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幸福婚约》 序章 台版 转自 轻之国度 图源:轻之国度录入组 录入:莫名其妙变成录入苦力的寒鸦 (lkid: jackdaw) 「日安,老爷。初次见面,小女子名为斋森美世。」 美世跪坐在榻榻米上,竭尽所能以最美的动作叩首致意。 窜进鼻腔里的,除了熟悉的清爽蔺草香以外,还混杂著别人家的气味。 美世很清楚自己是个不受欢迎的访客。不过,她希望至少不要被对方当成不知礼数之人。 「……」 美世的婚约对象、亦即未来将成为她夫君的这名男子,视线一直不曾离开书桌上的书本。彷佛完全没有发现她的存在似的。 直到对方出声前,美世都低垂著头,一动也不动。 刚好,她早就习惯像这样被人冷落在一旁了。更何况,在这个第一次造访的场所、当著第一次见面的人的面前,比起随意采取行动,她判断这么做更恰当一些。 「你打算维持这个姿势到什么时候?」 片刻后,一个带著威严的低沉嗓音从上方传来。 至此,美世第一次抬起头,但在和对方四目相接后,她再次深深垂下头。 「非常抱歉。」 「……我没有要你道歉。」 叹了一口气之后,俊美的未婚夫要求她抬起头。 好好望向自己的未婚夫后,美世发现这名男子──久堂清霞,有著远超过她想像的美貌。 宛如陶瓷般洁白无瑕的肌肤、近乎透明的浅褐色长发、以及一双淡蓝色的眸子。看起来缺乏色素的外貌、再加上他细瘦的身型,让清霞呈现出一种如梦似幻、难以想像他是男性的美丽。 会直接抽刀砍杀自己不中意的人──这样的他,看起来完全不像是军中谣传的那种冷酷无情的人物。 不过──美世又这么转念。 不能光凭外表判断一个人。她很清楚,有些人尽管拥有光鲜亮丽的外在,但内心却是恶毒无比。 清霞恐怕也是这样的人物吧。毕竟,美世听说到现在,已经有好几名女性不到三天,就打消和他结婚的念头而求去。 她已经没有退路了。没有可以回去的家、可以依靠的归处或人物。所以,无论遭遇多么令人痛苦煎熬的事情,她都得在这个地方继续生存下去── 第一章 相遇与眼泪 在帝都坐拥一栋巨大日式家屋的斋森家,跟其他贵族世家相同,都是从一家人聚集在起居室的悠闲早餐时光,展开一天的生活。 只是,一个足以划破早晨清新空气的尖锐嗓音,破坏了这片宁静。 「这是什么呀!」 滚烫的液体哗啦一声洒向美世的脸和胸口。 她没有发出任何痛苦呻吟,只是跪在地上,将额头贴著地面。 以单手捧著日式茶杯,将眉毛挑得高高的、有著艳丽美貌的妹妹,以及在一旁跪地磕头,身穿简素的佣人工作服、看起来一副穷酸样的姊姊。目睹这样的光景,周遭的佣人想著「又来了啊」而纷纷别过脸去。 「这杯茶苦涩得令人难以下咽呢!」 「非常抱歉。」 「赶快给我重新泡一杯!」 今天的茶水,滋味应该一如往常才对。 面对继妹的任性找碴,美世只是像个佣人般垂下头表示「我这就去」,接著便速速赶往厨房。 「真是的。连一杯茶也泡不好,她都不会感到羞耻吗?」 「就是说呀~真是太难看了。」 美世装作没听到从后方传来的继母和继妹的嘲讽。 尽管自己的亲生女儿这样被人挖苦,美世的父亲却毫不在意地继续用餐。 这样的情况已经持续好几年,所以,美世也早已不再对这样的父亲怀抱任何期望。 这个国家自古便有异形出没。外型和人类或动物相似的异形,外型奇特诡异到难以命名的异形。没有固定外型的异形,外观模样五花八门、同时也被称做妖魔鬼怪的它们,一直危害著人们的生活。 负责讨伐这些异形的,是代代都会产下拥有超凡能力的子嗣、家系十分特殊的异能者们。 异形这样的存在,只有拥有「见鬼之才」的人才看得见。此外,必须运用异能进行攻击,才能够彻底消灭它们。基于这样的特殊性,异能者的家系都会备受天皇信赖,长年以来也一直受到重用。 斋森家是历史悠久的望族,同时也是异能代代传承、并因为讨伐异形的功绩而兴旺的家系之一。美世便是以长女的身分出生在这个家中。 她的父母是政治联姻的关系。基于两人都是异能者,为了尽可能维持这种特殊血脉的浓度,双方家长安排了这场相亲。明白自己无论怎么做,都无法违抗家长决定的父亲,不得不和当时的恋人分手,不情愿地允诺这段婚姻。 出生在这对没有爱情的夫妇之间的孩子,就是美世。 刚出生的那几年,美世似乎确实是个备受疼爱的孩子。虽然记忆已经变得相当模糊,但她听说当时的父亲很温柔,母亲也疼她疼得不得了。 然而,美世两岁时,她的母亲因病辞世,父亲于是和昔日恋人再婚。在这之后,一切就变了样。 在继母的认知当中,是美世的生母拆散了原本是一对恋人的自己和父亲,因此,她相当痛恨那个女人的女儿,也就是美世。基于自己当年允诺政治联姻的愧疚感,父亲在继母面前也显得抬不起头。此外,或许他也觉得跟心爱的女性生下的孩子比较令人怜爱吧,随著继妹的出生、长大,父亲变得再也不看美世一眼了。 身为继妹的香耶,有著远比美世漂亮许多的外貌,个性也很机灵,甚至还拥有美世所没有的「见鬼之才」。因此,不消多久时间,她便开始跟著继母一起鄙视美世。 美世今年十九岁了。作为名门家系的女儿,这是差不多该嫁人的年龄。 然而,在家中地位连佣人都不如的她,想当然不会有人找上门提亲。因为没有薪水可拿,她也没有个人积蓄,连自由进出这个家都做不到。 「让您久等了。」 她将重新泡好的茶放在香耶的餐桌上。继妹没有说话,只是用鼻子哼了一声。 这辈子,她想必都得像这样,像个佣人般默默侍奉这个家里的人吧。 美世早已放弃了一切。 待父亲、继母和继妹吃完早餐,跟其他佣人一起将起居室整理完毕后,美世来到玄关外头开始打扫。 美世很少负责打扫宅邸内部。因为要是不小心遇到继母或香耶,八成会被她们要求做什么麻烦的事情。 这点其他佣人也心知肚明。或许是出自于对美世的体贴吧,她们总会让她负责洗衣或打扫宅邸外头的工作。 在继母和香耶没有安排外出的日子,打扫玄关外头,也让美世的内心轻松几分。 「午安。」 这天,美世默默打扫到接近正午的时候,有客人来访了。 「啊……幸次先生,午安。」 美世向这名将眉毛弯成八字状,脸上浮现浅浅笑意的青年低头致意。 青年名叫辰石幸次。身穿一袭整齐笔挺的三件式西装,以俊俏的脸蛋朝美世温柔微笑的他,是跟斋森家一样,自古将异能血脉代代传承至今的辰石家的次男。再加上辰石家的宅邸就在附近,他跟美世、香耶三人可说是所谓的青梅竹马。 最重要的是,幸次一直都将美世当成斋森家的女儿看待。这样的他,是能够让美世敞开心房的对象。 「今天天气真好呢,感觉很暖和。」 「是的。洗好的衣物都很快就能晒乾,帮了我大忙。」 能跟美世聊这种无关紧要的琐事的人,现在只剩下幸次了。 自从美世被当成佣人对待后,为了改善这样的情况,幸次做了不少尝试和努力。 然而,在被辰石家的当家──意即自己的父亲怒斥「不准干涉别人家的家务事」之后,幸次便不再做出明显袒护美世的言行举止。尽管如此,美世仍认为他是站在自己这边的。 「噢,对了。这是我不成敬意的一点心意,不嫌弃的话,请收下吧。」 「……这是……点心吗?」 美世接过幸次手中那个以美丽和纸做成的纸盒。 「对啊。抱歉,不是现今流行的那种西洋点心。因为我听说那种点心很容易变质。」 「不会,非常谢谢您。我会跟其他佣人一起分著吃。」 「嗯,就这么做吧。」 对话至此,美世不经意地察觉到一件事。 「您今天是为了什么事来访呢?」 比起以往来家里的模样,幸次今天的打扮似乎正式许多。感觉很难得看到他穿上西式服装。 听到美世这么问,表情一下子变得阴郁的幸次,看似有些尴尬地别过脸去。 「啊,嗯……我……有点重要的事……要跟令尊谈……」 这样的态度也很罕见。虽然个性温和敦厚,但幸次说话很少像这样含糊不清。 在美世暗自感到不解时,幸次对她拋下一句「那么,晚点再见」,便匆匆走进斋森家的宅邸。 到底是怎么了呢?尽管内心浮现这样的疑问,但美世随即做出「这是跟我无关的事情」的结论,重新握好扫把的长柄。 虽然身为斋森家的长女,但这不过是户籍上的头衔罢了。美世没有任何天赋、没有受过确实的教养栽培、也没有闭月羞花的美貌,跟贫困的庶民之女没什么两样。她很清楚自己跟幸次,早已是不同世界的两人了。 美世无视突然变得沉重的心情,努力集中精神扫地时,一名佣人从宅邸里跑出来呼唤她。 「美世小姐,老爷找你呢。」 「咦?」 「他要你马上过去宴客厅一趟。」 「……我……我明白……了。」 ──美世有种不好的预感。 平常,身分地位连一般的佣人都不如的美世,还不曾在有访客时被指名找进宅邸里。这无法想像的事态,只让她感到恐惧不已。 她以颤抖的双腿努力迈出步伐,勉强抵达了宴客厅。 「打扰了,我是美世。」 隔著纸门这么开口后,父亲以一句「进来」简短回应。听到父亲冷酷的嗓音,美世按著纸门的指尖因紧张而变得冰冷。 宴客厅里头除了父亲和幸次以外,连继母和香耶都到齐了。 接下来,果然要发生什么对自己而言不好的事情了──领悟到这一点的美世,以面无表情隐藏内心的胆怯。为了和一脸不悦的继母与香耶保持一段距离,她选择在入口附近跪坐下来。 父亲连看都不看这样的美世一眼,只是淡淡地开口。 「今天要说的事情,是关于婚约和这个家的未来……我觉得你也趁这个机会明白一下比较好,美世。」 婚约。光是听到这两个字,便让美世浑身发抖。 面对接下来确定会出现的变化,随之涌现的不安、恐惧,以及些微的期待。或许,这是有可能为自己带来幸福的变化──不过,美世随即不允许自己怀抱这种想法。 因为,这样的事情不可能发生。不可能有这种为她量身打造的奇迹出现。 父亲的嗓音在沉静的宴客厅里响起。 「我们决定让幸次入赘,继承斋森家……将来,以幸次的妻子身分,和他一同支撑起这个家的人,是你,香耶。」 ──啊啊,果然。 明明已经有所觉悟了,美世仍觉得脚下彷佛突然出现一个无底大洞,恐惧和绝望让她的内心被黑暗吞噬。那片深邃的黑暗,甚至让她无力去注意香耶脸上那宛如胜者的得意表情。 之前,美世就已经多少察觉到父亲有意让身为辰石家次男的幸次入赘斋森家。因此,不知不觉中,她开始怀抱「说不定」的淡淡期待。 说不定,她可以跟唯一能让自己敞开心房的幸次结婚。 说不定,她能够以女主人的身分继续待在斋森家。 说不定,香耶会嫁到其他家里去,让美世不用再处处被拿来跟她做比较。 说不定,像过去那样跟父亲有说有笑的日子会再次到来。 ……这是何等愚蠢的想法呢。这些全都是不可能发生的事。 「美世,我会安排你嫁给其他人家。说媒的对象是久堂家的当家,亦即久堂清霞公子。」 此刻,美世已经连抬起头的力气都不剩了。头垂得不能再低的她,只能以颤抖的嗓音回应「是」。 「哎呀!能嫁到那个久堂家,这不是太好了吗?」 香耶发出虚情假意的惊叹声。 久堂家也是代代由异能者传承的家系。这个家出了许多强力的异能者,立下的功劳无以计数,也缔造了各式各样的传说。无论地位、名声或财力,都是其他家系远远比不上的名门世家。 但另一方面,身为当家的清霞则是以冷酷无情的形象闻名。曾有许多出身良好的女性和他缔结婚约,但她们在踏进久堂家后,几乎都待不过三天就毁弃婚约逃回家了。 这些是佣人之间谣传的八卦。既然连美世都听说过,实际情况想必很严重吧。 然而,父亲却要她嫁给这样的男人。而且,一旦离开斋森家,美世想必不可能再有机会跨进这个家的门槛了吧。 甚至不曾去女子学校受过教育的美世,不可能和久堂家的当家顺利发展。父亲理应对这点心知肚明才是。 「对没有任何长才的你来说,这样的姻缘可遇不可求呢。要是拒绝就太失礼了,斋森家可不能这么做呀。」 继母看起来心情大好。可见对她来说,美世是个多么碍眼的存在。 「嗯,当然不能拒绝这门婚事。你等一下马上去收拾行李,准备完毕后,就启程去久堂家的宅邸。」 感觉彷佛有桶冰水从头上浇下的美世,挤不出半句回应的话。 能够离开这个斋森家的话,她觉得自己的心情应该也会轻松一些。然而,倘若婚约对象是久堂家当家,那就没有任何值得期待的事了。 不是没多久就被扫地出门,就是让传说中冷酷无情的婚约对象感到不快,最后遭到砍杀。像现在这样被当成佣人对待,说不定还来得好一些。 在正式缔结婚约前,到对方家中生活,一边学习夫家各方面的行事惯例,一边确认两人是否合得来,是相当罕见的做法。不过,既然对方是被外界谣传难以相处的清霞,会采取这样的方式,或许也不足为奇。 尽管如此,这一切仍让美世感觉自己彷佛被全世界遗弃。她的眼前一片黑暗。 怀著沉重的心情离开宴客厅后,美世听见从后方追上来的幸次呼唤自己的声音。 「幸次先生?」 美世转头,发现幸次脸上带著她至今未曾见过的、尴尬到痛苦扭曲的表情。 「美世,对不起。我真的很不中用。到头来,我还是什么都做不到,就连现在,我也不知道该对你说些什么才好……」 「这不是您需要道歉的事情,幸次先生。纯粹是我的运气比较不好。就只是这样罢了。」 为了让幸次放心,美世试著露出微笑,但脸颊却像是结冰那般僵硬,让她无法做出自然的表情。 话说回来,她最后一次露出笑容,是什么时候的事情了呢? 「不对!这不是运气什么的……」 「这就是运气……没关系的,我并不介意这样的安排。因为,我嫁过去之后,或许也有机会得到幸福。」 美世道出自己根本不曾怀抱的期待。像是刻意讲给对方听的台词,就这样不自觉地倾泄而出。 「……你不会埋怨我吗?」 幸次露出泫然欲泣的表情。 希望美世责备自己「你为什么没有伸出援手」──幸次这样的想法隐约透露出来。 此刻,美世的心早已是千疮百孔的状态。完全没有余力去顾及他人感受的她,以淡淡的语气这么回应: 「我没有埋怨您。我早就忘了埋怨他人的感觉了。」 「对不起。真的很对不起。我想要拯救你。想再像从前那样和你说说笑笑……美世,我对你──」 「幸次先生。」 一个呼唤声突然传来,是随后跟上来的香耶。 在她那张迷人的美丽笑靥之下,有某种极为可怕而不祥的东西静静潜伏著。 「你们在聊些什么呢?」 「……!」 幸次咬唇,将刚才说到一半的话硬生生吞了回去。 「没……没什么。」 出身名门世家、能力和外貌都相当不凡的幸次,要说他唯一的缺点,或许就是这种地方了吧。 因为温柔过头,他显得相当胆小怕事。 在这种情况下,若是他表达了什么想法,想必会伤害到美世或香耶其中一人。明白这一点的他,到头来只能选择噤声。 美世并不知道他原本打算说些什么,事到如今,也不想知道了。 然而,即使无力解决最根本的问题,这般温柔的幸次,过去确实拯救过她无数次。 「幸次先生。」 「……美世?」 「谢谢您过去的诸多照顾。」 现在,美世能说的只有这句话。 她累了。 深深一鞠躬之后,美世头也不回地离开。在一旁目送这样的姊姊离去的妹妹,脸上仍带著动人微笑。 这晚,美世迟迟无法入睡。 睡在约莫只有一坪半大小的佣人个人房里的她,私人物品原本就少之又少。把最基本需要的物品打包成行李后,真的就什么都不剩了。 以前,她原本还保留著过世的母亲遗留下来的和服,但到最后不是被扔掉、就是被继母和继妹拿走,现在手边已经一件都不剩。其他高价的小东西也全都是如此。 美世现在的私人物品,除了这副躯体以外,就只剩佣人的工作服、以及其他同事送给她的二手衣物和日用品。 另外,还有据说是父亲赐给她的一件高级服饰。造访久堂家的时候,要是穿著一身破布粗衣,有损斋森家的门面──似乎是基于这样的考量吧。此时,美世终于明白,父亲其实一直都知道她没有一件像样的和服可以穿出门,却仍置这样的她于不顾的事实。 美世裹著早已习惯的单薄被单,却一直无法成眠。不知为何,过去像跑马灯那样浮现在她的脑中。 幸福的回忆早已变得遥远,只剩下痛苦煎熬的记忆。而且,从明天开始,前方也必定不会有幸福的未来在等著自己。只能在入睡时期待自己的寿命早些走向终点。这是美世唯一能做的。 简直像是已经在黄泉路上前进似的。 尽管这么想,但美世已经连浮现自嘲笑容的力气都没有了。 在异能者的家系中,久堂家可说是名门中的名门。 承袭异能的家系,基本上都是从很久以前就相当活跃、拥有悠久历史的名门。其中,又以久堂家特别出类拔萃,以最强家系威名远播。 坐拥爵位、家财万贯,而且在日本全国都拥有大片土地。美世曾听说过,光是出租那些土地,就能让久堂家坐收钜额租金。 目前的当家名为久堂清霞。今年二十七岁的他,自帝国大学毕业后,便通过了极为困难的军士官考试。目前在军中担任少校的他,据说是有权力率领一整支部队的。 这般年轻有为、富可敌国的人物,想必过著无比奢华的生活吧。 在父亲下达出嫁通告的隔天,美世便换上和她孱弱的身子格格不入的华丽装束,带著少少的行李前往清霞的住处。 她沿著地址,在中途搭乘不习惯的路面电车,最后终于抵达了目的地附近──至少美世是这么想的。 因为,不管怎么看,这里都是郊区,而不是知名的久堂家豪宅的所在处。 (久堂家的当家住在这种地方吗……?) 虽然距离市区并不远,但这里的风景看上去多半是森林或田野,连民宅建筑物也寥寥可数。不同于市区,在入夜后,这一带全数没入黑暗之中的光景,感觉不难想像。 久堂家没有派人来迎接她,这场婚事也没有媒人或介绍人。原本陪同美世出门的斋森家佣人,在离开市区时就先行返家了。现在,只剩她一人走在寂寥的乡间小径上。 片刻后,美世抵达了一间位于静谧林间、有著茅草屋顶的小型房舍──不,应该说是更小一些的独栋房。 这栋建筑物的外观,简素到实在不像是名门当家的住处。不过,停驻在附近的一辆轿车,清楚显示了屋主的财力。 在这个时代,轿车基本上都是海外进口的舶来品,价格也极为高昂,一般的平民老百姓不可能买得起。 所以,这里想必就是久堂清霞的住处无误了吧。 「不好意思,请问……」 美世战战兢兢地伸手敲了敲大门,结果里头马上有人回应。 「来了来了……哎呀,请问您是?」 从大门内侧探出头的,是一名身型娇小、看起来和蔼可亲的老妇人。从装扮看来,她应该是这个家的佣人。 「您好,小女子名为斋森美世。今天是为了和久堂清霞大人缔结婚约而来……」 「哎呀,斋森大人。我们恭候您多时了。」 在美世的想像中,倘若雇主是冷酷无情之人,负责侍奉他的佣人,或许也会是宛如人偶那般缺乏感情起伏的冷淡个性吧。因此,面对这位朝自己露出温柔笑容、态度和说话语气都柔和不已的老妇人,她不禁有些困惑。 「来,您快请进吧。我带您去少爷的书斋。」 在老妇人催促下,美世踏进了久堂家。 跟斋森家的宅邸相比的话,这间独栋建筑显得狭窄许多。虽然是木造房舍,但木头表面看不到什么腐烂或虫蛀的痕迹,感觉才刚盖好没几年。不同于房舍的外观,踏进里头后,让人感受到一种住起来很舒适的氛围。 在铺设木质地板的短短走廊上前进时,老妇人表示自己叫做由里江。身为久堂家佣人的她,从现任当家还年幼时,便代替双亲扶养他长大。 「……少爷在外似乎有一些不太好的传闻,不过,他其实是一位相当温柔的人哟。所以,您不需要这么紧张。」 看著进门后就不发一语的美世,由里江或许以为她在紧张吧,于是以温和的语气这么安慰。 其实,美世并没有紧张到说不出半句话的程度。纯粹是因为她多年来已经习惯避免与人进行无谓的交谈、或是询问什么多余的问题。 因为,从过去到现在,只要她多说了什么,就会被认定是在忤逆、顶嘴,然后换来一顿打骂。 「谢谢您的体贴。」 然而,即使听到由里江说清霞其实是一位相当温柔的人,美世的心情并没有因此豁然开朗。 无论对方是温柔还是冷淡的人,在这门婚事告吹的瞬间,美世就会变得无家可归,最后只能凄凉地死在荒郊野外。 不过,或许这样就够了吧。 死的时候或许很痛苦,但至少在那之后就不用再承受任何煎熬了。可以得到解脱。 被由里江领著来到书斋后,美世踏进里头,然后深深一鞠躬。 「日安,老爷。初次见面,小女子名为斋森美世。」 「……」 她的婚约对象久堂清霞坐在书桌前,似乎正在忙著处理文书作业,连看都不看美世一眼。 然而,对美世来说,在没有收到任何指示的情况下,要主动说些什么、做些什么,是极为困难的事情。所以,她决定一直低垂著头静静等待。 「你打算维持这种姿势到什么时候?」 这个从上方传来的低沉嗓音,让美世稍微松了一口气。太好了,他有听到我说话呢。光是愿意开口回应,或许已经算得上是亲切了。 美世一度抬起头,然后再深深垂下头。 「非常抱歉。」 「……我没有要你道歉。」 听到清霞叹著气这么说,美世再次抬起头。映入眼帘的,是他笼罩在来自窗外的和煦春日阳光之下的动人身影。这让美世有些不知道该将目光落在何处。 (好美的人啊。) 她以为自己已经看习惯面容姣好的人了。因为继母和继妹都是美人胚子,而包含幸次在内的辰石家成员,个个也都生著清秀俊俏的脸蛋。 不过……该说清霞更别具一格吗?他不但拥有男性凛然威风的气质,同时也兼具了女性柔弱纤细的美。不分男女老少,目睹他的面容的人,想必都会以「美丽」一词来形容清霞吧。 「你就是新来的未婚妻人选吗?」 听到这个质问,美世点点头回答「是的」。结果清霞板起脸孔,露出厌恶的表情。 「听好了。在这里,你绝对要服从我说的话。我叫你滚出去,你就得滚出去。我叫你死,你就得死。不准有任何怨言或反驳。」 清霞以不屑的态度这么放话后,又转过身开始忙碌。美世凝视著这样的他,有种自己紧张过头的茫然感。 她明明已经做好会被狠狠怒骂、鄙视一番的觉悟了。什么啊,原来只有这样吗──美世这么想著,然后随即接受了清霞的条件。 「我明白了。」 「什么?」 「您……还有什么吩咐吗……?」 「……」 「那个……那么,我就先行告退了。」 虽然清霞带著一脸狐疑的表情转过头来,但因为他看起来没打算再开口说些什么,美世选择就这样离开书斋。 「不见了……!不见了……不见了!为什么……」 听见年幼的自己焦急得快要哭出来的嗓音,美世瞬间明白自己是在作梦。 糟糕透顶的那一天的梦。 她不可能忘记。那是她还一如往常地念寻常小学(注:日本在明治维新~第二次世界大战期间的初等义务教育机构。)的时候。年幼的美世,在上完才艺课后返回自己的房间,却发现里头一如字面上那样空空如也。 「跑到哪里去了……?」 别说她的个人物品了,就连十分珍惜地收在抽屉里的、过世的母亲留下来的和服、腰带和饰品──甚至连整座梳妆台和一支支的口红,都全数消失。 美世随即判断这是继母所为。 「美世大小姐,您怎么了?」 听到她的声音赶来的,是身为佣人的花姨。 打从美世出生后,花姨便一直负责照料她,可说是宛如美世第二个母亲的存在。 「不见了……!母亲的遗物全都不见了……!」 「怎么会……这到底是……」 花姨刚才因为外出采买而不在家,所以对这件事完全不知情。 看著双眼泛泪的花姨不停以「很抱歉、真的很抱歉」向自己鞠躬赔罪,美世不禁紧咬下唇。 「这一定是继母做的。」 美世的母亲在她两岁时过世。之后,因父亲续弦而成为她的继母的香乃子,非常地厌恶美世。 香乃子的女儿、亦即美世的继妹香耶,虽然比美世小三岁,但已经开始展现出异能的天赋。 继承了母亲美貌的香耶,五官精致得彷佛洋娃娃那般美丽,无论学习何种才艺,都能在转眼间学会。而且,她也展现出被视为异能基础的「见鬼之才」──也就是能看见异形的能力。 ──这些,全都是美世所做不到的。 美世的父母当年之所以会答应这场政治联姻,纯粹是为了承袭异能。然而,两人生下来的美世却没有异能,反而是非异能家系出身的香乃子生下的香耶拥有异能。 这样的话,自己跟美世的父亲,当初到底是为了什么而硬生生被拆散呢──过去跟父亲曾是一对恋人的继母,想当然为此感到相当不快。 即使是年纪尚小的美世,也能够理解这样的前因后果。因为继母平常总会恨恨地咒骂她「要是没有你就好了」、「你的母亲根本是个贼」等等。 然而,能不能接受,又是另外一回事了。 「我去找继母一下。」 遭受到这样的对待,美世无法继续闷不吭声。对她来说,母亲的遗物,是想在这座冰冷的宅子里继续生活下去的她不可或缺的心灵依靠。 「您一个人去?这么做不太……」 「……不要紧的。要是真的行不通,我会去找父亲说。」 回想起来,这个时期的美世,仍旧以为父亲会站在自己这一边。 尽管父亲愈来愈少搭理她,但美世仍相信,倘若向他倾诉自己的煎熬和无助,父亲应该至少会去找继母说个几句。 然而,事实彻底背叛了她的期望。 「不……不要……!放我出去!快来人放我出去!」 美世前往继母的所在处,表示自己房里的东西全都不翼而飞了,询问她是否知道些什么。但继母却为美世将她视为小偷的行为勃然大怒,将她关在宅邸后方的仓库里头。 「在你好好反省之前,可别再出现在我的跟前。真不愧是那个狐狸精的女儿呢。竟然把别人当成窃贼,本性简直恶劣到极点。跟香耶差了十万八千里呀。」 「继母!拜托您放我出去……!」 从外侧以门栓固定的仓库大门,无论怎么使劲推、使劲敲打,都一动也不动。听著美世拚命捶门哭喊的嗓音,继母只是以「真不像样呢」嘲笑她之后,就离开原地了。 即使是现在的美世,回想起这件事,仍让她直打哆嗦。 仓库内部只有位于高处的一扇小窗能够透光,因此即使是白天时段,里头也相当昏暗、寒冷而潮湿。因为鲜少使用,所以里头也没有堆放什么物品,是个感觉寂寥又空虚的空间。 被关在这种地方,而且又不知道何时才能被放出去,年幼的少女不可能不会害怕。 「呜呜……放我出去……谁来……救救我……」 对不起、救救我、原谅我。尽管不停这么大声哭喊,仍没有任何人来拯救美世。在中午过后被关进仓库里的她,最后直到深夜才被放出来。 原本以为是自己的救命绳索的父亲没有现身。 而且,在美世被关进仓库的这段时间,花姨因不合理的事由而遭到解雇,被赶出了斋森家宅邸。 就这样,原本贵为斋森家千金的美世,转眼间沦落为连佣人都不如的存在。 早晨,美世在一如往常的时间醒来。 她默默拭去从眼眶溢出的斗大泪珠,然后起身。 她回想起昨天和清霞初次见面时的情况。 『在这里,你绝对要服从我说的话。我叫你滚出去,你就得滚出去。我叫你死,你就得死。』 这算不了什么。对美世而言,这样的待遇和过去没有两样,因此她毫不犹豫地接受了这样的条件。 之后,看到美世若无其事地从书斋走出来,由里江似乎安心了一些。接著,她领著美世到属于她的个人房间。 里头只有时钟、柜子、书桌、棉被等最基本的生活家具。 虽然是个跟高贵奢华完全沾不上边的朴素房间,但里头的空间比美世过去在斋森家使用的佣人房更加宽广。事先准备好的棉被,也是触感截然不同的高级品。 因为没有多少行李需要整理,将几件少少的衣物放进柜子里后,美世婉拒了晚餐直接睡下,直到现在。 或许是因为睡在蓬松柔软的垫被上,美世的疲惫感已经完全消失,身体的状况感觉也不错。 不过,她仍不解地歪过头。 (在这里,我该做些什么才好呢……) 美世不小心像过去那样,在天都还没亮的时间就醒过来。一旦成为久堂家当家之妻,理应不需要这么早起才对。至少,同样身为名门女主人的继母就是如此。 若是平民老百姓的家庭也就算了,但这里可是尊贵超凡的久堂家。当家之妻想必不需要自己下厨、或是打扫洗衣吧。 (可是,我其他事情都不会……) 诸如花道、茶道、舞蹈和弹琴等才艺,美世过去都有学过,但也已经中断好几年了。以前学过的内容早已变得记忆模糊,完全无法表演给别人看。 真要说的话,未能受过完整教育的美世,根本也不可能成为久堂家的女主人。 然而,就算这样,她也不能什么都不做。 烦恼到最后,美世选择准备早餐。 亲自洗手做羹汤的新娘子,或许不适合成为久堂家当家之妻;不过,反正打从一开始,自己就不适合这样的身分了──美世这么想著,于是看开了一些。 无论再怎么勉强自己,美世都无法当个被打扮得美丽动人、只要在一旁负责陪笑就好的妻子。要是因为今天的举动而被赶出这个家,就到时候再说吧。 而且,由里江也让她有些在意。 由里江似乎是每天都会从自家通勤来这里的佣人。一大早就得拖著年迈的身躯赶来准备饭菜,想必是很辛苦的事情。 这样的话,或许由自己来负责会比较好吧……? 虽然这只是她为了在被责骂时端出来的藉口罢了。 (这里的食材很充足……那就洗米煮饭、再煮味噌汤──这种鱼乾是烤来吃的吧?另外,还有蔬菜……) 美世一边思考,一边确认烹饪用工具的所在处。发现这栋位于郊区的小巧房舍有自来水可用,让她相当感动。接著,她生火开始准备做菜。 基本上,准备餐点是厨师的工作,但美世对烹饪也略懂一二。 这是因为不管怎么枯等,斋森家都不会出现属于她的那一份饭菜。 严格说起来,美世并不是正式聘请的佣人,但却又没有被算在家族成员之中。所以,无论是父亲、继母和继妹享用的豪华大餐,或是提供给佣人们的员工餐,都没有她的份。 美世只能拜托厨师将多余的食材分给她,然后自己煮自己的那一份餐点。遇到没有多余食材的日子,她就只能少吃一餐。 忙著做菜过了一段时间后,厨房的门缓缓被人打开,由里江探头进来。 「……美世大人?」 「早安,由里江太太……那个,不好意思,我擅自动用厨房的物品。」 「早安,美世大人。怎么会是擅自呢,请您别这么说。您可是少爷的未婚妻呢。」 由里江露出发自真心的笑容挥挥手,看起来一点都不在意。不仅如此,她甚至还表示这样劳烦即将成为当家之妻的人物,让她深感抱歉。 (我是不是做了多余的事情呢……) 竟然让由里江向自己道歉了。美世明明完全没有这个意思。 因为过意不去的想法愈来愈强烈,美世垂下头,结果背后传来掌心温热的触感,让她猛地抬起头来。 「美世大人。我已经是这样满脸皱纹的老太婆了呢,所以,您愿意帮忙,真的让我轻松许多。非常感谢您。」 「……不……会……」 个子比自己稍矮的由里江露出的温柔笑容,深深温暖了美世的心,让她一时说不出话来。 「来来来,距离少爷起床,还有好一段时间。我们来把其他事情做好吧。美世大人,可以把厨房的工作交给您吗?」 「好的……如果……您愿意让我来做的话。」 听到美世的回答,由里江满意地点点头,然后迅速换上一身烹饪服,匆匆走出厨房。 感觉沮丧的心情稍微平复一些的美世,继续进行由里江交给她的早餐准备工作。 忙著做其他工作的同时,由里江也会不时来厨房探视。听到她表示差不多是清霞起床的时间后,美世开始以餐具装盛完成的餐点。 刚煮好的白米饭、海带豆皮味噌汤。预先准备好的炖菜卤得很入味,烤好的竹策鱼鱼乾散发出诱人的香气,还有汆烫菠菜和装在小盘里的腌菜。 尽管不如厨师所做的那般美味,但应该是能让人满意的水准。 美世捧起早餐,和由里江一起前往起居室,发现清霞盘腿坐在里头的榻榻米上,正在阅读报纸。 这是美世初次目睹他穿著军装的模样。即使没有将衣领上的扣子扣好,他的军装打扮仍十分挺拔帅气,让人无法移开视线。 听由里江说,这个家一般习惯在方形的用膳桌上吃饭,所以到了用餐时间,会把室内的圆形矮桌暂时收起来。现在,那张木制圆桌便已经被移到房间一角。 「早安,少爷。这是您的早餐。」 「早安……由里江,别在人前唤我少爷。」 即使板起脸这么表示,未婚夫的那张脸蛋仍极为清秀动人。 对美世来说,几近完美的他实在过于炫目,让她无法直视而移开视线。 「少爷,今天的早餐,是美世大人亲手为您做的哟。」 清霞似乎是听到由里江的这句话,才发现美世原来也在场。他将手中的报纸折好搁在一旁,微微眯起双眼望向她所在的方向。 美世早已习惯被他人忽略,因此,她原本觉得就算清霞没注意到她的存在,也完全无所谓。应该说,像这样突然被他盯著看,反而会让美世不知所措。 「……是吗?」 「是的!美世大人备餐的动作相当熟悉俐落,帮了我很大的忙呢。」 老实说,美世以为自己会挨一顿骂。 例如「身为久堂家当家之妻的人,岂可下厨炊煮?」之类的。不过,她随即发现清霞此刻所思考的,是完全不同的另外一回事。 「你过来坐在这里。」 清霞以冰冷的视线和嗓音这么命令美世。 美世照著他所说,在自己端过来的用膳桌前跪坐下来。随后,并未动筷的清霞这么表示。 「你先吃给我看。」 「咦……」 比主人早一步开动,是不被允许的事情──这样的观念深植在美世脑中,让她犹豫著是否该采取动作。 基于由里江的指示,美世其实也有把自己那一份饭菜端过来,但她压根没打算跟清霞一起用餐。因为她认为自己没有资格跟主人同席。 然而,看到美世迟迟没有动作,清霞的表情变得愈来愈冰冷。 「你没办法吃吗?」 他的嗓音相当低沉,低沉到足以令人直打哆嗦。不过,对于美世吓得发抖的反应,清霞却有另一种解读。 「那……个……」 「哼,八成是下毒了吧。还真是好懂。」 「咦……」 「下毒……?」 由里江也吃惊地开口,但清霞无视她的反应而从座位上起身。 「我可不吃这种不知道里头掺了什么的东西。给我收拾乾净──下次想下毒的话,手脚要俐落一点。」 不屑地这么表示后,清霞便离开起居室,由里江也慌慌张张地追了过去。 剩下美世一个人留在原地。 脑中变得一片空白的她,终于得出了「清霞质疑她企图暗杀自己」的结论。 (不吃这种不知道里头掺了什么的东西……吗?) 这么说来,美世想起父亲似乎也很在意生活中跟自己息息相关的各种安排。 愈是掌握大权之人,性命愈容易被人盯上。至今,清霞想必也不断被人当成下手目标吧。 而下毒杀害,正是掌权者最警戒的事情之一。 (我是不是有点得意忘形了呢……) 离开老家来到这里,还被由里江交代下厨的工作。 她压根没想到,出自名门的千金有能力煮一席饭菜,其实是一件相当不自然的事情,因此会被怀疑,其实也无可厚非。 不想被赶出去,所以有些急著求表现,想必也是原因之一。 ──她失败了。 从一开始就错了。美世所做的事情,果然只是多余的。 不过,她没有马上被清霞抽刀砍杀,或许已经算很好了。 因为放了一阵子,米饭的表面已经有些乾掉。美世以颤抖的手拿起筷子,挖起一小口放进嘴里。 尽管早已习惯一个人吃冷掉的饭,但不知为何,她今天却有种彷佛吞下了小石子的感觉。 ◇◇◇ 对异特务小队。 在帝国陆军之中独树一格的这支部队,是为了处理在帝国内部发生的各种和异形相关的事件而成立的组织。 几乎每个小队成员都拥有见鬼之才,又或是能够使用远超过人类理解范畴的能力的异能者。 说起来,拥有见鬼之才或异能的存在,原本就为数不多,而且几乎都是来自名门世家。在这之中,愿意投身随时会遭遇危险的军人一职的成员,又是更寥寥可数的特例。因此,说得好听点,这是由少数精锐组成的部队;但实际上,就只是人手永远不足、鲜为人知的一个部门。 而率领这支奇特部队的久堂清霞少校,现在正为大量的文件忙得焦头烂额。 所谓的队长,理应是队伍之中实力最高强的人物才对。然而,遗憾的是,他多半都只是待在值勤所里,鲜少前往现场解决事件。 倘若是特别棘手的事件,他当然会亲自出马。除此以外,他也曾奉上头的指令、或是因应不同情况而亲赴现场。但现在,他选择专心消化眼前这些堆积如山的文件。 不过,罕见的是,他今天一直无法好好集中精神。 清霞自己也很明白理由。是早上那件事让他耿耿于怀。 只是,他也很清楚,就算明白理由为何,他也无能为力。 ──我可不吃这种不知道里头掺了什么的东西。 不屑地这么表示后,清霞便返回自己的房间做出门准备,但却被跟过来的由里江不满地叨念了一番。 「您何必用这种方式说话呢。美世大人真的很用心替您准备了饭菜哟。我不认为美世大人是会在餐点中下毒的人。」 由里江是代替双亲将清霞扶养长大的人,因此,从以前开始,清霞基本上都会顺著她的意见。不过,今天早上那件事,他并不打算让步。 才刚认识、彼此之间不存在任何信赖关系的人做的饭菜,他不可能送进嘴里。这是理所当然的事情。 更何况她还是斋森的女儿。倘若是斋森家,意图谋害久堂家的当家并取代其地位,就不是什么不可思议的事。毕竟,斋森家也是地位崇高到有可能做出这种事情的名门。 因此,清霞提高了戒心。会这么做并不奇怪。 虽然并不奇怪,但就算由里江没念他一顿,清霞内心也有种不痛快的感觉。 「少爷,您有在听我说话吗?」 「嗯,我有在听。」 由里江的意思大概是这样的。 名为斋森美世的那个女人,似乎跟过去的未婚妻人选、或是相亲对象不太一样。 至今,他真的跟众多女性缔结过婚约,人数多到用双手双脚的指头都数不完。 不过,她们清一色都是完全无法让清霞当成结婚对象的女人。 有的人光是看到他所居住的那间朴素房舍,便嫌弃不已,甚至没有入内拜访就折返离开。有的人还忿忿不平地表示「久堂家的当家为什么会住在这种简陋的小屋里呢?」有的人不停对清霞阿谀奉承,但却在背地里欺负由里江。有的人则是一下子说不喜欢那里的三餐、一下子又提出换房间的要求,个性任性至极。 居住在那种房舍里,确实不是一般的名门当家会选择的生活。关于这点,清霞也有自觉。 不过,尽管如此,不愿意去理解可能和自己结婚的对象,只是一股脑地主张自身感受的女人,他可完全不考虑。 清霞没有要否定她们以自己的身分地位为荣的想法、或是高高在上的态度,只是,「一切都该顺著自己的意思」这种自以为是的表现,也该适可而止一点吧──他总是不禁这么想。所以,婚约也总是以破局收场。 「我觉得很开心呢。因为,这是我第一次遇到会替我著想、甚至愿意协助我工作的人哟。」 「……是吗?」 离开起居室时,清霞朝美世瞥了一眼。那张脸上虽然没有浮现任何表情,但不知为何,清霞总觉得她好像快要哭出来了。 被由里江这么一说,他也觉得美世确实跟过去那些女人有些不同。 不过,在他来到玄关准备出门上班时,面无表情的美世也跟了过来。 「请您路上小心。」 以平淡的语气开口,然后低头鞠躬的她,看起来已经不像方才那样泫然欲泣。 「我出门了。」 朝自己深深鞠躬的她──看起来简直像一名佣人。 名为斋森美世的这个女孩,到底是在什么样的教育下成长至今?在清霞的认知当中,以名门千金的身分被栽培长大的女性,一般不会有那样的言行举止才对。 (总之先静观其变吧。) 他处理著手边的文件,暂时做出这样的结论。 其实,他原本打算用一如过往的做法,马上把美世扫地出门。不过,今天早上那件事虽然有令他在意的地方,但还不至于感到不快。 另一方面,也纯粹是因为从结婚对象来考量的话,斋森家的女儿具备了许多相当理想的条件。 (真是的……在勤务时间净是思考女人的事情。我也真够松懈的啊。) 这么想著,清霞吐出一口气,再次试著专心工作。 在太阳彻底西沉的时刻返家后,清霞看到独自出来迎接他的美世,在玄关跪坐下来,以三指拄地向他行礼。 「欢迎您回来,老爷。」 「……我回来了。」 「那个……老爷。」 脱下长靴时,清霞听到美世的轻声呼唤。 她的脸上依旧不见任何情绪起伏,视线也一直望向斜下方。 「怎么?」 「……今天早上的事,真的非常抱歉。是我逾矩了。站在老爷的立场,无法信赖的人所做的饭菜,是绝对不可能放进嘴里的──只要稍微思考一下,应该就能明白这样的道理。」 「……」 「那个……晚餐都是由里江太太做的,我已经把她替您装盛的饭菜放在用膳桌上。我发誓里头绝对没有毒,还请您──」 请您原谅──美世以几乎要整个人趴在地上的动作深深垂下头。 要是她针对早上的事情发脾气,清霞倒还能理解;然而,看到美世这样向自己赔罪,反而让他有些尴尬起来。或许,这般诚恳的赔罪,会让清霞觉得他彷佛成了强硬要求对方道歉的恶人。 看著微微颤抖的美世,清霞陷入了自己在欺负弱小的感觉。 「我并非真的在怀疑你。」 那只是他自顾自地提高警戒、又自顾自地祭出警告罢了。 「我的说法也有些过分了。」 「不……不会!怎么会呢?不对的人是我。」 美世缩起身子,态度戒慎恐惧到令人怜惜的程度。清霞本人并没有要对她施加压力的意思,因此,看到这样的美世,让清霞有些不知所措。 不过,重新将她好好看过一次之后,清霞总觉得美世看起来实在不像是出身名门的贵族千金。 她身上的和服,是连二手衣都称不上的粗陋衣物。 从和服之中探出来的颈子和手腕,则是细瘦无比,一看就知道她的日常三餐恐怕出了什么问题。简单盘起的一头黑色长发,也因受损而黯淡无光。 此外,她白皙的指尖甚至满是皲裂的伤痕,那是每天都得不停洗东西的人才会有的手。 现在这个时代,如果是住在都市的女孩子,就算是平民,穿著打扮应该也会比眼前的美世来得体面。 「你呢?你已经吃过晚餐了吗?」 因为美世总是低垂著头,清霞未能好好端详过她的容貌。 「咦……呃,我……」 不知为何,美世支支吾吾起来。 清霞踏进起居室,发现里头只放了一张用膳桌。如果已经吃过了,大可直接这么回答他就好。看来,这个女孩子似乎很不擅长说谎。 「你还没吃吗?为什么没准备自己的那一份?」 看著视线在半空中游移的美世,清霞不禁有些无奈。 在清霞的认知当中,跟自己的家人、或是关系等同于家人的人物一起用餐,应该是一种常识、是理所当然的事情才对。但现在,看来好像不是这样。又或者,美世其实并不明白自己的立场? 清霞叹了一口气。 ◇◇◇ 这天,美世一直怀抱著忐忑不安的心情。 对方明明是必须提防自己遭人下毒谋害的人物,她却没想太多,就擅自准备了餐点。结果,不但浪费了食物,还让主人在没吃早餐的状态下踏出家门。 倘若清霞真如传闻中那样冷酷无情,美世恐怕已经无法继续待在这个家里了吧。 她绝对会被赶出去,就像清霞过去那些相亲对象或未婚妻一样。虽然由里江要美世别在意,但她不可能不去在意。 一旦被赶出去,她就无家可归了。照理说,在那之后,她应该马上出门去找一份能包吃包住的工作才对。 说不定,她其实是某种总会让他人感到不悦的瘟神吧。 看到刚回到家就开始叹气的清霞,被这样的态度刺伤的美世不禁咬唇。 「由里江没有准备你那一份晚餐吗?」 糟糕。这下换由里江被质疑了。 尽管清霞只是单纯道出自己的疑问,但美世并未察觉到他脸上平静的表情,只是慌忙地开口解释。 「不……不是这样的。」 美世表示,因为她打算吃掉早上没吃完的早餐,所以请由里江不用准备她的晚餐──实际上,她中午只有稍微吃一点东西,剩下的都交给来回收厨余的附近的村民了。 美世也很想把餐点吃完,然而,过去一天能吃一餐就算不错的生活,让她的食量变得很小。再加上早上的失态,导致她没什么胃口。 然而,她不敢将这些据实以告。她不希望自己有一餐没一餐的情况,让清霞推敲出她在娘家所遭遇的对待。这种像是告状的行为,要是影响到斋森家的门面,父亲想必不会原谅她。 「那个……因为我……没什么胃口。是我请由里江太太不要替我准备饭菜。」 「没有胃口?你身体不舒服吗?」 「不,不是什么严重的事情。只是偶尔会这样而已。」 察觉到清霞的语气变得严厉后,美世试著这样含糊带过。 说得正确一点,她不是偶尔会没有胃口,是偶尔必须面对整天都没得吃的情况。 「……是吗,也罢。」 清霞的嗓音听起来有些没好气。 不过,会在意美世是否已经吃过晚餐,就代表清霞目前应该还不打算把她赶出去。 又叹了一口气之后,清霞表示自己要去换套衣服,接著便朝个人房兼书斋走去。 (……他其实……是个温柔的人呢。) 美世回想起昨天刚踏进这里时,由里江对她说过的那句话。 由里江表示,虽然清霞有一些不太好的传闻,但他其实是一位相当温柔的人,所以要美世不用太紧张。 老实说,美世现在仍觉得清霞很可怕。 他的脸上从未浮现过笑容。光是回想起他今天早上的冷酷表情和嗓音,就足以让美世开始打颤。再加上他的那张秀丽面容,更容易加深他人的恐惧。 然而,刚才的他向美世道歉,还担心起她的身体状况。或许,清霞并不全然是个冷冰冰的人──美世似乎稍微能明白了。 「是冷的啊。」 将餐点送进口中的清霞这么轻喃。 今天的晚餐是由里江准备的。这些连装盘都十分美观的饭菜,美世不敢擅自将它们拿去重新加热,所以都凉掉了。 由里江已经结束一天的工作而返家了。据说因为她是每天通勤过来这里,所以清霞交代要她早点回家。 「非常抱歉。」 「刚才那句话不是要你道歉。你总是动不动就开口道歉啊,为什么?」 为了随时回应清霞的吩咐,而坐在一旁待命的美世,在感受到他锐利的视线后垂下头来。 动不动就开口道歉,是因为她在娘家一直都这么做。一旦被继母或继妹盯上、开始被她们挑毛病的时候,除了赔罪以外,其他都是不允许说出口的话。 而且,没有即时道歉的话,只会让她们的欺凌和辱骂变得更严重,所以,美世总是会反射性地道出赔罪的字句。 无法回答清霞这个提问的她,只能沉默地垂著头。 「不愿意说……是吗?」 「非常抱──」 「不要道歉。」 他打断美世的话,音量虽然不大,听来却强而有力。是能够瞬间让人臣服的嗓音。 「不要道歉。过度的道歉,只会让这种行为变得廉价。」 或许是这样没错。可是,美世实在没有自信能改掉动不动就道歉的习惯。 「……我吃饱了。」 清霞放下筷子。不知何时,他已经吃完了晚餐。 不同于清秀美丽的外表,他是个散发著冰冷气质的可怕人物。之所以会出现那些说他冷酷无情、能轻易抽刀砍杀他人的传闻,恐怕也不是不能理解。 然而,清霞举手投足的每个动作都相当优雅,实在很难想像他是习武之人。明明身为男性,却透露出一种宛如深闺大小姐那般柔弱的美感。 是因为他如同由里江所说,其实是个温柔的人的缘故吗? 「那……那个,您要洗澡的话,我马上──」 正打算说「我马上去烧热水」时,清霞却摇了摇头。 「我自己来。」 「可是……」 「我平常也都是自己烧洗澡水。因为这里的浴室比较特别,除了我以外的人很难使用。」 「特别……?」 「是透过异能来烧水的结构,由里江也没办法帮忙。」 这么说来,美世也听说过有一种异能就是引火能力。如果透过这种能力,烧洗澡水或许就是轻而易举的事情了吧。 (这跟我是无缘的东西呢。) 尽管父母双方都拥有异能,但自己却连见鬼之才都没有。 真要说的话,这样的她,根本不配成为贵为帝国军人、同时又拥有异能的久堂家当家清霞之妻。 「你怎么了?」 「没……没什么……」 清霞恐怕不知道美世没有异能一事。 对于过去造访家中的那些未婚妻人选,他不曾表现出太大的兴趣;得知美世是斋森家的女儿时,他或许也以为美世应该拥有异能或见鬼之才吧。 (果然……还是放弃这门婚事比较好吧。) 她配不上。斋森美世配不上久堂家当家之妻这样的身分。 像自己这样的人,还是早点被赶出去比较好。 适合成为他的妻子的人,是像香耶那样拥有一切的女性。 之后,美世忙著在厨房收拾时,洗完澡、换上轻便居家服的清霞出现在她面前。 好奇他是否有什么事要吩咐时,清霞提出明天希望美世替他做早餐的要求。 「……抱歉,今天早上没吃早餐,就这样出门了。你明天再帮我做吧。」 或许是因为刚洗完澡,身心也因此放松许多吧,现在的清霞少了白天那种令人敬畏三分的气质。跟美世说话时,彷佛因为有些难以启齿而皱眉的表情,也让清霞看起来更有年轻人的感觉,让美世觉得很新鲜。 虽然差点反射性地答应,但美世可没忘记她今天早上让清霞感到不快的原因。 「我……我完全没问题,但是……」 「噢,当然,要是你真的下毒,我可不会放过你。」 「万万不敢!」 美世连忙拚命摇头否定。 她没有受过这方面的特别训练,也不可能会有人命令她这样的人暗杀久堂家当家。父亲要是真心想暗杀清霞,绝对会指派能力更优秀的杀手负责。 更何况,父亲、继母和香耶也一口咬定美世马上会被赶出来。 「那就没问题了吧。」 又补上一句「交给你了」之后,清霞便离开了。不知道是不是错觉,但美世觉得他的表情看起来似乎轻松了一些。 「好……好的……」 她只能愣在原地,以茫然的语气这么回应。 温暖的阳光,照亮了散发著和乐氛围的屋子。可听见鸟啭声的这幢美丽房舍,是为了自己以外的人而存在的乐园。 『太棒了,香耶,你有见鬼之才啊,香乃子,谢谢你生下这样的女儿。』 那是父亲的声音。 美世对这样的情境有印象。那是比昨天的梦更久远以前的事情,得知香耶拥有见鬼之才那时的记忆。 又是梦吗──美世这么想著。 『那当然喽,她可是我的女儿呢。』 继母引以为傲的表情、满足地点点头的父亲、以及继妹开心的笑声。 那看起来是极为自然、也相当幸福的一家人的样子。 那里头没有美世的位子,因为美世跟他们不是一家人。 从沦为佣人以前,她就只是独自站在远处眺望。眺望那无论自己再怎么努力,都得不到的温暖家庭的光景。 『听说香耶大小姐已经展现出见鬼之才的能力了。』 『好厉害呀,她不是才三岁吗?』 『跟她相比的话,美世大小姐就……』 『她好像已经不可能拥有能力了呢。』 『明明双亲都是拥有异能的人物……』 『看来她是没有才能了。真可怜呢~』 这些议论声不断在美世的脑内回荡,令她感到晕眩。 她的归属之处、以及她自身的价值,都在慢慢消逝。连美世都感觉得到,宅邸里的气氛开始慢慢向著香耶,她遭受的对待也愈来愈随便。 仔细想想,香耶也是从这阵子开始摆出鄙视美世的态度。 这是一段令人厌恶的回忆。被当成佣人对待后,美世因为肉体无法习惯佣人的生活,而过得相当辛苦;但梦中的这段时光,则是让她的内心倍感煎熬。当时仍年幼的美世,一颗心可说是伤痕累累。 『我是没人要的孩子呢。』 至今,她仍记得自己这么轻喃的那一天。 没有异能、甚至连见鬼之才都没有,也没有其他值得自豪的地方。这样的自己,是不被斋森家需要的存在──当年还不满十岁的她领悟了这一点。 一脸泫然欲泣的花姨,不舍地表示美世明明还是想跟父母撒娇的年纪。 不知道花姨现在身在何处、又在做些什么?被关进仓库里的那天,花姨被继母解雇了,之后美世便没再见过她。 那时的花姨还很年轻。要是她已经找到一个理想对象结婚,过著幸福的日子就好了──美世这么想著。 醒来的瞬间,斗大的泪珠再次从眼眶溢出。 连续两晚都做恶梦,自己的运气也真不好。 这会是什么警告吗?要她即使离开了斋森家,也不能忘记自己毫无价值的事实。 (我明白的。) 美世很清楚自己是多么平凡、又多么一无是处的人类。 「要是没出生在那个家就好了」这样的想法,她不知道涌现过多少次。她渴望出生在一个温暖的家庭之中,即使那是个平凡无比、甚至生活稍微困苦的家庭也无所谓。 (不能让花姨看到这个样子的我。) 因为花姨相当疼爱美世,看到这样的她,想必会很难过吧。 美世静静地起床,将棉被折好后,褪下当成居家服的浴衣,换上白天的衣物。 这时,她发现有一件和服破了。那是一件外观极为普通的蓝色棉质和服,已经穿得很旧了。 (这件和服恐怕已经不堪使用了呢。) 背后的缝线处迸开了。或许是缝线因为某种原因断掉、松脱,导致衣服裂开一个洞。 因为同一个地方已经修补过好几次,缝衣针三番两次穿过的部分,布料质地变得很薄,可能已经无法再缝起来了。另外,还有好几处感觉快要裂开的地方。 印象中,这件和服是斋森家的一名佣人,因为自己不再穿著而转送给美世的二手衣物。收下它的时候,衣况就已经相当老旧了,所以或许也是没办法的事。 不过,美世手边的衣物原本就不多了,要是每一件都像这样慢慢变得破烂不堪,最后她可能落得没有半件衣服穿的窘境。离开斋森家时父亲给她的那件和服虽然还很新,但那是外出服,所以不能弄脏,而且拿来当平日穿著的衣服,也显得太豪华了一点。 至少,就穿到真的没办法修补的程度吧──美世这么想著,一边思考跟由里江借裁缝工具的可能性,一边换上白天穿的衣物,然后走出房间。 在跟昨天同样的时刻来到厨房时,她发现由里江已经出现在里头。 「哎呀,美世大人,您早。」 「……早安,由里江太太。」 她为什么比昨天早来呢? 或许是这样的疑问全写在脸上了吧,由里江朝美世露出笑容,然后这么说明。 「昨天早上发生过那样的事情,让我有些在意,所以就提早过来了……今天准备早餐的工作,您打算怎么办呢?」 「啊……关于这件事……」 如果有由里江在旁边看著,就能请她证明美世并没有在饭菜里下毒。这样一来,清霞也会愿意吃吧。 不过,也没有必要这么做了。美世回想起昨晚的事,将以后由自己负责准备早餐一事告诉了由里江。 「哎呀呀,少爷也真是的。如果这么想品尝您亲手做的餐点,直接说出来不就好了吗?」 「……不,我想应该不是这样的……」 「呵呵呵。那么,美世大人,请让我也一起帮忙吧。」 「好……好的,麻烦您了。」 今天的早餐菜色,是煎厚片油豆腐、高汤煎蛋卷、日式炒牛蒡、以及芝麻凉拌叶菜。另外还有白饭和味噌汤。 这些同样都是会出现在斋森家餐桌上的菜色,不过,由里江的做法跟美世娘家的厨师不太一样。 由里江不太讲究食材的切法,也不会过度神经质地在意厚片油豆腐或煎蛋卷煎出来的颜色。加调味料时几乎全凭目测。另外,诸如餐具花纹、摆盘诀窍、排列一盘盘菜色的方式等……由里江对这些都没有特别的坚持。 她所准备的,或许就是所谓的家庭料理吧。厨师所做出来的餐点,水准全都高得没话说。这是优点,也是缺点。因为外行人想有样学样的话,得花上相当多的心力。 美世懂的烹饪技巧并不多,所以,就算只是在一旁看著由里江下厨,也能让她学到很多。 先把日式炒牛蒡要用的牛蒡和红萝卜切成细丝,然后烧一锅热水,把叶菜放进去汆烫。以高汤、酱油和砂糖来替高汤煎蛋卷调味,再把由里江以自制的木棉豆腐油炸而成的厚片油豆腐放进锅中,煎到呈现金黄色微焦的程度。 「美世大人,您好早起呢。」 「是。因为我在娘家一直都很早起……」 由里江以「哎呀,原来是这样」回应,并赞许地点点头。 「那个……由里江太太。」 「什么事?」 「请问这个家里有没有裁缝工具呢?」 「噢,有的。您要用的话,我晚点拿到您房里。」 「谢谢您。」 美世暗自松了一口气。因为对出身名门的贵族女性来说,裁缝算是日常生活的技能之一,所以由里江似乎没有起疑。 ──不过,真正的名门千金,也不至于陷入没有自己的裁缝工具可用的窘境就是了。 两人一边闲聊,一边俐落地准备早餐。厚片油豆腐的焦香味,以及日式炒牛蒡咸咸甜甜、令人食指大动的香气。早餐在这样的香味笼罩下完成。 美世像昨天那样,将热腾腾的饭菜装进碗盘里,再将这些碗盘并排在用膳桌上,然后捧著走向起居室。这时,清霞刚好也出现了。 「早。」 「早安,老爷。」 面对已经换穿工作用制服、亦即军装的清霞,美世再次变得紧张起来。每次目睹这名美丽未婚夫的身影,都让她失去自信。就算只是一段暂时的关系,但想到自己是拥有这般美貌的男性的未婚妻,美世便觉得她实在是不知天高地厚。 两人在不算宽敞的起居室里面对面坐下来。虽然美世打算若无其事地将自己的用膳桌放在角落,但因为畏惧清霞投射过来的视线,在不得已的情况下,她只好在他的对面坐下。 「那么,我们开动吧。」 「好……好的……」 看到美世嘴上这么回应,但却没有要拿起筷子的打算,清霞以诧异的表情望向她。 「你也要吃。」 「是……是。非常抱……不,我……我开动了。」 美世有些手足无措地拿起筷子,和清霞几乎在同一时间将饭菜送进口中。 滋味尝起来很普通。嘴巴想必已经被养刁的清霞,恐怕会觉得不好吃吧。 看著他优雅地夹起小菜品尝,又喝了一口味噌汤,不知道接下来会听到什么数落的美世,不禁全身紧绷起来。 「……很好吃。」 「!」 「调味虽然跟由里江不太一样,但还算不错。」 平淡又普通的语气。这或许是清霞发自内心的感想吧。 最重要的是── 『很好吃。』 光是这句话,就让美世觉得自己先前一个人埋头尝试、从错误中学习烹饪技巧的时间,一切都值得了。 她已经有多少年不曾像这样被人夸奖、认可了呢? 美世感觉有股情绪从心中涌现。 「非……非常感谢您。」 她的嗓音颤抖著。 「……你为什么要哭?」 斗大的泪珠不停从眼角滑落,连美世都浑然不觉自己落泪的反应。 ◇◇◇ 片刻后,美世终于不再流泪了。尽管没有交谈,但清霞和她共度了一段平静的早餐时光后,便暂时返回自己的房间。 他回想起用餐时间的光景。 美世宛如黑曜石、同时又像玻璃弹珠那样空洞的双眼,因为湿润而透出光芒。不知为何,这一幕牢牢烙印在他的脑中。 一开始,他原本以为对方不喜欢自己的称赞,并因此感到困惑。 或许是拿美世来跟由里江比较的说法伤害了她──清霞不禁有些痛恨起自己不擅言词的个性。 不过,说这顿饭菜很好吃,无疑是他发自内心的感想。 美世准备的饭菜,跟清霞熟悉的由里江的调味有些不同,不过,却也是马上能让味蕾习惯的滋味,这点让他著实感到佩服。因此,清霞坦率道出自己最真实的感想,没想到却让美世哭了出来。 他完全没有安慰过女性的经验。正当清霞暗自手足无措的时候── 「非……非……非常……抱……抱歉……」 美世断断续续地道出几乎可以说是她的口头禅的这句赔罪台词。 「……都叫你不要道歉了……」 看到她哭著向自己赔罪,反而让清霞更不知道该怎么办。 过去造访这个家的女性里头,曾有人因为自己的任性要求得不到回应,就开始乱发脾气、或是激动哭喊。面对这种货色,就算舍弃她们,清霞也不会有任何感觉。 然而,刚才的他却只觉得焦急不已。 「……非……非常抱歉,我一时情绪失控了。那……那个,我……我是因为太开心,所以眼泪才……」 逐渐冷静下来之后,美世以有些难为情的语气这么向清霞解释。听到她的说法,清霞不禁皱起眉头。 在那之后,美世又断断续续地表示这是第一次有人称赞自己做的饭菜。不过,清霞总觉得这不是让她哭出来的真正理由。 他摸不清她的背景。 名为斋森美世的这名女子,究竟是在什么样的环境下成长至今?身边的成年人如何对待她、又让她接受了什么样的教育?这类背景条件,在和他人接触过后,基本上多少可以看出一二,但清霞却完全看不透美世。 不对。说得正确点,应该是美世跟清霞认知中的名门千金的形象差距过大,让他完全无法想像她的出身背景。 清霞闭上双眼,一边试著将美世流泪的面容从脑中挥去,一边整理好身上这袭军装的衣领。 「由里江。要是我这样的判断有问题,跟我说一声。我总觉得──」 他对著前来帮忙做出门准备的由里江这么开口。 「她或许……没有被当成一般的名门千金养育长大?」 从昨天就一直存在的异样感。 清霞也想过,美世或许是为了坐上久堂家当家之妻的宝座,而让自己扮演成一个谦卑的姑娘。不过,刚才的眼泪,让他可以做出某种程度的断言。 美世落泪的反应,不可能是演出来的。 她是真的为了清霞一句无心的话而流下眼泪。 「是的、是的。就是说呀。」 由里江以诚恳的表情不停点头。看来,她似乎也察觉到了什么。 「问她缘由的话,你觉得她会回答吗?」 「这恐怕很困难呢。」 以「你之前在娘家过著什么样的生活?」质问美世,是一件很简单的事。不过,从她至今的态度看来,她恐怕不会积极透露跟自己相关的事情吧。 「由里江。」 「是,什么事呢?」 「你尽量多注意她的言行举止,我也会试著从外部调查斋森家。」 无论如何,他不可能在这种一无所知的状况下和美世结婚。不管最后选择维持婚约、或是解除婚约,趁早进行相关调查,都不是坏事。 随即点头表示理解后,由里江突然带著一脸有些坏心的笑容抬头仰望清霞。 「我明白了。不过,少爷,这是我第一次看到您对自己的未婚妻这么感兴趣呢。」 「……别说了。我也知道。」 清霞承认,至今为止,在彼此见过面的未婚妻候补人选之中,美世是最让他感兴趣的一个。 在进行自我介绍后,即使清霞完全对她不理不睬,美世仍在原地低垂著头,直到清霞出声要她抬起头为止。这样的名门千金,清霞可是从来不曾见闻过。 现在这种时代,就算是佣人之流,若不是在规定特别严格的家中工作,也不至于毕恭毕敬到这种程度。 「您不用感到害羞呀。」 「我没有在害羞,而且,我想更了解她的原因,也不是你所想的那样。」 「哎呀呀,您要是一直这样,会一辈子单身哟。」 「……」 原本想以「你这么说真失礼」回应,但众多女性为了缔结婚约前来、却又接二连三逃离这个家的回忆,在清霞的脑中一一浮现。 对于那些任性哭闹或发脾气、待不到三天就离开的千金大小姐们,清霞没有任何不舍的感情;然而,若是问到自己能接受的究竟是什么样的对象,他其实也说不上来。 至少,他确定不想跟像自己母亲那种典型的千金大小姐结婚。 「我觉得美世大人很适合当少爷的妻子哟。」 「是吗?」 「嗯,就是呀。」 「你的语气还真笃定啊。」 美世来到这个家也才三天。在这短短的几天内,由里江似乎就已经相当中意她。 「总之,拜托你了。」 「请交给我吧,我会好好跟她说少爷的优点。」 「你别做多余的事啦。」 虽然仍有一丝不安,但也没办法。反正由里江很少会把事情搞砸……应该吧。 在帝国中心从西边的旧都迁移到东边的帝都后,转眼便过了几十年的时光。 光是为政府工作的公家、由过去的武士士族组成的武家、或是因立下功绩而晋升为华族(注:日本明治维新后~《日本国宪法》颁布前这段时期的贵族阶级。)的家系,数量就已经多到令人眼花撩乱的程度。如果再加上虽然没有爵位,但因为经商成功或优秀的艺术才能,而一跃进入上流阶级的人物,为数就更多了。 即使是自幼便接受严格教育长大的清霞,也无法记住所有的贵族名门。 因为和久堂家同为异能家系,清霞知道斋森家当家的名字、以及斋森家大致上的现状,但也仅限于此。或许有必要进行更深入的调查。 (但愿不会查出什么棘手的真相。) 异能家系原本已经为数不多了,他可不希望再引发什么麻烦的事态──清霞不禁叹了一口气。 ◇◇◇ 两名中年男子在斋森家的宅邸里面对面进行会晤。 这次算是个人的私下会面,所以两人都只做轻便的和服打扮,但室内的气氛显得有些紧绷。 其中一名男子,是辰石幸次的父亲──辰石家当家辰石实。面容看起来有些神经质的他,带著不悦的表情,以「这跟之前讲好的不同」指责另一名男子──斋森真一。 「你说之前讲好的,是指什么?」 即使已经大致明白对方的意思,真一仍选择装傻,而且毫不掩饰自己其实心知肚明的事实。由不具任何特徵的五官组成、让人不易留下印象的那张面容,此刻显得愈发令人不快。实的心情变得更恶劣了。 「你很清楚我要说什么吧。你为什么把美世嫁到久堂家去?我明明拜托你把她嫁给我家长男了。」 「噢,原来是这件事。」 真一耸耸肩,彷佛这是没必要如此坚持的一件事。 的确,代代承袭异能的家系虽然不多,但旧都仍存在著几个。其中,适合成为辰石家下一任当家之妻的女性应该多的是,没有必要特地迎娶一个连见鬼之才都没有的女性。然而,实际上并不是这么一回事。 「辰石和久堂。要从这两者之中择一的话,当然会选久堂。这还用说吗?」 无论是家系位阶、或是其他方面的条件,久堂家都远远在辰石家之上。 真一也不觉得那孩子能真的在久堂家待下去,不过,要是因为某些因缘际会,让这门婚事顺利进行的话,斋森家就能跟久堂家牵上线。原本就不对美世怀抱半点期待的真一,对于婚事最后会不会结成,其实都不在意。既然这样,要选择的话,当然还是选条件更好的久堂家。 实已经跟斋森家维持了很长一段时间的往来。因此,身为当家的真一打的如意算盘,他也早就看出来了。 只是,面对这般愚昧的行为,他实在无法闷不吭声。 「美世可是那个薄刃家的女人生的女儿,你竟然把她……」 「但她没能继承薄刃家的异能。」 面对忿忿不平的实,真一一脸坦然地这么回应,完全不见愧疚之情。 在五岁前展现出见鬼之才──这是判断一个人能否成为异能者的分歧点。因为,只有拥有见鬼之才的人,日后才可能成长为异能者。 也就是说,已经年满十九岁,却没能承袭任何能力的美世,就只是个瑕疵品。是没有资格自称为异能者一族的。表面上是如此。 「就算这样,美世生下来的孩子,也有可能承袭薄刃的力量。」 「你就这么想要薄刃的力量吗?」 「那可是能够干涉人心的力量,说不想要才是骗人的吧!更何况,要是久堂家的势力继续壮大,我们的立场也会跟著变得危险。」 「那么,等到美世被久堂家拋弃的那天,你们再把她迎娶过去就好了。反正她不可能顺利在那个家待下去。能被你们捡回去的话,她八成也会喜极而泣吧。」 实不禁轻轻咂嘴。 早已在承袭异能的家系当中爬上顶点的久堂家,不会刻意想吸收薄刃家的力量。而且,总是马上把自己的婚约者赶出家门的久堂清霞,不可能会选择没有值得一提的长处的美世,所以,真一的预言有很高的机会实现。 真令人不快。这个男人过分重视次女香耶,而误判了美世真正的价值。 美世好比会产下金蛋的母鸡。刻意放弃这样的女儿,这个男人脑袋根本不正常。因为他,真又得花更多功夫了。 「那么,我可以当作斋森家今后不会再过问美世受到的待遇吗?」 「嗯。我等于已经拋弃了这个女儿。今后,无论她是生是死、在哪里做些什么,我都不感兴趣。」 「是吗,我知道了。」 岂能让久堂家夺走她呢──实在内心暗自发誓。 会得到斋森美世的是辰石家。他绝对不允许别人从旁抢夺。 第二章 第一次的约会 『美世大人,您在里头吗?』 「是的。」 听到来自和纸拉门外头的呼唤声,美世拉开门,发现捧著木制针线盒的由里江站在外头。 「我替您拿裁缝工具过来了。」 「谢谢您。」 那是个很美的木制针线盒。因为看起来很高贵,美世不禁为自己是否真的能使用这个东西而感到不安。 老实道出自己的疑虑后,由里江呵呵呵地笑出来。 「当然可以喽。啊,不过,如果您想用全新品的话,我就再去帮您准备。」 「不!怎么会呢。」 真要说的话,应该是两袖清风地来到这个家的美世不好。像裁缝工具这种东西,也应该自己准备才对。 待在斋森家的时候,她都是使用和其他佣人共用的裁缝工具,所以不小心忽略了这一点。 这样身无分文的自己,让美世困窘到想哭。 接过针线盒之后,她想起有一件非得问问由里江不可的事情。 「那个,由里江太太……」 「什么事?」 「请问……老爷有没有为了今天早上的事情动怒?」 「动怒?您说少爷吗?」 「是的。」 自己突然哭出来的行为,想必让清霞留下了不愉快的经验。 回想起这件事,让美世觉得沮丧又难为情,忍不住垂下头来。 倘若是继妹那样貌美的女性哭泣,男性想必会乐于开口安慰、或是将她拥入怀中,但美世就不一样了,她哭泣的模样,想必丑陋到让人无法直视吧。 为了清霞著想,她或许还是早点被赶出这个家比较好。让他目睹到如此令人不适的光景,美世实在觉得很愧疚。 原本是基于这样的想法提问的,但由里江却吃惊地圆瞪双眼,以「怎么会呢!」回答她。 「完全没有这种事哟。」 「可是……」 从过去到现在,每个人都说美世是令人不快的存在。愈是掉眼泪,愈会让他人垮下脸嫌她丑陋、嫌她不像样。不知不觉中,除了作梦时无意识地流下眼泪以外,她几乎已经忘了如何哭泣。 要是每天早上都如此失态,比起被赶出去,她反而更想自己先逃离这个家。 「美世大人,哭泣并非一件坏事哟。」 由里江以温柔的语气开口。 「要是忍著不流泪、净是把这样的心情往肚里吞,反而更不好呢。」 「……是……这样吗?」 「是呀。所以,要是眼泪自然流淌出来,就放任它继续流吧。少爷不会因为这点事情就生气的。」 真的是这样吗?不,既然由里江这么说,应该就是了吧。 美世心中仍感到困惑不已。她没办法马上照著由里江说的那样做,而且,太放纵自己的话,只会让美世更害怕回到先前那种生活。 因为畏惧父亲的权威,所以美世无法主动向这个家的人坦承自己没有异能、甚至连见鬼之才都没有的事实。要是被清霞知道了,她离开这里的那一天就会跟著到来。 可不能会错意了。在这里的生活,不过是暂时的罢了。 就算无法阻止自己冰冷的心慢慢被温暖、被融化也一样。 「那么,我要先回厨房去了。要是有缺什么东西,请您再告诉我一声。」 「啊……您是要准备午餐吗?这样的话,那我也一起──」 「不不,请您就留在房间里吧。等到午餐做好了,我会再通知您的。」 以四两拨千斤的方式巧妙婉拒了美世的坚持后,由里江便离开了。 (……我明明应该把自己的事情放在后头的呀。) 这样的话,总觉得自己彷佛真的只是只米虫了。 尽管有些沮丧,但这是由里江好意为她安排的自由时间。美世选择翻出裂开的和服,然后拿起针线。 开始专心缝补衣物的她,对于从拉门缝隙观察房里情况的视线浑然不觉。 在美世来到久堂家过了十天左右的某个夜晚。 「你白天都在做些什么?光是做家事的话,应该还会有一些闲暇时光吧?」 吃晚餐时,清霞突然这么问道。 最近,美世终于开始习惯这个家了。 虽然跟清霞之间的对话不多,不过,每天和他一起共进早餐与晚餐的时光,她变得能以平常心应对。 看在他人眼中,这或许算不上什么了不起的事情,但对美世来说,跟清霞这般地位崇高的男性一起用餐,是需要极大勇气的一件大事。可说是一道必须花时间攀越的高墙。 另一方面,清霞不在家的白天,则是一段平静祥和的时光。 因为这个家规模不大,打扫和洗衣服的工作,基本上在接近中午的时段就能全数告一段落。早一点的话,甚至可以在上午完成。食材的话有业者会直接登门贩售,所以也不用外出购物,下午都是美世的自由时间。 由里江大概会在傍晚六点前离开,在那之后的时段,就剩美世一个人在家。 「呃,我会跟由里江太太借杂志……来看。」 美世只道出一半的事实。 其实,她也会把时间拿来缝补衣物。但要是被清霞问到在缝什么,她会很难回答,所以才选择这么做。 如果回答她在缝补已经裂开、或是感觉快破掉的衣物,清霞或许会以为美世在暗示自己买新衣服给她。她不喜欢这样。 美世希望尽可能避免让清霞或由里江讨厌自己。因此,她努力想表现得诚实诚恳。然而,她怎么也无法针对娘家或自己的──至今那些生活,做出像是告状一样的行为,所以,最后也只能选择隐瞒。即使知道自己的想法很矛盾,她也无可奈何。 不知道清霞怎么看待她垂下头的反应?以简短的「是吗」回应后,他便不再开口。 接著,在晚餐时间差不多告一段落的时候。 「其实,下次的休假日,我想出门一趟。」 「是。」 怎么突然说这个?总之,美世出声答应。 「来到这个家之后,你就不曾去过市区吧?」 「是的。」 「……你不会想去吗?」 (咦……) 就算突然问美世想不想去市区,她也说不上来。 甚至没有机会去女校念书的她,在小学毕业后,便几乎不曾踏出斋森家宅邸的范围一步。 一开始,她还很怀念市区的喧嚣和过去自由的生活,并因此感到悲伤难过。 但现在的美世,只觉得自己身上没有能随意花用的资金,就算上街去,也没有太大意义。从娘家过来这里的路上,她也只觉得满怀空虚。她早已不是会为了街上的热闹氛围而感到亢奋的年纪了。 「那个……我……不能……去。」 「为何?」 「我没有要去市区办什么事情,而且,跟老爷同行,我怕会给您添麻烦──」 清霞叹了一口气。 「这么做并不会给我添麻烦,而且,就算没有要去市区办事,还是可以去吧。只要跟在我身旁就行了。」 「可……可是,这样会不会打扰到您……」 「完全不会。你穿来这里那天的那套服装就可以,还有其他顾虑吗?」 既然清霞都这么说了,美世实在无法拒绝。 「没有……」 「那就这么做吧。我吃饱了。」 语毕,清霞便起身,捧起用膳桌走向厨房。不知道是不是美世多心了,他的表情看起来有几分僵硬。 (我是不是又让老爷感到无言了呢……) 美世沮丧地垂下头,难得对方都体贴地邀请自己了啊。 她讨厌态度这样拖泥带水的自己。她想不起来该怎么好好跟他人相处交流,年幼时的她明明可以做得很好。 (不过,都已经决定要陪老爷出门了。) 为了避免在外发生让清霞蒙羞、或是感到不快的事情,她得从现在就开始准备才行。 在不安与紧张之中,彷佛有点期待、又彷佛觉得沉重。美世怀抱著这样的复杂心情,将还没吃完的晚餐送进口中。 她看见一棵樱花树。 在春日暖洋照耀下,伫立于斋森家中庭的一棵樱花树。枝头满是盛开的粉红色花朵。 看来这又是一场梦。不过,似乎跟前几天的连夜恶梦有所不同。 因为,这棵树早已不在斋森家了。 美世的亲生母亲──薄刃澄美嫁到斋森家时,这棵已经长到某种程度的樱花树,也一起被移植到斋森家。然而,在她过世一年后,樱花树开始衰弱,终至枯死。 只有在美世还被当成斋森家的女儿养育照料的时期,才能看到这棵樱花树盛开的模样。所以,这场梦应该不是恶梦。 而且,前几晚的恶梦,都像是重新体验自己的痛苦记忆那样的梦境;但今晚在梦中呈现出来的这片光景,她却没有印象。不过,那棵树在美世三、四岁时就枯死了,所以就算她不记得,或许也很正常。 茫然眺望著这片景色时,她发现有人站在那棵樱花树下。 美世随即明白那个人是谁。 (母亲……) 一头艳丽而动人的黑色长发。身上那袭樱粉色的和服,据说是她非常珍惜的一套衣物。在被继母侵占前,那也是被美世当作宝贝珍惜的母亲的遗物。 身穿和盛开樱花相同颜色的和服,纤细又美丽到彷佛下一秒就会消逝的母亲,看起来宛如樱花的精灵。 尽管幼年时期的记忆早已模糊不清,只剩下一个大概的轮廓,美世仍能断言站在那里的女性就是她的母亲。 不过,现在的她,已经成长到和那名女性差不多的年纪了。面对面称呼一名年龄相仿的女性为母亲,感觉十分奇妙。 「──」 母亲动了动小巧的唇瓣。她的视线望向美世所在的方向,看起来像是在对她说些什么。但因为距离太远,她听不见母亲的声音。 「咦……?」 「──」 尽管试著走向母亲,美世却怎么也无法和她拉近距离,也依旧听不见她的声音。 「母亲……」 「──」 「您在说什么?」 母亲看起来像是不断重复著某句话,但美世完全听不到她的声音。 就在这时── 「……!」 一阵强风突然刮来。美世的头发和四周的樱花花瓣被一口气掀起,遮蔽了她的视野。她连忙闭上双眼。 『请……请您……请您等等,真一大人!』 在脑中响起的这个激动呼唤的嗓音,或许来自母亲吧。 美世不明白为什么。虽然不明白,但她知道这是过去实际发生过的事情。 『不是的!』 『什么东西不是,澄美?』 父亲的嗓音也跟著传来。 『美世……美世她……』 『她没有异能。除此以外,还有值得一提的吗?』 打从出生之后,她未曾表现出能够看见异形的迹象,不是吗──父亲以相当不满的语气这么冷冷表示。 美世稍有听闻过,据说拥有见鬼之才的人,似乎在襁褓时期就能够看见人外之物。 不过,这段时期的能力还不稳定,并不是一直都能够清晰完整地看见异形。到了五岁后,见鬼之才就会趋于稳定,让能力持有者维持总是能看见异形的状态。直到这时候,才会被认定为是「展现出见鬼之才」之人。 相反的,倘若随著年纪增长,而变得愈来愈看不到异形,就会被认定为「没有见鬼之才」。 幼童比较容易看见异形。因此,倘若在襁褓时期的婴幼儿不曾表现出类似看到异形的反应,这个孩子拥有见鬼之才的可能性就会大幅降低。 虽然有例外,但数量十分稀少。在孩子出生经过一段时间后,倘若发现他未曾表现出类似看到异形的反应,有九成的父母就会判断这个孩子没有见鬼之才,而不再对他怀抱期望。 也就是说,当母亲还在世的时候,美世就已经差不多被父亲打入冷宫了。 『请您……请您不要拋弃这个孩子。』 『……倘若我不是斋森家的当家,而是来自一个跟异能毫无关系的家系,或许就能爱这个孩子了吧。』 父亲的嗓音十分冰冷。虽然听说他以前对美世很温柔,但那并不是父爱,只是面对稚嫩孩童时的表现出来的慈善。 ──被迫和深爱的人分开,踏进一段非自身所愿的婚姻关系,生下来的女儿还是无能也无才的凡人。这样的父亲所感受到的绝望,美世其实也不是不能理解。 父亲离去后,母亲独自留在原地,以泫然欲泣的嗓音轻声开口。 『对不起,美世。原谅我这个没有用的母亲吧……』 想道歉的人是美世才对。因为,没有半点力量、只会让他人变得不幸的她,才是那个罪孽深重的人。 『可是,不要紧的哟。等你再长大一些──』 (咦?) 在脑中回荡的嗓音突然消失,美世也跟著睁开双眼。 樱花树依旧耸立在眼前,但却到处都不见母亲的身影。 (等我……再长大一些?) 然后呢?母亲最后说了什么? 难道,在那样的状况下,她仍期待美世总有一天会展现出见鬼之才? 尽管无法释怀,美世仍被迫离开了这个美丽的梦境。 炫目的朝阳从和纸拉门外头洒落,凉爽宜人的风也跟著窜入室内。 美世坐在梳妆台前方,比平常更仔细地梳理自己的头发。 用手上那把缺了很多梳齿的廉价梳子梳头,或许没有太大的意义;不过,花时间慢慢梳理的话,或许多少会有点效果吧。 花了比昨天多两倍以上的时间梳理后,她感觉头发看起来似乎比平常更有光泽一点。 (母亲真的好美呢……) 出现在梦中的母亲,那头乌黑秀丽的长发真的十分美丽。 (如果好好保养,我的头发也能变成那样吗……) 美世捻起一撮自己的发丝,接著叹气──虽然很遗憾,但看起来是不可能了。 造访久堂家时穿著的那袭和自己格格不入的华丽和服,再加上一头受损的长发。倒映在镜中的自己,模样看起来是如此不协调,让美世不禁又为跟清霞一同出门一事感到些许忧郁。 「美世大人,我可以进去吗?」 「请进。」 踏进房里的由里江,满面笑容灿烂到令人不解的程度。 「您很美呢,美世大人。」 「……没这回事。」 「您有化妆吗?」 被这么一问,美世瞬间在原地僵住。 化妆。不用说,这当然是打扮的一部分。但她手边没有任何化妆用品。 「呃……呃呃……我……不太擅长化妆……」 「这样的话,请您交给我负责吧。」 「可……可是,我没有化妆的……用品……」 看到美世的视线慌张游移的反应,由里江脸上的笑意更深了。 「没关系的。您看,用品这里都有哟。」 由里江捧著一个看起来像是装著化妆用品的箱子这么说,或许是她打从一开始就准备好的吧。 (她一定已经发现我没带什么行李过来的事实了。) 毕竟这间屋子不算大,会发现也是理所当然的事情。 想到由里江可能已经把这件事告诉清霞,美世不禁难为情到想要消失的程度。 「来,请您转向我这边吧。」 由里江无视美世苦恼的反应,俐落地取出各种化妆用品,开始为她上妆。 先擦一层薄薄的蜜粉,然后整理眉形,最后再从几种口红中挑选出柔和的红色系。 「好,完成了。」 由里江这么说的同时,和纸拉门外头传来另一个人声。 『差不多要出门了。』 「我……我马上出去!由里江太太,非常谢谢你。」 「不会不会,请两位好好玩吧。」 还来不及照镜子确认妆容,美世便冲出房间。身穿深蓝色和服、披著米色羽织外套的清霞站在外头。 「非……非常抱……不……不对,让……让您久等了。」 「不,我没有等。抱歉,催促你出门。我们走吧。」 「是。」 今天是跟清霞一起出门的日子。 这天终于到来了──美世鼓起干劲,跟在清霞后头迈开步伐。 「请……请问,我们今天要去哪里呢?」 跟清霞一起坐上轿车后,在前往帝都的路上,美世突然发现自己不知道目的地在哪里,于是这么开口询问。 「噢,我没跟你说吗?首先,要去我上班的地方。」 「咦……?」 (老爷上班的地方?) 清霞是一名军人。所以,他上班的地方,理所当然就是帝国陆军本部。 虽然不曾实际见识过,但美世听说那里是各类军事设施的大本营,占地也相当宽广,看在一般人眼底,是个戒备森严又肃穆的场所。 美世完全没做好造访那种地方的心理准备,因此紧张得双手开始打颤。 「噢,不是,别露出那种表情。我们没有要去军事本部。」 尽管手握轿车方向盘,清霞似乎仍确实察觉到美世错愕的反应。他带著浅浅的苦笑这么说。 「咦……可是,您是要去上班的地方……对吧?」 「嗯。不过,军人的职场不见得就会在军事本部。我们要去的目的地,和帝都中心有一段距离,而且在帝都四处都有设立值勤所。在军队之中,对异特务小队各方面都比较特别一些,所以基地也设置在帝都的其他地方,而不是军事本部。那座设施规模不算太大,你不用紧张成这样也没关系。」 即使缺乏学识素养,因为出身于斋森家,美世多少也听说过对异特务小队的名号。 那是一支几乎完全由异能者或拥有见鬼之才的少数分子组成的小队。所以,可以轻易推敲出它的规模并不大的事实。 总之,就算这样直接过去,应该也不会有什么问题。美世放心地吐出一口气。 「而且,我只是为了把这辆车停在那里,才会跑这一趟,不是什么大事。应该也不会遇到其他队员吧。」 「这……这样呀。」 现在,轿车才刚开始在日本国内普及。能够即时进行远距离移动,是这种交通工具的一大优点,不过,就算有资本买下,能停车的地方却相当有限。想在帝都自由行动的话,就得找地方停泊这辆车。 这么交谈的同时,他们不知不觉抵达了最初的目的地。 站在入口处的守卫,看到清霞从轿车车窗探出头之后,没有多说什么就让他们通行了。不愧是队长大人。 (感觉好像小学的校舍呢。) 位于对异特务小队基地的建筑物,采用西式建筑的风格,无论是外型或规模大小,都跟美世过去就读的小学有几分神似。看起来是能够自然融入街景的外观。 不过,就算外观跟小学的校园很像,出现在训练场的想当然并不是小孩子,而是身穿军装的成年人。 「好了,我们走吧。」 随意找了个地方停放轿车后,两人便朝著正门的方向走去。 「咦~队长?」 片刻后,一个慵懒的嗓音从后方传来。看到现身的那名年轻军装男性,清霞露出一脸打从内心感到很麻烦的表情。 「五道。」 「队长,今天应该不是你值勤的日子吧?」 「嗯,确实不是。我只是把车子开来这边停而已。」 「什么啊~」 被唤作五道的队员,有著一张给人些许轻佻感的柔和面容。他露出笑容耸耸肩,朝美世的方向瞄了一眼。 美世不禁有些胆怯,因此朝后方退了半步。 「那么,那边那位是?」 「是我的同伴。别追问太多。」 清霞冷冷地这么回应。不过,或许已经习惯他的态度了吧,五道只是「哦~」了一声,看起来并不在意。 「嗯,也罢。队长,请你明天要好好来上班喔。」 「那是当然的。你才应该赶快返回自己的岗位吧。照理说,你不可能有时间在这里摸鱼才对。」 「是是是,我知道啦。那再见喽。」 犹豫了半晌后,美世朝离开的五道轻轻鞠躬致意。 两人再次迈开步伐后,清霞这么开口。 「那个男人叫做五道,基本上算是我的心腹。看起来虽然那副德性,但他是一名相当优秀的异能者。」 「噢……」 「虽然我也觉得无可奈何就是了。」 因为那家伙老是像那样嘻皮笑脸的──清霞板著脸这么说。 在五道之后,两人没再遇到其他人。从大门朝市街踏出一步后,坐在轿车里时听不到的热闹喧嚣,随即传进耳中。 西式和日式风格交错、看起来杂乱无章的街道。高耸的现代化建筑连绵并排,挤满人的街道散发出快活无比的氛围。 久违的市区果然带有一种独特的气氛。美世感觉自己比想像中还要兴奋。 「你有什么想去的地方吗?」 「咦!」 美世没料到清霞会徵询自己的意见,因此吃了一惊。 「你没有什么要买的东西、或是想要的东西吗?」 「没……没有,我……没有什么想要的。」 今天,她真的只是怀抱陪同清霞出门的心情而来。已经许久不曾涌现过物欲的她,就算突然被这么问,一时也想不到答案。 看著美世陷入苦思的表情,清霞的嘴角「呵」地上扬。足以让人不自觉地看入迷的这个美丽微笑,对一般人来说,等同于危险的烈酒。 「是吗?那么,你就陪著我买东西吧。」 「是。」 现在是刚从春天迈入初夏的季节。这个时期的阳光不会过于强烈,非常适合散步。 打扮得华丽花俏的人们往来穿梭的身影、从一旁疾驶而过的路面电车、五花八门的新奇店铺和设施。这一切都让美世感到怀念又新鲜,因此看得目不转睛。 一旁的清霞以温和的表情眺望著这样的她。 「开心吗?」 「啊……真……真的非常抱歉!我……」 发现自己看街景看得忘我之后,美世不禁难为情地垂下头。 拋下应该陪伴的主人,只顾著自己一个人入迷地眺望街景,是绝对不能有的行为。 (我大概表现得一副刘姥姥进大观园的样子吧。太难为情了,让人抬不起头呀……) 自己明明也是一直都住在帝都的人啊。而且,她是不是马上就让清霞蒙羞了呢? 「不用在意,你就尽情欣赏这片景色吧。我不会为此责备你,任何人都不会。」 「可是……」 真的……真的没关系吗? 光是带著像她这样的女人走在街上,就已经足够引来不友善的眼光了。而美世方才的表现,或许又更进一步让清霞蒙羞。 这么想的时候,一只大手轻轻放在她的头上。 「不用思考会不会给我添麻烦的问题。因为邀请你一起出门的不是别人,正是我。」 「……」 「知道了吗?」 「……是。」 清霞的掌心、表情和嗓音,全都温柔不已──尽管温柔,却又透出一种不容反驳的神秘压力,让美世只能点点头。 「不过,东张西望是无所谓,但可别跟丢了。」 「好的,我会注意。」 「很好。」 接著,清霞又刻意放慢步调。明白他是为了自己而这么做之后,美世几乎要为他的温柔掉下眼泪。 这个人哪里冷酷无情了呢?明明是如此的温柔啊。 要是自己拥有能够配得上他的条件,美世一定会选择永远跟随在清霞身边。 美世忍不住又开始讨厌做不到这一点的自己。 「这里就是我们的目的地。」 清霞在一间大型和服店外停下脚步。从招牌和店铺整体的氛围看来,这间店大概会被归类在「传统老店」或是「高级店铺」的类别。 店内铺著榻榻米地板,和服专用衣架上挂著美丽的振袖和服。针对即将到来的夏天而推出的鲜艳色调的和服布料,整整齐齐地堆放在柜子里。 第一次踏入和服店的美世,为店内的景象震慑不已。 「好大的店……」 「这间店叫做『铃岛屋』,久堂家从以前就是这里的忠实客户。过去,他们似乎也负责缝制过天皇御用的和服。」 「好……好厉害呀……」 美世紧张到即使听了清霞的说明,也只能做出这种无趣的回应。同时,她突然强烈在意起自己的穿著打扮。 虽然自己穿的并不是什么奇装异服,但踏进这种高档店铺,这副模样会不会太寒酸了呢? 真要说的话,她身上这袭和服的花样和颜色究竟适不适合自己,恐怕都很难说。这恐怕是父亲随意让人准备的吧。要定论的话,这袭和服虽然不是廉价的东西,但也不是特别好的东西。 「欢迎您大驾光临,久堂大人。」 「今天要麻烦你了。」 看起来大概是店长的一名优雅的中年妇人迎上前来,毕恭毕敬地朝清霞低头致意。 她散发出一股素雅却又不失雍容华贵的气质,感觉是对「美」十分敏锐的女性。 「那么,针对您事前联系时提及的需求,我们挑选了几件符合您的条件的商品。还请您到后方的房间确认。」 「嗯。」 清霞或许是来买和服的吧,美世犹豫著自己是否该一起跟过去。 呆立在原地半晌后,一名女性店员带著笑容朝她走近。 「大小姐,请您到这边来看看店内的商品吧。」 「说……说得也是……老爷,那我就留在这里等您,顺便看看店内的商品……」 战战兢兢地开口后,清霞这么表示: 「就做你想做的吧。有相中什么东西再告诉我,回去之前一并买下来。」 语毕,他便往店内深处走去。 (怎么可以让老爷买东西给我呢。) 这间店里头的商品,光看就知道都是一流的高级品,是无法让人轻易开口索求的东西。 更何况,无论是昂贵或便宜的物品,要清霞破费买东西给自己,都让美世感到万般煎熬。 「唉……」 深深体会到自己跟这种地方格格不入的美世,在女性店员的陪同下,慢慢在店内闲逛。 踏进位于店铺深处的和室后,清霞和「铃岛屋」的女性店长──桂子面对面。 这两人之间──不对,应该说整个房间,都被大量的女性和服专用的美丽布料占满,看起来宛如一道道色彩缤纷的海浪。 「呵呵呵,久堂家的少爷也终于……是吗?」 在清霞还是个孩子时,桂子便认识他了。因为要订制和服时,清霞必定会造访这间店,所以桂子也知道不少关于他的事情。 例如,清霞不但没有结婚,甚至连恋人都交不到几个的过往。 这令人很头痛。 「不是你想的那样……」 「您不需要害臊呀,这可是您第一次带著女性来我们店里呢。」 倒也是这样没错。 今天,清霞之所以会造访这里,是因为听了由里江的报告。 『美世大人都会亲手缝补自己要穿的陈旧衣物──』 替美世准备裁缝工具后,没想到她的目的,竟然是为了自行缝补破损的和服。 由里江原本想阻止她,但想到美世可能不希望被别人发现这件事,只好选择保持沉默。 而清霞本身也有些在意美世平常的穿著。 那是跟偏远地区的贫困农民所穿的旧衣差不多、甚至还更糟糕的衣物。虽然每件衣物的花样和颜色都不同,但一律都是破破烂烂的状态,连清霞看了都感到不舍。 因此,过去就算被未婚妻候补央求买东西给她们,也压根不想这么做的清霞,这天才会罕见地来到这间店里,打算替美世添几件和服。 这种举动并没有什么特别的意思。 「所以,有适合她的布料吗?」 看到清霞直接将话题带开的反应,桂子不禁笑出声来。 「呵呵。嗯,这个嘛……我觉得那位小姐很适合这边这种、或是这边这种浅色的布料哟。」 清霞「唔」一声点点头。 如同桂子所说,考量到时节的话,浅色系的和服的确是好选择。浅蓝、浅草绿、藤紫色或许也很不错。 一边倾听桂子的建议、一边烦恼的时候,清霞不经意抬起视线,一匹布料跟著映入他的眼帘。 「那个是?」 「噢,那款的料子也很好呢。不过,现在用它来订制和服的话,或许会有些搭不上季节就是了。」 那是一匹十分美丽的樱粉色的布料。尽管是浅色系,却又透出一种莫名艳丽的色泽,让人无法移开目光。 (这个颜色应该很适合她吧。) 清霞忍不住开始想像──然后随即挥去脑中的影像。 (我到底在做什么啊……) 买和服给美世,并没有什么特别的意思。 擅自在脑中想像美世穿上和服的模样,绝对是会令她敬而远之的行为。不对,应该说企图想像的自己令人唾弃才对。明明都是一把年纪的男人了。 「就用这匹布料做吧。」 「哎呀,可以吗?」 最后,清霞还是拿起那匹樱粉色的布料交给桂子。 「无妨。就算今年的季节已经过了,明年春天也还是能穿。另外,再帮我用这边这些布料做几套和服吧。不用顾虑预算没关系。」 「我明白了。」 在桂子的推荐下,清霞又挑了几款自己也很中意颜色的布料。 「还需要搭配用的腰带跟配件,可以全都交给你吗?」 「好的,没问题……噢,对了。」 桂子轻拍一下手,捧起一个放在角落的巴掌大的盒子。 「这个您今天就会带回去对吧?」 接过盒子后,清霞打开盖子,看到里头放著预先让桂子准备好的东西,于是点了点头。 「嗯,谢谢,那我就收下了。费用之后跟和服一起结算吧。」 「我明白了……久堂大人。」 「怎么?」 小心翼翼地将盒子收进怀里后,清霞望向突然变得一本正经的桂子。 突然瞪大双眼的她,接下来说了这么一句话。 「听好喽,您绝对不可以放开那位小姐!」 「什么?」 「要比喻的话,她就像是钻石的原石呢。无论是头发、肌肤、或是脸蛋,都有著无法计量的潜力!只要用心雕琢,她绝对能成为即使站在您身边,也毫不逊色的美人胚子哟!」 因为从事为人打扮妆点的工作,桂子在这方面似乎有自己的一套坚持。 不过,清霞也并不觉得美世长得不好看就是。 「您今天买下的这些行头,不过是个起点而已。之后,您得将她放在身边,用自己的爱情和财力好好雕琢她才行。这样一来……」 「这样一来?」 「我就能享受到替美丽的女性尽情打扮的乐趣了呢!」 看来,这才是桂子的真心话。 「唉,真是……爱情什么的,我都说不是这么一回事了。」 年龄跟清霞的母亲相仿的桂子,现在一双眼睛因充满干劲而闪闪发光,简直跟一名少女没两样。看著这样的她,清霞不禁叹了一口气。 不过,他的内心同时却涌现了「这样也不错」的奇妙想法。 「下次再麻烦你了。」 他放弃继续思考,选择这么回应。 从位于深处的和室返回店内时,清霞发现美世目不转睛地盯著某个东西看。他循著她的视线望去。 是那匹樱粉色的布料。 店内似乎也展示著类似的东西。 (不过,她的表情……) 她的表情看起来带著几分落寞,彷佛是在眺望自己永远无法入手的东西那样。 「……母亲……」 那是个必须竖耳倾听,才不会忽略的细微嗓音。看来美世并没有发现清霞已经走出和室。 犹豫了半晌后,清霞开口。 「你很在意那匹布料吗?」 「……!老……老爷!那个……那个,我不是想要这匹布……!」 「……」 「因为家母留给我的遗物里,有一件颜色和这匹布料很相似的和服……不,那件和服现在已经不在了。我只是……觉得有些怀念而已。」 「是吗?」 那件和服的下落,感觉也很令人在意。 总之,美世看起来应该不是讨厌那种樱粉色。这让清霞暗自松了一口气。 「你还有其他在意的东西吗?」 「没……没有。我现在这样……就很足够了。」 美世不会主动要求什么,总是一直推辞、一直推辞──正因如此,清霞才没把今天来这间店的目的告诉她。 他可以轻易想像出,在得知真相后,美世因为过度愧疚,而露出一心求死的表情的反应。 现在,他相信自己这样的判断没有错。 「那我们走吧。」 「是。」 「期待两位再次大驾光临。」 在桂子和其他店员深深一鞠躬的恭送下,清霞与美世离开了「铃岛屋」。 「好吃吗?」 「是……是的。很甜、很好吃。」 离开和服店后,打算找个地方小憩一下、顺便吃点东西的清霞和美世,来到了一间甜点店。 虽然清霞要她尽量点,美世仍为了自己该点什么、甚至该不该点餐的问题,而犹豫了好一阵子。最后,败给清霞沉默的压力的她,选择了价格不会太高、同时也是店家推荐商品的日式馅蜜(注:以红豆泥和黑糖蜜两种固定配料,搭配水果、寒天或白玉团子等不同配料的日式甜点。)。 只是,因为两人在同一张桌子面对面坐下,所以彼此之间的距离也比以往都要来得近。在这种近距离之下跟清霞相处的紧张感,以及其他客人注意他的视线,全都让美世在意到食不知味的程度。 (大……大家都在看我们呢……) 走在街上的时候,其实就已经是这样了。 尽管只是像一般人那样走著,清霞仍吸引了周遭的目光。 (这样的心情……我也能明白……就是了。) 名为久堂清霞的这个人物,是拥有绝世美貌的青年。他有著连女性都自叹不如的一头动人长发,举手投足的动作也都高雅到没有半点破绽,总是能吸引众人注意。就算从远处眺望,想必也能感受到他散发出来的压倒性存在感。 这样的人,不可能不受到瞩目。 其中,有些年轻女性甚至会恶狠狠地瞅著美世。 她们或许在想「为什么这种女孩能跟那么迷人的男性在一起?」吧。印象中,美世跟由里江借来看的杂志里头连载的爱情小说,也曾出现过类似的场景。 这就是所谓的嫉妒吧。不过,站在美世的立场,她只觉得这是一场天大的误会。她甚至还想上前向所有的年轻女性一一解释、赔罪。 她只是陪同这位大人外出的存在而已。她可以发誓,自己跟这位大人之间什么都没有。 不然,等到自己被解除婚约后,要她怎么赔罪都可以。倘若能到处宣扬这样的主张就好了──这样的想法,几乎在美世脑中浮现过上百次。 不过,在看到清霞似乎心情还不错的表情后,美世的情绪跟著变得平静,这种无趣的想法也因此烟消云散。 真要说的话,平常的清霞总是面无表情、或是板著一张脸,所以现在更能感受到他脸上的变化。 但不管怎么说,现在,美世都像是被让自己坐立不安的要素团团包围著,因此实在是如坐针毡。 「但你脸上的表情看起来不是这样。」 「没……没这回事的。」 红豆泥、白玉团子、寒天冻,这可是自己鲜少有机会品尝到的甜食,没有不好吃的道理。 (应该是吧……一定是的。) 「……你真的都不会笑啊。」 清霞语气平淡的这句轻喃,让美世心头一紧。 原来如此。像这样连开心的表情、或是吃到美味食物的表情,都无法好好表露出来的女人,或许令他感到不快了吧。 「这个……真的非常抱歉。」 「不,我不是在责备你。只是有点想看你笑的样子……或说是对你的笑容感兴趣吧。」 对自己的笑容感兴趣?美世不解地微微歪过头。 「老爷,那个……您的喜好很奇特呢……?」 「……」 「啊!非……非常抱歉!我竟然说出这么逾矩的……是……是我失言了。真的是万分抱歉。」 对主人说出「喜好很奇特」这种话,未免也太失礼了。 久违地造访市区、见识到各式各样的人事物,让美世整个人变得有些飘飘然。结果,情绪一直很亢奋的她,便将刚刚那句话脱口而出。真是糟糕透顶。 换作是香耶的话,绝对不会做出这种失败的行为。虽然老是做让美世难堪的事情,但她其实是个很懂得做事要领的孩子,绝不可能做出会受到他人指责的言行举止。 满怀的愧疚和自卑感,让美世不自觉地缩起身子。 「我没有生气。所以,你没必要这样缩著身子。」 「可是,我……」 「像这样一起生活下去的话,我们总有一天会结婚。所以,无论是什么样的想法,都能好好向彼此说出来的关系,才是更理想的。比起赔罪,听到你像刚才那样坦率道出自己的想法,我反而比较开心。」 这次,美世完全僵在原地了。 (总有一天会结婚……) 清霞想必不知道美世没有任何异能的事实吧。除此之外,她甚至不具备一般名门千金该有的学历教养,完全扛不起久堂家当家之妻这样的头衔。 就算现在无伤大雅,倘若美世真的嫁给清霞、在上流社会拋头露面的话,她将再也无法掩饰这些不如人之处。 美世轻轻将汤匙放下。 今天,她从清霞那里得到了许多东西。 能够在这种地方开心地喝茶、在热闹繁华的市区里观光、品尝眼前的日式馅蜜,都是因为有他。 倘若觉得感激、倘若想为清霞著想,就算会招来他的怨恨,美世应该也要趁现在主动坦承自己无法胜任他的妻子、配不上他的事实才对。 (可是──) 她出现了想望。 美世想尽可能再跟这个人共度一段时光。可以的话,也想成为他的助力。 所以,她现在不想说。当然,她也有这样的想法极其自私的自觉,尽管如此,她现在仍不想说出口。 刚才,听到清霞说自己想听的是她真正的想法,而不是赔罪的台词,真的让美世非常、非常地开心。 (之后,无论有什么样的惩罚在等著,我都愿意接受。所以──) 她希望清霞能原谅这一刻的她。 「我……我明白……了。以后,我会好好……说出来。」 「这样就好。」 清霞柔和的笑容,窜进美世的胸口,然后缓缓扩散开来。这是她在刚见到他时,所完全无法想像的光景。 让这样的幸福时光再持续一阵子之后,再向清霞说出实情吧。美世在心中暗暗这么发誓。 ◇◇◇ 清霞刻意什么都不问。让美世的表情蒙上一层阴霾的理由,就算不勉强追问,日后必定也能弄个明白。 他佯装什么都没发现,在买单后带著美世离开甜点店继续散步。两人一起逛了书店,还去杜鹃花盛开的公园赏花。 面对当下所见的事物,美世总会表现出感到新鲜好奇的反应。对清霞而言,这样的她,是个相当有意思的同行者,也让他觉得这天的行程格外有趣,甚至还涌现了「偶尔这样度过假日也不错」的满足感。 之后,两人到现今流行的西餐厅用餐,再返回对异特务小队的值勤所取车返家后,已经是夕阳完全西下的时刻了。 「那个,老爷,今天非常感谢您。」 下车后,美世以仍带著些许紧张感的嗓音这么开口。 透过今天一整天的相处,似乎让她卸下了不少心防。不过,要她用更自然、更轻松的态度面对清霞,恐怕还有很长一段路要走。 「我才是。抱歉,感觉是勉强你配合我的行程。玩得还开心吗?」 「是的,我真的玩得很开心。」 「那就好,下次再一起出门吧。」 「……好的。」 这时,该不该掏出收在怀里的那个东西,让清霞犹豫了几秒钟。 (还是算了。) 那是不太适合在今天的这个时间、面对面拿给对方的东西。他可不希望反过来让美世感受到压力。 晚上,经过反覆思考后,清霞决定趁美世去洗澡时,悄悄将那个东西放在她的房门外头。就算她生性再怎么客气,看到东西直接放在自己的房门外,大概也只能乖乖收下了吧。 清霞独自在起居室里喝茶,等待发现这件事的美世作何反应。 听到洗完澡的美世走向房间的声响后,没过多久,她随即出现在起居室。 「老……老爷,这是……」 不知是因为泡澡暖和了身子、或是因为慌慌张张地赶过来,身上穿著浴衣的美世脸颊微微泛红。 「你就老实收下吧。」 「是您……放在我房间外头的……吗?」 美世战战兢兢地打开小盒的外盖,确认里头的内容物。 放在里头的,是一把梳子。 以黄杨木打造、上头有著精致雕花的梳子。从一般老百姓的角度来看的话,这把梳子确实是价值不菲的高级品,不过,毕竟发质跟梳子的好坏有很大的关系。 要送礼物给现在的美世的话,清霞判断这是最适合的东西。当然,是基于实用上的考量。 「天知道。」 问题在于,男人送梳子给女人的行为,等于是在向对方求婚。所以,这并不适合做为送给对方的第一个礼物。 因此,为了避免招致误会,清霞不得已选择这种偷偷摸摸的做法。 「我不能收下这么昂贵的礼物。」 「没什么好在意的。」 「可是……」 「别放在心上。」 「呃……所以,是您把这个放在我房间外头……对吗……?」 「……」 「老爷?」 「你……你别想那么多,拿去用不就好了吗?」 持续了几句没有意义的问答往来后,清霞朝美世瞄了一眼──然后不禁瞪大双眼。 