 她并非不喜欢玲珑心思的人,娉婷虽然笨了些,音歌就通透得很,她当初便很喜欢音歌。 可这个阿玉…… 看她的时候,眼神里总像藏了旁的心思。 她活了两世,不会看不出来。 但人是福伯安排的,福伯是侯府的管家,她不想拂了福伯的好意,反正也只有十余日,等音歌和聘婷来了就是。 第33章 她一面想,一面洗净青丝。 皂角的香气里带了青草和泥土的味道,在她看来,要比汤池里点的熏香要好闻得多。 「阿玉。」她唤了声。 阿玉便闻声进来,瞥了她一眼,应道:「小姐。」 「把香熄了吧。」她是有些闻不惯。 阿玉怔了怔,才上前去熄了香炉。 孟云卿在汤池里也待了些时候,趁她熄香炉的时候,正好卷了浴袍起身。 果然,这浴袍里都沾上了些汤池内熏香的味道。 也顾不得这么多了。 等阿玉回头,她都穿好了浴袍,也不需要她帮忙了,「奴婢替小姐梳头?」 「也好。」孟云卿没有推辞。 汤池一头是通过回廊连着主屋的,沐浴后不必再换衣裳,沿着汤池到主屋的回廊,就可以回到主屋内。 只是回廊有些长,中间又隔了好几道帘子,水汽才不会扰到屋内。 汤池里有些闷,阿玉又给她批了件纱衣,便领着她往主屋那端去。 蕙兰阁的主屋便是她平日歇息的地方,主屋很大,右侧放了红木质的梳妆台。阿玉替她擦干了头发,便在梳妆台处给她梳理起来。 「小姐可知府中来了什么客人吗?」好似一面替她梳头,一面问起的,并非刻意。 她上哪里去知晓? 分明是有意让她问起的。 孟云卿也不戳穿,顺水推舟道:「福伯亲自去招呼的客人,应当平日里走动得勤吧。」 阿玉看了眼铜镜中的人,不急不慢道:「小姐说的是呢!都是平日里常到府中来寻侯爷的,今日该是听说了侯爷回京,就都来了。」 「都是平日里常来!」「就都来了!」 一字一句,拿捏得极其清楚,她若是不好奇,都实在说不过去了。孟云卿就抬眸,也透过铜镜里的人影看她:「都是些什么人呀?」 阿玉便笑:「王太尉家的孙女王小姐,刘尚书家的外孙女沈小姐,周太傅的侄孙女周小姐,还有谢将军的女儿谢小姐,都是京中的贵女。」 哦,绕着说了半晌,原来是桃花来着…… 等到东宫,马车走得又是杂役过得小门。 一道进入的还有些菜农和粗使的婆子,这辆马车混在一道进入,并不起眼。 段旻轩便知此事只怕在东宫这里又做得极为隐秘。 却又与阿媛当时不同。 见阿媛那时,容觐是让他特意去了一趟华城,带了一堆人捧场,花了大价钱,昭告天下,他段旻轩弄了个羌亚美人回府供着。 可眼下,这人却是直接藏在东宫之中的。 容觐久居东宫之位,行事不可能不谨慎。 此番怕也是被逼急了。 入了杂役的小门,下了马车,东宫的亲信又带着他绕了许多路,直到东宫最偏僻的角落处,才在一扇朱红色的大门口停了下来,拱手道:「太子殿下还在宫中,并未回来。殿下早前有吩咐,若是侯爷来先来了,就领侯爷直接来此处。殿下都头疼了好几日了,总算盼着侯爷回来了。」 容觐分明还在宫中,却特意让人将他先领过来。 遂又想起那封:「救急,又来了个小祖宗」。 只怕又是个烫手的山芋。 段旻轩头疼:「还是羌亚国中的?」 东宫亲信摇头:「属下也不知晓,不过,听来貌似不是羌亚的……」 听来? ——这个词语用的有些悬乎,段旻轩幽幽看他,好似要将他看穿一般。 这名东宫亲信意识到多话了,便又拱手低头,一语带过:「侯爷,太子殿下有嘱咐,我等都不可以进入,侯爷见谅。」 段旻轩知晓再同他多说也无益,只得伸手推开了眼前这扇朱红色的大门。 大门严实,四围的宫墙又高,苑内的花草树木自行生长着,杂乱无章的,也没有多少人打理。应是东宫譬出来的禁地,这样的地方少有人踏足,人藏在这里也隐秘。 大门内往里走不久,就有一处屋子。 屋外守着一个宫娥,宫娥手中还端着饭菜托盘,托盘里满满的,看模样应当是才从屋内出来。 宫娥见到他,就似见到救星一般:「宣平侯。」 这宫娥应当也被折腾得不轻。 连饭都不肯吃,难不成要寻死寻活? 还真是个烫手的山芋,段旻轩就问:「什么都没吃吗?」 宫娥看了看盘中,尴尬道:「就吃了些甜点。」 呵,看样子不会寻死了,能专挑甜点吃,那说明绝食也绝得没那么彻底,有些意思。 「奴婢再去取些果子来。」宫娥福了福身,见他点头,才低着头快步离开。 第34章 屋内很安静,又只隔了一扇门,想来他同先前的宫娥在说话,屋内的人当是在竖着耳朵听。他就也不急,慢悠悠寻了门槛处坐下,摇了摇手中折扇。 好容易才让福伯将阿媛安置到西郊别苑,他不管容觐口中的小祖宗是何人,断然不能再往侯府里面塞了。 马车上,他一连想了好几日。 思来想去,这等难题,也只有祸水东引了。 他也不着急进去,等宫娥回来最好。 一个阿媛就已经让他头疼得很,他是能躲多远便躲多远。 结果他半晌不进去,屋门却自内向外打开了。 他心中一叹,又是个不消停的。 缓缓移目,挂上一脸不耐烦的轻视模样,回头看她。 只见那屋门穴开了一条缝,里面凑出来一个小脑袋,东顾西盼,看了半晌才看见坐在门槛处的他。 那双脑袋上的小眼珠利索转了又转,眼眶里还是红红的,显然是刚哭过才停下的。 本是好奇打量他,却又明显似被他脸上那幅不耐烦的模样吓了一跳,随即眼泪吧嗒吧嗒就掉落下来,根本止不住,扯开嗓子就嚎啕大哭:「呜呜……!#¥%%&*!(我想回家)」 ——「救急,来了个小祖宗!」段旻轩眼下算是真正才读懂这封信的含义。 还果真是个「小祖宗」! 「别哭了。」他不懂如何哄小孩子,尤其是这种八九岁的小丫头。看她身上的装束并非周遭几国,更不像羌亚的,应当是草原上哪个部落的。 她说的话他也不懂。 只是这丫头精神头确实好,片刻动静,边哭边闹,声音越来越大。 难怪容觐会头疼。 不知道这又是从哪里弄来的「祖宗」! 「别哭了,听到没有!」这回声色严厉了些,更不似先前那般好说话,他原本就一脸不耐烦的模样,加上这等严厉语气,那丫头也不知听懂没有,反正果真往回一吸气,哭声骤然停了下来。 眼巴巴地看他。 段旻轩心中微舒,看来,是找到了克敌之法。 可好景不长,须臾,小丫头看他吼了一番也没有作何,便又扯开嗓门,十倍与早前的音量开始哭起来。 竟比老爷子的狮子吼还要恼人几分。 段旻轩伸手捂了捂近处那只耳朵,只觉都要聋掉。 这要是让他领回侯府去,侯府只怕不得安宁。 「!#¥%&*(我要见阿爹阿娘)……」 「!#¥%&*(这里的东西也不好吃)……」 「!#¥%&*(这里的人还这么凶)……」 「!#¥%&*(我要回家!)……」 「!#¥%&*(我不喜欢你们苍月)……」 她一面擦眼泪,一面说话。 她说五句,他问一句:「闹够了?」 「嗯?」她抬头看他,他站起来可真高,竟比乌托那还要高那么多,她就是跳起来都够不着他的头顶,还这么凶巴巴的,肯定不好惹。 段旻轩悠悠收了折扇,面色稍稍缓和了些。 这小丫头不知道他要做什么,就停止哭了,睁眼看他。他也正好腾出手来,不由分说,伸手便拎起她的衣领,直接将她拎起来。 「!#¥%&*(疼疼疼!你做什么)……」 他另一只手,扶了扶额头,果断踢门,将这个「噪音来源」直接扔进了屋中。 清净了…… 等到容觐匆匆赶回东宫,就见段旻轩环臂在屋外站着,手里拿着折扇,眼睛冷幽幽透过屋外的窗户,瞪着屋里头。 他便也透过窗户,看向屋内。 那哭闹精眼睛还是红红的,嘟着嘴,宫娥阿碧在喂她吃饭。 她不想吃,又转头望了望段旻轩,才又嘟了嘟嘴,吃下去,一脸委屈又不敢出声模样。 宫娥喂得是胆颤心惊,好歹那丫头在吃了,先前是一口都不啃吃的。 哭闹精吃得是委委屈屈,嘴里都没有嚼完,又不敢停下来。 只有段旻轩站在那头,面无表情盯着,连容觐都觉得生人勿近。 「咳咳」轻咳两声,算是提前同某人招呼一声,他回来了。 段旻轩这才回头看他,方才的生人勿近,就变作了一脸哀怨。 他哭笑不得,就扯了他到一处说话:「还是你厉害啊,在我这里哭了好几日了。」 段旻轩瞥他:「这尊又是从哪里请来的?」 容觐就道:「这尊是巴尔汗王的小女儿,苏牧哈纳陶。你也知道巴尔近来局势很乱,内部几支分支明争暗斗,巴尔汗王怕这个小女儿出事,就让亲信带到京中来,托我照看她,等内乱平息了再叫人来接回去。巴尔汗王这一支年前同我苍月签定了密约,对我苍月来说,百利而无一害,只是消息还未放出去。所以苏牧哈纳陶的事情不能不管,但苍月同巴尔汗王这一支密约的事情又不能让外界知晓,这苏牧哈纳陶的身份万万不能公布。眼下虽然藏在我这东宫,但东宫之地太过敏感,若是被人窥了去,便连推脱的说辞都找不到,需得在这几日内就送出去。」 第35章 送出去,再找个信赖的人看着。 容觐就想到了他。 换言之,若是中途出了事端,这个黑锅还得找人来背。 前提还是——这人得背得动。 苏牧哈纳陶,巴尔汗王的小女儿,段旻轩转眸看他:「我这宣平侯府里还塞了一个羌亚美人,太子准备何时接走?」 是同他谈条件,容觐就笑:「巴尔虽然内乱,但巴尔汗王毕竟是名义上的汗王,巴尔的局势还算是在掌握之中,解决纷争只是时间问题。羌亚那端,情况怕是还要再复杂些……咳咳……难得一见的美人,都放你府中了,难不成你还舍得放回去?」 如意算盘都替他打好了,左右是个难得一见的美人胚子,放在羌亚都是出众的,便是身份特殊些,也是扣在苍月国中做人质的,容觐想不出他有什么好推脱的。 「苏牧哈纳陶的事,我给你出个主意。」段旻轩话锋一转,「但你得答应我一件事。」 「哦?说来听听。」容觐有兴趣。 「你把苏牧哈纳陶放去孟既明那里。」祸水东引。 「孟既明?」容觐要吐,这全京城中最不靠谱的便是孟既明! 苍月国中三大难题,邻国难民,姑娘的胸平,安平侯府的孟既明。这孟既明在苍月京中是出了名的祸事端,事情只能砸在他手中,没有见好在他手中的。 这算什么馊主意?容觐揶揄。 段旻轩就道:「你可知道京中百姓是如何吓唬家中不听话的小孩儿的?」 容觐摇头。 孟既明来了,赶紧睡觉。 再不听话,孟既明就来抓你了。 孟既明可是要吃小孩儿的,哪家的小孩儿不乖就要吃谁。 诸如此类…… 他方才不过学了传闻中的几分,就甚是有效,却不晓得能管用多久,倒不如放在本尊那里还好些。 容觐错愕。 「再说了,全京城都知晓他不靠谱,谁会想到殿下会把巴尔汗王的小女儿藏在他安平侯府内?」段旻轩句句在理,又层层推进:「若是真出了事端,这京城内还有谁比孟既明更好开脱的吗?」 反正都是个闯祸精! 容觐这回倒是不说话了。 过了良久,才问:「孟既明会愿意做这事?」 段旻轩早就替他想好:「太子殿下若是答应他,年后邀请阳平郡主来京中小住一月,他一定肯。上回老爷子喝醉了,要替我和阳平做媒,这孟既明连放狗咬我的事情都做得出来。你若是特意替他邀了阳平来京中,就是十个苏牧哈纳陶他都愿意往安平侯府里放。」 容觐笑出声来,放狗咬人的一事,他早有耳闻。 如此说来,若将苏牧哈纳陶放在孟既明那里,倒是可以试一试的。 「若是这个主意可行,你要我帮什么忙?」容觐回归正题,「先说好,你府里羌亚美人的事,我还在同羌亚周旋,没这么快。你要是同我说这事,眼下我可真没有办法,只等年后再说。」 他也如实应答。 段旻轩就笑:「同羌亚美人无关,我是想请太子殿下帮忙,找君上赐一桩婚事。」 赐婚? 容觐眉眼微挑,上下打量他。 「小姐真的不去前厅?」阿玉一面替孟云卿更衣,一面问起。 先前她才同孟云卿说起了前厅的事情,孟云卿当是有兴趣的。谁知道听她讲完,孟云卿却只是笑了笑,就将此事搁置下来。还说困得很,没怎么睡好,要先补一觉,就先不去前厅了。 阿玉只得一步步从主屋里往外退,步子有些迟疑,眼中还是写满疑惑:「那小姐有事,就唤阿玉一声,阿玉就在外面候着。」 孟云卿没出声,只是侧身躺在床榻上,枕着手臂笑眯眯朝她点头。 分明没有留她的意思。 阿玉这才从内屋退了出来,到了外阁间,眉间还纳闷得很——那个孟云卿,对外面那些贵族小姐们都不好奇吗? 福伯回来时分明说了,老侯爷是有意将这位才寻回来的孙女,嫁于侯爷呢! 让她好好伺候着。 也不知这孟云卿是哪里修来的好福气?! 做了老侯爷的孙女,还要嫁给侯爷。 过往哪里听说过老侯爷有什么孙女,也不知道这孟云卿是从哪里忽然冒出来的,竟然就有这等好的运气。侯爷可是京中贵女们都争相追逐的香饽饽,白白便宜这个不知何处冒出来的孟云卿了。 若说是前厅那些世家小姐们也就罢了。 身份地位都高贵。 就不知这孟云卿被老侯爷寻回来前,是不是同她一样也是个婢子呢! 但她可是侯府家生的婢子。 第36章 侯府里的婢子本来就少,老侯爷也是疼她的,别家的丫鬟哪里比得? 就算是前厅里那些个小姐们,哪个不是有意讨好她?想从她这里讨得侯爷一星半点的消息? 她本是要伺候侯爷的,孟云卿一来,身边的丫鬟没跟来,福伯竟然让她亲自来蕙兰阁伺候孟云卿。 这个孟云卿倒好。 她都贴面服侍了,还一脸不冷不热模样。就算是燕韩国中的大户人家,恐怕也比不上前厅那些苍月国中正经的小姐们吧。 前厅那些小姐们还都以礼相待,这孟云卿生得胖乎乎的,模样也不见得有多好看。 连她都及不上。 侯爷只怕也是看不上的。 连汤池都不敢要人服侍,也不知道是真不习惯,还是有隐疾。 指不定还是老侯爷硬塞给侯爷的,侯爷都不正眼看上一眼呢,要不,能让福伯领了她回来,侯爷自己却去了别处吗? 她是真想看看这孟云卿如何在前厅出丑。 前厅里坐得可都是京中有头有脸的世族贵女们,凤凰和山鸡一眼就见分晓。 只要孟云卿在这些贵族小姐面前丢了人,日后在府中也会收敛些。 这侯府里,向来都只有侯爷,没有什么小姐! 她本来是侯爷身边伺候的丫鬟,她心中咽不下这口气。只盼着孟云卿的那些个丫鬟早些来,自己早日脱身。 至于前厅那些,都不晓得老侯爷想将孟云卿指给侯爷的意思,若是知晓了,还不知这孟云卿会有多尴尬,今后在京中也当是夹紧尾巴做人的。 不管谁都好,给这个孟云卿一个下马威看看才是! 「阿玉姐姐。」有人撩起帘栊,入了外阁间,阿玉定睛一瞧,是前厅伺候茶水的小茶。 「怎么了,你不在前厅伺候,来蕙兰阁做什么?」她笑呵呵得,对待府内其余的丫鬟婢子们都很好,俨然主事模样。 「那些小姐们在前厅喝了些茶,说想见见阿玉姐姐,就让我来寻。」小茶俱实道来。 阿玉心中是欢喜的,却做了为难的眼色,「可这端,福伯让我伺候小姐呢,小姐还在午睡,我若是走了,小姐醒了就不好了。」 小茶也为难得很,「那……那我去回前厅一声。」 阿玉就唤她回来:「小茶,回来,前厅都是侯府的贵客,也怠慢不得,你在这里守着,若是小姐醒了,你就伺候着便是。」 侯府的贵客自然是要由她来招呼的。 小茶就听话点头。 待得阿玉前脚离开,孟云卿后脚从床榻上起来,其实她倒真没有几分睡意,只是不想去前厅,也不想同那个阿玉说话。 她在内屋听得清楚,阿玉的心思都在前厅那里,她一走,孟云卿便和衣起来。 「小……小姐……」小茶是愣住了,她没想到阿玉刚走,小姐便起来了。 小姐是同福伯一道回来的,她当是在前厅伺候,也没见着小姐模样,可方才阿玉还在外阁间伺候,那内屋里出来的就当是小姐了。 「你叫什么名字?」孟云卿的声音很温和,寻了外阁间的软席上坐着,笑着问她的话。 「奴婢名唤小茶。」小茶见她坐下,就上前倒水递给她,「小姐喝水。」 府中从前只有老侯爷和侯爷,没有小姐,她有些陌生,便有些害怕。 「谢谢。」孟云卿接过,轻声道了句谢。 小茶就好奇看她,同老侯爷倒是长得不像,有些胖乎乎的,但是细下看,五官很是好看呢! 「你盯着我看做什么?」孟云卿放下茶杯,语气里没有责备的意思。 小茶慌张道:「奴婢……奴婢是看小姐同老侯爷长得不太像。」 没有说谎,孟云卿嘴角牵了牵,「那侯爷同老侯爷像吗?」 小茶想了想,「有一些……」又补充道:「侯爷比老侯爷好看。」 这小丫头有些意思,孟云卿险些笑出来,见她有些羞怯,就转了话题:「阿玉去前厅招呼客人了?」 小茶应道:「嗯,几位小姐听说侯爷今日回府,就来侯府候着了,结果侯爷还没回来,一直在前厅喝茶等呢。」 孟云卿点头:「阿玉同她们熟?」 小茶颔首:「阿玉姐姐从前在侯爷身边伺候过,几位小姐每次来府中,都喜欢寻阿玉姐姐问话。」 原来是伺候段旻轩的丫鬟,难怪,她也指尖轻叩杯沿,敲了几下,也不知何时从他那里学来的习惯。 「后来就没在侯爷那里伺候了吗?」她问。 小茶愣了愣,摇了摇头:「后来换成杜鹃了,杜鹃姐姐年前也嫁人了,那时侯爷还没回府,所以眼下侯爷那里还没有人伺候呢。」 第37章 怪不得,孟云卿心底澄澈了。 「既然阿玉去前厅伺候了,小茶陪我走走?」她才到侯府,还没好好逛过,眼下,正好是时候。 小茶点头:「小姐想去哪里?」 「先在蕙兰阁附近看看吧。」 「好。」小茶上前扶她。 蕙兰阁很大,光是林荫小路都得走许久,小茶便一边扶着孟云卿,一边同她说话。夏日里,湖畔的风吹过来,走得又慢,竟一点都不觉得热,反是凉爽得很。 「所以,侯府这么大,就只有爷爷和段旻轩?」 小茶补充:「早前还有商姑娘在。商姑娘是老侯爷袍泽之友的孙女,老将军过世后,老侯爷就将商姑娘接到府中,当作孙女一般。商姑娘在的时候,老侯爷可高兴啦。商姑娘会陪老侯爷看兵书,下将棋,还会舞刀练剑,真真同老侯爷孙女一样,也和老侯爷亲。商姑娘比侯爷要年长些,几年前出嫁了,好似是嫁到燕韩国中的,老侯爷还哭了好些日子呢。」 说的应是商君和。 原来商君和是爷爷袍泽之友的孙女,难怪同段旻轩熟悉,段旻轩又会出现在平阳王府。 「后来老侯爷身子骨一直不怎么好,隔三差五就生病,一直是侯爷陪在老侯爷身边。不过,眼下小姐回来了,老侯爷应当更高兴了。」小茶就笑嘻嘻说道,还不时提醒:「小姐小心脚下,这里台阶陡,又在阴凉处,生了青苔的。」 孟云卿弯眸,小茶同娉婷性子有些像。 她喜欢小茶多过阿玉不少。 「我来京中的时候,曾听孟既明说起过,府中有一位羌亚美人。」孟云卿转眸看她,「小茶可有见过?」 孟既明说什么段旻轩都一脸不以为然,唯独听到这羌亚美人,段旻轩脸色都变了。 她若不好奇才是假的。 相比起前厅那些桃花朵朵,她倒更在意这个羌亚美人一些。 羌亚美人?小茶看了她一眼,有些支吾:「小姐说的是……阿媛姑娘吧。」 连名字都有,叫阿媛。 羌亚人的姓氏和名字都很长,阿媛一听就是汉文名字。 孟云卿笑道:「我不知道她叫什么,小茶见过吗?」 说是真的被某人当珍宝一般「藏」在侯府的,那说不定侯府的下人都不一定见到过。 小茶就道:「其实,阿媛姑娘生得可好看了,就算是放在京中,怕是都没有人能比得上。而且婀娜多姿,声音又好听,一颦一笑也妩媚动人,女子看了都要羡慕呢。」 小茶是老实人。 能得小茶这么高的评价,也难怪孟既明念念不忘。 有的人却一个字都不想提及。 没有猫腻才是假的。 「我倒也想看看,阿媛住在何处?」她顺势问起,又添了句:「是一个人住的吗?」 小茶道:「早前是住西边的苑子里的,苑子里还有旁的羌亚人,阿媛喜欢跳舞。苑子里的羌亚人,有会弹琴的,会唱歌的,还有会跳舞的,苑子里很热闹呢。」顿了顿,又道:「似乎只有侯爷嫌他们吵。」 他嫌吵? 孟云卿滞住,又忽然想起当初在珙县的时候,有人也是一句「吵死了」,他是真的喜欢清净。 只是在这般美人面前,他也会嫌吵? 孟云卿心中忽得像春燕掠过池水,漾起层层涟漪,嘴角却是浅浅勾勒的。 想起小茶先前口中还有「早前」二字,「为什么是早前?」 小茶叹口气道:「前两日,正好是福伯回府日子,也不知道怎么的,就听说阿媛搬离侯府了。可是去了哪里,我们也不知道,也没听人提起过。只是现在,在侯府里,也听不到那些羌亚音乐了。」 孟云卿垂眸,原来有人让福伯先行一步,是回侯府处理这厢的。 孟云卿就笑:「阿媛这个名字,是侯爷取的吧。」 ☆☆☆ 段旻轩回到侯府,都近黄昏了。 侯府内华灯初上,苑中各处都开始掌灯。夏夜里,清风晚照,也分不清楚是月色拢的一层清晖,还是灯火在黄昏下流传宛若一层轻纱。 福伯先前便吩咐厨房做好了饭菜,正要一同送去蕙兰阁。 段旻轩恰好是这个时候回来的。 「侯爷回来了?」 他从衢州城赶回京就是为了东宫之事,福伯以为他没那么快抽身。 段旻轩道:「嗯,事情处理好了就回府,云卿呢?」 福伯笑了笑:「小姐在蕙兰阁,老奴正要让厨房送晚膳过去,侯爷就回来了。」 段旻轩也笑了笑:「正好,我也没用晚饭,我同福伯一道去。」 福伯眯了眯眼睛道好。 第38章 他晌午入京便去了东宫,一直没有呆在侯府内,眼下回府,头一遭便问起孟云卿这端来。 譬如,她可还习惯,在府中做了些什么事情之类。 福伯忍不住弯眸:「侯爷稍后自己问小姐不就知道了?」 段旻轩微滞,见到福伯眼底的笑意,便倏然会意。 福伯是在特意打趣。 他同爷爷说了要娶云卿的事,爷爷那里还有什么事情是不会同福伯讲的? 他又让福伯先行回府,将阿媛提到送到西郊别苑,是不想让云卿碰面。 福伯在侯府里伺候了这么多年,对老爷子和他的性子都摸得清清楚楚,眼下,倒是也瞒不了福伯了。 段旻轩低头,竟也腼腆笑了起来。 「小姐性子好,又知书达理,对老侯爷孝顺,同侯爷也能说道一处去,侯爷好福气。」福伯再开口,就满是赞叹。 福伯平日话不多,鲜有能同他说这番。 便是家中的老管家,也是同老爷子一道看他长大的长辈。 「福伯……」段旻轩一时不知道说什么好。 「老奴也盼着侯爷同小姐早日成婚,早日开枝散叶,也有重孙子在老侯爷膝下绕梁,这侯府里便热闹了。」 「借福伯吉言。」段旻轩满心欢喜。 一路同福伯说话,不觉便到了蕙兰阁。 沿路巡逻的侍卫见了段旻轩,都纷纷立身,抚刀问候。宣平侯府是军侯府,府里的侍卫大都是军中出身,不比京中的旁的府宅,行得都是军中礼节。 除了巡逻的侍卫,侯府中的下人本就不多。 跑腿的小厮没几个,大都是府中的侍卫代劳。 粗使的婆子和婢女更少,除了前厅奉茶的三两个,眼下便大多留在蕙兰阁这里伺候了。也都是老爷子吩咐好的,多照看小姐些,他和侯爷房中也用不了侍婢伺候。 过往,侯府里的婢女也大都在商君和那头。 「侯爷好。」蕙兰阁的婢女们见了他都纷纷行礼。 他去年十月就离京去了燕韩,眼下都快六月了,府中的丫鬟们有大半年没有见过他了,自然亲切。 「小姐呢?」他问。 为首的婢女福了福身,应道:「同小茶在外阁间说话呢。」 小茶?段旻轩平日少有留意府中的丫鬟,这个小茶并没有太多印象。 福伯就道:「是在前厅奉茶的丫头。」 他点了点头。 「阿玉呢?」福伯又问向几人。 为首的婢女道:「下午前厅有客人,阿玉姐姐去招呼了,眼下还在花园里陪着。」 前厅的客人? 段旻轩询问般看向福伯。 福伯笑呵呵道;「是京中的几位小姐,听说侯爷回来了,就都来了府中。老奴按侯爷的意思,直接将小姐接到蕙兰阁,小姐也没去前厅。老奴还以为几位都离开了,不想还在花园里。」 「哪几位?」段旻轩问。 为首的婢女道:「王太尉家的孙女王小姐,刘尚书家的外孙女沈小姐,周太傅的侄孙女周小姐,还有谢将军的女儿谢小姐。」 「知晓了,告诉府中其余人,别说我回来了。」段旻轩吩咐一声。 为首的婢女应声去做。 「侯爷……」福伯是觉得不妥。 段旻轩就笑:「无妨,反正明日还要来的。」 围观他的是少数,更多的怕是来围观云卿的。 总归明日还有旁人要来,就一并应酬了,免得再花功夫搭理。 解决了东宫那头的事,就算是解决了一桩大事。但明日孟既明这帮好事之徒肯定要来,不免还会提及阿媛,难免又搅出一滩浑水来。 拜孟既明在华城浓墨重彩渲染所赐,有人对羌亚美人的事又上心得很。 他委实窝火。 才会祸水东引,将苏牧哈纳陶弄到孟既明那里去。 不作死就不会死。 那个巴尔小公主同阿媛相比,绝非省油之灯,看他孟既明日后还有没有闲工夫来他这里嚼舌根。 思及此处,便同福伯一道,往苑中走去。 蕙兰阁里各处也都掌灯,外阁间里便依稀映入两道身影。 「小姐,就快吃晚饭了。」小茶面露惶恐之色。 福伯那头都吩咐传饭了,小姐这头的点心往嘴里送就没有断过。这府中过往只有老侯爷和侯爷,便是早前的商姑娘,食欲也没见得这般好的。 小姐这端,根本是没有停下来的意思呢。 「侯府的厨子,太会做点心了,日后能早上,下午,晚上都做些吗?」孟云卿还是津津有味。 第39章 小茶哭笑不得,「小姐喜欢的,自然什么时候都能做,只是都快晚膳了,小姐吃了这么些,怕是会撑的。」小茶是老实人,她是真担心。 孟云卿摆摆手:「不会呀,吃多了就去苑中散步消食编号。小茶,你稍后陪我去蕙兰阁苑里走走就是了。」 小茶为难应声。 见她吃得实在太多,又赶紧递水,眼下,竟也不怕她吃多,就怕她噎着。 孟云卿欢喜接过,这小茶不木的时候,还是挺机灵的。 「小茶,等稍后见到福伯,我同他说,你先来蕙兰阁照顾我可好?」对阿玉,她喜欢不起来,想来人家的心思也不在她这里,她也不想留,省得日后费工夫打发。 小茶瞪大了眼睛,有些难以置信:「小姐是说……要奴婢伺候?」 她在前厅都不是奉茶的,而是给奉茶的两位姐姐打打下手跑跑腿的,都说她木得很,反应慢三拍,就是个跑腿的命。她今日只是来替前厅奉茶的姐姐们来找阿玉的,阿玉姐姐这里空着了,她就陪着小姐说了会子话,在蕙兰阁看了看而已。 「嗯,小茶你的意思呢?」孟云卿微微一笑,若是等日后娉婷来了,这个小茶正好可以和她做个伴。 若是娉婷和付鲍的婚事提早定下来了,音歌这边一个人也忙不过来,正好带带小茶。 小茶自然是高兴的,可高兴了片刻,却又迟疑起来:「阿玉姐姐那边……」 「阿玉喜欢,就让她去前厅奉茶吧。」是段旻轩的声音,话音刚落,就见他步子将好跨入外阁间,目光落在孟云卿身上,身后还跟着福伯。 「侯爷……」小茶有些惶恐,平日里少有同他说上一句话。方才她和小姐说的话又被侯爷听了去,不知道会不会有旁的事端。她原本只是个跑腿的小丫头,不是一心想攀附小姐的。阿玉姐姐从前便说过,老侯爷和侯爷都不喜欢府里的下人这样,她心里实在有些怕。 孟云卿也抬眸看向段旻轩。 福伯说他晌午入京时就被接去了别处,眼下到了黄昏才回府,许是在衢州城说的棘手的事情解决了。 段旻轩看了看小茶,笑道:「去帮福伯布饭。」 小茶愣愣道好,果真上前同福伯一道帮忙。 段旻轩笑了笑,朝孟云卿道:「性子倒同娉婷似的。」 言外之意,难怪她会喜欢,既然喜欢就留下。 孟云卿才放下手中的点心。 段旻轩看了看食盒,足足有三层,如今都见了底,他眉头微微皱了皱眉头,道:「看来,我半年不在,府中厨子的手艺渐长。」 意思是,她吃得有些多。 福伯在一旁笑,连小茶都听了出来,也跟着低头偷笑起来。 侯爷同小姐说话竟是这样的。 孟云卿拍了拍手上的点心屑,拿着手帕擦了擦嘴,幽怨道:「到侯府第一日就被嫌弃了,亏得爷爷不在。回头若是见我瘦了,还以为是被厨子苛刻的,那厨子多冤。」 「厨子不冤,我冤。」段旻轩伸手牵她,眼底盈盈笑意。 她也伸手,等他牵。 小茶偷偷瞄了一眼,脸色便红了,好似知晓了了不得的事情一般。 不过片刻功夫,饭菜都已布好。 福伯年纪大了,老爷子又不在,福伯也只是站在一侧,小茶自觉上前伺候。 「老爷子爱吃的糖醋鱼,你尝尝。」 其实也不需要她伺候,侯爷一直在替小姐夹菜。 「厨子做的八宝鸭子,色香味都比老爷子做的好。」 「这是我喜欢的。」 「这道菜是福伯特意让厨子做的,你看有没有珙县味道?」 ☆☆☆ 小茶忽然觉得,小姐怕是真的瘦不下来了。 等晚饭用完,在外阁间简单歇上一歇,孟云卿果真起身,要去蕙兰阁苑内散步。 先前就一直在吃点心,这一顿又吃得不少,是要消食了。 段旻轩同她并肩踱步,福伯有府中的事务要打理,小茶便远远跟在两人身后。 蕙兰阁苑子其实便不小,苑内每隔不远就点了灯火,加上今晚的月色清明,五需旁人在前面提着灯笼,也能看清脚下。 「蕙兰阁还呆得习惯?」他问。 声音很轻,就着风丝丝沁入心际。 「习惯是习惯,就是这么个苑子竟比定安侯府的西院还要大些,若不是小茶领着,我怕是都要走丢的。」她又是玩笑话。 他转眸看了看她。 他喜欢她这样。 从衢州城回京,她同他就不像早前拘谨。 