「那么……好的,我明白了。谢谢您,老爷。」 美世露出一个淡淡的、很浅很浅的笑容。 宛如花苞初绽、又像是坚冰溶解那般纯净无瑕的美丽笑容。 「我会很珍惜地使用。」 「就这么做吧。」 他的嘴唇和嗓音都不自觉颤抖著。 这是什么样的感情呢? 是感动?抑或兴奋?欣喜?各种情绪混杂其中,让人难以定之。 真要说的话,或许是「爱恋」吧。 自从跟美世一起外出那天以来,又过了几天。 尽管早已过了规定的值勤时间,清霞仍独自待在对异特务小队值勤所的队长室里,盯著某份文件瞧。 这是他日前委托某个值得信赖的情报贩子调查而来的资料,今天总算是拿到手了。 ──关于斋森美世的调查报告。 清霞委托情报贩子尽可能对斋森家内部进行详细的调查。为此,调查行动花了好一段时间。 就算向斋森家的佣人或是前佣人打听,他们也一律是三缄其口的态度。 『其实,这算是很常见的事情啦。』 情报贩子将两道眉毛弯成八字状,搔搔脸颊这么说。 在亲生母亲过世后,继母进驻斋森家,还生下各方面条件都比美世更加优秀的女儿,因此,美世在家中开始遭到鄙视和虐待。 说得简单点,就是这么一回事。确实算是很常见的事情。 而且,在代代承袭异能的家系之中,异能者和平庸的凡人所遭受的待遇,可说是天与地的差别。 异能是最重要的。不具异能之人,没有任何存在意义。几乎每个异能家系都秉持著这样的观点。 从调查报告的内容看来,情报贩子打听到的斋森家内情相当夸张。 『家母留给我的遗物里,有一件颜色和这匹布料很相似的和服……不,那件和服现在已经不在了。』 清霞回想起美世的这句话。 亡母的遗物被抢走、丢弃时,她是什么样的心情呢?虐待自己的继母和继妹、无视这一切的父亲、只能选择旁观的其他佣人。在这些人包围下,美世一直过著孤独不已的生活。 怪不得她总是会主动去做煮饭、洗衣、打扫或缝纫等杂务。她是斋森家的女儿,同时却又不是斋森家的女儿。每天被当成下人使唤的她,甚至连三餐都是有一餐没一餐的状态。 她消瘦的身型、破破烂烂的旧衣、以及几乎忘记如何露出笑容的反应。 全都是因为她的家人。 清霞捏著文件的手不自觉地使力,纸张发出唰唰的摩擦声而变皱。 那些强迫美世一肩扛起这些委屈的人,让他燃起了怒火。 不过,清霞自己也对美世说过一些很过分的话。虽说那时的自己还不知道她背后的这些故事,但清霞现在著实感到后悔莫及。 (但这样一来,我就可以理解了。) 美世没有异能,连见鬼之才都没有。因为这样,她或许认定自己跟清霞的婚约不可能成立。 因此,她总是表现得过度客气,她或许已经做好某天要离开久堂家的打算了吧。 然而,对清霞来说,有没有异能都已无所谓了。他从过去到现在的婚约对象,也并非每个都是异能者。她们有些是富商的女儿、有些则是政治家的女儿。 替清霞寻找婚约对象的人,是久堂家的上一任当家──亦即他的父亲。因此,「只能跟异能者结婚」这样的家规也不存在。 最重要的在于对方是否愿意留下来。不是为了地位或财产而来,愿意纯粹以妻子的身分待在那个家里,才是清霞理想中的女性。而美世满足了这一点。所以,他不打算放弃她。 此外,还有另一件令他在意的事。 美世母亲的娘家──是那个薄刃家。 像久堂家或斋森家这种承袭异能的家系,自古以来都是以臣子的身分为天皇效力。 为了讨伐一般人所看不见的异形,异能是不可或缺的能力。另外,异能也可以运用在维护国家和平、或是平息战争上,因此,无论在哪个时代,这种能力都备受重视。 异能分成很多种。凭藉意念来移动物体的能力;在空无一物的地方点火、随心所欲地操控水或风的能力;在一瞬间移动到远处的能力;在空中行走的能力;能看到厚重墙壁另一头的景色的能力…… 同时拥有多种上述这些异能的人,在异能者之中并不罕见。 然而,这些异能完全无法和薄刃家的能力相提并论。因为后者的特殊程度和危险性,可说是独树一格。 薄刃家代代传承下来的,清一色都是干涉人心的能力。 操作他人的记忆、潜入他人的梦境、或是看穿他人的想法等,都还算是危险程度较低的能力。其中,甚至还有能抹杀对方的人格、打造出专属于自己的一具傀儡,或是让对方产生幻觉,进而精神错乱的能力。 薄刃家很清楚自家异能的危险性。他们明白,依运用方式而定,这种能力危害国家的可能性,甚至会比任何攻击型异能都要来得高。 因此,不知从何时开始,他们开始避免在人前崭露头角,选择了静静躲起来隐居的生活模式。 他们以独特的家规限制一族的行动,努力不让自家的异能情报外泄,也不让这个血脉分支出去。为了彻底避免这样的异能遭人利用,他们有时甚至还会回绝天皇的命令。 名为薄刃澄美的女性会嫁到斋森家,可说是例外中的例外,算得上是相当罕见的情况。这门婚事背后的动机究竟为何,让清霞感到有些在意。 「唉……」 他忍不住叹了一口气。 老实说,美世嫁到久堂家,对清霞来说不会造成任何损害。他反而从不曾这么希望一名女性嫁给自己。 只是,笼罩著薄刃家的神秘色彩,实在有些诡异。即使是久堂家这般有权有势的存在,想接触薄刃家,依旧是极度困难的事情。清霞不知道他们的住处在哪里,甚至连联络手段都没有。就算委托情报贩子,想必也只会空手而回吧。 「该怎么做呢……」 清霞放下文件这么喃喃自语,但终究没能想出好方法。 回过神来时,外头已是夕阳西下的时分。 收拾完东西后,清霞向值夜班的其他队员打过招呼后,便离开值勤所。 仔细想想,他觉得自己最近似乎都比以前更早下班回家。以往,他经常在值勤所过夜,在夕阳完全西沉前打道回府,可说是很稀有的事情。 但现在,在玄关恭迎自己回家的美世的身影,让清霞莫名感到放心。因此,他自然而然开始在能和她一起吃晚餐的时间返家。 (真的很不像我……) 从两人一起出门的那天晚上开始,清霞便不知道该拿自己一反常态的心如何是好。 感觉不久之后,「铃岛屋」的桂子所说的状态便会成真,让他觉得很害怕。 他可以想像自己会因为那股让胸口一紧的反常情感,而涌现想把世上的一切都送给美世的冲动。 其实,清霞并不擅长应付女性。 从年幼时期开始,对他示好的女孩子便源源不绝,让他觉得很反感。而且,他也非常讨厌浓妆艳抹、喜好奢侈挥霍、个性又歇斯底里的母亲。 念大学时,因为学长表示这也是人生历练之一,清霞曾试著和几名女性交往过,结果反倒只是让心中的排斥感倍增。最后,他甚至连女佣过浓的脂粉气味、或是嗲声嗲气的嗓音,都感到厌烦不已。 虽然现在的他已经能堆出笑容敷衍,但除了由里江或桂子这种熟识的人物以外,他尽可能和其他女性保持距离,也会小心不要引起她们的注意。 然而,因为久堂家的主宅邸雇用了许多女佣,住在那里的话,免不了会被她们暗送秋波,完全无法放松心情过日子。所以,清霞才会移居到现在住的独栋建筑里。 但现在,他竟然自愿和正值妙龄的女性同住一个屋檐下。这是几年前的自己绝不会相信的事情。 自嘲地笑出声时,他感受到一股不寻常的气息,因此停下脚步。 (有什么在跟著我。) 视线从后方投射过来。而且不只一道。听不见脚步声或呼吸声,只有一股不祥的氛围。看来并不是人类。 (竟然企图打探我?是哪里来的愚蠢之人?) 能驱使人外之物的话,对方想必也是异能者。不过,会做出这种事,还真是不知天高地厚。 又或者,对方对自己的力量有著绝对的自信? 清霞还没离开值勤所的腹地,附近也看不到其他人出没。这里的大门守卫没有见鬼之才,建筑物外围也没有布下结界,所以人外之物可以任意进出。但另一方面,这样的安排其实也是个陷阱。这么做的话,在情况危急时,就能将鲜少人知的这个地方当成战场歼灭敌人。 「真是愚蠢。」 清霞稍稍动了动手指。接著,一些小小的物体硬是被他从阴影处扯出来。 形状看起来不像人也不像鸟、尺寸约莫巴掌大的纸片浮现在半空中,数量多到数也数不清。 不过,这些纸片现在全都自动停止动作,只是静静漂浮在半空中。 就算想逼它们供出指使人是谁,大概也问不出个所以然吧。这些只是窥视用的普通纸片罢了。 「净是做些无聊的事情。」 淡淡地这么轻喃后,清霞转身。下一刻,空中浮现蓝色的火焰,将一动也不动的式神燃烧殆尽。 能够同时轻松、完美地驱使自己所拥有的多种异能,是清霞被誉为当代的顶尖异能者的理由。 (虽然不是值得一提的对象……) 不过,这到底是何方神圣搞的鬼? 总觉得脑中闪过一抹不祥预感的他,连忙坐上轿车速速返家。 第三章 给老爷的礼物 早上,一如往常地恭送清霞出门后,美世出声唤住准备到院子里洗衣服的由里江。 「您怎么了,美世大人?」 「那个……我想跟您商量一件事。」 「哎呀哎呀。」 「是什么事呢?」由里江笑著询问后,又补上这么一句。 「您愿意找我商量事情,我觉得很开心呢。」 没想到会因此这么高兴。 一起走回起居室后,和由里江面对面坐下的美世,在端正自己的坐姿后道出正题。 「其实……我想送老爷礼物。」 「哎呀!」 没错。现在,美世正为了这个问题苦恼不已。 收下清霞那把看起来相当昂贵的梳子后,她便一直在思索。 不只是梳子。之后,她还收到了保养头发用的茶花油。而且,她也还没针对平常在这个家中受到诸多照顾一事,好好向清霞回礼。 以言语表达感谢之情固然重要,但除此以外,美世希望也能把这份感谢化为有形之物。 不过,关于该送清霞什么才好的问题,她完全没有头绪。更何况,她的能力所能准备的礼物极其有限。倘若送了价格不高、不算珍贵、又平凡无奇的东西给清霞,会不会反而造成他的困扰呢? 一个人苦思许久,仍得不出答案的她,最后下定决心找由里江商量。 「要送什么东西给老爷,才能让他开心呢……」 美世并非完全没有预算可以动用。 离开斋森家时,父亲有给她一笔钱。但因为不算多,所以她一直保留著,打算等到发生紧急情况时再挪用。 美世垂下眉毛,忍住想要叹气的冲动表示: 「我的预算真的不多……恐怕没办法买下适合送给老爷的礼物。」 「噢……原来如此。这个嘛……难得有这样的机会,送少爷平常就会用的东西给他,应该是不错的选择哟。」 「是。」 「这样的话,我觉得您亲手做的东西会很适合呢。」 「亲手做的……」 美世也想过这个方法。如果买不起,就只能动手做。 只是,自幼便在高级品围绕下长大的清霞,眼光想必也比一般人高。美世担心,收到自己做的礼物,会不会让这样的他觉得寒酸。 就算清霞这么想,她也无可奈何。不过,可以的话,她还是希望能让他收下礼物时感到开心。 因为,自从来到这个家之后,每天都会发生让美世开心不已的事。 听到她这么说,由里江脸上的笑意更深了。 「美世大人,您真的很温柔呢。请放心吧,少爷不可能嫌您的礼物寒酸。只要是您亲手做的东西,无论是什么,他收到时一定都会开心的。」 「是这样吗?」 「嗯,是的。」 不可思议的是,听到由里江这么断言,美世也开始觉得好像真的行得通。由里江可说是一手养育清霞长大的人物。既然她都能百分之百肯定,想必就是这么一回事了吧。 「我能做的东西……」 「噢,说到这个!」 拋下这句话之后,由里江慌慌张张地离开起居室,然后捧著一本书回来。 「您可以参考这本书里头的介绍。」 美世接过那本书,发现里头记载著以女学生为读者群、可以在日常生活中使用的小东西的做法。 (如果是这样的东西,我的确也有可能做得出来。) 美世快速翻了翻。书中介绍的,都是能用和服剩下的布料轻松做出来的物品,而且感觉也不会太花时间。 她得在向清霞坦白一切之前,把这个礼物送给他,所以,美世想避免制作过于复杂精细的东西,免得发生在半途失败的窘况。 「找到合适的东西后,请您再告诉我吧。我也会帮忙的。」 「好的,谢谢您。」 美世暂时把教学书收在不至于妨碍工作的地方。 上午,跟由里江一起做完例行的家事后,美世便窝在自己的房间里,重新开始思考关于礼物的事。 「好棒……好漂亮啊。」 她一边翻阅收录了精美手绘插图的书页,一边这么喃喃自语。将花俏可爱的造型小物的制作方式,简单明瞭地一一描绘出来的这些插图,光看就令人兴奋不已。 「外出用束口袋感觉很快就能做好,手帕或许也不错呢。」 书中介绍的物品种类,比美世想像中还要来得丰富,让她一下觉得这个不错、一下觉得那个也很棒。继续往下翻的时候,她的手在某一页停了下来。 「这是……」 传统日式编绳。 以五颜六色的细线交错编织而成的编绳,即使只是画在纸上的图样,也美得令人目不转睛。花纹看起来全都细致又精美的编绳,让美世判断这个绝对会很适合清霞。 自己做的话,美世的预算足够应付,做出来的成品也能有很多种运用方式。 (就是这个了。) 虽然不知道自己能不能编得像插图描绘的那么精致,但美世已经不做他想。 捧著传统日式编绳的那一页向由里江报告后,她也大力赞成。 因为需要出门采购材料,在清霞回到家后,美世向他请示这件事。 「老爷。请问,我这几天可以出门一趟吗?」 「……怎么了?有什么东西不够吗?」 不知道是不是错觉,清霞看起来有点担心。他或许是想起美世前些日子出门时,因为不习惯而显得手足无措的感觉了吧。 「是的。有些东西我希望能自己挑选……果然还是不行吗?」 「不,我不是这个意思。你要一个人出门吗?」 「我打算在白天和由里江太太一起去。」 美世实在也没有勇气自己一个人外出,所以便拜托由里江在白天时段陪同她一起去采买。由里江也二话不说地答应了。 「不会危险吗?」 「我想……应该……不要紧。」 为了让清霞答应,美世拚命地点头。 「……我不能一起去吗?」 清霞眉间那道明显的皱纹依旧存在。美世很感谢他这么担心自己,然而,要是她采买材料的目的被清霞本人知道,实在很难为情。更何况,她也不好意思要求忙碌的他陪自己上街。 「那个……是的。不过,没问题的。」 「这样啊。」 清霞吐出一口气。会觉得他看起来好像有点遗憾,一定是美世的错觉吧。 「出门自己多小心。别跟著不认识的人走了。」 「……我明白。您太夸张了,老爷。」 美世已经不是小孩子了,这点道理她当然也明白。 只是去市区买点便宜的纱线而已,应该不会花太多时间。再加上还有由里江陪著,所以也不至于危险。 美世相当期待出门的那天到来。无论是挑选纱线、或是亲手做日式传统编绳,都是她人生第一次体验的事,也因此让她兴奋不已。 她打算编一条发带送给清霞,她会将编好的绳子弄成可以绑起来的发带。对长发的清霞来说,这理应是最适合的礼物。 准备和由里江一起出门的那天早上,带著一脸认真表情的清霞,将一个巴掌大的小巧布袋交给美世。 「这是……?」 「护身符,你今天外出时带在身上吧。」 「谢……谢谢您。」 不管怎么看,这都只是神社会贩卖的那种普通护身符。 只是外出两、三小时而已,这样会不会太夸张了呢──尽管这么想,美世仍小心翼翼地将护身符塞进腰带内侧。 「听好了,绝对不能忘记带出门,一定要随身携带它。」 「是。」 「你真的明白我的意思吗?」 「当……当然。」 看到清霞这么担心自己,美世开心到差点忘我地露出笑容。察觉到自己这种反应的她,连忙迅速以手掩住嘴巴。 「真是……」 仍紧皱眉头的清霞别过脸去,从美世手上接过公事包后,便踏出家门值勤去了。 ◇◇◇ 最近,家中的气氛非常糟糕。辰石幸次过著人生至今最忧郁的一段生活。 其中的一大原因,在于身为辰石家当家的父亲心情一直相当恶劣。 经过父亲的书斋外头时几乎都会听到他的怒吼声、或是东西被砸烂打碎的声响。 父亲似乎是因为自己的计画进行得不如想像中顺利,所以才会变得这么烦躁。不过,幸次倒觉得想要像这样大发雷霆的人,应该是他才对。 总是暴躁不已的父亲。明明是辰石家的继承人,看著这样的父亲,却只是以事不关己的态度表示「还真夸张耶」的哥哥。母亲则是一直窝在房里足不出户,不是能仰赖的对象。而为了避免让父亲心情更差,佣人们个个绷紧神经,导致家中的气氛更进一步恶化,也让幸次觉得心情一刻都轻松不起来。 他经常被说是个性温和沉稳的人。实际上,幸次的确鲜少将自己的怒气发泄在他人身上,但这不代表他不会有这般激烈的情绪波动。 「嗳,幸次先生。陪我去买东西吧?」 ──啊啊,就是这个。 以嗲声嗲气的嗓音朝自己靠近的未婚妻。 虽然父亲也很令人不满,然而,一想到自己得跟这种女人结婚,共度未来数十年的人生,幸次就觉得反胃。 打从小时候开始,幸次就一直喜欢著美世。 除了老实又温柔的个性以外,她还有著即使饱受家人的冷酷欺凌,依旧能咬牙撑下去的坚强。这样的她所散发出来的光辉,深深吸引了幸次。偶尔有机会见面时,每次看到美世缺乏生气而泫然欲泣的脸庞,便会让幸次涌现「我绝对得保护她」的强烈欲望。 美世是长女,自己则是次男。再加上双方的家系也有互相往来,所以,两人将来共结连理的可能性应该不低才对。然而── 最后,压榨美世的香耶被指定为幸次的未婚妻,美世则是被赶出家门,去到他伸手无法触及的遥远地方。 而且,据说父亲原本的计画,是打算让美世嫁给幸次之兄。无人顾及美世本人的心情,全都把她当成道具一般看待。 因此,对幸次来说,无论是自己的老家辰石家、或是长年虐待美世、最终又将她拋弃的斋森家,其实都让他恨之入骨。 「买东西?我知道了。好啊,我们走吧。」 尽管如此,幸次仍向自己的未婚妻展露笑容。 他将这股漆黑混浊的情感沉淀至内心深处,彻底而完美地隐藏起来,继续扮演身为优秀青年的「辰石幸次」。 理由很单纯。倘若幸次拒绝和香耶缔结婚约,转而选择美世的话,自尊心异常高的香耶、以及她的母亲香乃子,想必都会把矛头指向美世。他实在无法看到美世因为这种事而再度吃苦受罪。 所以,为了让这家人无法继续迫害自己最珍惜的人,他选择站在最靠近的地方来监视斋森家。 (能守护美世的人,就只有我了。) 再次确定自己内心做出的这个决定后,幸次压抑住自己真正的感受,亲昵地朝香耶走近。 偏窄的这条道路上挤满了人。为了避免跟由里江失散,美世小心翼翼地前进。 今天,她一如预定,跟由里江一起造访了市区。两人目前来到的地方,是和现代化建筑物林立的主要干道有一段距离、聚集了众多历史老店的地区。 即使不搭乘轿车,花上三十分钟的话,便能从住家徒步走到这里。今天,美世配合由里江的步调放慢脚步,在走了四十分钟后抵达。由里江领著她前往目的地的手工艺材料专卖店。 虽然美世也懂得缝纫技巧,但自从被娘家当成佣人对待后,她就只有用多余的碎布或丝线缝过东西。像这样的专卖店,她还是第一次造访。 「哇啊……好棒喔。」 无论颜色或花样都琳琅满目的纱线和布料,还有缝纫针和布剪等工具。架上陈列著各式用品的店内,尽管酝酿出一种让人心情平静的氛围,却又足以令人逛得眼花撩乱、心情雀跃。 这间店感觉上比较接近生活杂货店。除了上了年纪的老妇人顾客以外,也有不少女学生流连店内,兴奋地比较各项商品。 「来,美世大人,您觉得那个好呢?」 「呃……这个嘛……」 清霞喜欢什么颜色呢?不对,这时候应该挑选适合他的色系才是。 (老爷他想必不喜欢过于高调的颜色吧。) 清霞的发色偏浅,所以适合颜色看起来比较明显的发带。不过,像黄色或鲜红色等色系,应该可以先排除掉。 靛青色或蓝色感觉很适合他,但因为太适合了,彷佛又显得有些平淡无奇。清霞平常使用的发带是黑色的,所以,蓝色发带绑起来的感觉可能会过于类似。 「怎么办,令人不知道从何挑起呢……」 在满面笑容的由里江陪伴下,美世认真烦恼起来。 不过,像这样烦恼的时间,她也觉得甘之如饴。这是一段很特别、又很幸福的时光。 由自己主动为谁做些什么──这是美世以往未曾有过的念头。因为,淡淡地照著别人的吩咐行事,忍受不合理的对待,便是她过去的生活方式。 她完全不知道,一边想像某个人欣喜的表情,一边为他做些什么,原来是如此令人开心的事情。 就算这样的生活无法长久持续下去,她依旧相当感谢能让自己体验这段幸福时光的清霞。 挑选纱线的时候,美世脸上不自觉地浮现微笑。 烦恼了一阵子之后,终于挑选完毕的她,发现已经过了好一段时间。等一下直接徒步回去的话,大概下午才会回到家吧。 结帐时,发现自己准备的钱够用,让美世松了一口气。随后,她和由里江一起步出店内。 「能找到这么不错的颜色,真的是太好了呢。」 「是的。我已经在期待动手编绳子了。」 美世找到了让她觉得「就是这个」的颜色。 她想赶快把发带编好送给清霞。用的材料是美世也买得起的廉价纱线、同时又是外行人第一次挑战的手做编织品,所以,就算收到这种礼物,或许也不会特别令人开心。 尽管如此,美世依旧很想看到清霞收下礼物时展露出来的表情。这样的期待,让她的心跳加速不已。她感觉整个人轻飘飘的,脚步变得轻盈,甚至连体温都有些升高。 「哎呀,对了!」 「由里江太太?」 原本跟自己并肩走著的由里江,突然停下脚步这么惊叫。 「美世大人,我得去买点盐,还请您在这里等我一下哟。」 「盐?」 噢,的确──美世想起来了。 厨房的盐已经快要用完了。而且,因为出了一些差错,商家暂时无法送货过来。剩下的量能不能撑到那时候,让两人略为不安。 幸好这附近就有卖盐的店,也还好由里江有想起这件事。 「我不会花太多时间的。」 「还是我过去买吧?」 「不不,请您在这里等就好,美世大人。」 由里江笑著表示「这是我的工作,可不能让给您呢」,接著便离开了。 美世在原地犹豫了半晌,不过,涌现「自己还是应该跟著去」的想法时,由里江已经不见人影了。 为了避免妨碍他人通行,美世走到路灯旁站著。 街头的人们不停来来去去。直到方才都还很亢奋的心情,在美世剩下一个人的时候,突然一下子变得委靡。 (总觉得有些不安呢……) 看著眼前的人来人往,美世总觉得伫立在街头的自己,彷佛成了被独留在这个世上的存在,让她有些坐立不安。 因为希望由里江赶快回来,美世忍不住频频朝她刚才前进的方向张望,但仍看不到那个熟悉的身影。决定放弃的美世,将视线移回自己的脚边。 ──就在这时候。 「哎呀,这不是姊姊吗?」 「……!」 美世的背脊瞬间窜起一阵寒意。 (难道……) 这个甜腻的嗓音,她不可能会听错。因为,还待在斋森家的宅邸里时,每当听到这个人的声音,她就会变得全身僵硬。 来到市区的话,确实有可能会遇到对方……啊啊,为什么她没能早点察觉这件事实呢? 街上热闹的人声在一瞬间变得遥远,美世有种彷佛被人从头上浇了一桶冷水的错觉。 「香……香耶……」 她转过身,发现身旁有幸次陪伴的香耶,正带著一脸完美的笑容站在那里。 许久未见的这个和自己有一半血缘关系的妹妹,今天果然也十分美丽。除了有如盛开花朵的美貌依旧以外,一身米色布料搭上百合花图样的单衣(注:夏天用的日式和服。只有一层布料,穿著时会在里头加一件衬衣。)打扮,不仅相当适合她,同时也散发出浓浓的初夏风情。高雅的言行举止,看起来完全就是出自名门的千金大小姐,让她不时吸引路人的目光。 那纯净无瑕得彷佛未曾被污染过、可比仙女的笑容,让经过香耶身旁的男性无不看得目不转睛。 不过,从这个形象清纯的公主殿下口中吐露出来的每一字每一句,却都带著剧毒。关于这点,美世再清楚不过。 「呵呵,好意外呀,没想到会在这种地方遇到姊姊。因为,我完全没料到你竟然还活著呢。」 我还以为你早就曝尸荒野了──尽管嘴角勾勒出温柔的笑容,但香耶的眸子里确实浮现了嘲弄的光芒。 要是没听到香耶的发言,这样的光景看起来,八成像是一位美丽的千金大小姐,正在主动开口关心另一个脸色不太好、看起来一副穷酸样的少女吧。 香耶的表面功夫无懈可击。她动人的样貌和甜美的嗓音,总是能轻而易举地蒙蔽众人的眼睛。 「啊,不过,你怎么还是用这副难看的模样在外头闲晃呢?看来你是被久堂大人给拋弃了吧?好可怜的姊姊呀。」 「没……没有……这种……」 口腔变得很乾燥、脑中也一片空白的美世,一下子没能出声回应。 「别说了,香──」 站在香耶身旁的幸次,焦急地想要探出身子档住她。 「幸次先生,你别插嘴。」 脸上依旧挂著笑容的香耶,连看都不看幸次一眼,只是以强硬的语气这么表示。她的表情看起来像是在思考接下来要说些什么来侮辱美世,并相当乐在其中。 在这种人来人往的地方,香耶应该不至于大剌剌地做出让美世难堪的行为。 尽管这么想,但长年以来深植心中的恐惧,仍让美世不禁全身僵硬。除了在原地默默忍耐以外,她想不到其他对应方式。 「哎呀,但这也是没办法的事呢。毕竟什~么都不会的姊姊,怎么可能配得上久堂大人呢?就算被赶出来,也是当然的下场呀。光是还保有一条小命,就算是赚到了吧?」 「……」 「还是说,你其实已经体验过让人觉得『还不如死了比较好』的事情?我倒是无法想像那种经验呢。」 说著,香耶发出令人怜爱的轻笑声。久违地用言语鄙夷自己同父异母的姊姊,似乎让她心情大好。她甚至还故意紧紧搂住幸次,然后取笑只能低垂著头发抖的美世。 「已经够了。我们走吧,香耶。」 「我不是要你别开口了吗?幸次先生。姊姊,如果有经济方面的困难,就跟我说一声吧?如果你趴在地上诚恳地哀求,我也不是不能考虑一下哟。」 「……!我……我……」 美世很想说些什么回击。 在斋森家时,开口顶撞香耶,是绝不会被允许的行为。不过,现在回嘴几句,应该也无所谓吧?因为美世已经被迫离开斋森家,而且想必也不会再回去了。 遭受不合理对待的辛酸煎熬,她已经默默吞下肚好几年了。趁这个机会,把积累已久的怨气一口气发泄出来,不就好了吗?美世内心明明也有这样的想法。 然而,她怎么也无法对香耶说出忤逆的台词。 「哎呀,你还是只会像以前那样闷不吭声?不管去到哪里,你果然还是不会改变耶,姊姊。」 「非……非常……抱歉。」 对于完全没有改变的自己,感到最失望的正是美世本人。 开口闭口就是赔罪的习惯,在遭到清霞纠正后,她原本还以为自己多少有点改变了。然而,光是妹妹出现在眼前,她便止不住地颤抖,也忍不住朝对方低头。 最重要的是,恐惧感支配了美世,让她动弹不得。紧握的手开始泛白,视野也跟著变得模糊。 在接触到清霞和由里江的温柔之后,慢慢变得脆弱的内心那道高墙,现在已经几近崩塌,眼泪也快要夺眶而出。 (可是,我不能在这里哭出来。) 她不能被香耶看到自己的破绽。要是展现出自己如此脆弱的一面,只会更进一步加深香耶的喜悦而已。 「美世大人。」 从身后传来的呼唤声,让美世猛然回神。她转身,发现已经采买完毕的由里江出现在自己身后。 「让您久等了。请问这边这两位是?」 「这……这个……」 「午安。您是姊姊的同事吗?我是斋森美世的妹妹香耶。家姊受您照顾了。」 看到由里江疑惑的表情,香耶摆出令人喜爱的柔和笑容。目睹这个表情的人,都会毫不犹豫地认定她有著一颗温柔的心。 啊啊,这下子连由里江都会拋下美世,选择站在香耶那边了吗?说不定──清霞总有一天也会…… (不要。只有这样……我绝对不要。) 该怎么做,才能留住这两个人? 无论美世再怎么拚命思考,都想不出什么好办法。她没有任何能够胜过香耶的地方,也想不到能留住身边的人、或是让他们回头看看自己的方法。 不过,在美世感到彷佛被困在漆黑洞穴里那般无助时,有人对她伸出了援手。 不自觉地缩起身子、拱起背的她,感受到由里江轻轻将手放在自己的背上。 「初次见面,我是由里江。像我这样的人,被说成美世大人的同事,可是天大的误会。因为,美世大人将来会成为我侍奉的主子的夫人,可是相当重要的人呢。」 贴在背上的由里江的掌心传来的热度,让美世感觉呼吸轻松了一些。 「您说……夫人?」 香耶瞪大双眼,脸上净是惊讶的表情。 「是的。因为,美世大人是我所侍奉的久堂清霞大人未来的妻子。」 「什……!」 由里江的嗓音听起来比平常更坚定,甚至还带点引以为傲的凛然。面对这样的她,就连香耶都有些不知所措。 「哎……哎呀。迎娶姊姊这样的人当妻子,久堂大人真的会满意吗?他还真是一位温柔的人呢。还是说,他纯粹是对姊姊有兴趣而已?看来,街头巷尾的八卦果然还是不可靠呀。」 香耶以衣袖掩嘴,让自己的表情恢复平静。她完美形象的面具,没这么轻易脱落。 不过,她似乎也没打算当著由里江的面,光明正大地说美世的坏话。 「那么,姊姊,既然已经打过招呼,我就先离开了。」 香耶「呵呵呵」地挤出一个温和微笑,随即便拉著幸次的手走远。 美世吐出憋在内心的一口气,原本绷紧的身子终于能放松下来了。 「美世大人,我们回去吧。」 「……好的。」 由里江以温柔的语气出声催促,但美世无法望向她的脸。 即使继妹恣意出言羞辱自己,她仍完全无法回嘴,只能垂下头站在原地。这般可悲的她的身影,想必都被由里江看在眼底了吧。 这样的美世,竟然是清霞的未婚妻。由里江会不会对她产生不信任感了呢? 关于香耶那些挖苦的发言,事到如今,美世已经没有任何感觉了。毕竟,每一句所陈述的,都是她再明白不过的事情。虽然没能回嘴一事让她感到后悔,但也不至于是会一直挂记在心上的事。 让由里江因此对她失望,才是美世最恐惧的事情。 美世也很明白自己根本不配当清霞的妻子。尽管如此,她仍然害怕听到由里江或得知这件事的清霞,当著面向她道出「你配不上」的事实。 方才为清霞的礼物烦恼时那种心跳加速、整个人变得轻飘飘的感觉,现在已经下沉到很深很深的地底。 (讨厌,我好讨厌这样的自己。) 在走回家的路上,美世一直维持著沉默。 或许是察觉到什么了吧,由里江也没有勉强向她搭话,两人就这样默默前进著。 美世盯著自己的脚尖,走过热闹的市中心大道、离开市区、然后穿越乡间小径。这天的阳光灿烂到有些炎热的程度,被田野包围的小径也十分恬静,跟她沉重不已的内心完全相反。 回到家之后,由里江终于开口了。 「美世大人,我马上准备午餐哟。」 「……不,请不用准备我的份。」 「美世大人?」 「谢谢您今天陪我外出采买,由里江太太。请您休息吧。」 她无法跟由里江对上视线。她害怕看到由里江那双眸子里的神色。 美世留下人还在玄关的由里江,独自一人走回自己的房间。关上拉门后,她无力地瘫坐下来,茫然眺望著榻榻米地板的纹路。 (……我真的是很没用呢。) 为什么总是……总是这样……什么事都做不到呢?为什么总是不如人、不如自己的继妹呢? 觉得自己没出息到极点的她,不知道该用什么样的表情面对今后的每一天。 ◇◇◇ 在美世回到家的时候,清霞正好造访了她的娘家、也就是斋森家。 听到美世说要出门,他虽然有些担心,但还是把这件事交给由里江负责,自己则是为了前往斋森家谈事情而请假一天,然后来到了这里。 林立于帝都一角的高级住宅之中,斋森家的宅邸规模看起来特别大。 清霞老家的久堂家的主宅邸,是上一代打造的西式豪宅,斋森家则是纯和风设计的家屋。或许是天皇基于朝代变迁,从旧都移居到帝都的时候,这栋宅邸便已经存在了吧。虽然看起来有些年代感,却也十分古色古香。 ──不过,不同于建筑物的外观,住在里头的人却是卑劣又龌龊。 已经在大门外头等候清霞的佣人,以异常恭敬的态度请他入内。 「我恭候您大驾多时了,久堂公子。」 斋森家的当家斋森真一,亲自来到玄关迎接清霞。 他并没有明确表现出巴结逢迎的表情或态度,但很明显是一心想讨好清霞的模样。 (还真是盛大的欢迎啊。) 他真的明白,清霞是他们一家人长年虐待的女儿的未婚夫吗? 倘若真一事到如今,才打算跟清霞建立起友好关系的话,恐怕没有比这更可笑的事情了。 因为,清霞对这一家人的评价,在很早之前就跌到谷底了。 在他们的认知当中,就算包含清霞在内的所有人,全都对美世不屑一顾,也是极其自然的事情。又或者,以出嫁的名目顺利将美世赶出这个家,让他们心满意足到忘了这件事的程度? 无论是何者,这都让清霞感到作呕。 「……非常感谢你这般欢迎我突然的来访。」 他勉强按捺住一不小心,就可能会爆发出来的负面情感,试著摆出正常的表情。不过,今天的他实在堆不出表面上的笑容。 「请别这么说。久堂公子特地亲自来访,我感到万分荣幸呢。来,快请进吧。」 在真一的催促下,清霞在走廊上迈开步伐。 这时,跟他擦身而过的真一之妻香乃子的身影映入眼帘。 以端庄的脚步跟在丈夫斜后方的她,看不出太多底细。然而,想到她实际上一直都在虐待美世,这空有外表的贤妻形象,反而更让清霞的不悦倍增。 被领著来到宴客厅后,清霞和真一面对面就座。经过悉心打理的中庭,种著低矮的松树等植物,呈现出一片湿润的翠绿。 先开口的人是真一。 「那么,久堂公子,请问您今天是为何而来?」 「……是关于你的女儿美世的事。」 看到清霞笔直望著自己这么回应,真一微微拱起双肩,两道眉毛也跟著一皱。 「她怎么了吗?」 (你问「她怎么了」?) 竟然会有这般愚蠢的提问?真一露出一脸压根没有想到自己会遭到责难的表情。 「我打算跟她正式缔结婚约,之后也会慢慢考虑结婚一事。」 「……这样啊。」 尽管奇怪地沉默了半晌,真一仍不动声色地点点头。 不过,坐在一旁的香乃子则是瞪大双眼,看起来甚至瞬间止住了呼吸。 「因此,我认为有必要针对我们两家的关系说个清楚。」 「唔……您所谓的关系是?」 「站在我们这种立场上的人,原本应该都是基于一定的利害关系,才会和他人迈入婚姻。不过,要我针对这门婚事回报斋森家什么,实在让我有些抗拒。」 虽然说法有些兜圈子,但这也是没办法的事。 毕竟,清霞不能直接了当地表示「我可不会让你们太好过」。 「您这番话的意思是?」 「你还不懂吗?」 清霞的目光变得愈发犀利。 真一的视线开始左右游移。 「您的意思是,针对这门婚事,您无法提供回馈给我们是吗?但──」 清霞扬起一只手,制止还想继续说下去的真一。 其实,他原本想在美世不知道的情况下,就这样让斋森家跟她断绝关系。他打算要求真一签署不会再跟美世、以及迎娶她的久堂家牵扯上任何关系的约定书。 不过,就算这么做能拯救今后的美世的心灵,却无法弥补过去的她的灵魂。 而且,这恐怕会让美世今后一直被待在这个家的痛苦回忆所束缚。所以── 「我有条件。」 「……」 「倘若你们愿意当面向美世诚心诚意地赔罪,我也可以准备高额聘金来迎娶她。」 真一的表情仍没有变化,但清霞瞥见他双手紧紧握拳的反应。一旁的香乃子则是一脸彷佛气得牙痒痒的表情。 根据他的调查,作为代代承袭异能的家系,斋森家今后可能会逐渐走下坡。 将来负责支撑整个家的香耶虽然有见鬼之才,但本身能力并不算太强大。倘若她日后没能生下具备更强大异能的子嗣,想继续执行天皇的饬令,恐怕会有困难。 从过去一路累积至今的地位跟财产,还勉强能逃过瞬间崩盘的命运,但这样的情况只会一直恶化下去。至于持续跟斋森家有所往来的辰石家,目前也正面临类似的危机,所以无法成为斋森家的支柱。 考量到家系的未来,不管是钱财还是其他东西,能捞的就得尽量捞──这想必才是真一内心真正的想法吧。 「你说……赔罪?」 「不想做的话,我也不勉强你们,就只是此后断绝一切来往而已。不过,希望你们明白,关于你们对美世所做的一切,我几乎已经全都查个清楚了。」 香乃子轻唤了一声「老公……!」并对真一投以求救的眼神。 (纯粹是你们自作自受吧。) 即使没有实际血缘关系,也有很多亲子能够融洽相处。 这个家的成员,原本应该也能秉持「小孩子是无辜的」这种想法,将私人恩怨排除在外,跟美世建立起理想的家人关系。但他们却把美世当成怨气的发泄对象,扭曲了她的人生。这可是罪大恶极的行为。事到如今,就算试图做挽回,也不会有任何帮助。 面对清霞从未移开的视线,真一先是紧紧闭上双眼一次。他的额头冒出涔涔冷汗。最后,他像是呻吟般开口: 「请您……让我考虑一下。」 这便是真一的答案。 「我明白了。不过,我没办法等太久。」 「……是。」 清霞从座位上起身,他选择不再掩饰自身的不悦。 烦躁得双肩不停颤抖的真一,这次没有走到玄关送清霞离开。 在市区尽情购物好一阵子之后,回到家的斋森香耶踏进家门,发现里头的气氛有种奇妙的紧绷感。 「是有客人来吗?」 看样子,有访客来到家中。老实说,她觉得很麻烦。 今天,香耶的心情有些暴躁。 她在市区跟继姊不期而遇。香耶并不排斥遇到她,因为,在见面后挖苦她一番,是发泄情绪最好的方式。 不过,回想起刚才发生的事,她不禁板起脸孔。明明身为自己的未婚夫,幸次却出声袒护继姊。而且,那个继姊也还没被赶出久堂家。没有比这更令人不愉快的事情了。 从继姊那身打扮看来,就算还没被赶出去,她想必也没有得到未婚夫的宠爱,只是被晾在一旁而已吧。 尽管试著这样说服自己,好让心情平静下来,香耶仍觉得极为不快。 「香耶,你先冷静一点──」 「什么呀。反正你一定是站在姊姊那边的吧,幸次先生?无所谓的,你不用这样刻意装出体贴我的样子。」 香耶别过头不看走在自己身旁的幸次,不满地噘起嘴。 幸次则是沉默地耸耸肩。 (为什么闷不吭声呀!这种时候应该以「没这回事」否定我的说法才对吧!) 若是幸次愿意摸摸她的头、哄她个几句,香耶原本还觉得可以原谅他。看来,跟这种不够体贴的人结婚一事,恐怕还是要重新考虑比较好。 正当香耶在内心这么怒骂时,身旁的未婚夫「啊!」了一声。 「什么……哎呀?那位先生就是客人吗?」 两人踏进玄关时,正好看见一名身材高挑的男子从宴客厅走出来。 对方穿著军装。尽管看上去很年轻,但从军装上头的勋章看来,这名男子的军阶应该很高。 为了避免失礼,香耶轻轻向他低头致意。男子从旁走过时,她不经意抬起的视线,和他的交会了一剎那。 (这个人长得好漂亮呀。) 微微眯起的那双眸子,透出冰冷、犀利、彷佛能将人刺穿的目光,让香耶一瞬间全身僵硬。不过,那确实是一张美得令人畏惧的脸蛋。 男子清瘦而高雅的身影,完全不会给人不可靠的感觉。他所踏出的每个步伐,都优美得让人无法移开视线。 香耶就这样眺望著一头长发在背后摇曳的男子离去。 离开斋森家后,又绕去自己工作的地方,接著才返家的清霞,发现由里江不知为何还在家里。换做是往常,到了这个时间,她早该返回自家了才对。 美世也在由里江的身旁,然而──她看起来似乎不太对劲。 「欢迎您回来,老爷。」 「少爷,欢迎您回来。」 美世果然有些心不在焉的样子,一旁的由里江也对她投以欲言又止的视线。 笼罩著两人的空气有几分不自在。 「我回来了……发生什么事了吗?」 「那个──」 「不。」 由里江正要开口时,美世突然这么打断她。 「非常抱歉,什么事都没发生。」 「美世大人……」 由里江不禁以规劝的语气开口呼唤。清霞皱起眉头。 美世的视线一直没有望向他。最近,她比较不会低垂著头,和清霞对话的时候,两人也常常四目相接。但现在的她,彷佛又变回一开始的状态。 「发生什么事了?」 「真的什么都没有,我先退下了。」 平常,接下来应该是两人一起用餐的时光,但美世却只是轻轻一鞠躬之后,就躲回自己的房间里。 (这看起来……一定发生过什么吧。) 清霞转而询问留在原地的由里江,结果后者露出悲伤的表情垂下头。 「少爷,真的非常抱歉。明明有我跟在身旁……」 「难道是你们外出时发生了什么事?」 「是的……」 外出采购的目的很顺利达成了。然而,在由里江暂时离开的时候,美世不巧遇上了她的继妹,而对方的态度异常地气势凌人。 听到由里江报告的内容,清霞忍不住想要咂嘴。 没想到自己去斋森家把话说清楚的期间,竟然发生了这种事。 早知道,在斋森家跟香耶擦身而过时,应该要说她几句才对。这样一来,根本可以说是本末倒置。 「结果,在您回来之前,美世大人就像现在这样,一直自己一个人关在房里。我实在很担心她,所以没办法放心回家呢。」 关于美世过去在斋森家过著什么样的生活,清霞还没有告诉由里江。 他并不是要瞒著由里江。因为她每天跟美世相处的时间比较长,清霞自然也有打算向她说明一切,让由里江从旁协助。但没想到…… 清霞领悟到他的动作慢了半拍的事实──同时也深切体会到自己的无力。 (我也还差得远呢……) 遇到这种情况,他不知道该如何向美世搭话、该怎么成为她的心灵支柱。 至今,他已经自毁了无数个结婚的机会,或许,清霞其实根本不适合婚姻也说不定。在这种时候,他只是一味感到困惑,什么忙都帮不上,所以或许会被认为是个冷淡的人。 然而,尽管如此,他仍想要守护美世。 他想看到她露出像收到梳子那时的纯洁无瑕的笑容。 「该怎么做,才能让她变得有自信呢?」 听到清霞这么轻喃,由里江笑著回答「这种事呀……」 「这还用问吗?少爷。女人会因为被爱而涌现自信哟。所以,您只要比现在更明确地展现出您对美世大人的爱情,好好珍惜她,这样的话,美世大人的内心一定也会踏实得多呢。」 「……」 (爱情……是吗?) 清霞对美世怀抱的这份感情,真的能称之为爱情吗?就连他自己也不太明白。 但至少,他能把「自己期望什么样的未来」这样的想法传达给她。 「如果这么做,可以让她打起精神的话……」 无论要用多少话语来表达,他都愿意。 因为时间也晚了,清霞先开车送由里江回家。返家之后,他来到美世的房间外头。 「是我,你现在方便吗?」 这么呼唤后,和纸拉门微微拉开一道缝隙,可以窥见美世站在后方的身影。 「真的很抱歉,老爷。就算……只有一下子也无所谓,能请您……暂时别管我吗?」 一反清霞的想像,美世的嗓音听起来很镇定。没有在颤抖,也不是噙著泪水的感觉。很淡定,也很平静。 不过,听起来还是比平常低沉一些,也让清霞马上明白她现在很沮丧的事实。 「我只是希望你听我说几句话而已,你不愿意吗?」 「真的万分抱歉。」 美世低垂著头,清霞看不见她脸上的表情。 不过,虽然不停道歉,但她会如此明确地表示自己的想法,倒是很罕见的事情。 清霞俯瞰著她迟迟不肯抬起来的小脑袋,然后叹了一口气。勉强已经受到伤害的人,可是不好的行为。 「是吗?那就没办法了。」 「家事……我会好好……做完的。」 「……别在意这个。」 美世又补上一句「给您添麻烦了」,然后轻轻鞠躬。 「我只跟你说一件事。」 准备拉上拉门的手停下动作。 「你独自承受著的那些苦恼,之后都会变成完全无需在意的事情。所以,你别想得太严重了。」 是否拥有与生俱来的异能这点,或许是已经无法改变的事实。但是,除了异能以外,有更多可以转化成自身能力的东西。 让美世一口咬定自己很没用的原因,几乎都是今后可以慢慢解决的事情。包括继妹和娘家的问题都是。只要美世愿意换个想法,一切都有可能改变。 因为清霞也已经这么下定决心了。 「如果有什么想对我说的话,我随时都能听你说。」 其实,就算在这一刻,清霞也很想好好跟美世面对面谈谈。但他仍强忍住这样的念头,选择默默离开。 在美世整顿好心情之前,他或许还是在一旁耐心等待比较好。 「……是。」 慢了半晌传来的回应,嗓音并不大,但也不算微弱。 之后,清霞没换上居家服,而是穿著军装窝在书斋里头。他轻叹一口气,在沉思片刻后,拿起了信纸和钢笔。 花季在不知不觉中过去,转眼已是一片嫩叶蓬勃、绿意盎然的时节。 跟美世见到面的机会骤降的状态,已经维持了一星期左右。对清霞而言,这段时间既沉重又漫长。她不会在玄关恭迎清霞出门或回家,尽管会帮忙做饭,但却不再跟清霞一同进餐。 几乎遇不到美世的生活,让清霞觉得相当枯燥乏味。彷佛家里头的温暖少掉了一半似的。 而且,斋森家仍未针对之前的事,给他一个明确的答覆。试图监视清霞的神秘式神也依旧持续出现。虽然已经可以锁定施术者,但目前对方跟自己并没有什么直接的关系性,所以清霞也不明白他的目的究竟为何,目前仍在思考该如何应付。 在让人沮丧的事态不断持续的情况下,清霞今天也一如往常地出门值勤。 「您看起来很忧郁耶。」 在队长室里整理文件时,五道这么朝他搭话。 那嘴角微微上扬的表情令人烦躁,一眼就能看出他完全抱持著看好戏的心态。 「我都知道喔。原因是那位罕见的……不对,应该说是第一个能长期和您维持婚约关系的女性吧?咦,你们还没正式缔结婚约来著?」 「……」 「我完全想不到队长也会因为女人,而受到这么大的影响耶~这个世上真的什么事都会发生呢。」 「……你好吵。」 「哎呀~我也好想见见能让您动心的那位女性喔~」 「不准。别开玩笑了。」 「为什么啊!」 跟五道对话,总会让清霞有种无力感,实在是愚蠢到不行。 「五道,你知道明天要怎么做吧?」 听到清霞再次这么确认,他优秀的副手嘻皮笑脸地回答: 「当然。明天中午过后,在帝都的中央车站对吧?之后再开车到队长的家。请您别忘了报酬喔。」 「我知道。拜托你了。」 「包在我身上。」 最近,清霞常常请假。当然,他都有事先申请,也得到了上级的允许,所以并没有必要怀抱愧疚感,但这么做,确实加重了五道的负担。因此,清霞决定自掏腰包,让五道赚一笔外快。 不过,其实也只是「在大众居酒屋尽情吃喝三个晚上」这种廉价的报酬而已。 明天,美世会露出什么样的表情呢?他总觉得有些恐惧,同时似乎又有几分莫名的期待。 但愿她能觉得开心就好──清霞这么暗自期盼。 美世面对著书桌,专心一志地以双手缓缓编著纱线。 因为她早已记住编绳的编法,若想加快编织的速度,其实也不是做不到。然而,总觉得内心仍未做好万全准备的她,不自觉地想要延长像这样独处的时间,导致双手的动作也跟著变慢。 她讨厌思考继妹的事情。 一再体会到自己是多么没有用处的事实,也让她感到厌烦。 ──所以,她转而思考清霞的事情。 美丽、温柔、同时又强大的老爷。这样的他,炫目到让人无法轻易靠近,但同时,美世却又觉得待在他身旁是那么舒适,甚至涌现了「不想跟这个人分开」的奢望。 想待在清霞身旁的话,这么开口告诉他、然后做出相符的努力就行了。就算没有异能、无法成为他的妻子,至少能像由里江那样,以一名佣人的身分支援他的生活。 不管怎么说,继续像这样拖拖拉拉下去的话,绝对无法解决任何问题。 美世将视线移向书桌的一角。 那里放著一条已经完成的美丽发带。虽说是初学者制作出来的成品,上头的手工编织花样却十分工整,看起来相当精致。 没错──其实,要送给清霞的礼物已经完成了。 现在,她只是在用剩下的纱线编织不同样式的编绳,无谓地拖延著时间。 美世不禁叹气。因为睡眠不足,她的脑袋昏昏沉沉的。 来到这个家之后,每晚连绵不绝的恶梦,至今依旧折磨著美世。她时常在夜深人静时吓醒,陷入自我厌恶的状态,然后因为不安而迟迟无法入睡。 『美世大人,您现在方便吗?』 正当她又想叹气时,由里江的声音从外头传来。 现在是过了中午的时刻。最近这阵子,美世都没有吃午餐,所以不明白由里江为何会在这种时间呼唤她。 「……由里江太太?」 『有客人来找您。可以让她进来吗?』 (客人?) 美世不禁停下手边的动作,困惑地歪过头。 有谁会来这个地方找她呢? 应该不是娘家的人吧。还在念小学的时候,她结交过一些朋友,但也早就没有往来了。除此之外,美世没有其他认识的人,更何况,现在自己待在久堂家一事,她不认为还有其他人知道。 「请……让她进来吧。」 不过,毕竟不好把特地来访的客人赶回去,美世于是这么回应。 听到拉门被拉开的声音,美世转过头,然后怀疑自己的双眼。 「许久不见了,大小姐。」 因为过于震惊,她甚至发不出半点声音。 对方看起来比最后一次见面时衰老了不少,不过,她确实是美世熟悉的那个人。 「花……花姨……」 「我是──您长大了呢,美世大小姐。」 花以带著水气的一双眸子朝美世微笑。 匆匆替花准备了坐垫后,美世便在房里和她两人独处。突然面对面相处的状态,酝酿出有些紧绷的气氛,让美世的视线左右不定地游移。 花还是跟以前一样。虽然瘦了一些,但有著下垂眼的一张容颜,仍让她看起来稳重又温柔。 尽管如此,老实说,美世实在是太过震惊了,甚至震惊到忘了为两人的重逢感到喜悦。美世信赖有加的这名佣人,随著她被关在仓库里的那段痛苦回忆而消失踪影。明明是从美世出生后便一直照顾著她的人,离别却来得如此仓促。 在那之后,已经过了好几年。 花遭到解雇后,连家中唯一能够信任的佣人都失去的美世,随即被空虚感吞噬。理所当然地存在于自己心中的某个重要的部分,彷佛突然被人硬生生地挖走,让她连活下去的力气都没有了。 然而,不知不觉中,美世变得连这种空虚感都习以为常。因为认定这辈子不可能再遇见花,所以,她完全没想过真的重逢时,该跟对方说些什么才好。 看著美世迟迟没说话,或许已经等不及的花率先开口。 「看到您过得不错,真是太好了,大小姐。」 「……是的。那个,花姨也是……」 尽管说话有些吞吞吐吐,美世仍努力出声回应。 这么说来,在花被解雇之前,美世其实也都是用「大小姐」的语气在跟她说话。但现在,因为美世已经完全习惯以一名佣人的身分发言,所以,该用什么样的语气来跟花说话,也让她有些困惑。 「大小姐,其实,我结婚了呢。」 「这……这样呀,恭喜你。」 「之后也生了孩子。我的丈夫是我娘家隔壁村落的居民,我们现在过著每天一起下田干活的日子……总之,我过得很幸福。」 仔细一看,露出微笑的花的脸庞,感觉比以前晒黑了一些,也多了些许浅浅的皱纹。原本便有著一张温柔脸蛋的她,现在感觉更多了某种能包容一切的稳重度量。 「大小姐,您呢?您幸福吗?」 至此,美世猛然回过神来。 「我……」 来到这个家之后发生的事情,一一在她的脑海中浮现、然后消逝──美世不知道该如何回答这个问题,只好沉默以对。 这时,花伸出手,将掌心覆上美世放在腿上的手,然后握住。 从前,她也时常像这样握住美世的手。来自掌心的温暖一如过往,没有半点改变。 「大小姐。在您最煎熬痛苦的时候,我没能陪在您的身边,真的很抱歉。」 「花姨……」 「老实说,我一直觉得没脸见您。当初什么忙都没能帮上的我,怎么好意思再……」 花露出打从内心感到懊悔的沉痛表情。 「然而,我还是来到这里。这是因为──」 花以笔直的视线望向美世。 「我想看到您变得幸福的模样。我想看到昔日最宝贝、最宝贝的大小姐,一直承受著辛酸痛苦的大小姐,露出幸福洋溢的笑容的样子。」 「……!」 美世感到鼻腔一阵酸楚。 对了。在花离开后,自己变得落魄不堪,失去了被唤作「最宝贝的大小姐」这样的资格。美世不愿意让花看到自己这副模样。花代替早逝的母亲,一直以温暖的爱情呵护著美世。她不想让这样的花伤心难过。 「花姨,可是,我……」 得知自己必须离开斋森家而嫁到久堂家,成了另一个让美世绝望的事实。 不过,身为婚约对象的清霞,一开始虽然给人很可怕的印象,但其实是个相当温柔的人。这个家待起来也很舒服,由里江人也很好。 还待在斋森家的时候,美世完全无法想像自己能像现在这般幸福。然而── 「我没有任何异能,甚至连见鬼之才都没有。」 美世的嗓音颤抖著。 「所以,我不配做老爷的妻子,我不可以一直待在这里。」 坐在自己对面的花的面容开始模糊,感觉泪水即将夺眶而出的美世,不禁紧紧咬住嘴唇。 亲口道出这个事实,让她感到分外煎熬又痛苦。她不想离开这里,但不是因为她没有其他地方可去。 「大小姐。」 美世觉得,如果再继续说下去,她就会无力阻止泪水溢出,因此只能沉默下来。花对这样的她投以关心的视线。 「……大小姐。」 片刻的沉默后,花轻声开口。 「您知道我为什么会来到这里吗?」 「咦?」 「遭到解雇后,我曾再次造访斋森家,请求老爷他们重新雇用我,但最后仍未能如愿。可是,我还是很想知道您过得如何,只好频繁地去拜访之前一起共事的佣人,后来他们嫌我烦,最后也不愿意搭理我了……回到老家后,在父母的游说下,我在多年前结婚。您觉得这样的我……别说是跟斋森家了,甚至连跟帝都也变得无缘的我,怎么能够找到这种地方来?」 「……这个……」 美世知道花有多么挂念自己。不过,单凭挂念的感情,并无法让她顺利找到这里来。 想必是有人将美世已经离开斋森家、目前住在这里的消息告诉了花才对。 「刚收到那封信的时候,我还以为出了什么大事呢。毕竟那位大人是远在天边、遥不可及的人物──大小姐,久堂大人真的是很好的人呢。」 没错,这还用说吗?能够想办法找到花,还把她带来这里的人。 「老爷……」 到头来,也只有他做得到这种事情。 『你独自承受著的那些苦恼,之后都会变成完全无需在意的事情。所以,你别想得太严重了。』 既然能够联络上花,代表清霞恐怕已经将美世的一切调查得清清楚楚了吧。这样的话,他是基于什么样的想法,而对美世道出那句话呢── (老爷已经发现我没有异能的事实了。所以,他说这句话的用意,是要我把婚约当作不曾存在的东西──如果是平常的我,恐怕会这么想。) 不过,现在的美世已经多少比较了解清霞的为人了。 虽然不知道他在军中的形象如何,但至少和美世在一起时,清霞总是相当温柔。所以,他想表达的意思或许并不是那样。 「……花姨,我是不是一直都在钻牛角尖呢?」 「大小姐。」 「我跟香耶不同,没有见鬼之才……更没有异能。所以,我一直认为不管再怎么努力挣扎,自己都是没有价值的。」 异能即是一切。只要拥有异能,美世想必就能在斋森家受到不同的待遇。所以,没有与生俱来的异能,便是导致这一切的原因。 她的内心或许……不对,应该说确实有一部分是这么认定的。 「我很害怕向老爷坦承这件事,我不想因为这样而失去现在的幸福。我完全认定老爷在得知真相后,一定就会拋弃我。」 然而,仔细想想,这是美世凭著先入为主的观念,擅自认定清霞和自己的父亲相同,是只会以有无异能来评定他人存在价值的人物。 她应该早点和清霞说清楚才对。不是让自己被拋弃的时间提早,而是为了确认他真正的想法。至今,美世都没能察觉到这一点。 「……我……」 美世望向自己的书桌上头。制作到一半的日式编绳旁,放著她做给清霞的发带。 感觉自己的手被更用力握紧后,美世将视线拉回来,发现花以相当认真的表情看著她。 「大小姐,请您鼓起勇气吧。久堂大人一直在等著您哟。」 「……!」 「不要紧,您一定做得到。而且,无论结果为何,我这次绝对会在身边帮助您。」 「谢谢你,花姨。」 美世紧紧拥住花,就像年幼的少女拥抱母亲那样。 一股怀念的感觉油然而生。过去,每当美世想哭时,为了掩饰这一点,她总会像这样紧紧抱住花,将脸埋入她的怀里。轻抚著她的脑袋的那只手,果然依旧温暖不已。 「我会……试著……努力看看。」 美世很在意清霞会做出的反应,内心的恐惧也依然相当强烈。 可是,她现在得鼓起勇气才行。只有一点点也好,只需要能踏出一步──能让她走出这个房间的勇气就可以了。 美世缓缓抽回自己的手,发现眼前的视野比方才来得明亮许多。 她匆匆拿起发带,然后冲出房间。 这个时间,照理说清霞应该还在值勤,所以不在家。不过,这些琐碎的事情现在完全从美世的脑袋里蒸发。她毫不犹豫地拉开起居室的拉门。 「老爷!」 这个嗓音比美世自己想像的还要大。 圆瞪双眼抬起头来的清霞,看起来吓了一大跳。他随意将一头长发披在身后,穿著舒适的家居服,再加上一脸吃惊的表情,感觉是很放松的状态。 光是这样,便让美世有种莫名放心的感觉。 「怎么了?突然这样大声嚷嚷。」 清霞有些没自信地将视线从美世身上移开,这样的他很罕见。 害怕两个人单独谈话的人,应该是美世才对。但不知为何,现在情况看起来似乎相反。 美世紧握著手中的发带,在清霞身旁坐了下来。 「……老爷,我……有一件事……一直没能和您说。」 因为紧张,美世的心跳变得剧烈无比。冷汗从她的背后渗出,让她无法好好望向清霞的脸。 可是,来到这里的她,已经无路可退了。 无论有多么想逃,她仍得往前进才行。 一如花所说,清霞似乎一直在等待美世主动向他开口。 「我……我……」 「……」 「──我……没有异能。」 将这句话说出口的下一刻,宛如忏悔的自白便接二连三从喉头溢出。为了不让眼泪跟著落下,美世拚命对眼眶使力。 「我连见鬼之才都没有。出生在斋森家,承袭了身为异能者的父母的血脉的我,是个没有半点才能的人。」 「……」 「我念书只有念到小学。在娘家一直被当成佣人使唤,所以,我缺乏身为名门成员该有的素养,也做不到任何贵族千金能够做到的事情。外表看起来又是这样子……所以……所以我……真的一点都配不上老爷。」 说著说著,美世终究还是忍不住垂下头,整个身子也跟著蜷缩起来。看起来就像个遭受斥责的孩子。 尽管如此,她仍拚命努力往下说。 「要是您为了这件事动怒,也是理所当然的。基于自己肤浅的想法,我一直刻意向您隐瞒。只因为我……不想……被赶出去……」 虽然不想哭,但泪水已在溃堤边缘,嗓音也跟著开始哽咽。 「如果老爷要我去死的话,我会去死。要我滚出去的话,我也会离开。现在马上离开也无所谓。」 「……」 「这是我怀著赔罪和感谢的心意做出来的东西。如果您不喜欢,拿去丢掉或烧掉都没有关系。」 美世将手中的发带放在榻榻米地板上,然后像第一天来到这个家里时那样深深一鞠躬。 「老爷,非常感谢您至今以来对我的照顾。我要跟您说的话已经说完了,可以请您……告诉我……您最后的决定吗?」 答案没有马上揭晓。 片刻的沉默笼罩了两人。美世没有勇气窥探清霞脸上的表情,只能紧闭双眼,静待他说出关键的那句话。 「──你打算维持这种姿势到什么时候?」 曾几何时听过的一句话。 美世猛然抬起视线,清霞有些坏心的微笑映入她的眼帘。 不过,这张脸只在她的眼前出现了一瞬间。下一刻,美世的视野随即变得一片漆黑。 「你要是离开这个家,我可就伤脑筋了。因为再过一阵子,我打算正式和你缔结婚约。」 清霞大大的掌心抚上美世的后脑勺,一股淡淡的清爽香气窜入她的鼻腔,是他爱用的香味。 这时,美世才发现清霞扶著她的脑袋,将她拥入怀里的事实。再加上「正式缔结婚约」这句带来强烈冲击的发言,让她的脑中变得一片空白。 「老……老……老爷……!」 「你不想跟我继续在这里生活吗?」 (不……不是这样的!) 现在,美世的心脏因为另一种理由而狂跳不已。原本因为紧张而苍白的脸颊,现在却发烫到几乎要冒烟的程度。 在美世独自小鹿乱撞的时候,她感觉到清霞因猛然回神而屏息的反应,后脑勺传来的掌心触感也瞬间消失。她抬起头仰望,发现清霞的耳朵有些泛红。 「我……我……」 因为实在太难为情,美世感到脑中一片混乱。但现在,她想好好将自己的想法传达出去。为此,她才会鼓起勇气来到这里。 「如果您允许的话……我想留在这里。」 「没什么允许不允许的。」 清霞轻笑出声。 「希望你留下来的正是我,不是别人。」 「……!」 即使已经明白一切,清霞仍愿意需要美世。 感觉喜悦在胸口满溢的美世,又开始觉得想哭了。倘若过去的痛苦悲伤,全是为了将她引导至这一刻而存在的话,一切都值得了。倘若能跟这个人相伴,美世得到的东西,将会比过去失去的众多事物还要来得更多。 「美世。」 他呼唤自己的嗓音是那么轻柔。光是这样,便让美世倍感幸福。 「能用这个替我绑头发吗?」 「好的……我很乐意。」 清霞拾起搁在地上的发带递给美世。接过发带后,美世来到他的身后跪著。 清霞的头发很美,宛如丝绢那样柔顺又光泽动人。几乎让美世羡慕到差点发出叹息。 她感觉自己彷佛在触碰某种珍贵又昂贵的宝物,因此战战兢兢到双手微微颤抖。 「绑……绑好了。」 美世费了一些功夫,才顺利用发带将清霞的头发松松地绑成一束。为了让清霞也能看见发带,她将绑起来的发束往前披在他的肩膀上。 替清霞绑好头发后,美世发现自己编织的这条发带,比她想像中更适合清霞近乎透明的浅褐色发丝。 ──紫色的发带。优雅又不会过于高调,跟清霞十分相配。 「很美的颜色。」 捻起发带的一端审视后,清霞以微微上扬的嘴角这么表示。 (啊啊,怎么办。我的心脏跳得好快好快……) 这一定是不同于「恐惧」的悸动吧。 「谢谢,我会很珍惜地使用。」 「好……好的。」 清霞看似很开心的表情,让美世无法好好回应。现在的她感觉内心被填满,打从心底认为来到这个家真是太好了、遇见这个人真是太好了。 在灼热的脸颊慢慢降温、两人之间的气氛也开始变得温馨和谐时,花前来表示自己差不多该告辞了,于是美世和清霞、由里江一起到玄关目送她离开。 顺带一提,美世去找清霞谈时,由里江代替她陪花聊天。两人似乎一边喝茶,一边聊美世的话题聊得很开心。由里江这么体贴的行为,让美世感到很不好意思。 「你要走了呀,花姨……」 「是的。不过,我好久不曾来到帝都了,所以想到处观光一下再回去。久堂大人也已经帮我预约了不错的旅馆。」 原来是这么一回事。 自己实在是受到清霞太多照顾了,感觉无论再怎么感谢他都不够。虽然就算开口表达感谢,清霞可能也只会以一句「别在意」结束对话就是了。 此外,刚才花还说是清霞的部下五道开车送她过来。美世暗自打算之后要将这份感谢化为某种有形的事物传达出去。 「大小姐,我们下次再见吧。我还有好多想跟您说的话。」 「好的,我也想再跟你见面呢。」 现在,美世跟花之间的关系,已经不再是大小姐和佣人了。但正因为这样,她们可以相约一起去买东西、或是吃顿饭。随时都可以这么做。 「花姨。真的……真的很谢谢你。如果没有见到你、没有听到你说的那些话,现在,我或许还是自己一个人闷在房间里。」 「能帮上您的忙,是我的荣幸。有机会跟出落得如此美丽的大小姐重逢、说说话,真的是太好了。」 两人握住彼此的手,露出同样的笑容。 在她们仍有些不舍松开手时,伴随著愈来愈靠近的引擎声,一辆轿车驶进久堂家的腹地。 「来了吗──不好意思啊,五道。」 「不会不会~这是我们事先约好的嘛。」 五道从轿车车窗探出头来这么说,看来他会负责送花回去。 美世之前曾看过他一次。这天的五道感觉仍是一副悠哉自适的模样,要不是身上穿著军装,实在看不出他是隶属于少数精锐所组成的对异特务小队的军人。 「有被监视吗?」 「感觉上没有。我想,今天的事情应该没有曝光。」 清霞和五道压低音量的交谈内容,并没有传到美世、由里江或花的耳中。 这次,清霞之所以没有自己开车接送花,是为了不让纠缠著自己的式神发现花的存在,进而让她被卷入危险之中。不过,这件事没必要让美世等人知道。 「好啦,花阿姨,要出发喽~」 「好的,麻烦您了。」 双眼直直注视著花搭上轿车的身影时,美世和五道四目相接,于是向他深深一鞠躬表达感谢。五道露出亲切的笑容朝她挥挥手后,便将探出车窗外的脑袋缩回。 「……别露出这种表情。今后,你可以在自由的时间、自由地去见任何人。」 目送轿车离去时,清霞伸出手搭在美世肩上这么说。 (我露出了这么沮丧的表情吗?) 美世不解地以双手触摸自己的脸颊,但还是搞不清楚。 「非常谢谢您,老爷。」 「别在意。」 包含了美世所有心意的「谢谢」,似乎顺利传达出去了。 尽管清霞的回应很简短,美世仍满足得不自觉露出笑容。 ◇◇◇ 「……啧!」 看到被监视对象完全甩开,最后只能返回施术者身边的鸟型式神,辰石实愤恨地一把将它捏烂。 一开始,在式神全都被烧掉那次之后,他试著拉开式神们和久堂清霞之间的距离。采取这样的做法后,理应能确实达到监视的效果。然而,久堂清霞总是会巧妙地隐藏最关键的部分,让实感觉自己彷佛被他玩弄于股掌之间。 比起清霞,实更想得知美世的现况。然而,他的式神却从未成功捕捉到美世的身影。 『叔叔,请听我说。姊姊她现在还厚颜无耻地赖在久堂家不走呢。虽然从她那副模样看来,八成是被当成佣人对待就是了。』 这阵子造访辰石家时,香耶曾这么埋怨过。至今,实尚未取得这番话的相关证据。 实判断这个被宠坏的娇贵千金或许能派上一些用场,所以在香耶跟幸次缔结婚约后,他便时常陪她闲聊。结果香耶果然带来了不少有助益的情报。 『但看到幸次先生出面袒护姊姊,我那天的心情实在不怎么好呢。』 可是,我看见一位更迷人的公子了哟。 让香耶双颊泛红、以陶醉的表情这么叙述的人物,想必就是久堂清霞。 他知道那个年轻小伙子曾经造访斋森家。虽然不清楚清霞跟斋森家当家聊了些什么,但从香耶的说法听来,清霞或许是因为斋森家将美世这般穷酸落魄的女儿许配给他,而前来抗议的吧。 斋森家内部的气氛正在持续恶化,或许是因为清霞向他们要求了一笔赔偿金。 (打从一开始,就应该把美世交给辰石家才对。) 真的是愚蠢至极。实没有检讨自己的言行,只是一味在内心辱骂斋森家。 (不过,这样终于……) 等到美世被久堂家赶出来,就出面收留她,迎接她成为辰石家的媳妇。这样一来,感觉一切事物都会回到正确的轨道上。 压根没想到清霞打算跟美世正式缔结婚约的实,为自己的计画窃笑起来。 ◇◇◇ 在美世和花重逢后,又过了一星期。这天下午,迎面吹来的风十分凉爽,是一段舒适宜人的初夏时光。 将腰带绑紧后,美世有种自己重获新生的感觉。 她穿在身上的和服、腰带和小配件都是全新的,而且也是品质一流的高级品。 (是不是……有点像呢?) 美世望向镜子,倒映在里头的身影穿著一袭樱粉色的和服,看起来似乎跟曾几何时出现在梦中的母亲有几分相似。或许是因为气色变得比较好了,尽管身型依旧消瘦,但她看起来不再病恹恹的,头发的光泽也恢复到勉强能见人的程度。 收到和母亲遗物的颜色相似的这套和服时,美世当下涌现的感动,想必是她这辈子都无法忘怀的。 光是清霞替自己订制和服一事,就已经让她开心不已了,没想到他还特地思考哪种色系适合美世,然后相中了这个樱粉色──这些是「铃岛屋」的桂子偷偷告诉美世的情报。 听到这里,美世甚至有股冲动,想要蛮不讲理地逼问清霞「您到底要让我开心到什么程度才会满意」。不过,实际上,她只是开心到连一句话都说不出来而已。 之后,每天带著傻笑眺望这袭和服的她,在他人眼中一定很诡异吧。 今天,她会以这身装扮招待来家中作客的五道。当然,这是为了答谢他前些日子的协助。 虽然有先向清霞询问过五道喜欢的菜色,而且也准备好了,但因为美世并没有和本人见过几次面,所以实在没什么自信。 (希望五道大人能吃得开心就好。不过,这样一个人烦恼也无济于事呢。) 美世依照由里江指导她的方式,对著镜子上了淡妆后,便起身匆匆赶往厨房,为宴会的最终阶段做准备。 「哎呀~真令人期待耶。」 驾驶轿车返家的路上,听到一旁的五道以轻挑的语气这么呢喃,清霞不禁对他投以犀利的视线。 「谢礼的话,我应该已经照著先前的约定,让你去居酒屋酒足饭饱一番了吧?」 「美世小姐想必会成为一位很能干的好太太呢。」 「别叫得这么亲昵。」 听到部下随意以「美世小姐」称呼自己的未婚妻,清霞有些烦躁。 「您怎么啦?在吃醋吗?」 「怎么可能啊。我只是一瞬间涌现想要施展暴力的情绪罢了。」 「那就是在吃醋了嘛!」 我这条小命恐怕要葬送在魔鬼上司的手里喽……五道装模作样地这么悲叹。他现在完全是得意忘形的状态。清霞差点想要在半路赶他下车。 不过,听到美世表示想招待五道到家中作客,他著实吃了一惊。 毕竟,美世长年被关在斋森家的宅邸里,几乎不曾和他人交流往来,再加上过去的种种经历,让她变得十分妄自菲薄。因此,无论理由为何,清霞实在很难想像她会主动要求和某人见面。 美世的外表已经慢慢恢复成一般健康人的状态,再加上未来的安排也已成定局,倘若这些因素能够让她提升对自己的评价,对清霞来说,也是值得开心的一件事。 「我们有甩掉监视的式神吗?」 「不成问题,我怎么可能在这点程度的事情上失手呢。」 五道转头望向后方。 每天不厌其烦地尾随在清霞后头的式神,今天倒是不见踪影。想要掩人耳目并不简单,然而,式神毕竟只是一种靠不住的人工物。想混淆它们的视听,可说是易如反掌。 而且,清霞也在自宅四周设下了驱赶式神的结界。之前会委托五道去接送花,也只是慎重起见的做法罢了。 「嗯,这也是理所当然的啦。我问了个多余的问题呢。」 这么回应后,五道以一句「话说回来」继续往下说。 「最近的异能者,水准真的都很糟糕耶。」 「毕竟异形的数量也愈来愈少,会演变成这样,或许也是很正常的。」 在西方文化进入日本后,帝国的科学技术一年比一年发达,主张异形不存在的人也跟著增加。再加上异形的数量骤降,负责讨伐的异能者几乎要因此饭碗不保,也难怪异能者的人数跟著减少。 「异形是眼睛产生的错觉,是源自人们想像的幻觉──学说好像是这样主张来著?不过,基本上确实也是这样没错啦。」 「是啊。」 异形之所以存在,是因为人们把原因不明的异常现象想像成「是这种怪物干的好事」,并深信不疑。一旦有大量的人怀抱著同样的想像和恐惧,这样的想像,就会开始获得力量和形体。 所以,针对原因不明的异常现象,倘若人们明白可以用某种科学理论加以说明的话,恐惧就会减弱,异形也会因此失去力量。 「虽然工作量减少,我觉得很开心啦~」 基于这样的现况,出身家系说不上强大的异能者,实力会不断衰退,或许也可说是必然的结果。 即使是被誉为现今最强异能者的清霞,跟往昔的异能者相比的话,恐怕也算不上太优秀。 「──到了,快下车。」 这么闲聊的时候,车子也抵达了清霞的自宅外头。 清霞把让上司负责开车、自己则是坐在副驾驶座净说些废话的五道推下车。 在一阵「呜嘎!」的奇妙惨叫声之后,五道的抗议传来。 「等等,拜托您别这么粗鲁啦~我要跟美世小姐告状喔。」 「是吗,那就没办法了……有时候,灭口也是必要的做法。」 「请您饶过小的吧……」 五道的脸色唰地变得惨白。明明只是配合他说笑,这样的反应未免也太逼真了。看著这名演技精湛的部下,清霞不禁叹了口气。 美世一如往常地在玄关恭候著。没看到由里江的身影,大概是美世让她先回家了吧。 「欢迎回来,老爷。五道大人,欢迎您。」 跪坐在地,以手指轻触地板朝两人缓缓鞠躬的她,今天打扮得十分动人。 前几天,清霞以发带的回礼为藉口,半强迫美世收下一整套和服。一如清霞所想,他所选择的樱粉色非常适合美世。 气色变得比较好的双颊透出一抹嫣红。经过仔细梳理后松松扎起的黑色长发,泛著艳丽水润的光泽。从衣袖探出来的手腕,虽然仍纤细到彷佛一不小心就会折断,但已经没了以前那种营养不良的感觉。 正在逐渐蜕变的美世,让清霞的视线无法从她身上移开。彷佛是从路边捡起的小石子,经过打磨之后,露出了埋藏在里头的碧玉──一如「铃岛屋」的桂子所言。 虽然令人不悦,但关于这点,清霞恐怕还得感谢让她嫁来久堂家的斋森才行。 「老爷?您怎么了吗?」 「不……很漂亮呢。这副装扮很适合你。」 不小心将脑中的想法脱口而出的瞬间,清霞随即感到极度难为情。 (我在说什么啊……) 看到美世在慢了半拍后变得满脸通红的反应,更让他有种手足无措的感觉。 一旁的五道则是露出「我可以回去了吗~」的没好气表情。尽管很想踹他一脚,但可不能在美世面前做出这种行为。无法依循自己的心自由行动,实在是很棘手的状况。 「那个,老爷……真的……非常感谢您,我非常……喜欢……这个颜色。」 「那就好。」 拜托桂子早些完成这套樱粉色和服,果然是值得的。虽然图样跟现在的时节有些不符,但看到美世如此开心,这点小事也算不上什么了。 「啊,真是万分抱歉,五道大人!您快请进吧……!」 此时,美世彷佛才终于察觉到一旁的五道的存在,于是急急忙忙打开门。 五道则是罕见地发出几声「哈哈……」的乾笑,然后带著一双死鱼眼踏进玄关。 移动到为了接待宾客,而打理得乾净整洁的起居室后,清霞和五道一坐下来,宴会也宣告开始。 「唔哇啊~好好吃喔。」 「请您尽管享用哟。」 餐点陆陆续续被端过来。或许是因为菜色种类繁多,所以每一道都调整成比较少的分量。装在小碟子和小钵里的,是各种常见的炖菜和腌菜。诸如此类偏重口味的餐点,不但很下酒,也让人食指大动。 五道每品尝一口,就会发出满心感动的赞叹声。 「你住在老家,应该每天都能吃到很美味的东西吧?」 「不不不,这您就不懂喽~队长。老家厨师做出来的饭菜,跟这种家庭料理或居酒屋餐点的纯朴风味,各有不同的魅力呢。」 「……」 是这样的吗? 仔细想想,清霞每天至少会吃两餐美世或由里江所准备的饭菜,所以,他的味蕾说不定更接近一般老百姓。 尽管自幼就被多到令人厌倦的高级品围绕著长大,老实说,清霞觉得现在的生活更适合自己。 「五道大人,我替您斟酒。」 「啊,谢谢你。」 听到自己准备的饭菜被称赞,美世有些害羞地替五道斟酒,然后朝他一鞠躬。 「五道大人。前几天承蒙您照顾花姨,请容我在这里再次向您道谢。」 「我只是开车接送她而已啦。」 「可是,我听说您是老爷可靠的左右手。这样的话,我那天能和老爷好好说话,也是托您的福。」 未婚妻罕见地流畅说完一段话的模样,看起来炫目不已。 是她有所成长了吗?抑或这才是原本的她?不管怎么说,这让清霞的心情变得还不错。他仰头喝下杯中的酒。 不过── 「美世小姐……!我是第一次听到别人对我说这种话呢。我好开心喔。你离开那个魔鬼队长,跟我结婚吧!」 「咦……」 「喂!」 实在无法装作没听到这句荒唐发言的清霞,忍不住出声怒斥。 「五道,你这家伙……」 美世的样貌并不差,又相当擅长做家事,撇开有些过于自卑的个性不谈的话,条件其实很不错。虽然不愿去想,不过,就算她变成了别人的妻子,应该也同样会备受宠爱吧。 光是试著想像,就让清霞内心一阵骚动。 「我……我是开玩笑的啦。呃,杀气!请您不要散发出这样的杀气啦,很危险耶!」 再说,还不是因为队长平常都不夸奖我──看著部下顶著一张苍白的脸这么拚命辩解,原本对他投以冰冷视线的清霞,突然一瞬间放松下来。 因为他听到美世以有些顾虑的嗓音这么开口。 「那个,五道大人。很感谢您的心意,但是……我还是想跟老爷在一起,所以……真的很抱歉。」 原本只是想开个轻松的小玩笑,但看到上司的未婚妻认真苦恼起来,五道也跟著慌了。 「呜!就……就是说啊~我的玩笑开过头了呢……」 活该──在内心这么咒骂的清霞应该没有错吧。所谓祸从口出就是因为五道老爱说些得意忘形的发言,才会变成这样。 最重要的是,美世那句「我还是想跟老爷在一起」的发言,著实令人开心。 清霞发现,在内心某处,他似乎怀抱著「只要能给自己一个归属之处,无论将来的夫婿是谁,美世或许都无所谓吧」这种苦涩的想法。美世的心之归属,只是微不足道的小事。但清霞仍不知不觉地在意起来。 一开始,美世或许也只是想寻求一个栖身之处而已。但现在,她愿意收下清霞擅自为她订制的和服,并穿在身上,就代表她应该愿意接受清霞才对。 在清霞独自沉浸于感动的氛围之中时── 「咦咦!那么,老爷甚至连军中的上级长官……」 「就是啊。光是听到久堂清霞这个名字,就会吓得直打哆嗦的将官,似乎也不少喔。虽然我一点都不想知道队长究竟对他们做过什么就是了~」 「……喂。」 不知不觉中,五道和美世完全混熟了,现在两人聊得有说有笑。不过,其中几句令人无法忽略的发言,让清霞回过神来。 「队长释放出杀气的时候,看起来简直跟真正的厉鬼般若没两样呢。能当著队长的面发表不同看法的人,大概就只有我跟直属长官大海渡少将阁下吧。总之,很少人有胆子这么做。」 「……五道。」 「对异特务小队的锻炼课程,是帝国陆军里头屈指可数的严苛喔。啊,当然,这是因为队长老是下达一些没人性的指令的缘故。但因为这样,即使面对异形,我们也不会心生恐惧,可以好好应战呢~」 「……五道。你那张嘴真的很能说啊。」 「噫~!」 就这样,宴会之夜在热热闹闹的气氛下落幕。 五道返家后,洗完澡的清霞在走回起居室的途中,察觉到不寻常的现象。 家里非常安静。尽管美世也在,却听不到半点声响。她已经收拾完宴会的碗盘用具了吗? 厨房的灯没有点亮,也没有生著火。 那么,美世大概还待在起居室、或是回自己的房里了?不对,刚才经过美世房间外头时,里头感觉没有人,所以她不在房里。 皱著眉头朝起居室走去时,一个断断续续的嗓音传入耳中。 「……不……要……母……请……别这样……」 是美世的声音。然而,比起跟人对话,她听起来更像是在说梦话。 匆忙拉开拉门后,清霞发现美世趴在移到起居室一角的书桌上睡著。想必是因为疲劳而打瞌睡吧。这并非什么不可思议的事,然而── 这个空间里,感觉有曾经使用过异能的──有如残渣般细微的气息存在。 (这应该……不是我的错觉。) 在他入浴期间,不可能有其他人来访。因为这样的话,清霞理应马上能察觉到。五道刚才参加晚宴时并没有使用异能,当然清霞本人也没有。 这感觉有些诡异。是某个不存在的人物,巧妙地施展了连清霞都无法察觉到的异能?这种事有可能发生吗?又或者── 清霞随即把这个问题拋诸脑后,将注意力转移到睡著的美世身上。 「……不要……求……您……」 从她的口中道出的,是哀求的字句。静静朝美世走近后,清霞发现她的脸颊上满是泪水。尽管双眼仍紧闭著,不停呻吟的表情却很痛苦。 倘若美世睡得很安详,清霞便不打算勉强叫醒她,但现在看她这么痛苦,他无法置之不理。 他将手放在美世的肩头,轻轻摇她的身体。 「喂……美世。喂,快醒醒。」 「……别……拜托……不……」 即使清霞出声呼唤,美世仍继续被恶梦折磨著。 「喂!」 再也看不下去的清霞,忍不住以较为强硬的语气呼唤。随后,美世终于停止说梦话,睡眼迷蒙地抬起眼皮。 「……嗯……」 「振作点……你还好吗?」 「咦……咦?老爷……?」 总之,美世看起来似乎没什么大碍。清霞松了一口气。 然而,既然有不明的异能施展过的痕迹残留在这里,他就不能大意。 「嗯,你刚才一直在说梦话啊,现在觉得怎么样?」 「呃……呃……」 缓缓抬起上半身的美世,或许尚未完全清醒过来,无法理解现在是什么情况,因此只能以困惑的表情回应清霞。她脸上的泪痕,让清霞心疼到不自觉眯起双眼。 「你做恶梦了吗?」 「梦……」 慢了半拍后,美世瞪大双眼,泪水再次从她的眼眶不断溢出。 那跟她第一次在清霞面前流下的泪水不同。现在的美世,以双手掩住自己痛苦扭曲的表情,将细瘦的身子缩成一团哭泣。光是看著这样的她,便让清霞难受不已。 在大脑运作之前,清霞便伸出手将不停颤抖的她紧拥进怀中。 「老……老……老爷……」 「无所谓。你想必做了很讨厌的梦吧,你可以这样哭到心满意足为止。」 从美世刚才说的梦话听来,八成是跟她还待在斋森家宅邸时的生活有关的梦境吧。因为梦话之中也出现了「继母」、「香耶」等字眼,所以想必不是一场好梦。 「我们已经和彼此缔结婚约了。之前也说过,我希望我们能变成可以坦率互道心中想法的关系。你可以更仰赖、更依靠我一点,也可以把自己的情绪全都表现出来,然后向我撒娇。像这样支撑彼此,才是所谓的夫妻吧?」 自己这番话,究竟有多少能为美世所接受呢?清霞这么思考。 至少,他认为他们都已经对彼此敞开心房了。然而,美世内心所受的伤,必定比他想像的还要深许多。那是无论清霞再怎么安慰,都无法轻易抹去的伤痛。 (我希望她能摆脱这样的痛苦。) 在这里,没有任何人会伤害美世。就算久堂家的亲戚之中、或是清霞身边出现这种人,他也绝对不打算让对方靠近美世一步。 「所以,你想哭就尽量哭吧。等到泪水流乾后,我希望能再看到你的笑容。」 「……!」 美世依偎在清霞的胸口啜泣。清霞伸出手轻抚她的头发。倘若能让这个女孩停止哭泣、能够多少减轻她的痛苦悲伤,要清霞像这样拥她入怀多少次都可以。 被自己环抱在臂弯里的这个身躯,实在太纤细、娇小又弱不禁风。倘若没有好好守护,彷佛就会轻易破碎瓦解── 维持这样的姿势片刻后,美世哽咽著向清霞断断续续地说明自己的梦境。 在梦中,继母和继妹当著美世的面,把她已逝母亲的遗物弄坏、烧毁。美世哭著哀求她们住手、把那些遗物还给自己,但两人却只是不停嘲笑她。 美世没有说这是实际发生过的事情,不过,清霞马上推敲出过去想必发生过类似的情况。 「你一定很难受吧。」 不只是这场恶梦。在失去疼爱自己的佣人花之后,一名还不到十岁的少女,只能独自一人摸索生存下去的方式。想到美世经历的这段时间,清霞便不禁这么轻声开口。 他只能从书面报告中的情报、以及实际对斋森家的印象,来想像美世度过的这段艰辛岁月。不过,无论得花多久时间,他都想相信自己能治愈她受伤的心。 「老爷。我真的……可以像这样……一直……待在您身边吗?」 「当然了。你必须待在这里,直到死去为止。」 面对抬起脸来的未婚妻,清霞对她露出自己竭尽所能的温柔微笑。 「我之前才刚说过吧?要是你不在,我可就伤脑筋了。」 「……就算我是这么无才无能的人,也没有关系吗?」 「嗯,就算这样也无所谓。不过,在我眼里,你并不是什么无才无能的人就是了。」 听到这里,眼中仍泛著泪光的美世红著脸移开视线。 「我……」 「?」 「我还是觉得自己不是能让老爷如此看重的人。可是,可以的话,我想一直留在您身边,帮上您的忙。」 「嗯。」 「所以,我……会更努力的。我会让自己尽可能在您的身边留久一点、试著让自己成为您的助力。」 「……嗯,就这么做吧。」 清霞很明白,这是好几年以来都持续否定自己的美世,现在能做出的最大限度的积极发言。马上要她变得有自信是不可能的事情,因此,他希望美世能像这样慢慢往前进,相信她自己、以及即将成为自己丈夫的清霞。 (话说回来,那股异能的气息究竟是……?) 方才感受到的气息,现在已经减弱到几乎完全感受不到了。 突然浮现在脑中的某个可能性,让清霞皱起眉头。 如果……如果说,异能是造成美世做恶梦的原因,那么,这种异能的持有者,除了薄刃家的成员以外,不可能是其他人。 隔天早上,和清霞面对面时,美世朝他跪坐鞠躬的动作变得更加拘谨。 没等未来的丈夫洗完澡,就自顾自地打起瞌睡,甚至还因为做恶梦而难看地大哭起来,整个人埋在清霞的怀里撒娇。 就算清霞要她坦率表露自己的情绪,这样未免也太夸张了。身为年纪已经足够踏入婚姻的一名女性,实在很难为情。 而且,她还不小心把自己来到这个家之后,每晚都会做恶梦的事情说溜嘴,又让清霞额外为她担心了。 板著脸沉默下来的清霞真的很可怕。看到他这样的表情,确实会想用「冷酷无情」四个字来形容这个人。虽然他应该不是在为了美世的失态生气,但这样的清霞,还是让美世忍不住浑身打颤。 勉强熬过尴尬不已的早餐时段后,到了清霞出门的时间,美世取出一个她事先准备好的布包。 「……所以,还请您收下这个。」 这是美世怀著道歉的想法亲手做的── 「……便当?」 「是的。」 区区一个便当,究竟能否用来当成赔罪的物品,美世自己其实也很怀疑;但在由里江的建议下,她还是准备了。 便当盒用的是这个家里原本就有的东西。不过,里头的饭菜是美世亲手做的,包裹在外头的布巾,也是美世亲手缝制而成。因此,仍可以说是包含她满满的心意。 「谢谢。那我收下了。」 清霞露出笑容接过便当后,便坐上轿车离开了。不知道是不是错觉,美世总觉得他看起来心情比平常更好。 「我得更努力才行。」 她想做能让他开心的事,她想以未婚妻的身分从旁支撑清霞。 努力地把自己能做到的事情一件一件完成的话,将来有一天,自己是不是就能成为配得上他的妻子了呢? 第四章 反抗的决心 一个出乎意料的偶然,让辰石实目睹了那个光景。 现在,监视久堂清霞,已经成了他每天的例行公事。在那个当下,他一如往常地窝在宅邸的书斋里,让自己和派遣出去的式神视觉同步后,仔细地观察市街上的每个角落,以便取得能够抢走美世的有利情报。 一开始,实还以为是哪里出了错误,一度怀疑起自己的双眼。因为,他所目睹到的光景,跟他的印象、以及香耶所透露的情报,几乎完全相反。 无论是表情、穿著打扮或是整个人散发出来的氛围……都出现令人震惊的巨大变化的美世。 这跟实想像中的事态发展不一样。终于察觉到这样的可能性之后,实几乎想要仰天长啸「为什么事情会变成这样」。 光是回想,几近沸腾的怒意便跟著涌现,实烦躁地以手搔头。 对方的层级远远高过自己,无论怎么做,都不可能与其相抗衡。失去冷静的实,甚至连这么简单的道理都遗忘了。 他毫不犹豫地将香耶找来,这个女孩采取的行动,总是能完全符合他想像中的蓝图。现在不是顾忌体面或形象的时候了。 先发现那个宝物的人不是久堂,而是自己才对。 他想要薄刃的血脉、薄刃的异能,这些都是为了让辰石家重拾荣耀。 「叔叔,您有急事找我?怎么了吗?」 香耶大方地在皮革长椅上坐下,疑惑地歪过头问道。实对这样的她露出笑容。 「……其实,我刚才看到了令人难以置信的光景。」 「咦?」 「你姊姊的现况──香耶,我猜你或许也想知道吧。」 这句话一直留在心中。 『香耶,你绝对不能变得跟那东西一样哟。』 这是母亲过去一而再、再而三对她重复的一句话。 在斋森家的宅邸里,每当看到自己同父异母的姊姊,母亲总是会伸出手指著她,以「你不能变得跟那东西一样。这种无才无能的货色,才不是斋森家的女儿」告诫香耶。 一如发言内容,母亲总是要求香耶必须站在「上位」。 母亲对于香耶在学习方面的失误也很敏感。偶尔表现失常时,母亲便会刻意向她说明大家是如何在背地里说继姊的坏话,并以「再这样下去,你会变得跟那个继姊一样」警告她。 在这样的影响下,香耶也开始认定自己必须永远站在「上位」,继姊则只能屈就「下位」。继姊拥有的东西,香耶也必须拥有,而且还得是更好的东西才行。 所以,未来的公公辰石实将她找来,告诉她的那个事实,香耶完全无法接受。 (骗人……骗人……这都是骗人的……!) 那个姊姊,竟然会穿著上等的和服走在街头,一旁甚至还有佣人随侍? 光是听到这样的口头叙述,实在令人难以置信。 香耶展现出见鬼之才后,父亲曾指导她一些术法。她返回斋森家宅邸,在自己的房里开始施展这种术法,以拙稚的技巧匆匆做出了式神。 拥有见鬼之才,代表此人拥有成为施术者最基本的能力。不过,因为香耶是女人,不会接触到异能相关任务,所以她并没有太热中学习。 尽管如此,派遣式神外出,让自己的视觉和它同步这点事情,香耶还做得到。 她拉开房间的和纸拉门,把用小纸片做成的式神送出去。 (这怎么可能呢?) 香耶以白皙的手指捏烂残留在掌心里的多余纸张。 几个星期前,她才刚目睹继姊穿著破破烂烂的旧衣服的模样,并因此感到放心。 要是继姊的这门婚事进行得很顺利的话呢? 之前,在宅邸里跟自己擦身而过的那名清秀男子,据说就是久堂清霞。 上等的和服、让众多佣人听令于自己的权力、以及眉清目秀的夫婿。这些竟然全都会变成那个身为次级品的继姊所有。 (不行,我不要这种事情发生。) 其实,香耶也隐约察觉到继承斋森家一事,并没有表面上看起来那么美好。 去女子学校念书时,只要稍微跟其他人交流,马上就能明白。提到异能者家系时,会被列举出来的,除了首席的久堂家以外,就只有其他少数几个家系。无论是斋森家或辰石家,都不会是受到众人仰赖或期待的对象。 是因为过去累积下来的财产和地位,才能让这两家勉强跻身异能者家系的行列。就只是这点程度的能耐罢了。 在世人看来,斋森家跟辰石家都已经开始没落了。就算继承了斋森家,也不会有能够悠闲度日的未来在等著香耶。就连拿斋森家跟迎娶继姊的久堂家相比,都是不知天高地厚的行为。 斋森家和幸次,都不是香耶真正想要的东西。 比起这些,适合成为久堂家当家之妻的人,不是那个一无是处的继姊,而是自己才对。 (那样的姊姊,竟然会抢走应该属于我的东西。这样未免太奇怪……啊!) 在式神准备离开热闹市区的那个瞬间。 在人潮之中发现看似美世的人物,让香耶的心跳几乎一瞬间停止。 「这是骗人的吧?不是吧?这个人不可能是姊姊……」 撑著纯白的可爱阳伞,身穿看起来高级无比的天蓝色和服,和前阵子那名佣人有说有笑地走在街上的贵妇人。 她看起来简直完全变了一个人。原本瘦弱得不堪入目的身子,现在看起来健康许多,却同时保有纤细柔弱的气质。因为受损而变得粗糙、蓬乱的发丝,现在则是艳丽到能够反射阳光的程度。 过去那个不起眼、寒酸又阴沉的继姊,已经不存在于任何地方了。 「那个姊姊……怎么可能变成这个样子呢……」 香耶茫然地这么叨念,驱使式神继续尾随那名楚楚可怜的贵妇人。不过,在途中发现对方的目的地是对异特务小队的值勤所之后,香耶便让式神停驻在一段距离外的地方。 样貌神似继姊的贵妇人来到值勤所外头,和守卫说了几句话之后,就这样在大门旁边等著。 片刻后,从值勤所里头走出来的,确实就是香耶过去在斋森家宅邸惊鸿一瞥的那名美男子。然而,不知何故,他的表情和那时有著极大的差异。 不同于前阵子光用视线就能杀死人的那种冰冷氛围,现在的他,脸上露出柔和的笑容。即使是透过式神的视觉,也看得出来他对那名贵妇人怀抱好感。 而贵妇人的脸颊也微微泛红,表情看起来相当自在放松。 两人和睦地对话的模样──不管怎么看,都是一对感情融洽的恋人。 「……为什么?为什么!」 因为过于震撼,原本便不稳定的式神一下子失去力量,浮现在香耶脑中的光景也跟著消失。 太奇怪了!一切都太奇怪了! 她回想起方才目睹的姊姊的身影。 那只是一具空壳罢了。无论再怎么雕琢自己的外表,姊姊仍毫无内涵可言。所以这样没有任何意义──香耶试著这么说服自己。 长年以来过著等同于下人的生活,没有异能和见鬼之才的她,什么都做不到。久堂家那个男人,光看就知道是个极其完美的人物。姊姊不可能胜任他的妻子这样的地位。 香耶比姊姊要来得漂亮。更重要的是,她比姊姊优秀。以她的条件,绝不可能满足于「家道中落的斋森家的女主人」这样的身分。 『香耶,你绝对不能变得跟那东西一样哟。』 没错。所以,自己绝不能屈就「下位」。 (适合成为久堂家当家之妻的人,是我才对!) 香耶冲出自己的房间,闯入父亲的书斋。 她的父母相当溺爱自己。所以,现在提出交换未婚妻的要求,他们应该也会接受。 然而,香耶这样的预测,却遭到无情的背叛。 「不行。你就乖乖学习如何当个好妻子吧。」 「为什么!」 父亲皱眉露出苦涩的表情,无法接受这种答案的香耶感到愈来愈烦躁。 「没有为什么,你就忘了美世的事吧。」 「我现在不是在说这种事情!父亲,适合嫁到久堂家的人,应该是我才对吧?」 「……香耶,要是这样闲到发慌,你去见见幸次如何?」 「父亲!」 之后,无论她再说什么,父亲都不愿回应。 这样的情况,可以说是头一次发生。每当香耶提出任性要求,父亲一开始虽然不会马上允诺,但最后总会答应她,但现在── 「香耶?」 走出父亲的书斋,来到走廊上的时候,香耶被碰巧造访斋森家的幸次唤住。 「幸次先生。」 一瞬间,她有些犹豫。这名未婚夫,基本上是站在香耶的继姊那边。倘若跟他说自己看不顺眼继姊变得幸福的模样,因此想从中作梗,他绝对会表示反对。 思考至此,香耶发现了一件事:幸次对美世怀抱著好感。既然这样,倘若可以交换未婚妻,对他来说应该也是美事一桩。 「幸次先生,那个呀──」 你想不想跟姊姊缔结婚约? 或许是无法理解香耶这个问题吧,幸次皱起眉头,反问她「什么?」 「我是说,能跟姊姊订婚的话,你也会比较开心吧?」 「我不懂你在说什么。」 「跟姊姊比起来,明显是我比较适合久堂大人之妻这个位子,所以,我打算和姊姊交换,这么做绝对会比较好。你愿意协助我吧?」 「拜托你别说这种傻话了。」 以严厉的语气这么回答后,幸次的眼中随即浮现早已放弃的神色。 看到他这样的反应,香耶焦急起来。 「为什么?比起我,你更喜欢姊姊对吧?」 「问题不在这里,岳父有答应这件事吗?」 「……」 「若是家长不允许,就不可能这么做。」 「……连你都这么不顾我的感受吗?幸次先生!」 继父亲之后,看到未婚夫也对自己这般冷淡,香耶再次尝到失望和悲伤的滋味。 (不过,对了。如果是辰石叔叔……) 实总是愿意听香耶说话,也会告诉她继姊的近况。所以,他想必愿意协助推行这个计画。香耶感到心情轻松了几分。 不可能会没有半个人和她站在同一阵线。因为,只要香耶依旧如此优秀,比起美世,大家必定会更渴望她。 ──在稍早的时刻。 「美世大人,您准备好了吗?」 「是,我现在就出去。」 听到由里江的呼唤,美世走到外头来。虽然现在还是上午的时段,但阳光已经变得有些强烈。 昨晚,因为工作繁忙,清霞没有返家,而是在值勤所留宿一晚。判断他应该累积了不少疲劳的美世,打算送一些亲手做的饭菜过去,希望这样能多少帮上清霞。 根据由里江和五道的说法,对清霞来说,在事务繁忙时少吃一餐,似乎已经是家常便饭。现在把便当送过去的话,就能让清霞在中午前收到,时间上来说应该刚好。 「少爷一定会很开心的。」 「是这样的话就好……」 美世将包裹著便当的布巾揣在怀里,确认自己的打扮有没有不妥之处。 在她收到那件樱粉色和服的几天后,清霞替她采购的其他品项,陆陆续续从「铃岛屋」寄来家中。 除了适合在接下来的时节穿著的单衣、以及布料较为薄透的和服以外,还有成套的衬衣、腰带和小配件。这些衣物在空间不算大的室内堆成小山,让美世看得傻眼。 这堆小山的总价,让美世害怕得不敢去想。不过,全都收进柜子里就太可惜了,所以她开始一件件拿出来穿戴。 顺带一提,她今天穿的是有著蔚蓝底色、加上点缀得恰到好处的藤花图样的精美和服。腰上则是系著淡黄色的腰带。 「来,美世大人。请您带上这个吧。」 「好可爱……」 「因为这阵子的阳光慢慢变强了呢。少爷交代您务必要使用。」 由里江递给她的,是一把十分可爱的纯白蕾丝阳伞。感觉搭配西服或和服都很适合的这把阳伞,想必又是价格不菲的一项日用品。 撑著这把阳伞走在街上的话,看起来必定会像个优雅的富家千金吧。然而── 「……我是不是让老爷为我花了很多钱呢……」 久堂家除了坐拥高额资产以外,身为士官的清霞,在军中的地位也不低。要说金钱方面的烦恼──虽然美世也明白,若非发生过于极端的事情,久堂家应该不至于为钱伤神,但就算这样,她还是忍不住担心起来。 光是让清霞买和服给自己,就已经十分足够了,但最近,他总是会动不动就找藉口替美世添购食衣住方面的用品、或是生活杂货。 若是出身于一般富裕家庭的千金大小姐,想必会以理所当然的态度收下这些礼物吧。不过,不巧的是,美世跟这样的人生体验无缘。所以,她实在对清霞有种愧疚感。 「哎呀,虽然我也不太清楚,但不要紧的。因为少爷平常就是鲜少用钱的人呢。来,我们赶快出发吧。」 「好……好的。」 由里江随意带过这个话题后,从美世背后轻推一把,她便缓缓踏出步伐。 来到市区后,即使不愿意,美世仍不禁回想起遇到香耶那天的事。 她心里多少仍有「要是今天也遇到香耶怎么办……」的恐惧。无论现在过著多么平稳的生活,待在娘家的那段回忆,并不会轻易从脑中褪去。一旦和香耶碰到面,她或许又会因为恐惧而变得无法动弹。 不过,美世的身边现在多了能够成为内心寄托的人,绝对会站在她这边的人。光是想到这一点,总是笼罩著她的不安和恐惧便会减少几分。 「您好。」 跟站在值勤所外头的守卫打过招呼后,对方开口询问美世的身分和来意。 虽然讲话有点吞吞吐吐,但美世仍好好说明了自己是清霞的未婚妻、以及今天在佣人的陪同下送便当过来给他一事。 「未婚妻……我明白了,我现在马上入内报告。」 这么回应的守卫,露出一脸吃惊的表情,彷佛看到了什么令人无法相信的光景似的。 在外头静待片刻后,看起来有些慌张的清霞从值勤所里头走了出来。总是一脸淡定的他,现在罕见地露出焦急的表情。 「美世、由里江……发生什么事了?你们怎么会跑来这里?」 「老爷,您辛苦了。虽然也觉得这么做可能会让您困扰,不过……那个,因为我担心您没有好好吃饭,所以送了便当过来。」 美世在内心提醒自己露出笑容,然后将手中包著便当盒的布巾递给清霞。 「是……是吗?那么……谢谢了。」 接过布巾的清霞,不知为何回应得支支吾吾,双眉也像是感到困扰那样紧皱。 不了解清霞的人,看到他这样的表情,可能会以为他不高兴吧。不过,现在的美世能够明白,这纯粹是清霞感到害羞的表现。 他的态度和表情,总是很容易招致误会。 「你们是走路过来的吧?要进来里头休息一下吗?」 「不,我没关系。由里江太太,您呢?」 「这点路程而已,我还能再走更远哟。」 由里江笑眯眯地以拳头轻捶自己的胸口回应。一如她所言,由里江脸上完全不见疲态。或许是以佣人的身分,长年以来忙进忙出的训练成果吧。 「那个,虽然好不容易见到您,但妨碍您办公也不好,我们就先回去了。」 会觉得清霞看起来有些失望,一定是自己想太多了吧。毕竟他工作很忙,美世不能留在这里打扰他。 这时,清霞突然露出认真的眼神问道: 「美世。你有把护身符带在身上吧?」 「啊,是的。我放在这里……」 看到美世指著手上的束口袋这么回答,清霞正要朝她点头的时候──值勤所里头传来呼唤声,他于是转过头。 开口回应呼唤自己的队员后,再次转过头来望向美世的清霞,已经是一脸肩负重任的高阶军官的表情。 「我现在就过去──你有带在身上就好。抱歉,虽然很想送你们回去,但我现在无法抽身。」 「没关系。打扰您值勤,真的很不好意思。请您工作加油。」 「嗯。你们俩回去的路上也多小心。」 「好的。」 美世这么回应后,清霞朝她露出微笑,伸出手轻轻拍了拍她的头,随后便返回建筑物内部。 「呵呵,少爷他害羞了呢。」 「是呀……」 回家路上,一边和由里江闲聊,一边望向束口袋里头的美世,脸上浮现了疑惑的神情。 「美世大人,您怎么了吗?」 「咦,啊……嗯,那个……」 她将手探进束口袋底部翻找,但仍然没有找到。 是掉在哪里了吗?啊,对了,这么说来── 「我刚才跟老爷说有把护身符带在身上,但现在一找,才发现我好像把它忘在家里了。」 「哎呀哎呀!那可不好喽。」 为了搭配身上这套和服,美世今天换了一个束口袋使用,结果忘记把护身符放进来。所以,护身符现在还在之前使用的旧的束口袋里。 她没想到自己会这么冒失。单从结果来看的话,美世等于是对清霞撒谎了。虽然她本来就很少踏出家门,但这并不能当成藉口。 「我明明答应老爷会随身携带那个护身符……」 (我真的很糟糕呢。) 少了那个护身符,感觉守护著美世的清霞的气息,也一口气减弱许多,让她有些不安。 不小心打破约定的沮丧情绪也跟著涌现。美世无力阻止。 「这样的话,我们就直接回家吧,美世大人。」 「……说得也是。」 美世同意由里江的提议,开始加快脚步。 她并不知道那个护身符有著什么样的效力。不过,既然清霞会如此在意美世有没有随身携带,就代表那是个有特殊意义的东西。她不能在没有把护身符带出来的情况下,在外头到处闲晃。 沉默地加快脚步前进后,两人平安无事地离开市区,来到比较人迹罕至的乡间小路。走到这里的话,家就在不远处了。 正要放下心来的时候── 一辆伴随著巨大引擎声的轿车,在两人附近停了下来。 一开始,美世还以为是清霞开车追了上来。然而并非如此。 「美世大人!」 由里江的惊叫声传来。面对眼前的突发状况,美世的反应慢了半拍。 「……!由里江太……呀啊!」 还来不及转身,从轿车上走下来的陌生人,便以令人发疼的强劲力道拉扯美世的手臂。这不容反抗的强大力量,让美世全身无法动弹。 「你……你要做……呜呜!」 美世的嘴巴和双眼被缠上布条,让她一下子失去了视觉、声音和自由,就连想确认是谁对自己做出这种事,都无能为力。 (好可怕……!老爷……!) 她的身子就这样被人扛起,然后粗鲁地塞进轿车里头。喘不过气的痛苦,让美世失去了意识。 迅速以钢笔在纸上书写,处理完一张又一张的文件时,打算拿印章捺印的清霞不自觉抬起头。 「队长,有访客找您,不过……」 部下略为困惑的嗓音从大门外头传来。 今天应该没有跟访客见面的安排才对。是发生什么事了吗──清霞皱起眉头,快步走向会客室。 在这栋值勤所里,位置很靠近入口的会客室,平常只有访客莅临时才会使用。踏进这个房间的清霞,发现自己熟悉的人物坐在里头。 「……由里江?」 一看到清霞出现,刚才原本已经离开的由里江,以险些跌倒的动作猛地起身,冲过来揪住他。 「少爷,美世大人她……!」 「发生什么事了?」 「美……美世大人她……少爷,您快帮帮美世大人!」 「由里江,你冷静点。」 「不……不行,再……再不快点的话,美世大人她会……!」 平常总是很冷静的由里江,现在却表现出方寸大乱的态度,甚至没有办法好好跟清霞对话。 「冷静一点。没事的,慢慢说给我听。」 「美世大人她!」 「美世怎么了?」 「她……她在半路被人绑架了……!」 清霞将「怎么会」三个字吞回肚里,发出一阵低吟。