「为什么让我住蕙兰阁?」孟云卿也主动问起,阿玉下午的话分明是胡诌,她是不信的,「是你的意思,还是爷爷的意思?」 第40章 「我的意思。」他言简意赅:「我住隔壁。」 她想了许多版本,譬如蕙质兰心,譬如景色宜人,譬如这里有汤池…… 结果,缘由竟是近。 孟云卿忍俊不禁。 他又看她:「两处苑子在后苑是通的,我要见你,或者你要见我,都不必绕远。」 她意外,显然并不知晓。 「下午时候,小茶没同你说起?」他问。 孟云卿摇头:「许是……小茶也不清楚吧。」心中却想着,还或许是苑子相通这档子的事情,原本阿玉才是伺候她的人,小茶也不知当不当同她说起。 「我领你去看看。」他提议,「晚些,也可以去我那里沏壶茶。」不管前厅的那些麻烦的人走了没有,但在蕙兰阁和霁风苑这两处总归是清净的。 他并不想今日应付这些人。 孟云卿道好。 「云卿,慢些。」踏过浅着溪水的石阶,这条路比旁的更近,他伸手牵她。 她也听话伸手。 于是两人一前一后,浅着手踏过去。 他走在前面,她就踩着他的脚印过去。 鞋底稍稍没了些水渍,却很稳妥。 她忽然突发奇想:「这里的冬日会下雪吗?」 珙县的冬日会下雪。 燕韩京中更偏北些,冬日里的雪下得比珙县还要大些。 苍月在燕韩的南边,她早前没有问过旁人,只是觉得以蕙兰阁里的景致,若是再衬上一些冬日里的飘雪,会很美。 他想了想,「下过一次。」 下过一次,便是几乎没有下过。 孟云卿有些失望。 他又道:「树上的绿叶未落,上面还挂着薄薄的一层雪。内湖那里不会结冰,但湖中亭的屋檐中会覆着一层白雪,很好看。」 孟云卿就有些惊讶。 苑内又没有松柏,冬日里的绿叶和白雪,她在燕韩的确没有见过。 他先前说的内湖飘雪,她也好奇想看。 「今年的夏日也不算热,兴许到了冬日也是个寒冬,等等看会不会下雪。」他向来猜得中她的心思,孟云卿也点头,她盼着今年冬日里下一场雪。 等到后苑,果真有一处小门。 小门是开着的,门上绕着蔓藤,蔓藤上还有蓝色的花卉,在灯火的映衬下仿佛是一幅手绘。她下午和小茶路过这里,只是没有留意。 「这里过去就是霁风苑。」蔓藤有些低,他过得时候要伸手撩起蔓藤上的枝条,「蕙兰阁很久没人住了,一直空着,这里就生了些藤条。」 孟云卿个头不高,又有他在前面引路,也不怕藤条落下来打在头上。 小茶也远远跟着,没有上前帮忙。 等过了这扇小门,霁风苑那头的景色就全然不同。 若说整个蕙兰阁都以树荫,溪水和林间小道为主,那霁风苑便是名副其实的清风霁月。苑中有比内湖小一些的湖泊,唤作「霁月湖」。湖心里没有湖心亭,也没有旁的冗余,清风晚照,就悠悠落在湖中央,水波漫漫,别有一番意境。 「这里的景致好。」孟云卿不由赞叹。 他转眸看她:「喜欢就搬过来?」 嗯?她微楞。 他又低头道:「也等不了多久。」 她才明白他的意思。 嫁过去,就同他一道住在霁风苑了。 霁风苑的灯火本没有蕙兰阁清亮。 但月色的清晖铺满了整个湖面,他的侧颜隐在清晖里,煞是好看。 「小茶。」他朝身后唤了声。 小茶快步上前,「侯爷。」 「先去我屋内,把沏好茶。」他平常声吩咐。 小茶照做。 茶杯要洗,茶叶要温,还要沸一趟水,时间有些紧,小茶脚下生风。 的确是个老实的,他笑了笑。 待得小茶跑远,他伸手将她箍在怀里,俯身,将唇畔贴上她的侧颊,轻轻沾了沾。周遭没有旁人,他的声音便比月色还要撩人些:「今日在府中做什么了?」 「沐浴,睡觉,吃饭,去蕙兰阁走走,同阿玉和小茶说话。」她也如实应声。 「都说了些什么?」他也继续问。 「说王太尉家的孙女,刘尚书家的外孙女,周太傅的侄孙女,还有谢将军的女儿来了府中,以为你回府了,都在前厅喝茶等着。」 她只听了一遍,却是记得清楚。 「谁同你说的?」他就笑。 「阿玉。」她也笑,「还让我去前厅看看。」 「那你去了没有?」他问。 第41章 「没有。」她应道,「有些乏了,就在屋内同小茶说了会儿话。」 他的客人,哪有她去招呼的道理。 「不去也好,反正明日也要见的。」醋意有些浓,他会意。 「她们日日都要来侯府?」她好似惊奇得很。 她分明是有意的,他顺水推舟:「是,恼火得很,得想个一劳永逸的法子。」 她就噙着笑意,不说话了。 「云卿。」他忽得松开手,然后走到她身前,悠悠道:「上来,我背你。」 「背我做什么?」她问。 「逛霁月湖。」他伸手,那时从衢州城回茶庄子的路滑坡,马都被泥石流冲到了山坡下,他就是这么背着烧得迷迷糊糊的她逃命。 他俯身,她也揽上他的脖子。 他起身,她的头就依旧靠在他后背,听着熟悉的心跳声,莫名安稳。 「云卿。」他的声音仿佛是从心跳里传来的。 「嗯。」她应声。 「你真该少吃些了。」他是嫌她重了,「明日要罚厨子的月银。」 孟云卿噗嗤笑了笑,「厨子背了多少黑锅。」 他也笑:「幸好嫁衣是红色的。」 「为什么?」她揽紧他。 「红色显瘦。」 孟云卿笑不可抑,「我若是瘦不下去,怎么办?」 「那我只能吃胖些陪你。」 画面太醉人,孟云卿想了想都觉一哆嗦,「还是我少吃些吧。」 要不白白糟蹋了某人的好相貌,暴殄天物,她怕是要遭京中贵女们诅咒的。 「云卿。」 「嗯?」 「没有别的想问的?」他侧眸笑了笑,她也该问起了,只是一直不说。 他便一直等着。 等到支开小茶,又等到这一圈都快要走完,她还是守口如瓶。 只能他开口问起。 孟云卿果真笑了笑,贴上他耳朵,悄声道:「不是说,府上有羌亚美人吗?」 意思是,美人呢? 他诚恳道:「怕有人不高兴,就请福伯送走了。」 孟云卿明知故问:「有人是谁呀?」 「沉鱼落雁,蕙质兰心,既会煮茶,又会讨老爷子欢心的孟姑娘。」他也应得全然不顾颜面了。 「哦,那你同我说说,那个能歌善舞,美貌动人的羌亚美人是做什么的?」她依旧笑眯眯的,周遭的醋味却更重了些。 「被人强塞来的。」 「不是花大价钱买来的吗?孟既明和游玉迅还去捧过场呢,全京城都知晓。」她也记得清清楚楚。 「钱也是强塞来的。」 孟云卿又道:「那岂不是便宜你了?」 段旻轩叹气:「终日在府中,吵死了。」 孟云卿启颜,头重新靠回他肩膀,吐气的芬芳,就绕在他耳畔潆绕,当真比这月色还要撩人些。 「明日真的有那么多人来?」她问。他先前说,明日怕是会有一大堆人来府上,就连福伯都去准备明日府中的用度和安排去了。 「云卿,你在怕什么?」他莞尔。 她也说不好,只是她从未来过苍月京中,也不知晓这里的人……思绪中,却听他开口:「你是老爷子的孙女,谁来围观,只需高调就是了。」 额……(⊙o⊙)… 「这样才像老爷子的孙女不是……」 这一夜,孟云卿其实睡得并不踏实。 许是初到京中,侯府又有些陌生的缘故,许是娉婷和音歌也都不在身边的缘故。那时候在衢州城,她大病未愈,高烧着,段旻轩就夜夜守着她。 后来爷爷到了衢州城,他也会在她睡前同她说话,她也并不认生。 等到宣平侯府,他选了蕙兰阁。 蕙兰阁同霁风苑相通,他是怕她不习惯。 晚间在霁风苑喝了茶,他要送她回蕙兰阁,她寻着理由推辞了。 原来他若不在,初到侯府,对她而言终究是陌生的。 明日还要应酬,她睡不着也需卧床养神。 微微撑手起身,吹灭了床头的灯火,又扯了被子披上,侧身在床榻躺下。 主屋的床榻很大,足够她来回翻身的。 便总觉空捞捞的。 侯府里不比衢州城,人多眼杂,段旻轩也不能日日来哄她入睡,只盼着娉婷和音歌早些来京中就好,也不知音歌娉婷在那边如何了? ☆☆☆ 这一趟,就在床榻上想了许多事。 何时入睡得都记不清了。 总归一宿无梦,再醒的时候,阳关透过窗户照了进来,些许刺眼。 第42章 她伸手挡住眼帘,揉了揉眼睛。 音歌和娉婷平日里知晓她的习惯,她白天醒得很早,尤其不喜欢阳光刺眼。夜里入睡又喜欢通风,便喜欢开着窗帘,所以音歌和娉婷就会等她睡着后,到屋内来掩上窗帘。既不干扰她夜里入睡,又替她遮了清晨的阳光。 音歌和娉婷不在,她还当真有些不习惯。 和衣起身,约莫估算了时辰。 今日有客人要来,她算是正式在京中露脸。同早前在定安侯府不同,在定安侯府,她是表姑娘,事事跟在沈琳和沈陶姐妹身后便好。在宣平侯府,她是爷爷的孙女,就需梳洗打扮郑重些,不能丢了宣平侯府和爷爷的颜面。 「阿玉。」她坐起身来,一面穿鞋,一面唤人。 内屋和外阁间并没有实体的门。 中间有短的走廊,挂了几层厚厚的水晶的帘子。 屋内又置了屏风。 透气,隔音,还能遮挡视线。 走廊里便有脚步声传来,她正好穿好了鞋子,抬眸就见到小茶。 「怎么是你?」孟云卿奇怪,虽然昨日里是同小茶说好了,让她来代替阿玉,但福伯那端安排也需要时间,她不想添乱,就以为还是阿玉在蕙兰阁伺候着。 小茶也道:「有奴婢在这边伺候小姐,霁风苑就没人了,阿玉姐姐去霁风苑那边了。」 原来如此,孟云卿笑了笑。 她不知道是不是福伯安排的,但昨日里就听小茶说起过,段旻轩屋内的丫鬟叫杜鹃,段旻轩去燕韩的时候杜鹃就嫁人了,屋内的丫鬟便空缺着。这个阿玉倒是勤快!也罢,心思不在她这里,她也留不住,她本就想让小茶来蕙兰阁的,也省得福伯再费心思了。 「端水来洗漱吧。」她朝小茶笑了笑,伸手去够床榻前衣裳。 小茶楞住:「小姐不去汤池吗?水已经备好了。」 汤池?孟云卿不禁唏嘘,这才什么时候,晨间竟也备好了汤池的水。但小茶说水都已备好,她也不推脱了,只同小茶道,日后早上打水来屋内洗漱就成。 小茶应声。 她昨夜其实并没睡好,汤池里一泡,却好似将周身的疲惫洗去了一翻,脸蛋红扑扑的,精神反倒也好了许多。 今日汤池里没有点熏香,只有花瓣沾染了水汽的味道,浅浅的,很好闻。 沐浴出来,小茶替她拢了浴袍,又找了洗水的锦缎擦拭头发。 夏日的晨间不冷,也不怕着凉。 小茶是奉茶的婢女,不会梳妆,就找了蕙兰阁里其他伺候的丫鬟来。 侯府里常年只有老爷子和段旻轩住着,商君和在几年前就已经出嫁了,府里真正会替姑娘家梳妆的丫鬟,其实也挑不出来一个。这两人,还都是福伯提前几日回侯府时,从侯府外寻来的。 新来的两个丫鬟对侯府不熟,但眼前的这位是老侯爷的亲孙女,正紧的侯府小姐,便都小心翼翼,生怕怠慢了,或惹得孟云卿不喜。 「小姐想穿什么颜色的衣裳?」一人问,一人就同小茶去衣柜里取了几件衣裳来。 上什么妆,是配身上衣裳的,配饰也是如此。孟云卿瞄了一眼,只道:「浅色那件。」 「会不会太素了些?」丫鬟迟疑。 孟云卿淡淡道:「娘亲过世,我尚在守孝。」 两个丫鬟便对视一眼,福了福身。终究是按她的意思,选了件素色的长裙,配上浅蓝色的肩纱。小茶和一人替她穿衣,另一人就打开首饰匣子,挑选搭配的饰物去了。 她的行李都在茶庄子处,这里的衣裳和首饰也都是福伯备下的。 衣裳穿戴好,两个丫鬟便替她梳妆。 小姐在守孝,妆便不能太浓,精神些就好。 衣裳本就清淡,配饰也要简单得好。 这两人的手巧,音歌怕是都比不过,小茶就在一旁看。 先前看到这些素色的衣裳,首饰,小茶心中不免腹诽,虽说守孝,也太素了些。但真正穿戴在小姐身上,才晓得这些素色的衣裳首饰配在一处,竟也如此好看。 小姐的五官生得很精致,耐看。脸虽然有些圆圆的,却很有福相,一点都不难看。 再点缀些淡色的胭脂水粉,描了描眉黛,这张精致的脸上便透出几分妩媚和雍容来。 若是,再瘦些就好了。 怕是昨日前厅里来的那些小姐都比不过去的。 小茶这才展了笑颐,昨日定是舟车劳累乏了,原来自家小姐竟然生得这般好看。 「傻乎乎的,笑什么?」孟云卿就透过铜镜里看她。 小茶摇头:「小姐这么打扮好看。」 倒越发像娉婷了,孟云卿笑了笑。 第43章 「小姐,带上这个。」临末了,丫鬟又递了一条飘带来,恰好遮住了她胳膊处和腰间的小肉肉,乍一眼看去,竟然遮挡得恰到好处。 好似,真瘦了不少一般。 福伯寻来的这两个丫鬟,手艺好,又知礼,说话还有分寸,应当不是普通人家过来的。 孟云卿问起,两人就低眉应道:「回小姐,奴婢叫子桂汀兰,是从东宫来的。」 东宫来的,小茶都有些吃惊。 孟云卿便不再多问了,不是福伯便是段旻轩,这府中也不会有其他人梳洗丫鬟了,都是替她考量周全的。 等她扯开再照镜子,那些肉肉仿佛又涌了回来,她就想起段旻轩来——你真该少吃些了。 她是应当瘦些了。 外阁间那端传来脚步声,又是苑中的其他丫鬟。 见了她,眼中一抹惊艳,才福身道:「小姐,福伯说在霁风苑备了早膳,问小姐要不要一道去霁风苑用早膳。待会儿侯府里怕是来要客人了,怕小姐顾不上吃饭。小姐若是还没梳洗好,就让厨房送些点心和粥来。」 「让厨房送些点心和粥来吧,不去霁风苑了。」 丫鬟应声去做。 趁着眼下还有空闲,孟云卿朝小茶道:「你早前在前厅奉茶,同我说说这几人吧。王太尉家的孙女王小姐,刘尚书家的外孙女沈小姐,周太傅的侄孙女周小姐,还有谢将军的女儿谢小姐……」 小茶点头:「好。」 晚些时候,福伯遣人来霁风苑传话:「侯爷,有客人到前厅了,福伯请您去一趟。」 能这么早来宣平侯府围观的,便都是些游手好闲的好事之徒,想也不想便知是哪些,段旻轩放下碗筷,问道:「来了哪些?」 「回侯爷,来的是安平侯,庄国公二公子,西山郡王世子,左将军府小公子,徐都统家大公子,还有……」 段旻轩轻哼,还果然是孟既明,游玉迅,和大意,还有一干好事之徒。 「小姐那边呢?」他问。 「小姐那边,福伯也让人去知会了。」 段旻轩就起身:「去一趟蕙兰阁,告诉小姐不急,稍晚些我让人去蕙兰阁寻她,她再去前厅。」 省得在这些人身上浪费时间。 侍卫应声。 等到蕙兰阁,说要见孟云卿。门口的丫鬟就道:「方才福伯遣了人来请,小姐就已经出发去前厅了。眼下,差不多都应当到了吧。」 侍卫有些尴尬。 差不多都快到了,那岂不是比侯爷还早,这…… 孟云卿果真恰好到了前厅,只是还未进去,就听到里面嘻嘻哈哈的说笑声音。其中两个他还认得,一个应当是孟既明的,一个应当是游玉迅的。 孟既明和游玉迅她早前就见过,当时在华城门口一直撵路撵到客栈门口,两人一唱一和,语不惊人死不休,她印象极是深刻。 小茶扶着她,正要进去,就听孟既明道:「段旻轩这表妹呀……呵……长得可真喜庆……知道喜庆什么意思吗……」言罢,做了一个掐脸的动作,仿佛将脸都扯圆了一些。 屋内哄堂大笑。 再转身,便将好见到一袭身影映入眼帘,还一时没反应过来。 ——「你是老爷子的孙女,谁来围观,只需高调就是了。」 孟云卿笑容款款上前:「安平侯眼下看着才是喜庆呢!」 厅中纷纷看过来,孟既明也看了又看,半晌才瞪圆了眼睛,支吾道:「孟……孟……孟表妹呀……」 一侧的游玉迅嘴角抽了抽,简直替他尴尬。 要不借个锄头给他也成,就地掘地三尺将自己埋了也好过眼下。 周遭几人也都将目光投向声音处,望着眼前踱步而来的素衣女子,上下打量。 面容姣好,体态盈润,眼中盈盈翠芒,带有些苍月京中不曾见到的韵致。分明,还有些好看呢,哪有先前孟既明说得那般夸张? 便都纷纷窘迫看向孟既明,还去特意去华城打探过呢! 回来添油加醋了。 这段旻轩的表妹虽然风韵了些,但这模样,这气度,放在京中也是看得过去的啊。 还是孟老爷子的亲孙女。 孟老爷子的亲孙女啊,这气场也是足足的,怕是不好应付啊。 便都面面相觑,等着看孟既明要如何收场。 「孟……孟表妹……呀……」除了挠头和干干傻笑着,孟既明仿佛也找不到其余更好的方法了。 孟云卿就也大方上前,瞥了眼他,不屑回眸。 然后朝着厅中诸位福了福身,巡礼道:「云卿见过各位。」整个人倒像没事一般,落落大方,笑容还明艳得很,也不怯场。 第44章 厅中楞了几秒,假笑的有,脸上抽搐的有,瞪圆了眼睛的也有,总之,千奇百态。 总归回过神来,才相继回礼:「孟小姐好。」 「孟小姐好。」 ☆☆☆ 京中的名门贵女不少,其中也有许多是后来才接到京中的。 这些个王孙贵胄家的公子哥常年玩到一处,每每有哪个府上的小姐接回了京中,都要前去打探一番。一是闹着玩,二是去吓唬吓唬人家,开开玩笑。 京中那些个就不说了,大凡后来的姑娘们,多多少少都被他们吓到过。 这群人也往往以此为乐。 所以才邀着要一道来宣平侯府看段旻轩的表妹。 听说还是个胖乎乎的,溜圆溜圆的,不怎么爱说话的。 就都好奇得很。 呵,平日里被段旻轩欺负惯了,过来欺负欺负他那个柔弱的,不怎么说话的表妹也好呀! 眼下,打脸了不是! 难怪是老爷子的孙女,一个脾气刻出来的,看她对孟既明那幅锱铢必较的模样,难保孟老爷子回来后,不打击报复。这可不是个柔弱的主儿,怕是逗不得的。 段旻轩还没出场维护呢,他们死就先作了,等到段旻轩来,怕是又要闹幺蛾子。 失策了,失策了。 眼见这一个个表情各异,又各怀心思的模样,孟云卿想起段旻轩昨夜所说,这群混小子是特意来侯府围观她的,但又怕爷爷得很。 孟云卿便吸了吸气,笃定要高调一回。 于是目光一一扫过厅中众人,慢悠悠道:「爷爷说,初到京中,要谨言慎行,尤其不要到处惹是生非,让他来收拾烂摊子。既然各位都是来侯府看我的,眼下也看着了,若是有怠慢之处,还请各位见谅。」 老爷子特意交待了不要惹是生非…… 不要让老爷子来收拾烂摊子…… 究竟是什么性子,才能让孟老爷子说出这番话来。 在场的表情,一瞬间就更为精彩。 最惊愕的,简直连下巴都险些惊得掉落下来,还好,拾起来了。 厅中简直静得鸦雀无声。 孟云卿扫了扫桌上的茶杯,朝奉茶的丫鬟问道:「泡的是什么茶?」 那丫鬟显然也被吓住了,支吾道:「云州紫方……」 云州紫方,是红茶。 老爷子早前最喜欢拿云州紫方待客,奉茶的侍婢泡得边都是云州紫方。 孟云卿恰好走到孟既明面前,眯眼看了看,又同奉茶的丫鬟道:「爷爷在衢州郊外买下来的茶庄子,后山就是产龙井的。六月里日头毒,最易上火,眼下,还是换成衢州龙井,下下火的也好。」言罢,抬眼看向孟既明,明眸青睐笑了笑:「安平侯觉得如何?」 孟既明在一侧假笑得连腮帮子都疼了。 有人还特意朝他问起,他只得硬着头皮说好。 丫鬟便赶紧快步出了前厅,去换衢州龙井来。 孟云卿莞尔:「那不打扰各位用茶的雅致了,告辞。」言罢,又由小茶搀着,朝厅中福了福身,才转身离开。 留了一屋子惊得合不拢嘴的人。 待得她人走远,想来也听不见了,屋内才依稀有了声响。 「孟云卿?」还有不敢相信的。 「你俩是眼瞎了还是耳聋了?」问的是孟既明和游玉迅去华城的事。 「我看他俩也是被摆了一道吧。」也有人替他二人鸣不平的。 「孟老爷子的孙女,啧啧,是不好对付啊,看看你们一个个的,今日是来做什么的!」好似他来不是做什么的一般,被怂得。 「那我们现在要做什么啊?」还不成还真的在这里等着喝茶啊。 「段旻轩都还没露面,我们能这么灰溜溜得走?」显然不合理,也走不掉啊。 「干脆设个赌局呗,看看日后谁来娶老爷子的孙女。」终日要设赌局的,自然是和大意。这话也没错,孟老爷子的孙女身世显赫,孟老爷子免不了在京中给她物色夫婿的。要物色夫婿,只怕在座的各位,人人都有份被点中。以孟老爷子在君上心中的地位和影响力,怕是点中了就得非娶不可。 倒也不是说孟云卿不好看,不想娶,只是这般重口味的,娶回去怕是会吃不消。 再加上背后还有一个孟老爷子,只怕日后惹得不高兴了,被孟老爷子收拾不说,还会被家中长辈揍。 简直是个烫手山芋啊。 所以即便和大意不说穿,任谁心中都清楚得很,这京中能配得上孟老爷子孙女的王孙公子就这么几个。所以才都不愿意去招惹孟云卿,也不愿意同她撕破脸,谁晓得日后是什么光景。 第45章 却唯独孟既明这脸是破定了。 悲春伤秋中,只有徐添捏了捏茶杯,口中笑道:「带劲儿!」 厅中人便纷纷瞥目过来,古怪看他。 但看到是徐添,便又觉得不怪了。 徐添是徐都统家的长子,如今孟老爷子颐养天年了,军权大多交到了徐都统手中。徐添便是常年陪父亲在军中行走的,胜仗打了不少,也自然养了一幅不可一世的脾气。 酒是烈得好,女人是性子辣得好。 他倒是喜欢孟云卿先前的做法。 于是人都离开了,他嘴边还挂着玩味般得笑容。他今日本是陪这帮人来宣平侯府看热闹的,没想到认识这般有趣的孟云卿。比起娘亲应要撮合的王芷嫣,姨母要做媒的周潇潇都要有意思的多。 呵,京中何时也出了这么有意思的姑娘,他倒是可以顺顺娘亲的心意,多在京中留些时日再回军中了。 前厅这厢,侍婢都将茶还成衢州龙井了,段旻轩才慢悠悠踱步过来。 侍婢将好奉了茶退出来,还一脸惊惶未定的模样:「侯爷来了。」 段旻轩瞄了瞄厅中,确实是那几头不假,又不知出了什么事端。 奉茶的侍婢就道:「小姐……刚来过了……又走了……」 刚来过,又走了? 段旻轩微顿,他是让人去通知她一声,晚些再到,莫非是去的时候她便出来了? 来过又走,段旻轩猜不透出了何事。 正好阿玉在身边,就吩咐道:「你去小姐那边看看。」 阿玉会意点头。 段旻轩便拢了拢眉头,往厅中走。 原本还窃窃私语的厅中,听到厅外脚步声来,都莫名一致的停住了,整齐得很。陆续抬眸,看到是他,仿佛松了口气一般,眼中的神色就懈怠下来。 「段旻轩哪……」 「你可算来了,让我们在厅中好等啊。」 ☆☆☆ 无外乎奇奇怪怪的寒暄,今日都一起换了画风不成? 段旻轩目光瞥过,见此刻桌上的茶供的是衢州龙井,又想起方才侍婢说起,小姐先前来过又走了,这些人却竟然只字都不提及,反是粉饰太平般同他找话寒暄。 目光就落在游玉迅身上。 游玉迅平日最擅长便是粉饰太平,尤其是同孟既明一道的时候。 段旻轩就也落座,端起茶盏,悠悠朝游玉迅道:「方才云卿不是来过了吗?」 听到孟云卿的名字,这场内果然忽的就安静了。 「是来过了。」游玉迅睨他,「段旻轩,不过大半月时间,你说说,你是如何将你表妹大变活人的?」 没有言外之意,就是大变活人! 段旻轩不明所以,眸间却还是沉稳淡然,好似心中有数一般。 徐添就在一侧接话:「段旻轩,你这表妹可有些厉害呀!」 和大意附议:「那可不是一二般的厉害,我看这京中也没几个能比的了。」 众人纷纷赞同。 段旻轩淡然饮茶。 ——「明日真的有那么多人来?」 ——「你在怕什么?」他莞尔,「你是老爷子的孙女,谁来围观,只需高调就是了,这才像老爷子的孙女不是……」 他实在好奇她先前做了什么,但有这几张昭告天下的名嘴在,只怕不用第二日上头,便会传遍京中。 ☆☆☆ 今日都是眼巴巴组团前来围观孟老爷子孙女的。 谁是来看他段旻轩的! 眼下这孟云卿也见着了,便都惦记着赶紧回去,各方奔走相告,也都不想留在宣平侯府里用午饭了。 总归两盏茶过后,这前厅便只剩了徐添一人还在那里悠悠饮茶。 福伯去门口送客人,段旻轩就留下来招呼他。 「怎么,你是在军中呆久了,想念我,才特意留下来陪我一道?」段旻轩分明是打趣。 「昂。」徐添应声,「你又不能饮酒,只有我陪你饮茶,我想念你做什么?」 段旻轩笑了笑,揶揄道:「想饮酒?我让福伯取酒给你,你自己喝。」 意思是,他要做旁的去了。 反正这宣平侯府也大,他若是愿意,可以随意逛,府中也不会拦他。侯府里的酒也够,他愿意喝多少便喝多少,总归是老爷子的酒,也烈,合他的口味。 见他起身,徐添也跟着起身:「是去寻你表妹吗?」 段旻轩便回头看他。 难得见他一副笑眯眯的模样,久在军中的人,大多刚毅,能露出这种违和的表情在面上的,一定非奸即盗。 第46章 段旻轩微微敛目,驻足看他:「你方才不是才见过吗?」 徐添点头道:「就是见过了,才觉得你表妹很有意思呀,啧啧,比你更像老爷子些,果然是老爷子的孙女。」 言罢,笑了笑,仿佛还在回味。 段旻轩便直勾勾看他。 徐添又笑了笑,伸手在他面前打个响指:「段旻轩你就不厚道了,我不过是想同你表妹多说说话罢了,这么有意思的姑娘,在京中可不多见呢!你不让我见,莫非是想让我娘亲和姨母出面?」 他娘亲是都统夫人便罢了。 姨母却是君上的宠爱的兰贵妃。 他年纪不小,又常年在军中,都统夫人日日愁的。这番就是兰贵妃求了君上,将他从军中召回来些时候,一心一意给他将婚事定下来的。 京中的贵女不少,都统夫人和兰贵妃是绞尽了脑汁撮合。 他就是千般不配合。 若是让都统夫人和兰贵妃知晓他有心思要见孟云卿,只会巴不得赶紧撮合。 老爷子眼下不在京中,赐婚的事又才让容觐帮忙,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段旻轩不想额外生出事端来。「随你。」浅浅应了一声,便拂袖出了前厅。 徐添咧嘴一笑,随即跟上。 今日府里的客人自然不止这一处。 这帮王孙贵胄的公子哥们在前厅聚,来府中做客的女眷就都安排在后花园里。 既是女子,就需做得矜持些。 前厅的这帮公子哥是天一大亮,就连早饭都没怎么吃,便伙同到一处来宣平侯府围观的,都是好事之徒,自然积极得很。 可京中的贵女们自当有贵女们的矜持,即便心里也想早些到宣平侯府,当梳妆的还是要梳妆,各色的衣裳要轮流挑选一遍,还要想想其余的贵女许是会穿什么颜色,带什么配饰,梳什么发髻,最好避开些,别出心裁些。梳妆过后,还要用过早膳,免得去宣平侯府那端多说会子的话,会饿。 最后,再吩咐丫鬟们打了遮阳伞去门口,换成马车出门。 当然,到侯府的时间不能太早,否则显得自己太心急。 急着去见段旻轩确是不假,却又不能说今日去宣平侯府,是去见段旻轩的。要说是去见段旻轩那新接回府中的表妹,也就是孟老爷子孙女的。 这样才是贵女之间的往来。 日后若是同表妹走得更近些,也好近水楼台先得月。 虽然以前段旻轩身侧有个叫阿玉的丫鬟在伺候着,但丫鬟毕竟是丫鬟,也不能捧得太高了,失了身份。但这孟云卿就不同,孟老爷子的亲孙女,就是奉承些也不为过。 段旻轩应当还高兴。 倘若日后真同孟云卿成了妯娌,早些留下个好印象也是应当的。 所以还学备些精致,但又不落俗套的薄礼,才能显得是自己是真真费了心思的,好将旁的贵女比下去。 这礼呀,就得当着段旻轩的面,亲自送到他表妹手中。 所以,像昨日那样的段旻轩不在侯府里,就断然不能送。 送了也是白送,如何能彰显心意呢? 倒不如今日早早到宣平侯府,连着拜访孟老爷子这新寻回来的孙女,又连带着段旻轩一道见了的好。段旻轩可是去年十月就离京了,算一算,整整半年才回京,要好好说会儿话了。 于是,各家小姐的马车都在路上慢悠悠的走着。 遇到也是去宣平侯府的其余小姐,就混做一道,那即便到了,也不算尴尬了。 路上,还能隔着马车,让侍婢们相互走动,传些话,这样才像是结伴去宣平侯府做客的。 「小姐,这位是王太尉家的孙女王小姐。」后花园内,丫鬟上前介绍。 孟云卿就起身,上前福了福,算作问候。 王芷嫣捏着手帕,瞧了瞧她。心中放下多半,终究是表妹,不是亲妹妹,若说不担心这孟云卿是个美人胚子那是假的。女子看女子,就同男子看女子不同。 王芷嫣细下一看,这孟云卿衣着又素淡,虽然衣裳选得将好能将那腰身和手臂盖住,应当也是个胖乎乎的。模样倒也看得过去,脸却圆了些。同京中的贵女一比,还是差了好一些的。段旻轩周遭见到的,也都是些美人胚子,这孟云卿往这里一放,虽说算不上普通,但绝对算不得起眼。 王芷嫣就也不担心什么表哥表妹的了,心中疑虑打消,口吻真就是真心实意的了。稍稍用帕子捂嘴咳了咳,才上前扶起她,眸间挂着笑意,又带了几分病容:「云卿今年多大了?」 「满了十四,九月里满十五。」孟云卿应声。 王芷嫣就笑:「那我年长妹妹一些,孟妹妹,日后唤我姐姐即可。」 「王姐姐。」孟云卿从善如流。 第47章 王芷嫣家中离得最近,其实就在对街,也就是孟老爷子口中那个隔壁老王的孙女,所以王芷嫣来得最早。孟云卿从前厅出来,往后花园去,坐了不久,就正好遇到丫鬟将王芷嫣迎进来,才有了方才一幕。 王芷嫣说话时,手中一直捏着块手帕。又不时用手帕掩着嘴,轻轻咳嗽,孟云卿料想她的身体不是很好:「望姐姐可是近日染了风寒?」 王芷嫣摇头:「老毛病了,到了夏日就咳,咳到春日里。大夫见了不少,方子也喝了不少,调理了些时候,也就咳得轻些,也不见旁的。大夫说,都是娘胎里带来的毛病,出嫁就好了。」 孟云卿笑了笑,这解释倒是新奇。 不多时,园中又结伴来了两人,身后跟着各自的侍婢。 其中一个神采飞扬,年岁看着同她相仿,挂着青春的傲气。另一个走得慢些,似是眼神有些不好,身后的侍婢打着伞替她遮阳。 有了王芷嫣在,就不用旁的丫鬟介绍了:「孟妹妹,这是周太傅的侄孙女周潇潇。」周潇潇的便是神采飞扬那个,脸上的笑容很是让人动容。 王芷嫣介绍完,她就主动上前:「云卿,你看起来年纪比我小,且唤我一声姐姐就是。」 是个自来熟的性子,孟云卿点头。 王芷嫣又道:「这位是刘尚书家的外孙女,沈悠。」 姓沈,孟云卿便觉亲切了些,沈悠却是个羞怯的,还是孟云卿先开口,「沈姐姐好。」 沈悠才微微抬眸,朝她福了福身。 孟云卿没有看错,她的眼睛有些不好,一直都是婢女搀扶着,也不知是不是眼睛的缘故,她的性子有些偏内向,倒是孟云卿先开口,她才回礼的。 「哟!你们都先到了!」这厢才认识完,便听一个分外招摇的声音自远处传来。 侧目过去,只见那女子个头高挑,目不斜视,脸上的妆容很少,气色却很好,举手投足间都英姿飒爽,脸上的笑意比之身旁几个都要会心得多。 阿玉正好同她一处。 「这是谢将军家的丫头,谢宝然。」王芷嫣笑了笑,介绍她同介绍旁人都不同。 孟云卿莞尔,将门之后,果然同旁的小姐不同。 「我都出门够早了,以为你们还在路上,想先来渐渐段旻轩和孟云卿呢,结果你们都到了。」直接说的是来见段旻轩和她的,口中避讳也少,是个性子直爽的姑娘。 「这位就是……孟小姐?」谢宝然看了看她,询问状。 王芷嫣拿起手帕咳了咳,轻声道:「云卿,这回你可以唤声妹妹了。」 妹妹?孟云卿有些意外,许是谢宝然看起来身材高挑的缘故,要说比她大,没有人会怀疑。 「比我大?」谢宝然的失望就写在脸上,丝毫不掩饰。从前便是这堆贵女中最小的一个,怎么孟老爷子的孙女来了,她还是最小的一个,心中有些不甘:「那云卿多大了。」 「十四,九月里满十五。」如实应她。 谢宝然嘟了嘟嘴,「就大我一月……」 那也是大,众人掩袖笑了笑。 阿玉便道:「各位小姐都入座吧,正好备了些茶点,可以边坐边聊。」 「那我同云卿一道坐。」谢宝然先出声。 「好。」孟云卿应了。 昨日从阿玉口中听到的便是这四人,但花园里备好的位置却远远不止,应当说,阿玉口中只说了的这四人,在京中贵女中的位置不一般,所以落座也都是些主位。果不其然,园里陆续有旁的姑娘小姐造访,有的阿玉会同孟云卿引荐,有的,干脆都没有提起。 约莫过了小半个时辰,花园里聚集了能有二三十人,好些孟云卿都叫不出名字来。倒是有王芷嫣,周潇潇,沈悠和谢宝然在,她虽不认识,也不至于冷场。 往常沈琳和梅嘉言的待人接物,她多少耳濡目染了些,应付这些场合还是错错有余,也不显慌乱。 可在阿玉看来,就有些意外。二三十人,都是京中各府上的小姐,也不是小数目了,孟云卿对京中和侯府又都不熟得很,阿玉想着她怕是要出丑的。没想到,拿捏得尽是如此之好,言谈举止,也不乏大家闺秀的气场。 早些她同侯爷去前厅,听丫鬟说起她来了又走了,阿玉就想她是受了那群公子哥的奚落才落荒而逃的。克谁让她如此不知趣,侯爷都不在,就单独去见那群人,还真当是老爷子的孙女,人人都卖些薄面吗?当真给他们宣平侯府丢人了。 侯爷让自己来后花园寻她,应当也是想让自己看着她,免得她在一干贵女面前出丑。 她来的时候就将好和谢将军家的女儿遇上。 还好自己来得及时,否则真怕她招呼不周全,在这几位面前失了礼数。 第48章 结果在后花园这里,却见她神情自若,不像方才在前厅受了气的模样。 心态倒是好,阿玉如是想。 阿玉虽想看孟云卿出丑,眼下见她应对自如,又觉得她若是出丑,丢得是宣平侯府的人,传出去侯爷脸上也无光,自己还是多从旁照看着些好。 连小茶都拢了拢眉头,阿玉姐姐是不是有些过了,殷勤得……像她自己才是……孟家的半个小姐一般…… 尤其是小姐在同几位小姐说话的时候,分明不是问她,可说到侯爷那里,她就主动接话,连小姐也都不说话了,只低头饮茶。 这几位小姐也不是不会看脸色的人,阿玉抢话,她们便都纷纷转了话题。 小茶也不时去扯她的衣袖。 阿玉却不怎么理睬。 再开口,孟云卿就笑了笑,「我初到侯府,还不如阿玉知晓的多。」 阿玉的脸色很是明媚。 王芷嫣却捂住手帕咳了咳,瞥过目去。 平日里,这宣平侯府是没小姐惯了,阿玉有些将自己放错了位置。可孟云卿来了府中,还如此行事就不招人待见了,犯不着为了一个小侍婢去触孟云卿的眉头。 王芷嫣如此,旁人更是如此。 一时间,阿玉的主动上前添茶倒水,嘘寒问暖,仿佛都入不了旁人的眼。 孟云卿也不正眼看她。 阿玉心中就来了些气,这孟云卿难道看不出来自己是在帮她吗? 这些世家小姐们平日待自己都很好,眼下是怕她多想才会如此,她就不会替自己说上两句话吗? 阿玉心中埋怨,就想这孟云卿也太不会做人了,把她阿玉的颜面往哪里搁? 正好孟云卿在同王芷嫣,沈悠说话,她去接话,这几人又不搭理她,阿玉的心头火便上来了,给孟云卿添茶的时候,咬了咬唇,就将滚烫的热茶印到了孟云卿袖间。 小茶大惊:「小姐!」 周遭也纷纷投来目光,刚出锅的热茶,沾到衣袖上怕是要烫伤的! 阿玉自己也被吓住了,便是开托说自己手滑,也当是滑在杯沿处,怎么会连孟云卿的袖子上都沾上的,她定是先前昏了头,才会想着去做这些事情的。 「小姐!我不是故意的。」没有先问孟云卿烫到手没有,也没有上前去看看,反是先跪下来替自己开脱,说给旁人听。 谢宝然平日里就不喜欢她,眼下就更有些烦:「你不先看看你家小姐有没有伤到手,烫伤膏呢?」 阿玉就朝小茶道:「快去取烫伤膏来!」 又是使唤的口吻,小茶都愣住,她分明在揭开袖子,看姑娘的手烫伤没有,阿玉却厉色让她去取烫伤膏来。 小茶都有些脸色挂不住,小姐这里…… 孟云卿就自己撩起衣袖,看了看,浅浅道了句:「没什么事,吓着大家了。」语气里有歉意。 她都没有开口,小茶就没有动。 阿玉才恨自己又嘴快,孟云卿都没有开口,她怎么能去使唤孟云卿身边的丫头,倒越发将自己推到不利的境地了,要是这孟云卿在侯爷面前使坏,自己可怎么办?! 段旻轩就驻足。 只是有些红,没有事,她说的轻巧。 却是徐添先开口:「我这里有烫伤膏,给孟小姐先涂上。」 他常年行走军中,一些常备的药膏是随身带的,这不是专门的烫伤膏,却可以粗略应对一些烫伤,碰伤和刀伤。 小茶赶紧去取,给孟云卿抹上。 孟云卿抬眸看了眼段旻轩,见他脸色不虞。 只是周遭的女眷才通通反应过来,是段旻轩和徐添来了后花园,便都纷纷起身,朝他二人福了福身行礼。 京中都晓宣平侯段旻轩生得俊朗,又挺拔秀颀,五官精致不说,举手投足间更是风华绝代,好些贵女都神魂颠倒,要非段旻轩不嫁。 今日二三十人里,怕是有大半都是来看他的。 没想到,竟是在这样的场合下见到他。 相对的,常年在军中,一脸煞气的徐添便没这么受待见了。 「宣平侯。」其实当中不少贵女是想借解释这个的机会,同他说说话的,便都一拥上前。 「都做什么!」谢宝然就有些不乐意了。 这厢手还是红着的,在抹烫伤膏呢,都拥过来是没脑子吗? 由得她一吼,这队伍都果然停了下来。 天生的仗义气息,孟云卿忽得有些喜欢这个小姑娘了。 低眉莞尔间,却见段旻轩径直上前,朝她走来。因为段旻轩的脸色不好看,他一路走来,旁人就纷纷退开些,给他让路。将好走到她面前,她以为他是有话要先同她说的。 第49章 结果,他伸手拾起她的手,缄口没有说话。看了看她手上的红肿,又将刚才没有抹散的烫伤膏,顺着手背匀了匀,全然不顾旁的目光。 孟云卿又不傻,自然也不去看周遭惊愕的目光。 就也跟着低头,看着自己的手。 原本以为场面已经够尴尬了,众目睽睽,她又不好先开口,只能等他先开口说话。 结果,等了半晌,等来的却不是他主动开口。而是他忽得俯身,一手托着她的腰身,一手托起她的腿间,将她打横抱起,揽在胸前,她的脸颊便恰好贴在他下颚不远处,仿佛呼吸都能吞吐在他修颈间。 他……这是做什么…… 若说先前在众目睽睽下,握她的手,替她匀开烫伤膏已经让周遭错愕不已了。 眼下这样的举动,莫说是周遭旁人,即便是她都怔住,有些慌乱看他。 他瞥了她一眼,脸色自先前就有的不悦,丝毫没有好转,抱着他走了两步,是往蕙兰阁方向去的,又突然停住,朝周遭说了声:「今日先到这里吧,招呼不周。」 如此,算是给了交待。 孟云卿咽了口口水,周遭的目光火辣辣得投了过来,纷纷映在她脸上,让她脸红到了耳根子处。索性往后,再低头些,借着段旻轩的身影藏了藏,怕人看见。 总归,窘迫都窘迫了。 尽快原地似是没有人反应过来,他也就这么抱着她逃离了尴尬之地,留下错愕的一片身影,好似眼下都没有反应过来。 待得走远,身后也没有人跟来,她才轻声开口:「你做什么?」 方才还这么多人看着…… 四下无人,他脸色才似稍稍缓和些:「一劳永逸。」 段旻轩口中的一劳永逸,不出三两日就见效果。 京中的传闻素来传得快,稍稍打听,便能揽来一箩筐子。 譬如,先是宣平侯府的孟老爷子近日将孙女接回京中了,前去围观的贵族子弟真真不少。谁都知晓孟老爷子的孙女肯定护得紧,日后君上定是要赐婚给京中的王孙贵胄的,所以这些王孙贵胄公子哥就先去了宣平侯府探个究竟。可那孟老爷子的孙女孟云卿是个厉害得不得了的角色啊!那性子真真是和孟老侯爷一个模板拓出来的,好些贵族子弟都去吃了瘪回来,可不是好应付的。 一时间,孟老爷子新接回来的孙女就在京中掀起不小的波澜。 又听闻这位孟小姐不大喜欢热闹,来了京中三两日也都呆在府中,没怎么外出,旁人想寻点蛛丝马迹也寻不到,坊间都是大大小小的传闻。 譬如,食大如牛,相貌丑陋等等。 孟云卿听着便听着,倒也不以为然。 总比孟老爷子的孙女美若天仙,人见人爱,花见花开来得好些。 到了后一日,这京中的传闻忽得就转向了。 听闻,除却前去围观的贵族公子哥,其实还去了不少京中贵女。 孟老爷子的孙女,说来在京中的贵女圈里地位也不低,日后也是要相互走动的。除了几个大世家的小姐之外,京中能唤得出名字来的贵女们也都去宣平侯府拜访了,前前后后能有二三十人之多。再加上陪同一道的婢女,回头便在坊间传得沸沸扬扬。 那孟小姐其实也不是食大如牛,相貌丑陋。 身姿虽然稍稍风韵了些,面容姣好,还是入得眼的,言谈举止和修养也都有大家风范。 只是,这些都不是重点。 重点是,听闻聚会时候出了些纰漏,有不省心的丫鬟将茶水溅到了孟小姐的衣袖上,烫伤了手。宣平侯当下就将人领走照看去了,说是领走,其实是亲自抱走的,这关系看来就很是暧昧。宣平侯也只留下了「招呼不周」,便剩了一花园的女眷僵在原处。 再细下推敲,宣平侯和孟小姐可是表兄妹。 表兄表妹,在话本里从来不缺戏码,京中的世家贵族中,表兄妹结成连理的也多。 宣平侯当日在后花园的举动,似是也没有想过避讳。 只怕,这孟小姐的婚事,在孟老爷子那里是已经尘埃落定的,只等赐婚这条途径了。 宣平侯生得俊朗,京中贵女里对他倾心的不少,这其中许多都怕是一朝梦碎了。 原本在京中也议论得多,这宣平侯会娶哪家的小姐,早前还听闻有人替阳平郡主做过媒,眼下看来都是无稽之谈。孟老爷子就这么一个宝贝孙女,定然是宠得紧,宣平侯又是个成气的,若从孟老爷子的角度说,这孙女和外孙成亲了,他才是最高兴的。 便都纷纷猜测,这桩婚事,孟老爷子已经默许了。 既然宣平侯府都已经默许的事情,君上的赐婚也只是时日问题了,哪家的贵女或公子哥还会不识趣得往上贴金? 只怕会招人笑柄罢了。 孟老爷子不在京中,朝中对此等八卦之事好奇的人也不在话下,听闻还有人趁着打趣来找宣平侯询问的,宣平侯倒也应得简练:「世上空穴来风之事本就少。」 第50章 言外之意,还来问他做什么? 所以传闻越传越真,到最后,便大有几分坐实的意味。 追究「空穴来风」究竟这句是不是段旻轩本人说的,其实并没有多大意义,不是他说的,也是有人借他口说的。 ☆☆☆ 总归,孟云卿回京中不过四五日,连侯府大门都没出过,京中关于她的传闻不说十分,也有七八分了。 小茶替她沏茶,她就悠悠抿了口。 这些传闻,她倒是不上心,有一件事却是挂在心上的。似是自后花园那日之后,她没在府中再见到过阿玉这个丫头了。 去霁风苑的时候,也没有见到过。 她问小茶,小茶也说不清楚。 后来找福伯打听,福伯只笑眯眯地说阿玉的娘亲病了,想回老家看看了,侯爷便备了些银子,再让侯府的小厮送她母女二人回乡了。 回乡了? 孟云卿自然意外。 阿玉的心思她是知晓的,能在后花园往她衣袖上溅水,她也出乎意料。从阿玉的言谈举止来看,应当自命不凡,怎么可能甘心同娘亲回乡? 应当是段旻轩做的。 那日在后花园,她也没多注意段旻轩是什么时候来的。 只怕是来的时候,就将好见着了。 这阿玉终究糊涂了些。 按小茶所说,阿玉从前是段旻轩的丫鬟,后来忽然就换成了杜鹃。以段旻轩的性子,孟云卿也多多少少猜得出几分。 段旻轩虽然不喜欢阿玉,但也只是将阿玉换成了杜鹃,可见对阿玉这个丫头,确实和对旁的丫鬟不同。 「阿玉的娘亲,早前在侯府是做什么的?」孟云卿问起。 段旻轩虽然不喜欢阿玉,还能处处容忍,眼下,又是寻了她娘亲思乡的缘由,想来段旻轩对阿玉的容忍应当同她娘亲有关。 小茶笑道:「阿玉姐姐的娘亲是侯爷的乳娘呀。侯爷的娘亲过世得早,一直是阿玉姐姐的娘亲在照顾,侯爷对阿玉和阿玉的娘亲一直很好。」 段旻轩的乳娘?孟云卿便心底澄澈了。 段旻轩虽然看起来性子冷,内里同爷爷一样却是个重情义的人。阿玉的娘亲是他的乳娘,又从小照顾他,他对阿玉自然也好。 侯府里过往还有商君和,算是侯府的小姐。 后来商君和出嫁,因着阿玉的娘亲又是段旻轩乳娘的缘故,阿玉的优越感便更足,就俨然成了侯府里主事的丫鬟了,心思也就慢慢多了起来。 段旻轩从前让杜鹃换了她,应当是她有些不规矩的小动作,段旻轩却因着她娘亲的缘故,掩了下去,没有做声,阿玉也应当规矩了时候。 此番爷爷接她回侯府,又听说了她同段旻轩的事,阿玉心中才失了平衡。 可惜了,原本是个挺机灵的丫头,只是心思都用在了别处上。否则,单凭她的娘亲就是段旻轩乳娘这一层,侯府就应当会给她寻门好归宿。 孟云卿合上茶杯,又想,谁说回乡了就寻不到好归宿的? 离了京中,说不定想通透,也收心了,反倒比在京城里活得更好些。 只是想到归宿的这件事情上,孟云卿又想起了娉婷。 不知娉婷和沈通在茶庄子那里调养得如何了? 说是等回京后,就找福伯打听娉婷和付鲍的事,也仿佛落在脑后了,晚些时候等福伯忙完,当是要去问问福伯的。 还有在衢州城帮忙的音歌,也不知道衢州城那端的灾情消解了没有。 来了京中四五日,心中惦记他们几人,盼着他们早些来京中才是。 再远些,便是四月初到华城的时候,她写了信回定安侯府。当时是给段岩的,段岩说走侯府的信鸽,应当不出一月内就会到定安侯府。再等定安侯府那头回信,也要到七月中下旬了。 一直没有书信来,她也不知道外祖母,舅舅和舅母他们如何了? 沈陶和沈妍的婚事都定在四月,眼下都六月了,侯府里若是来信了应当也会提及。 还有婉婉和怀锦,宝之,这几个孩子,有没有长高,书又读得如何了? 原来离了侯府,挂记得便也多了许多。 ☆☆☆ 过了晌午,孟云卿在小榻上午睡歇息。 午睡后,小茶才道福伯领了人来蕙兰阁,已经等了些时候。 福伯年纪大了,还让福伯等,孟云卿有些愧疚,让小茶请人到外阁间落座,自己整理了衣裳就出来。 「小姐,这两位是意来坊的佟掌柜,碧芙苑的曲掌柜。」福伯笑容蔼蔼介绍着,佟掌柜和曲掌柜也拱手行礼,「见过孟小姐。」 孟云卿不知这京中的意来坊和碧芙苑是做什么的,但见他们身后各自跟了一个小厮,小厮手上都拎了小箱子。一个小厮手中拿了软尺,一个小厮手上拿了挂饰,便也猜到是京中做衣裳和首饰的铺子了。 第51章 早前她来京中,衣裳和首饰都是福伯备好的,大致按了她的身型赶工的,穿上倒也合身。有些细微处改一改就好了,子桂和汀兰都可以做,也用不着两个掌柜跑一趟。 福伯道:「下月初是君上寿辰,按往年的惯例,侯爷和小姐都是要入宫的。入宫的礼服有讲究,小姐又在守孝,要单独做几身备用。」 原来如此,亏得福伯考量得周道。难怪爷爷说好些事情要打点,让福伯同她和段旻轩先回京中。若非如此,真到了七月才想起,只怕会手忙脚乱的。 「子桂和汀兰可在?让她们二人来帮忙正好。」福伯问起。量身裁衣,让子桂和汀兰两个丫鬟来做最合适,佟掌柜在一侧记录和提点就好。 孟云卿便让小茶去唤她们二人。 首饰这端就要好说的多,看得是孟云卿的脸型和身型。等意来坊的衣裳图稿出来了,再配合着选色和定稿就好。外阁间内,便是子桂和汀兰在帮着量体,碧芙苑的掌柜在一侧作画。 有福伯在一旁说话,也不觉得无趣。 过了不多时,量体的和作画的都差不离了。 苑外又来了丫鬟:「小姐,谢将军府上的宝然小姐到了,说来寻小姐喝茶。」 谢宝然? 孟云卿微怔。 说来,她对这个谢宝然的印象倒是很好的,当日在后花园里也能说话说到一处去,是个心思通透,又豪气爽利的小姑娘。 「快些请进来。」孟云卿吩咐。 话音刚落,苑外就传来女子爽朗的笑声。须臾,一双绣花鞋便先踏了进来,而后才见一个身材高挑的姑娘,衣着华贵,脸上的笑意却是大方自然:「云卿,你这是在做衣裳呀。」 「是啊。」孟云卿应声,她便缓步上前看了看。 「谢小姐好。」屋内纷纷行礼。 谢宝然笑眯眯点头,看了看两个掌柜身后的小厮,又道:「是在做入宫的礼服吗?」 「正是。」福伯应声。 谢宝然就笑了:「正巧今日遇上了,干脆也帮我量一量吧,娘亲前日里还在说此事,省得你们也再跑一趟了。」 小茶怔了怔。 孟云卿忍俊不禁,她倒是会替人着想。 正好她这边的琐事忙完,意来坊和碧芙苑的掌柜家果真给谢宝然量身,画像之后才走。 虽说从前也给谢宝然做过衣裳和首饰,但十几岁上头的姑娘,一年一个样,变化很大,很少有去年的衣裳今年还能穿得。 特别又像谢宝然这样的,个子本就高挑,腰身曼妙,光是今年同去年相比,就出挑了不少,衣裳随时都要做,更何况进宫拜谒的礼服,更要慎重些。 衣裳要量体后重做,过往的首饰也要换一翻了。 来了京中几天,孟云卿也听了不少谢将军府中的传闻。 谢将军的夫人也是将门出身,谢宝然便承了一身将门女儿的豪爽之气,父母都少有约束她。 谢将军在戍边,将军夫人却是在府中的。 虽说府里主事的人是将军夫人,但许多事情母女俩都是商量着来的,不像母女,倒像姐妹多些,很让京中其余的贵女们羡慕。 谢宝然同母亲也都不是寻常女子。 她二人若是都想谢将军了,就次日换上行囊,骑马也好,马车也好,往谢将军戍边的地方去了。待了一段时间,等她母女二人都厌烦了,便又浩浩荡荡回了京中。 这些传闻她都听过,但此番从谢宝然嘴里说出来,又感觉不同。 小茶斟茶,谢宝然就端起茶碗,抿了一口,喜滋滋道:「我和娘亲商量,等君上的寿辰一过,我们就启程去看爹爹去。反正也大半年没见到爹爹了,这回就呆久些,索性同他一道在那边过了年再回来,还能一处包包饺子,吃个团圆饭什么的。」 当她是朋友,才会同她说这些话。 孟云卿莞尔:「谢将军定然高兴。」 谢宝然也点头:「爹爹肯定高兴,他总说太惯着我和娘亲了,一直想让我和娘亲搬去同他一道。可娘亲说,女儿也不小了,要是常年同你戍边,人都见不着几个,日后还能嫁到何处去呀?还是得留在京中的。」 说这些的时候也不避讳,还模仿着将军夫人的口气,是个招人喜欢的性子。 孟云卿也笑。 谢宝然又道:「而后,我爹爹就说了,那日后等你选好了女婿,再举家迁过来。」 一边说,一边笑,还一边吃茶,忙个不停。 孟云卿又让小茶去取些点心。 蕙兰阁里绿树成荫,最适合纳凉,周遭又有溪水环绕,坐在苑子里饮茶也不觉得热。她在府中其实也无趣,同谢宝然说说话,也觉得时间打发得快。 第52章 等小茶去取茶点,谢宝然就凑上前来:「那个阿玉什么的,被赶出侯府去了吧?」 阿玉? 孟云卿有些意外,谢宝然怎么会突然问起阿玉的事情来?但瞧她一脸笑意,应当是知情的,孟云卿也不隐瞒,如实道:「听府里的人说起,似是同她娘亲一道回乡了。」 谢宝然就笑:「我就说嘛,这个阿玉心术不正,旻轩哥哥的什么事情都同王芷嫣她们讲,一脸特意讨好,就显得自己好像这宣平侯府的半个主子似的。后花园那日就更可气了,哪有抢着主子的话说,还不让主子说话的,最后竟然还往主子衣袖上倒热水!」 谢宝然说得义愤填膺,孟云卿也听出了几分,阿玉过往就喜欢以半个主子自居,京中那些个贵女想知晓段旻轩的消息,也都同她走得近,想多打听些府里的消息。 难怪,会养成她那幅优越感。 谢宝然又笑:「那日旻轩哥哥来问我,后花园究竟出了什么事情,我就一五一十告诉他了。我就知道,阿玉这个丫头这回是留不住了……」 原来段旻轩去寻了谢宝然问。 孟云卿也端起茶杯轻抿一口,不置可否。 谢宝然忽然想起了什么,忽得放下手中茶盏,郑重其事道:「云卿,你可不要多想,我可不像王芷嫣和沈悠,周潇潇她们那样,终日缠着旻轩哥哥的。」 真是有什么说什么的性子,孟云卿哭笑不得。 谢宝然说得更具体:「我们谢家都是舞刀弄枪的,爹爹是,娘亲是。娘亲说,若是再找个将门之后,日后房子只怕都要拆了,我还想着给爹爹和娘亲找个温文如玉,文质彬彬的女婿呢。云卿,你放心,我不喜欢旻轩哥哥的,嘻嘻。」 谢家同孟家走得近,是因为孟老爷子最喜欢同谢将军下棋。 这不,六月初了,老爷子也当动身去寻谢将军下棋去了。 所以段旻轩同谢宝然自幼关系也好,不同于京中其他贵女。 不多时,小茶取了点心回来。 谢宝然又悄悄道:「云卿啊,其实,我早前就知道你了。」 早前? 孟云卿才取了一个点心,还没送到嘴里,就询问般看她。 谢宝然笑嘻嘻道:「那时候旻轩哥哥才从燕韩回来,孟爷爷大病初愈,我同娘亲来看孟爷爷,旻轩哥哥就同我说,丫头来,告诉你个小秘密。我问什么秘密啊,旻轩哥哥就说,他十月里会再去一次燕韩,然后会给我领个嫂子回来……嘻嘻,然后云卿你就到京中了。说来,云卿,我算是这京中第一个知晓的吧……」 所以当日在后花园的时候,谢宝然才同她很是亲近。 这种亲近里,又没有旁的贵女眼中的阿谀奉承。 段旻轩的举动,谢宝然也并不意外。 原来,段旻轩早就同她提起过了。 谢宝然就牵了牵孟云卿的手,弯眸笑道:「云卿,我听旻轩哥哥说,他已经找太子去同君上说赐婚的事情了。七月初九是君上的生辰,会在宫中宴请群臣,这桩婚事应当在君上生辰上就会定下来了,到时候可忘了通知我来喝你们的喜酒呀。」 孟云卿啼笑皆非。 晚饭前,谢宝然就起身离开了,说是答应了要同娘亲一道吃晚膳的。 家中只有娘亲在,可不能放娘亲的鸽子。 临末了,孟云卿就送她到侯府门口。 谢宝然又说起:「云卿你初到京中,旻轩哥哥又日日在朝中,旻轩哥哥就托我带你去京中四处游玩,你明日可有时间?」 她是邀孟云卿明日去四下看看。 孟云卿本也无事,正好应了。 谢宝然自然高兴,便约了明日上午早饭后,她来侯府接孟云卿。 孟云卿道好。 将军府离得远,谢宝然来一趟需要些时候,谢宝然是个闲不住的性子,见她应了,就欢欢喜喜上了马车。 段旻轩是怕她闷在府中无聊,才唤了谢宝然来陪她。 他向来替她着想。 孟云卿不觉笑了笑,领了小茶往蕙兰阁走,却在途中又遇见福伯。 「老奴是专程来寻小姐的。」言罢,将手中的几封书信替与她,「小姐,都是燕韩国中送来的书信,一共三封,老奴赶紧给小姐送来,不敢耽误了。」 燕韩国中送来的书信?云卿喜出望外,她以为要到七月中下旬去了,竟没有比这更好的消息了。 福伯是知晓她心情的,才会急匆匆来寻她,交到她手中。 孟云卿从福伯手中接过,「多谢福伯。」 此处虽然不是蕙兰阁,却也寻了一处的凉亭落座。小茶难得见她如此高兴,就也不作打扰,和福伯一道退了出去。 第53章 信一共有三封,此时能收到的,定然是四月前就寄出来的。先没有拆信,而是逐一看了看信封,有两封上的字迹她再熟悉不过,便也如同落款那样,是沈琳和沈修颐的。 最后一封,就没有落款,连字迹她都没见过,她实在认不出来。 但这满满一手的信握着,总觉得心中的暖意令人动容,便从沈琳的那封开始拆起就读。 见字如人。 「云卿……」 来燕韩之前,沈琳便同孟云卿说起过,她会同许镜尘一道出使西秦。 这封信便是出使西秦时候写给孟云卿的。 她从前就羡慕三哥(沈修颐)可以四处游历,看遍天下风景,阅尽人文地理,此番随许镜尘到西秦,圆了一直以来的梦。 信里提到《伏天行迹》中说的缥缈寺,她过往一直以为是寺庙,许镜尘同她说起是集市,她查阅典籍后信了。等真正到了西秦,亲眼见过,才晓世界之大无奇不有。她在缥缈寺买了好些东西,都是西秦国中特有的,在别处少见得。尤其是看到这小簇苍树叶子干枯后做成的书签,苍树是西秦特有的树。 她想起孟云卿喜欢看书,应当也会喜欢这枚书签的,便买了下来,随信一道寄来。 现在的日子,她很喜欢。 同许镜尘一道出使,游历,再讨论过往读过的行迹和典籍,才体会出不同的意境,每日都觉得充实和饱满。以前在府中,也只能同三哥说说而已,她如今是真的欢喜。 等此番出使西秦回去,她和许镜尘会修整一段时间,然后趁着冬日前启程去南顺。白案堂里有云,南顺的冬日偶尔也会下雪,只是雪覆盖在湖水上,湖水也不结冰。绿树红花上都是白雪,当为美景。她和许镜尘早前就定下来,要去南顺看雪景。 算了算日子,干脆就放在今年腊月里。 然后在南顺过年节,开春再回燕韩。 若是时间来得及,她想借到苍月京中,去看看孟云卿。 燕韩同苍月隔得远,书信的时间也长,一来一回就要四个月左右,她不知道孟云卿在苍月是否习惯?毕竟风俗人情都与燕韩不同,若是不习惯,就写信给她,她便来苍月同孟云卿做做伴。正好晚些时候,再从苍月去南顺。 ☆☆☆ 孟云卿止不住眉间的笑意。 见字如人。 透过几页信笺,仿佛能看到有人伏案写字的模样,身边定然还像平日一般,放了一盏清茶,写一写便停下来悠悠品一品,尝些点心,才又继续。 孟云卿托腮弯眸。 她喜欢读这样的信。 信里又说到许卿和。 早前觉得许镜尘的这个儿子不太好相处,呆久了,又觉得慢慢有转机。 她此番是同许镜尘和许卿和一道来西秦的,许卿和虽然开始时嘴上倔了些,临出发时,还是心花怒放。 许卿和娘亲过世,许镜尘又常年出使别国,他在家中只能读书写字,又不喜欢同旁人说话,才渐渐养成了孤僻的性子。出来一趟,倒同他们亲近不少。她年长不了许卿和几岁,也不天真到许卿和能像接纳娘亲一样接纳她。 她和许卿和都是有各自性子的人,谁也不必迁就谁。 只要家中平和,对许镜尘便好。 这是这家伙似是挂念孟云卿得很,听说她在给孟云卿写信,就嚷着要一道写了之后,送去一站一道寄来。眼下,就坐在她对面写字呢,孟云卿应当会一同收到。这家伙朋友不多,若是收到了,务必记得给他回信。她可是在他面前夸下海口,说孟云卿会回他们信的。 临末了,让孟云卿代为问候孟老侯爷,还有段旻轩。 ☆☆☆ 孟云卿笑了笑,原来,这四封信里,有一封是许卿和写的。 她认不出字迹来的有两封。 其中一封的字迹她见过,但她确实没有见过许卿和的字,如此,那最后一封便是许卿和的了。 由得沈琳的缘故,她将许卿和的信先拆了。 这封信就不如沈琳那封一般,满满的,足足写了三两页。 只有一页不到,字迹倒是好看,不是糊弄来的。 孟云卿便也认真读了起来。 「孟云卿……」 叫得还是她全名。 应是少有给人写信,字里行间生疏得很,但说话写字的风格倒是都如出一辙。 说起他给父亲买的那盒白玉棋子,父亲很喜欢,回家就会把玩。父亲虽然嘴上不说,他却能看出来。于是又问问孟云卿,她买回去送人的那盒白玉棋子,对方喜不喜欢? 他欠她的银子攒得差不多了,等她回来就可以可以还给她了。 ☆☆☆ 第54章 孟云卿摇头,还惦记着这件事的。 遂又继续。 他这回同父亲一道去西秦,觉得书中读到的终究是浅,燕韩国中之外的风土人情,比书中写得更加精彩。