虽然他也有预料到这种情况,但这理应是可能性最低的发展才对。因为清霞完全没想到对方竟然愚蠢到这般地步。 他安抚手足无措的由里江坐下,继续询问她详细情况。 「美世被掳走之前,你们有遇到谁吗?斋森家的人、或是辰石家的人?」 「没……没有。因为我们原本打算直接回家。」 「护身符呢?美世不是带在身上吗?」 「……关于这个,其实──」 ──跟少爷道别之后,美世大人才发现她没带出来。 由里江的嗓音和双手,都颤抖得十分厉害。要是出门前有替美世大人确认随身携带的物品,就不会发生这种事了──她自责地这么说。 为了按捺几乎快要爆炸的激动情绪,清霞重重吐出一口气。 他给美世的护身符,有著能让她不被其他人的式神发现的功效。 不过,因为无法避免美世被一般人看到、也无法在她遭遇暴力对待时保护她,所以可以说是个纯粹求心安的东西。不过,要是遇到企图以式神监视他人的施术者,这个护身符就能派上用场。 「……啧!」 面对自己的无力导致的事态,清霞感到十分焦躁。 他从怀里取出几张巴掌大小的白纸,然后注入力量,将它们做成简单的式神,再释放到市区,用以寻找美世的行踪。然而,帝都占地相当广大。这样的做法不但耗时,也不够可靠。 他已经十之八九猜出绑架犯是谁。但没有确切证据的现在,他实在无法采取行动。要是能透过式神掌握到对方挟持美世的地点,倒还有点希望,但事情不可能进行得如此顺利。 要直闯敌营,直接压制绑架犯的话,清霞一个人就做得到。然而,在没有确切证据的情况下这么做的话,恐怕只会为清霞带来足以落人口舌的破绽。他还需要一个关键的动机。 尽管很想马上动身将美世救回来,却没办法这么做,让清霞焦急不已。 「队长~又有一位访客上门喽。」 在房间被沉重的沉默笼罩片刻后,一个懒洋洋的嗓音传了进来。 「是谁?」 即使听到上司以完全不带感情的平淡嗓音这么问,五道仍毫不在意地大方踏进会客室,然后指著自己身后说「这个人」。 出现在那里的,是清霞完全想像不到的一名人物。 他的双手像是在强忍痛苦那样紧紧握拳。 「我知道来拜托你这种事情,简直是莫名其妙。可是,拜托你。因为光凭我一个人,没办法把美世救出来……!」 香耶的未婚夫辰石幸次,带著快要哭出来的扭曲表情站在清霞眼前。 自己明明发誓过要守护美世才对。 为此,他还刻意选择成为香耶的未婚夫、站上斋森家下一任当家的地位。 但现实又如何呢?现在,幸次坐在由清霞驾驶的轿车上,紧咬双唇到几乎渗血的程度。 在对异特务小队的值勤所向清霞说明过后,这段无论回想几次,都让自己懊悔不已的记忆,再次鲜明浮现于他的脑中。 香耶的样子看起来不太对劲。提出想跟同父异母的姊姊交换立场的要求,被自己的父亲和幸次一口回绝后,她这次转而造访辰石家,说是要找幸次的父亲商量。 因为感觉实在太可疑,幸次也跟著过去,却听到香耶和父亲讨论起令人不禁怀疑自己的耳朵的计画。 『那么,只要姊姊答应了……』 『嗯。倘若是出自本人的意愿,久堂也只能允诺了吧。那两人的婚约会取消。只要你开口,美世应该马上会妥协。』 『就是呀!母亲一定也愿意帮忙。那么,您会帮我们把姊姊带过来对吧,叔叔?』 『那当然了。』 这样的话,事情一定能顺利进行──香耶开心地拍著手这么说。 『这太荒唐了!爸、香耶,你们在想什么啊!』 幸次连忙介入对话,但两人只是对他投以冰冷的视线。 『还问我们在想什么?刚才不是说过了吗?我要让姊姊的婚约取消,然后跟她交换立场。幸次先生,你说这需要得到父亲允许对吧?因为我没办法说服父亲同意,所以才来找叔叔商量其他办法呀。』 『怎么会……』 幸次难以置信地望向自己的父亲。 『没办法,这么做都是为了得到美世。』 『你以前明明还训斥我不要干涉别人家的事情……!』 过去,幸次试图帮助美世的时候,被父亲以「不准介入别人的家庭问题」拦阻了好几次。 然而,父亲现在的行动,不是跟自己的发言矛盾了吗? 听到幸次的指摘,父亲叹了一口气。 『那时,我担心你过分袒护美世的行为,会让斋森察觉到她的价值。得先让斋森一度拋弃这个女儿才行。否则,想得到她的话,得花上更多力气。』 『……咦?』 这是什么意思? 『为了避免让斋森察觉美世的价值,于是一直将她留在身边,让美世陷入孤立的状态,对我们来说比较有利。』 『……』 也就是说,父亲之所以不对美世伸出援手,一直维持冷眼旁观的态度,都只是为了最终能够得到她。 彻底理解了父亲的所作所为后,心中怒意早已突破临界点的幸次,就这样茫然杵在原地片刻。下一刻,感觉血液一下子冲向脑门的他,视野被染成一片鲜红。 ──不可原谅。 因为,这未免……美世一直被囚禁在痛苦、悲伤之中,甚至忘了该怎么露出笑容。她这般辛酸的经历,父亲不可能不了解。尽管如此,他却刻意置之不理。身为人类,这是不该有的行为。 至今,自己竟然……竟然都顺从这个恶人所说的话行动。想到这里,幸次甚至也开始为这样的自己愤怒。整个身体感觉都快要沸腾。 房间的窗户「啪」一声裂开。 幸次再也压抑不住自身的感情。在内心高涨翻腾的怒气满溢出来,转化为失控的异能,开始干涉这个现实世界。 『……不可原谅。』 『没用的,幸次。住手吧。』 『我不会再听你的话了!』 设置在房间里的桌椅、柜子等家具,都开始不安分地发出喀哒喀哒的声响。 『香耶,你先回家。』 『叔叔……』 『等解决了这边的问题,我马上会过去拜访。』 『我明白了,姊姊的事情就交给我吧。』 朝幸次瞄了一眼后,看似已经对他失去兴趣的香耶乖乖离开了这个房间。 在拉门关上的同时,房间里的物体全都无视重力浮上半空。 『我不会再让你们继续对美世为所欲为……!』 幸次这么吶喊后,飘浮在半空中的物体,瞬间以惊人的速度朝实飞过去。 念力──无须实际碰触物体、或是透过道具操作,就能移动目标物的基础异能之一。幸次原本拥有的力量,顶多只能让椅子的一只脚浮起,但现在他释放出来的力量,明显超越了过去的水平。 要是被他操控的这些物体击中,人类的脆弱肉体想必会轻易飞出去,然后粉碎成肉块吧。 然而,实却依旧一脸泰然自若地站在原地。 『原来你有这样的力量啊,真是意外。虽然异能的强弱和水准高低,有时也会受到情感影响就是了。』 说著,实轻轻扬起一只手。只差一秒就会砸中他的那些物体,现在全都在半空中静止,然后缓缓降落在地上。 『怎么会……快动啊……!快动起来!』 『蠢才。从来不曾确实接受异能者训练的你,怎么可能赢得过我呢。』 原本宛如飓风般席卷这个房间的幸次的异能,现在彻底回归平静,没有再出现任何反应。 尽管幸次内心的怒气完全没有消散,但他再也使不出像方才那样凌驾于他原本的能力之上的异能。 『可恶……!为什么……为什么啊……』 自己为什么这般无力呢?信誓旦旦地说要守护美世,但在最关键的时刻,却总是因为能力不足,而帮不上任何忙──简直像个只会空口说大话的孩子。 虽然不甘,但他确实无能为力。幸次不禁流下眼泪。 之后,实以力量制伏幸次,用术法限制住他的行动能力,再将他关进自己的房间。 美世想必会被父亲派出去的人绑架,现在,说不定已经被抓回斋森家了吧。 他什么都做不到。尽管明白美世的处境很危险,他却连自己的父亲都拦阻不住。 真要说起来,是打从一开始就不肯选边站的他不好。 温柔?不对,他只是优柔寡断、胆小又没出息罢了。在事态变得像现在这样无法挽回之前,他从不曾采取过任何行动。 『我真的……是个傻瓜啊。』 他早该做出选择才对。想守护美世的话,就应该付出相对应的努力才对。 事到如今,就算后悔也为时已晚。没有确实进行异能者相关修行的幸次,现在完全无法赶往斋森家;就算有办法自由行动,最后恐怕也只会让相同的事情再次上演── 这时,本应上锁的房间大门被人打开。 『所以,你要放弃了吗?』 道出这句像是在揶揄、又像是在开玩笑的发言的人,是幸次的哥哥。 看到对方一副像是纨裤子弟的轻浮打扮,幸次涌现一股怒意。 『我不会放弃,我要去救美世。』 看到幸次下定决心这么表示,哥哥笑出声来。 接著,不知道从哪里学来这种技术的他,轻易破解了父亲用来限制幸次行动的术法。 『你为什么……』 『与其浪费时间在意这种小事,我觉得你还是赶快动身比较好喔。』 幸次转身背对那张令人不悦的笑容,轻轻点头之后,便从房间冲了出去。 「马上就要到了。就算你这么焦急,情况也不会有任何改变,辰石幸次。」 清霞一边驾驶轿车,一边以不带感情的语气这么提醒坐在副驾驶座上的幸次。 「你还真冷静啊,你的未婚妻现在可是不知道遭遇到什么样的对待呢。」 幸次冷冷地回应。 驾车中的清霞的侧脸看起来极其冷静。彷佛冻结的表情,看起来完全不像在担心自己遭到绑架的未婚妻。 久堂清霞确实很完美,他身上找不到半个像是缺点的缺点。尽管没什么好比较的,然而,无论是作为一个男人、或是一名异能者,幸次都远远比不上他。无论付出什么样的努力,他想必也不可能追上清霞这样的存在吧。 不过,把美世交给这个男人真的好吗?首先,他了解美世的什么?她深沉的哀愁与孤独,还有内心受到的创伤,他能明白吗? 像这样前往搭救美世,或许也只是表面上做个样子罢了。 (倘若这个男人拋弃了美世……) 届时,幸次就只能先杀了美世,然后再自杀了。他一直有著这样的想法。他认为这是能给予美世安详平静最确实的手段。这完全是他自做主张的想法──幸次也有这样的自觉,然而,他想不到其他方法了。 不过,他随后马上明白自己这种赴死的决心,并没有机会派上用场。 ◇◇◇ 清醒过来时,泛著些许霉味的混浊空气窜入美世的鼻腔。 她发现自己在一处昏暗的室内。或许是某处有光线透进来吧,在双眼习惯阴暗的室内后,还不至于是伸手不见五指的程度;然而,因为无法窥见外头的情况,所以很难判断现在究竟是白天或晚上。 美世整个人倒卧在积著灰尘的木造地板上。因为双手被绳索绑著,她费了好一番功夫才爬起身。 (这里是……) 仔细确认过周遭后,她发现自己记得这个地方。那段令人格外不快的回忆也跟著涌现。 狭小而几乎空无一物的空间,冰冷又潮湿的空气。 这里绝对是将年幼的自己幽禁在里头的那个斋森家的仓库。 仓库这种东西,构造应该都差不多,而美世也没有能够确实断定这就是斋森家仓库的证据。不过,里头跟过去几乎一模一样的光景,让她莫名相信自己的判断。 虽然不清楚详细的原因,但如果是继母或香耶的话,绑架美世、然后把她关进娘家仓库里这种暴行,她们并非做不出来。她们想要羞辱美世的想法,以及憎恨、排斥她的情感,都相当根深蒂固。只要有个什么契机,她们很有可能做出这种程度的事情。 大致掌握现况后,对于接下来可能会发生的事情的恐惧、以及对清霞和由里江的愧疚之情,也跟著一并涌现。 现在,清霞应该已经接到她半路遭人绑架的联络了。 他想必会设法把美世救出去吧。这样一来,她会给他添多大的麻烦呢。感到相当过意不去的美世,几乎要为此掉下眼泪。 开始加速的心跳,怦通怦通不断震慑著自己的鼓膜。 倘若继母或香耶在这个瞬间出现,在这个家中再次和那两人面对面的话,自己又会变得怎样──因为完全无法想像后果,美世内心的恐惧变得更加强烈。 离开娘家、得到能让自己安心的栖身处之后,美世觉得自己变得坚强了一些;但同时,因为受到宠爱,她觉得自己的忍耐力下降许多。倘若在继母或香耶面前哭出来,不知道她们会怎么嘲笑自己。 下定决心后,美世起身,以自己的身体用力撞向仓库大门。 比起年幼时期,她的身体现在成长了许多,所以说不定有力气从内侧把门撞开──她怀抱著一线希望这么尝试。 然而,门板果然还是一动也不动。 (……这也是理所当然的呢。) 以门闩固定的大门,用她的身体不可能撞开。 无法打开眼前这扇大门的话,恐怕就没有其他能让她逃脱的出口了。虽然上方的高处有一扇小窗,但想爬上去相当困难,而且从窗户的大小看来,美世也不可能钻过去。 无论多么不愿放弃,现在的美世仍无计可施。感觉自己彷佛是只能静待最终判决出炉的囚犯的她,无力地在原地瘫坐下来。这时,她似乎听到外头有什么动静。 「……!」 美世瞬间变得全身僵硬,冷汗也开始冒出。 不自觉地止住呼吸的她,默默看著大门伴随沉重的声响被人打开,完全无法移开视线。 「哎呀,姊姊,你已经醒过来了吗?」 果然。美世的双肩反射性地一颤。 让一旁的佣人负责打开厚重的仓库大门,自己则是背对著夕阳开始西沉的天空,缓缓走到和仓库入口只隔一步的人,正是香耶。 遗传自母亲的美艳面容、穿著时下流行的色彩鲜艳的和服的身影、澄澈尖锐的嗓音。这名没有半点破绽的少女,感觉是一如往常的香耶。然而,漆黑而激昂的感情,此刻在她的眼中不断蠢动。 「因为你迟迟没有醒过来,我还以为你的心跳终于停止了呢。」 不可思议的是,轻笑著这么表示的香耶,表情看起来却少了过去那种高高在上的傲慢。感觉似乎有些心不在焉、或说是为了什么而焦躁到走投无路的程度。 「……你……是为了什么……做出这种……」 恐惧和紧张的情绪,让美世无法顺利呼吸。这么开口询问的嗓音,也没出息地不断颤抖。 现在,双手被绑住的她,只能瘫坐在满是灰尘的地板上不停发抖。俯瞰著美世这样的身影,香耶脸上的笑意变得更深了。 「真是痛快呀。姊姊,你配不上这么漂亮的和服呢。像现在这副脏兮兮的模样,才适合你呀。」 「……」 美世没能马上做出回应。因为,香耶的这番发言,其实正是一直潜藏在美世内心深处的某个想法。 看到清霞购买大量的昂贵用品送给自己,美世之所以会感到惶恐不安,说穿了,纯粹是因为她觉得自己不适合这些东西罢了。 美世垂下头。这时,突然有人走到她的身旁。 一道强力的冲击「啪!」地落在她的一边脸颊上。美世发出短短一声哀嚎,然后倒在地上。 「都是你的错!」 这个吶喊声是继母的声音,她刚才似乎是用手中的扇子殴打美世。 在脑中不断回响的这句话,美世也熟悉不已。过去,她便时常听到这句彷佛要将一切责任归咎于自己身上的台词。 「都是你,害得我的人生又开始偏离正轨了!」 「……!呜……」 美世将差点脱口而出的赔罪台词吞回肚里。 「把你养育到这么大,结果你一嫁出去,竟然就这样恩将仇报。真是个不要脸的孩子!」 「……」 尽管想主张自己不记得有做出什么恩将仇报的行为,但看到继母脸上宛如厉鬼的表情,美世便什么都说不出口。 说什么都没有用,从过去到现在一直都是如此。 「真的很讨人厌,你应该要像个佣人那样继续做牛做马才对!嫁去久堂家,结果就变得这么嚣张!」 看到美世倒地不起,香耶伸出脚使劲践踏她的身体。 「好痛!」 美世的侧腹和肩膀附近,就这样被香耶奋力践踏了好几下。随后,原本以为她终于把脚收回去了,但接下来,自己蓬乱的头发突然被一把揪起,脑袋也跟著被用力提起来。香耶和香乃子愤怒的表情出现在眼前。 「快点辞退跟久堂大人的婚事。」 「……!」 继母道出的这句话,让美世整个人僵在原地。 「就是呀,姊姊!久堂大人的妻子这样的身分,是你无法负荷的重担才对。就跟我交换吧?」 香耶也乘胜追击。 此刻,美世感觉自己脑中某个冷静的部分,好像大概能理解她们做这种要求的原因了。 说穿了,她们只是因为看到自己轻蔑不已的美世,现在竟然在久堂家过得顺心如意,所以心生不满罢了。原本不屑一顾地认为美世不可能和清霞走到结婚这一步,但事态发展却一反自己的预测,她们因此开始感到焦急。 「你这种不知天高地厚的人,随便曝尸在荒郊野外就好了嘛。」 「……呜……呜……」 头发被用力拉扯,让美世的头皮疼痛不已。刚才被甩了一巴掌的脸颊上,残留著火辣辣的刺痛感,口中传来些许的血腥味……或许是嘴角划伤了吧。 「听好喽?必须由你主动向久堂大人表态辞退。既然能拜托他买这么昂贵的和服给你,请他当作这次的婚约从没发生过,应该也是轻而易举的事情吧?」 「放心吧,姊姊。我会代替你跟久堂大人缔结婚约,之后,就可以把幸次先生还给你了。」 「……」 在这里放弃的话,想必是很简单的事情。 就算自己的一切被夺走,也不会道出半句怨言,这都是为了让袭向自己的风暴早些平息。她一直以这样的方式走到今天,这样比较轻松。为了什么而执著,结果反而延长自己承受痛苦煎熬的时间,是更让她难以忍受的事。 现在,如果像过去那样早早放弃,表示自己会让出清霞未婚妻宝座的意愿,美世就能从凌虐中解脱了。 像个佣人那样,建立起厚重的心防,一个人负责所有的工作。甘于在较低的地位生活,才不容易引起什么风波。倘若是过去的她,一定会这么想。然而── 「……要……」 「哎呀,你说什么?」 「我……不……要。」 美世涌现了不想退让的念头。她不想放开那个家、还有那个人。 在母亲的遗物被抢走后,过了一阵子,她也死心了。可是,美世希望陪伴在那个人身边的是自己。她不想把这个位子让给任何人。 「我……没办法……拜托他这种事。」 美世强忍著痛楚,笔直望向眼前的两人。她没有别过脸去,眼中的神色也不再动摇。 看到美世这样的态度,继母脸上的表情变得更加扭曲。她加强拉扯美世头发的力道,将她的脸蛋拉近自己,再次以扇子殴打她。 「不准跟我顶嘴!」 挨了这一扇的美世整个人跌在地上。她努力咬牙,强忍住肩膀直接重击地面带来的剧烈痛楚。 「想想你的立场!你只是个瑕疵品而已。跟香耶不同,你不仅没有见鬼之才,甚至连半点长处都没有,不是吗!让这种一家之耻成为久堂大人的妻子,打从一开始,就是荒谬至极的决定!」 「姊姊,你是怎么了呀?这个斋森家、还有幸次先生,都会变成你的哟。这样不是很好吗?这才是你一直渴望的东西吧?」 「我……」 不管别人怎么说,美世都不会再违背自己的想法。 她将恐惧和怯懦全部吞回肚里,深深埋藏在心中,接著笔直瞪视著继母跟继妹这么开口: 「我是……老爷的……久堂清霞的未婚妻,这个身分……我绝对不会让给别人!」 听到美世的吶喊,愤怒得满脸通红的香乃子再次高高扬起手。 ◇◇◇ 「到了。」 不知不觉中,清霞驾驶的轿车已经横停在斋森家的大门外头。 幸次在清霞之后慌慌张张下车,跟他并肩仰望眼前这扇大门。 现在已是夕阳西下的时间,满布乌云的天空,让这一带看起来更加灰暗。在这样的情况下,这扇紧闭的古老大门,散发出一股奇妙的存在感。 「你打算怎么做?就算在门外呼喊,只要里面的人佯装没听到──」 「这不成问题。」 清霞毫不犹豫地这么回答。 以只道出重点的方式回应幸次的同时,他举起一只手。下个瞬间,巨响和闪光震慑、夺走了人们的视觉和听觉。 「呜……!」 幸次原本以为有一道雷打在附近── ──没错,确实有落雷降下了。 首先是嗅觉,类似树木烧焦的气味窜入鼻腔里。接著,在麻痹了短时间的视觉恢复后,化为焦黑木炭,接著应声碎裂、崩落的「原本是大门的物体」,映入幸次的眼帘。 威力惊人的异能。 是操纵雷电的异能吗?虽然也曾耳闻,但幸次完全没想到威力竟如此强大……这轻易凌驾于他的想像之上。 「走了。」 「啊……嗯,好的。」 看傻眼的同时,也开始对清霞怀抱些许畏惧的幸次,慌慌张张跟上他的脚步。 此刻,在两人视线交会的瞬间,幸次在那双眼睛深处窥见了强烈的愤怒。清霞带点蓝色的浅色眸子,彷佛燃起了鲜红的熊熊烈焰──那高涨、激昂的怒气,甚至足以让人产生这样的错觉。 (他……在生气?) 幸次原本以为,清霞之所以带著一脸漠然的表情,是因为他对美世遭人绑架一事毫无感觉。那低沉而缺乏起伏的嗓音,证明了他是个冷酷无情的人。 他原本想对著清霞的背影道出内心的疑惑,但最后还是没有开口。 现在问这种问题,也没有意义,反正清霞八成不会回答他。而且,继续前进的话,就算不情愿,他也会知道答案。 幸次将各种复杂的情绪吞回肚里,快步跟上清霞的步伐。 破坏大门时带来的惊人巨响和冲击,理所当然地让斋森家陷入极大的混乱当中。 别说佣人了,就连身为一家之主的斋森真一都跑出来察看状况。发现大门被彻底烧毁后,他先是一脸茫然地愣在原地,接著开始不知所措地来回踱步。清霞和幸次继续在斋森家的领地内昂首阔步地前进,没有半个人敢出声指摘这样的他们。 不过,最先回过神来的真一,最后还是一脸狼狈地开口了。 「久堂公子!请等一下,这究竟是……?」 「斋森大人,美世在哪里?」 「!」 为这句话瞬间屏息的真一,脸色变得相当难看。他的脸惨白到彷佛随时都会昏倒的程度,冷汗也不断渗出。 「美……美世她……那孩子……」 「──美世不会再回久堂家了。」 取代真一接话的人,是从后方缓缓朝这里走来的实。 「爸!你这个人……!」 幸次愤怒地想要上前,但被清霞拦下了。 「我现在在问我的未婚妻在哪里。」 「知道了又能如何?美世说她不会再见你,也不会再回久堂家。」 「关于她的想法,我会跟她本人做确认。不打算回答我的话就让开。」 清霞和实瞪著彼此,双方都不肯退让一步。 虽然现在已经和父亲彻底敌对,但看到他能跟全身散发出来的怒气足以令人打颤的清霞对峙,幸次仍不禁佩服起他的胆识。同时,他也被迫明白父亲对得到美世一事有多么执著。 「请恕我拒绝。如果你打算强行通过这里,我也不会袖手旁观。我可以用擅闯民宅的理由向警方通报。」 「想这么做的话就随便你,就算得行使蛮力,我也要走过去。」 虽然如此宣言,但清霞并没有采取进一步的行动。 他没有拔出腰间的军刀,看起来也没有要施展异能的样子。只是带著一身强烈的杀气缓缓往前走。 现在,焦急起来的反而是真一和实。不打算让清霞就这么走过去的两人,随即试图以结界挡下他的去路,但清霞完全不受影响。 被誉为现今最强的异能者的他,没有做出任何特别的行动,就只是直直地往前走而已。尽管如此,拥有实战经验的实和真一的术法,却陆陆续续地像是纸张被撕破那样轻易被破解。 像这样实际和清霞交手过后,这两位父亲所感受到的,恐怕不只是「可怕」这种浅薄的情绪。 而是对于压倒性强大之人的恐惧和敬畏。 因为,就连走在清霞身后的幸次,都吓得脸色发白。 「……!不愧是久堂家当家……」 最后,清霞终于抵达实和真一这两名异能者的眼前。被逼得走投无路的他们,采取了截然不同的行动。 企图挥拳攻击清霞的实,被一把揪住手臂拋飞出去。后退半步的真一,只是从正面接下清霞犀利的眼光,便整个人无力地瘫坐在地。 这连战斗都算不上。 与其说双方的实力差距有如成年人和小孩,说是成年人和婴儿恐怕更贴切。 (竟然会有这么离谱的……) 尽管同为执行过政府指派的任务的异能者,实力却是这般天与地的差别。 幸次甚至已经不觉得羡慕了。能够轻易破坏、撂倒所有人事物的清霞,看在幸次眼中,简直就是传闻中那个冷酷无情的魔神。 但另一方面,倘若清霞是己方的战友,那就不会有比他更为可靠的人物了。 朝趴倒在地的父亲、以及青梅竹马的父亲瞥了一眼后,幸次随即陷入坐立不安的情绪,只能跟著踏进熟悉的斋森家宅邸内部。 采木造平房设计的斋森家的宅邸规模很大,里头有不少长长的回廊。 内部的结构经过精心设计,让人无论从哪一条走廊经过,几乎都可以一眺小巧的和式庭园的景致。因此,这座宅邸内部有许多小规模的中庭,甚至连后庭都有。 过去,幸次曾听说这种构造的家屋十分罕见,所以颇有一看的价值。 「辰石幸次,美世可能被囚禁的地方,你心里有数吗?」 走在前方的清霞头也不回地这么问,幸次连忙道出浮现在脑中的几个可能性。 「美世过去使用的佣人房……应该不可能。」 考量到香耶和香乃子现在可能和美世待在一起的话,这个选项就没可能。那两人不可能会靠近佣人居住的地方。 那么,美世过去住的房间呢?不,那个房间在美世生母的房间的隔壁,所以香乃子很排斥。 真要说的话,这栋古老的宅邸,几乎不存在一个适合幽禁他人、完全独立的空间。倘若另外有打造牢房,倒是另当别论── 「啊……或许是后庭的仓库。」 「后庭?」 「是的,后庭有个几乎完全没在使用的古老仓库,或许──」 那个仓库可以从外头上锁,愈是思考,愈觉得很有可能是那里。 或许也持同样意见吧,清霞朝他点点头。 「带我过去。」 「好的。」 「不,等等……你后面!」 幸次吃惊地转身,一道火焰形成的漩涡直逼他的眼前。 ──为什么── 异能火焰,这是父亲的异能之一。拚死追赶两人的父亲,现在站在火焰漩涡的另一头。 幸次只能杵在原地,茫然眺望朝自己袭来的烈焰。他完全反应不过来──不,应该说就算及时反应,他也没有能力档下。 「在这种地方释放火焰……究竟是要愚蠢到何种地步?」 以苦涩的语气这么轻喃的同时,清霞布下一道看不见的防御壁,将幸次和烈焰漩涡阻隔开来。 「结界……」 这样的安心感只持续了一瞬间,在撞上结界后,朝左右两侧扩散开来的火焰,不但延烧到和纸拉门上,四溅出去的的火星,甚至让中庭的花草树木都开始燃烧。 「怎么会变成这样……」 喃喃自语的幸次,几乎想要掩住自己的双眼。 实的执拗化成的火焰,陆陆续续吞噬了周遭的一切。 在木造家屋里头释放出如此剧烈的火焰,会带来什么样的后果,就连三岁小孩都知道。在幸次错愕地看著眼前的光景时,一阵迸裂声传来,实也跟著倒地。 一股难以言喻的情感在幸次的胸口时隐时现。 倘若清霞没有替他施展结界,幸次早已命丧火下。即使亲生儿子在眼前被烧死,父亲似乎也无所谓。 「我只是让他稍微触电,然后晕过去而已。快走吧,要是慢吞吞的,火会愈烧愈大。」 清霞和幸次此行的目的是救出美世,不是和父亲等人一决胜负,更不是来帮忙灭火的。 这下子,幸次可说是确实和父亲分道扬镳了,他必须重整心情往前走下去。 这一刻,幸次彻底放弃了实这个人。 ◇◇◇ 一阵巨响和冲击突然在斋森家扩散开来。 即使是位于一段距离外的仓库,也能清楚感受到。 「刚才那是……?」 继母和继妹露出吃惊的表情。 两人的注意力被转移的同时,揪著美世的手也跟著松开,让她无力地跪坐下来,瘫倒在地。 「你去看看情况。」 香乃子这么命令默默守在一旁的佣人。 她的嗓音听起来格外遥远──美世的意识变得朦胧起来。 受到猛烈撞击的肩膀,让她整条手臂都跟著麻痹而没有感觉。或许是殴打带来的强烈冲击所导致,随著时间经过,她的脑袋也变得彷佛蒙上一层雾气那样模模糊糊。 「是你这家伙做了什么吗?」 继母叫自己的方式,已经从「你」变成「你这家伙」了──美世在脑中一角思考著这件无关紧要的事情。 「我……」 「做了什么」是指?手脚被绑著、又被关在这个仓库里的她,明明无力做任何事情。 「母亲,快点让姊姊──」 「我知道,跟著我说一次──『我要回绝久堂家的这门婚事』。」 继母的嗓音听起来依旧很遥远。 「我……不要……」 美世的脑袋已经沉重到几乎完全无法思考的程度。尽管如此,她仍继续回绝这个要求。 不可以答应,这个唯一的想法支撑著美世,让她得以维持以前的自己完全不可能表现出来的反抗态度。 「给我适可而止!都叫你明白自己的立场了!」 气得满脸通红的香乃子,终于将白皙的双手伸向美世的颈子。 美世的脑中浮现了「死亡」一词,然后消失。她没有感受到痛苦。然而,要是像这样继续被继母掐著脖子,死亡迟早会到来吧。 啊啊,这么说来,过去的她满心期待自己的寿命像这样走到尽头呢。 因为,得不断察言观色、痛苦又悲伤的人生,早已让她疲惫不堪。因为她认为自己的归属之处,不存在于这个世界上的任何地方。 不过,美世错了。她的归属之处是存在的──就在那个人身旁。 「我……绝对……不会……说。」 美世的这句话,让香耶的表情因烦躁而更进一步扭曲,香乃子也加强了双手的力道。 老爷,我没有向她们屈服哟,我连一句道歉的话都没有说出来。 我不想离开您身边,我还不想死── 「老……爷……」 「美世!」 在这个昏暗的仓库里,美世听到了呼唤自己的声音。那是她一直、一直在等待的,此刻最想听到的嗓音。 「久堂……大人。」 继母瞠目结舌地松开手,美世再次无力地倒地。 「美世。」 清霞连看也不看其他人,直奔美世身边,解开她身上的绳子后,将遍体鳞伤的她搀扶起来。 ──啊啊,他真的来了,为了自己这样的人,特地赶来这种地方。 眼眶泛泪的美世拚命咳嗽,同时也感到安心不已。 她并没有怀疑清霞,她相信温柔的他绝对会来把自己救出去。因为他就是这样的人。 「老……爷……」 「没事了。」 清霞脸上那泫然欲泣的痛苦表情,是因为目睹了美世凄惨狼狈的脸蛋吗?如果是这样的话,让他看到如此不堪入目的景象,实在令人感到愧疚。 不过,这不是需要引以为耻的伤痕,反而是美世第一次不向蛮横要求低头、让她自豪的伤痕。因为,这是她第一次对家人坚持自身想法,直到最后一刻的证明── 看著未婚妻在自己的臂弯里闭上眼昏迷过去,清霞小心翼翼地将她抱起。 明明穿著一袭有些重量的和服,她的身体如今却依旧轻盈无比。或许是被掌掴了吧,她的脸颊上有好几道发红肿胀的爪痕,让清霞不忍触摸。 而造成这一切的元凶也在现场。 「……你们是做了什么,才会让她变成这副模样?」 「……!」 清霞平静地这么开口询问后,斋森夫人和她的女儿双肩跟著一颤。 做出这种事情,她们难道还以为自己不会被咎责吗?看著两人苍白的面容,清霞感到既愤怒又无奈。 「让无力反击的人变得这般遍体鳞伤,你们到底想让她做什么?」 「这个……」 香乃子无言以对,只是一脸不甘地沉默下来。然而,一旁的香耶似乎还不打算放弃。 「我没有错。」 她抬起头来,恶狠狠地瞪著清霞怀里的美世。 「我……只是想导正错误而已。」 「错误?」 「是呀。因为,久堂家会接受姊姊,这未免也太奇怪了吧?不管怎么想,这都是错误的。姊姊什么都做不到,她没有见鬼之才、脑袋也不好、长相也不漂亮,甚至连佣人的工作都做不好。这样的人,竟然不用付出任何努力,就能爬到比我更高的地方?太奇怪了,绝对是有哪里搞错了呀。」 「……」 「父亲跟母亲都说我是最棒的,说姊姊跟我天差地远。既然这样,我理应更适合成为久堂家当家之妻呀,辰石叔叔也说这样才是对的。」 香耶是真心感到愤怒。主张自己并没有错、不是为了反对而反对,而是在做正确的事情的她,完全没有对这样的行为怀抱任何疑问。她之所以会憎恨美世,并非是基于两人之间的私人恩怨,纯粹是因为自己应得的权利遭到忽略罢了──这是香耶本人归纳出来的结论。 她想必是在父母扭曲的价值观影响下长大的吧。尽管这点值得同情,但清霞心中的怒气,并没有轻到能允许这一切。 「久堂大人,比起姊姊,我对您一定更有帮助。因为我在各个方面都比她优秀。所以──」 「住口。」 「!」 被清霞犀利又冷酷不已的视线贯穿的香耶,忍不住因为恐惧而噤声。 简直是荒唐到令人听不下去的笑话。她不是试图将自身的行为合理化,而是打从内心深信自己这番行为合情合理,并试图加以说明。所以更让人觉得有理说不清。 「继续听你说话,只是浪费时间罢了。」 「为什么……!您为什么不能理解呢?太过分了!」 竟然还有脸说别人过分啊,这样的行为,让清霞无言到懒得再开口指摘什么。 更重要的是,在宅邸另一头延烧的大火波及此处,也只是时间问题。他不能在这种地方进行没有意义的争辩。 「夫人、香耶大小姐!失火了!火势已经蔓延到这里……!」 方才被指派去察看情况的佣人,现在慌慌张张地赶回来。 原本一直维持沉默的幸次,也在这时朝香耶走近。 「香耶,待在这里很危险,香乃子阿姨也是。我们得逃到外头才行。」 「房子……这怎么可能……」 宅邸起火一事,似乎为香乃子造成相当大的冲击。连滚带爬地从仓库跑出来之后,看到主宅邸窜出浓浓黑烟的她,不禁惊声惨叫起来。 「怎么会……怎么会……我的房子啊……!」 清霞无视周遭其他人的反应,直接抱起美世准备走出这座老旧仓库。但香耶伸手揪住他的衣角试图挽留。 「请等一下!久堂大人,请您──」 烦死人了。清霞挥开香耶的手,以散发著杀气的眼神瞪著她。 「我已经受够你那无趣的自卖自夸了。外表跟才能什么的,这些都无所谓。就算天下红雨,我也不可能选择你这种傲慢的女人。滚开。」 香耶吓得后退了几步,但清霞只是头也不回地快步走出仓库。 看著未婚妻仍不自觉地对清霞的背影伸出手,幸次忍不住出声阻止。 「我们也快点避难去吧。」 「不要,为什么?为什么我会输给那种……」 「别说了,快走吧。」 「别碰我!」 幸次揪住香耶的手,打算硬是将她拖出仓库的瞬间,香耶的情绪突然激动起来。 「为什么会变成这样呀!我说的又没有错!」 「香耶……」 香乃子嚷嚷著「会变成这样,全都是那孩子的错!」的嗓音从仓库外头传来。 幸次真心为眼前的情况感到厌烦。他重重叹了一口气,硬是将香耶拖了出去。他无视一边喊著不要、一边拚命暴动的未婚妻,将在外头嚷嚷的香乃子也一并强行拖离原地。 「放开我!讨厌,你别管我!」 「吵死了!」 「……!什么嘛,你喜欢的人明明是姊姊!你别管我,自己赶快逃出去不就好了吗!」 幸次感觉全身的血液都往脑袋窜去。得把这种女人救出去一事,让他感到烦躁不已,然而── 「是啊,没错!如你所言,我最在乎的人是美世,这不是理所当然的吗?可是,就算是你这种人,要是真的死了,她也会难过的。这样只会让她心里的伤再次增加!都是你跟你的家人的错!」 幸次不愿再看到美世被这种连垃圾都不如的家人伤害,然后露出泫然欲泣的表情。 所以,他必须做自己做得到的事情。就算是讨厌的人,他也要救。因为这么做,才能让美世的心变得平静。 看到平常总是温柔敦厚的未婚夫对自己表现出强烈的怒意,香耶沉默著垂下头来。之后,直到三人逃离熊熊燃烧的宅邸,她没再说过半句话。 第五章 踏上旅途之人 又是那棵樱花树,美世目前置身于梦境之中。 「母亲……」 伫立在斋森家中庭里头的樱花树。身穿樱粉色和服的母亲站在树下,面带笑容地朝美世招手。 被这样的母亲吸引的她,忍不住朝前方踏出一步,一步、又一步。然而,一如之前的梦境,无论美世再怎么努力前进,母亲的身影依旧同样遥远。 「母亲,我……」 我想去你那里──原本想这么开口的美世,最后将这句话吞回肚里。 『美世。』 有人在呼唤她的名字,她必须回应这个声音。 「母亲,我们下次再见吧。」 面对持续朝自己招手的母亲,美世转过身去。 当美世在熟悉的久堂家的个人房间里恢复意识时,一切都已经结束了。 经过诊疗后,医生判断她所受的伤大致都是挫伤。但因为有几处伤势较为严重,因此仍被交代要静养几天。 这段期间,清霞暂时搁下工作亲自照料她,让美世既是戒慎恐惧、却又有几分开心,可说是一直处于心神不宁的状态。 看到美世平安归来,由里江哭到几乎让人担心她会不会全身脱水而死。不过,即使是一把鼻涕一把眼泪的状态,她依旧能照顾负责照顾美世的清霞,真不愧是由里江。 此外,在这之后,美世也从清霞口中陆陆续续得知娘家之后的状况。 「房舍全都烧毁了吗……」 「嗯。」 清霞的表情有些僵硬。 「因为是木造房屋,再加上又有很多庭院,火势一下子就一发不可收拾。」 辰石实释放出来的异能火焰,终究没能及时被扑灭。无人因此伤亡,已经算是不幸中的大幸了。 「另外,关于你的双亲……他们似乎解雇了大部分的佣人,准备移居到乡下的别馆。今后应该会过著无法和过去同日而语的贫穷生活吧,斋森家或许也会以此为契机退出异能者的业界,实际上可说是没落了。」 「没落……」 就算听到这两个字,美世也有点反应不过来。或许是因为她至今都不曾感受过名门家系带来的恩惠吧。 「香耶也是吗?」 「不,她被指派到某个以严格闻名的家系去工作了。毕竟还年轻,让她受一点历练、增广见闻,或许也是好事。」 虽然香耶有见鬼之才、也懂得施展一些拙稚的术法,但除此之外,她没有其他异能。因此,就算让她寄人篱下,应该也不会造成危险。 总之,听到大家都不至于流落街头,让美世松了一口气。 「那么,辰石家那边……」 「辰石实策划的这出闹剧,到头来并没有对外曝光。虽然不会受到法律制裁,但他已经把当家宝座让给长男辰石一志,以示负责。而新的当家──也能接受我们以行动限制为目的的监视。实质上,辰石家可说是成了久堂家麾下的一分子。」 「这样呀……」 想当然尔,清霞不会这么简单就放过无谓地折磨美世、还让她受伤的这些人。他所说的这些最终处分,都是在他严苛到彷佛是在制裁重罪犯的交涉状态下成立,而且几乎有一半的内容是恐吓。不过,清霞刻意没有对美世提及这一点。 彻底失去地位、宅邸和奢侈的生活,宛如一具空壳的他们,究竟能不能好好过日子,实在令人存疑。但清霞冷冷地表示这不是久堂家该担心的问题。 接著,转眼间,几天过去了。 「你的身体还好吗?」 「是的,我没事,我受的伤也不算太严重……」 美世扶著清霞的手走下轿车。空中偏多的云朵遮蔽了刺眼的阳光,就初夏而言,这是很凉爽的一天。 现在,两人来到了烧得精光的斋森家。 因为明天似乎就要动工清除里头的断垣残壁,在那之前,美世表示无论如何都想再过来一趟。当初,原本不希望美世再来到这个地方的清霞,虽然有点不高兴,但最后还是勉强答应了她的要求。 有一件事,是美世无论如何都想过来确认的。 「小心脚下。」 「是。」 生养她的娘家,现在已经被大火烧得面目全非。 虽然有些梁柱和地基勉强残留下来,但也已经全数化为漆黑的木炭,让人完全看不出房屋原本的构造。 完全没了原本样子的这座宅邸,就连一直住在里头的人,都搞不清楚哪里是哪个房间,因此,美世也能在没有太大伤感的状态下前进。虽然多少有些寂寞,但她并没有除此以外的感想。 她循著不太可靠的记忆,朝自己的目的地走去。 默默陪在美世身旁的清霞,为了避免她绊倒,不时替她注意脚下的情况,也频频伸出手让她扶著。 美世的目的地,是斋森家坐拥的几座中庭里最宽广的那个。 过去,这里曾种了一棵樱花树──就是梦中那棵母亲的树。 虽然樱花树最后衰弱枯死了,但树桩仍保留了下来。因为能看见这座中庭的,只有母亲原本的房间、以及美世小时候使用的房间。好几年以来,除了负责打扫的佣人以外,无人会靠近这个地方,因此,这座中庭也没有人多做整理,一直维持著原本的模样。 不过,保留下来的树桩当然也早已死去,呈现乾枯的灰色。 沉睡时看见的那个梦境。 身穿樱粉色和服的母亲,就像过去那样在树下对她招手。因为实在很在意这个梦,在最后,美世希望无论如何都能再过来看看这里。 原本灰色的树桩,即使被那场大火烧成黑炭,依旧维持著原本的外型,存在于这个地方。 看到美世蹲下来,一旁的清霞也跟著蹲下。 「这就是?」 「是的……是家母刚嫁进斋森家时种下的樱花树。」 美世也许久不曾靠近这座中庭了。在她懂事的时候,这棵樱花树早已被砍掉。只剩下树桩的悲惨模样,总让她跟失去母亲的点点滴滴重叠。 这么做的话,只会更让她感到孤独。 美世缓缓伸出手,以指尖轻触树桩。 长年以来,一直留在这座中庭里的顽强树桩,现在像是沙子堆砌而成的城堡,只是轻轻一碰,便脆弱地崩落、瓦解。 就在这时── 「……!」 一瞬间,有某种──类似尖锐刺痛感的冲击,从美世的脑中一闪即逝。 她甚至来不及发出声音。因为真的是在不到一眨眼的瞬间发生的事,就连美世自己也觉得可能只是错觉。 「怎么了吗?」 「啊,不……」 因为惊慌失措而抽回的手指,在半空中晃动几下后握紧。 一定是因为身体状况还没有完全恢复吧,美世一个人得出这样的结论,然后起身。 「这样就可以了吗?」 「是的。」 这样一来,母亲曾活在这个世上的证明,就只剩下美世这个存在了。 (可是,这样就好。) 或许因为是最后一次的机会了,母亲才会把她召唤到这个地方来吧。为了让她继续往前进。 今后,美世得往前行。她并不打算舍弃过去,然而,想前进的话,有必要在此做个了结。 因为,就算不依恋过往的幸福,她也早就明白让自己获得崭新幸福的方法了。 穿越原本是大门的地方,来到外头的通路上后,一名熟悉的人物在那里等著。 「……幸次先生。」 听到美世的呼唤,幸次将两道眉毛弯成八字状,朝她露出有些愧疚的笑容。 「美世,那个……好久不见。」 「就是……说呀。」 撇开斋森家前些日子那场混乱的话,美世最后一次遇到幸次,是在市区和香耶偶遇的那天,所以,少说也有一个月的时间了。 而且,那天两人并没有直接交谈,所以更有种许久未见的感觉。 「你的身体情况还好吗?」 「是的,托你的福。」 「太好了……能跟你稍微聊一下吗?我能继续待在这个地方的时间也不多了,我想,这大概是最后的机会。」 美世有听说,自己能在比较早的阶段被救出来,都是多亏幸次的协助,所以她也想找机会向他道谢。虽然幸次这个提议来得恰到好处,但要是清霞反对,她也不会坚持。 她这么想著,悄悄抬头偷瞄身旁的未婚夫,清霞重重叹了一口气,然后点头。 看来他是答应了。 「我知道了。」 「谢谢,那我们换个地方吧。」 两人来到附近一座坡度较为平缓的石子阶梯,在位于树荫处的地方并肩坐下。 年纪还小的时候,两人也时常在游玩之际这样休息。失去母亲、以及在斋森家的栖身之处后,美世还能够继续撑下去,都是因为这种跟幸次共度的时光。 对于一直站在自己这边的幸次,美世觉得怎么感谢他都不够。 「……幸次先生,前阵子谢谢你赶过来搭救我。」 「虽然很想用『不客气』回应你,但我什么都没有做喔──应该说……什么都做不到。我能做的,就只有去向久堂先生求救而已,真的很丢脸。」 幸次沮丧地垂下双肩。 「不,就算这样,老爷也说是托你的福,他才能早一步把我救出来。」 「……是吗?是这样就好。」 美世原本还想多说些鼓励幸次的话,但随即又打消这样的念头。 无法感同身受的她说出来的鼓励,想必不是他渴望听到的东西。 「完全无能为力的自己,真的让我很不甘心。虽然也是异能者,但我的异能并没有强大到能实际运用的程度,所以至今,我一直放弃锻炼它,觉得只要自己体内流著辰石家的血液就好。尽管信誓旦旦地说要帮助你,但到头来,我终究是放弃了一切。」 就算这样,能代替美世发怒的幸次,过去确实是她的心灵支柱。美世在内心强烈地这么想。 倘若没有幸次、倘若没有任何愿意站在自己这边的人,现在,美世可能就不在这个地方了。 「所以……你或许已经听久堂先生说过了吧,我打算重新锻炼自己。」 幸次原本打从内心懊悔不已的表情,在下个瞬间绽放出充满活力的光芒。 在这之后,幸次似乎打算前往旧都进行异能者的修行。因为旧都仍有许多强大的异能者家族、以及和异能相关的事物存在,所以比帝都更适合修行的样子。 不过,虽说要去修行,但他和香耶之间的婚约并没有取消,也依旧是斋森家下一任当家的身分。所以,若是他今后顺利成长,斋森家的复兴或许有望──清霞这么表示。 因为不能外扬的家丑,斋森一家被迫移居到乡下,执行异能任务的机会也大幅减少。想重振这样的斋森家,想当然并不简单。该怎么做,由幸次本人决定。 虽然具体来说无法帮上什么忙,但即使相隔遥远的两地,美世也打算继续为幸次加油打气。 「我会尽自己所能努力。至于你……有久堂先生保护,应该没问题。我也会变强,变得能够在关键时刻守护自己想守护的东西。」 「是。」 一如美世决定继续前进,幸次也决定怀抱希望踏出步伐。 可不能输给他呢。为了成为配得上久堂家的新娘子,美世该做的事情还真不少。 在她这么暗自下定决心时── 「……还有啊。」 「?」 幸次看似欲言又止地搔了搔脸颊。 「那天,我原本想说的话……你还记得吗?」 他说的那天──或许就是父亲下令美世嫁给清霞的那一天。那天发生的事,美世至今仍历历在目。 『美世,我对你──』 那时,美世早已没有余力去顾虑幸次、或是追问他没说完的这句话。因为,在那个当下,不知道自己将来会何去何从的她,一颗心早已被绝望和不安填满。 换成现在,无论幸次想说的话是什么,她应该都能平静地听完。然而,幸次想要的,或许并不是把那天的那句话说完的机会。 所以,这次,美世选择以他想听到的答案回答。 「不,这个……非常抱歉,我忘记了呢。」 「忘记了?」 「是的。请问……是什么重要的内容吗?」 「这样啊……不,没关系,因为那句话完全不重要。是吗……是吗……」 幸次边说边不停点头,或许是心中有什么挂念豁然开朗了吧,他脸上的表情看起来轻松了许多。 如果这能让他为内心的某个想法做个了结,美世也会觉得很开心。 「那我们差不多该回去了。要是跟你聊太久,感觉久堂先生会生气呢。」 「好的。」 返回斋森家的大门外头时,两人的表情看起来似乎都神清气爽。 看到说著「我回来了」然后小跑步朝自己靠近的美世,清霞露出温和的微笑,轻轻将手搁在她的头上。 「看来,你们度过了一段很有意义的时间呢。」 「是的。不好意思,让您久等了。」 「无所谓。既然事情都办完了,那就回家吧。」 最后,美世再次转身望向幸次。 「幸次先生,我们将来有一天再见吧。」 「嗯,再见喽。」 看到幸次面带微笑对自己挥挥手,美世朝他鞠躬致意后,便坐上轿车。她已经没有任何遗憾了。 幸次站在原地,目送逐渐远去的轿车,良久不曾离开。 终章 经过几乎只是在文件上签名就好的简单手续后,美世和清霞正式缔结了婚约。到头来,在迈入结婚这个阶段之前,情况并不会有什么太大的改变。就只是意味著现在进入结婚准备期罢了。 因为美世的娘家斋森家现在是那种状态,所以没有执行过大礼的程序。 至于清霞的双亲,清霞表示「反正那些人已经隐居起来了,所以不管他们也没关系」。虽然在结婚前理应打声招呼,但因为清霞本人就是当家,所以也不需要特别取得结婚的允诺。清霞只跟老家联络过一次,目的也是告知他们不用再为自己介绍对象而已。 因为这样,美世才明白替这桩婚事牵线的人,原来是上一任当家、意即清霞之父。 「上一任当家总是会到处替我寻觅结婚对象,据说他只要一听到哪户人家有年龄条件都适合的女儿,就会找人前去说媒。」 从清霞疲惫的眼神看来,可以想见他至今恐怕因此吃了不少苦头。不过,上一任当家应该也有自己的一套审核标准,而非只是以乱枪打鸟的方式寻觅儿媳。 虽然美世也不明白详细情况就是了。 唯一能确定的是,上一任当家所听闻的「年龄适合的名门千金」的消息,套用在斋森家的话,指的恐怕不是美世,而是香耶才对。 在上流阶级之中,斋森家现在不过是依附著过往的丰功伟业的一支家系。在这种家系里,一个连佣人都不如的女儿的情报,不可能会传入他人耳中。美世之所以会被送往清霞身边,想必只是因为斋森真一舍不得把香耶嫁出去而已。 听闻香耶的情报而派人上门提亲,但在实际见到面时,却发现来的人是自己,会不会让上一任当家因此失望、或是大发雷霆呢? 听到美世的顾虑,清霞用鼻子哼笑一声后,以「这样的话,我就不由分说地让上一任当家变成一团黑炭」这种令人心惊胆跳的答案回应她。这又是另一个让人忧心的问题了。 「……现在,他们大概已经坐上列车了吧。」 完成各项手续的两人,一起在街上闲逛的时候,清霞突然这么轻喃。 「是的。」 今天,是斋森夫妻移居到乡下的别馆、以及香耶开始到其他家系里工作的日子。 虽然也能去送行,但美世并没有去。她已经没有话想和那些人说,而且,他们之间的关系,也不再是亲昵到会在对方搬家时特地去送别的程度。 「是我多管闲事了啊。」 「老爷……」 「事情会闹得那么大,我也有一部分的责任。」 清霞曾表示,他可以用送大礼的名目金援斋森家,但前提是斋森一家人必须当面向美世诚心赔罪。这件事也已经传入美世耳中。 不过,美世并不认为清霞这番发言是多管闲事。 对她来说,好好整顿自己的心情、在内心做一个了结,是必要的过程。离开斋森家时,她原本以为自己差不多等于和那家人划清关系了,但斋森家的人似乎并不这么想。 倘若拖泥带水地延续这样的关系,如果某天在市区巧遇,美世恐怕又会被言语羞辱一番,她内心的自卑感也会跟著再次涌现。若是屡屡因为这样的事胆怯哭泣的话,她将完全无法前进。 让自己挥别过去的行动,是绝对不可欠缺的。 「老爷为我做的事情,从来没有一件是多管闲事。」 「美世……」 「我觉得很开心,真的非常开心。」 即使只是微不足道的体贴,光是有人为自己担心,就是一件幸福至极的事情。一直到最近,她才想起这一点。 让美世想起来的,是清霞、是由里江、是在那个家里发生的点点滴滴。 「美世。」 「是。」 清霞停下脚步,转过身来面对著美世。他脸上的表情看起来有些紧张,同时也相当认真。 他伸出手,以包裹美世双手的方式握住她的手。 「将来──或许也会有让你吃苦的时候吧。不,我会极力避免这样的事情发生。然而,我好歹也算是一名军官,有时不得不亲赴危险的战场。再加上我的个性又……自己这么说或许很奇怪,但我是个无趣的人。不过,就算这样,我还是想和你在一起。」 「……!」 「你愿意……跟我这种麻烦的男人结婚吗?」 两人因为一个被迫缔结的婚约而相遇。看著清霞像是为了重新来过一次,而以真挚态度道出的求婚台词,美世以笑容回应他。 「我怎么会觉得您麻烦呢。真要说的话,我应该是个更麻烦的女人才对。老爷,跟这样的我结婚,您不会后悔吗?」 「当然不会,因为我是发自内心选择了你。」 「这样的话,就太好了──小女子不才,还望您今后多多指教。」 在人来人往的大街上,两人在没有证人的情况下,和彼此约定了未来。不过,这样就足够了,因为他们不适合大肆铺张的高调做法。 「我才要请你多多指教。」 朝彼此露出浅浅的微笑后,两人再次踏出步伐,朝那个小小的、温暖的、属于他们的家走去。 后记 初次见面,我是颚木あくみ。非常感谢您阅读我的出道作品。 这是我第一次撰写后记,因为实在不知道该写些什么才好,真的让我相当苦恼。原本打算先写自我介绍,但好像没有特别值得介绍的地方……真要说的话,我的笔名倒是让我有些不安,甚至还担心会不会被人用「嘿~下颚!」这样的方式调侃。不,其实我只是觉得「颚」这个汉字看起来很有爆发力,所以才会用在笔名里,并没有什么特别的含意。 所以,我还是来介绍自己的作品好了。 我很喜欢日式风格,基于「我绝对要写一个日式世界观的故事!」这样的野心,本作问世了。那么,要写故事的话,参考什么时候的时代背景比较好呢?思考这个问题时,明治、大正时期的风格吸引了我。比起现代日本,这个时期的日本想当然有很多不方便的地方。而且我对历史也不算太熟悉,所以在动笔时会吃很多苦头,是可想而知的事情。