让孟云卿不要笑话,他日后也想子承父业,学好功课,去鸿胪寺,做和父亲一样的事情。他同父亲说了,父亲不置可否,但是答应日后出使,能带上他的就带上他,只是让他功课不能落下。 所以,他日后要忙起来了。 就更没有时间猜字谜了。 ☆☆☆ 孟云卿笑了笑,有人的言外之意,是更猜不过她了。 这小家伙的信,确实天马行空了些。 但这些心情能同她分享,怕是拿她当成为数不多的朋友了,她心中还是高兴的。 索性继续读下去。 ☆☆☆ 他很抱歉。 当日孟云卿离京的时候,他没有来得及去送,本来说好去送她的,其实也去了。只是当日学堂有事,他已经提前许多交功课给老夫子了,结果还是没有赶上来送孟云卿。 等他到城门口的时候,去送孟云卿的人都走了。 他只看见了卫同瑞。 一个人在城门口,不说话,也不应声,就骑马看着远处,整个人好像都凝在风雪中一般。 她走了,卫同瑞应当很难过。 他一直觉得她同卫同瑞般配,那时京中也传得沸沸扬扬,卫家和定安侯府在说亲,若是孟云卿没有离开燕韩,说不定这门亲事就定下来了。后来他也见过卫同瑞两次,一次是在兰轩阁饮酒,一次是同沈修颐一道,人比从前话少了许多。他都替她和卫同瑞惋惜。 最后,希望孟云卿在苍月一切顺利,早些回燕韩来。 ☆☆☆ 孟云卿搁下手中信笺,脸上的笑意微敛。 她没想到,竟是从许卿和的信里听说到卫同瑞的消息。 心中不会没有波澜。 关于卫同瑞,许卿和其实说的不错,她兴许真的会同卫同瑞成亲——若是没有忽然冒出陈家遗孤的事情来。 只是世上的事情,没有那么多如若。 就像她并不讨厌卫同瑞,甚至也会因着他为她做得些许小事,心中微暖。那时舅母和将军夫人有意撮合他们,外祖母也中意这门婚事,若是没有陈家的事情,她兴许真会嫁给卫同瑞。 谈不上有多喜欢,就像许多京中的贵女一般,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然后名正言顺留在燕韩京中。 再不时回门,见见外祖母和舅舅,舅母。 这便是外祖母,舅舅和舅母能给她寻得的好亲事。 然而卫将军关卫同瑞的禁闭,也让她看清更多现实。 卫同瑞会让韩翕给她送信,会同父亲默默抗争,却不会为了她去公然忤逆父亲,或拼尽全力一定要娶她。 她也不怨卫同瑞。 因为她同他一样,没有非同他在一起的理由。 在一处,兴许是一桩良缘。 不在一处,也不是坏事。 端午山洪暴发时,她发着高烧,同段旻轩一处困在山洞里,心中却莫名庆幸。庆幸从燕韩和他一路到苍月,庆幸和他经历的种种,庆幸想同他在一处的强烈意念并非迁就。而是山洞塌陷时,她哭得声嘶力竭,在雨中,他揽她在怀里,可以一言不发,却好似了说尽了千言万语。 她有一定要同他一处的理由。 他喜欢她,她也喜欢他,他们共经生死,一步一步相互搀扶从暴雨泥石流中捡回一条命。 他就早已不是旁人。 他是她的段旻轩。 ☆☆☆ 收起思绪,手中便还余有一封书信,是沈修颐的。 孟云卿莞尔。 相对沈琳和许卿和的信,沈修颐的就简练得多。 说孟云卿离京不久,他就随同先生去了巴尔,也没有留在京中参加沈陶的婚事。 他想云卿是惦记沈陶和沈妍婚事的,就将听到的说与她听。譬如二婶办了很大排场,光是流水席就大摆了三日。听说齐王待沈陶也好,回门的时候办得风风光光,一时在燕韩传闻佳话,二叔和二婶对婚事也很是满意。沈妍出嫁排场虽然比不上沈陶,但二叔和二婶也没太偏颇,总归,比起旁的世家庶女婚事,也算圆满了。 家中一切都好,让孟云卿不要记挂。 祖母的身体也康健,春日里到了,还能由宝之,怀锦和婉婉陪着,在花苑里走走,就是很惦记她,不知她在苍月这边如何了。 若是有时间,记得给祖母多去几封书信,祖母看了也放心。 末了,笔迹重了些。 应当是思量了许久当不当写,笔锋搁在纸上晕染开了。 第55章 还是说到,如果在苍月待得不习惯,他去接她回来。 ☆☆☆ 若是待得不习惯,接她回来。 孟云卿心中微暖。 沈修颐在她心中,同定安侯府旁的表兄不同。当初,就是沈修颐将她从珙县接回京中的。那时还有刘氏的儿子领了一群混混在孟府门口挑事,她其实有些招架不住。 沈修颐待她极好,也是由着沈修颐,她才会回定安侯府。 而这句话,定然不是舅舅和舅母授意过的,只是沈修颐担心她在苍月这里人生地不熟,会不习惯罢了。 一股暖意就徜徉在心中。 「小茶。」她轻唤了一声。 小茶上前,她才放下信来:「备些笔墨纸砚。」 她要一一回信。 翌日,孟云卿用过早饭不久,谢宝然就来了侯府。 孟云卿记得她家住的远,没想到来得这么早,当是晨间很早就出门了。 谢宝然就笑,娘亲说,同人约好了就要准时,可不能让别人等,这是谢家的规矩。 孟云卿掩袖,对谢将军一家越发好奇起来。 昨日,她要留谢宝然用晚饭,谢宝然就说答应娘亲要回家陪她吃饭的,不能放娘亲鸽子。今日又早早到了侯府,理由是同她约好的,不能食言。 这样的家风当是穿自谢将军。 难怪爷爷喜欢同谢将军一处下棋,其实就是脾气相投罢了。 她其实也收拾妥当了,谢宝然来屋里坐了一会儿,两人简单商议了一下,就结伴出府。谢宝然本就是坐马车来的,就不用着宣平侯府的马车,两人也正好一处。马车里说说笑笑,将好连街景都可一处看了。 孟云卿自然道好。 临出门,谢宝然又问:「你不带伞?」 孟云卿愣了愣:「你不也没带吗?」 谢宝然嘻嘻笑道:「我是女汉子呀,从来不带伞的,京中就我一个。」 孟云卿点头:「那便凑成一双了。」 她也没这么娇气,况且一道出去游玩,哪有谢宝然不打伞,她自己在一旁打伞的道理。 她心中是拿捏过的,就也说得自然。 谢宝然便笑得更欢:「云卿,难怪旻轩哥哥喜欢你。」 言外之意,我也喜欢你。 孟云卿受宠若惊。 谢家的马车很大,坐上六七个人怕是都不打挤。谢宝然带了贴身的丫鬟一道,丫鬟名唤瓶子,个头有孟云卿那么高。孟云卿带了小茶一起,小茶从前是在前厅帮忙跑腿的,少有出来乘坐过这样的马车,一时有些拘谨。 入了六月,日头就有些热了。 马车里放了冰块,用作消暑。 谢宝然又让瓶子将马车窗的帘子撩起来,有风进来,马车里就不显得闷了。 马车里有消暑的冰块,就自然有消暑的冰饮。 孟云卿认出是酸梅汤,她初初尝到还是在定安侯府的时候,外祖母特意给她准备的,再有就是在这里了。 瓶子将盛好的酸梅汤递给她两人。 谢宝然生性豪爽,没那么多讲究,更不像定安侯府那样,喝一杯酸梅汤需要三个碗。 眼前就一个碗,喝完再盛。 孟云卿也入乡随俗。 谢宝然就道:「我这人就怕热得很,夏天到了何处都离不开冰,尤其喜欢喝酸梅汤,她们都喝不惯,说太酸了。」 孟云卿笑了笑:「酸可解暑。」顿了顿,又道:「这酸梅汤很好喝。」 「云卿喝得惯?」谢宝然倒是意外。 孟云卿点头:「从前在外祖母那里喝过,很好喝。」 至于喝完了还要用白水漱口这段就隐了去。 谢宝然又欢喜盛了一碗,朝瓶子道:「看看,我就说我同云卿对路的。」 瓶子和小茶也跟着笑起来。 喝完酸梅汤,谢宝然就似瞬间恢复了满满元气,起身挪了位置,坐到孟云卿一侧。马车很大,窗户也大,帘栊虽然撩起,却还隔了一层薄薄的透明白纱。外面看不到里头,里头透过白纱看到外面却还是清楚的。 谢宝然就不时伸手,同她说起一路经过的地方来。 京中很大,逛完不知要多久,天气还热,有些地方索性坐在马车上走马观花,日后若是有闲情逸致再来。 整个上午,马车就经过了京中的几个大街市和巷子。 街市里的地标性建筑,有名酒楼和会常来的商铺,譬如昨日里才见过掌柜的意来坊和碧芙苑,都在此处。 有名的巷子,要数酿酒的巷子里,几处都隐得很深,若非谢宝然领着来,她怕是寻不到的。 第56章 自然,还有花街柳巷和南风馆,谢宝然说既是要看京中,就要看全些,这些都是京中的全貌。 孟云卿啼笑皆非。 都是在马车里慢悠悠看的,倒也没有下马车鬼混,应当无事。 倒是在花街柳巷见到了游玉迅身影,谢宝然就道,他终日混迹此处的,是常客,据说还有几间有名的是他开的,他素来喜欢搜罗美人,搜罗来了就放在四处,怪癖得很。 至于南风馆,谢宝然贴上耳朵,悄声得很:「他们都说,徐都统的长子徐添定是私下常来南风馆。」 要不,以徐家的家世,能到现在的年纪都没娶? 他身边连侍妾都没有一个? 说不定是好男色的! 她说得笃定,好似亲眼所见一般,其实都是些坊间传闻罢了,孟云卿笑了笑。 至于徐添,她还是有印象的。 那日在后花园,她被阿玉烫伤,还是徐添的烫伤膏给了小茶,她对他的印象不坏。 整整一上午,四处街市看过了,酒巷看过了,就连花街柳巷和南风馆都兼顾了,半刻功夫都没有闲下来就转眼到了晌午。 谢宝然昨日就定好了子都。 子都是苍月京中美食集大成的酒楼,经营了上百年历史,有名得很。所以无论是京城人士,还是外来京中的人,都会慕名前来,子都这里一位难求。 谢宝然能定好位置,也是将军府的缘故。 将军夫人好美食,是子都的铁杆,更是贵客中的贵客,谢宝然是用娘亲的名义定好的雅间。 「这里厨子,可是比御厨还抢手。」一路上,谢宝然都赞不绝口。等到了雅间落座,就她二人,却上了整整一桌子的酒菜,怕是吃到晚些时候都吃不完。 「不怕的,吃不完的可以打包回去吃呀。子都会定时施舍饭菜给乞丐,若是真吃不了,又不想打包,余下的就会送去那里。」谢宝然拿了公筷,给她夹了一些肉丝:「云卿,你尝尝。」 都是她自己爱吃的口味,只是不知道云卿从燕韩来,是不是吃得惯? 她听段旻轩说,云卿是珙县人爱吃辣味,所以她今日点的大都是辣味的菜,应当合她口味的。 孟云卿果然点头,眉间都露出几许笑意。 来了苍月京中许久,这一顿倒是吃的最有滋味,辣辣的,比燕韩京中做得还好吃些。 谢宝然也高兴,似是自己都不吃了,就忙着给她布菜。 这个是她喜欢的,这个是她娘亲喜欢的,这个是他爹爹喜欢的,这个又是甲乙丙丁喜欢的,总归,都有来路和出处,孟云卿都快出不过来了。 瓶子就在身后道:「小姐,孟小姐的碗里都装不下了……」 谢宝然才呵呵笑了起来:「是我疏忽了,我自己也吃。」 瓶子就上前给她二人添些果子酒:「子都的果子酒,不醉人的。」 是特意给姑娘家准备的酒。 正好可以就菜饭,孟云卿尝了口,里面有荔枝,葡萄和橙子的口味。虽然少饮些不会醉人,但也不能饮多,饮多只怕会上头,下午还约好了去西郊看白芷书院。 白芷书院是京中最负盛名的书院。 听闻书院的创始人叫白芷先生,是位通晓古今的大儒。虽是大儒,却未入世,在京郊开辟了一块地方创办书院,将毕生所学传授学生。 百余年来,白芷书院名气一直很大,招收的学生也不多,但大多很有出息。 有官场上的政客,也有不少当世鸿儒。 孟云卿听魏老先生提起过,她一直想来白芷书院看看。 从燕韩来苍月的路上,她似是同段旻轩提起过。 段旻轩应当告诉了谢宝然,所以谢宝然今日就是带她去白芷书院的,她自然不能多饮。 两人就一面吃菜,一面说起话来。 谢宝然健谈,孟云卿也听得认真,不时又会问上两句,哪里会冷场? 就这般吃了不多会,又有小二来敲门,说谢小姐有人找。 谁会来子都找她? 谢宝然一脸疑惑,便见店小二领了一袭素衣袍子,从屋外踱步进来。 待得谢宝然看清,难免一脸错愕:「是你?」 这个你,孟云卿也认得。 就是今日说得最多的,常去南风馆的徐都统的儿子,徐添。还真是应了这句,无巧不成书,孟云卿想,怕是被某人念叨来的。 徐添见了谢宝然不意外,见到孟云卿却是有些意外:「孟小姐也在?」 孟云卿微微颔首,算是招呼。 徐添就自然而然落座下来,也没经谢宝然首肯。 店小二见他坐下,机灵得去添碗筷。谢宝然才问:「你怎么知道我在这里?」 第57章 徐添就笑:「我哪里知道,只是今日正好路过,想来这里吃些东西,结果店家说客满了。我想这京中熟人熟脸又多,总能寻一处蹭吃的,就翻了翻谁在雅间有位置。刚好看你在,就上来了。」 他如实道来,将好店小二也过来添了碗。 谢宝然好气:「你怎么也不问问,你来了,我同云卿够不够吃的?」 徐添手中僵了僵,瞥了瞥这满桌子的酒菜,轻咳道:「我当只有边关戍边的将士,且饿了几日的,才有这等食量。」 言外之意,他还真的刮目相看。 孟云卿就也笑起来,纵使她和谢宝然的食量再好,也吃不过眼下这桌的二分之一罢了。 谢宝然就摆手:「算了,恰好今日点多了。你在也好,正好帮我和云卿解决了,省得暴殄天物。」 孟云卿只觉这「暴殄天物」四个字用得委实惊心动魄了些。 徐添简直要拱手:「谢小姐赐食,感激涕零。」 谢宝然果然咯咯笑起来,也不再打趣他了。 瓶子就上前给他斟酒。 「果子酒?」徐添只闻了闻,便一脸嫌弃。他久在军中,喝惯得自然是烈酒,这果子酒是姑娘家的酒,与他而言没有半分滋味,实在难以下咽得很。 「我同云卿下午还要去白芷书院,不同你饮旁的酒了。」谢宝然幽幽道。 白芷书院?徐添顿了顿,目光瞥向孟云卿:「去白芷书院做什么?」 孟云卿道:「从前读书,听魏老先生提起过京中的白芷书院,百年鸿儒,久负盛名,想去看看。」 徐添记得那日在厅中见她时,招摇过世,三言两语将孟既明呛得不轻,又恶狠狠得抛出孟老爷子来应付众人,他当是她同谢宝然一样,是将门之后,没想到,会慕名去白芷书院。 徐添低眉笑了笑,应道:「正巧,我今日也要去白芷书院,谢小姐,可否再蹭你的车一道。」 谢宝然一脸嫌弃:「才不要呢。」 眼咕噜一转,又蹭饭,又蹭车的,好意思吗? 徐添一脸大义:「谁上次马车陷到泥沼里了,用了我的马车,让我在雨里临了三个时辰的?」 谢宝然便眉开眼笑起来:「同你开开玩笑罢了,这么认真做什么,同去就同去,还热闹些不是?对吧,云卿?」 孟云卿忍俊不禁。 ☆☆☆ 谁想,原本这顿吃不了三分之一的饭菜,竟被他们三人吃得差不多了。 谢宝然是有些撑,孟云卿却觉得将好。 两人便都忽然会意了徐添先前所说,「只有边关戍边的将士,且饿了几日的,才有这等食量」,想来他自己就是那个边关戍边,且饿了几日的人才对。 总归,从子都出来,三人便上了马车往白芷书院去。 白芷书院在西郊稍远处,从子都驱车前往大约要大半个时辰左右。 午饭吃得有些多,酸梅汤又可以消食。 瓶子便盛了些,分别给他们三人。 孟云卿有些喝不下了。 谢宝然和徐添却喝得不亦乐乎。 谢宝然是原本就喜欢,徐添是反正都没有烈酒喝,酸梅汤和果子酒都是一样的,省得口渴。 这一路,谢宝然便都在同孟云卿说路过的地方,好些她也不清楚,或模糊的地方,徐添就来补充。徐添年长她许多,知晓得也更多,许多话从徐添口中讲出来,竟是比谢宝然更可信些。 谢宝然也不恼,干脆同孟云卿一处听徐添介绍。 如此一来,时间过得也快,孟云卿也觉得同徐添熟络了许多,不似先前那般不说话了。 等到了白芷书院门口,谢宝然眼前一亮:「云卿,到了。」 孟云卿也顺着马车窗外望去,门前大气恢弘,丝毫不亚于京中的世家府邸,悬挂的牌匾和对子,挥墨自如,又极具书香气息。 徐添就道:「历任君上都很看重白芷书院,虽不干预书院,对书院的请求却有求不应。白芷书院虽然在西郊,内部不比宣平侯府小,看看便知。」 小茶先下了马车,再回头伸手扶她:「小姐小心。」 徐添就在她身后,她方才有些踩不稳,他稍稍扶了些,孟云卿道谢,他也只是笑笑。 谢宝然从前也没有来过白芷书院。 反倒是从入院到四下参观,都是徐添在引路,熟悉得很。 徐添是徐都统的长子,常年在外带兵,怎么会对白芷书院熟悉? 里面的一草一木似乎皆有典故,若非一个好向导,怕是要错过不少趣闻,就连谢宝然都听得津津有味,还不时循着话题问起。 到了每一处房舍和学堂建筑,它的历史,作用,他也都了然于心。 第58章 孟云卿不得不问:「徐公子在白芷书院念过书?」 谢宝然也瞪圆了眼睛,怎么会呢? 他是出身武将世家的呢! 徐添却笑:「孟小姐猜到了?我早前事在白芷书院念过书,后来才随父亲去了军中,其实在白芷书院待了不少时候。」 谢宝然对他刮目相看:「听闻能入白芷书院念书的,都要经过严厉考核,便是徐都统那边找了人,也不见得会破格收你吧。」 徐添轻笑:「谁说我是破格收取的?」 谢宝然就更是不信了。 不过,也由不得她不信,有人对白芷书院这么熟悉,还能有假的? 白芷书院里实在太大,走了许久,才走了一半不到,脚下有些乏,就落座休息。孟云卿锤了锤腿,她当然比不得谢宝然和徐添两人,不过偶尔这般走走,再歇歇,还是舒坦的。 谢宝然嚷着要徐添说些白芷书院念书的事,徐添就挑了一些说。 天色先前还好好的,谁知刚说到一半,就有小雨落下来。 三人就寻了屋檐下的避雨处待着。 「这六月天,真是说下雨就下雨了。」谢宝然的衣袖都有些淋湿了,瓶子在替她擦拭。淋湿得不多,夏日里又干得快,应当不会着凉,再注意些就是了。 只是这白芷书院走了一小半不到,眼下若是回去就太过可惜了。 索性在屋檐下再呆上一会儿,看雨势如何再说。 谢宝然提议,徐添和孟云卿都赞同。这场雨下得没有由来,雨落到地上也没有形成漩涡,应当下不久,三人都不担心。 只是虽说这雨势见小,谢家驾车的车夫却来寻谢宝然了。 马车是停在书院外的,车夫来寻谢宝然,莫不是有什么事情? 车夫就道:「小姐,夫人派了人来,说家中有事,让小姐赶紧回家一趟,眼下就走。」 娘亲?谢宝然意外,娘亲知晓她今日要同孟云卿一道来白芷书院,若是没有要紧的事情,是不会遣人来白芷书院找她的。谢宝然就问:「娘亲可有说什么事?」 车夫摇头:「没说,就让小姐赶紧回府。」 这便是耽搁不得了。 谢宝然有些为难,徐添和孟云卿都是坐她马车来的,她若是走,就剩了他们两人在此处。 孟云卿扯了扯她衣袖:「先回去吧,我同徐公子一道,别担心。」 徐添就也会意:「你怕什么,有我在,稍后就送孟小姐回去。」 谢宝然才点头,随了那车夫一道往书院外走。 他们来时都没有带伞,车夫带了一把,也给谢宝然了。 眼下,就只剩了孟云卿,徐添和小茶同在屋檐下。 雨飘得有些大,有些飘进了屋檐下,沾湿了孟云卿的衣裳,孟云卿往后退了退。 还真不知道这雨什么时候会小些? 「先等等?」徐添问。 孟云卿点头:「不急。」 其实谢宝然不在,对逛白芷书院也没有太多影响,只要这雨停了,让书院的小厮去帮忙请辆马车也可以回去,只是会晚些罢了。只不过白芷书院在西郊,来一趟不容易,她想再多看些时候。 索性再等等。 ☆☆☆ 再等了约莫两炷香的时间,雨势渐渐小了。 小茶伸手,都沾不了多少水珠,也算是晴了,只是不知待会儿会不会又开始下起来。 白芷书院本就在西郊,书院内又绿树成荫,雨后的空气很是新鲜。 小茶心中的担忧,也就莫名被掩在这清新的空气里。 「徐公子和小姐先看看,我去前面借把伞。」小茶如是想。趁着现在细雨如丝,她先去借伞,若是稍后雨再下大些,她们也不怕了。 孟云卿点了点头,小茶就快步向前跑去。 雨后路滑,徐添和孟云卿便落在后面,走得稍慢些。 徐添继续同她说起白芷书院,她也认真听着。 许是天公真的不作美,不多时,雨势又大了起来。 小茶跑去了前方,眼下人影都见不到,方才躲雨的地方离得又有些远,孟云卿不觉伸手,想挡在额前,怕淋雨。结果头上一黑,是有人伸手,将宽大的衣袖遮挡在她头顶。 她没淋湿多少,他自己却没有遮挡。 「去前方吧。」徐添开口,遮在她头顶的衣袖却没有扯开,「只是得快些了。」否则,若是连他的衣袖都湿了,就真挡不住了。 孟云卿不好添乱,轻声应了句「嗯」。 好在不远处,又有一处屋舍,将好能躲雨。屋檐下,她拂了拂衣袖,就湿了裙摆和衣袖的尾巴处,倒还好。 第59章 一旁,徐添的衣裳倒是湿了不少,模样很有些狼狈。 孟云卿是有些愧疚。 徐添就笑:「看来天公不作美,说不定是想让我们二人在此处多留些时候。」 分明是打趣,孟云卿笑了笑,刚抬眸,就见一袭身影撑着伞,在雨中幽幽看着他二人。 烟雨蒙蒙里,他撑着伞,五官依旧很是好看。只是仿佛先前的话入耳,惹得他有些不快,脸上都写着些许醋意。 「你还是自己留吧。」惯来的语气,也没有太多违和感。 徐添就怔住:「段旻轩?」 他撑着伞,缓步上前。 一袭白衣锦袍,仿佛与这白芷书院内的满眼青葱翠绿,和身后连绵不绝的雨滴融为一体。 他的目光留在孟云卿身上,也没看徐添。 缓步行到屋檐前,停下,轻声道:「我来接你。」 言语里有醋意,孟云卿笑了笑,此刻也不多言,便顺着他伸过来的手,拎着裙摆走到他伞下。 屋檐淌水,他的伞稍稍向她倾斜些,不让她淋到。 「走吧。」他一手撑伞,一手揽着她的胳膊,如此,揽着她胳膊的手若是没淋到雨,她的衣裳就不会湿。 孟云卿想了想,还是回头,弯眸笑了笑:「徐公子,先行一步。」 徐添欲言又止。 待得段旻轩也回头,冷眼看他,徐添才开口:「喂,段旻轩,我怎么办?」 「自便。」他也言简意赅。 是不想多在此处逗留,同身后之人纠缠。 孟云卿自然会意。 只是同他一道,也不说话,等走出去稍远,却忽得想起什么,便朝他道:「我让小茶寻伞去了。」 她的意思是,小茶还在这里,要不要先等等。 段旻轩冷冷道:「正好同徐添一路。」 他的意思是,不等了。 孟云卿噤声,有人醋意稍稍浓了些,连她也一道掘了,便低着头,笑而不语。 「宝然呢?」白芷书院很大,从内里走到书院外还需要有些时候,她不主动出声了,他就开口。 「将军府忽然有事,将军夫人让人来寻她回府。」 所以,才留了她和徐添一处的。 段旻轩瞥目看她。 她说的是实话,就也抬眸看他,心中并不慌乱。 「为何不同宝然一道走?」他又问。 孟云卿好笑:「将军夫人遣人来寻,看着很是着急,宣平侯府和将军府又不顺路,哪里好耽搁?」 至于白芷书院还没有逛完这条就隐了去,免得煽风点火。 他看了看她,没有再多问了。 六月的雨,少有下得如此连绵不绝,倒像三月里似的。 他撑着伞,她就在他伞下,虽然都没说话,但烟雨里的白芷书院,似是比先前更多了几分旁的意味。就连着先前的满眼青葱翠绿额,都像是草芽漫漫一般,在心底悠悠舒展着腰肢招摇着,比三月的杏花还要撩人心扉。 她莫名笑笑。 他也转眸看她,唇畔微微勾起一抹笑意。 ☆☆☆ 马车就停在白芷书院外。 车夫见他二人撑伞出来,就驾着马车往前,就着书院的屋檐下停靠。 段旻轩收了伞,递给车夫。 车夫接过。 段旻轩就先行上马车,转身回头接她。 屋檐下飘着雨,他一手牵她,一手举着衣袖替她挡雨,孟云卿才看见,先前他撑伞的另一端衣袖湿了大半。眼中微怔,恰好对上他目光。 「上来。」他唤了一声。 她才不作迟疑。 上了马车,马车里没有旁人。他身边素来没有侍婢跟着,许是习惯了的缘故,若非远门,侍从也少有带。外袍湿了,他脱了下来,搁在一旁,好在里面的衣裳微微沾湿了一些,很快就能干。 「回侯府。」他吩咐一声。 车夫应声照做。 孟云卿滞了滞:「不等小茶了?」 她以为他先前是特意的,虽然带着她先出白芷书院,还是会在马车里等着小茶到了再一道走的。 「不等。」他回绝得彻底。 若是等小茶出来,便等同于等徐添一道出来,还让徐添上他的马车,同他二人一道。 孟云卿觉得有些对不住小茶,马车缓缓驶离书院,就透过车窗往书院那头望了望。 段旻轩便问起:「今日怎么会遇上徐添?」 「和宝然在子都吃饭的时候遇见的,徐添说宝然借用过他的马车,这回要搭马车一道去白芷书院。」她如实应他,顺道替宝然一道开脱了,省得有人去找宝然的麻烦。 第60章 「他素来脸皮比旁人厚些。」分明是方才就憋了许久的评价,趁着眼下破口而出。 孟云卿忍不住笑了出来。 马车里有茶水,她倒了一杯,轻轻抿了一口。 「去了哪些地方?」他也翻开茶杯,顺道问她。 她放下茶盏,道:「主要是来白芷书院的,上午在马车里,途径了京中的几个大街市,看了看有名的酒楼和日后会常来的商铺。还去隐在巷子深处的酿酒处,也路过了几处烟花之地,开了眼界。」 去的地方倒是不少,大都是走马观花,看了粗略的全貌。 也就是白芷书院看得细了些,竟也还没有走完就下起雨来了。 段旻轩幽幽看她。 所以谢宝然都走了,她还想在白芷书院多留一会儿。 正好遂了某人的愿。 段旻轩也搁下茶杯,轻声道:「若是没逛完,我日后再带你来。」 孟云卿也应了声好。 「徐添念过白芷书院?」她问。 他点头,「有什么稀罕的?」 她摇头:「只是去白芷书院的时候,他对里面很熟悉,说早前在白芷书院念过书,我和宝然都不信。」 段旻轩敛了敛眼眸,沉声道:「你是好奇白芷书院,还是好奇他?」 这里面的醋味,便散得大了些。 孟云卿懵住。 有人又道:「我也念过,怎么不见你问起?」 言及此处,眼眸才睁了睁看她,眼神里似是有几分罕见的不悦,又似是只骄傲的麋鹿,等待她回应。 这醋味就酸到极致了。 孟云卿哭笑不得,看着他的眼神,莫名的,又心中微动。 鬼使神差俯身,在他眉间蜻蜓点水一般亲了一下。 …… 他眉间一丝清明,就微微睁眼,将她抱起坐在自己怀中,伸手抚摸她的头发,轻语道:「徐添心术不正,你日后离他远些。」 转眼又说到徐添身上,孟云卿只得靠紧他的肩膀,道了声,知晓了。 「还有……」他下颚贴近她的额头,笑道:「日后,每日亲我一次。」 孟云卿僵了僵。 等回到宣平侯府,这窸窸窣窣的雨就恰好停了。 就似特意作祟的一般。 「侯爷,小姐回来了?」福伯正好在门口,见到他二人回来,就上前相迎。 他俩一道回来,福伯是没想到。 侯爷晨间是去早朝了,早朝后却没有回府,他以为是外出了。小姐白日里又同谢家的小姐一道出门玩耍,眼下却和侯爷一起回来。 福伯笑了笑,方才下着雨,应是侯爷去接的。 「小茶呢?」知晓了也不说破,只是看了看他二人身后,没有旁人了,想起小茶是同小姐一道出去的。 孟云卿尚在寻思如何开口,就听段旻轩道:「先前落了些东西,小茶回去取了,怕是要晚些才能回来。」 福伯也不多问了。 临近黄昏,若非这阴雨沉沉,天色也不会显得晚。 府中各处开始陆续掌灯。 福伯同他二人一道入府。 段旻轩便问:「福伯怎么在大门口?」 福伯笑道:「是方才衢州城那边来人送口信,老奴正好过来。」 衢州城? 段旻轩和孟云卿都驻足。 福伯也不多卖关子:「是林冕林大人,衢州那边赈灾结束了,他回京复命,受音歌之托,正好过来捎个口信给小姐。娉婷,沈通和付鲍都已经到了衢州城了,眼下衢州城还有些剩下的伤员在料理,音歌还要两日就可以动身。届时,正好和娉婷,沈通,付鲍他们一道回京。」 第61章 还有两日,林冕路上又行了几日。 也就是说,他们几日已经在来京的路上了,孟云卿喜出望外。 林冕要回京复命,走得快。 沈通和福伯伤势才好,会慢些。 段旻轩道:「应当不出三四日就到了。」 孟云卿点头,想到音歌和娉婷要到了,心中欢喜,连带着脚下的步子都轻快了些。 段旻轩又问:「老爷子那边有消息吗?」 福伯便笑:「段岩同老侯爷一道,说是两日前就离开衢州城,往谢将军那里去了。侯爷放心,老侯爷身体安康,身边有段岩一处,有事会只会的。」 那便好。 ☆☆☆ 小茶只觉得这三四日过得极快。 听说小姐身边的贴身侍婢,娉婷和音歌两位姑娘要来了,她就帮着提前收拾好蕙兰阁的房间,等两位姑娘来了也不耽误。至于她,怕是要回到前厅帮忙去了吧。 这些日子,虽然小姐一直待她很好,她总感觉自己笨手笨脚,什么都做不好。让她做做跑腿的活计还好,留在小姐身边照顾,似是都要小姐提点得多。 就说前日里,她去寻伞,等回来的时候,听说侯爷都带小姐回府了。 她还是同徐公子一道坐马车回来的。 徐公子脸色白了一路,她也不敢开口多说话,心中就懊恼得很。当时没有寻到伞,怎么没想到早些回来,还一根筋去另一处借伞的? 她不像阿玉姐姐那样一点就通,也不像子桂和汀兰那样会梳头上妆,她唯一会的就是泡茶跑腿,偏偏小姐还自己会煮茶。小姐煮得茶,茶香四溢,比她泡得好多了。 她见过小姐煮过两次茶。 一次是同宝然小姐一处,一次是同侯爷一处,她看得有些呆。 原来煮茶也可以如此行云流水,优雅别致。 没想到的是,小姐问她想不想学,她想也不想就点头。 小姐还请福伯置了一套茶具来,有时间的时候,就在蕙兰阁的苑子里教她煮茶。 她手笨,却唯独对泡茶,煮茶这些尚有天赋。 小姐也教得耐心。 她接连学了两日,竟然已经可以煮些简单的茶水了,乐不可支。 后来又想,小姐教会了她,许是等她日后回了前厅,就会煮茶给客人喝了。 她同小姐处得日子不长,心中果真不舍。 第五日上头,小姐在苑中看书。 小姐苑中书不多,大都是从侯爷的霁风苑拿来的。 她在一侧煮茶给小姐喝。 苑中的侍婢匆匆跑来说,小姐,福伯让奴婢先来同小姐说一声,衢州城那边的人到了。 衢州城? 孟云卿欢喜放下书卷,是音歌娉婷和沈通他们到了。 随即起身,小茶也跟着起来。 刚走到蕙兰阁门口,远远就见到两个熟悉的身影。 后边那个一边走,一边四处打量的,是娉婷。 走前方,同侍婢说着话,目不斜视的,是音歌。 孟云卿摇了摇画扇,就在门口等她们来。 许是宣平侯府比想象中大了实在太多,娉婷眼中的惊奇是藏都藏不住,但由得四下打量,倒是先发现蕙兰阁门口站着的几个人。 在摇着画扇,那不是姑娘吗? 「姑娘?」她扯了扯音歌的衣袖。 音歌也顺势望去,正好见到孟云卿在邀扇子,笑眯眯看着她们二人。 两人就加快了步伐,像是小跑过去的。 「慢些,别摔了。」孟云卿担心。 临到跟前,都统一福了福身,唤了身:「姑娘……」 孟云卿赶紧上前扶了起来。 在衢州城的时候,她还算见过音歌,虽然只见了一两日她就离开衢州城了,眼下,却明显发现音歌瘦了一圈不止。从前圆圆的鹅蛋脸,都隐去了不少,当是再衢州城那边照顾伤员终日忙碌的。 「瘦了,要好好补补。」她莞尔。 音歌也跟着笑起来。 至于娉婷,从端午节暴雨泥石流分开到眼下六月中下旬,主仆两人才是将近两月未见了。 娉婷是胖了些,眼眶却是红红的:「姑娘……」 她想念姑娘得很,从珙县到燕韩京中,又从燕韩京中到苍月,她哪里和小姐分开这么久过? 孟云卿牵了牵她的手,温和道:「别哭。」 娉婷更忍不住,就牵起衣袖一角,擦了擦眼睛。 孟云卿见才问,「沈通和付鲍呢?」 音歌应道:「他们同福伯一处呢。」 也是,才回府中,福伯应当有别的安排,孟云卿就道:「先进屋再说。」 第62章 两人都点头。 ☆☆☆ 蕙兰阁内不小,若是领她们看,一时半刻也看不完。 索性在外阁间和内屋简单看了看,才又回到外阁间里说会子话。 苑中的婢女都知晓她们主仆三人许久未见,有知心话要说,就都退了出屋,不作打搅,只留了小茶在身边伺候。 自然是孟云卿先问起她们的近况来。 音歌先说了衢州城那头的。 他们离开衢州城后不久,衢州城那边的赈灾也越来越顺利,很快,灾情就稳定了。关大人就去了受灾的地方四处巡视,便留了林大人在衙门里主持大局。后来要处理的事务越来越少,衙门里的人就慢慢撤走了。当初在大厅的主事的文书官和绣娘们也都离开了。离开前,都让她给姑娘带好,说日后虽然不一定能再见到姑娘了,但对姑娘的印象很深,祝姑娘日后万事福顺。 听到此处,孟云卿恰好抿了口茶。 唇畔便牵了牵,笑意含在眸间。 音歌又道,老侯爷身子骨也好,还是日日上午往衙门里去,帮两位大人出谋划策,拿定主意,一日都没有耽误。等衙门里的人开始陆陆续续撤走的时候,段岩也来了,老侯爷就带了段岩离开,说是找谢将军下棋去了。还让我给姑娘带话,说他记得姑娘九月里生辰,会赶在之前回来的,还问姑娘有没有想要的礼物,让人去趟将军府同他说,或是,直接同侯爷说也一样。 爷爷……孟云卿摇了摇头。 音歌还道,老侯爷说从前下不过谢将军,是运势使然。这次他特意让段岩将姑娘送的那副棋子带来,一道去将军府,说就拿姑娘送的白玉棋子和谢将军下,他不信下不过。 孟云卿忍俊不禁,这才是爷爷的性子。 也不知谢将军会如何作想。 总归,爷爷身子骨健朗,还有精力做自己喜欢事情,泡泡茶,下下棋,也是极好的。 音歌这头说完,便是娉婷了。 娉婷刚开口,音歌就开始掩袖偷笑。 娉婷便倏然脸红,还红到了耳根子,好似连口中说话都不大灵光了。 孟云卿就也跟着笑起来。 「姑娘……」娉婷有些恼,低下头去,脸上却还是有羞涩笑意的。 娉婷平素反应就慢些,也更老实些,自然难为情。 孟云卿端起茶盏,道:「音歌,我们都别笑了,让娉婷自己好好说说。」 好赖音歌不笑了,娉婷才肯开口。 孟云卿就问起端午节当日的情况,他们明明在她和段旻轩身后,当时泥石流又涌了下来,将他们隔断开来,他们应当是困在了泥石流里,是如何逃生的? 说到当日,娉婷脸上的笑意才敛了去。 她也以为当日肯定逃不出去了,当时姑娘和侯爷在前方,她和沈通,付鲍跟在身后,好几次都远远甩开了,好在有沈通和付鲍在,几次又都追上。当时本以为就要撵上姑娘和侯爷了,却突然遭遇滑坡,她是亲眼见到侯爷和姑娘滚落下去,吓呆了。而他们面前也突然滑坡,还好付鲍眼疾手快,两人当即携了她跳马。也就是这一瞬间,前方的滑坡将路堵死,马匹也摔倒了山崖下面,他们三人跳马后,摔倒了岩石凸起处,正好遮挡了山上落下来的滚石。泥石流又在远处,才在岩石下捡回一条命。 只是付鲍和沈通都伤得很重,走不动,也离不开。 没有吃食,好在下雨,可以喝些雨水。 等天稍稍放晴些,沈通和付鲍就取了结实木棍作成拐杖,拄着带她走。当时的艰辛,她眼下描绘不出来,沈通和付鲍两人都伤得很重,还要带着她,一路走得很慢。遇到下雨,还要避雨,没有药,两人伤口还在发炎。幸而付鲍熟悉地形,说离茶庄子那头更近,若是往反方向走应当更快有人来救,否则单凭他们三人是走不出去的。 也是由得如此,几日后,他们靠着野果子和菜根充饥,同时往茶庄子走,才被老侯爷派来的人寻到。胡大夫说,他二人的伤口都感染了,若是再晚些寻到,怕是胳膊和腿都不能再要了。 孟云卿唏嘘,这也是万幸。 如今想来,她和段旻轩还好些,都伤得不重,只是困在山洞里,幸亏离开得及时。 娉婷又道,后来在茶庄子,有胡大夫照顾。内服和外敷的药都在用,也打上了石膏。沈通伤得重些,需要卧床的时间更久,付鲍伤得轻些,好得更快,胡大夫就让他有空多去后山走走,有利于恢复。她那时伤得轻,就时常在沈通和付鲍身边照顾,尤其是陪同付鲍去后山练脚力,才日日熟络起来的。 日日熟络起来,那便是默认了。 「那你觉得付鲍人如何?」孟云卿问。 娉婷支吾道:「付……付鲍……他人很好……」 第63章 音歌也笑起来。 孟云卿就朝音歌道:「那明日得寻付鲍来问一问,是不是对我们娉婷也有意思?」 音歌应好。 娉婷却慌张起来:「姑娘……」 她脸色忽得涨红,像个熟透了的粉红桃子一般,除了脸红就只有扯衣袖了。 孟云卿便也不多逗她了。 她们两人同沈通,付鲍从衢州城过来,路上少不了颠簸,人都到了,往后叙旧的时间多得是,也不急于一时了。 「小茶。」孟云卿唤了声。 身后的小茶就乖巧上前,「你带音歌和娉婷去房间吧。」 小茶笑着应好:「两位姐姐,请随我来。」 两人才福了福身同她辞别。 临出屋,孟云卿还能听到三人在一处说话,譬如,小茶多大,那我长你些,我同你一般大,你是几月的等等等等,诸如此类…… 既是她的贴身侍婢,夜里是要来屋内伺候的,房间不会离得太远。 小茶带她二人去房间看看,也花不了多长时间,孟云卿就拿起书卷,随意看了看。 不多时,门口有丫鬟来报,说姑娘在衢州城那端的箱子已经拿到了蕙兰阁了,还有音歌和娉婷两位姑娘的随身物品。方才没有找到小茶,向问问要不要先拿到外阁间来。 孟云卿听过便点头。 她从燕韩来时带的行李等等,当时都留在茶庄子那头了。 后来她到衢州城和京中,都是段旻轩和福伯单独备好的,所以她的东西才会随着娉婷和音歌从衢州城那端送来。 她的行李不多,只有些贴身的衣裳和女儿家的首饰用品的,还有她用惯的煮茶用的器具,最重要的,是魏老先生给她的书籍也都在这些箱子里。 眼下,都到了京中,便没什么或缺的了。 恰好小茶领了娉婷和音歌回来,孟云卿就让她们三人商量着,如何将这些东西安置下来。等这些东西都安置好,屋里伺候的人也多起来,这蕙兰阁的主屋也慢慢像个样子了。 ☆☆☆ 音歌和娉婷在身旁,日子仿佛回到了从前,也似乎过得更快了些。 起初,小茶还以为会让她回前厅伺候茶水,却被音歌一句话点透了:「小姐身边伺候的人本就不多,我和娉婷对府中还不熟,日后还要小茶多担待些。」 她愣愣点头。 后来,见着她煮茶给孟云卿,娉婷也道:「呀,姑娘偏心,都没教过音歌和我煮茶呢,就教小茶了。」 小茶受宠若惊。 孟云卿就笑:「谁让你俩手笨?」 音歌和娉婷原本也是玩笑话,就随着一道笑起来。 小茶心中的石头也慢慢放了下来,小姐身边的音歌和娉婷都是好相处的人。 到了六月二十六,意来坊和碧芙苑的掌柜来了。 当日量身定做的入宫礼服和配饰都做好了,一道先拿来给孟云卿试试,若是不合身或是不喜欢,还有几日可以来得及调整。入宫不比旁的,细节处谨慎才显得对宫中的尊重,越是地位尊贵的世家,越是讲究。 蕙兰阁里有子桂和汀兰伺候穿衣,音歌和娉婷,小茶三人就在一侧打打下手,递些东西等等。 「这里需要改一改。」子桂捏起衣角,有一处长了些,显得拖沓。 掌柜身旁的伙计就记下来。 汀兰这头也看了些不妥的,一一说给掌柜听,伙计也都一一记下。 音歌和娉婷就在一旁感叹,果真比她二人细致多了,早前在定安侯府,也就老夫人,侯夫人,世子夫人和二小姐进宫的礼服会如此隆重。 可转念一想,姑娘七月里也要入宫,细致些是好的。 便在一侧,笑嘻嘻看着,都替自家姑娘高兴。 等到首饰拿来,子桂和汀兰又简单的梳妆搭配了,流苏的长度,钗子的色泽,都很讲究。 总之,礼服有几套,配饰也有好几套,全部看完,竟然足足花去了一日的功夫。好在都是些小毛病要改,大的地方都没有错,改起来也就三两日功夫,还能赶在七月前再试一次。 临末了,孟云卿问起谢宝然的衣裳来。 掌柜们就道,也做好了,明日就要去将军夫人试。 孟云卿点头。本来还想着明日去将军府的,眼下看来有的谢宝然忙了,便也作罢,日后再寻个时间就是,反正平日里走动也多。 六月里,她去将军府玩过好几次了,自然也见过了将军夫人。 谢宝然的性子就像是将军夫人复刻版一般,她母女两人在一处,叽叽喳喳总有说不完的话题。有时亲昵得很,有时又会拌嘴闹别扭,找孟云卿评理,母女二人都喜形于色,少有遮掩的。 第64章 孟云卿看了其实羡慕。 看了将军夫人和谢宝然,她也会想起过世的娘亲,若是娘亲还在…… 所以,她也愿意去将军府玩。 她去将军府,段旻轩也不拦。 虽然定安侯府同将军府隔得远,段旻轩晨间又要去早朝,孟云卿需得自己去将军府。但晌午过后,他从朝中回来,就会去将军府,同将军夫人和谢宝然一道说说话,然后接她回府。 入宫日子在即,到宫中拜谒有好些规矩,府里有子桂和汀兰提点孟云卿,这也是他当初向容觐要两个人到府中的缘由。 容觐给他的子桂和汀兰两个丫鬟,都是太子妃调教过的,深谙宫中礼仪喜好,不会有错。 再等入了宫,虽然宫宴时候孟云卿会同他一处落座,但宫宴前,女眷们都会先到后宫请安,宣平侯府没有旁的女眷,只有孟云卿一人。他正好将孟云卿托付给将军夫人和谢宝然照顾。 将军夫人自然应承下来。 有将军夫人在,段旻轩便不多担心了。 ☆☆☆ 入宫的日子日渐临近,孟云卿的礼节也学得差不多了。 过往在定安侯府,虽然她不用进宫拜谒,但侯夫人心细,也请人教过她以备不时之需。只是燕韩和苍月民风有所差别,宫中的礼节也大相径庭,孟云卿也学得认真。 等到七月初一,意来坊和碧芙苑的掌柜再来了一次。 几套礼服和首饰都重新修改过,这次再穿上,就连音歌和娉婷看了都觉得大方得体,又合身。 也不需要再做修改了。 子桂和汀兰就将做好衣裳去清洗,还要晒一晒。首饰和配饰等,便交由音歌和娉婷收好。 君上的寿辰是七月初九,一到七月,日子就似过得更快了。 段旻轩来看她,也见她时常在拿着书卷出神。 「想什么?」他笑呵呵问。 「就是不知道想什么,才出神……」她也如实应他。 她从未入宫过,心里忐忑是其一。 段旻轩说,等七月初九入宫,君上就会赐婚,她和段旻轩的婚事就会定下来。 赐婚,就等于定亲了。 她总觉得有些恍惚。 怕不真实,又怕太过真实。 她时常想起前一世,那时也是欢欢喜喜,却不知往后之事。她也明知不应当这么想,便总忍不住出神。日日便都拿着书卷装模作样,心中却似开了口的闷葫芦一般,呼呼灌着风,其实半分留不住,空捞捞的。 「燕韩国中是如何定亲的?」段旻轩问。他看得出来,入宫的日子越近,她越是担心。在他看来,赐婚就是最稳妥的定亲,而在她看来或许不是。 他是想让她宽心。 她有些怔,喃喃道:「许是家中互送聘礼和彩礼,许是两人互赠定情信物罢……」 她其实也没有准念。 燕韩和苍月离得远,聘礼和彩礼只怕要等到赐婚之后了,段旻轩牵起她的手,温和道:「那,我们先互赠定情信物?」 孟云卿笑了笑,才晓他怕是会错了意。 正欲开口,又听他道:「剑穗子,香囊你都送过了,再做一个荷包给我?」 他眼里有笑意,像夜空中闪烁的繁星。 她怔了怔,轻声应好。 他便揽了她在怀中,继续道:「剑穗子,香囊,荷包都齐了,再没有比这更好的定情信物了。」 不知为何,她也跟着笑了起来:「那你的呢?」 他的? 段旻轩颔首,贴近她额间:「本想成亲的时候送你的,当成定情信物也好。」 说的神神秘秘,「是什么?」她还是好奇开口。 他就笑:「等你送我荷包时再说。」 ☆☆☆ 于是临近宫前的几日,孟云卿又开始绣荷包了。 娉婷倒是惊奇,好端端得,姑娘怎么又做起荷包来了? 音歌就笑,你难道不知道? 知道什么?娉婷确实不知。 小茶就贴近娉婷耳边,悄声说了几句。 娉婷才大惊,姑娘,是真的吗? 孟云卿一脸尴尬,应是也不是,应不是也不是,只能默默把弄着丝线当作默认了。 娉婷还是一脸懵,音歌和小茶才将她拎出了外阁间,三人一顿悄声说话。 孟云卿还偏偏能听得见,又装作没有听见。 打开针线盒,从挑好的料子里再选中了一个,当是和段旻轩最长穿的衣裳颜色相配,等要真正动手的时候,又踟蹰起来。早前的剑穗子是娉婷误送的,那个香囊是教沈琳的时候顺道做的,眼下,要当真给他做一个荷包,却不知从何下手了。 第65章 这个荷包便绣了又拆,拆了又绣,费了不少料子。 足足绣了四五日,才绣出一个满意的。 也由得这几日心思都在荷包上,倒也没有像从前那样恍惚出神。 燕韩的风俗是绣百蝠包,意思是多子多福,女子送与男子,多做定情信物。 但燕韩和苍月风俗不同,她问过谢宝然,谢宝然就找将军夫人打听过,将军夫人说可以绣「虎头纹」,有辟邪安身之用,又有结福之好的意思,世家子弟外出皆可佩戴。 孟云卿便做了虎头纹的荷包。 等绣好给他,都到了七月初八,将好赶在入宫前,也不知是不是巧。段旻轩看了又看,喜欢得很:「这荷包做的,是比从前的剑穗子和香囊都精致。」 他说的不假。 孟云卿汗颜,却又不好同他说起实情,只是这荷包确实非了她许多心思,他喜欢,她心中就似抹蜜。 「明日入宫就带。」他笑颜盈盈。 「我的呢?」她也问起。 「闭眼。」他吩咐,她就照做。 他其实随身带了好几日,都在等她的荷包,眼下,才牵起她的手,将这枚镯子,从她指尖推入,一直滑到手腕处。 「玉镯子?」她惊喜。 她以为会是簪子,钗子之类,只是没想到过会是玉镯子。 「东西算不得名贵,是娘亲生前留下的,让我留给日后的夫人。」他牵起她的手,送到唇边吻了吻,眼中碎芒盈盈,「云卿,不管有没有君上赐婚,你我互赠了信物,便要携手共度此生。」 携手共度此生? 她咬了咬唇,眼底不知何时涌上的氤氲,便也抬眸看他。 她已经许久信不过承诺了。 她却信他。 翌日,小茶将有人从睡梦中唤醒。 孟云卿正睡得迷迷糊糊,连睁眼都困难得很,更觉得屋内的灯火有些刺眼。 「什么时间了?」她轻声问。 「寅时三刻。」小茶应声。 寅时三刻,这么早,她微微睁眼,音歌也娉婷也到房中开始收拾了。 「辰时前要入宫,姑娘,还要沐浴,穿衣,上妆,梳头。」音歌提醒,「汤池的水备好了,子桂和汀兰也来候着了,姑娘,这一刻都不能耽误了。」 孟云卿才乍醒。 七月初九,君上生辰,不能耽误了入宫时间。 君上的生辰,大凡能入宫拜谒的,无非都是朝中要员及其家眷。还要除去在外戍边的将领,各地主事的要员,外出公干的使臣,七月初九当日能入宫为君上庆生的其实并不多。 按子桂和汀兰所说,入宫的妆容既要端庄隆重,却又不能太过秾艳。 孟云卿虽然胖了些,但五官里透着几分精致妩媚,配上这样端庄隆重的妆束反倒好看。再加上层层的正式礼服,将多余的赘肉裹得严严实实,除了有些遭罪,看起来也不像平素那么胖乎乎的,稍稍有些风韵而已,反倒显得几分华贵讨喜。 马车上,段旻轩便笑她,整个人紧张得像个布偶娃娃似的。 都想伸手去捏她的脸,还好孟云卿及时躲开。 她是紧张,但更多的是衣裳真紧。 音歌就在一旁给她扇扇子。 女眷入宫可以携带一名婢女,她身边的丫鬟要属音歌机灵稳妥些,又跟着外祖母见过世面,最合适。 音歌就趁机老生常谈:「姑娘早瘦些多好,就不用遭这般罪了。」 孟云卿抿了口茶水,是啊,这会子倒是尝到苦头了。 浑身都拘谨得很,还不敢乱动。若是出汗,妆便花了,音歌又难补妆,更得不偿失。 她询问般看向段旻轩,忧心忡忡:「这样的入宫拜谒,一年里有几次?」 段旻轩笑得更欢,放下折扇,掰着指头算了算,似是十根指头都算不清似的。 她恼得很,只得瞥目睨他。 他才道:「宣平侯府是一品军侯府,日后的侯夫人大大小小的节庆都跑不了,少说,应当也有十余二十次?」 少说也有十余二十次? 孟云卿真骇住了。 下意识摸了摸自己的腰,有些闹心得看向音歌。 音歌掩袖偷笑。 ☆☆☆ 宣平侯府在京中的黄金位置,离宫中更是不远。自侯府出来,在马车上费了不多时间,就到了宫门口。宫门又分为外中内三道,最外的一道是可以进出马车的。 宣平侯府的马车行到外门时便暂时缓和了下来。 段旻轩撩起帘栊。 只见入宫的马车已然排起了长队,要进去怕是还需要一些时候。 第66章 孟云卿便也跟着往外瞅。 她过往没有出入过宫殿,说不好奇才是假的,更何况这里还是苍月? 时值六月,天色亮得很早,眼下阳光就已经很盛了。照在琉璃色的宫瓦上,稍稍有些耀眼,宫墙内的景色就清清楚楚映入眼帘,波澜壮阔,大气恢弘,的确是往日不敢平白想象的。 音歌也好奇,就随着她一道看。 苍月在临近几国中国力最为强盛,也被周围几国奉为天朝上国,宫中的富丽堂皇自然远非燕韩国中可比,只消一眼,心中便唏嘘不已。 这铺路的青石板,光泽打磨得极好。 宫墙上雕刻的纹路更是巧夺天工,不知要耗费多少人工才能铸造出这样的鬼斧神工。 光是这外门通往内门的道路,就已雍容华贵,让人赞叹不已,还不知道这内门该是何光景。 不多时,孟云卿收起目光。 入了宫,不比旁的地方,还需谨言慎行。 稍后,等马车行到中门,就要落车了。 从中门一直步行到内门的这一段路程便不长了。 等到内门,就会和段旻轩分开两处,段旻轩去大殿,她和其余女眷要先去后宫请安。 思及此处,马车已然行至中门。 段旻轩先下马车,然后扶她下来。音歌怕她踩了裙摆,就跟在身后替她牵着裙摆和袖间垂下的流苏带子。宣平侯府周围的马车,也陆陆续续落下了各府的官员和家眷来。 这京中见过宣平侯的大有人在,但见过孟云卿的实则很少。 孟云卿是孟老爷子的嫡亲孙女,旁人自然都要来打声招呼。 于是自中门的一路上,问候声都不绝于耳。孟云卿大都不认识,便随着段旻轩,向有的颔首致意,有的福身问候,还有的抿唇笑笑就好,总归,听段旻轩的就不会有错。 这一路虽然不长,上来问候的人却实在太多。 她有些招架不住,音歌见缝插针,捡着空闲便给她擦汗。 她也趁机偷偷喘息。 还未到后宫,都已手忙脚乱一般。 段旻轩就在一侧宽慰,放心。 她点头。 自然,这一路也遇见了王芷嫣,周潇潇等人。虽然自后花园那日之后,大家见面的机会也不多,但段旻轩的态度已然明了,他同孟云卿的亲事只怕也是板上钉丁之事。所以几人虽然心中不喜欢孟云卿,但面上终须过得去。遇见了,就随同父母,与段旻轩和孟云卿寒暄。 这样的大日子没见到老侯爷,一路上,问起老爷子的人便更多。段旻轩应道老爷子身子骨好,九月里就会回京了。旁人也都顺水推舟,说届时再来宣平侯府拜谒。 段旻轩从善如流。 好容易从中门到了内门,孟云卿心中暗暗舒了口气。 可马上要同段旻轩分开,心中又似忽然没有了底气一般,惶恐得很。 「别怕,你是老爷子的孙女,这宫中没有人会为难你。」他温和笑了笑,身后不远处有同僚应了上来,又转身招呼。 孟云卿窸窣叹了口气,她哪里是怕有人为难,只是在陌生的地方,要如何说如何做,即便子桂和汀兰都教过多回,心底还是不安罢了。 「云卿!」问得这声,她和段旻轩纷纷转身。 就见谢宝然在身后兴高采烈招收,她身侧的正是将军夫人。 谢宝然这声唤得大声了些,周遭都投来目光。 将军夫人点了点她的头,示意她在宫中规矩些,她才捂了捂嘴,只是垫着小碎步往孟云卿和段旻轩这端飘来。她个子本就高挑,这一路小碎步就让人有些好笑。 将军夫人就在身后掩面,好似丢不起这个人。 孟云卿远远朝她福了福身,将军夫人颔首,慢慢走来。 段旻轩原本就是托了将军夫人照拂孟云卿的,将好在内门这里遇到,便不需再特意等候。 「劳烦将军夫人了。」 「不麻烦不麻烦。」却是谢宝然应声的。 将军夫人佯装要打的模样,谢宝然就躲在孟云卿身后伸头扮鬼脸。 孟云卿忍俊不禁,将军夫人索性懒得理她,朝段旻轩道:「去吧。」 段旻轩再回头看了看孟云卿,孟云卿笑眯眯点头,他才转身离去。 孟云卿先前还有些担心,眼下,同将军夫人和谢宝然一处了,心中便踏实了不少。 将军夫人特意叮嘱谢宝然:「云卿是第一次进宫,你不许闹幺蛾子,添乱子,记住没有?否则让你孟爷爷和爹爹知晓了,非揍你一顿不可。」 谢宝然吐了吐舌头,「知晓了。」 爹爹那么疼她,怎么舍得揍她!便扯了扯孟云卿衣袖,两人一左一右跟在将军夫人身后。 第67章 ☆☆☆ 文帝后宫充盈,子嗣却不多。 太子容觐是周皇后嫡出的独生子,地位稳固,年少时就由文帝亲自带着参与朝政。旁的妃嫔这些年也生了四五个皇子,却都是幼子,最大的也才八九岁,其余的都是公主。 文帝虽然有宠爱的妃子,东宫的地位却无人能撼动。 故而,苍月没有皇位之争。 后宫的妃嫔也都以周皇后为首,后宫其实清净,少藏污纳垢。 早前,谢宝然就同孟云卿说过这些,也告诉她到后宫请安时不需要担心旁的,苍月的后宫没有这么多尔虞我诈,勾心斗角,更牵连不到京中的几个世家头上。 旁人恭维,或避着她们还来不及。 孟云卿也记在了心中。 刚入内门,就有周皇后身边的几个嬷嬷和侍婢来迎。 入宫请安的女眷虽多,也分品阶,迎去的地方也自然不一样,不可混为一谈。 郭嬷嬷是周皇后身边的老嬷嬷,远远见到将军夫人便迎上前来,恭敬行了礼:「将军夫人,谢小姐。」 目光瞥到孟云卿,眼生了些,衣着打扮却大方得体,应是出自京中世家。将军夫人便道:「郭嬷嬷,这位是宣平侯府老侯爷的孙女,云卿。」 郭嬷嬷眼中微微亮了亮,久在宫中,早已练就了喜怒不形于色,便也不至于失礼:「原来是孟小姐,倒是同老侯爷不太挂像。」 郭嬷嬷是宫中的老人,又是周皇后身边最得力的嬷嬷,说这些话不为过。 孟云卿颔首致意:「郭嬷嬷好。」 郭嬷嬷笑了笑:「孟小姐客气了。」言罢,又道:「将军夫人,两位小姐,请随奴婢来。」 郭嬷嬷果然将将军夫人和谢宝然,孟云卿引到周皇后处。 周皇后这里的女眷不多,不消想,也知晓是京中几家显赫世族家中的女眷,孟云卿又见到了王芷嫣,沈悠和周潇潇等人。 周皇后原本在同杜国公夫人说话,见到郭嬷嬷领了她们三人前来,便停下了下来。郭嬷嬷上前,小声说了几句,周皇后的眼光就朝孟云卿打量过来。 孟云卿稍稍低头,不冲撞了她的目光。 周皇后笑了笑:「云卿,来本宫这里。」 声音很温和,又摆了摆手,殿中便纷纷瞩目。 几位夫人没有见过孟云卿,身边的女儿或孙女却是知晓的,就都私下说起。殿中多有恍然大悟的神色,便都默契看向周皇后和孟云卿这端。 周皇后开口,孟云卿缓步上前,也不抬眸,恭敬行了宫中的叩拜大礼。 她是初次进宫,又是头一遭见到周皇后,子桂和汀兰交待过,当行这样的大礼。 周皇后听闻她自幼长在燕韩,才到京中不久,没想到苍月的礼数却很周全。再加上她本是孟老爷子的亲孙女,文帝也嘱咐多照应些,周皇后心中就更为喜欢。 「好孩子,起来吧。」也不唤平身或免礼,倒像是亲近的长辈一般。 孟云卿闻言,才起身上前。 之前低眸是礼数,眼下再垂着头,反倒是不敬了,便依着子桂和汀兰所说,大方抬眸,轻颦浅笑。 竟不像初次入宫之人。 这便是世家贵女,周皇后心中是满意的。 再细下端详一翻,心中便有数了,胖随胖了些,五官里隐隐透着几分秾艳妩媚,尤其是这幅眸子,明眸青睐。 周皇后主持后宫多年,自然阅人无数,怎样的女子没有见过?这孟老爷子的孙女若是瘦了下来,便是一等一的美人胚子,怕是比殿中的这些贵女都要姿容出挑得多。 周皇后敛了目光,笑容款款道:「难怪旻轩说你长得不像老爷子。」 唤得是旻轩,足见亲厚。 孟云卿福了福身。 周皇后继续道:「还是孟老爷子有福气,孙女和外孙都讨人喜欢得很。」 殿中都晓周皇后是在恭维孟老侯爷,便纷纷附和。 周皇后又唤她在一旁坐下,问了些何时来的京中,是否习惯等等,孟云卿如实应答,分毫不像十四五岁的小丫头一般拘谨,她说的话,周皇后觉得很耐听。 殿中也嗅到气味,今日周皇后的心思大抵都是放在孟老爷子孙女这里的,也都知趣。 谢宝然就时不时朝殿中看看,见孟云卿很是稳妥,就朝将军夫人道:「我早前还担心云卿呢……」 言外之意,没想到这么得体。 将军夫人也悄声道:「你以为人人都像你!」 谢宝然挽了挽她胳膊笑,恰好周围有旁的世家夫人来,便正襟危坐起来。 约莫过了大半个时辰,也到了宣见各宫和其余要员女眷的时间。 第68章 郭嬷嬷轻声提醒,周皇后才停了下来,吩咐一声,唤进来吧。 孟云卿便退了下去,同将军夫人和谢宝然一道。 谢宝然笑了笑,私语道:「我娘亲夸你呢。」 不等孟云卿开口,又补充:「顺道说了我一通。」 将军夫人瞥目:「还好意思?」 言语间,几个宫女将殿门全部打开,随着主事嬷嬷的一声宣喝,门外的妃嫔和女眷们也依次进入殿中,齐齐向周皇后问安。周皇后简单寒暄两句,就赐座。 座位是早前就定好的,有宫女指引着。 谢宝然扯了扯孟云卿衣袖,「那便是徐添的姨母,兰贵妃,是不是不像?」 孟云卿顺势望去,兰贵妃的位置不在殿中,就在周皇后的主位一侧。 文帝只有一个贵妃,地位尊崇。 孟云卿看去,也正好遇上兰贵妃的目光。 她便垂眸,好似方才是眨眼一般,不露痕迹,而后转向谢宝然说话,却也不会尴尬。 兰贵妃也没有再多留意。 稍后正殿有庆生的宫宴,眼下,算是后宫女眷的小聚,虽有酒水却无歌舞助兴,不能夺了主宴的先声。殿内便是许久不见的女眷们在一处说话和饮酒,一时衣香鬓影,衣袖连诀。 而后是三五成群向周皇后单独拜谒请安,说些吉祥的话。 周皇后也让贴身的嬷嬷准备了封赏,讨个好彩头。 ☆☆☆ 在周皇后殿中待到了晌午前三刻,正殿中有近侍官前来通报,大致是说正殿那头已经准备妥当了。 周皇后便起驾正殿。 殿中的妃嫔和女眷也依次出了殿中,往正殿那头去。 等到正殿那头,在周皇后宫中的位置就打散,宫女直接领了孟云卿到一处,段旻轩已然在此处落座。见到她,目光里便有询问之色。 等孟云卿落座,才微微点头,应了句:「还好。」 她都说还好,便是好了。 段旻轩也放下心来。 今日不过走个形势,他同容觐说起过赐婚的事,老爷子也同君上去了书信,君上不过托周皇后在后宫看看孟云卿。除非有大的闪失,应当都不会为难。 看孟云卿的模样,应当没有大碍。 他心中的石头便放下来。 抬眸,见将军夫人的位置正好在对坐,便也点头致意,朝将军夫人道谢。 有将军夫人在,他方才心中才踏实稳妥。 将军夫人笑了笑,言外之意,在周皇后那里很好,无需担心。 孟云卿没有多留意,因着周遭许多目光往她身上聚,她也不好四下胡乱看去。