不过,日本文化和西洋文化交融、却又融合得不完全的状态,以及人事物特有的一股雍容华贵的气息,都是只有这个时期才看得到、也十分有魅力的东西。因此,我几乎是马上做出这样的决定。 不过,比起以明治、大正时期为舞台的普通爱情故事,我更想描写添加了大量自己最喜爱的奇幻风格的世界……于是,异能这种能力的设定、身为异能者的清霞、以及尽管出身于承袭异能的家系之中,却不具备异能的美世,便一一诞生。一如我的预测,在执笔的时期,反应时代背景的描写,让我吃足了苦头。但描写活在本作里的这些角色的身影,是很开心的一件事。 本作便是百分之百基于我的个人喜好而完成,承蒙许许多多的人为我加油打气,让我走到了出版实体书这一步。「真希望这辈子能至少出版一本自己写的书呢」──我完全没想到,自己在脑中茫然描绘的这个梦想,竟然这么快就能实现,所以现在仍有几分不敢置信。不过,要是我花了很多时间和精力完成的本作,能让大家看得入迷,我会非常开心的。 此外,本作的漫画版正在square enix的《gangan online》上连载(二○一九年一月)。负责漫画化的高坂りと老师,将我的拙作以精美又好懂的漫画呈现出来。也请大家务必一看(注:此为日本出版状况。)。 最后,在本作出版时给予我相当多协助、对我照顾有加的责任编辑大人。为了人生第一次的出版业务而不知所措的我,真的相当感谢您在各方面的指引。 替我描绘封面插图的月冈月穗老师,感谢您美丽纤细的插图。有插图的话,本作的世界观应该更能传达给大家。 还有持续透过网路声援我的各位读者、以及一直看到这里的各位。有各位的支持,我才能像现在这样实际呈现出自己的作品。选择了本书、并看到最后的您,我在此献上最真诚的感谢。 那么,由衷希望未来有机会和各位再见。 颚木あくみ 序章 台版 转自 轻之国度 图源:月灵 录入:月灵 落在身上的阳光,强烈到足以灼烧肌肤的程度。 天气已经够炎热了,但在高大的现代化建筑物林立的帝都,看著人工铺设的道路上冒出让景象晃动扭曲的热气,更让人感到热得难受。 新感受著被汗水浸湿的衬衫黏在身上的不适,将视线移向前方。 (白色阳伞……难道就是那个?) 那里有一名撑著阳伞伫立在街头的年轻女子。她身上的一袭和服,以充满夏日风情的蓝与白为底色,再以清纯而惹人怜爱的石竹花图样点缀。错不了的。脸色看起来苍白不已、感觉随时都会倒下的她,正是新的目标对象。 虽说是目标对象,但新目前并没有与她接触的必要。他只是想来看看传闻中的她──名为斋森美世的人物。 不过,无论对方是什么样的人物,新等人的计画都不会改变。因此,他这样的视察并没有太大的意义。这纯粹是他兴趣使然的行为罢了。 (都已经痴痴等待那么久了,我只要能有属于自己的职责就好。) 重要的是拥有那种异能的人本身,以及新和族人的职责……还有夙愿。 新并不在意斋森美世这个个体如何,顶多只希望她的个性不要太难缠,所以才特地来到这里确认。 不过,话说回来── (该说是平凡……还是不起眼呢?感觉是个个性阴沉的女人啊。) 要是继续恶化下去,她看起来说不定会变得像个幽魂。根据新听来的情报,她在和久堂家当家订婚后,外表和内在应该都开始出现变化的徵兆才对。 新郁闷地叹了一口气时,朝这里走过来的她,身子突然失去平衡地晃了晃。 ──她会跌倒。 但也无所谓──尽管内心冷冷地这么想,新仍不自觉地伸出自己的手。 「哎呀。」 佯装成只是凑巧伸出援手的他,嗓音听起来格外虚假。 一如弱不禁风的外表,险些晕倒在地的她,身子轻盈又细瘦不已。凭她这个样子,就算只是大热天站在路上便消耗掉所有体力,也是理所当然。 「非……非常抱歉!」 惶恐到让人觉得有点可怜的她,慌慌张张地朝新低头致歉。看著这样的她,新的内心涌现了些许的同情、以及「原来我必须守护这样的一名女性啊」这种奇妙的、恍然大悟的感觉。 原来如此。孱弱到这种程度的话,确实有从旁守护的必要性。 ──虽然她的个性果然阴暗到让人有些厌烦就是。 「噢,请你抬起头吧。」 不管怎么说,命运的齿轮已经开始转动了。 将她卷入、然后夺走。透过这样的方式,新才能找出自己的存在价值。 他堆出一个温柔和善的笑容,和她正面相视。 ◇◇◇ 宽广的宴客厅里一片寂静。 室内的装潢极其华丽,但摆放的物品数量却相当少,只有铺在房间正中央的一床被褥而已。被褥上躺著一名年老的男子。 「可恨,真是碍眼。」 男子转动他凹陷眼窝里的乾瘪眼球,恨恨地这么自言自语。然而,宛如枯木那般细瘦的身躯,让他的话语听起来只像是无力的吐气声。 被誉为是帝国里最崇高之人的他,过去身边原本围绕著许多人,但现在却沦落到如此孤单凄凉的处境。这样的情况,除了讽刺以外,或许找不到其他形容词了吧。 「陛下,能打扰您片刻吗?」 这时,房间外头传来一个人声。男子淡淡回了一句「无妨」之后,一名青年以优雅的动作轻轻拉开日式拉门,安静地踏进房里。 男子再次转动他的眼球望向这名青年。 对他来说,将三件式西装极其自然地穿上身的这名褐发青年,虽然有些不好应付,但在这次的任务中是必要的一颗棋子。 「你有什么事?」 「敝人想为了先前那件事徵询您的许可。」 对了,他有要求这颗棋子暂时「等著」。 男子试著唤起这阵子时常变得模糊的记忆,终于想起了青年今天来到这里的理由。 「是吗?」 他简短回应在自己枕边叩首的青年。 准备工作马上就要完成了,过不久……再过不久,男子就能够排除令他畏惧的一切。 「请您下达许可吧,敝人无法再继续等待下去,应当让万物回归正轨。恳请您给予吾等一偿夙愿的机会。」 「──别太放肆,注意你说话的语气。」 「……非常抱歉。」 尽管是气若游丝的一声斥责,但已经足够让情绪有些激动的青年闭上嘴巴。 即使肉体日渐衰老,男子与生俱来的威严依旧存在。 「近期状况会出现变化,我允许你开始行动。」 这么表示后,男子因焦躁和屈辱感而狠狠咬牙。 自己为何非得为区区一个毛头小子和小丫头如此费心?原本根本不值得一提的人,现在却这般牵动著男子的心情,这实在非他所愿。 令人不快、厌烦又愤恨不已。 然而,倘若在这个关头放弃,一切都将付诸流水。 为了让自己的血脉继续传承下去,为了不让这个血脉受到任何迫害,为了留下和自己相联系的东西──他必须排除所有威胁。 「可别误判了时机。」 「遵旨。那么,敝人会一如计画那样开始采取行动。」 再次朝男子行礼致意后,青年带著轻巧的脚步声离开。 寂静再次笼罩了宽广的宴客厅。 男子试著想像未来。然而,即使闭上眼,他也已经看不见任何景象。 不过,从过去到现在,上天原本就不曾让男子预知他的后代的未来。正因如次,为了确实掌握住自己想像中的未来,男子才要主动出击。 「您找我吗,陛下?」 摇了摇放在枕畔的传唤铃之后,一名侍从出现在男子面前。 「……把『奥津城』的那些怨灵诱导到村落去。不问百姓的生死。」 「属下遵旨。」 侍从没有表露出一丝情感起伏,只是严谨地接受男子的命令。 「绝对要消灭那个异能……」 未来由自己的儿子统治的这个国家,不需要那样的东西。 缓缓阖上眼皮后,男子的意识跟著深深地、深深地下沉。 第一章 恶梦与可疑的身影 进入夏季后,只要过了早晨时段,气温就会一下子变得炎热。 原本清爽宜人的空气,在阳光加热下迅速升温,转眼间变成让人满身大汗的温度。 洗完衣服后,斋森美世躲到阴影处吐出一口气。 (感觉今天也会是很热的一天呢。) 美世和她的未婚夫清霞,目前居住在位于郊区的小小房舍里,一起过著平淡低调的生活。 这间极为恬静的──感觉像是一般老百姓所居住的家屋,四周被幽静的大自然环绕,因此日照没有市区来得那么强烈。但进入盛夏后,依旧会炎热到让人使不上力气。 不过,在这样的酷暑之中,前庭那头仍不时传来像是俐落劈砍空气的咻咻声。 从房舍后方绕到庭院旁一探究竟的美世,发现是清霞正在以木刀练习挥刀。 轻柔飘逸的浅褐色长发,一双偏蓝的眸子严肃地眯起。他挥刀的动作十分流畅,即使看在外行人眼中,依旧美得令人屏息。除了属于男性的潇洒以外,还带有几分女性的优美。外貌清秀得几乎找不到半个缺点的他,便是这个家的主人。 像今天这样不用值勤的日子,他仍会勤于锻炼,从不懈怠。 (不行,现在不是看得入迷的时候呢。老爷应该快要练完了。) 美世以双手掩上不知是因为天气炎热、还是因为害臊而发烫的脸颊,暂时折返回屋内。 备好折叠整齐的毛巾和冷水后,美世再次来到庭院里。这时,清霞刚好也停下了挥刀的动作。 「老爷,请您用这个擦擦汗。」 「噢,谢谢。」 看到清霞露出柔和的笑容,美世再次觉得双颊开始发烫。 清霞实在太过美丽了。所以,每当看到他对自己微笑,美世总会心跳加速。没有比这对心脏更不好的事情了。 「美世,你的脸很红啊,还好吗?」 「!」 看到清霞为了观察自己的脸色而探过头来,美世忍不住朝后方退了半步。 但清霞完全无视美世这样的反应,只是将手覆上她的额头。 「感觉……应该没发烧。」 「是的,我……我完全没事。」 「这样啊。」 待清霞将手抽离,美世紧绷的身子才终于放松。她的心还是跳得很快。 「我去冲个澡。要是觉得身体不舒服,就好好休息吧。」 「好……好的。」 看著清霞的背影消失在房屋深处,美世叹了一口气。 最近的她总是这样,就连前几天那时也── (这……这种事晚点再思考吧!) 光是回想起来,美世就觉得自己又要变得满脸通红了。她连忙赶回晒衣场,收拾洗衣服的用具。 又过了几分钟之后,有客人造访这个家。 「不好意思~」 出现在玄关的,是穿著打扮跟这个朴素的家有几分格格不入的女性。 「初次见面,你就是美世妹妹吗?我叫做久堂叶月,是清霞的姊姊。」 一看到美世,就双眼发亮地跑到她身边的这名女性──也就是叶月,让美世一下子愣在原地。 「您……您好,初次见面……」 尽管有些被对方的气势震慑住,但美世总算勉强挤出了回应。 表示自己是清霞之姊的叶月,是个感觉很开朗大方的美女。 五官看起来和清霞有点相似的她,散发出一股富有女人味的柔和氛围。一头及肩的大波浪褐色卷发、以女孩子来说偏高的个子、再加上从剪裁凉爽的连身洋装中探出来的白皙手脚。这样的她,或许就是所谓的新时代女性(modern girl)吧。 虽然看起来是一身轻便的打扮,但叶月穿戴在身上的高品质洋装和饰品,确实显现出她本人的家世背景。 「好久不见了,叶月大人。」 来到玄关迎接的帮佣太太由里江,笑眯眯地这么问候叶月。下一刻,叶月拾起由里江的手大力摇晃。 「哎呀,由里江!真的好久不见了呢。我们最后一次见面,是几年前的事情了呀?看到你身子还这么硬朗,真是太好了。」 「谢谢您。」 愣愣地杵在一旁的美世,看著叶月这么大力摇晃由里江的手,忍不住开始担心由里江的手会不会被晃到脱臼。 不过,身为当事人的由里江脸上仍满是笑容,所以应该不会有问题吧。 「受不了……姊姊,你还真是一点都没变啊。」 这时,看来已经冲过澡的清霞板著一张脸现身。 「哎呀,清霞,你今天不用工作?」 「我今天休假。」 「哎哟,真讨厌~你才是一点都没变呢,态度总是这么冷淡。好不容易找到一个这么可爱的未婚妻了耶。」 「这种事不用你操心。」 虽然比清霞年长,但叶月嘟起嘴的模样,让她看起来相当稚嫩。就连宛如少女的一举一动,也不会让人觉得哪里不对劲,感觉很不可思议。 「算了,没关系。比起这个,美世妹妹……啊,我可以这样叫你吗?」 「可、可以。」 「清霞拜托我过来当你的家庭教师,你听说这件事了吗?」 「呃……」 美世有听说今天会有客人来访。因为家庭教师一事,是美世主动拜托清霞的,所以老师造访家中也是理所当然。只是,她并没有听说这位老师就是清霞的姊姊。 感到一团混乱的美世,想起方才在脑中闪过的、几天前发生的那件事。 在斋森家、辰石家和久堂家三个家系之间的那场骚动结束后,日子终于回归平静。美世也像以前那样过著做家事打发时间的生活。 没有任何重大变化、和平而安稳的日常,一直是美世所渴望的。因此,她没有任何不满,甚至还觉得这样的生活幸福到令她害怕。 然而,在她的脑海一角,「不能这样继续下去」的焦虑不安其实一直隐隐约约地存在著。 作为清霞的妻子,美世最重要的职责,便是像这样守护这个家、在清霞身旁支撑他。然而,美世明白光这样并不足够。 茶道、插花、琴艺、完美无缺的礼仪教养,社交舞、谈吐、文化素养。 一般的名媛千金理所当然会学习的这些技艺,是各个家系在交流时不可或缺的能力──久堂家贵为名门家系,因此,即将成为当家夫人的美世,想当然耳也少不了这样的能力。 在晚餐时间,没有食欲的美世放下筷子,下定决心开口和清霞商量此事。 『你说你想重新学习作为一名淑女应有的礼仪教养?』 『是的,请问……可以吗?』 回想起来,有一段期间,美世也曾在斋森家接受过名门千金所应该接受的教育。但这样的学习之后被继母强制中断,导致美世只学到了基础的皮毛。然而,在苦无使用机会的情况下,连这样的基础知识,都从她的记忆中慢慢消失。 关于这方面,清霞没有表示过什么。然而,身为即将成为他的妻子的人,美世认为继续这样下去并不妥。她不能总是依赖清霞的温柔。 『也不是不可以,但……你真的无论如何都想学吗?』 清霞皱眉沉思起来。 他恐怕是在顾虑美世得承受的负荷吧。老实说,美世并不擅长和他人交际往来,做事也常常不得要领。当然,她想重新学习礼仪教养的决心,并不是随口说说而已;只是,如果学习一事成为超乎自己想像的重担,说不定连美世的日常生活都会受到影响。 话虽如此,但她不能就此打退堂鼓。 『是的,我无论如何都想学。我会自己去找老师,不会给老爷添麻烦……所以,希望您可以同意。』 『……』 朝清霞深深一鞠躬之后,一阵叹息声传入美世耳中。 『你还是老样子呢,动不动就向人低头鞠躬,再说──』 听到清霞只把话说一半,美世不解地抬起头,发现他正直直盯著自己。 他伸出触感偏硬的白皙手指,抚上美世的脸颊。 『你的气色看起来不太好,就连现在,你恐怕也在逞强吧?』 『!』 为清霞这番举动感到害臊不已的美世,瞬间变得满脸通红。她连忙摇摇头表示: 『我……我没有在逞强!我很有精神呀。』 『噢,这倒是。你的脸色现在红润到看起来像是发烧了啊。』 『咦?这、这是……因为……那个……』 看著美世手足无措到说不出话、嘴巴只能一开一阖的模样,清霞忍不住笑出声。 像这样被调侃,让美世相当不习惯。虽然她压根没有因此而讨厌清霞,但还是有那么一点忿忿不平。 『老……老爷……』 『抱歉,别用那种怨怼的眼神看我嘛……算了,也好。我知道能够胜任家庭教师的人选。我会联络对方,让她到家里来。』 『咦!』 听到清霞以理所当然的语气表示「让她到家里来」,美世不禁瞪大双眼愣住。 『用不著客气,我只是让那个大闲人好好发挥她的用处罢了。』 『大闲人?』 在清霞给出这个不容辩驳的结论后,这个话题便在当下结束。美世也不知道事情究竟会如何发展── (没想到竟然会是老爷的……) 竟然是清霞的姊姊来担任自己的家庭教师。 看著眼前这名朝自己微笑的女子,美世心中只有满满的紧张与不安。 「反正,清霞一定没有好好跟你说明对吧?」 「没……没有……」 「不要紧,我会负责把你教育成一流的贵妇人哟。」 叶月将双手握成拳头,满面笑容地这么宣言。 在对话告一段落后,美世连忙请叶月进入起居室,并为她端来茶水。 叶月带来的佣人,在替她将行李拿进房里后便离开了,而由里江也在不知不觉中离席。所以,现在房里只剩下美世、清霞和叶月三人。 「好了,那我们进入正题吧。美世妹妹,你想学习礼仪教养是吗?」 「是的。」 听到叶月这么问,美世用力点点头。 「我有在女校读到毕业,也从年幼时期就开始学习各种技艺,所以教你基础是没问题的……可是,你不会觉得排斥吗?」 叶月有些不安地垂下眉毛。 (排斥……?) 能让叶月指导自己礼仪技艺,她不可能再有什么好埋怨的。 美世朝清霞偷瞄了一眼。他只是坐在一段距离外看著两人,并没有开口介入的打算。 美世笔直望向叶月的双眼。 「我不会觉得排斥……请问,您为什么会这么问呢?」 「我是经历过一次婚姻失败的女人呢。而且,大姑这样的存在,挺讨人嫌的不是吗?」 至此,美世才有种恍然大悟的感觉。 自我介绍时,她说自己是「久堂」叶月。身为清霞的姊姊、亦即久堂家千金的她,不可能到了这种年纪还小姑独处。所以,她或许是一度出嫁、但最后又回到娘家的状态吧。会说大姑讨人嫌,恐怕也是她个人过去的经验。 美世感觉自己似乎问了个粗神经的问题,不禁因此有些沮丧。 「我……不会在意这样的事情。」 「真的吗?你不排斥?」 「是的。」 「太好了!」 表情一下子开朗起来的叶月,就这样直接扑向美世抱住她。一股淡淡的甜美香气跟著窜入美世的鼻腔。 因为过于突然,美世几乎要昏厥过去。 「咦……那……那个……」 「怎么会有如此乖巧的好女孩呢!清霞,我可以把她带回家吗?」 「不可以。」 清霞双手抱胸,以一脸没好气的表情回应。 「真小气~让我把美世妹妹带回家,花时间进行密集的学习,或许对她比较有帮助呀。」 「……不可以。」 「也是呢。我把美世妹妹带回家的话,你一定会觉得很寂寞吧。」 面对姊姊毫不留情的调侃,弟弟「呜」地一声,说不出半句话。 尽管心有不甘地皱起眉头,但清霞似乎也不讨厌这样的玩笑话。他这种罕见的反应,让美世想要会心一笑。 (可是……为什么呢?) 她不自觉地将手抚上自己的心窝。 总觉得胸口深处彷佛刮起一道寒风。今天的清霞一如往常,初次见面的叶月也很温柔。尽管如此,她却有种寂寞的感觉,为什么? 「你怎么了,美世?」 回过神来后,美世发现清霞直盯著自己瞧,叶月也好奇地歪过头望著她。这让她有些慌张。 「没……没什么。」 「是吗?要是身体不舒服……」 「不,我真的没事。」 「美世妹妹,不可以逞强哟?」 这阵子以来,清霞经常担心美世的身体状况。虽然美世很清楚原因为何,但难道他也知情吗? 然而,尽管如此,她也没有时间停下脚步。如果只是些微的不便,她想忽略这些因素,然后试著往前。 听到美世坚持自己没事,清霞便没再多说什么,叶月也露出安心的笑容。于是,对话内容再次回到学习的正题。 「这样的话,我觉得还是要立下一个目标比较好哟。」 「目标……是吗?」 叶月从自己带来的行李中取出几本教科书,将它们并排在桌上。 「没错。先订定一个短程目标的话,就能够朝著这个目标努力了吧?如果一开始就把目的放在『成为自己心目中最理想的模样』,会让终点变得相当遥远,而且恐怕也很难得到令人满意的成果呢。」 原来如此,或许真的是这样没错。如果立下一个努力就能够达成的目标,并试著朝这个方向前进的话,也比较能够实际感受到自己的成长。 「两个月后,刚好有一场很适合作为短程目标的宴会。我跟清霞也都受到邀请了,你就当成是一个起头,跟我们一起参加吧?」 「咦!」 听到这么唐突的邀约,美世不禁瞪大双眼。 她从不曾参加过宴会这种活动。光是礼仪教养,她都只有一知半解的程度了,因此,美世实在不觉得经过短短两个月的时间,自己就能成长到可以出席宴会的程度。 这时,叶月彷佛已经看透美世内心想法那样朝她微笑。 「不要紧。我跟宴会的主办人是旧识,所以不需要彼此顾虑太多。而且,这场宴会的性质,也比较接近气氛轻松的联欢会呢。」 「可是……」 看到美世迟迟无法进入状况的反应,清霞也跟著从旁开口。 「你就试试看吧。」 「老……老爷……可是我……」 「不管学了多少东西,如果不能实际运用就没有意义了。」 虽然说法有些严厉,但清霞这番话再正确不过。现在,如果不鼓起勇气,一切就毫无意义可言。 美世想要改变。既然这样,就只能放手一搏了。 「我明白了……请让我一起参加那场宴会。」 此刻,美世明白自己脸上的表情相当僵硬。光是说出「参加宴会」几个字,便让她紧张不已,感觉心脏彷佛正在体内疯狂暴动著。 「别担心,我们不会突然就要求你穿上礼服跳舞的,加油吧。」 「是。」 叶月很温柔,喜欢说话这点虽然跟清霞完全相反,但两人个性温柔的地方其实十分相似。 为自己找来这样一位家庭教师的未婚夫,让美世打从内心深深感谢。 ◇◇◇ 跟美世大致讨论过今后的学习方针后,叶月留下她带来的大量教科书,便返回现在只有她一个人居住的久堂家主宅邸。 这些或许是叶月还是个少女时,在女子学校上课所使用的教科书吧。话虽如此,每一本读物却都乾净整洁到让人怀疑她是不是真的有翻过的程度。美世一脸开心地眺望著这些书本。 看著双眼罕见地因兴奋而闪闪发光的她,清霞内心有些五味杂陈。 (……我也明白不能就这样下去,但……) 是不是应该马上阻止她的学习计画才对? 尽管清霞为此苦恼不已,但看到美世脸上那开心的表情,他就变得什么都说不出口了。 这天晚上,他同样因为某个气息而醒来。 在黑暗之中,一股清霞相当熟悉、宛如墨汁缓缓将清水染上颜色那样的气息,渗透至这个家里,在空气中弥漫。 又来了吗──虽然这么想,但他实在无法置之不理。 清霞慢吞吞地从棉被里起身,一边注意不要发出脚步声,一边缓缓前进,最后来到未婚妻熟睡的房间外头。 仔细想想,自从她来到这个家中之后,打从一开始,徵兆其实就已经出现了。只是,这股气息一开始微弱到就连清霞也没能察觉到,所以他并没有发现。 ──异能的气息。 就像开枪之后残留在空气中的火药味那样,现在,这个家中飘散著异能发动过后留下的气息。 已经听习惯的、美世微弱的痛苦呻吟声,同时从拉门的另一头传来。 (……美世。) 清霞轻轻拉开拉门,走进房内。 异能的气息变得愈发强烈,强烈到足以让肌肤感受到阵阵刺痛、让人无法呼吸、呛到猛咳的程度。 他缓缓朝铺设在房间正中央的被褥走去,然后坐了下来。 「不……快……住手……」 额头上满是汗珠的美世,虚弱地不停说著梦话。无论目睹几次,她这副模样都令清霞心疼不已。 「没事的……已经没事了。」 清霞伸出一只手,包覆住美世尽管身处盛夏夜晚却冰冷不已的手,另一只手,则是为她拨去盖在额头上的发丝。 他一直这样陪在美世身旁,直到她发出熟睡的均匀呼吸声为止。 ◇◇◇ 黎明时分,躺在被窝里的美世迷蒙地睁开双眼。 汗水和泪水在脸上乾透的痕迹,让肌肤有种不适的紧绷感。 ……又是恶梦害的。 从娘家斋森家来到这个家里,已经过了几个月,季节也从春季进入夏季。在这段期间,连绵不绝的恶梦,几乎每晚都折磨著美世。 至于恶梦的内容,有些即使在她醒来后也鲜明无比,有些则是一下子就不记得了。 印象中,一开始的时候,这些恶梦多半是她还待在娘家时辛酸痛苦的回忆,但最近变得不太一样──被完全不认识的陌生人持续怒骂、贬低的梦;被幽禁在黑暗狭窄的地方的梦;被骇人的怪物追赶的梦;他人死去的梦;还有── 「只是……作梦而已……」 有时,清霞和由里江也会出现在恶梦里头,这种时候,美世的胸口总会涌现格外强烈的痛楚。 虽然已经习惯哭著醒过来,但因为害怕作恶梦,每到就寝时间,她总会犹豫要不要睡下。因为这样,美世的睡眠时间愈来愈不足,也陷入了实在不能说是健康的状态。 在清霞的细心照顾下,一度重拾健康的身体,现在再次开始变得虚弱。 (……不能让老爷为我担心。) 更何况,她还有很多该做的事情,没有多余的时间倒下或休息。 美世以手稍微抹了抹脸,便一如往常地更衣,然后前往厨房。 「我出门了。」 「是,请您路上小心。」 送清霞出门上班后,美世「呼……」地吐出一口气。 今天早上的气温变得更高了,再加上湿气又很重,形成一种令人难耐的闷热感,在不知不觉中持续消耗著美世的体力。 这个不经意的小动作,让身旁的由里江微微蹙眉仰望她。 「美世大人。夏天是很容易消耗体力的时节,请您不要太勉强……」 「我……我没事的。」 美世连忙开口否定,然后走回室内。 清霞和由里江都时常观察著美世,直觉也很准。美世也很明白,有这两人在身边关心自己,是多么幸福的一件事,然而,她不能老是依赖他们。 虽然有些睡眠不足,但还不到完全失眠的程度,所以应该不至于带来什么影响。只是感到些许倦怠罢了。 (只要撑过去,之后一定就能习惯。) 她在内心这么说服自己,然后返回厨房,迅速将碗盘餐具清洗乾净。 这样的家事,美世长年以来一直都在做。因此,就算注意力有些不集中,也不成问题。已经根深蒂固的习惯,能让她下意识地采取动作。 结束厨房的工作后,接下来是洗衣服。 在夏天早上洗衣服,因为能接触到沁凉的水,所以是一件很舒服的事。在洗衣盆中努力搓揉衣物的同时,老是笼罩著一片雾气的脑袋,彷佛也一并被洗乾净了。 将洗好的衣物拧乾,然后晾在晒衣竹竿上。虽然是每天的例行公事,但在将所有衣物都晾完后,美世总会涌现小小的成就感。 「……呼。」 还可以,我还能继续努力。 和待在娘家那段时光相比的话,这根本、完全称不上辛苦。 美世以双手拍了拍脸颊,督促自己重新鼓起干劲。 今天,叶月会在稍晚的时间过来指导她学习。在她来访之前,美世想先拿她昨天留下来的教科书预习一下。 「那个,由里江太太。我想回房间预习今天要学的……」 「好的、好的,您请便哟,打扫工作就交给我吧。」 捧著水桶返回室内后,美世这么开口,由里江也大方允诺她。 拜托由里江多负担家事,虽然让美世有几分过意不去,但她还是返回自己的房间,从教科书的小山里抽出其中一本。 《家庭守则》。 这本教科书的书名还真是直接。 内容似乎是在说明各种家事的基本要领。一开始的几页,全都是絮絮叨叨地教诲「何谓贤妻良母」的文字。诸如妻子的职责为何、母亲的职责为何、该怎么支撑丈夫和家庭等等。 连一些看似理所当然的道理,作者都以殷切而严谨的字句表达出来,彷佛想将这些思想深深值入读者脑中似的。 (好讨厌啊……) 愈是往下读,美世愈感到不安。 她希望能成为一名配得上清霞的妻子。然而,成为一名贤妻良母,就是正确答案吗?还是说,确实满足丈夫在食衣住等方面的需求,才是一名优秀女性应有的行为举止呢? ──若是这样,那么,这和现在的她又有什么不同? 对美世而言,距离她最近的名门之妻,就属继母香乃子了。因此,她总觉得香乃子能做的事情,自己也必须做到,才会决定提出学习礼仪教养的要求。 (我原本以为自己的想法没有错……) 理想的妻子,配得上清霞的妻子──这类不够具体的形象,化为模糊的影子,盘据在美世的内心……对于自己所选的这条路究竟是否正确,她现在只感到满心的不安。 美世停下翻页的动作,茫然地任凭时间流逝。 又过了片刻后,叶月在约定好的时间前来,开始指导美世学习。 「好啦,美世妹妹,我们要从哪里开始呢?」 对美世露出笑容的叶月,今天也十分美丽动人。 乍看之下,她给人开朗多话的印象;但仔细观察的话,就能发现她的一举一动都极为高雅。在宴会举办日之前,蜕变成更接近叶月的存在──美世完全无法想像这样的自己。 正当美世感到心情愈来愈沉重的时候,叶月有些担心地表示: 「不要露出这么不安的表情嘛。在我看来,你现在的言行举止就已经很迷人了哟。」 「是……这样吗?」 「是呀。美世妹妹,你小时候有学过一些相关课程吧?我想,应该是最基本的礼仪教养,已经深植在你的脑海之中了。」 的确。在斋森家时,美世虽然被当成佣人对待,但为了避免做出有辱斋森家门面的行为,她一直很注意自己的言行举止。幼时所学习到的知识也帮上一点忙,不过── 想到那段苦涩的日子,现在能够像这样成为自己的养分,美世不禁觉得想哭。 「总之,以宴会为目标的话,就先把茶道和插花搁置吧。至于做家事这方面,清霞也说不需要再特别教你……要优先学习的,大概是礼仪跟谈吐了吧。」 接著,叶月表示「让我找一下哟」,然后将手伸向自己昨天带来的教科书小山。 不同于方才高雅的一举一动,她现在的动作看起来莫名带点稚气,让美世的眼泪缩了回去。 「那、那个,叶、叶月大人……」 听到美世脱口而出的呼唤声,叶月瞬间停下手边的动作,圆瞪著双眼转头望向她。 「你刚才说什么?」 「咦?」 难道自己刚才说了什么奇怪的话吗? 看到美世不解的反应,叶月轻轻以手掩著嘴提示: 「你叫我的方式呀。」 「啊,呃,我称呼您……叶月大人……」 「不可以!」 叶月语气略为强硬地否定,让美世的肩头猛地一颤。 「啊,对不起……我突然这样大喊。」 「不……不会。」 叶月叹了一口气,咕哝著表示「我就是这样呢,真伤脑筋」。 突然被她以强硬的语气否定,让美世稍微回想起往事,恐惧也跟著涌现。 从叶月至今为止的言行看来,清霞应该已经告诉她,在来到这个家之前,美世在娘家遭受了什么样的对待。 然而,美世反而觉得这让叶月过分顾虑自己,因此感到相当内疚。 叶月再次轻声向美世说了一声「对不起哟」,然后重新转换心情,拾起美世的手朝她微笑。 「那个啊,美世妹妹,可以的话,我希望你能叫我姊姊呢。」 「呃……咦?」 这个唐突的提议,让美世愣在原地。 「我一直都很想要一个像你这么可爱的妹妹呢。但现实生活中,我就只有清霞这个弟弟,再加上他又是那种个性,一点都不可爱呀,真讨厌。」 「那个……」 「美世妹妹,你不但很可爱、又是个好孩子,简直完美到没话说呢。我一直觉得清霞是个既不可爱、头脑又很顽固的笨蛋弟弟,但他做出跟你缔结婚约的选择,倒是值得称赞一下。」 「噢……」 叶月愈说愈激动,双眼也变得闪闪发光,美世完全找不到时机开口。 「我想跟你变得更要好呢,因为,我们之后就会成为一家人了呀。你可以尽情跟我撒娇、或是依赖我哟。清霞虽然态度很冷淡、不爱说话、常常让人猜不透他在想什么,不过,他的想法一定也跟我一样。」 「……一家人。」 「没错。所以,不需要这么拘谨哟。你如果能放轻松叫我姊姊,我会很开心的。不过,没办法的话,我当然也不会勉强你。」 「姊姊……?」 姊姊。 这样呼唤叶月的话,她想必会露出像个孩子般天真无邪的开心笑容吧……然而── 『姊姊。』 每当听到那个人这么称呼自己,美世总是会变得全身僵硬。她害怕被那个人这样呼唤。 尽管那个人已经不在了,但美世还是无法避免自己联想到她,联想到自己的家人、自己唯一的妹妹。 在眼皮内侧闪过的她的身影,让美世对这样的称呼犹豫起来。 「那个,我可以称呼您……叶月小姐吗?」 美世这么询问后,叶月笑著回应「可以呀」。 善解人意的她,完全没有表现出失望的反应,这让美世感到相当开心。 ◇◇◇ 耸立在帝都某个角落的对异特务小队值勤所。 站在率领整支小队的立场上的清霞,这天也待在办公室里埋头处理文件。 「队长~」 「干嘛?」 身为清霞左右手的下属五道,从入口处探进一颗头这么呼唤。听到他的声音,一双眼睛仍紧盯著文件的清霞开口回应。 「少将大驾光临了。」 「好早啊。」 听到访客比约好的时间更早现身,清霞不禁皱眉。然而,对方可说是他的直属上司,同时也是一位相当忙碌的人物,他也不好埋怨什么。 清霞快步赶往会客室。 「抱歉我来晚了,大海渡少将阁下。」 「不,是我来得太早。不好意思啊,清霞,打断你的工作。」 「不会。」 一名身穿军装、给人不拘小节印象的壮汉,坐在会客室的沙发上朝清霞露出苦笑。 大海渡征──隶属于帝国陆军参谋本部的军官,军阶为少将。在元老级将领居多的陆军参谋本部,四十岁的他可说是很年轻的成员。不过,身为军人辈出的大海渡家的继承人,他的未来相当被看好。 此外,在帝国军内部经常被视为异端的这支对异特务小队,依照体制,也是在他的管辖之下。 「在出发前往宫城之前,我有一件事必须告诉你。」 「是什么事?」 看到在对面沙发上坐下的清霞这么问,大海渡以一脸奇妙的表情简短回答: 「掘坟者出现了。」 「掘坟者?」 「嗯。」 除了皱眉以外,清霞实在想不到自己还能做出什么反应。 「这应该是警察的工作吧?」 基本上,俗称幽灵的那种东西,也是对异特务小队负责处理的对象之一。 然而,倘若案发现场是坟场,犯人通常不会是清霞等人得出面应付的恶灵。因为有坟墓,就代表亡者有好好被祭拜。就算坟墓稍微被人挖开,也很少引发重大问题。 不过,毕竟凡事都有例外,所以还是得好好问清楚才行。 「这我也明白,目前还没有发生什么问题,但……」 大海渡的发言莫名含糊,看来,他本人似乎也为这件事感到困惑不已。 「听说好像是位于郊区的『禁区』遭到入侵了。」 「什么?」 听到这个令人难以置信的消息,清霞不禁语塞了片刻。 大海渡所说的禁区,位于人迹罕至的偏僻郊区,且一如字面上的意思,是一个严格禁止进入的区域。那里乍看之下是一座普通的森林,但实际上隶属于宫内省的管辖范围──也就是说,那座森林里头暗藏著大量和历代天皇或皇族相关、不能对外部公开的机密。 说到位于那座森林里头的坟墓── 「难道……」 「嗯,就是你想的那样,『奥津城』被人挖开了。」 「!」 清霞瞬间止住呼吸。 位于禁区内部的坟墓,就只有被唤作奥津城的那个地方。 用一句话来说明的话,奥津城就是「异能者的坟墓」。 异能者或拥有见鬼之才的人,都具备相当强大的灵力。因此在死后,他们的灵魂也会比凡人的灵魂来得更强大,透过一般的祭祀方式经常无法让他们顺利成佛。 奥津城便是封印著这些异能者的魂魄的地方。 要是那里被人挖开了── (有不少异能者都是在战斗中怀著憎恨或痛苦的情感而不幸死去,要是他们的亡灵复苏、重获自由,对一般老百姓伸出毒手的可能性就很高。) 清霞以手抵著下颚陷入沉思。 亡灵没有理性可言,一旦被解放的亡灵离开禁区,不知道会造成多么严重的灾情。 (宫内省应该也会想些对策才是,不过……) 将离开禁区、在外头游荡的亡魂带回奥津城,再次施法将祂们封印起来,恐怕并不是那么简单的事情。势必得花上好一段时间,才能够彻底解决这个问题。 不管怎么说,这绝对是一件不得了的大事。 「现况如何?封印被破解到什么程度了呢?」 「宫内省似乎有派遣术士去修补封印,只是,我们这边能取得的情报并不多。就算询问宫内省那边,该说他们的态度总是三缄其口、或是避重就轻呢……老实说,我也很伤脑筋啊。」 大海渡以严肃的表情叹了一口气,清霞也不禁想跟著一起叹气。 「总之,宫内省不肯把事情讲明白,恐怕就代表他们没能把奥津城所有的封印都修补好吧。要是老百姓因此遭殃就不好了,我们这边也会提高警戒。」 「嗯,拜托你了。」 尽管宫内省的对应令人不满,但也没其他办法了。现在,清霞等人只能暗自祈祷,在传出一般民众伤亡的消息前,对方能先正式提出请对异特务小队协助处理的要求。 结束这个令人头痛的话题后,大海渡从沙发上起身。 「那么,你能马上动身吗?我打算现在直接前往宫城。」 「是的,没问题。」 一如当初的预定,清霞离开值勤所,和大海渡一起坐上由他的下属驾驶的轿车。接下来,他们俩将一同前往天皇居住的宫城。 即使是乘车移动的这段时间,两人也不乏聊天的话题。 平常,大海渡和清霞只会聊公事。不过,这两人于公于私都有交情,真要说的话,感情也还算不错。再加上彼此都是大忙人,鲜少有机会见面,因此话题可说是多到聊都聊不完。 「清霞,听说你订婚了?后续发展如何?」 面对这个完全可以料想到的问题,清霞以「没有什么特别值得一提的」含糊带过。看到他一脸淡漠的反应,大海渡毫不在意地继续说: 「过去推掉好几门婚事的你,竟然会做出这样的决定,就代表你跟对方很合得来吧?」 「我并没有排斥结婚这件事。」 身为久堂家当家,不结婚这个选项是不存在的,但清霞也不讨厌这样的命运安排。他只是一直没遇上适合的对象而已。 从这方面来看的话,他跟美世或许可以说是很合得来。 「不过,这门婚事先前好像也引发了不少问题嘛?尽管如此,你还是坚持选择那位女性,我觉得这应该就是陷进去喽。」 「会发生那些事,并不是她的错。」 「那些说你讨厌女人的传闻,看来是大错特错了。」 「随您怎么说吧。」 清霞冷淡的回应,反而让大海渡震动喉头发出笑声。 关于斋森家的家屋全数烧成灰烬的那件事,相关的前后始末,想当然也传进了大海渡的耳里。 感到几分局促的清霞轻轻吐出一口气,有些强硬地换了个话题。 「辰石已经抵达现场了吗?」 「嗯,他的工作态度意外认真啊。」 「这也是理所当然的,毕竟辰石家可不能再继续失去天皇的信赖。」 要是他不认真工作,可就令人困扰了──虽然这才是清霞的真心话。 基于自身所犯下的罪行,辰石实被迫卸下辰石家当家的地位,改由他的长子一志继任。 然而,名为一志的这个男子,是个葫芦里不知道在卖什么药的人物。对于他究竟能否让信誉一败涂地的辰石家重新振作起来,清霞和大海渡原本其实都不看好。不过,一志似乎意外顺利地尽到身为继承人的职责。继承相关的繁杂手续,他全都俐落地办理完毕;遇上军方或警察要求协助调查的时候,他也相当配合。 今天,清霞和大海渡前往宫城执行的任务,有一半由一志负责。三人之后预定会在现场会合。 载著清霞和大海渡的轿车,在道路上奔驰了一小段时间后,穿过这个国家最高贵的一族所居住的城堡的大门。 宽广的腹地内设置了数道渠沟,郁蓊的叶樱和松树,并排在窄小的石子路旁。这里头有好几栋宫殿,每栋宫殿都有不同的族人居住。而清霞和大海渡即将造访的,是位于腹地内正中央、规模最大的那栋宫殿。 从横停在玄关外头的轿车上走下来的两人,踏著习以为常的脚步走进室内。 「两位的同伴已在这里等候您们。」 负责带路的佣人拉开拉门后,已经先行抵达的辰石一志的身影出现在里头。 「午安,久堂先生、大海渡先生。」 穿著一身华丽高调的和服、看起来像个轻浮纨裤子弟的青年,看到清霞等人现身后,嘻皮笑脸地向他们打招呼。 「辰石,你打算以这身打扮去谒见皇子吗?」 觉得头开始痛起来的清霞,忍不住按住自己的太阳穴。 很遗憾的,因为辰石家被纳入久堂家的麾下,所以监督一志的责任便落在清霞肩上。这种情况下,他实在无法不数落对方几句。 「因为我不是军人啊。再说,我听说异能者都是这样的嘛。」 坦然地这么回答的一志,态度看不出一丝愧疚。 但他说的确实也是事实,除了必须效忠于天皇之外,异能者并没有其他非遵守不可的规范。因此,在这个时代,针对未加入军队的异能者,在穿著打扮方面并没有太繁琐的规定,就算不穿著正装也不会受到谴责。 这是从维新运动之前的久远年代传承下来的习惯,也是「异能者在这个国家里,是格外特别的存在」最好的证明。 不过,清霞还是希望他多少能遵守最基本的礼仪。大红色和亮黄色的衣著,看起来实在很刺眼。 「真要说的话,这就像是我的正装一样呢。久堂先生,拜托你不要这么正经八百的嘛。」 「下不为例,下次再让我看到你这副德性,我会马上抽刀砍杀你。」 看到大海渡对自己投以像是在说「你也真辛苦啊」的视线,清霞开始觉得想打道回府了。 虽然起了小口角,但顺利和一志会合后,清霞等人终于要和相约会面的人物见面了。 现场的气氛严谨肃穆得有些夸张,但清霞和大海渡早已习惯了。 来到宫殿最深处,可以看到一扇做工精细而奢华的拉门。这扇拉门后方,便是居住在此的地位崇高之人专用的谒见厅。 「失礼了。大海渡、久堂、辰石叩见。」 『──进来。』 三人之中的代表大海渡这么开口后,里头随即传来回应的人声。 「许久未见了,尧人大人。」 进入房间后,那名人物坐在凹间的前方,正对著三人。 他有著宛如陶瓷般白皙的肤色,以及鲜红的唇瓣。一双细长的眼睛,看不出任何情绪起伏。明明应该是年龄和清霞相仿的一名男性,但看在不同人眼中,他可以是少年、也可以是少女的这副超凡脱俗的样貌,自然而然酝酿出一股让他人戒慎恐惧的气势。 他没有姓氏,只有尧人这个名字。 这样的他──是天皇之子的其中一人,也就是这个国家的皇子。真要说的话,他还是下一届皇位继承人最有力的人选。 「来得好,征、清霞──还有辰石的新当家。」 清霞一行人必恭必敬地朝尧人深深鞠躬致敬。就连一志也变得很收敛。 尧人靠在椅子的扶手上,嘴角泛著淡淡的笑意。 「抬起头来,汝等三人。放轻松些。」 「是。失礼了。」 在大海渡这么回应后,清霞和一志跟著抬起头,端正自己的坐姿。虽然对方要自己放轻松,但在场者之中,可没有人会傻到真的就这样松懈下来。不过,原本紧绷的空气确实变得和缓了一些。 以眼神向大海渡示意后,清霞和他交换了位置。 今天,三人主要是为了异能相关的问题、亦即清霞的管辖范围而造访此地。大海渡虽然是清霞的上司,但并不是异能者,所以现在只是形式上陪同在场罢了。 轻轻垂下头后,清霞开口: 「尧人大人,属下想先让他向您请安。」 「好。说来听听。」 在这样的催促下,一志稍微往前移动,恭敬地垂下头开口: 「敝人是继任辰石家当家的辰石一志。前些日子,前任当家罔顾上天赋予自身异能的恩赐,犯下重罪。尽管如此,您仍允许敝人像这样叩见您的跟前。请容敝人在此由衷表达最深的感谢。」 「别在意。汝想必也吃了不少苦头吧。」 「是,叩谢大人关心。今后,辰石家将成为久堂家的助力,敝人亦会竭尽一己之力,努力让辰石家重拾名声和信誉。」 「吾在此代替天皇赦免辰石家,汝可要牢记自身说过的话,勤勉不懈。」 一志以「敝人明白」回应后,再次向尧人深深叩首。 天皇是异能者们唯一必须完全服从的对象。因此,即使依据一般社会的法律规定,完成了赎罪的任务,倘若没能得到天皇的赦免,便没有存在意义。 此刻,辰石家再次获得了为天皇效力的资格。 「清霞,汝也辛苦了。斋森家那件事,著实令人遗憾。」 尽管势力逐年衰败,但这个国家仍失去了名为斋森家的异能者家系。这样的结果,无论是对天皇、或是对帝国来说,都是莫大的损失。甚至严重到原本应该要彻底究责的程度。 这次,基于无人丧命、而身为当事人的斋森家成员也已经受到处罚,所以整件事才没有继续被追究下去。就只是这样罢了。 清霞忧郁地垂下眼帘。 「是属下能力不足,非常抱歉。」 「无妨。毕竟这是早已注定的命运。」 尧人笑道,同时霸气地点点头。清霞也终于放松原本紧绷的双肩,重重吐出一口气。 身为皇子和异能者之首的这两人,打从年幼时便互相认识。若是撇开身分地位或传统规矩,这两人的关系原本应该会更紧密。 「感谢您的宽容──尧人大人,属下耳闻您最近接收到天启……」 「嗯,汝等也已经听闻奥津城的封印遭人破解一事吧?」 原来是这件事吗──清霞皱眉。 所谓的天启,是只有每一代天皇的直系子孙能够继承的一种异能。 据说,有灾厄即将降临于帝国的时候,上天会早一步提醒承袭这种异能之人。 ──也就是预测未来的能力。 基于这样的能力,历代天皇总能提前察觉到帝国的危机,并为了及时回避灾厄、或是将被损害伤亡控制在最低的程度,而煞费苦心。 实际上,无人知晓神谕是否真正存在,但异能者的任务之一,便是遵从天启和异形战斗。从过去到现在,的确有过这样的一段历史。 尧人是现今天皇的次男,但因为长男未能承袭天启的异能,下一届天皇的宝座,几乎已经可以确定由尧人继任。由此可见天启这项能力是多么受到重视。 顺带一提,这阵子天皇的健康状况似乎不甚理想,因此由尧人代替他驱使天启的能力,然后对清霞等人下达指令。 「汝等务必提防……日后将会掀起一场战役。若是有个闪失,恐会有人因此殒命。」 清霞吃了一惊,将尧人的这番话谨记在心 战争原本便是危险常驻左右的一件事。然而,尧人像这样刻意将清霞等人找来,再直接给予他们忠告,是极为罕见的事情。事态恐怕相当严重。 「您说殒命……是谁会……?」 「这个嘛,吾尚未正式承袭天皇的地位,因此力量也还不甚稳定,无法看得太清楚。」 「属下明白了。总之,可以确定这件事伴随相当大的危险性吧?」 「嗯。」 看来,有必要慎重行事了。 倘若连清霞等人都有危险,对这件事一无所知的无辜民众,可能面临的危险就更大。 在一旁倾听两人对话的大海渡和一志,也不由得紧张到忘了呼吸。 「倘若吾日后再次预见未来的光景,会再通知汝等。」 「是。劳烦您了。」 「──噢,还有,清霞。」 原本以为会面至此结束,没想到尧人开口唤住了清霞。 「大人有何吩咐?」 「听说汝终于订婚了,是吗?」 又是这件事──清霞不禁感到有些没好气。包含大海渡在内,最近,只要一遇到熟人,对方必定会搬出这个话题。 一直聊相同的话题,实在让他生厌。 然而,尧人似乎并不是为了调侃清霞,才刻意提起这个话题。 「汝的未婚妻……嗯,之后应该会遇到各种劳心劳力的事情吧。」 「劳心劳力?」 「但有汝相伴,大概不会有问题吧。」 尧人以乐在其中的语气这么表示,还「呵呵」笑了几声。 「这也是您的天启吗?」 面对清霞这个问题,能够预知未来的皇子并没有回答。 经过长年以来的交流相处,清霞也明白尧人并不会钜细靡遗地说明一切。 「属下会铭记在心。」 就这样,清霞一行人结束和尧人的会面时间后,便思索著各自今后的行动计画而离开宫殿。 第二章 浅褐发色的他 基本上每隔一天来访一次的叶月,对美世的指导可算是相当严苛。 「没错,不要驼背。试著时时刻刻都留意,不要让自己的身子缩起来。」 美世遵照她的建议挺直背脊,挺胸,同时将双肩微微往后。为了养成习惯,她在家里的走廊上也练习以这样的姿势走路。 美世总是忍不住垂著头,因此视线也会跟著往下移。这么做的话,自然会变成有些驼背的姿势,进而让她整个人散发出阴沉的氛围。 「宴会是人与人交流的地方,在交流的时候,如果给人阴沉的印象就不太好了呢。首先,你必须从感觉缺乏自信的一举一动开始改善。」 「是。」 美世委托叶月替她准备的全身镜,已经搬进她的个人房里。 叶月要求她有空的时候,就站在全身镜前方审视自己的姿势,确认自己举手投足的动作,是否有符合叶月指导的标准。 在某次的指导中── 「跟别人说话的时候,如果对方提到自己不了解的话题,面带笑容附和他的话就好。尤其遇到喜欢聊天的公子时,更要记得这么做。因为这种人多半只是希望有人听他说话,并不会在意对方是谁……笑的时候,让嘴角上扬、眼角下垂,程度大概像淡淡的微笑就可以了。」 「像这样吗?」 美世试著依照叶月的指示露出笑容,但马上被后者以「你笑得太僵硬了哟」驳回。 「你回想一下自己实际露出笑容时的感觉吧,如果不笑得更自然一点,有可能反而影响到交谈对象的心情呢。」 「是。」 又有一次的指导内容是这样的── 平常使用的那张圆形茶几上,现在摆放著西餐用的盘子、刀叉、汤匙和玻璃杯等餐具。 「之后要参加的那场宴会,会准备轻食招待来场的宾客。你要记好最基本的餐具使用方式哟。」 随后,叶月随即细细地指示、提醒美世的每一个动作。 用餐时,要避免餐具互相碰撞而发出声响,用玻璃杯喝饮料时,要注意不要让杯子因为内容物的重量而倾倒。 「当天,你记得不要喝酒哟。不习惯酒精的话,可能会因此出糗。」 「是。」 美世频频点头,将叶月的教诲一一烙印在脑中。 除此之外,叶月又教了美世许许多多的东西。 打招呼的简单外语、被纠缠时的应对方式、自我介绍的方式、以及与人交谈时必须遵守的要诀等等。这些虽然都只是小技巧,但要一口气记住,对美世而言仍是相当耗费心力的事情。 为了避免自己忘记,美世将叶月指导的内容抄写在笔记本上,一有空就翻开来复习,在脑中不断反覆演练。 虽说她的时间很有限,但就算家中有由里江来帮忙,美世也不能就这样拋下家务不管。 白天,她会一边做家事、一边自主学习;在叶月来访的日子,就接受她严格的指导;至于预习和复习,基本上都是在晚上进行。 再加上恶梦的影响,美世的睡眠时间无可避免地再次缩减。 「美世妹妹?」 「啊,是、是……」 叶月的呼唤,让美世猛然回过神来。 八月初的这天,美世和叶月、由里江一起来到市区。 此行原本的目的,是要看看美世是否能把自身所学的技巧,活用在自家以外的场所,也就是实习训练。但叶月表示,这么做一方面也能让她转换心情。 在搭乘轿车移动的时间,美世原本想在脑中复习叶月的指导内容,但却不自觉地发起呆来。 「你没事吧?总觉得你的气色看起来不太好呢。」 「是……啊,不……我没事。」 美世试著让蒙上一层雾气的脑袋运作,好不容易才挤出这句回应。 她每晚作恶梦的问题持续恶化,彷佛只要美世愈努力学习,梦境就会变得愈发骇人。 『事到如今,你不管学什么都没用的。』 『虚有其表的淑女,不可能获得大家的认同。』 在她的梦中,大家总是异口同声地这么说。父亲、继母、香耶──有时甚至连由里江、叶月、清霞都转过身放弃她。无论美世如何否定、含泪恳求、或甚至是放声大哭也一样。 老实说,醒过来时感受到的绝望,可不是「难以忍受」这几个字能形容的程度。那足以让美世觉得自己的一切都毫无意义可言、觉得说不定自我了断性命的话还更轻松一些。 (可是,这些都不是白费力气,一定是我也能做到的事情。) 每当被恶梦里的登场人物否定,为了推翻他们的批判,美世总会更勤勉向学。就算在这之后会再次被恶梦折磨,她也无法停下来。 「美世妹妹,这种话从我口中说出来,或许有点奇怪,但把自己逼得太紧,并不是好事呢。现在就算焦急,也无济于事。你确实有在成长哟,所以,不要努力过头了。」 「是。」 「我也很担心您呢,美世大人,您最近三餐都吃得很少,这样对身体不好喔。」 「对不起。」 被两人这样接二连三叮咛后,美世不禁垂下头来。 自己的身体不断地发出抗议、以及每天都为恶梦所苦,并不是正常的现象。关于这些,美世其实也有自觉。 但同时,她更明白自己是个做什么事都不得要领的人。距离宴会,只剩下短短一个半月的时间了,如果不卯足全力,她恐怕就连表面功夫都做不到。 夏天的帝都,火辣辣的阳光落在人工铺设好的路面上,炎热得几乎足以把人烤熟。 路边设置著许多冰品、弹珠汽水等沁心凉产品的广告旗帜。行人们有些身穿白色或浅色系的西式服装,有些则是换上质地轻薄的和服,穿著打扮看起来格外抢眼。也有不少人躲在建筑物的阴影处小憩。 轿车在离市区有一小段距离的地方停下,走下车之后,闷热的空气瞬间迎面袭来。坐在车里的时候把车窗打开,会觉得吹进来的风清爽宜人;然而,一旦下车,却又是另外一回事了。阳伞和扇子,感觉会变成不可或缺的随身用品。 三人下车后,司机表示晚点会再过来接她们,随后便驾车离去。 