好在方才在周皇后殿中已经习惯了四处投来的好气目光,不至于此刻在正殿中失了礼数。 只是借着喝茶的缝隙,抬眸看了看。 还真是有好些眼熟之人,譬如孟既明,譬如游玉迅,还譬如徐添等等,似是同旁人一样,都在打量她。 许是她过往不曾穿着打扮如此正式过,再加上当日在宣平侯府,她又借爷爷的名义吓过众人一回,眼下在殿中老老实实坐着,才会觉得匪夷所思吧。 再饮一口茶,也不费神多想了。 瞥到宴席的桌上有酒,忽得想到有人是不能喝酒的,就轻声问他:「有酒?」 意思是,他要喝吗? 他酒量不好,又是在正殿中,会不会…… 他眉间微挑:「是在担心我?」 她是担心他撑不到回宣平侯府,不是说今日君上会赐婚吗?若是出乱子的话…… 她脑子里想的竟然是这些。 段旻轩便莞尔。 她忽觉方才好似被他看穿了一般,脸上就扬起一抹绯红,红得有些突兀。 他轻声道:「我就不会买通一两个宫娥?」 买通宫娥? 孟云卿莫名看他。 他瞥了瞥身后,孟云卿也跟着瞥过去。 果真见到每桌之后,都有一个捧着酒壶的宫娥在轮守。宫殿后端,每一竖排的几桌还有专门负责传菜和上酒的宫娥。如此一来,孟云卿便明了了,不由笑了起来:「胆子有些大。」 段旻轩笑得更欢:「真信我买通了宫娥?」 她倒是好糊弄。 孟云卿不解看他。 他也端起茶杯,借着饮茶的功夫,悠悠道起:「自然是有人默许的。」 孟云卿才反应过来,既是在正殿中,哪有那么容易买通宫娥的? 有人不过玩笑话而已。 定然是得了默许,才有恃无恐。 这是又拿她逗乐。 第69章 孟云卿有些恼,也就低头饮茶,不作搭理了。 ☆☆☆ 等到差一刻到晌午,宫外脚步声传来,正殿里便有近侍官高声宣喝,君上和太子到。 殿中纷纷起身相迎。 孟云卿也跟着段旻轩起身照做——执拱手礼,低头垂眸。 待得殿中主位相继落座,听到威严有力的一声:「平身,入座吧。」 殿中才又齐声道了句「谢君上」,相继坐下。 等到坐下,孟云卿才敢抬眸打量殿上主位。 正中间坐得自然是文帝和周皇后,文帝身着正黄色的龙袍,虽然和颜悦色,却不失天家威严,同周皇后一道居主位正中,雍容庄重。 正中的主位两侧又更置了一张案几。 一张案几旁坐得是方才见过的兰贵妃。 另一张案几旁落座的华服男子,身着一身黑色的龙袍,但细看之下,龙袍上的龙爪并非是九爪,而是八爪。 九爪是真龙天子。 八爪便是东宫储君。 那这张案几上落座的,便是东宫太子容觐和太子妃。 思及此处,就见太子容觐目光朝这遭看了过来,孟云卿还当是错觉,顺势瞥过头去。 段旻轩却是应向这道目光,嘴角牵了牵。 容觐不动声色,做了个轻哼表情,不置可否。 旁人的注意力都在文帝身上,便都没有留意到他二人。主位上,文帝许是见到这满满一屋子前来庆生的人,心情大好,酒席还未开始,便率先举起了案几上的酒杯。 殿下,众人就也向着殿上举杯。 容觐便带头:「儿臣恭贺父皇福如东海,万寿无疆,寿与天齐。」 殿下纷纷照做:「臣等恭祝君上福如东海,万寿无疆,寿与天齐。」 东宫领了敬酒,酒宴算是正式开启。 待周皇后吩咐一声,殿中的宫娥便开始陆续斟酒上菜,宫廷乐师和舞姬也载歌载舞,一时间,殿中觥筹交错,妙音不绝于耳,又让人有些眼花缭乱。 尤其是第一支舞,领舞之人孟云卿当日在宣平侯府的后花园见过。 名字虽然唤不出来,却因着对方生得貌美印象极其深刻,今日才见舞姿更是引人瞩目。 宫中向来不缺舞姬,这个时候能在殿中领舞的,一定是精心安排,又经过周皇后首肯的。 孟云卿道:「我见过她。」 段旻轩笑了笑:「是御史台刘大人的女儿,刘玉歆。东宫尚缺一名良娣。」 他果真什么都清楚。 孟云卿摘了些水果,剥了剥皮,送入口中,不再多问。 衣裳有些紧,她不敢多吃,便只能捡些不涨肚的水果和果子酒来饱腹。 文帝和周皇后正同前排的几位老臣说话,都是朝中有资历的老人,文帝眼中便都和颜悦色,相谈甚欢,不时举杯相邀,场面很是和谐。 殿下的人也自娱自乐。 周遭之中也有举杯相敬的,段旻轩便也礼尚往来。 孟云卿才确信,宫娥给他斟的应当是水,不是酒。 果然,这宫中的规矩虽多,套路也多,若非他提起,她哪里猜得透。 于是他饮酒,她也没多问,只是有旁的女眷招呼时,她也举杯应承。尤其是第一支舞快要结束,目光瞥到殿上周皇后朝她笑,手上的酒杯还是满的,她也学着殿中旁的女眷一般,举杯送至额间,敬了敬,方才掩袖饮了下去。 殿中给女眷备的都是果子酒,不醉人,只是甘甜随着喉间沁入四肢百骸,还是有些撩人心扉。 不多时,第一支舞曲结束。 文帝停下说话,带头鼓掌,殿中也随着鼓掌。 再往后,自然就是文帝和周皇后同御史台刘大人称赞几句,而后再由东宫和太子妃这端出面,说些赞誉之词,文帝和周皇后便借着生辰的喜庆,顺水推舟将东宫的良娣之位定下来。而后,殿中便是恭贺之词,场面热闹不已。 御史台的刘大人更是满面红光,酒中不辍。 周皇后也赐酒给刘玉歆。 只等这一幕结束,刘玉歆才满脸娇羞退出殿中,良娣之事才告一段落。 良娣之事告一段落,乐声又起当作背景,殿中的舞蹈暂时歇一歇,好供文帝和周皇后同群臣说话。 苍月国中近来的大事便是衢州的赈灾。 衢州附近遭了天灾,赈灾却及时,处理得又妥善,文帝龙颜大悦。不仅下了折子批示赞誉,更在关进的提议下,宫宴时破格邀请了林冕。 谈到衢州赈灾,文帝便点了关进和林冕出来。 见到关进和林冕,孟云卿倒是眼前一亮。 第70章 他二人坐在角落里,先前她没在殿中看见他们。 关进和林冕是衢州故交,孟云卿见到他们,心中几分欢喜。 关进本是浦州郡守,赈灾是分内之事,没有加官进爵,行得只是犒赏。早朝后,关进便将犒赏悉数捐赠给了衢州县衙,用以救济灾民,文帝闻后更是大加赞赏。 这宫宴上就赞誉不断。 至于林冕,官职不高,因着赈灾良策和百姓的口碑,又有关进的大力举荐,得了吏部的赏识。六月回京复命时,便从衢州城守调回京中,在工部任侍郎职,算是得了重用。 文帝还钦点林冕整理和编纂近年来的灾情处置,留作后用。 林冕就一直等到赈灾结束,才回京着手这些事项的处理。 总归,衢州赈灾,殿中有目共睹,文帝都出来亲自背书,殿中的迎合声哪里会少? 等到关进和林冕回了位置,殿中都以为会开始下一轮歌舞,不想文帝却开口问起了段旻轩来:「听关进和林冕说起,衢州赈灾时,宣平侯和孟老爷子也在衢州?」 段旻轩便应声起身,拱手道:「当日微臣和外祖父正好在衢州,关大人和林大人在主持赈灾之事,灾情紧急,微臣便同外祖父去两位大人处,看看有什么可以从旁协助的。」 原来宣平侯和孟老爷子当时也在衢州? 殿中纷纷错愕。 倒是没听宣平侯府提起过。 文帝摆摆手,示意他落座,笑眯眯道:「罢了,你和孟老爷子性子一样,旁人不说你们也不会提。关进和林冕都同朕说过了,衢州赈灾的时候,你和孟老爷子经手了灾粮的分发,治安的维持。中途还有次灾粮被山贼惦记,军中尚且来不及处理,衢州城又急用,还是宣平侯府出面解决的。朕应当同孟老爷子和你好好饮一杯,今日孟老爷子不在,你代劳。」 段旻轩便又起身,推杯至额间,敬了敬,才同文帝一道,一饮而尽。 这一杯是替老爷子喝的。 宫娥又斟满了一杯,段旻轩接过。 容觐也顺势起身:「父皇,不如这杯由儿臣代劳。」 段旻轩虽是宣平侯,却毕竟是朝中晚辈,文帝若是连饮两杯,难免日后朝中会有微词,容觐处置得当。 文帝笑允。 容觐便也举杯:「宣平侯,这杯,由本殿代父皇敬你。」 「多谢殿下。」 两人执礼,心照不宣,便又一饮而尽。 待得段旻轩落座,殿中的几个老臣就开始笑容款款赞许,宣平侯府孟老侯爷是三朝老臣,为苍月征战沙场,功勋累累,如今老侯爷虽然告老还乡了,宣平侯却承袭了孟老侯爷惯有的忠君爱国之风,堪为朝中典范。 一人如此说,旁人就开始赞同。 一时间,殿中便都议论纷纷,私下也好,公开也好,说的都是宣平侯府的好话。 连孟云卿都听得出来是在顺着文帝和东宫的话造势。 而后,周皇后也开口道:「所以君上和本宫都觉得孟老爷子好福气,巧得很,今日本宫正好也在宫中见了孟老爷子的孙女,端庄大方,和本宫很是投缘,君上要见见。」 明眼人一听就知是在铺路。 文帝也笑:「朕也没见过孟老爷子的孙女,皇后这么一说,朕自然要见。」 周皇后就道:「云卿,来。」 音歌扶了孟云卿起身,孟云卿便缓缓走到殿中央,行了宫中拜谒的叩拜大礼。 文帝唤了声「免礼」,她才大方抬起头来,也只是看了殿上的主位一眼,又低下头去,不多瞩目。 倒是学得快,容觐瞥了瞥殿下的段旻轩。 段旻轩微微斜眸,容觐也悠悠颔首。 两人都心知肚明。 殿中一时安静得很。 早前见过孟老爷子孙女的毕竟在少数,虽然方才进宫时不少人匆匆一瞥,但毕竟那孟云卿都在段旻轩身后,少有说话,此时殿中便也都好奇得很,听着殿中文帝和周皇后与孟云卿问话。 文帝和周皇后问得也都简单,无非是同老爷子相关的话题,再有便是关切她进京是否习惯,以及去过京中哪些地方。入宫前,段旻轩就与她合过说词,她便应也得合文帝和周皇后心意。 尤其是白芷书院一段,文帝很是惊讶。 她也大方讲起魏老先生对白芷书院的评价。 对白芷书院的评价,便等同于对苍月的评价,醉翁之意不在酒,文帝听得心悦。 就连一侧的兰贵妃也道,云卿倒是好见解,赐酒一杯。 兰贵妃少有说话,此番是特意示好。 段旻轩便瞥过对面不远处的徐添,徐添看了看他,嘴角微微扬了扬。 第71章 段旻轩就将目光投向主位上,容觐尽收眼底。 临末了,周皇后又说起:「本宫先前就觉得与云卿投缘得很,云卿似是也到了说亲的年纪。君上,云卿既是孟老爷子的孙女,本宫想借花献佛,请陛下给云卿指一门婚事。」 周皇后率先说的赐婚上。 谢宝然就欢喜得扯了扯将军夫人的衣袖,美滋滋得看了看殿中,又朝段旻轩笑了笑。 将军夫人将她的扯下,蛾眉微微蹙了蹙,示意她矜持些。 谢宝然才又正襟危坐起来。 文帝果然赞同:「皇后也正好说到朕心里去了,孟老爷子前几日还在书信里同朕提到过云卿的事,皇后的意思是?」 周皇后笑了笑:「苍月向来不乏青年才俊,殿中比比皆是,陛下意下如何?」 帝后一唱一和,殿中的老臣们就应声附和。 说魏国公家公子的有,说徐都统家的公子的有,总归,都是大好年华的世家贵胄,说出来的也都衬得起宣平侯府的地位。 容觐却不急,赐婚的事情向来如此,若非主位上的人点破,旁人都要绕着说上几轮,显得这桩婚事时经过了探讨,并非早前便想好的,以彰显郑重其事。 等到兰贵妃也开口,附和徐添时,容觐才顺势起身。 当殿中有第二个人说同样的名字,再往后的人不明所以,便容易往同一人上附和,容觐这个时候就需出声将舆论引导回来。于是:「父皇,母后,儿臣有一建议。」 容觐说得沉稳有力,似是深思熟虑过。 东宫这端开口,殿中便又静了下来。 容觐拱手道:「儿臣倒是觉得,宣平侯最为合适。」 其实孟云卿回京后的不几日,坊间传闻便传得沸沸扬扬,说孟老爷子是中意自己的孙女同外孙的,所以容觐这番提议,殿中并无多少人意外。 都晓东宫太子与宣平侯府走得近,有些话,也无非是宣平侯府借太子的口说出罢了。 容觐所言也无非是,孟云卿是孟老爷子的孙女,段旻轩孟老爷子的外孙,要论登对,这殿中 朝中都知晓段旻轩是外孙承袭的宣平侯府侯位,其中不乏不妥之处。但若是段旻轩取了孟云卿,那所谓的不妥之处就通通得以弥补。 段旻轩的侯位,承袭得也就名正言顺了。 这样的理由不需要点破,殿中都精明如厮。 所以容觐一翻冠冕堂皇的说辞,谁都知晓了孟老爷子的意思——自己外孙和孙女的婚事,是宣平侯府的家事。 旁人哪里还会有异议? 说太子考虑周祥的有,说郎才女貌的有……总之,殿中皆为附议之声,兰贵妃也只看了徐添一眼,不再说话。 文帝和周皇后便也顺水推舟。 等行至中门,同将军夫人和谢宝然分别,然后坐上来时的马车,孟云卿都觉几分恍惚。 她和段旻轩的婚事,就这么众目睽睽在正殿上定下来了……得了文帝和周皇后赐婚,追加的圣旨还捏在段旻轩手中,看了又看,一直在笑。 孟云卿只觉好似有些不真实。 一纸婚书,她和他就是真正的夫妻了。 君无戏言,这张赐婚的圣旨,便要比所谓的婚书来得更踏实些。 她忽得垂眸,思绪便回到前一世——她同宋景城私奔,为了躲避刘氏,两人逃出了清平,却至死都没有得到一纸婚书傍身。说到底,她同他终究没有名分,死后亦不能同穴。 不过是为她人做嫁衣。 ☆☆☆ 窗外,宫中的景色渐渐稍离,取而代之的,是京中的幕幕街景。 心中却是久违的踏实。 他放下圣旨,悠悠看她,眼神里几分迷离:「在想什么?」 她转眸:「想今日之事,分明晨间还忐忑不已,眼下就尘埃落定……」 段旻轩笑了笑,笑容里带了几分醉意打量她,似是有些不清醒了。 孟云卿微微拢眉:「你不是得了特许吗?」 得了特许,不在殿中饮酒。 彼时他是如此说的,还骗她说买通了宫娥。 段旻轩唇畔牵了牵:「你还真信?」 她还真信? 孟云卿似是明白了几分:「你真饮了酒?」 「大殿之上,不饮酒,难不成欺君?」他凝了凝眸,又贴上前去,暧昧道:「况且,这样的好日子,不饮酒如何行?」 孟云卿只觉头疼。 好在宫宴设在晌午,眼下才晌午过后不久,已经往侯府回了。 「云卿,我今日高兴。」已经开始说胡话了。 音歌掩袖笑了笑。 第72章 段旻轩就也朝她笑,孟云卿觉得头都大了几分。 「你看,音歌也高兴的。」他又开口。 是,大家都高兴,孟云卿简直奈何,只得上前替他按了按头。他应当舒服,这才仿佛消停了些,慢慢地也有了均匀的呼吸声。 孟云卿才舒了口气。 好在他喝醉了一向很安静,除了倒头就睡,不会闹出旁的幺蛾子。 马车到了侯府正门,孟云卿吩咐一声,直接回霁风苑,车夫照做。 等到霁风苑,唤了几个巡逻的侍从将他抗回屋中。 他今日确实喝了不少,君上赐婚后,周遭都举杯敬他,他通通照单全收,她便一直以为他喝得是白水。 酒醉的人不能吹风,也不能受寒,侍卫将他抗回床榻,她只得让音歌拧了毛巾,给他擦拭额头,脸颊,待得收拾妥当了些,就在一旁守着。 今日喝了这么多,还不知明日晚间能不能醒。 毛巾还给音歌,福伯却来了屋中:「侯爷,小姐回来了?」 孟云卿点头。 桌上放了圣旨,福伯一看就明了,便笑呵呵得,也没有多问。 「福伯有事?」孟云卿问,段旻轩喝多了,福伯是来寻他的? 福伯却摇头:「小姐,燕韩那边来人了,一直在前厅候了许久。侯爷和小姐直接乘了马车回苑中,门口小厮没有来得及告诉小姐一声。」 燕韩来人? 孟云卿倒是惊喜:「有没有说是什么人?」 福伯就笑:「说是小姐家中来的人,娉婷在前厅招呼呢!」 家中来的人? 孟云卿想起早前收到的书信,莫非,是沈琳或者沈修颐? 即便不是他二人,无论是定安侯府的谁,她都喜出望外了些。 福伯是明白人,自然开口:「小姐去前厅看看吧,老奴在这里伺候侯爷。」 「多谢福伯。」孟云卿起身,携了音歌就往前厅去。 去前厅的一路,孟云卿和音歌的步子都行得很快。 定安侯府里来了人,自然比来的书信更要让人欢欣鼓舞得多。孟云卿就恨不得脚下生风,出了蕙兰阁便到前厅的好。 一路上巡逻的侍从和婢女纷纷朝她问好,她也笑眯眯应声,任旁人都能看出今日小姐心情极好。 「姑娘,慢些。」音歌跟在身后,笑吟吟提醒她。 一是怕她摔倒,二是她身上还穿着入宫的礼服,没有来得及脱下。 方才从宫中回来,到了侯府里就直接去了霁风苑,眼下又从霁风苑直接往前厅去。这身入宫拜谒的礼服虽然好看,但裹得实在有些紧,先前倒还不觉得,眼下走得快些了,额头就挂了涔涔汗水。 孟云卿便朝音歌回眸笑了笑,也顾不得这么多了。 「音歌,你猜猜府中来的是谁?」依方才福伯所说,是家中来人了,她自然好奇来得是谁。 音歌又哪里知晓? 只是定安侯府来了人,音歌也欢喜,想了想,便应道:「奴婢觉得,应当是三公子。三公子常年在外游历,定是游历到了苍月京中,就特意来宣平侯府看看姑娘的。」 她说的在理,孟云卿也觉得是。 言笑间,前厅就近在眼前。 前厅的婢女正好出来换茶,见到她,便行了行礼:「小姐好。」 孟云卿点了点头,正好透过置在前厅的屏风,远远望过去。 还果真能隐隐望见与娉婷一处的,是一袭白衣锦袍身影。 那袭白衣锦袍的身影还当真与沈修颐有几分相似。 就连音歌都弯眸笑了笑。 定是三公子了! 孟云卿遂而启颜,在屏风后理了理衣裳,又特意缓下步子,款款笑道:「娉婷,快让我瞧瞧,家中是谁来了?」 这般亲昵的语气,也是认准了是沈修颐才会特意逗趣的。转角入了前厅中,那满眼的笑意,就似开在夏日里的初荷一般清新自然,又带了几分秾丽娇艳。 光是那银铃般的声音,都令人动容。 背对着她的白衣锦袍就忽然僵住。 娉婷回过神来,看了看孟云卿,有些踟蹰,便欲言又止。 将好,那袭白衣锦袍也缓缓转身。 孟云卿的目光就兴高采烈迎了上前去,连口中的「三表哥」三个字都近乎要呼之欲出。刹那间,脸上灿烂的笑意却兀得僵住,好似了搁浅一般,方才的火热也瞬间凉薄下来。 不是沈修颐,却是—— 宋景城?! 音歌便也怔住:「宋……宋先生?」 因着宋景城当初教过姑娘几日功课的缘故,音歌同娉婷唤得一直都是宋先生。即便后来宋景城不教姑娘功课了,去当宝之和怀锦小公子的先生了,她们唤得也是宋先生。后来宋景城又在殿试中中了榜眼,任职大理寺,偶尔在侯府中见到了,她二人还是习惯性唤他宋先生。 第73章 宋景城就敛了目光,转眸看向孟云卿身侧的音歌,捎带笑了笑:「音歌姑娘。」 其实,他并不记得音歌。 她对音歌和娉婷都没有任何印象。 ——在这里,过去那个宋景城的记忆他都没有分毫。 方才在前厅里听娉婷提起,她和音歌是随孟云卿一道来苍月的。那跟在孟云卿身边,还能唤他一声「宋先生」的,一定就是老夫人身边的丫鬟,后来才跟着孟云卿的丫鬟,音歌。 他语气平淡,好似古井无波。 孟云卿也怔住了,没有说话。 厅中的气氛就一时有些清冷。 音歌看了眼娉婷,娉婷也跟着摇了摇头,意思是,她也才来了不久,不知道宋先生到侯府的缘由。登门即是客,宣平侯府里除了音歌和娉婷外,其余的侍婢又都不是定安侯府的人。 音歌便道:「方才听福伯说家中来人了,没想到是宋先生。」 一句话便解了眼前的尴尬。 福伯说的是家中来人了,她和姑娘都以为是定安侯府里的人,所以看到宋先生,才一时没有反应过来,并非有意冷淡的缘故。 宋景城就道:「我正好有私事来苍月一趟,老夫人和定安侯听说了,便让我顺道来宣平侯府看看表姑娘,他们心中挂念着,让我将表姑娘的近况捎回家中,回去后告诉他们一声。」 原来是受老夫人和定安侯所托。 难怪会说家中来人。 音歌颔首,目光就微微瞥向姑娘那头。 她私以为姑娘是没有见到三公子,才有些失望,并未觉得孟云卿有异常。 而宋景城方才所言,孟云卿自然也听见了,此时再不出声便不合时宜。孟云卿垂下眼眸来,淡淡道了句:「多谢宋先生。」 客气虽客气了些,却分明疏远。 亦如他醒来后,每次见到的她,一直无外乎这样的神色和态度,不冷不热。 他知道,虽然这里过去的那个宋景城同她相处过几日,却应当惹了她厌恶。 宋景城幽幽看了看她:「表姑娘如此说便见外了。」 孟云卿只觉「见外」这两个字听起尤其刺耳,才抬眸看他。 而他目不转睛看她的模样,却好似要将她看穿一般。孟云卿眼中微滞,不由想到前一世后来的宋景城,也是这般,目光里谙着不见底的深邃幽蓝,好似不经意间又可让人冰冷彻骨。 所以这一世,她一直不喜欢看他的眼睛。 而在她看来,这一世的宋景城也并不像前一世后来的宋景城。 孟云卿就不知方才是否是错觉,错愕间,他正好移开了目光,似是将好转眸,看向身后的小厮,唤了声:「阿风。」 他身后那个唤作「阿风」的小厮便上前,手中捧了大大小小的锦盒,恭敬颔首问候:「孟姑娘好。」 孟云卿不明所以。 宋景城道:「这些都是老夫人苑中的翠竹姑娘备好的,说是老夫人和定安侯特意给表姑娘准备的,让我务必亲自交到表姑娘手上。」 唤得一直是「表姑娘」,语气似是同定安侯府很亲近。 孟云卿没有吱声。 但他口中说出了老夫人苑中伺候的翠竹,娉婷和音歌生出了不少亲切和好感,便纷纷上前,从那个叫「阿风」的小厮手中接过这些大大小小的锦盒。既是老祖宗和侯爷特意给姑娘准备的,定是怕她在苍月这边不习惯,这锦盒里装满都是侯府的心意,可怠慢不得。 燕韩到苍月的路程不近,途径的西秦又不太平,宋景城能替侯府带了这么多东西来苍月给姑娘,音歌感激笑了笑:「有劳宋先生了!」 宋景城便也微微笑了笑,见孟云卿没有出声,又转向她道:「老夫人和定安侯还有几句话让我捎给表姑娘,不知是否方便?」 言外之意,老夫人和定安侯有话,要他单独同孟云卿说。 前厅里除了侍奉茶水的侍婢和阿风,便只有娉婷和音歌两人。 奉茶的侍婢很有眼力,福了福身,便捧了茶盘退出去。 音歌和娉婷看来,姑娘远行苍月,老夫人和定安侯又是家中长辈,有话要单独交待给姑娘也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正好两人手中都捧了大大小小的锦盒,锦盒还有些沉。对视一眼,就都觉得将好可以趁这个空档,先回蕙兰阁一趟,等锦盒放下,再来寻姑娘和宋先生,届时姑娘和宋先生应当也说完话了。 遂而都朝孟云卿笑了笑,就捧着锦盒从前厅往蕙兰阁方向去。 宋景城遥遥目送她二人远去。 他很耐得住性子,没有先开口的意思。 孟云卿微微蹙眉:「宋先生方才是说外祖母和舅舅有话带给我?」 第74章 宋景城闻言,才收回目光,光明正大看她:「表姑娘,可否去苑中走走?」 意思是,边走边说。 孟云卿懵住。 宋景城低头笑了笑:「若是回燕韩,老夫人和侯爷定是会问起宣平侯府来,学生也好告诉他们宣平侯府内是何光景。」 他先前就说过,他是私事来苍月,外祖母和舅舅知晓后才请他顺道来宣平侯府看她的。既是看她,看过之后,也自当同外祖母和舅舅说起她的近况。 至少,宣平侯府里他应当去看看。 孟云卿很不喜欢,而宋景城说得天衣无缝,她没有理由拒绝。 径直穿过前厅,就是宣平侯府的花园。 花园里可以待外客,云卿就领了他往花园去。 时值七月,树上鸣蝉不已。 好在花园里也绿树成荫,虽然不如蕙兰阁幽静凉爽,却也是一翻难得的避暑景致。 孟云卿和宋景城在前,阿风就远远跟在他们二人身后。 一路上,又多有遇见侯府里来来往往巡逻的侍从和侍婢,都纷纷停下脚步来,朝他二人行礼问好,孟云卿也只是点点头,没有多做声。 花园中走了许久,孟云卿不说话,宋景城仿佛也不着急和她说话一般。 只同她一道,在花园中的绿荫小道里慢悠悠踱步。 除了脚步声,便只有四下鸣蝉的声音。 唤作阿风的小厮远远跟在他们身后,也不上前,孟云卿偶尔能听见他的布鞋走过青石径的声响。好似在提醒着她,眼前的人和物,都并非是前一世的幻影。 眼前的宋景城,也不是前一世的宋景城。 他会问她为何对他有成见,为何要毁了他的前尘,也会在她逼他去找舅舅后恼羞成怒…… 若非外祖母和舅舅的缘故,她不应当同他再有交集。 可即便他不是前一世的宋景城,有他在,周遭的空气也都是压抑的。 她不想开口同他说话,就像不想转眸看他一样。 自顾着双目注视着前方,眸间却空洞无一物。 她从未觉得宣平侯府内的花园有这么一条林荫小道,会一眼望不到尽头。就像前一世的坪洲一般,如同一个压抑沉寂的牢笼。 而等她终于从牢笼里离开的那个雪夜,她却用一枚簪子,一寸一寸刺进了自己胸口。最后的一眼,看见的便是那个陌生苑落里那株红色的腊梅,花瓣是鲜红鲜红的,如同她胸口的血迹一般…… 隔了多久,都会隐隐作痛。 她手心缓缓攥紧,但凡稍许想起,依旧可以感受到胸口那道冰冷刺骨的寒意。 渐渐的,便折磨得她喘不过气来。 「宋景城……」她鲜有直呼他姓名。 也将他从思绪中唤醒。 思绪中,他曾许多次回坪洲看她,那时的他其实已经很少同她说话,只是默不作声看她,看她在苑中小寐,煮茶,猜字谜。也曾在确信她睡着后,唇间偷偷亲吻上她的额头。 却又不敢多作停留。 卷入京中的风波,他没有回头路。 有谁知道,他多想同她一道,漫步一条无人打扰的林荫小路。 就像在旧时的清平一般。 晨曦透过这样的林荫小路,洒在她肩头。 这样的小道,若是没有尽头最好。 一直走便是一生。 一直走便到白头。 「锦年,你我结发为夫妻,我定会还你一世安宁。」 可笑啊,他却一直给不了她想要的安宁。 他深陷泥泞,便连她都掩藏不好。 最后结局,是寒冬腊月里,他抱着她泛着凉意的身躯,走在空无一人的街道里,不知何时该停下,也不知当去何处。 那日天上飘着鹅毛大雪,户户屋檐下张灯结彩,挂着红色喜庆的灯笼。 她身上早已冰冷道没有任何温度,却好似年少时一般,安静依偎在他怀中,同他一道,走完这一条没有尽头,更没有旁人会来打扰的路。 若是最后一场可以重温的旧梦,那就让他永远不要醒来。 雪中,那条没有尽头的路,便可白头。 ☆☆☆ 「宋景城……」她鲜有直呼他姓名。 他微怔。 转眸看她,眼中噙着少有的氤氲,嘴角勉强扯出一丝笑容。而她眼中若有似无的诧异,也好似在提醒着他——过去的才是一场梦,眼下的林荫小道才是最清醒的真实。 她就在他身侧。 嘴唇是红润的,脸上带着朝气。 无论身着怎样的衣裳,也无论胖瘦,无论待他热忱或冷淡,都鲜活得同他并肩一处,个子刚好及到他的肩头,身上带着久违的暖意,将好驱散他心底深处最为可怕的寒意。 第75章 ——永远失去一个人,她完完整整消失在生命里。 这一瞬间,四目相视。 似是都从对方眼中,捕获到了些许不可思议的痕迹。 他是,她同样是。 孟云卿脚下滞住,眼神分明变化,却没有从他脸上移开。 宋景城也忽得僵住。 就在方才的一瞬间,好似从她变化的眼神里,看到前一世的孟云卿。 ——被她掩藏很好的孟云卿。 宋景城指尖微滞。 心底一股莫名的慌张涌上心头,他怕被她看穿。 ——同样掩饰在如今这个宋景城身上,他的印记。 他下意识移了目光,好似尴尬般,怪异笑了笑:「表姑娘还是唤宋某一声先生好,听起来总觉何处别扭了。」 孟云卿愣住。 他又道:「本来是想同表姑娘在苑中走走,只是没想到宣平侯府竟然比定安侯府大上这么许多。」 无论哪句,都不是前一世的宋景城当有的语气。 孟云卿不做声了,方才,兴许是巧合。 她心中如此想,方才才会如此错愕。 孟云卿便低眸改口:「宋先生不是说,外祖母和舅舅有话带给我?」 见她移了目光,宋景城心中好似庆幸,又有几分失望。须臾,敛了情绪,平和道:「老夫人和定安侯是让我来问表姑娘一声,日后是想留在苍月,还是回燕韩国中?」 留在苍月,还是回燕韩国中? 孟云卿恍然,她确实没有想过外祖母和舅舅会问起这个。 她自小生长在燕韩,是燕韩国中之人。但爷爷在苍月,眼下她到苍月来是见爷爷的。那一年半载后呢,是该继续留在苍月还是回燕韩国中? 论亲疏,她姓孟,是爷爷的孙女,应当留在苍月。 但论远近,燕韩才是她自幼生长的地方,娘亲过世后,外祖母将她接回定安侯府,定安侯府就如同家中一般,她见过爷爷后,应当要回到家中才对。 外祖母和舅舅应当都有思量过,才会让人来询问她的意思。 但外祖母和舅舅远在燕韩,考量的应当只是以上这些,孟云卿缓缓驻足,轻声道:「本来是想晚些再让人回燕韩,同外祖母和舅舅说的……」 宋景城也驻足看她。 「今日是苍月文帝的寿辰,在寿辰的宫宴上,文帝赐婚了……」 赐婚,他眸间微颤。 「谁?」 孟云卿抬眸看他:「宣平侯。」 「听说没有?今日是君上的寿辰,听闻在寿辰的宫宴上,君上将孟老侯爷的孙女赐婚给了宣平侯!」酒肆里,三三两两的人聚到一桌,茶前饭后都在议论京中的大事。 「怎么没听说,晌午才发生的事情,一个下午就在京中传遍了,还有谁不知晓?」 「我早前就说这京中的传闻是真的,孟老侯爷就是想要撮合自己的外孙和孙女在一处,自古以来,表兄表妹多是天造地设的一对,更何况宣平侯府这样的世家。」 「我是听闻啊,这孟老爷子的孙女才从燕韩国中接过来,人家在燕韩还是有亲人的,孟老爷子这是在想方设法把自己亲孙女留在咱们苍月呢!」 「我看也是,早前不是就有传闻,宣平侯对老爷子的孙女维护得很吗?我看那,这也是你情我愿的事,难不成孟老爷子还能非逼着自己的外孙强娶自己的亲孙女成亲不成?一个巴掌拍不响,即便老爷子有这个意思,也得人家宣平侯和孟小姐看对眼儿才是。」 「君上赐婚,就是板上定钉的事情,这宣平侯府啊就等着择日完婚了。」 「就是」「就是」…… 周遭纷纷赞同。 ☆☆☆ 今晚的酒肆极其热闹,来了一波,走了一波,四下议论的近乎都是君上赐婚给宣平侯的事情。 旁的,就连太子良娣都少有提及到。 阿风办完事情折回酒肆,在酒肆的角落寻到宋景城。 「大人,您还在喝?」阿风看了看桌上的七倒八歪的酒壶,脸色有些为难。 宋大人从来不贪杯,今日反常。 「马车定好了吗?」宋景城又端起酒壶,问他。 此事才是阿风最摸不着头脑的地方。 早前分明是说来苍月见夫人的,顺道替定安侯府送东西给表姑娘。结果今日刚见了定安侯府的表姑娘,宋大人就让他去定马车,说明日就离京。 他也只能照做。 「大人,定好了,明日一大早就可以启程离京了。」 「好。」宋景城应声。 阿风略作迟疑。 第76章 见他还在自顾饮酒,终是忍不住开口:「大人,咱们不是说来苍月京中见夫人的吗?从燕韩来一趟苍月实属不容,夫人还没有见到,东西也没有送出去,我们为何要离京啊?」 没有送出去的东西,是的指宋大人一直藏在袖间的那盒胭脂。 腊梅做的胭脂,世间少有。 他知晓宋大人寻了多久,花了多少心思,费了多少周折才求人寻到的。 一路上怕他弄碎了,又包得妥善,还一直放在自己身边才觉稳妥。 而这盒胭脂还没有送出去,连夫人的面都还没有见着…… 「阿风,扶我回去。」宋景城终于搁下酒壶。 阿风闻言,上前扶他。 宋大人今日是真喝得有些多了,即便眼下看起来是清醒的,脚下却是走不动路了。 阿风更加小心了些。 好在酒肆就在客栈隔壁,他勉强能将人扛回去。 他跟随宋大人许久,宋大人向来自控,他从未见过宋大人这幅醉酒模样。而宋大人今日见过的,明明就只有定安侯府的表姑娘一人。阿风回想起下午,宋大人虽然同表姑娘单独说了会儿话,但似是也没有起过冲突,他实在猜不透出了何事。 他扶宋景城躺下。 那盒胭脂也恰好从大人袖袋中落了出来,刚好在落在床上,幸而并未摔碎。 阿风后怕:「大人,可收好了。」 胭脂盒是白瓷做的,若是摔在别处怕是就碎了。 宋景城微微睁眼。 半梦半醒间,举起那盒胭脂看了又看,良久道:「阿风,你收起来吧,不送了。」 不送了? 「为何?」阿风诧异。 他又敛眸:「送了,她便知晓了。」 他最不想让她知晓。 ——他就是那个逼死她的宋景城。 顾昀寒说的不假,锦年是他亲手逼死的。 ☆☆☆ 「昀寒是尚书府的千金,为我育有一双儿女。蒙岳丈多番提点,三年间,我从六品一跃至从三品。今时今日,断然不能让旁人知晓我已有妻室,我的发妻从始至终只能有昀寒一人。」 「岳丈听闻我在坪州养了一房姬妾,面容姣好,婀娜娉婷。问我可愿献于齐王,换取锦绣前程。」 「锦年,你原本就是要送给方家做侍妾的,齐王不更好?」 「偌大的燕韩,你再无亲人,还能去何处?」 他眸间的冰冷犹若深谷寒潭,攥紧手心,眼睁睁,将她一步步逼上死路。 是,他是自私的。 怕她离开,才会将她困在坪洲。 即便像只折断了翅膀的云雀一般,再也见不到她脸上若往昔一样的神色,他也不愿意松手。 他并非不知晓终有一日,她会被顾家发现。 更知晓会有何种后果。 但即便冒如此,他也不愿意让她离开。若是他连身边唯一的信念都失掉了,那留他一人在黑暗里还有什么意义。 他向来自私。 自私到令自己发指。 直到她被顾长宁和顾昀寒发现,将她接回京中,亲自送到他面前。 说要将她送与齐王,让他断了念想,从此前事不咎。 他冷淡应了声「知晓」。 那夜的风雪很大,吹落了苑中鲜红的腊梅,落在白雪皑皑中,看得让人触目惊心。 他身后早已没有退路。 却又如何甘心将她送走? 他不甘心将她送与齐王,送到旁的男子榻上承欢,他做不到。 更不可能救得下她。 他只能逼她自己走上绝路! 他是最了解她的人,了解她,亦如了解他自己。 「我的发妻从始至终只能有昀寒一人……」 「我在坪州养了一房姬妾,面容姣好,献于齐王,换取锦绣前程……」 「锦年,你原本就是要送给方家做侍妾的,齐王不更好……」 「偌大的燕韩,你再无亲人,还能去何处……」 他眼中空洞若古井无波,指甲嵌入掌心肉间,言语里却泛不起半分涟漪。 他知晓如何一步步将她仅存的希望覆灭,再一步步将她逼到心灰意冷的死角,不留痕迹。只是最后那声「宋郎」,他心底彻底崩塌,眼底噙着的氤氲险些将周遭吞噬殆尽。 「从前答应你的,寻到了。」 萧萧转身,从袖间置下一盏白瓷胭脂盒。 白瓷胭脂盒里,是她心念已久的腊梅胭脂,他早前就寻到了,却一直带在袖间,不敢给她。 就如同他过往予她的承诺一般,都湮灭殆尽了。 第77章 就只剩了这一盒腊梅胭脂的念想,似是寄托。 「一枚素玉簪,情深两不移……」 「锦年,今日你我结发为夫妻,我定会还你一世安稳……」 「那就穷极一生,为卿取……」 穷极一生,为卿取…… 他攥紧手中的白瓷胭脂盒。 噩梦中那夜,屋内染着碳暖和檀香,屋外腊梅开得正好。 他怀中抱着她,她的身体尚有余温,身上却被大片血迹染得鲜红而触目惊心。那枚定情的簪子刺入胸前,她唇上还涂着他寻来的胭脂。 脸上没有狰狞,平静得仿佛只是睡着一般。 他握着她的手,再无生气。 他抱她起身,分明是腊月的天,他却感觉不到寒冷。 他既解脱,又无限悲凉。 似是有驱散不了的凉意,一直凉透到了心里。 他沉着眸色,眼中好似藏着混沌,也不知开了门要去何处,该去何处。 前所未有的恐慌涌上心头。 他终是逼死了她,而后呢? 他不仅自私,更懦弱! 他没有陪她徇死,他无限恐慌的是,他若也死了,下辈子,他们许是再没有任何交集。 她永远不知他们曾今结发为夫妻…… 她甚至不会知晓有他这样一个人,同她一路从清平到金州,又从金州到坪洲。 他最快乐的时光,竟是当初四处逃窜,半生流离的日子。他们东躲西藏,过得艰辛,却相互偎依。他将仅剩的馒头递于她,说他不饿。她就转眸看他,明眸青睐里从不戳穿。 下一世,这些便都不复存在了。 怀念的,悲戚的,通通雪藏在记忆里。 他抱着她,走在满天大雪的街道里,仿佛只要他停下,他们的这一世就结束了。 更可怕的是,下一世,会有一人待她很好,视她若掌上明珠。 将他全然替代。 会做所有他为她做的事,会重现她脸上的笑容,实现他所有背弃的承诺。 走过了这段风雪夜,他就会永远失去一个人。 完完整整消失在他早前,现在和往后的生命中,永远再无任何痕迹。 锦年…… 等他微微睁眼。 周身若粉碎般的疼痛,也根本动弹不了半分。 身边的小厮说,他在寒山寺救下了定安侯府的小世子,摔伤了筋骨。 他还是新科探花郎,由殿上钦试,后在大理寺任职,仕途平顺。秋试前,就同定安侯府往来甚密,又曾是两个小世子的授课先生。 他脑中一片混沌,全然不知晓发生了何事。 直至他见到了孟云卿! ——那个时候的孟云卿。 他藏在被子里的手心狠狠攥紧,没有露出半分异样。她曾在他怀中逐渐失了温度,冰冷得如同一樽雕塑,眼下却好端端站在他面前,目不转睛看他。 他不知道他是不是在做梦。 他也不知道是不是将旁人认错——这个时候的孟云卿应当在清平,寄养在刘氏那里。 小厮却道,先生怎么忘了,这位是侯府的表姑娘啊。 表姑娘姓孟,叫孟云卿,您还做过几日表姑娘的授课先生。 侯府的表姑娘,孟云卿。 他幽幽闭目。 在寒山寺,他就见过她一次。 她对他并无特别,就像一个只是相识却连熟悉都谈不上的人,顺道过来探了一场病便罢了。 她同他陌生。 他却庆幸。 他虽然不知晓她如何会从清平到了京中,从刘氏那里到了定安侯府,但他从未奢望的是睁眼就能再见到她,一个还好好活着,没有经历过往后的孟云卿。 就安静站在他眼前。 让旁人将屋中碳火燃得更暖些。 也暖了他早已冰冷透骨的心。 他感激上天,让他醒来时遇见的是这个时候的孟云卿! 对他淡漠也好,成见也好。 只要她还在,他便有足够的时间,去弥补前一世的遗憾。 他或许不知道该如何去面对前一世的孟云卿。 ——逼死她的幕幕,他仍旧历历在目。 那枚簪子刺进她的胸口,鲜血留了一地,当是如何果断决绝,心如死灰。 他知晓,他没有资格面对那时的孟云卿。 ☆☆☆ 他一直以为她不是那时的孟云卿。 才会去寻那盒腊梅做的胭脂,来苍月找她表明心迹。 她或许会诧异,他都会足够的耐性,只要同她在一处,便是费尽生平也无妨。 第78章 直至今日在宣平侯府。 她口中那句久违的「宋景城」,噺 鮮还有那道让他分明怀念的眼神。 她就是她。 一个同他一样,带着前世记忆的她。 四目相视,似是心底忽然泛起的涟漪骤然触及眸间氤氲,他只想上前将她紧紧箍在怀中,却又惶恐怕被她看穿后,无从遁形。 她是前一世的孟云卿,才会对这一世的宋景城成见,淡漠。 他过往从未如此想过。 若是如此,那她对他的厌恶只会带着恨意,根深蒂固。 「快让我瞧瞧,家中是谁来了?」这般亲昵的语气,满眼欢喜的笑意,就似开在夏日里的初荷一般清新自然,又带了几分秾丽娇艳。 他已经许多年没有看见过。 没有他,她活得悠然自在。 「我看那,这妆婚事本来也是你情我愿的事,难不成孟老爷子还能非逼着自己的外孙强娶自己的亲孙女成亲不成?一个巴掌拍不响,即便老爷子有这个意思,也得人家宣平侯和孟小姐心心相惜才是……」 他同她抵死缠绵,也曾剜心蚀骨。 这世上最了解她的人,莫过于他。 她心中若有一个人,便是冬日里,也会批着一件单衣搓手跺脚来窗边寻他,眼中笑意盈盈,好似晨间第一缕晨曦。 她心中若没有一个人,便是冰冷刺骨的簪子刺入胸中,也决绝如厮。 宣平侯,段旻轩…… 他放下手中的白瓷胭脂盒。他知晓会有一人待她很好,视她若掌上明珠,将他全然替代。 他已经永远失去一个人。 完完整整消失在他早前,现在和往后的生命中,永远再无任何痕迹。 锦年…… 若这一世,你有更好的生活,我有何颜面再惊扰! 他酒意未散。 抬眸间,夜色深沉里,唯有繁星如许。 「姑娘……」音歌上前给她批衣裳,「别着凉了。」 夜深了,她还在霁风苑,抱膝守在段旻轩床榻一侧,静静看他。 「我不困,我想陪他多待一会儿。」孟云卿拢了拢披风,朝音歌抿唇笑笑。 音歌只道她今日有些反常,却说不清缘由。 孟云卿推了推她,轻声道:「你先回蕙兰阁,我晚些就回去。」 音歌只得应好。 临行前,知晓她喜欢夜里通气,便又替她将屋内的窗外推开,才出了屋去。 孟云卿莞尔。 清风晚照,月色便透过主屋的窗户洒落了进来,拢了一地白色清晖。 「段旻轩……」她依旧抱着膝盖,声音低得如同呢喃:「我今日在侯府里见了一个人,还以为是过去的那个人,最后才晓不是他……」 耳畔依旧是他均匀平和的呼吸声,她笑了笑,他都醉成这幅模样,哪里能听得见她的话? 悠悠抬头,只望见夜空里的繁星如许,遂而轻声道:「段旻轩……我有许多话想同你说了,你何时才会醒?」 他哪里会应她? 其实,不醒也无妨。 只要你在这里。 段旻轩一觉醒来,果然已经是第二日黄昏。 去蕙兰阁寻孟云卿,却没见到她人影。找了小茶来问,小茶说是将军府的宝然小姐早上来了侯府,同小姐一道出府玩耍去了,眼下还没回来。 都黄昏了还没回来? 「有说去哪里了吗?」段旻轩问。 小茶摇头:「没说。」 「娉婷和音歌呢?」他又问。 小茶如实应道:「音歌姐姐同小姐一道外出的,娉婷姐姐那头……」言及此处,小茶掩袖笑了笑,「小姐说正好蕙兰阁内无事,让娉婷姐姐去帮看她看看付侍卫那边。」 付鲍? 段旻轩笑了笑:「我知道了,你去帮我请福伯来一趟。」 「来是蕙兰阁吗?」 段旻轩道:「霁风苑。」 小茶便福了福身,离了屋中。 段旻轩抿了口茶水,也起身离了蕙兰阁。 稍晚些,等孟云卿同音歌回了苑中,小茶就道:「侯爷黄昏时来寻小姐,见小姐出去了,让小姐回府后去霁风苑找他。」 孟云卿倒是意外:「他醒了?」 宫宴里喝了这么多,倒是醒得早。 小茶就点头:「侯爷醒了就过来寻了小姐一次,奴婢告诉侯爷小姐同宝然小姐出府了。」 孟云卿应了声好,又问:「侯爷那边用过晚饭了吗?」 小茶想了想,摇头:「好像不曾。」 第79章 「那你让厨房做些吃的送去霁风苑,我稍后就去。」 小茶应声去做。 音歌接过她手上的外袍,趁着挂衣裳的功夫四下看了看,笑嘻嘻道:「娉婷还没回来呢,方才进门的时候阿九(小厮)是说,她同付鲍一道出去了呢!」 孟云卿就也笑了笑。 小茶早前备好了水,孟云卿在手盆里洗了洗水,才坐回小榻上用了些水果。 今日出去了许久,有些渴,谢宝然的马车上向来只有酸梅汤,喝得她舌头都有些发涩了,赶紧回屋吃些水果。音歌又递了热茶给她,她接过饮了一口,才觉好了不少。 果然,酸的东西不能多喝。 她喝茶素来不是囫囵吞枣,今日是真渴了。 音歌又给她递了一杯,这杯下肚,茶香味才将口中的酸梅汤味全然盖住。 音歌看了看窗外天色,有些沉了:「也不知道娉婷什么时候回来?」 「他们难得出府一趟,让他们多玩些时候也好。方才听宝然说桂巷今晚有皮影戏,还是苍月京中的老师傅来演的,付鲍定是带她去看皮影戏去了。」 言罢,孟云卿搁下杯子,起身往霁风苑去了。 霁风苑就蕙兰阁隔壁,两个苑子的后苑处有一扇门可以互通,不必出去绕远门。 「奴婢不陪姑娘一道去了,小茶和娉婷都不在,正好将屋中收拾一下,等姑娘回来。」音歌抿唇笑了笑,孟云卿脸色就有些红,「知晓了。」 见她迈着步子出屋,音歌又笑了笑。 如今越看姑娘和宣平侯越是般配,苍月文帝还赐婚了,老祖宗和侯爷,侯夫人若是知晓了才应当高兴呢。想当初在燕韩的时候,还担心聘婷那丫头糊里糊涂将剑穗子送错了人,如今倒好,想来都是冥冥中注定的事情。 她便不要跟去霁风苑凑热闹了。 音歌透过窗户望了望,还能见到姑娘的身影往霁风苑去。 步子有些轻快,许是不想让侯爷久等。 音歌抿唇笑了笑。 等孟云卿到霁风苑,苑内都上灯了。 屋檐下的灯火泛着些许昏黄,仿佛裹着轻纱的琉璃灯盏一般,颜色温和得叫人喜欢。 孟云卿拎了拎裙摆:「有人昨日的酒倒是醒得快。」 人还未到,声音便至了。 等入了屋,才见福伯也在屋中。 遂而脸色有些窘迫,笑着问了声:「福伯也在呀?」 福伯笑眯眯唤了声:「方才到了,小姐回来了?」 孟云卿点头:「宝然隔两日就要离京了,同将军夫人一道去谢将军驻军那里。将军夫人让她去备些京中的特产给谢将军带去,宝然就找我今日去陪她逛逛。爷爷不是也在谢将军那里吗?我就托宝然一道带了些过去。」 福伯和段旻轩都笑了笑。 这些怕也只有她的心细才想得到,老爷子在谢将军那里许是要笑得合不拢嘴的。 「带了些什么?」段旻轩问。 她就大抵说了一通,京中数得出的特产,特别是早前问过福伯爷爷喜欢的,还有些御寒的皮毛手套之类,通通都没有落下。因为将军夫人和谢宝然是两日才出发,她还想着今晚回来给爷爷写封信的,明日正好让付鲍送到将军府去,请宝然一道带给爷爷。 言语间,小茶领了丫鬟送饭菜过来。 段旻轩诧异:「这么晚回来,你没同宝然在外面吃饭?」 孟云卿应道:「我吃过了,听小茶说你才醒,应当是还没吃饭的,就让厨房简单做了些,送过来了。」 是替他备下的,然后陪他一道吃。 段旻轩唇畔牵了牵。 福伯一脸笑容可掬,轻声道:「侯爷这里有小姐惦记着,日后便不用老奴再多操心了。」 小茶闻言,捂嘴笑了笑,看向一旁的孟云卿。 孟云卿眼中微滞。 「老奴这厢还有旁的事,就不打扰侯爷和小姐了。」福伯见缝插针。 还未等孟云卿反应过来,小茶也跟着福了福身,退了出去。 屋内便只剩了他们二人。 这…… 段旻轩正好起身,牵了她一道在桌边坐下:「福伯和小茶都走了,还看做什么?不是说来陪我一道吃饭的吗?」 孟云卿语塞。 他便端起碗,给她乘汤:「吃过饭了,就喝汤。」 递到她面前,她愣愣接过。 见他在一旁夹菜,她也拿了空碗去给他盛饭,然后递给他。 像极了普通夫妻的日常。 段旻轩笑了笑,接过,也没说话。 她捧起汤碗,心猿意马喝了一口,屋内只有他和她,她就寻些话说:「你方才同福伯在屋中说什么?」 第80章 福伯是侯府的管家,来霁风苑应当是有事情同他商量。 他平常道:「娉婷和付鲍的事。」 娉婷和付鲍? 孟云卿有些意外。 孟云卿在衢州城就同他说过付鲍和娉婷的事,他说他来处理,回京后因着容觐和赐婚的事,就将娉婷和付鲍二人的事情忘在脑后了。今日也是在蕙兰阁听小茶提起,才想起来。 「娉婷和付鲍的事,我请福伯去帮忙同付鲍的说,让他来提亲。」他悠悠道:「娉婷随你从燕韩国中来的,但你我二人都不好出面,福伯同付鲍的娘亲熟络,正好让福伯去。」 孟云卿惊喜得放下汤碗:「你怎么想到这事了?」 「我找福伯问过了,说他们在茶庄的时候就两情相悦,付鲍回京就同他娘亲提起过了,他娘亲别提有多高兴。但娉婷是你的丫鬟,又是随你从燕韩过来的,福伯担心娉婷家人还需知晓此事,就想等爷爷回来后再同你说。正好我今日问起,福伯才同我说。」 她就是娉婷的家人呢! 孟云卿托腮笑了笑:「我就是娉婷的家人呀!」 段旻轩好气好笑。 「那最后怎么说?」见他只是笑,也不说话,她有着急问他。 「你就在府中,等着付鲍来提亲,然后你想怎么说就怎么同他说。再备些彩礼,让福伯送过去。然后将日子定下来,给他惹人筹备婚事,然后将娉婷嫁出去。」 从他口中说出,就像一气呵成一般。 不过,他二人你情我愿,两方的家长(她算一方)又乐意,哪能有什么波折。 孟云卿就笑:「我看腊月的日子就很好。」 十月一娉婷满十五,腊月便可以成亲了,又临近年节,正好喜庆,她算的精细。 「云卿,你喜欢就好。」她拿主意就行,有需要的地方他再出面,正好也给她寻些事情做。 孟云卿果然欢喜。 便连带着鱼汤都多喝了两碗。 等到吃完,丫鬟们将碗筷都撤下去,段旻轩才道:「娉婷的事情说完了,说我们的事。」 他们的事? 孟云卿不解看他。 「君上昨日赐婚的事,应当要找人去一趟燕韩,提前通知外祖母和舅舅一声。」 昨日才赐婚,今日就自觉改口叫外祖母和舅舅了…… 孟云卿忽得脸红。 但他说的在理,定安侯府在燕韩,赐婚的事是要有人先去趟燕韩通知外祖母,舅舅和舅母一声。 「本应当是我亲自去一趟定安侯府的……」段旻轩转眸看她,「但这事有些不同。」 婚事是文帝亲赐的,接旨的是宣平侯府。但孟云卿的舅舅是燕韩的定安侯,依容觐的意思,想让朝中派使臣去一趟燕韩,同燕韩的平帝预先知会一声。 容觐毕竟东宫太子,思量都比旁人周全不少。 燕韩平帝虽然不会拂了文帝的意思,苍月却始终要礼数周全些,以免日后留人口舌。 于私而言,婚是苍月这头赐的,燕韩那头再由平帝赐婚一场,定安侯府才面上有光。 如此一来,双方都有颜面,还可借此巩固苍月和燕韩两国之间的关系,可谓一举两得。 所以段旻轩才说此事有所不同。 孟云卿跟随魏老先生学了许久的政史经纶,段旻轩所言她自然一点就通。 于是,搁下茶盏,又问道:「你的意思是?」 「我想让沈通和福伯,先与使臣一道去燕韩。」 沈通和福伯? 孟云卿不解。 段旻轩就道:「东宫会遣使臣前往,是朝廷之间的往来。福伯是宣平侯府官家,是宣平侯府同定安侯府间的私下走动,也只有福伯先亲自去一趟,才有分量。至于沈通那端,一是使臣和福伯都是苍月国中之人,沈通才是定安侯府的人,有沈通在,外祖母和舅舅也少些猜忌,有什么话都可以直接问他;二则从我们燕韩回苍月时,沈通带了十余个侍卫护送,舅舅应当让是想他们日后再护送你回燕韩。如今亲事定下来,留他们几人背井离乡也是不妥,此番正好随福伯一道回燕韩京中。」 至于他,段旻轩又道:「等平帝在燕韩赐婚给定安侯府,我再去一趟燕韩就顺理成章。老爷子九月里会回京,聘礼的事情我先同他商量了再做决定,毕竟是两家定亲的大事,马虎不得。等到十月左右,福伯他们回了京中,我就启程去燕韩见外祖母和舅舅,将婚期定西来。若是快马加鞭,还能赶在年节前回来,同你和老爷子守岁。」 「这样可好?」他没有瞒她,是想问她的意思。 他都深思熟虑过,自然好。 相比之下,她才是没花半分心思那个。孟云卿心中有些歉意,便轻声应了句「好」。 第81章 他也端起茶盏,忽然道:「昨夜,你是不是一直在我屋里守着?」 嗯?她莫名看他,方才还在说回燕韩的事,怎么突然说到这里了。 「你怎么知道?」他夜里分明睡得安稳。 「后半夜似是有些半梦半醒,还以为是做梦,就问问你。」他笑了笑。 后半夜就醒了?孟云卿好笑:「这回宫宴里上比平日喝得都多,还能半夜就醒?」 「许是近来酒量渐长?老爷子就终日说,酒量是可以练出来的。」他也如实应她,「也当练练了。」 孟云卿询问般看他,不知道他忽然要练酒量做什么? 他放下茶盏,挑眉道:「成亲那日宾客众多,免不了多喝……」顿了顿,又道:「若是直接将洞房花烛夜睡过去……岂不恼人了些?」 「噗……」孟云卿隐在喉间的茶水洗漱喷出,脸红到了耳根子处。 果然,是不能同他多说的。 翌日晌午后,将写好的信笺交给付鲍,让付鲍送到将军府给谢宝然。 付鲍应声。 小茶就好奇,「小姐怎么寻付侍卫去做这些事情?」 付鲍算是侯府的侍从,又不是跑腿的小厮,小茶会问也是情理之中。音歌笑道,「小茶,这你就不知道了吧,姑娘是想着让付侍卫多来来咱们蕙兰阁。」 娉婷就在一旁怔住。 小茶嘻嘻笑了出来。 「姑娘……」娉婷脸都羞红了,只得找她做主。孟云卿便脸一「黑」,朝音歌和小茶吩咐道:「你(指音歌),切水果去;还有你(小茶),煮茶去。」 两人都福了福身,应了声就照做。 屋内就剩了孟云卿和娉婷两人。 「姑娘……」娉婷知晓她同音歌,小茶一样打趣她,有些撒娇。 孟云卿便摆手让她上前来。 「你坐。」又示意她坐对面。 娉婷懵住,她怎么能同姑娘一道坐呢? 「我让你坐,你就坐下,给你看样东西。」她正好翻出一道册子递于她,娉婷只得坐下,册子上密密麻麻写了许多东西。夫人早前教过她识字,她自然看得懂,这本册子,是彩礼册子。 「姑娘?」她倒是看完了,只是不解。 「看完了?」孟云卿问。 她点头,「是本彩礼册子。」 「嗯,那你看看有没有什么漏的,要不要再添些什么?」娉婷是洪灾后娘亲才收留的,这彩礼她是按珙县的习俗来的,她不知晓娉婷家中有没有旁的习俗,若是漏了,她就添进册子里去,让小茶和音歌一道准备了。 娉婷迟疑了半晌,似是才反应过来:「姑娘……是给我准备的?」 孟云卿愣了愣:「不然呢?」 娉婷怔住,却不像平素那般脸红,却是眼眶红了。 「好端端的,这是怎么了。」孟云卿就将手帕递于她,「若是不喜欢,再换一份就是,哭作什么……」 娉婷哽咽:「我只是……我只是没想到姑娘……」 她接过手帕,却只顾着继续哽咽,孟云卿就从她手中将手帕拿了回来,直接上前给她擦了擦:「彩礼都是娘家准备的,我不就是你娘家吗?傻乎乎的,再哭就不好看了,幸亏付鲍走了。」 娉婷才破涕为笑。 孟云卿就道:「我找福伯问过了,付鲍的娘亲温和亲厚,是个好相处的人。付鲍家中又在京城里,离侯府又不远,日后等你嫁了过去,还能常来我这里。」 「奴婢要伺候姑娘的……」 「谁说不要你伺候的!只是都嫁人了,哪有继续做丫鬟的道理?我们蕙兰阁,怕是马上要多一个管事嬷嬷了。」孟云卿打趣。 「什么管事嬷嬷?」音歌恰好进来。 「娉婷嬷嬷。」孟云卿一唱一和。 娉婷羞得脸色更红。 又过两日,将军夫人同谢宝然离京,孟云卿去送。 谢宝然有些舍不得她,「等我过了年,就回京中找你玩,还有许多地方没带去你呢,你可别自己去了。」 孟云卿就笑:「好」 谢宝然又道:「若是京中有人欺负你,你就写信给我,我回来收拾他们。」 孟云卿忍俊不禁。 谢宝然也意识到不妥,又道:「唉,算我多虑了,有旻轩哥哥在,京中还能有谁欺负你呀?这样吧,若是旻轩哥哥欺负你,你就同我写信,我同孟爷爷说,让孟爷爷回来收拾他。」 孟云卿从善如流。 马车缓缓离去,谢宝然从车窗里伸出头来,同她使劲儿挥手。 孟云卿也伸手挥了挥手,一直目送她远去才离了城门口。 第82章 等回府的时候,福伯笑容满面来寻:「付鲍的事情,老奴找过付鲍娘亲了,付鲍娘亲很是高兴,让他晚些来找小姐提亲。」 音歌正同孟云卿一处,眸间便也映出笑意来。 孟云卿就道:「那请福伯同他说声,我在蕙兰阁等他。」 福伯点头。 音歌就凑上前去,「这么快就来提亲了,姑娘可舍得将聘婷那丫头嫁出去?」 「舍不舍得都得嫁呀,人家付鲍为了救她,险些连腿都断了,她以身相许也是对的。」这一句就是玩笑话了。 音歌笑得合不拢嘴。 等回蕙兰阁,不多时,付鲍就来了。 付鲍的爹过世得早,是娘亲拉扯大了,但提前这事她娘亲不便出面,只能他自己来。 他生性刚毅,提亲时就有些拘谨。 孟云卿倒也还好,没有多为难,只是付鲍被一旁的音歌和小茶参和着,弄得有些头疼。 还是段旻轩来解围,付鲍感激涕零。 总归,最后演变成了段旻轩同孟云卿两人的家长会晤。 孟云卿看了付鲍的聘礼单子,段旻轩询问她可还满意,她点了点头。然后两人又将几日前的话重演了一遍,大致意思是收了付家的聘礼,就算先定了亲了,婚事孟云卿想放在腊月,让付鲍回头问问她娘亲是否方便。 付鲍喜出望外。 没想到七月里定亲,腊月里就成亲。 「彩礼单子我明日拟好就给你,你先回去吧。」孟云卿自然不能同他说其实彩礼册子早拟好了,否则显得她们多着急。让他明日来,倒像是今夜连夜赶得,既正式又重视。 付鲍应声,离开时,脸上都神采飞扬。 等他走,娉婷才从屏风后出来。这样提亲的场合,按习俗女方要规避,所以两人并未见面。 等到付鲍离开,娉婷又探头再望了望,目送他出了蕙兰阁,有些不舍。 「去燕韩的事,我同福伯和沈通都说过了,东宫那边的使臣过两日就会出发,福伯和沈通届时一道走。这一来一回,少说也要到十月去了,福伯不在,付鲍和娉婷的婚事只能你费心了。」 既是去燕韩国中送信,便不能拖太晚,只能早些去。 福伯又不在,府中大小事宜她都要多看着些,日后也要主事的。 孟云卿就点头。 临行前,孟云卿和音歌,娉婷去送。 沈通他们从燕韩一路护送,眼下又要这回燕韩,后续见面的机会便少了。 「我等回燕韩后,表姑娘要照顾好自己。」沈通没有旁的话,宣平侯上下待孟云卿如何,这一行十余人有目共睹。毕竟这里是苍月国中,他们是定安侯府的家臣,再留也不妥。 「路上多加小心,代我问外祖母,舅舅和舅母他们好。」 「是。」 到福伯那头,说的话就长了些。 福伯一把年纪了,还因为她和段旻轩的婚事奔波两国之间,孟云卿心有愧疚。 福伯就笑:「老奴早年就是老侯爷身边的副官,跟随老侯爷东奔西跑,征战沙场,少说也有二三十年了。如今是侯爷和小姐的喜事,老奴自当要去走一趟的。再说燕韩和苍月之前,往返不过三四个月,老奴抗得住,请小姐放心。」 孟云卿就笑:「劳烦福伯了。」 福伯捋了捋胡须,笑眯眯道:「只是侯爷这边,老奴不在,要小姐多费心了。」 孟云卿抿唇笑了笑。 沈通和福伯都算自己家人,不用送去城门口。 孟云卿就扶着福伯,一路从蕙兰阁走到侯府门口。 福伯又道:「九月里是小姐的生辰,老奴应当还在路上,来不及给小姐庆生,回头给小姐补上。」 连她的生日都记得,孟云卿点头:「我等您回来。」 她也不推辞。 福伯心里才欢喜。 等到侯府门口,马车都已备好,这一行轻装上阵,没有多的行李和马车。 沈通和一行侍从也都已上马。 「就此拜别。」沈通拱手,身后的侍从也拱手。 「沈通,一路上好好照顾福伯。」孟云卿交待一声。 沈通应道:「是。」 等马车驶出去好远,孟云卿都在侯府门口远远望着。 送走福伯和沈通等人,就与送走将军夫人和谢宝然全然不同。 「姑娘,回去吧,外面日头打。」音歌唤了声。 孟云卿点头:「有些舍不得沈通他们呢。」从二月一直到七月,从燕韩到苍月京中,这将近大半年的时间里,一直同她们在一处。 「是啊。」音歌也感叹,「不过,又不是见不着了,等回门的时候就会见到了。」 第83章 回门? 