「好啦,今天就把外出时间缩短一些,提早回家吧。」 「那个,叶月小姐,我真的没事……」 美世试著委婉表示自己不想浪费这个难得的机会,却立刻被叶月一口回绝。 「不行~气色这么糟糕的人,还说什么傻话呀。今天回家后,你可得好好休息才行哟。知道了吗?」 「我明白了。」 听到叶月以强硬的语气这么吩咐,美世只好不情愿地答应。 三人开始一起在市街上随意闲逛。 「闲逛」一词听起来似乎很轻松惬意,但实际上完全不是这样。美世必须专注在自己踏出去的每一个步伐上,让自己维持美丽的姿势行走。 另外,她们偶尔也会造访路旁的店家,以不会造成店员困扰的程度,和对方打个招呼、或是询问一些简单的问题。这是面带笑容和他人对话的练习。 「嗯,我觉得很不错哟,你做得非常好。」 逛了片刻后,一行人决定找一间店坐下来休息。途中,听到叶月给予自己的评价,美世终于松了一口气。 「谢谢您。」 「可是,你现在应该很勉强自己吧?如同我刚才所说的,不可以太心急哟。要是到了关键的宴会当天,你的健康状况却出问题,就得不偿失了。」 美世很明白叶月的这番话再正确不过。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天气炎热,从刚才开始,她的脑中就一片浑沌,思路也乱成一团,让她无法好好开口应答。 汗水沿著她的太阳穴流淌下来。 「总觉得,不管再怎么努力,我还是没办法对自己有自……信……?」 得说些什么才行。 将自己的想法脱口而出的瞬间,美世突然觉得眼前一片发黑。 「美世妹妹?」 叶月疑惑的嗓音传来。明明听得见,感觉却好遥远。 不知为何,美世感觉自己的双脚摇摇晃晃地失去平衡。她没办法好好站著。 (啊……) 意识到自己将要跌倒在地的她,不由得紧紧闭上双眼。 「哎呀。」 然而,她倾斜的身子撞上某个偏硬的物体,一个年轻男子的嗓音跟著从身后传来。 被一股清爽的香水气味笼罩的美世,察觉到有人搀扶住自己差点倒地的身躯,不禁一瞬间吓得背脊发冷。 「非……非常抱歉!」 她连忙抬起自己的身体,在还没来得及看清对方长相的情况下,就先朝他深深一鞠躬。 (因为我一直发呆,甚至还给不认识的人添麻烦了!) 美世的心脏狂跳个不停,她使劲按住感觉要开始发抖的指尖,再次以「非常抱歉」向对方赔罪。 「啊啊,请你抬起头来吧。」 对方的嗓音听起来有些著急。明白这个人并没有因为自己的失态而动怒后,美世松了一口气,缓缓抬起头。 站在她眼前的,是跟嗓音给人的印象相符的一名年轻男子。 他的个子不算太高,但身型清瘦,微卷的一头浅褐色短发梳理得十分整齐。从一袭白衬衫、加上领带和背心的打扮看来,或许是某间公司或机构的职员吧。有著亲切面容的他,现在脸上浮现了困扰的笑容。 「我没事的。比起这个,你看起来没有受伤,真是太好了。」 「不,都是我太不小心了。真的非常抱歉。」 「也请让我道谢吧。」 说著,叶月从美世身旁往前方踏出一步,以优雅至极的动作朝男子一鞠躬。 「十分感谢您方才出手帮助她。倘若不是您刚好经过,现在不知道会是什么样的结果呢。」 「不不不,你们说得太夸张了。没有任何人受到影响,所以不用这么在意也没关系的。」 看到叶月谦卑地向自己道谢,男子并没有因此手足无措,而是以毫不逊色的端正礼节回应。 「不过,这样确实挺危险呢。要是真的受伤就不好了,还请你下次多注意喽。」 「是,谢谢您。」 「那么,我就先告辞了。」 朝两人轻轻点头致意后,这名亲切的青年便离开现场。 在美世怀抱著感谢和歉意目送他的背影离开时,一旁的叶月轻声开口。 「他是什么人呢?」 「咦?」 「噢,因为他穿著一身剪裁俐落的服装,一举一动也给人很习惯这种场面的感觉。虽然不是我认识的人,但会不会是哪个名门家系的子弟呢……哎呀,比起这个!美世妹妹,你没事吧?有没有哪里会痛、或是觉得不舒服?」 「我、我现在很好……」 叶月散发出优雅高尚的气质的时候、以及表现得像个天真无邪的孩子的时候,落差总是相当大。而此刻的她,这点依旧一如往常。 虽说已经差不多习惯了,但她如此突兀又彻底的切换,仍让美世看傻了眼,只能点头如捣蒜地回应。 「真是的,吓了我一跳呢。都是我害的,没有考虑你的身体情况,在这么热的天气把你拖出来到处逛……」 「不、不是的!我只是不小心绊到脚而已。」 「可是……」 刚才那种情况,要说是绊到脚,实在太过牵强。 然而,美世不想承认自己已经虚弱到差点昏倒的程度。今天跟叶月的外出实习,也才进行到一半。要是在这种地方休息过久,就太浪费时间了。 尽管美世以坚定的态度这么宣言,但叶月仍对她投以担心和怀疑交杂的视线。 沉默笼罩了这样的两人片刻。 「美世大人、叶月大人。」 在街头绵延不绝的喧嚣声之中,从来不曾听过的、冷静到彷佛不带半点感情的由里江的嗓音传来。 「我有话想跟两位说,您们当然愿意听,对吧?」 无法完全隐藏住的怒意,从她和平常一样柔和的语气之中透露出来。 这个瞬间,美世和叶月都做好了乖乖听她说教的觉悟。 ◇◇◇ 「初次见面,久堂少校。我叫做鹤木新。」 宫内省透过大海渡,派遣一名男子到清霞身边。 在会客室里见面时,男子带著亲切友好的笑容这么自我介绍。清霞以不至于失礼的眼神一边观察他,一边在内心盘算著。 鹤木新,今年二十四岁。 鹤木家是一个经营中规模贸易公司的家系,在维新运动后成立的贸易公司「鹤木贸易」,在二十年前曾一度因为业绩低迷而面临倒闭的危机。但在成功跨越这道难关后,目前营运状况已经趋向稳定。这名男子就是贸易公司的少东,无论学历或其他背景,都没有可疑之处。 除了大海渡提供的基本资料以外,根据清霞事前另外进行的调查,新似乎不是宫内省的职员。至今,清霞仍不明白宫内省派遣他过来的原因。 实际见过面之后,清霞认为他给人的印象并不坏。 清秀的样貌、再加上看起来很有亲和力的笑容,让人不会想到要提防他。微卷的浅褐色发丝,搭配他身上的高级西装,呈现出一种自然又完美的组合。 尽管如此,在他身上却同时能感受到一种扭曲的、不协调的氛围。 「我是久堂清霞,担任这支对异特务小队的队长。」 「我早有耳闻,因为你在社交界也相当有名……据说是拒女性于千里之外,宛如极地冻土那样冰冷的一位人物呢。」 听到新有些失礼的发言,清霞沉默地眯起双眼。 这句话,是肤浅的挑衅、别有意图的试探、又或者其实没有任何意思?从新脸上的和善笑容,清霞看不出半点端倪。 「闲话家常就免了,我只想打听跟奥津城相关的情报。」 「噢,说得也是。真是抱歉。」 以感觉不出一丝愧疚的态度道歉后,新随即以一句「那么……」切入正题。 「约莫在两个星期前的深夜,不知道什么人破解了奥津城的封印。这段期间以来,宫内省都希望能加快脚步回收逃窜至外界的亡魂、同时锁定犯人。然而,目前仍只回收了约七成的亡魂,犯人的身分也尚未查明。」 「宫内省为什么突然想跟我们说明这起事件?他们原本应该百般不愿意这么做吧?」 「隶属于宫内省的术士人数相当少,听到回收率只有七成,你应该也能明白他们已经陷入人手不足的窘境。现在,宫内省的高阶人士终于也明白了这一点。只是因为这样罢了。」 这还真是悠哉。 人手不足的事实,宫内省应该打从一开始就很清楚才对。毕竟,未能成佛的异能者的灵魂,几乎全数聚集、沉眠于奥津城内部。就算不是所有亡魂都逃出禁区,数量也足够庞大。 现在,就算心怀怨念的亡魂大举入侵人们居住的区域,造成严重被害,恐怕也不足为奇。 「意思是,宫内省终于放弃机密处理的做法,打算找我们协助?」 「是的,你这么解读也无妨。」 以「原来如此」回应后,清霞对新拋出另一个在意的疑问。 「我明白了。这是个攸关人民性命安危的问题,我们会予以协助。不过,这么问或许有几分失礼,但我想知道你是基于什么样的原因而被派遣过来?你应该不是宫内省的职员吧?」 不用说,新当然也不是军方相关人士。而且,清霞也没听说鹤木家是异能者家系、或是新本人是异能者的情报。 只有这点,让他一直想不透。 虽然明白新的出身背景,但如果不能确认他的立场为何,清霞便无法信任他。 听到清霞的疑问,新露出苦笑表示「我有料到你会这么问」。 「不过,只要不是傻子,想当然都会在意这一点吧……我是所谓的协商者,平常在老家的贸易公司负责谈判交涉的业务,不过,偶尔也会接受熟人的委托,协助进行这方面的工作。算是帮委托人说出他们难以启齿的想法的代言人吧。」 「不过,感觉你对奥津城和异能者也很熟悉啊。」 「这就是谈判话术的一种了。无论是说大话或是装懂,重点在于如何让对方认为你精通这方面的情报。若是让谈判对象觉得你很无知,且因此而被轻视,就没戏唱了。」 「原来如此。」 看到清霞点头表示同意,新再次露出笑容。 「调查对方,算是基础之中的基础呢。关于你的情报,我也略知一二喔,久堂少校。例如你最近缔结婚约一事。不过,就算不刻意调查,这也是已经传开来的消息就是了。」 「我想也是。」 即使是鲜少参加宴会的清霞,大概也能想像出这样的事态。 「实在是令人羡慕呢。我也很想早日找一个理想的结婚对象,赶快稳定下来,但一直都事与愿违……结婚真是一件困难的事情啊。」 在短短的一瞬间,新的眼神变得犀利无比。 尽管只是表面闲聊的话题,但他的语气听来彷佛带著刺。虽不至于是敌意……但在清霞感觉到他对自己表露出宛如反抗心的情绪时,新又总会在下个瞬间恢复成原本那人畜无害的笑容。 虽然觉得不解,但清霞明白,就掌握的情报量而言,自己站在较为不利的处境上,因此他没再多说什么,刻意略过这个话题。 「总之,既然正式收到委托,我们也将参与这起事件的对应行动。宫内省是否有指定回收亡魂的方式?」 「执行回收行动时,会使用专用的施术道具。不过,因为在外游荡的亡魂之中,多数都怀有攻击性的怨念,因此宫内省也允许各位依据当下的情况,驱使异能和这些亡魂战斗、甚至是消灭祂们。应该说,宫内省和天皇似乎比较倾向后者的做法呢。他们表示,让难缠的灵体留下来的话,也只会导致类似这次的严重问题再次发生……详细内容请你过目这边的文件,命令书也在这里。这是透过大海渡少将、来自军方的正式命令。」 新从搁在一旁的公事包里取出几份文件。 既然目标是异能者的亡魂,其中当然也包含了可能是清霞祖先的灵体。话虽如此,执著于留在现世的死者,就只是棘手的存在罢了。因此,天皇会下令歼灭这些亡魂,也没什么好奇怪的。 毕竟,必须重视的并非死者,而是还活著的生者。 「我明白了。」 将并排在桌上的文件大致看过一遍后,清霞谨慎地收起它们。 「此外,我今后将继续担任双方的联络人员,所以可能会频繁来访,还请你多多关照。」 「噢,知道了。这边也请你多多指教。」 之后,两人又交谈了几句话,新便准备离开。 自始至终,两人会面的气氛都很和平、也没有发生任何问题。但在临走前,新这么开口。 「祝你武运昌隆,久堂少校──那么,再会。」 这句话听起来,果然还是带著几分不友善的感觉。 从会客室返回办公室后,等著清霞的,是桌上堆积如山的文件。 (这实在让人有些吃力啊。) 除了平日的业务以外,因为奥津城事件,队员们每晚都轮流外出巡逻、或是四处打探情报。 毕竟不能把工作都丢给下属,清霞也会尽可能亲自出动,所以承受的负担也不小。 更何况── (还有薄刃家的问题。) 看著美世每晚因恶梦而备受煎熬的模样,清霞很是心疼。而他的精神状况也因此受到影响。 想为美世做点什么──尽管这么想,清霞却完全不知道该从何下手。再加上美世本人什么都没说,因此他可说是陷入了束手无策的状态。 然而,每当看到美世变得愈来愈虚弱、彷佛随时都会消失不见的模样,清霞内心总会涌现一阵焦虑。 他拾起堆放在桌上的其中一份资料,这是他私人委托情报贩子对薄刃家进行调查的进度报告。 现在,清霞的目的在于和薄刃家接触,他想知道的是薄刃家所在的位置。 基于这是无法透过四处打听、或是从政府的纪录查到的情报,他只能从人际关系的脉络慢慢追查起。最后,清霞选择委托情报贩子调查美世生母薄刃澄美的生平经历。 『这会花上一点时间喔。』 开口委托时,情报贩子以有些为难的表情这么回答。 「薄刃」这个姓氏之下隐藏的情报多到数不清,光是凭姓氏,恐怕无从查起。因此,清霞只好让情报贩子从女子学校里的名册中,从名为「澄美」的女性开始找起。 符合条件的人选一共有二十多名。 情报贩子进行调查的方式,是先推断出薄刃澄美就读女子学校的时期,然后将目标范围锁定在帝都内的学校,把在那段期间就学、同时名为「澄美」的女性过滤出来,再针对她们的身家背景调查一番。交给清霞的这份报告里,洋洋洒洒地列出了这些女性的资料。 遗憾的是,结果不甚理想。 以外观特徵作为搜寻条件,实在不够可靠。符合「黑发」和「长相清秀」这种条件的女性多得不计其数。再说,没有证据足以证明薄刃澄美过去住在帝都,甚至连她曾经念过女子学校一事,都无人能够断言。在这种情况下,想锁定目标,是不可能的任务。 这时,刚刚才见过面的那名青年的脸,不经意地从清霞脑中闪过。 (「鹤木」?等等,我记得……) 察觉到某个事实后,清霞继续翻阅这份报告。翻到想找的那一页时,他不禁怀疑起自己的双眼。 (果然是这样吗……) 这是偶然、亦或是一场刻意的安排? 虽然不知道是何者,但这个奇妙的关连性,看来有一探究竟的价值。 ◇◇◇ 自美世差点在市区晕倒那天以来,又过了几天。 酷暑仍然持续著,而恶梦也持续让美世的睡眠品质恶化。 (在那之后,叶月小姐就稍微缩短了我的学习时间……) 那天回家后,由里江对美世和叶月彻底说教了一番,要求她们更看重身体健康。因为这样,叶月的指导比之前缓和了一些。 然而,美世因恶梦而失眠的夜晚依旧,不断累积的疲劳,让她的健康状况每况愈下。这阵子,她感到意识朦胧的次数愈来愈频繁,也总会不自觉地茫然发呆。 (这样可不行,我等一下还得帮忙准备午餐呢。) 美世轻轻摇头,将注意力集中在自己的双手上。 这天,美世、由里江和叶月三名女性一起围著餐桌共进午餐。 大家都热得没什么食欲,所以这天的午餐选择吃简单的茶泡饭。 将早餐剩下的冷饭依照人数分装至饭碗里,再把弄成小块的煎鲑鱼放在白饭上,然后洒上一些芝麻。浇上以酱油和少许盐巴调味的温热高汤,最后在碗里洒上捏碎的海苔,就大功告成。加上一颗由里江亲手做的梅乾后,美世将茶泡饭端上桌。 「哇啊!看起来好好吃!」 「不好意思,只准备这么简单的餐点。」 「你完全不需要介意这种事哟。谢谢你,美世妹妹。」 虽然很明显是偷工减料的一餐,却让叶月开心得双眼发亮。 「美世大人真的很擅长烹饪呢。」 「没这回事的……」 听到由里江过分的夸赞,美世有些坐立不安地摇摇头。不过,一旁的叶月却以「就是有这回事呀」帮腔。 「真的很厉害哟。这么说有些难为情,但我不太会做菜呢。」 一起双手合十说「我要开动了」之后,三人各自拾起自己的汤匙。 米饭充分吸收高汤,再和鲑鱼碎一起送进口中后,恰到好处的热度和咸味跟著渗进五脏六腑。加上梅乾后,风味转而带点清爽的酸味,即使是让人没有食欲的夏天,也能毫无负担地一口接一口。 「嗯~果然跟我想像的一样美味呢。」 「有合您的口味,真是太好了。」 「看到美世大人这么会做菜,由里江感到很自豪哟。」 「您……您太夸张了……」 只是把高汤浇在白饭上的一道餐点,这样的赞誉实在太过头了。 因为称赞得太夸张,反而让人忍不住怀疑对方是否另别有用意。虽然美世完全不觉得叶月和由里江会做这么坏心眼的事情就是了。 叶月一边细细品尝茶泡饭的滋味,一边这么轻声开口。 「我真的非常不擅长下厨。美世妹妹,对你来说,这碗茶泡饭或许很简单,但我却完全做不来呢。」 「这样呀?」 「是的。还在念女子学校的时候,我烹饪课的成绩,甚至糟糕到会把其他科目的分数都拖垮的程度呢。」 这么说来,确实有过这种事呢──一旁的由里江苦笑著这么附和。 「煎东西的时候一定会烧焦,炖煮或汆烫的话,总会把食材煮得软烂过头。只是把食材混合在一起,也会弄得像一滩烂泥;只要拿起菜刀,就会在不知不觉中切到自己的手指……」 说著,叶月叹了口气问道「很难以置信对不对?」 听到如此悲壮的失败经验,美世无言以对。 根据叶月的说法,在女子学校的课程中,家政相关的科目占绝大多数,而其中最受到重视的科目是裁缝课。所以,不擅长裁缝的学生,虽然不至于完全没有,但人数相当稀少。 另一方面,烹饪课的话,每个人能力的起伏就很明显了。 女子学校的学生,多半都出身于经济状况良好的家世,但富裕到能够聘请佣人的家庭并不多。家里有佣人的学生,就算学习了做家事的技巧,也没什么机会发挥,因此很难变得熟练。相反的,家里没有佣人的学生,平常都得帮忙做家事,所以相关技巧自然会愈来愈纯熟。 而身为久堂家千金的叶月,似乎彻头彻尾属于前者。 「当然,也有例外就是了。我有听说某位家系尊贵非凡的公主殿下,兴趣就是下厨呢。」 「哦……好厉害呀。」 「就是呀。但是,会做家事当然是再好不过的。我也好几次都后悔自己过去为什么没有好好练习呢。」 「后悔?」 「你想听我的故事吗?」 看到美世不解的反应,叶月露出有些淘气的笑容这么问。 她所谓的故事,想必是关于自己那段失败的婚姻吧。会走上离婚一途,想必是相当严重的事。无论是离婚前、或是离婚后,她肯定都吃足了苦头。 这或许不是能基于好奇心而恣意探听的事情。不过,难得人生的前辈就在眼前,所以美世还是想听听她的这段故事。 「我……可以听吗?」 「当然可以喽。」 于是,虽然是有些意外的发展,但美世开始倾听叶月诉说过往的那段经验谈。 「我在十七岁那年成婚。」 一如大部分出身良好的女性,对久堂叶月来说,结婚是义务之一。因此,无论父母为自己挑选了什么样的对象,她理所当然不能有任何怨言。 过去经常被评为活泼健谈、富有行动力的叶月,在学的成绩十分优秀,学习技艺时,也总能马上就得心应手,样貌也出色得让人无从挑剔起。唯一美中不足的地方,就是她不太擅长家事,尤其厨艺简直糟糕得一塌糊涂。不过,叶月并未因此产生危机意识。 所以,压根没有人料到她会在这段婚姻中触礁。 「我也完全无法想像呢。因为,对久堂家的佣人来说,叶月大小姐可是让我们引以为傲的名门千金哟。」 由里江一手抚著脸颊,像是在缅怀过往似地开口。听到她这么说,叶月轻笑著问道: 「哎呀,你真是的,由里江。真的吗?」 「当然是真的喽。」 由里江自信满满的模样实在很逗趣,让美世不禁嘴角上扬。 「这样呀。不过,那段婚姻主要的目的在于策略联姻,所以对方的家庭一开始也相当欢迎我。」 至今,美世都鲜少与他人互动交流,所以无法理解这段婚姻为何会进展得不顺利。 叶月的结婚对象,是一名比她年长十岁以上的帝国军人。 这是为了让异能者家系和帝国军队相关者之间的关系更为紧密,而决定的一场策略联姻。尽管无权拒绝,但叶月表示她认为这样的安排也无妨。 「我的丈夫虽然不是什么美男子,但个性相当温柔又诚恳。我觉得自己很幸运呢。因为我也听说过不少由父母安排婚事的女性,最后嫁给一个很糟糕的对象。」 轻声表示自己很幸运的叶月,表情看起来带著淡淡的哀愁。 「您跟对方处得来吗?」 忍不住这么问之后,美世得到了「那当然喽」的回应。 「毕竟我很喜欢他呀。而且,我想那个人应该也没有嫌弃我吧。因为我们从没吵过架。」 「这样很棒呢。」 「谢谢你。」 出嫁之后,叶月便和丈夫、以及丈夫的家人生活在同一个屋檐下。刚开始时,原本一切都很顺利的婚姻生活,随著时间经过慢慢出现破绽。 「我个人的想法、以及我不擅长家事这点,似乎开始让夫家的人有意见。他们变得会时常挑剔我的一些小地方。」 「怎么会这样……」 「『竟然不会下厨』或是『很聒噪』,是我最常被指谪的地方。我完全没料到事情会变成这样,所以沮丧消沉得不得了,觉得自己恐怕撑不下去了。」 婆媳问题是很常见的事情,而叶月自然也没能躲过。 叶月的夫家,或许对她怀抱著相当大的期待吧。然而,就算是叶月这样的人物,多少也还是有缺点。期待一个完美无缺的媳妇嫁到家里来的他们,在看叶月的时候,便会不自觉把她的缺点放大。 结婚两年后,叶月生下一个儿子。看到继承家系的新生命诞生,夫家欣喜不已。在他们欢天喜地迎接新生儿的这段期间,叶月过了一段平稳的生活;但这段蜜月期过去后,一切又重新回到昔日那样。不熟悉的育儿生活,成了叶月肩头上的重担,再加上来自公婆和其他亲戚的严厉指责,让她再也无法承受这一切。 「每天晚上,我都会没来由地掉眼泪。虽然丈夫也会安慰我,但到头来,一切都没有改变。有一天,丈夫这么对我说。」 以平淡的语气说到这里之后,叶月顿了顿,露出浅浅的笑容。 「你知道他说了什么吗?他说『我要跟你离婚』。不是『我们离婚吧』,而是『我要跟你离婚』。听到这句话的我,觉得他怎么可以这样自作主张,因此相当生气。我们就这样你来我往地争执起来,最后大吵了一架。当下虽然气到失去理智,但回过神来的时候,发现离婚这样的决定最后真的成立,让我很震惊。」 「咦咦……」 这般年轻有活力的叶月,竟然已经是一个孩子的母亲了──这样的事实固然让美世吃惊,但在转眼间决定的离婚,更让她感到冲击。 不过,从叶月至今的言行举止来判断的话,这样的发展莫名具有说服力。 「可是,回到娘家冷静下来之后,我感到后悔莫及呢。我竟然完全顺著他人的意思,就这样拋下自己的丈夫和孩子。如果我那时能再努力一点就好了,就算厨艺很糟糕,只要勤加练习,我说不定也能煮出像样的饭菜。」 「……」 「所以,我真的很佩服你呢,美世妹妹。你能在结婚前确实发现自己的缺点,并试著克服它,这是一件很了不起的事情哟。」 不知道该如何回应的美世垂下头。 听完叶月的这段经历,觉得自己里里外外满是缺点、跟叶月完全没得比的美世,现在变得更没有自信了。 「美世妹妹。」 「是。」 听到叶月这么呼唤,美世抬起头,一个柔和而温暖的笑容映入眼帘。 「我觉得人生最重要的,是在每一个当下,竭尽所能去做自己能够做到的事,还有倾听自己的想法。我想,你一定总是非常努力,所以前者就不用我再叮咛了;你现在所需要的,是试著思考后者。今后,你想要怎么做?希望过怎样的人生?」 叶月正面积极的表情、以及她所说出来的每一字每一句,都让美世感到眩目不已。 倘若能够变得像叶月这样,她就会更接近适合站在清霞身旁的、自己理想中的女性形象了吧。然而,现在的自己,不足之处实在是太多了,让她不禁感到迷惘起来。 因为,听叶月诉说这段故事时,她察觉到一件事。 (我……) 设法弥补自己的缺点,确实很重要,这一点毋庸置疑。但美世不一样,她拥有的不是「缺点」,而是「缺陷」。 (真要说的话,我连「家人」该是什么样的感觉,都不太明白。) 在过去的人生当中,美世不曾拥有过像样的家人。倘若她日后和清霞结婚,必须面对他的父母和亲戚的话?倘若两人之间有了孩子的话? 连跟拥有血缘关系的人,都无法好好相处的自己,究竟又能做到什么? 之前,叶月曾对美世说过,因为今后就会变成一家人,所以要美世多依赖她一点。然而── (该怎么依赖?) 她不明白所谓的家人,应该以什么样的姿态存在。 理想的妻子、贤妻良母──这些词汇无法让美世产生共鸣,也是理所当然。因为,对于「家人」的形象,美世心中并没有一个明确的概念。对她来说,这些都是只存在于字面上、只能凭空想像的虚幻名词。 明明不是在作恶梦,她却有种眼前的景象被染成一片黑色的错觉。 「美世妹妹?」 看到叶月不解地望著自己,美世勉强挤出一个笑容回应。 「我……从来都没有想过这些。不过,有一件事,我已经下定决心了。」 「是什么事呢?」 「我想留在这里,想留在老爷的身边。」 不可以输给心中那些负面的声音。美世意识著这一点,以毅然决然的语气开口。 只有这点,她绝对不会退让。她甚至暗自祈祷过,只要能留在清霞身边,她什么都愿意做。就算现在的自己仍一无是处,美世还是不愿意放弃。 「真好。能让你这么倾慕,那孩子实在很幸福呢。」 叶月朝美世露出稳重而成熟的女性的微笑。 「好了,继续上课吧。我们不小心聊太久了呢。」 「是。」 为了接受叶月的指导,美世从桌前起身。 比起白昼,夏天的夜晚凉爽而舒适。 洗去一整天下来流淌的汗水后,在返回房间的路上,美世看到一个人影坐在面对室外的缘廊上。他身穿一袭看起来很凉爽的浴衣,一头长发罕见地没有扎起,而是直接披垂在肩上。是清霞。 (老爷果然很疲倦吧……) 眼神感觉缥缈而心不在焉的他,看起来没什么精神。 虽然以前也有轮值晚班的日子,但这阵子以来,清霞频繁在夜间因公外出,原本话就不多的他,现在变得更少开口,反而是叹息的次数增加了。看到清霞脸上疲惫的表情,美世总觉得不好再找他商量自己的恶梦,因此一直将这个问题拖著没有处理。 (我得振作一点才行。) 对明显表露出疲态的人倾诉自己的煎熬和辛酸,这种事她做不到。 美世鼓起干劲走到厨房,迅速准备了几样东西后,朝正在眺望凸月的清霞缓缓靠近。 「老爷,我可以坐您旁边吗?」 「嗯。」 得到清霞的允许,让美世感到莫名放心。她放下自己端来的托盘,在清霞身旁坐下。 这时,清霞才终于转过来望向她。 「这是?」 「呃,是热茶和一些……腌渍的小菜……」 看到清霞望向托盘这么问,美世有些不解地回答。 原本想为一脸疲态的他做些什么,但似乎是太多余了──正当美世要开始后悔的时候,她发现事情似乎不是自己所想的那样。 「给我一杯吧。」 「啊,是。」 美世仰赖著户外的月光,将茶壶里的热茶倒入两只茶杯里头。麦子的香气在身边弥漫开来。 美世试著把平时泡的绿茶换成麦茶。 「麦茶啊。」 「是的。因为夏天到了,我试著配合季节换一种茶饮。这次用来做腌渍小菜的小黄瓜和茄子,品质都非常好……那个,能请您尝尝看吗?」 今年的农作似乎是大丰收的状态。在采购大量蔬菜后,为了延长保存日期,美世趁著学习的空档,和由里江勤奋地把一部分的蔬菜做成腌渍品。 因为已经差不多腌得入味了,美世打算从明天的早餐开始加入这些腌渍小菜。 清霞将一小块腌小黄瓜送入口中,咀嚼起来的口感十分清脆。 「很好吃。」 「太好了。」 两人就这样无语了片刻,任凭悠闲的时间流逝。 率先打破沉默的人是清霞。从一脸难以启齿的表情看来,他或许是犹豫了很久才开口。 「美世……那个……」 「是。」 「抱歉,我一直很忙。最近工作特别多。」 「不会……」 清霞以队长这个出色的身分地位努力工作著。必须肩负重责大任的职务,忙碌的程度也会跟地位成正比。在美世来到这个家之后,清霞从未像最近这么忙碌过,所以她不知不觉也忘了这一点。 说她不会觉得无助,是骗人的。被恶梦折磨的日子无比艰辛,在一片黑暗之中摸索著前进,是很痛苦的事情。一个人实在太寂寞了。 美世紧握住自己变得冰冷的指尖,一股沉重的头痛缓缓浮现。 「请您工作加油,我一个人没问题的。」 「真的吗?」 「咦?」 「你有没有遇到什么困扰?如果想找我商量的话,就说出来。」 清霞微微眯起双眼,美世感觉自己彷佛被他的视线贯穿。 (要趁这个机会跟老爷商量吗?……不行。) 美世勉强把持住差点松懈下来的自制心。 要是说出口,清霞一定会试著替她想办法。然而,他最近已经足够辛苦了,自己不应该再这样增加他的负担。 只要她忍耐下来就好,再撑一下,等到清霞不这么忙的时候为止。 「我……没事的。没有什么困扰。」 「是吗?」 清霞移开视线,捧起茶杯啜饮。 一瞬间,美世总觉得自己在他的眼中窥见了失望的神色,心脏也因此狠狠揪了一下。 「那……那个,老爷。我今天听叶月小姐说了她的故事。」 感到害怕的美世,不禁以偏快的说话速度换了个话题。 清霞吐出一口气,也搭著她的话题聊了起来。 「我姊姊?难道是聊她离婚的事?」 「是的。所以……那个……我有一点事想问您。老爷,对您来说,叶月小姐是个什么样的人呢?」 这并不是美世临时搬出来撑场面的话题,她是真心想询问清霞这件事。 血脉相系的姊弟,但美世终究没能跟自己的继妹香耶互相理解,那么,清霞又如何呢?在听了叶月的故事之后,美世一直很在意这一点。 「什么样的人吗?这么说来,我没什么跟你提过她呢。」 清霞将只剩下一口麦茶的茶杯放回托盘上。 美世在杯中注入热茶,柔和的麦香再次飘散开来。 「我和姊姊从以前关系就不错。如你所见,姊姊是个有些聒噪的人,因此,从小她就很照顾我、也常调侃我,偶尔会觉得这样的她有点烦人就是了。」 「这我大概能想像呢。」 年幼的清霞和叶月玩在一块儿的模样浮现在美世脑海里。那样的光景,想必十分可爱吧。 「我们的关系,应该不是单纯建立在喜欢或讨厌的感情之上。我跟叶月在相同的环境出生、一起被养育长大,所以能够理解彼此的想法,也无须顾虑对方太多。虽然个性有些合不来,但我觉得她是个很好的人……这样有回答到你的疑问吗?」 「是的。」 好羡慕。美世打从心底这么想。 清霞的身旁,有个能让他道出这番感想的人──这样的他,纯粹令美世感到羡慕不已。 (我真的是个傻瓜呢……) 就算问清霞这种问题,也只会听到让自己感觉更孤单的答案而已。 一股强烈的孤独感瞬间涌上心头,美世不知道该如何化解这样的情绪。能够成为自己心灵依靠的双亲或兄弟姊妹──这辈子,自己是否都无法感受到这种家人之间的紧密连结,只能一直和他人维持点到为止的关系呢? 不对,在这个世上,也有很多人没有家人。美世并非唯一的例外。 (我也明白的,来到这个家之后,我体会到拥有归属之处的温暖。) 过去,在娘家斋森家和继母、香耶维持著对立关系的她,渴望自己能够以未婚妻、以妻子的身分永远留在清霞身旁。 但现在呢?她的欲望开始无边无际地膨胀。不只是归属之处,美世甚至开始渴望他人的心。无关相亲或婚约,她希望能和清霞成为真正的家人。 「美世,再靠过来一点。」 「是。」 听到清霞这么说,美世拿起放在两人之间的托盘,朝清霞坐近一些。 清霞伸出手,握住她从浴衣衣袖里头探出来的手腕。 「老……老爷?」 「寂寞的话,就跟我说你很寂寞;痛苦的时候,就跟我说你很痛苦。」 「!」 「如果你不说出口,我就无法明白。」 美世说不出半句话。 想坦白说出来──美世其实也是这么想的,然而,现在的情况不允许她这么做。 她不想增添清霞的负担,也不想让他无谓地烦恼、或是痛苦。她不希望让他觉得自己是个麻烦的家伙。 「我、我不会觉得寂寞……」 「是吗?但我会呢。」 「!」 这怎么可能呢?是自己听错了吗? (老爷会觉得寂寞?因为见不到我?不可能有这种事。) 就算卯起来否定,脑内仍有一个声音告诉美世自己没有听错。 难为情的感觉一瞬间涌现,让她无法和以认真表情、笔直眼神望著自己的未婚夫对上目光。 「你不会寂寞吗?」 「我……」 「我?」 啊啊,不行了。 面对清霞的追问,美世再也无法逞强下去。 「我很寂寞……」 她终究还是吐露出自己一小部分的真心话。随后,她微微抬起自己原本移开的视线──脸颊也跟著发烫到无法找藉口含糊带过的程度。 比想像中更靠近的清霞的脸庞,浮现了极为美丽的笑容。 心跳声变得无比清晰。 在淡蓝色月光照耀下的他的微笑,美丽到几乎足以让人觉得这世上没有更美的事物。 「你从一开始就该这么说了。」 「对不起。」 忍不住道歉后,清霞突然从喉头发出笑声。 「你马上道歉的习惯,还是没有改掉啊……不过,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 「咦?」 「过去,你道歉的时候总是说『非常抱歉』,但现在变成『对不起』了。」 「啊……」 美世吃惊地以手掩嘴。 她完全没有意识到这一点。自己的说话方式,是什么时候开始改变的呢?她应该一直都不曾用过「对不起」这种说法才对。 「这……这下怎么办呢……」 「不,没关系啊。这样就好。」 「不会很孩子气吗?我总觉得有点怪怪的。」 「说话方式变得轻松,是因为你习惯这个家了吧。在家里的话,就没有问题。」 清霞反而希望她再放松一点。 说著,他伸出手揽住美世的肩头,将她拉近自己。 「你可以依靠我,美世,告诉我更多你的真心话,变得更任性一点。这样的你的一切,我都会接受。」 美世没有回答。 只有沉重的阵阵头痛,不断主张著自己的存在。 ◇◇◇ 这天,在叶月的指导告一段落,正在跟美世讨论是否要稍做休息时,玄关传来一阵「不好意思~」的呼唤声。 「哎呀,会是谁呢?」 「我去应门。」 「美世大人,我去招呼就可以了。」 「没关系的,我来吧。」 看到由里江准备离开起居室,美世连忙制止她,然后赶往玄关。 「不好意思,让您久等……」 打开玄关大门的瞬间,足以令人晕眩的热气迎面而来,让美世不禁皱起眉头。她抬起视线,然后瞪大双眼。 站在外头的,是一名外貌十分出众的青年。微卷的浅褐色短发、一身看起来清爽的衬衫和背心打扮的他,是个身型偏瘦的美男子。 而这名男子颇富亲和力的笑容,美世也并不陌生。 「您是……」 「咦?这里是久堂清霞先生府上没错吧?」 「是……是的。」 美世吃惊得无法好好回应青年。 竟然有这样的巧合。前阵子,美世差点在街上晕倒时,出手拯救了她的恩人──两人竟然会在这样的情况下重逢。 青年很困惑似地将两道眉毛弯成八字状,然后微微歪过头问道: 「请问久堂少校在家吗?」 「不,老爷已经去上班了。」 「咦!这就怪了,他今天应该休假才对啊,所以我才会来府上拜访。」 青年将手抚上后脑勺,疑惑地发出「唔~」的呻吟声。 这么说来──美世开口向他说明。 「我有听老爷说,他今天原本休假,但因为最近工作很忙,所以又临时决定去上班。」 「噢,原来是这样啊。不好意思,是我事前的确认不足。」 看样子,青年似乎是为了工作业务而来拜访清霞。但因为清霞最近忙于工作,几乎没有休假,导致两人错过见面的机会。 「那么,少校现在应该是在值勤所吧……呼~」 外头的天气十分炎热。看到青年沮丧地垂下双肩,美世总觉得于心不忍,于是向他这么表示: 「您不嫌弃的话,要不要进来稍做歇息呢?」 来到起居室后,在叶月和由里江好奇的目光之下,青年一口气饮尽美世为他送上的水。 「得救了呢,谢谢你。」 「不、不会。之前承蒙您出手帮忙,我才应该说谢谢。」 作为回礼,区区一杯水算不了什么。 听到美世这么说,青年露出恍然大悟的表情,然后端正自己的坐姿。 「我叫做鹤木新,请多指教。」 「我是斋森美世。」 美世战战兢兢地握住青年──新朝她伸出来的友谊之手。他回握的掌心,给人温暖又温柔的感觉。 不过,不知道是不是美世的错觉,她似乎听到新轻声说了一句「……好瘦」。 「美世小姐,你就是久堂少校传闻的那位未婚妻吧?」 「传闻?」 「是的,因为有一段时间,社交界都在讨论这件事呢。所以,我也知道少校身旁有这样的一位女性。」 「这样呀……」美世微微垂下头。 自己的事情,在不知道的地方变成传闻,让她有种奇妙又难为情的感觉。 「不过……」 「?」 「我对久堂少校有些失望。」 新突然以低沉的嗓音轻声这么表示。一瞬间怀疑起自己的耳朵的美世,忍不住猛地抬起头。 「这、这是为什么呢?」 「就是呀,您这样会不会太失礼了?」 叶月也不禁皱起眉头这么插嘴。 然而,新完全没有因此动摇,只是眯起双眼,对美世投以宛如在打量她的犀利视线。 「美世小姐,你明白自己现在看起来的气色如何吗?」 「我……」 没错,新曾经见识过美世差点晕倒的样子。在那之后,她的健康状况一直持续走下坡,气色想必也如同新所说的那样糟糕吧。 这样的话,新会对跟美世同住一个屋檐下的未婚夫清霞产生不信任感,恐怕也是无可奈何的事情。 「老爷没有错,不对的人是我。」 「美世妹妹……」 叶月以担心的嗓音轻唤。 新很无奈似地以鼻子哼了一声。 「我的发言有些逾矩了,不过,我认为自己说的并没有错。」 语毕,新朝堆在房间一角的大量教科书和帐簿瞄了一眼,又继续往下说。 「让你努力到变成这么虚弱的模样,未免也太不正常了。」 「……」 「真是无聊,你应该也有你才能做到的事情啊,美世小姐。我不认为有必要这么急切地勉强你去做自己原本做不到的事情。」 新的说话语气,听起来好像他什么都明白似的。 美世感觉脑中有什么东西「啪叽」一声断裂了。 「请您不要这样!」 「不要怎样?」 「这些都是我自愿做的事情,老爷和叶月小姐只是好心协助我而已。请不要说得这么难听。」 没错,这不过是美世的任性罢了。大家只是陪伴她做她想做的事情,就算健康状况愈来愈差,这也是美世个人的责任。 但新的说法,感觉是清霞和叶月硬是要状况并不理想的美世,学习自己所不熟悉的事物。这让美世无法忍受。 大喊出声后,美世的头又闪过一阵痛楚。 庆幸的是,新只是深深叹了一口气,不打算再继续与她争辩下去。 「不好意思,我把气氛弄僵了呢。承蒙你的好意让我入内休息,却还做出这样的行为,真是抱歉……我该离开了。」 说著,新俐落起身,然后快步朝玄关走去。 「真是的,那个男人是怎么回事呀?这样口无遮拦地说话……呃,美世妹妹?」 听一旁的叶月这么抱怨的同时,美世也从原地起身。 「我……去玄关送他离开。」 「咦!不用了啦。那种男人,不送他离开也无所谓呀。」 「这样不行的。」 美世以有些无力的步伐追上新的脚步。她来到玄关时,新正好穿完鞋子。 「美世小姐?」 「非常抱歉,我刚才一时情绪激动……」 「不,是我的态度太失礼了,请你别放在心上。」 新转身正面望向美世,然后将自己的脸凑近她的耳畔。 「可是,我可以赋予你专属于你的职责,倘若你有兴趣的话,欢迎随时联络我。」 美世愣在原地,在她还没来得及反应时,拋下这句轻喃的新便在转眼间离去。 (专属于我的……职责?) 只顾著思考这句话的含意的美世,没能察觉到另一件事── 她的和服衣袖里头,有著新悄悄留下来的礼物。 不知道是不是错觉,在这之后,叶月和由里江都不太说话,美世也无法集中精神学习,只好让今天的课程提早结束。 委婉但确实地拒绝由里江想要帮忙准备晚餐的好意,让她先行返家后,美世独自一人站在厨房里头。 (职责……专属于我的……我果然还是不太明白呢。) 现在,沉重的头痛和新的发言,彻底占据了美世的大脑。 美世有美世才能做到的事情──新是这么说的。 美世原本以为,这番话的意思,就是要她放弃让自己变成一名淑女,把擅长的家事做好即可。然而,仔细想想,新不可能对她的事情有这么多了解。 真要说的话,他突然来到家中拜访、还对才第二次见面的美世道出那样的建议和邀请,也是相当不自然的事情──彷佛像是在暗示,比起清霞,他能够和美世处得更好似的。 「……世。」 难道他们以前曾经见过面?不,这不可能,毕竟美世的交友圈小得可怜,若是过去曾和新见过面,她理应会记得才是。 「……美世。」 不过,无论新说了什么,她都绝对不能放弃学习礼仪技艺。大家都能够做到的事,只有她做不到──这样的情况,可不能一直持续下去。 她不想成为自己重视的人们的包袱,她想成为能让他人说出「有你在真是太好了」这种话的存在。她不希望这样的愿望是错的。 「美世。」 「!」 听到从背后传来的呼唤声,美世吓得差点整个人跳起来。 她转身,发现未婚夫倚著厨房的门框站立,以严厉的表情望著自己。 第三章 前往薄刃家 时间回到稍早之前。 面对今天约好碰面、却未能准时现身的新,清霞瞪了他一眼。 「太慢了。」 「哎呀,真是不好意思。」 新露出看似完全不觉得自己有错的笑容回应,然后在会客室的沙发上坐下。 「竟然迟到,你的胆识还真不小。」 这次的面会其实不算太重要,因此,只是迟到几分钟,或许也没什么好指责的。但清霞这天情绪有些暴躁。 「我无法为自己找藉口呢。大概是热昏头,才会出差错吧。」 「理由说来听听?」 「我记错了,我原本听说你今天不用值勤,所以刚才直接去府上拜访。」 清霞吃惊地瞪大双眼。 按照原先的班表,他今天确实排休没错。然而,在奥津城的怨灵们不知道会采取什么行动的现在,他无法在家中悠哉休息,因此自愿过来休假日出勤。 他以为这件事有确实传到新的耳中。 「原来如此,恐怕是负责传话的人疏忽了吧。」 看样子,整个帝国军内部,除了位居基层的清霞等人以外,大海渡和宫内省那边的职员,恐怕也是手忙脚乱的状态。 清霞吐出一口气。 他觉得自己有一阵子不曾好好在家里待过了。在傍晚暂时回家一趟、休息片刻后,晚上再次返回值勤所,直到隔天傍晚才会再次返家──这阵子以来,他一直过著这样的生活。 看到奇怪的人影、或是遇到幽灵……诸如此类和奥津城相关、又或是无关的大量目击情报和陈情内容,全都被送往清霞这里。针对这些玉石混淆的情报,一一做出因应处置,再从其中找出美玉──亦即有力的内容,视情况必要深入调查,最后逐一向上级报告。这样的过程,十分耗费心力和时间。 尽管如此,清霞仍优先让自己的下属返家、或是替他们安排休息时间,但这也让他个人的负担愈来愈沉重。之所以会变得脾气暴躁,基本上都是因为这样的原因。 只是因为过于忙碌,就变得无法控制情绪,说来也令人有些难为情就是了。 「嗯,我想大概是吧。噢,对了,我有见到你的未婚妻美世小姐呢。」 新一派轻松地道出的这句话,让清霞的肩头微微一震。 新似笑非笑地扬起嘴角,露出坏心的眼神。 「她非常殷切地招待我呢,你真的跟一名极为出色的女性订定了婚约啊。」 「这是在挖苦我吗?」 「不,我只是陈述事实罢了。不过……我知道这么说是多管闲事,但你对待如此出色的女性的方式,我实在无法认同。」 「什么?」 清霞皱起眉头,他不明白新这番话的意思。 「我之前──应该说是前阵子刚发生的事吧,有遇过美世小姐一次。」 「然后?」 「那时的她,气色看起来差到随时都可能晕过去。」 「……」 「实际上,她也确实差点晕倒了。那个当下,我刚好就站在一旁,所以有对她伸出援手。当天的她,健康状况看起来已经不甚理想了,但今天却变得更加严重。」 这是清霞第一次听说美世和新之前曾经见过面的事,而且,听这种只是打过照面的男人评断自己的未婚妻,让他相当不快。 然而,被新这么指谪过后,清霞才发现自己完全不记得昨晚的美世看起来气色如何。 (那个一同赏月的夜晚呢?不对,在更之前又是什么样的感觉?) 因为持续作恶梦,美世变得相当虚弱,看起来有气无力到彷佛随时都会消失的程度。为了趁早解决这个问题,清霞以各种方式打听薄刃家的情报,却苦无所获;再加上工作过于繁忙,他最近甚至无法好好回家一趟。 冷汗因强烈的焦躁感而渗出。 「既然是美世小姐的未婚夫,就算工作再忙,你也应该关心她一下吧?至少要听她说话啊……换作是我的话,可不会这样对待自己的未婚妻。」 要是平常的话,清霞或许只会朝新怒吼「不用你多管闲事」吧,这并不是外人可以多嘴的事情。 然而,今天的他,终究没能说出这句话。 结束跟新的面会后,清霞以几乎无法运转的大脑处理了公事,又从情报贩子那里获得最新的关键情报后,便踏上归途。 白天,新对他说的那番话,一直让清霞耿耿于怀。之后,从情报贩子那里得知的事实,又十分凑巧地为这一切做了最好的说明。 唯一跟不上这些的,就只有清霞的心。 待清霞踏进家门,总是会亲自到玄关迎接他的美世,今天不知为何不见人影。不过,清霞随即发现了待在家中的她。 「美世。」 他朝站在厨房里努力做家务的未婚妻的背影出声呼唤,但清霞的声音,并没有传进看起来心不在焉的美世耳中。 「美世。」 「……」 「美世。」 在清霞第三声呼唤后,才终于停下双手的动作、转过身来的美世,表情看起来相当吃惊。 「老、老爷?」 从美世的表情,可以看出她甚至连清霞回到家一事都未能察觉。她做家事做得这么专心吗?不对。 「我回来了。」 「欢、欢迎您回来。对不起,我没能去门口迎接您!」 「无妨。」 看著美世小跑步朝自己靠近,清霞从正面望向她。 身穿一袭有枫叶图样点缀的浅蓝绿色和服的她,看起来已是一名出色的淑女。看到现在的她,无论是谁,都会给以端庄贤淑、又楚楚可怜的赞美吧。这想必不是身为未婚夫的清霞偏心的评价。 他时常不在家的这段期间,跟著姊姊叶月勤勉学习的美世,光是站姿,看起来就截然不同。 然而── 「美世,为什么……」 清霞没能好好说完这句话。 浮现在他脑中的,是几个月前的事情。 刚来到这个家里的美世,样貌看起来真的令人不忍卒睹。 几乎只剩下皮包骨、极其不健康的枯瘦身型。发质和肌肤乾燥不已,气色也一直都很差。 不过,这些应该都已经获得改善了才对。在这里过著和一般人无异的生活后,她看起来应该已经不再像过去那么可怜兮兮。 但现在的美世,简直又回到了那段时期的她。 她的脸色苍白,眼睛下方也挂著淡淡的黑眼圈。原本变得比较丰润的双颊和手腕,现在再次消瘦下来,而且想必不是清霞的错觉。比起之前赏月那晚,她的确变得更加憔悴了。 (到头来,还是跟那个男人说的一样吗……) 像是煮沸的热水不断涌出的气泡那样,清霞内心的某种情绪,开始主张自身的存在。 「请问……」 「看来,姊姊的指导恐怕相当严苛吧。」 清霞以带刺的语气这么问之后,美世摇摇头。 「不,那个……叶月小姐总是很关心我。」 「那么,这又是为什么?」 心头涌现一股焦躁的清霞,忍不住打断美世的发言追问。 他不明白自己为何会如此焦躁。回过神来的时候,清霞发现自己已经揪住了美世的手腕。 「老爷,我──」 「你为什么会消瘦成这样?为什么会心不在焉到甚至没发现我回到家的程度?」 「这是因为……那个……」 看著美世慌张到眼神不断在空中游移的反应,清霞更不满了。 「我从没听说你之前跟鹤木新见过面的事情。」 「那、那个……老爷……」 「还不只这个。你每晚都因为作恶梦而不断说梦话的事,你以为我会不知道吗?」 听到清霞这句话,美世终于瞪大双眼僵在原地。 (不对,我并不想用这种口气跟她说话──) 五味杂陈的思绪在清霞的胸口翻搅著。 他绝不是想要责备美世。无论是针对新的事情、或是恶梦的问题,想好好珍惜美世、不愿她受到伤害的他,也想过其他开口的方式。 然而,一点一滴累积起来的感受,一旦脱口而出,就再也止不住。 「我应该跟你说过了吧?要你什么事都跟我说,要你更依赖我、多向我撒娇。但你却迟迟不愿意告诉我真相。」 「……」 「是我不值得信任吗?所以你从来不愿意主动跟我说些什么?」 「不是的!」 美世的嗓音明显颤抖著,仰望著清霞的一双眼睛,也开始泛著泪光。 「我只是不想给您添麻烦而已。您这阵子已经足够忙碌、看起来也很疲倦,我不希望让您再为我的事情烦心……」 「我才没有疲倦,别擅自下定论。」 「!」 说自己不疲倦,简直是天大的谎言。实际上,就连五道都看出清霞过于疲劳的事实,因此要求他返家,甚至要他今晚不用再回值勤所了。 更何况,清霞也没发现美世异常虚弱的变化、甚至还像这样严厉责备她。除了疲劳导致判断力下降,让他无法控制情绪以外,没有其他的原因了。 然而,清霞仍忍不住顺势说出这一句话。 「早知道会变成这样,我一开始就不应该答应让你学习。」 「……」 看见泪珠从一脸茫然的美世的眼眶里溢出,清霞才终于察觉到自己的失言。 美世主动表现出想要学习的意欲,阅读跟叶月借来的课本时,双眼总是闪闪发光。跟叶月在一起的时候,美世看起来总是开心不已。 但这一刻,清霞却否定了这一切。 「老爷,您太过分了。」 泪水从美世脸上扑簌簌滑落,沾湿了地板。 清霞感到后悔莫及,他心慌意乱到自己都无法理解的程度,也说不出半句话。 「我……只是……」 听到她的发言不自然地中断,清霞才回过神来。 美世的身子在下一刻倾斜,倒在清霞及时伸出去的臂膀上。不是比喻、而是真的宛如羽毛那般轻盈的重量,让他不禁背脊发冷。 (啊啊,我真是没用──) 他伤害了美世。 清霞并不想这么做,他只是一时口不择言──这样的藉口没有任何意义。变得如此虚弱、受过比一般人更多伤害的她── 他对她做出了最不应该做的事情。 这样的他,不就跟斋森家的人没有两样了吗? 清霞抱起昏过去的美世。 怀著满心自责的他,准备将美世抱回她的房间里时,不经意往下移的视线,瞥见一张落在地上的陌生纸片。 「这是……」 写在纸片上头的,是足以让清霞的推测完全成立的内容。 做出最后的决定时,他没有一丝苦恼。为了补偿、拯救美世,这是唯一能走的路。 ◇◇◇ 睁开有些浮肿的眼皮后,映入美世眼帘的,是自己房间的天花板。 (已经……是早上了?) 房里已经变得有些明亮,也能听见外头的鸟啭声。 但美世并没有自己昨晚钻进被窝睡去的记忆。 这是怎么一回事呢?她试著回想,然后瞬间脸色发白。 (对了,我……竟然对老爷说出那种话……) 用「你太过分了」这种话埋怨清霞后,自己似乎就晕了过去。想必是清霞将她抱回房里的吧。 美世总是不禁思考起新对她说过的那番话,换作是平常,她不可能没听到清霞返家时的轿车引擎声。因为脑袋一直在想事情、再加上身体状况不佳,导致她恍神的程度比以往更严重。 那是她第一次看到如此暴躁的清霞。 一开始,美世以为清霞是为了她没能到玄关迎接他回家一事而动怒,但事实并非如此。他纠结在一起的落寞表情,看起来彷佛快要哭出来了。 (老爷一直在等待我主动说出口呢。) 自己真是个大傻瓜。 清霞果然很清楚美世一直为恶梦所苦的事实,也在等待她主动向自己求助。明明已经困扰到走投无路的程度,却迟迟不愿找清霞商量,只是自己承担这个问题的美世,看起来就像是不相信任何人,甚至包括清霞在内。 这点小事,应该稍微思考一下就能明白。但美世却浑然不觉,满脑子只想著自己的事。 那晚,想必是最后一个好机会,但她却白白浪废掉了。 清霞很温柔,正因如此,美世愚蠢的行动,才会让他苦恼到那种地步。 (该怎么办呢……) 向清霞赔罪,他就会原谅自己了吗?再这样下去的话,就算他对自己的好感被磨耗殆尽,美世也无法埋怨什么。 随后,美世不祥的想像成为了现实。 像是连道歉的机会都不愿意给她似地,从一大早开始,清霞就完全不搭理她。 尽管很清楚有错的人是自己,但清霞彷佛回到最初那时的态度,仍让美世感到心痛不已。