孟云卿才恍然大悟,等她同段旻轩成亲,燕韩虽然却是要回门的,那时候就可以回定安侯府看外祖母和舅舅了。 「走吧。」孟云卿转身。 她尚在守孝,就算婚期定下来,她同段旻轩成亲怕是也要一两年之后了。 福伯和沈通是七月十六离京的,七月剩余也只有半月不到了。 日子过得很快。 将彩礼的册子备好,就同音歌一道准备彩礼册子上的物什,好些是燕韩国中才有的特产,音歌要找人去寻。亲事定下来后,孟云卿就时常打发娉婷出府,去见付鲍娘亲,多走动些日后才亲近。苑内又没有多的事情,有音歌和小茶在身边伺候,也忙得过来。 从福伯离京后,段旻轩在朝中的时间就越来越多。 用府中小厮的话说,其实侯爷早前在朝中琐事就多,并非闲职。只是这一两年因为老爷子病情的缘故,君上才有意给侯爷松了些时间。加上前不久,侯爷才从燕韩回来,朝中诸多事情要慢慢接手。眼下都七月了,怕是抽身乏术。 原来如此,孟云卿也不多问。 她原先以为段旻轩同孟既明一样,是挂着宣平侯的名头,实则远离朝堂。 现下想来,也同舅舅和沈修文一般。 舅舅和沈修文就是终日在侯府里见不到几面的。 索性她也没闲着,只觉得日子过得太快了些。 她过往没有操办过婚事,娉婷和付鲍的婚事,虽然有音歌在帮忙看着,她也费了不少心思去学,去安排。 再加上七月初九宫宴,她在殿中露面之后,来宣平侯府走动的女眷就更多了。 早前她初到京中,还都是些来看段旻轩的,如今她和段旻轩的婚事定下来,就算是日后的宣平侯夫人,京中贵胄的女眷就不时往宣平侯府来,反倒比早前更忙碌了些。 人情往来总需要应对。 她就想到舅母的应对得体,幸亏在舅母那里耳濡目染了不少。 走动的人多了,便也有聊得来的。 譬如薛尚书家的长媳佟丽,因着姑母是韩燕国中之人,时常给她少些燕韩的特产过来,又同她说些燕韩国中的新鲜事,孟云卿同她走得近。 佟丽又有个可爱的女儿,像极了婉婉小时候,孟云卿很是喜欢。 常常央着佟丽带她来侯府要点心吃。 又如周太傅的侄孙女周潇潇,就是过往思慕段旻轩的其中之一,因着她同段旻轩的婚事定了下来,似是心思也淡了,反倒同她走动频繁了些。 周潇潇其实是个极有意思的人。 论出身,也算是京中贵女,又是书香门第,当是京中有名的才女才对。但周潇潇不喜欢琴棋书画,尤其反感,但对经商之事却大有兴致。 今夏京中流行什么样的布料,若是从何处运一批过来,除掉运输的费用和成衣的费用,还能赚多少。 做生意其实要做的,是早看半年,今夏都快过去了,可以筹备冬日里的货物了…… 说来头头是道,不比京中的老商号差到哪里去。 等再熟络些了,又偷偷告诉她,其实她自己在京中有些铺子,生意做得还很好,只是先前别告诉她家中的人,否则露馅就不让她做这些了。 孟云卿就笑着称好。 炎炎夏日里,没少给她当作挡箭牌使——孟云卿要去逛街,她作陪,逛得都是她自己的铺子,实则去光明正大的查账和看经营去了。 再有,就是周围的邻里间的走动。 走动了,就要礼尚往来。 旁人来宣平侯府玩过,又要回邀,她去了这府上,那府上不去又不好。 总归,整个七八月,福伯不在,孟云卿简直手忙脚乱。 再加上还要看侯府的账册子等等等等,时间便这么一晃就到了九月。 便连段旻轩都瞥目看她:「怎么,近来厨房克扣你伙食,还是福伯不在,家中的银两用度不够了?」 言外之意,她瘦了。 当是高兴之事,她却叹口气:「京中怎么这么多人……」 她见到见不完。 段旻轩就笑:「又不是人人都要见,那你每日还有多少时间?」 说得也是,孟云卿喝了口汤。 过往京中她都不熟,也判断不出轻重,如今这一两个月过去,倒是熟稔了许多。段旻轩说的不假,当回绝的,回绝就是了,否则日日都不安宁。 「过几日就是九月初八了。」段旻轩看她,九月初八是她的生日。 她今年满十五,及笄。 及笄是姑娘家的大日子,当隆重些,却和她守孝冲突。 燕韩和苍月国中风俗不同。在苍月,及笄若是与守孝冲突,只需用木簪加笄即可,及笄之礼还是要办得隆重得,尤其是京中的贵女。 第84章 但听礼部说起,燕韩国内若是守孝与及笄冲突,便是守孝为大,木簪加笄就算略行及笄之礼了。 他都问过,所以才来问她的。 孟云卿就想起前一世,她及笄时尚在清平,别说及笄之礼,连簪子都是自己做的。 「爷爷的意思呢?」她问。 以段旻轩的性子,应当是问过爷爷的。 「就是老爷子让我问你的。」段旻轩就笑。 孟云卿想了想,轻声道:「就从简吧,近来事多,又在孝期,有你和爷爷在就好了。」 「好。」他也应声,「等成亲时候再办隆重些。」 孟云卿点头。 她九月初八生辰,孟老爷子那边说要九月初六回来。 结果等到九月初五,小厮就撒腿跑来,「侯爷,小姐!老侯爷回来了!」 爷爷回来了? 孟云卿喜出望外,不是要九月初六吗? 段旻轩倒是习以为常:「老爷子的话你向来要捡着听,他说九月初六,定是在路上又反悔了,折腾得所有人人仰马翻,要提早回来。不信,你稍后问问段岩?」 段岩是同爷爷一处的。 孟云卿也来不及多想:「我们去迎爷爷。」 「老爷子腿脚快……」还不等段旻轩说完,就听苑外有人高声喧哗:「云卿乖孙女!」 呵,果然将他忘了,段旻轩一分也不奇怪。 孟云卿眼前一亮,便拎了裙摆迎出去,「爷爷!」 孟老爷子这趟回来自然欢喜得很。 说起云卿托宝然给他带去的那些东西和信,笑意便一直停不下来,说是他早前也每年都去找老谢下棋,有人就从没想起过他,还是孙女儿贴心。 段旻轩只管点头,认就是了,老爷子说得是。 孟云卿给他削水果,他又风风火火说起在谢将军那头的战绩来,让人哭笑不得。 许是欢喜了,顺道咳嗽了几声,咳得倒是不重,只是连着咳了咳。 孟云卿抬眸看了看他。 老爷子随即摆手:「不碍事,路上受了些风。」 孟云卿就唤小茶来:「去煮些云州紫方来,加些橘皮。」 小茶应声。 不多时,小茶回来伺候茶水,老爷子又惊奇得很:「小茶丫头会煮云州紫方?」 小茶腼腆道:「回老侯爷,是小姐教的奴婢。」 老爷子笑眯眯道:「教得好,日后给我煮茶喝。」 小茶拼命点头。 孟云卿就也跟着笑起来,唤了音歌拿了水晶盘子来,将亲手削好的苹果切成小块,放在水晶盘子里,让音歌端给老爷子吃。老爷子便一面吃着苹果,一面同段旻轩说话。 出去的几个月,在老谢那里信息又不闭塞,听闻了些朝廷内的事,就找段旻轩问。老爷子虽然退居下来,颐养天年,对朝中的事情实则还是关心。 段旻轩也不隐瞒,同他一五一十说起来。 期间老爷子也在咳嗽,一咳嗽便端起茶盏来喝了几口,润润喉。 朝中要事讲完,老爷子又兴致勃勃问起宫宴当日赐婚的情境来。京中虽然传得沸沸扬扬,却大都是坊间传闻,当不了实。孟云卿是姑娘家,段旻轩便说给老爷子听。 朝中的人老爷子都熟悉得很,段旻轩说起谁说了什么话来,老爷子都能精准得想象出来。 说到赐婚时,有人提议徐都统家的公子徐添,老爷子就哼道:「那肯定是隔壁老王。」 段旻轩笑了笑,不置可否。 其实也等同默认。 孟云卿跟着掩袖笑了笑,爷爷果真是熟悉得很。 等赐婚说完,又说到东宫遣使去燕韩的事情来。老爷子听后频频点头,说东宫此事处置得很妥当,是考量周祥了的,东宫这些年来在君上的教导下长进不少。 段旻轩便又提到,他请福伯同沈通和使臣一道先去趟燕韩。 福伯是跟随老爷子身边的老人,又是宣平侯府的管家,福伯前去算是与定安侯府间的走动。等福伯十月左右回京,带了定安侯府的意思,他就带聘礼出发,去燕韩提亲。 老爷子就点头,福伯去是否合适。至于聘礼,过两日是云卿的生辰,等府中操办完云卿及笄之礼后,他在同段旻轩一道看。 段旻轩应好。 谢将军的驻军在临近巴尔的地方,来回路程不短。孟老爷子又缩短了回程时间,这一路舟车劳顿,同他二人说了些话就有些困意,孟云卿同段旻轩一道送他回苑中休息。 等服侍老爷子吃完药睡下,并肩往蕙兰阁走,孟云卿显得有心事,他就问起。 孟云卿道:「爷爷一直在咳嗽,似是路上染了风寒。夏秋交界,寒热反常,爷爷身子骨本来就不好,怕他难受。」 第85章 「我明日去请御医来看看。」段旻轩又宽慰:「别担心。」 孟云卿点头。 翌日,宫中太医院果然来人,查得甚是仔细。 「老齐,你倒是看完没有。」一面把脉,老爷子就在一旁督促。 段旻轩恼无语:「齐大人看完自然会说,老爷子,你着急做什么?」 「哼!」老爷子不理他,又朝御医道:「老齐,你们太医院就擅长将小病往大了说,大病往不治了说。我孙女可是才寻回来,你别吓到她。」 孟云卿微怔,爷爷是担心她。 段旻轩恼火:「你不添乱就行。」 「老侯爷本身没有大碍,路上染了寒热,要喝些汤药调养半月就能好。」御医出了屋,朝段旻轩和孟云卿道:「只是老爷子年事高了,身子骨一年不如一年,最怕一些小病小痛本身无大碍,却引得身上经年的老旧伤势复发,老爷子这身子骨经不起几次折腾。侯爷和小姐得看紧些。」 孟云卿颔首。 「有劳齐大人,我送您。」齐大人是太医院首席,老侯爷的病君上关心,就是齐大人亲自来的,段旻轩理应去送。临行前,又朝孟云卿道:「你去看看老爷子。」 孟云卿应好。 回到屋内,小茶已经按齐大人的方子去取药了。 「云卿,老齐这回又说什么。」老爷子久病,齐大人见得多了,熟稔之后便一直唤得是老齐。 孟云卿倒了杯水递给他:「齐大人说,爷爷只是路上染了寒热,喝些汤药养半月就能好。」 老爷子就眼睛眯了眯:「看看,我就说没大碍,那臭小子就是不行。」 臭小子就指段旻轩。 孟云卿从他手中接过水杯,又轻声道:「爷爷,齐大人还说小病小痛其实本身并无大碍,将养好就是,只是日后爷爷真的注意些,若因这些小病痛引得久病复发了,才遭罪。」 她想起去年段旻轩匆匆从燕韩赶回苍月,就是爷爷重病。 老爷子似是触动,伸手按了按她的手,叹道:「放心吧,丫头,爷爷还盼着看你和旻轩成亲,早日抱重孙子呢!」 「爷爷……」她语重心长。 老爷子也点头:「知晓了,爷爷日后会注意身子的,云卿丫头监督,若是爷爷食言,就一辈子下棋下不过老谢。」 这倒是重注了! 两人都忍不住笑起来。 等到九月初八,宣平侯简单为孟云卿办了场及笄礼。 因着简单操办,没有邀请旁人,就是府中小聚。 孟云卿的娘亲过世了,容觐那头遣了太子妃和宫中资深的嬷嬷来。太子妃和嬷嬷都熟知及笄礼仪,容觐如此既显重视又不违背宣平侯低调的原意。 到了吉时,宫中的嬷嬷扶了孟云卿走出,向太子妃,老爷子和段旻轩行作揖礼。而后跪坐,子桂和汀兰上前梳头。太子妃为正宾,金盆盥手后,上前为孟云卿加笄。 子桂和汀兰先前就将孟云卿的长发挽成发髻,太子妃就从音歌手中的托盘上拿过木簪,从发髻的右侧插入。 而后,娉婷上前奉酒。太子妃接过酒,面向孟云卿,念祝辞道:「甘醴惟厚,嘉荐令芳。拜受祭之,以定尔祥。承天之休,寿考不忘……」 太子妃祝辞念吧,孟云卿就对太子妃行拜礼。 拜礼后,接过太子妃手中的酒,洒在地上算敬天地。 敬过天地后,再朝天地作揖谢礼。 音歌扶她起身,便算礼成。 礼成之后,太子妃牵着孟云卿的手,说了些亲切的话,以示对孟云卿的亲厚。 宣平侯府向简单操办,太子妃同孟云卿说话后也没有久留,领了先前的嬷嬷一道回东宫向容觐复命。 及笄之礼是大礼,再是简单,老爷子的礼物是不能少的。 五花马,千金裘。 于老爷子而言,没有比送这两样更好的心意了。 段旻轩就道:「这匹马在老爷子心里,能抵十座茶庄。」 巴尔进贡的宝马,一年只有两匹,这匹还是今年年初时文帝赐给老爷子的,竟是这几年来巴尔送来的最好的一匹。老爷子一直养在府中,当作心肝宝贝一般,连碰都不让段旻轩碰。没想到孟云卿及笄,老爷子竟将这匹心肝宝贝送给了孟云卿。 孟云卿受宠若惊。 再有,便是一袭灰白色的貂皮大衣,毛色极好,若是放在冬日定然暖极。她素来冬日里怕冷,这件倒是称心如意。 「还是你奶奶早前留下的,正好留给你。」老爷子看了看,眼里浮光掠影。 孟云卿才晓,爷爷心中,只怕这袭貂毛的大衣,怕是比那匹宝马更珍贵的多。 「谢谢爷爷。」眼中些许氤氲,又怕被老爷子发现,就敛了敛情绪,转向段旻轩道:「你呢?」 第86章 段旻轩道:「我送过了。」 送过?她如何不知晓:「什么时候送的?」 段旻轩就伸手敲了敲她头上的发簪:「云卿,这只木簪是我亲手雕的。」 他亲手雕的? 孟云卿下意识伸手抚了抚,上面还带着他手心的温度,她抬眸看他,他也不避开。她似是忽然想起什么,又伸手抓过他的手,指尖果然布着密密麻麻的伤口。 他是宣平侯,平日里哪里会这些雕刻的事? 这枚木簪子分明刻得精细,连她早前看过都没有发现。若是一个不会的人,不知要雕多久才能刻成这幅模样? 「段旻轩……」她眼中氤氲更浓。 他却笑开:「云卿,若是日后我们有个女儿,我还能给她做一个。」 孟云卿破涕为笑。 ☆☆☆ 两国之间,主要靠官驿通信,但受天时地利原因制约,除军政要事的专线外,路上多为耽搁。 孟云卿九月初八及笄,九月十一二日才收到定安侯府送来的东西。 她满十五,外祖母和舅舅虽在燕韩,却也给她准备了及笄的礼物,只是在驿站耽误了,今日才到她手中。外祖母送的是两柄精致的玉如意,及笄之年送玉如意,意喻称心如意,多是家中的外祖母和祖母送孙女的及笄礼。舅舅和舅母送的就是一方上好的墨砚,她正好能用。 孟云卿就让音歌通通摆出来。 宣平侯府虽然没有大肆操办她的及笄礼,但她收到京中的礼物也不少。 有君上和周皇后赏赐的,也有东宫和太子妃赏赐的,更免不了京中走动亲近些的夫人和女眷们送的礼物,堆了满满一个外阁间,音歌和娉婷收拾了整整三日才收拾完。 京中都是大手笔,音歌和娉婷比较了好些时候,又问过了孟云卿的意思,才决定哪些翻出来,哪些压箱底。 总归,就这及笄之礼便让蕙兰阁充实了不少。 娉婷有些头疼,日后姑娘每年的生辰,节气,怕是用不了多少时候就堆不下了。 音歌就笑:「怕什么,等姑娘同侯爷成亲了,就搬去霁风苑了,到时候要的东西都放霁风苑那头,放不下的才放蕙兰阁。」 小茶也道这个主意好。 孟云卿无语,真是越渐惯着这几个丫头的缘故了。 这些日子爷爷回了京中,孟云卿每日都要抽出些时间陪爷爷。 爷爷染了风寒,她看着爷爷喝药,正好也同爷爷说起这几月在京中的见闻,孟老爷子很是欢喜。 就连小茶都说,从前侯爷要去朝中,府里冷清清的。现在小姐在,都有人陪老侯爷说话了。老侯爷从前闲得闹心,就只能在苑里舞刀弄枪,时常伤了手脚,又得请御医来。 久而久之,老侯爷就烦御医得很,非说御医小题大做。 不请又不行,每次都要侯爷追着齐大人身后赔礼道歉去。 小茶所说的,孟云卿自然信,爷孙两都是这个这脾气。 好在那日说的话,爷爷似是听进去了不少,这几日吃饭喝药都遵了医嘱,还让段旻轩寻了师傅来府中教他养生拳,说养生拳的要领在于在舒气血,通筋骨。慢即可,不必舞刀动枪。 孟云卿哭笑不得。 ☆☆☆ 原本等她及笄,侯府中就没了旁的大事。 老爷子有时间就同段旻轩商议起聘礼的事情来。苍月和燕韩国中习俗大有不同,老爷子和段旻轩定好后,便又请了礼部的人来帮忙参详。参详过后,又让孟云卿看过有没有不妥的。 等到九月中旬,聘礼的清单便算定了下来。 福伯人不在,孟老爷子就亲自盯着聘礼的采办,又有礼部帮衬,准备起来其实也快。 除了部分需要从燕韩单独备得东西,其余的聘礼不到九月末就全部置好了。 等到十月初,福伯同使臣果真从燕韩赶回来。 福伯如实道起。 燕韩国中之事都已处理妥当,老夫人和定安侯初初听闻这门亲事尚还有些震惊,而后听他和沈通说起也都满意。只是老夫人听到衢州城洪灾的那段,当时有些吓住了,好一阵才缓过来。不过侯爷和小姐没事,老夫人也就放下心来,说菩萨保佑,都有有福之人。 再隔两日,平帝下了圣旨赐婚。此事在燕韩就算定了下来,不到两日便在京中传开。 登门拜贺的人不少,老夫人都喜滋滋得,一连见了几日的客人,神采奕奕。 等空闲下来,又拉着他和沈通问起小姐和侯爷的近况,他和沈通都一一应了。 老夫人很是想念小姐,挂着问小姐好,想让小姐早日回去看看。只是定安侯说来回一趟要四个多月,小姐一个姑娘家不好折腾,老夫人也就不提了。 第87章 听到此处,孟云卿捏了捏掌心。 外祖母定是想念她了,她那时日日去养心苑陪外祖母吃早餐,每日都要去外祖母苑里坐上好些时候。说话也好,做些手工也好,哪怕是同沈琳一道去扰外祖母,外祖母也是欢喜的。 她离京大半年了,也不知道外祖母身子如何了。 不能在跟前尽孝,她心中总像残缺了些什么。 段旻轩就道:「再过几日我就启程去燕韩了,你有什么要带给外祖母的吗?」 孟云卿看了看她,点头:「马上入冬了,我想给外祖母做两件衣裳。」 段旻轩笑了笑:「也好,你做的,外祖母一定喜欢。」 孟云卿也勉强扯出一丝笑意。 周遭无人,段旻轩就牵了她的手,在霁风苑里散步:「放心,燕韩那头,我会多抽时间同外祖母摸牌,一定让她欢喜。」 摸牌?孟云卿这才会意笑了笑,她如何忘了有人特别会讨外祖母欢心,那时候不过是个外人,却能同外祖母走得亲近,摸牌的时候总是让外祖母赢,外祖母还让她同他一道买白玉棋子给爷爷带来。 如今想来,有人那时就算计好的。 「云卿……」他又唤她。 「嗯?」她应声。 「等你我成亲之后,就能抽空回门看看外祖母和舅舅,舅母。你的孝期要到后年二月去了,我和老爷子商量,想将婚期定在后年三月。一是孝期刚过,二是春日里兆头正好。我此番去燕韩,一是同舅舅提亲,二是想同舅舅将婚期定下来。」顿了顿,低眸看她:「三月可好?」 二月过孝期,三月就成亲? 孟云卿也看他,言外之意,会不会太急了些? 他自然会意:「还有一年半载,难熬得很。 」 她便笑了笑,不说话了。 十月初十,段旻轩果真启程往燕韩去。 段旻轩此番带了段岩和宣平侯府内的几十个侍卫随行。 此番毕竟是正式送聘礼和提亲,要显得郑重些。 他有官印在身上,几十个侍卫随行已经可以应付一路。 临行前,老爷子多有交待,多是注意礼数,不要怠慢了亲家。 福伯就笑:「老侯爷,定安侯府对侯爷的印象很好,侯爷也去过定安侯府好几次了。况且,侯爷向来都有分寸的。」哪里需要操心礼数的事? 老爷子就支吾,瞧瞧他平日里那性子,得罪了亲家怎么办? 福伯便笑而不语了。 老侯爷其实是舍不得侯爷远行,又说不出挂念的话来,只得寻了些叮嘱的话说,连带着像告诫一翻。 「知晓了,老爷子,你在家好好调养身子,等我回来带好消息。」段旻轩一跃上马,「少舞刀弄枪,多同云卿一处说说话,记得按时吃药。还要,不要同隔壁老王斗气。」 老爷子的心思他自然知晓,老爷子从军几十年,说不出软化来,他就给老爷子台阶下。 「知道了,知道了,比我老头子还啰嗦。」孟老爷子摆手。 孟云卿也上前:「你……路上小心……」 说了只觉没说一般,又觉一肚子的话,一句都没有同他说起过,再等他回来,只怕都要年关去了。 他在马上看她,她也看他。 半晌又才挤出一句:「我和爷爷在家等你……」 段旻轩就笑:「云卿,我有话同你说。」 她惊异看他,他摆手示意她上前,她照做。 他就俯身,贴在她耳旁私语。 孟云卿怔了怔,他已起身,笑盈盈看她。 孟云卿就点了点头,应道:「好。」 「老爷子,走了。」段旻轩顺了顺缰绳,再同老爷子招呼一声。 「走走走!」老爷子摆手。 城门口,出入京中的商旅很多,不多时,这几十骑就混在离京的人群中,消失不见。 再见就是腊月了,孟云卿挥了挥手,明知他也看不见。 「云卿,我有话同你说……」 「这几月,学做两个菜吧,我想吃你做的菜……」 孟云卿莞尔:「爷爷,城门口风大,我们回去吧。」 孟老爷子也应好。 回到蕙兰阁,小茶来送点心,都是厨房刚出炉的紫香玉容糕,小姐平日里最爱吃。 孟云卿随意拈起一片,送至唇边,顿了顿,还是放下。 「姑娘今日是怎么了?」音歌还意外。 「可是厨房做的不好吃?」小茶也捏了一片,闻了闻,味道当是对的呀。 孟云卿就道:「今年有爷爷送的厚衣裳,就不养秋膘了。」 第88章 呵,太阳从西边出来了? 两个丫头都惊喜得很。 「还有,蕙兰阁的小厨房现下是用着的吗?」她问。 音歌就笑:「没用呢,整个侯府的厨房都是围着姑娘转的,哪里用得着咱们蕙兰阁的小厨房?」 小茶也点头,音歌这话不假,不是不用,是真的用不上。 孟云卿饮了口茶,又道:「明日让人收拾一下吧,再寻个会做菜的厨子来。」 嗯?音歌和小茶面面相觑,这又是闹得哪出? 她才道:「正好有时间,我想学学做菜了。」 「今儿个,是侯爷走第几日?」音歌掐着指头问。 小茶也算了算:「八九日上头了吧。」 孟云卿闻声,看了看她二人一眼,音歌和小茶便相互笑了笑,不打扰她做衣裳了。她早前给外祖母做了一件冬日,托段旻轩带去燕韩,眼下有时间,就想着给爷爷也做几件。 小茶说的不假,段旻轩离京已经第九日上头了。 起初的三两天,她只是有些不习惯罢了。晚饭时少了一双碗筷,散步时只有她同爷爷,临睡前也少了个身影同他说今日见闻,但每日忙忙碌碌的,手上的事情也多。 等到五六日过后,手上的事情拿在手中,也不时发呆。 譬如煲汤时,会想段旻轩他们行到了何处,汤都滚了出来,溢了灶台;再如眼下,她明明是在给爷爷做衣裳,思绪忽然就飘到有人那里,穿针引线的手就停在半空许久,音歌才会说方才那翻话打趣她。 不过才八九日上头,他最快都要年关才能回京,孟云卿忽然意识到,这段日子怕是相当难熬。 从二月离开燕韩起,他们就一直在一处,一日都没有分开过。尤其是端午衢州暴雨后,她便习惯了终日有他身旁的踏实和心安。 十月下旬了,两三月的时日不短,她需要给自己寻些能静心的事情来做。 「音歌,我从燕韩带来的那些书呢?」她随口问起。 「收起来了,姑娘上回说近来事多,先搁一搁。」音歌应道,早前福伯不在,她要看府内事情,眼下福伯虽然回来了,但府中的事情福伯都来找她商量,姑娘在学着主事。而后又要筹备娉婷和付鲍的婚事,还要应付京中来拜访的女眷,又说给老侯爷做衣裳,近来还说要学做菜了,哪里还有工夫看书? 「嗯……」孟云卿搁下手中的针线,道:「都拿出来放着吧,正好每日看一看,久了不读便荒废了。」 看书能静心,她眼下需要静心。 音歌自然应好。 孟云卿望了望窗外,似是苑中的树叶都泛黄了不少,苍月京中的秋意浓了。 到了十一月,便是初冬。 孟云卿给老爷子做的几件冬衣都可以上身了,老爷子喜欢得不得了,平日里都窝在侯府,眼下,就寻了隔壁老王,对街老周展示新衣去了。 孟云卿也拦不住,福伯只道:「小姐放心,老侯爷他欢喜就好。」 想来平素这几人间相互攀比孙女孙女,爷爷没少吃亏过,如今倒是变本加厉找人家要回来去了。 孟云卿也只得如此。 十一月初六,良辰吉日。 周潇潇的又一间铺子在京中开业了,打得自然是别的旗号,只是这家店她筹划了大半年有余,今日开业,就邀了孟云卿同去,是间做首饰的铺子,请得是南顺的老手艺人,打出来得首饰同苍月京中不同,很有看头。 京中贵女向来跟风。 周潇潇的算盘打得好,是想借她的名义给自己的铺子宣传。 孟云卿便顺水推舟。 开业当日,图个好彩头,买了好些首饰回去,正好送人。 结果翌日,新铺子门前便人潮涌动,挤都挤不进去。听说昨日宣平侯府的孟小姐,和周太傅家的周小姐在这家铺子买了好些东西,还赠给了旁的世家小姐,大家都很喜欢。许多世家小姐都遣了丫鬟过来寻样,想给母亲,姨母等也打几幅。这些样式在苍月京中不常见,看着又稀奇,一时间风靡得很。 依周潇潇所言,开眼不到五日,就挣了许多,她简直要给孟云卿分些银子不可。 孟云卿想了想,只道,她不缺银子,只是要年关了,免不了做些新年,让她从铺子里挑些不常见的料子给她。 周潇潇满口应承下来,有有有,后续宣平侯府的布料她都包了。 孟云卿笑不可抑。 十一月初十,小茶说燕韩国中来了信给小姐,她还以为是沈修颐,沈琳或者许卿和的回信。 接过之后,看这字迹倒有些眼熟,却不是这三人的。 拆开信,更吃惊不小。 竟是韩翕送来的。 第89章 「孟妹妹,近来在苍月可好?我思来想去,也只有给你写这封信了……」 虽然她一直知道女扮男装的事如同纸包不住火,但弥天大谎撒得越久,她和娘亲越骑虎难下。前一阵子老爹时常催她去相亲,她闹了好几次,也同老爹撕破了脸,又被关了禁闭。这些天,她总觉老爹发现了她的秘密了,她又不敢主动问起。老爹看她的眼神都不同了,她也觉得自己终日在府中鬼鬼祟祟的。 若是老爹因此怒了娘亲,她也不知道如何收场。老爹好颜面,全京城都晓他是老爹的老来子,若是忽然发现她是女儿身,老爹的颜面往那里放? 她不怕老爹打断她的腿,就怕大哥在中间作梗,老爹若同娘亲闹翻,将娘亲赶出相府了,该如何是好? 在京中,她可以说这些秘密的人没有几个,她甚是想念孟云卿。 云卿妹妹,我该怎么办? 她委实不知晓该怎么办了,或许,她和娘亲真要离开相府了。 此信勿回! 孟云卿放下信笺来,面色有些担忧。韩翕定是逼得走投无路才会想着同她写这封信,是情绪宣泄,她自然不能回,否则画蛇添足。 「姑娘这是怎么了?」音歌见她看完信,一脸愁容,就问起来。信是燕韩国中来的,音歌不晓得出了什么事情。 「嗯,没事。」正好案几上有纸笔,墨也是方才小茶磨好的,她近来都在看书,笔墨都正好备上了。 她不能回信给韩翕,便写信给沈修颐。 沈修颐上封信所说,他腊月就会回燕韩,她正好写信给他,让他近来多去看看韩翕。她没有吐露韩翕的秘密,韩翕,卫同瑞和沈修颐三人自幼就好,若是韩翕愿意,自然会同沈修颐说起。韩翕若是不想说,她也不多提起。 解铃还须系铃人,旁人只能开导,不能左右。 她希望韩翕能恢复女子身份,过得顺遂。 「小茶,你让人送去驿站吧。」她封好信封口,交给小茶。 到了十一月下旬,便临近腊月了。 苍月京中果真不如燕韩冷,若是在燕韩她再就裹了几层衣裳,在苍月京中,反倒就一件袄子也不冷。 「云卿丫头,是不是瘦了好些?」老爷子观察了几日,还是不吐不快,「是府里的厨子做得不好吃?要不换换口味?」 孟云卿咬了咬筷子,还没应声,音歌就道:「老侯爷,姑娘近来都吃得少,不是厨子的缘故。」 老爷子更紧张:「丫头,是不是哪里不舒服?」 孟云卿就摇头,哪里好意思说出口,便隐晦道:「前一阵潇潇送了我些布料子,年关时可以做些新衣裳,这些布料要瘦些穿才好看。」 言外之意,她太胖了,自己想瘦些了。 小茶和音歌就在身后笑。 老爷子听得似懂非懂,「可别饿着了,爷爷看着怪心疼的。」 孟云卿点了点头,低头扒饭。 总不能说,年关前,段旻轩会回京,她想在赶在段旻轩回京前瘦下来。虽然他总说她胖嘟嘟的手感好,但她心中是有数的。前一世,她是什么模样,她心中最是清楚。这一世,若再没有什么好怕的,她也想变回原来的模样。 让他……惊艳惊艳……也好…… 思及此处,又拢了拢眉头,她终日在想些什么乱七八糟的东西。 许是太久没见他了,总想给他惊喜罢。 「丫头,碗都被你戳穿了了。」老爷子指了指她的碗。可不,早就见底了,还一直拿着筷子在戳,也不知她心里在想什么。 孟云卿当下有些脸红,当着爷爷的面又不好乱说,只好问:「爷爷,段旻轩是十月才去的燕韩,真的能在年关前赶回来?」 她从燕韩到苍月可是用了整整两月。 原来是在想此事,老爷子就笑:「云卿,放心好了,年关前一定能回来。」 她点头,若是年关前要回来,眼下,当是在侯府了吧。 她是真的有些念他了。 从周潇潇那里拿的料子,也大多是他喜欢的颜色和布料。她给他做了几件里衣,中衣,还做了外袍,等年关一过,他就可以穿了。 他也应当在想她吧。 她也盼着他早些回来,只是盼着盼着,便到腊月了。 【卷四完】 注1:相关书籍推荐: 01、《侯府小娇娘》卷一 作者:西柚 02、《侯府小娇娘》卷二 作者:西柚 03、《侯府小娇娘》卷三 作者:西柚 04、《侯府小娇娘》卷四 作者:西柚 05、《侯府小娇娘》卷五 作者:西柚 注2:本作品由豆豆提供,感谢您的阅读。希望一如既往支持豆豆,有您的支持,我们将做得更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