再加上,美世其实下意识认为温柔的清霞应该会原谅她,对于想法这般天真的自己,她也感到相当愤慨。 不巧的是,总会从旁缓和两人之间的气氛的由里江,今天刚好休假。 两人沉闷到彷佛永远看不到尽头的早餐时间结束后,清霞对著开始收拾碗筷餐具的美世淡淡拋下一句「等等要出门,去做准备」。 比起他主动跟自己说话带来的安心感,美世有种更为强烈的不安。 (恐怕……已经无法挽回了呢。) 现在不是在意新的那句发言的时候。 她和清霞的关系,说不定已经产生了裂痕。不是因为其他的理由,是美世以自己的双手毁了这一切。 因为想留在清霞身边,所以她才不断努力。然而,倘若自己愚蠢的行为,反而成为让清霞痛苦的原因呢?要是他表示「我不需要你了」的话?这可不是努力就能够弥补的问题。 总之,美世依照清霞的指示换上外出服,打理好自己的外表,做好出门准备。 坐上车后,清霞依旧一语不发。只有两人的车内气氛十分沉重,让美世也不敢主动朝他搭话。这样的清霞,最后带著她来到的目的地是── (这里是……) 是什么公司吗?出现在眼前的,是座落在帝都一角、两层楼高的红砖建筑物,一旁还有巨大的仓库。双开式设计的入口大门,镶著被擦拭到闪闪发亮的玻璃窗,上方是大大的「鹤木贸易」四个字。 清霞朝默不作声的美世瞄了一眼,淡淡地以一句「进去吧」催促她。 踏进建筑物内部后,整洁美观的大厅映入眼帘。 清霞直接朝正面柜台的年轻男性职员走近。 「请问需要什么协助吗?」 「不好意思,突然来访。我想找在这里工作的鹤木新先生。」 听到清霞道出的这个名字,美世不禁屏息。 没想到那个人会在这里。这样的话,自己该用什么样的表情跟他见面才好? 「不好意思,请问您是?」 「跟他说对异特务小队的久堂来了就行了,我没有事先跟他约好。」 「我确认一下,请您稍待片刻。」 说著,男性职员走进建筑物深处的房间。没多久之后,他便带著焦急的神色走出来。 「鹤木马上会跟您见面,请往这边走。」 对方领著清霞走向建筑物二楼。跟一楼职员们埋头忙碌的气氛截然不同,二楼给人的感觉十分平静。 目的地是位于二楼深处、外头挂著「协商负责人」的牌子的房间。 「就是这里,您请进。」 男性职员一边这么说,一边向清霞鞠躬致意。朝他点点头后,清霞伸手敲门,里头随即传来一声「请进」的回应。 一名看起来十分爽朗的杰出青年,以悠然的态度坐在椅子上等待他。 「欢迎你,久堂少校,昨天十分感谢你。」 「嗯。」 把错怪在别人身上并不好。尽管很明白这一点,但清霞仍忍不住对新投以怨恨的视线。 新将视线从清霞移到美世身上,对她露出微笑。 「美世小姐也是,昨天才见过面呢。」 「是……」 美世实在很想以「你们究竟打算做什么?」追问清霞和新。 「我们换个地方吧,毕竟有很多话要说,我想避免在公司谈论私事。」 「嗯,我也有很多事想要问你。」 清霞以犀利的眼神望著新这么说。完全搞不清楚状况的美世,只能怀抱著五味杂陈的心情紧紧咬牙。 离开公司大楼后,三人来到一处距离很近、徒步几分钟就能抵达的宅邸。 这栋现代化的独栋房舍,有著涂上白色油漆的美丽木造外墙。根据新的说法,玄关外头挂著「鹤木」门牌的这个地方,是他的老家。 「里头有个很想见你的人呢,美世小姐。噢,别担心,我们不会做出加害于你的行为,所以请放心吧。」 虽然有著现代化的外观,但宅邸里头似乎仍以令人熟悉的榻榻米房间为主,感觉巧妙地将东西洋文化融合在一起。室内没有其他人的气息,只有外头的喧嚣声隐隐约约传来。 跟在新的后方前进的美世和清霞,依旧没有半句对话。要两人在一个约莫五坪大的会客室稍等的新,在离开片刻后又走了回来。 一名背脊挺得很直的陌生老爷子站在他的身后。 「啊啊,跟澄美长得好像……」 「澄美?」 听到这名老爷子以怀念不已的口吻,道出自己的生母之名,美世感到更混乱了。身旁的未婚夫也闭上双眼沉默不语,无法看出他现在在想什么。 「这样一来,演员都到齐了──终于走到今天了。」 新笑著表示。然而,他原本那能让人放下戒心的笑容,现在看起来只像一张皮笑肉不笑的面具,令人更加不安。 「久堂少校,关于我们究竟是何许人物,你应该已经明白了吧?」 「我大费周章搜查了好久,万万没想到会在这样的情况下,找到自己要找的目标对象。」 「当然不可能轻易让你找出来喽。依照规定,我们不能光明正大地出现在人前。就连现在像这样跟你面对面,都可以说是违反纪律的行为了。」 美世完全无法理解清霞和新这番对话的意思。 (还是说,他们接下来要谈论和昨天相关的事情呢?) 美世将疑问放在心中,选择默默地在一旁观看事情发展。 如果是要讨论工作的事情,除了清霞之外,自己为什么也得到场?在美世开始思考这样的问题时,真相赤裸裸地在她眼前摊开了。 「那么,容我重新向两位打一次招呼,欢迎你们光临这个薄刃家。」 「薄……刃?」 (那是母亲的……) 美世脑中的思绪在一瞬间化为空白。 不会错的,自己的生母斋森澄美出生长大的老家,竟然就是这个地方。 新眯起双眼,望向说不出半句话的美世。 在令人坐立不安的寂静笼罩下,率先开口的,是原本一直没有任何动作的老爷子。 「没错,这里是薄刃家。老夫是前任薄刃家当家薄刃义浪,也是你的外祖父,美世。」 「我的本名其实是薄刃新。美世小姐,我可以说是你的表哥……『鹤木』是我们对外使用的姓氏,所以我平常都是以『鹤木新』这个名字自居。」 「怎么会……」 外祖父,表哥。 美世不禁掩著嘴垂下头。 她几乎不曾见过自己的其他亲戚。 在美世懂事时,斋森家的祖父母便已离开人世;而其他叔叔、婶婶或堂兄弟姐妹,因为没有异能,似乎都住在距离斋森家宅邸很远的地方,过著低调不已的生活,所以也没有机会见到面。至于继母的双亲和兄弟姐妹,虽然常会拜访斋森家,香耶也很喜欢黏著他们,但对美世来说,那些人都只是跟自己没有血缘关系的陌生人罢了。 薄刃家就更不用提了,尽管知道有这样的家族,但除此以外,美世对他们完全不了解。 「久堂少校,你今天会来到这里,是为了解决美世小姐作恶梦的问题,对吗?」 「嗯,长年以来,旁人都判断美世没有异能,然而,事实应该并非如此。正因如此,你才会像这样尝试接触她吧?刻意接下奥津城事件协商者的委托、在美世面前现身、做出让事态发展至此的安排。」 说著,清霞从口袋里亮出一张纸片。 写在上头的,是鹤木新这个名字、以及八成是「鹤木贸易」所在的地址。而纸片的背面,则写下了「薄刃」两个字。 「这东西掉在我家里。这是你昨天踏进我家时,偷偷塞在美世身上的吧?过去,我曾委托情报贩子调查名为『澄美』的女学生。在结果报告中,我看到了『鹤木澄美』这个名字。之后,我委托他对鹤木家进行更进一步的调查,然后发现在二十年前左右,鹤木家曾向斋森家收受一笔钜款的纪录。不过,这个纪录想必是为了像这样引诱我主动找上门来,才刻意让我们查到的吧?」 「你的意思是?」 面对装傻的新,清霞淡淡地继续往下说: 「根据我至今为止的调查,出身鹤木家的这个『澄美』因病过世的时期,几乎跟鹤木家式微的时期重叠。当时的鹤木家,因为面临家系存亡的危机,无力再去治疗女儿的疾病,只能就这样让她病逝──倘若是这么一回事的话,就算查不到医疗机构的相关资料,也不足为奇,没有什么特别可疑之处。为此,有一段期间,相关调查完全没有进展……不过,到了昨天,情报贩子突然说他掌握到了最新情报,然后带著金援纪录的资料来找我。不管怎么想,这一切都太凑巧了。除此之外,鹤木贸易的营运危机、『鹤木澄美』病逝、斋森家对鹤木家的金援、以及让『薄刃澄美』嫁到斋森家的安排。这一连串的事情,几乎是在短期内接二连三发生。只要掌握到这些情报,要推测就很容易了,而这张纸片,又成了最后的关键。」 「哈哈,真不愧是久堂少校。你能顺利推敲出结果,我觉得很开心呢。毕竟,站在我们的立场,也没办法太悠哉地单方面等你找上门。因为不知道你会不会发现那张纸片,我原本还打算再去值勤所拜访你几次呢。」 又补上一句「你帮了我大忙喔」之后,新轻轻吐出一口气。 但清霞只是怒瞪著这样的他,现场的气氛也跟著冻结。 「请别露出这么可怕的表情嘛……诚如你所言,美世小姐确实具备异能。而且还是一种格外棘手、强大──同时也极其贵重的异能。」 因为过于震撼,美世觉得几乎要昏厥过去。 她拥有异能?不对,这不可能。因为她没有见鬼之才,没有见鬼之才的人,不可能觉醒成为异能者。正因如此,待在斋森家的那段期间,她才会一直受到鄙夷。异能在其他人、甚至连自己都浑然不觉的状态下觉醒,是不可能发生的事情。 可是,倘若自己真的拥有异能……这样的话,至今的这段人生到底── 在美世茫然自失的时候,看到朝自己使眼色的新,义浪双手抱胸,接著他的话往下说。 「我们的目的只有一个。」 脸上满布皱纹的他,以严肃神情这么开口。 「久堂清霞,我们希望你能把美世交还给薄刃家。」 美世的双眼缓缓瞪大。 (为什么──) 所谓的晴天霹雳,一定就是自己此刻的感受吧。 宛如晴朗蓝天突然响起雷鸣那般令人震惊,而且还响了好几次。 违反自己的意志、却又和自己密切相关的事情,接二连三地曝光、径自发展、然后成为既定事实。将震惊不已的美世本人独留在原地。 光是按捺住想要大喊出声的冲动,便耗尽了美世所有力气。 『……听到这句话的我,觉得他怎么可以这样自作主张,因此相当生气──』 啊啊,听到丈夫擅自决定要离婚时,叶月说不定就是现在这种心情吧。 美世的脑袋早已一片空白,完全无法理解现在的状况发展。 从昨天开始,她的心情便一直为他人的发言而剧烈起伏。 再加上,她今天毫无预警地被带来这个地方、听到他人说这里是自己生母的老家。而这些人还在无凭无据的状况下,以美世具备异能一事为前提进行对话。到最后,甚至把她视为东西那样提出交易的要求。 连自己该为此感到愤慨还是悲伤都不知道的美世,除了哑口无言以外,无法做出其他反应。 而且,她的未婚夫似乎早已知晓这一切。 「我就知道你们会这么说,因为美世的异能,想必具备了薄刃的特徵……也就是能对他人的精神产生作用。但就算这样,你们以为我会轻易答应吗?」 「的确,你八成不是会轻易答应这种事的人吧。以权力或金钱来怀柔,也没有意义。」 「既然这样──」 「对我们而言,美世的异能极为特别,所以薄刃家也不打算让步。」 义浪的语气透露出不容辩驳的魄力。 他──亦即薄刃家的立场相当坚定,绝不会动摇──义浪展现出这样的意志,试图让清霞退缩。 「美世所拥有的,是『梦见之力』。对进入睡眠状态的人来说,是一种万能的力量。在薄刃的异能当中,也被誉为是格外强大的一种力量。」 虽然不知道梦见之力是什么,但「梦」这样的词汇,让美世联想到持续困扰著自己的恶梦。 「在薄刃一族漫长的历史当中,拥有梦见之力的异能者,向来仅限于女性。拥有梦见之力的人,能够进入包含自己在内的人类的睡眠之中,然后操作梦境。只要对象不是完全不会入眠的人,无论再怎么强大,都能以梦见之力控制他的精神,甚至加以洗脑。此外,依据异能持有者本身的资质,还可以在梦中一窥过去、现在或未来的全貌。换句话说,这样的力量,有可能凌驾于天皇的天启之上……倘若这样的异能不是最强大的,那什么才是?」 听著义浪所道出的内容,美世只觉得这彷佛是属于某个遥远世界的传说。像个过度吹嘘、缺乏真实性的天方夜谭。 万能,强大。 美世实在无法想像自己的体内沉睡著足以被这样大力吹捧的能力。 来自其他人口中的、和自己无关的事情──无论实情为何,美世本人的理解,终究仅限于这种程度。 但清霞似乎并非如此。 「这般强大的异能……真的存在吗?」 不知道是不是多心,以茫然的表情轻声这么问的清霞,脸色看起来有些苍白。 「当然存在,正因如此,我们才无法轻易在人前拋头露脸。要是光明正大施展这种力量,只会被他人视为威胁。过于强大的力量,总会招致混乱或纷争。」 「所以,你们想要把美世安置在薄刃家管理?」 「你试想一下吧。看到未婚妻无法控制自身的异能,并因此饱受恶梦折磨时,待在她身边的你,却无法解决任何问题。跟这样的男人在一起,美世会幸福吗?在这个家里,跟明白前因后果、同时也具备相关异能知识的族人待在一起,很明显是比较妥当的做法。更何况──」 「……」 「吾等薄刃家,并不乐意将这样的异能血脉交给其他家系。」 清霞会做出什么样的结论呢? (我……) 若是前几天的美世,想必会主动开口表示自己并不打算回归薄刃家。美世压根不打算离开清霞身边,而后者也接受了她这样的想法。 但现在呢?倘若清霞拒绝自己,按照美世的立场也只能坦然接受,她愚蠢的行为,辜负了清霞的一片苦心。如果他决定将美世交给薄刃家,除了服从这样的决定以外,美世不知道还有什么方法能证明自己的诚意。 「我想问一件事。」 「什么事?」 清霞沉思了半晌,似乎是在斟酌自己的用字遣词。 「美世的异能至今都不曾被发掘出来,原因是什么?」 「我想,恐怕并非没有被发掘出来,在美世出生没多久之后,能力或许就被澄美封印起来了吧。我大概能明白澄美不得不这么做的动机为何。」 义浪接著这么说明。 从历代拥有梦见之力的女性异能者的纪录看来,这样的女性约莫每数十年就会出现一人,她们绝对不会在连续的世代中诞生。此外,她们的母亲也必定是异能者。 「心电感应的异能。」 所谓的心电感应,是能够将人们的心互相连结的异能。 无须透过言语或肢体语言,便能够将脑中的想法或内心感受传达给他人。 尽管不明白个中理由、力量强弱也存在个体差异,但梦见的异能者,其生母必定能够驱使心电感应这种异能。包括澄美在内。 「梦见的异能者已经很长一段时间不曾诞生了。真要说的话,就连异能者的新生儿人数都在逐年减少,拥有心电感应异能的女娃也极为罕见。在这种情况下,符合条件的澄美呱呱落地,让薄刃一族为之振奋不已。」 即使力量偏弱,澄美仍拥有心电感应的异能。因此,众人无不期待她产下梦见的异能者后代。虽然没有人当著她的面如此直言,但据说澄美一直过著压力相当大的生活。 义浪原本打算让她和薄刃一族的远亲之中的异能者结婚,藉此多少提升产下梦见的异能者的机率。 「然而,事情进行得并不顺利。『鹤木贸易』的营运逐渐走下坡,我们穷困到变得三餐不济,已经不是能替澄美规划结婚的状况了。」 在一家人陷入走头无路的窘境时,不知道是从哪里得知消息的斋森家前任当家,以资金援助作为交换条件而上门提亲。 「老实说,那个时候,斋森家逐年式微的事实已经显而易见。老夫不明白他们是从哪儿生出来那笔金援的资金,也不想把自己重要的女儿交给这样的家族。然而……斋森却一直死缠烂打、执拗地想要得到澄美。」 为生活所苦的一家人,以及坚持除了澄美以外,不接受其他女性的斋森家。 最后,为了拯救自己的家人,澄美不顾义浪的反对而嫁到斋森家。 或许是回想起当时的情况了吧,义浪原本严肃凝重的表情,因为悲痛而变得扭曲。 「既然那么想得到澄美,斋森家的前任当家,恐怕是对梦见之力有一定的理解。这种情况下,要是拥有梦见之力的女娃真的诞生了,想必会被斋森家彻底利用,无法奢求和一般人无异的幸福人生──从年幼时期,就承受著过度期待的澄美本人,对这样的事实再清楚不过。」 ──因此,她才会封印美世的异能,将她包装成一个不具有异能的孩子。 听完外祖父这番话,美世完全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 (我一直都是孤单一人……) 她似乎模糊地能够理解母亲的用心良苦。搬到清霞家中没多久之后,她便作了和母亲相关的梦,那个梦境、那段过去的记忆,跟母亲的想法也是一致的。 然而,母亲这样的行动,却让美世在她死后瞬间失去存在价值,造就了美世那段辛酸痛苦的体验。关于这点,美世仍感到无法谅解。 倘若美世真的拥有异能、而母亲也没有封印她的能力的话,她是否就会被好好疼爱了呢?这样一来,她或许就无须对香耶怀抱自卑感、也能跟继母或父亲建立起更理想的亲子关系……跟他们像一家人那样相处。 事到如今,就算试想这些也毫无意义,但美世仍忍不住开始想像这个有可能曾经存在的幸福人生。 例如,她或许有机会成为像叶月那样迷人完美的女性,而不是现在这个愚蠢的自己。美世思考著这样的可能性。 宛如弥漫的雾气那样,持续在内心落下、堆积的漆黑而丑陋的负面情感,现在不断涌出。 「封印的关键,或许就存在于斋森家的领地内部。随著施术者死亡,封印也逐年劣化,再加上美世又离开了斋森家,导致封印的力量愈来愈微弱、终至消失。」 「原来如此。说穿了,就是你们明知美世可能拥有梦见之力,但却被早已过世的斋森澄美的封印混淆了判断,因此没能将她从斋森家救回来?」 听到清霞毫不留情地指出薄刃家的失误,义浪以悔恨交加的表情表示「没错」。 「斋森美世没有异能──无论我们调查多少次,最后都得出这样的结论。这样一来,就不至于让梦见之力流落到其他家系手中了,我们为此感到安心不已。站在薄刃家的立场,既然必须继续像这样隐居下去,我们就得极力避免和外部接触。因此,我们放弃介入,选择让美世留置在斋森家。」 「结果,到了现在,你们竟然还好意思无视美世本人的意志,要求我把她还给薄刃家?别开玩笑了!」 「那么,久堂少校,你又如何呢?」 新收起笑容,以平静的嗓音这么插嘴。 他的双眼透出强烈的光芒,平常让他看起来人畜无害的那张面具,已经开始从脸上剥落。 「你就能够守护美世小姐吗?跟斋森家之间的那场骚动中,你轻易让美世小姐被他们掳走,还让她受了伤。这次,也没能阻止她因为异能失控而反覆出现的恶梦,只是让她不断受苦。这样,你还能说自己有好好守护她吗?」 「……」 「美世小姐,你怎么想?」 突然被新这么问,美世一时不知道该如何回答。 现在,她仍想继续待在清霞身边,然而,倘若清霞不愿意,她也只能打消这样的念头。因为让他感到嫌恶的人正是自己。 清霞看起来不打算答应将美世交给薄刃家的要求。然而,他本人怎么看待美世,又是另外一个问题。 「我会服从老爷的决定。」 「你自己有什么想法?」 (要是在这里说出「我想待在老爷身边」这种话,会让老爷无法拋开我的。) 无谓的主张,只会成为清霞的阻碍,既然这样── 「我……无论哪一边都可以。」 美世扼杀自己的想法,笔直地望著新这么回答──完全没有察觉到身旁的清霞瞪大双眼、止住呼吸的反应。 「这样的话……久堂少校,再继续讨论下去,双方的想法也只会是两条平行线。我们乾脆公平地一分胜负,赢的人就能得到美世小姐,你看怎么样?」 新以爽朗的笑容这么提议。 「无妨。」 清霞淡淡允诺了新缺乏常识的提议,美世无法转头望向这样的他。 (我没有开口问「为什么?」的权利……) 她搁在腿上的双手,紧紧握拳到几乎要渗血的程度。 「谢谢你。那么,就像个男人,来比试一下谁的力量比较强如何?」 新异常快活的嗓音从美世耳畔飘过,而义浪似乎是决定采取旁观的态度,并没有多说什么。 清霞起身,然后朝外头走去。他一步步远离的背影,看起来竟是如此地遥不可及。 「老爷──」 自己是希望清霞回头、还是想留住他呢……美世怀著乱成一团的心情,开口呼唤清霞。但他既没有回头,也没有停下脚步。 被清霞无视的她,内心涌现的情感并非绝望。 (愚蠢、迟钝而无药可救的我……) 此刻,或许已经没有任何价值了── 跟鹤木家的宅邸相较之下,外头的庭院显得格外宽广。这里的地面全都铺满碎石子,看不到几棵树,看起来单调到彷佛是为了战斗而打造出来的场地。 义浪双手抱胸站在美世身旁,眺望著准备一较高下的两人。 「这场对决可以使用武器和异能,不过,禁止大范围地施展足以破坏房舍、或是让房舍起火的强力异能。」 「明白了。」 美世所在之处,可以隐约听到两人的对话内容。 这天,清霞没有携带那把他平常都会佩带在身上的西式军刀。不过,看到他抽出藏在身上的胁差(注1),新感到有些吃惊。 「呜哇啊~你总是随身携带这么危险的东西吗?」 「这是护身用的。」 「我放心了,看来不需要对你手下留情喽。」 新掏出一把左轮手枪这么表示。 即使是美世这种外行人,也能一眼看出这场战斗谁处于下风。 清霞抽刀,摆出备战的架势,而新只是握著手中的枪,脸上一如往常地带著笑意。 「虽说不算准备万全的状态,不过,有幸跟对异特务小队的队长交手,我觉得很开心呢。那么,你随时都可以动手喔,久堂少校。」 「我会的。」 坦率接受新的挑衅之后,清霞朝地面一蹬,先使出一记劈砍。新一派轻松地闪过了这一刀。 之后的惊人攻防,美世看得是一头雾水。 感觉彷佛是连续挥刀劈砍的清霞占上风,然而,新却巧妙地闪过他的所有攻击。不知为何,清霞的每一刀,看起来都无法触及新的一根手指。 (咦?) 此刻,新突然变成两个人。 他的本尊和分身开始各自采取行动。 下个瞬间,一阵清脆的「砰!」的巨响传来,清霞被击中的右上臂溅出鲜血。 「噫!」 美世的脑袋变得一片空白。 (老爷他……老爷他……) 被击中了!被子弹击中,然后不停流血。 美世感觉整颗心凉了半截,几乎要昏厥过去。因为,这是谁的错?是谁害得状况发展至这步田地? (全都是因为我……) 茫然不已的她,下意识地想要赶往清霞身边,却被义浪揪住手臂制止。 新的嗓音传入耳中。 「哎呀,射偏了吗?我原本是瞄准刀柄呢。」 「……」 趁著清霞因负伤而露出破绽时,新又补上一枪,但这一枪被清霞以结界挡了下来。 「可恶!」 「如何?你是不是开始无法相信自己的双眼了?」 在这种情况下,那两人竟然还能泰然自若地对话,这让美世感到难以置信。 不知何时溢出的泪水,模糊了她的视野,内心也被后悔和恐惧之情填满。 (老爷,对不起……) 清霞维持著举起胁差的姿势,将异能的电流注入刀身。 「雷电的异能啊?就是要这样才有趣呢。」 面对露出好战的欣喜笑容的新,清霞朝他靠近,然后挥下带著电流的刀。 看起来像是再次分身──以幻觉打造出来的另一个新,被清霞的刀砍中后瞬间如雾般散开。同时,清霞将聚集在刀身上的电流朝周遭释放,几道闪光从空中划过。 「好烫!」 其中一道闪光微微掠过新的身体,伴随滋滋声而迸裂出来的电流分子,就连美世都看得到。 虽然不是完全被这道电流击中,但新也并非毫发无伤。表情变得扭曲的他,手腕上出现一道鲜红的烧伤痕迹。 一道道带电的光芒,在胁差的刀身上四处流窜。 「真是的,没看过能这么快就明白怎么对付幻觉的人耶。」 痛得眼眶泛泪的新这么轻喃。 「是你锻炼不足。这种程度的伎俩,我的小队里也有好几个人做得到。」 「看起来似乎是这样呢。」 「要投降了吗?」 「不,怎么会呢?我还要再奋战一下。」 稍微拭去额头上的汗水后,清霞再次举起胁差。 「喝!」 在新这么喊出声之后,好几个幻觉形成的分身跟著出现。这次的数量相当多,乍看之下几乎有二十人。 即使站在远处,也能看出这些分身以完全相同的容貌、带著完全相同的笑容伫立著。这样的光景,简直诡异到令人不适。 「好啦,我的本尊是哪一个呢?」 「无聊!」 清霞释放出宛如盘旋飞龙般的烈焰漩涡,朝有著相同脸孔的集团释放出去。然而,他只看到幻觉打造出来的分身一个接一个消失。 这时,其中一名新迅速绕到清霞背后。察觉到这一点的清霞,以异能制造出一团火球,准备朝自己的身后扔出去时── (咦?) 新变成了美世。 此刻的美世本尊,头痛变得愈来愈剧烈。彻底陷入混乱的她,已经完全搞不清楚眼前发生了什么事。 在那里跟清霞对峙的人物,无庸置疑是自己。无论是长相、体型、甚至是符合夏日风情的一袭浅蓝色和服,都和本尊如出一辙。 (是……幻觉?) ──砰! 第三次的枪响。 子弹准确命中胁差的刀柄,将之从清霞手中弹飞。胁差在清霞伸手无法触及之处落地,他本人也因为这股冲击和手腕传来的剧痛而痛苦呻吟。 (拜托住手……) 不对的人是美世,所以── 温热的液体不断从脸颊往下滑落。 「是我赢了。」 新将枪口对准清霞的脑袋。 (不行,老爷……) 不要开枪,不要杀他。 「真意外啊,没想到你会为那种肤浅的骗术动摇。」 清霞将目光从新透露出嘲讽的脸上移开,他方才被子弹击中的右手臂,至今仍不停渗出鲜血。 「不过,就算输给我,你也没有必要引以为耻喔。打从一开始,这样的结果就已经确定了。跟其他异能者交手时,薄刃一族绝对不会输。也就是说,这个结果,不过是一种符合规范和期望的前定和谐。」 「……」 「你确实很强,不过,守护美世小姐是我的职责。」 清霞垂下头,他扭曲的表情,看起来泫然欲泣。 好痛苦、好难受、好担心。这已经是美世的极限了。 「老爷!」 她甩开义浪揪著自己的手,拔腿冲往清霞身边。就在她的手即将触及清霞不自觉伸出来的、沾满鲜血的那只手时── 两人的手还没有碰到彼此,新便一把抓住美世的肩头,让她因此踉跄了几步。 「请不要露出这样的表情,美世小姐。约定就是约定。你将由我们薄刃家负责守护……至于久堂少校,你请回吧。另外,对异特务小队今后的业务,想必会变得更加忙碌。还请你继续努力喽。」 泪水迟迟无法止住,这一切的一切,明明都是美世的错才对。没能信赖清霞的自己、让他身受这般重伤的自己,都让美世无法原谅。 或许是因为泪水模糊了视线,清霞的身影跟著变得朦胧。 「美世!」 虽然好像听到清霞呼唤自己,但同时,一切的人事物都被扭曲的空间吸入,然后消失。 ◇◇◇ 像是被薄刃家的结界弹出去那样遭受强制驱离的清霞,在失魂落魄的状态下返家──什么都没有力气做,就这样待到天明。 (没有其他人在的这个家,原来这么冰冷吗?) 在决斗时输给新的光景,一而再、再而三地在他的脑中上演。那时如果那么做、或是这么做的话──不禁开始这么思考的他,在中途发现这样的假设毫无意义可言。 至今,他仍不觉得自己的主张有错。薄刃家的那两人所提出的要求,到头来只是一种自私自利,他们根本和盯上美世的异能的斋森家没有两样。嘴上说会守护她,实际上却是以自身的想法为优先。 正因如此,清霞更不能输。 清霞不吃不喝,只是任凭自己沉浸于深深的懊悔之中。只要平静地闭上双眼,美世哭泣的脸庞便会浮现在他眼前。 片刻后,为了替美世上课而来访的叶月的尖叫声传入耳中。 「清霞!等一下,你这是怎么了呀!」 看到姊姊圆瞪双眼这么逼问,清霞不得已向她解释了事情经过。他只是淡淡地陈述事实,对于自己的感受只字不提。 说明完毕后,一个巴掌猛地打了过来。 叶月气得浑身发抖,连表情都变得横眉竖眼。 「你打输了,所以就这样垂头丧气地回来?真是难以置信!」 「……」 「你倒是说些什么呀!身为姊姊,我觉得丢脸到快要哭出来了呢。」 叶月以有些粗暴的动作卷起清霞的衬衫衣袖,盯著他上臂的伤口瞧。 虽然流出来的血已经乾涸,但尚未施以任何治疗处置的伤口,仍是红肿发热的状态。 「竟然受了这么重的伤,我记得大家都说你很强才对呀?」 「!」 叶月伸手拧住清霞伤口附近的部分,一阵剧痛跟著涌现。伤口本身并不深,但是包含了烧伤、擦伤和割伤,令人不忍卒睹。 叶月将手搁在清霞的伤口上方,然后闭上双眼。 下一刻,泛著淡淡光芒、看似光球的东西,从她的掌心轻飘飘地浮现,然后融入清霞的伤口,在转眼间使其愈合。 叶月拥有的是治疗的异能。 无论是什么样的伤势,她都能在一瞬间使其痊愈,但无法治疗疾病或化解毒素。比起久堂家,这种异能比较常见于清霞和叶月母系的族人身上。 「抱歉。」 「不对哟,你这个笨蛋弟弟,谁要你道歉啦。马上去把美世妹妹接回来。」 说著,叶月又补上一句「我可是为了这个,才替你疗伤呢」,然后带著宛如厉鬼的表情,往清霞刚痊愈的伤口上拍了一下。 「我不可能去接她。」 「为什么?」 「我在那场决斗中输了,我没有把她带回来的资格。」 那是一场光明正大的决斗,在胜负分晓之后对结果提出异议,是不该有的行为。 更重要的是,清霞没有勇气再看到美世。 对于美世没有选择自己一事,清霞受伤的程度,似乎比他想像的更为严重。当初那样逼问她、责备她的人,明明就是自己。 就在清霞无力垂下头的时候,叶月的拳头狠狠落在他的脑门上方。 「好痛!」 「傻瓜。我说啊,你这种没用的男人的想法一点都不重要。但是再这样下去,美世妹妹就太可怜了呀。」 「美世说,无论待在这里、或是待在薄刃家,她都无所谓。」 「傻瓜!」 叶月的拳头再次落下,虽然力道并不算强,仍让清霞的脑袋隐隐作痛。 「你仔细想想看吧。那孩子会因为被你责骂,就赌气说出这种话吗?真要说的话,她会因为这样就生你的气吗?」 「我……」 「如果是美世妹妹,不管怎么想,她一定都只会觉得自责而已呀,她会觉得是没能察觉到你的心情的自己不对。」 带著一脸快要哭出来的表情,不停过度地责备自己──清霞可以轻易想像出这样的美世。 「那孩子十分缺乏自信,这点你也很清楚吧?在她的认知里,无论自己多么渴望留在你身边,若是你不愿回过头来看著她,一切就结束了。所以,为了让自己被你所需要,她才会那么努力琢磨、提升自己。」 「……」 「至于没办法找你商量作恶梦的事情,这不是理所当然的吗?更别说是我或由里江了。毕竟,美世妹妹过去没有半个可以依靠的人呀。」 叶月说的全都没错,清霞完全无法回嘴。 来到这个家之后,美世终于学会表达自己的想法、也体会到被旁人关怀的温暖。以往,一直不被任何人放在眼中、甚至连自己也无法相信的她,内心从不存在「仰赖别人」这样的选项。 清霞所能够做的,只有从一开始就真心为美世著想、不断温暖她孤独的内心而已。这样的道理,他理应早就明白了才对。 「果然是我做错了吗……」 「现在没时间让你愣在这里了,这些有的没的之后再来思考!你赶快去美世妹妹身边──」 至此,叶月突然噤声。 因为她感觉到有什么闯入了这个家的结界内部,当然,清霞也立刻察觉到了。 一张剪裁成人型的纸片,从窗外缓缓飘了进来,躯干部分有著对异特务小队的捺印。看起来是五道派遣过来的式神。 这个式神先是扭转了一下身子,接著开始颤抖。下一刻,不同于平常懒洋洋的语气,五道急迫的嗓音在室内传开来。 『队长,听到这段传话之后,请您马上赶来值勤所!紧急事件发生了!』 五道单方面的联络至此中断。 看样子,他似乎连打电话联络的余力都没有。会让五道表现得如此急切,事态恐怕相当严重。 (偏偏在这种关头──) 我想去接美世,必须把她接回来才行。就在清霞这么转念的时候。 该以何者优先?不用多做思考,清霞的内心早已有了答案。面对自己这样的反应,他不禁露出苦笑。 「或许,我果然是个冷淡的人吧。」 冷酷无情──此刻,清霞打算做出的,是个让他即使被别人这么指责,也无可奈何的决定。 若是错过这个机会,他恐怕会失去美世。现在不马上去把她接回来的话,她一定会彻底被薄刃家抢走,尽管如此── 「别老是说些傻话,要去忙工作的话,就早点出门、早点回来。」 「……姊姊。」 「什么事?我可是站在美世妹妹那边的哟,不要期待我会说什么温柔的话鼓励你。」 看到叶月冷冷地别过脸去,清霞叹了一口气,回到自己房间换下弄脏的衬衫。 套上熟悉不已的军装后,他的大脑已经切换成工作模式的状态。 清霞并非要放弃美世,也不是把工作看得比她更重要。 只是,倘若在这里拋下职责不管,他总觉得自己真的会失去一切。 「自己多小心哟。受伤的话,我还能帮你治疗,但要是你发生什么不测,美世妹妹会很伤心的。」 「我明白。」 「你真是个一点都不可爱的弟弟!」 虽然嘴上愤愤不平地这么说,但叶月仍来到玄关送清霞出门。 没错,一切并非已经来不及了。 解决所有棘手的问题后,清霞必定会带著毫无后顾之忧的心情,去把美世接回这个家里。 之前,清霞都没能彻底明白,有美世在这个家里等著自己回来,是多么令人感到平静、放心的一件事。没有她在的话,这个家就不再是清霞的归属之处。 「我绝对会把一切都找回来。」 包含美世在内的一切。 ◇◇◇ 对一般人来说,待在薄刃家的日子,想必是十分舒适的;然而,对美世而言,却不是这么一回事。 薄刃家提供了一间位于二楼的西式房间给她使用。深蓝色的高级地毯、以及色调偏黄、不会过于刺眼的米白色墙壁。里头的家具虽然全都是木造材质,但从精细的做工设计看来,应该是来自海外的制品。擦拭得亮晶晶的玻璃制灯具照亮著室内,酝酿出令人感到放心的宁静氛围。 薄刃家一楼的房间,大多是铺著榻榻米的和室,但二楼的装潢家具则统一走西式风格。坐在椅子上、睡在铺著床垫的床架上──对美世而言,这些都是相当陌生的习惯。 原本以为待在这个家里,会有什么专属于自己的职责,但似乎也并非如此。旁人反而只是告诉她「你什么都不用做」。这个家里雇用的一两名帮佣,把所有的家事都做得尽善尽美,让美世完全没有上场的机会。 什么都不能做,只能静静待著的生活,令人倍感忧郁。 早上起床,盥洗更衣后,一个人待在房里吃早餐。帮佣为她端来的餐点,基本上都是西式料理。 早餐的菜色大概是面包加上炒蛋、熏肉和起司等配菜,以及加入大量蔬菜的汤品、还有水果。中餐跟晚餐,则是加了牛奶煮成的西式粥品、或是香煎、炖煮的肉类餐点。无论香气或口感,都给人十分美味的感觉。然而,美世实在没有什么食欲,也尝不出餐点的滋味。 在用餐时间一点一滴流逝后,她就开始发呆。不断重复这样的行为后,一天就在不知不觉中过去了。 不可思议的是,待在薄刃家的时候,美世完全不会作恶梦。因此,就连睡眠,感觉都成了茫然流逝的时间的一部分。 「你看起来心不在焉的呢,美世。」 不知何时,新舍去「小姐」这样的称谓,开始以名字直接称呼美世。 在美世因无事可做而茫然发呆的时候,新前来担任她的聊天对象。对于这样的他,美世并没有什么特别的想法,但总有种格格不入的异样感。 隔著桌子坐在美世对面的新,除了有著一张清秀的面容以外,脸上也总是挂著微笑。想必有许多女性都会把他视为理想中的对象吧。因此,美世不明白新像这样一直留在她身旁、无微不至地照顾她,究竟有什么意义。 因为美世拥有对薄刃家而言极为重要的梦见之力? 倘若是这样的话,这是多么冰冷的一段关系呢。 「你还在生我的气吗?」 美世摇摇头。 就算把错怪在新身上,也于事无补。那只是一个契机。美世和清霞之间的关系早已出现裂痕,只是她本人浑然不觉罢了。 「如果不是这样的话,难道你不喜欢这个房间吗?」 「没有。」 「还是不满意我们提供的餐点?」 「不是的。」 「啊,我知道了。你是对服装有所不满吧?」 「请问,我原本那件和服……」 「那可不能还给你呢。」 说著,新优雅地捧起红茶啜饮。尽管态度很温和,但回应却坚决得没有商量余地。 在之前的决斗中输给新之后,清霞被强行轰了出去,美世也只能就这样住进薄刃家。 那时,因为清霞负伤的模样深深烙印在脑海中,满心担忧和不安的美世不停地流泪,所以不太记得当下的事情。回过神来的时候,她发现自己呆滞地待在这个房间里,而外头已是一片漆黑的夜色。帮佣拿来给她的替换衣物,是类似神社巫女所穿著的白衣绯袴,美世换下来的和服,则是被她们收走之后,就迟迟没有归还。 至于让她换上巫女服的原因,似乎是因为持有梦见之力的异能者,过去都被人们称为「梦见的巫女」的缘故。基于这点,至今,薄刃家依旧遵循让梦见的异能者穿著巫女服的习俗。 『当然,要是本人拒绝,我们也不会勉强。只是,我实在不清楚你喜欢什么样的服装,所以……』 看著新一脸愧疚地这么说,美世也不想再埋怨他什么。更何况,如果不能穿上那件清霞买给自己的和服,不管要换穿什么样的服装,她都觉得无所谓了。 「伤脑筋耶。要怎么做,才能让你感到满足呢?」 「……」 美世沉默地望著木头桌面上的纹理。 这不是满足或不满足的问题。 打从目睹清霞和新对决、又因此受伤的身影后,美世便一直后悔著。后悔她隐瞒自己的心意,没有从两人之中做出选择的行为。 回想起来,清霞一直都愿意接受、包容这样的她。 几个月前,他收留了以订定婚约为目的而来访的美世,让她见识到世界原来是如此宽广,给了她好多好多礼物。在美世被掳回斋森家时,清霞还特地赶来救她。现在,又为了这样的她负伤战斗。 她为什么没能相信这样的他呢? (我真的是愚蠢到无以复加的程度呢。) 现在才明白这些,想必也为时已晚。可是…… 「我想再和老爷说一次话。」 「为什么?」 「因为,我觉得自己错得太离谱了。所以,我想好好向他道歉,然后──」 「然后?然后离开这里,是吗?」 新的双眸透露出冰冷的光芒。 美世不禁将还没说完的话咽回喉头。 「我们可不会允许。你知道我们……不,应该说我是多么引颈期盼你回归薄刃家吗?你知道我现在觉得多么幸福吗?」 「请问,您为什么会这么……」 「我想要守护你,我想跟你一起撑起这个家,一起肩负起薄刃的义务。」 「薄刃的……义务?」 尽管平静,却蕴含著激情的新的发言和眼神,刺进了美世内心。他坚毅的决心,从这些地方表现出来。 「薄刃家的异能,以能够影响人心为共通的特徵。这个你知道吗?」 「不知道。」 「在薄刃家出生的异能者,拥有的清一色都是能干扰他人的精神或大脑的异能。你的梦见之力是如此,而我能操作幻觉的能力亦是如此。夺取他人的意识、窜改他人的记忆……相关的异能形形色色,但都是仅限我们薄刃家的异能者才会有的特徵。」 「我……大概能够理解。」 虽然难以置信,但异能就是能够让一般的不可能化为可能的力量。在经历每晚恶梦缠身的异常事态、以及目睹清霞被幻觉骗得团团转的光景后,美世也只能选择相信。 「那么,你明白为何只有薄刃家能够继承这样的力量吗?」 「完全不明白。」 很遗憾的,凭美世贫瘠的思考能力和知识,压根无法推敲出原因。 看到她轻轻摇头,新露出苦笑。 「一般的异能,是用来打倒异形的能力。虽然有时也会在战争中使用,但基本上都是用于驱除恶鬼或怨灵──亦即会加害于人类的异形。另一方面,薄刃的异能,则是一种以人类为对象的能力。不是用来对付异形,而是对付人类的异能。即使对象是异能者,也同样会有效果。」 多数的异能者,都肩负著铲除会危害人类的异形的职责。因为只有异能才可以确实击溃异形,所以,异能者是绝对必要的存在。 既然这样,薄刃家的职责又是什么? 能够随心所欲地、轻易地操纵他人的一族,肩负著什么样的职责? 「是……用异能来对他人做什么吗?」 「差了一点。不是对『他人』,而是对『其他异能者』。」 对异能者施展异能,美世没能马上理解这句话的意思。 「我们的职责,是在情况危急时阻止其他异能者。对于力量强大到足以摧毁一切的异能者──我们是抑制他们的力量。」 「抑制的……力量……」 「没错。也就是说,薄刃的异能,是用来打倒异能者的异能。」 此时,美世脑中的情报终于统统串连在一起。 新继续往下说: 「假设现在有个拥有火系异能的异能者,因为一些私人恩怨,打算放火烧掉某个城镇。事前察觉到这件事的政府,派遣了拥有水系异能的异能者前往应对。可是,如果那个火系异能者的力量比水系异能者更强大呢?若是水系异能者无力压制对方,最后就只能眼睁睁看著城镇被大火吞噬。因此,必须有一个专门负责对付失控异能者、相关能力也格外突出的存在。」 「专门负责对付异能者……」 「这样一来,事情就说得通了吧?你似乎没有见鬼之才,但是在薄刃家,没有见鬼之才的异能者并不少见。」 美世恍然大悟地望向新的脸。 「因为薄刃家的异能者不需要看见异形?」 「就是这么一回事。然而,虽说我们拥有压制异能者的力量,但得知我们拥有这股力量的人,或许又会追求能够阻止我们的、更为强大的力量。这样下去会没完没了,于是,薄刃家订下了极为严格的家规。一族的成员一直严守纪律,对于违反规定者的处罚也相当严厉。」 选择隐姓埋名、无声无息地过日子,也是为了用这种不自由的生活来自我束缚,展现薄刃家不会叛变的忠诚心。透过这样的方式,来表示一族绝不会在人前拋头露面,也会绝对服从天皇、彻底尽到自身职责的决心。 不过,除了薄刃家以外,其他异能者基本上对天皇或帝国都是忠贞不二。毕竟,要是少了天皇的庇护,异能者可能就会瞬间从守护帝国的英雄沦为异端分子。在科技日新月异、导致异形和异能者的存在开始受到否定的现在,这方面的问题更是让异能者们人人自危。 也因为这样,能够让薄刃家尽到职责的机会骤减。 「我们严格遵守祖先制订的的家规至今,不得告诉他人自己真正的姓氏、不得在外使用异能、只能跟同族的人结婚、不得结交亲近的朋友或恋人、不得在未经许可的状态下购买昂贵的物品、不得在自宅以外的地方饮酒。这只是其中一部分而已呢,还有很多各式各样的规定。」 「这么严格……」 「是的。不过,在被认定已经能够独当一面之后,我还不曾以薄刃家成员的身分执行过任务。事件几乎都是被对异特务小队或久堂家那种强大的家系解决,薄刃家完全没有表现的机会。如果这样持续下去的话,无论再怎么严守家规、谨慎低调地过日子,都毫无意义可言。」 「……」 「我想要职责。我的、仅属于我的职责。」 以像是在压抑某种情绪的低沉嗓音这么开口的表哥,在至今为止的人生当中,想必默默承受了很多吧──美世这么想著。 能够在决斗时压制住清霞,是新经过严苛修练、不断努力的成果。然而,在这样的努力成果无法发挥、也不被需要的情况下,只能继续过著被严格家规束缚的每一天,是多么令人不甘的事情呢。 美世完全无法想像。尽管如此,她能明白新是在怀抱强烈无力感的状态下,一路走到今天。 「薄刃家的家规之中,有一条规定是『倘若梦见的异能者诞生,所有族人必须一起守护她、在她的身旁支撑她。』而实际上,我们代代相传的做法,是从族人之中挑选出适合的异能者,片刻不离地陪在梦见异能者的身边照顾她,同时赌上自己的性命守护她。」 「!」 「现在,负责这项工作的人应该就是我了……其中,或许也包含成为你的伴侣。」 这个出乎意料的震撼,让美世整个人僵住。 新成为自己的结婚对象,她压根没有想过这样的可能性。 她感觉胸口彷佛被什么哽住那样痛苦。 (不过,这也是当然的……) 在美世也是异能者的事实曝光后,不结婚这种选项,恐怕是不存在的吧。倘若对象不再是清霞,就会有其他递补的对象出现。这是理所当然的事情。 「现在,薄刃家的异能者也变得相当稀少。包含所有远亲在内,恐怕还是少得可怜。我的父亲也没有异能。因此,为了学习施展异能的方式,我从小就只能像这样和祖父一起生活。我想,祖父应该打算让我和你成婚。」 「这样呀。」 「你之前会饱受恶梦折磨,是因为自己的异能在无意识的情况下失控了。不过,只要你待在这个家里,就可以让特别的结界抑制你的力量──拜托你,美世。请你就这样留下来吧,我十分乐意守护你。因为这是只属于我的使命,我绝对不想把这个职责让给任何人。就算你的眼中没有我也无所谓,请让我从旁支撑你、守护你吧。」 「我……」 眼前这双灼热、澄澈而坦率的眸子,让美世开始动摇。 是不是已经别无他法了呢? 她很想再见清霞一面。见到他之后,她要向他道歉,恳求他给自己一个重新来过的机会,跟他说一切都是因为自己太愚蠢。 然而,美世无法这么做。听到她表示「无论哪一边都可以」之后,清霞或许就判断美世的心并不在他身上了吧。事到如今,就算再恳求他给自己机会,也只会让清霞更不信任她。 (完全是我自作自受呢。) 美世在内心如此自嘲。 ◇◇◇ 为了让几乎沸腾的脑袋冷却下来,新离开了美世的房间。 (我为什么要说那种……) 想要专属于自己的职责,这无庸置疑是他的真心话。 他一直渴望以薄刃家异能者的身分,尽到自己应尽的职责。倘若跟异能者战斗的必要已经不复存在,那么,至少让持有梦见之力的女孩现身吧。 不然,新恐怕会找不到自己的存在价值,会觉得自己永远无法独当一面。 不过,他从不曾吐露出这样的真心话,虽然祖父想必已经察觉到了,但新并没有主动向他坦白这件事。 (我是乐昏头了吗……) 他不禁紧紧握拳。 终于成形的薄刃的夙愿,拥有梦见之力的女性……以及「守护她」这个属于新的另一个职责。 新快步穿越走廊,然后走下楼梯。 这个装潢十分简素的宅邸内部,空空荡荡到令人无法忍受的程度。没有人、也没有东西。外装看起来虽然很美观时髦,然而,一旦踏进室内,随即就会发现这个家里什么都没有。 当年,因为新的年纪还很小,所以连家中变得经济困窘一事都不记得。不过,他知道以前家里有更多人、也有更多东西……一切都随著时代变迁而慢慢消逝,然后在二十年前受到致命一击。 明白自身所必须肩负的职责时,新觉得自己简直跟这栋房子一模一样。 (就算把外表打造得有模有样,却没有内在,也没有价值……) 「经营贸易公司的鹤木家」这个表面上的身分看起来光鲜亮丽,但名为「薄刃家」的内在,却是空洞不已。「薄刃家的异能者」这样的身分,听起来虽然很了不起,但实际上却无法从天皇那里得到任何工作机会,只是个空虚的人类罢了。 不愿这种空虚感被他人看穿的新,尽最大的能力打理自己表面上的形象。 讨喜的外表、形象和性格,这一切都只是虚有其表的假象,自己也具备他人所需要的特质──这不过是他卑微又小家子气的自尊心打造出来的幻觉。 表面上的自己愈是完美,新就愈觉得空虚。 (可是,想填补这样的空虚感,也只有──) 他果然只能仰赖她。 第一次见到名为斋森美世的这个表妹时,新觉得她给人的印象很阴沉。老实说,他甚至涌现了「开什么玩笑啊」、「饶了我吧」这样的感想。 因为事先有所期待,他感到格外失望。这种空荡荡的家,或许也只适合遭受血缘相系的家人虐待、因而失去「自我」、跟新同样宛如一具空壳、同时又阴沉不已的女孩子吧……这样的心情,他总觉得跟绝望有几分相似。 不过,那一天。 『请您不要这样!』 ──他很震撼。 面对恣意批评久堂家成员的新,她当面开口反驳了。 尽管身体已经虚弱成那样,她依旧以坚定的态度表达自己的想法。 (我有即使必须那么努力,也想要守护的东西吗?) 思考这个问题时,「没有」的结论随即浮现。像自己这般空虚的人,不可能有什么想守护的东西、或是必须守护的东西。 另一方面,美世又如何呢? 根据调查结果,存在无法受到任何人认同的她,理应跟新同样是一具活著的空壳才对。在一切的一切都被否定的状态下活到现在、孤独不已的女孩子。 然而,美世已经不再是没有灵魂的空壳了,判断她跟自己是同类,简直是天大的误会。 明白这一点之后,新打从内心羡慕她。 (我果然还是很想要、很想要……这次,我绝对不想放过这个机会、也无法再忍耐下去了。) 能够满足他的东西、专属于他的职责,以及让他尽到这份职责的女性。 对于这名女性就是美世一事,他现在有几分感谢。倘若跟不再是一具空壳的她相伴,就没有互舔伤口的必要,而是可以想像两人充实光明的未来。 让动不动就过度亢奋的心情稍微冷静后,新踏出这个空荡荡的家前往公司。 ◇◇◇ 美世的外祖父义浪来到房里,以「能占用你一点时间吗」朝她搭话。 今天,是美世来到这个家的第四天。 一如往常无事可做,每天只是吃、睡、和新说话的日子,让她愈发感到空虚。时间感觉也变得暧昧不清,一天彷佛过得极度缓慢、又好像在转眼之间就消逝。 因为义浪的嗓音而回过神来时,美世吃惊地发现已经是接近正午的时刻了,她总觉得自己刚刚才吃过早餐而已。 看到美世静静点头后,义浪有礼地说了一声「打扰了」,然后在美世对面的椅子上坐下。这是新惯用的座位。 「不好意思,过了这么久才来露脸。我应该更早过来和你谈谈。」 「不会。」 刚造访这个家时,义浪给美世极为严厉的印象,但现在看上去,就只是个不会给人压迫感的普通老爷子。他一脸愧疚的模样,甚至还让人觉得有几分靠不住。 「在这里生活,有没有什么不方便之处?」 「没有。」 「是吗?有什么问题的话,尽管跟新说吧。他是个即使必须为了自身的职责──为了你而奉献一切,也在所不惜的男人。」 「就算您这么说,我也没办法因此感到开心。」 看到那么优秀的一名男性为自己尽心尽力,只会让美世感到更加手足无措而已。对过去总是负责服侍他人的美世而言,这样的对待反而变成一种重担。 美世将视线往下,盯著自己放在腿上的手,这么开口回应义浪的话。 「老夫几乎已经没有可以跟你说的事情了。必要的事情,新大致上应该都已经跟你提过了吧。老夫能说的,大概只有澄美的事了。」 母亲的事……美世不禁这么轻喃。 她并非对自己的母亲不感兴趣。只是,在明白母亲就是把自己的异能封印住的罪魁祸首之后,美世总觉得心情有些复杂。 「我想请问您一件事情,但不是母亲的事。」 「什么事?」 「那个,我还是想再跟老爷见一次面,这样的要求,您可以接受吗?」 美世怀著死马当活马医的心情,把这样的要求说出口。一如所想,听到她这么说之后,义浪垮下脸沉吟起来。 基于鹤木这个对外的形象,薄刃家的当家虽然是新的父亲,但实际上的掌权者是义浪。也就是说,他有权利决定如何处置美世。不用说,是否要让美世和清霞见上一面,同样取决于他的判断。 即使原本就不抱期待,从义浪的态度得出结论的美世,仍不禁感到沮丧。 「老夫是觉得让你们见个面也无妨,但因为某位人物的再三交代,所以实在无法这么做。更何况,就算让你去,恐怕也无法见到久堂少校本人。」 「咦?这是什么意思?」 「基于天皇的天启,对异特务小队接下了一个棘手的任务,他们的成员现在应该正忙得不可开交吧。」 这么说来,新确实曾经当面告知清霞他之后会变得很忙,原来指的就是这件事吗? 清霞现在果然很忙碌吗?家里还有由里江在,所以就算没有美世帮忙,应该也不成问题;然而,在最关键的时刻,自己却无法在清霞身旁支持他,这让美世感到满心焦躁。 「你想见那个小伙子到落泪的程度吗?」 被义浪这么一说,美世吃惊地触摸自己的脸颊,发现上头被温热的液体沾湿。 「不、不是这样的!」 「不然呢?」 「我只是觉得自己总是无能为力,因此感到很难为情。」 听到美世这么说,义浪只是点点头以「是吗」回应。 眼泪跟美世真正的心情一起源源不绝地涌出。 「在最关键的时刻,我总是无能为力,我没有能在需要的时候可以派上用场的力量……」 无论是异能、或是身为淑女所需的技能都是。因为感到自己各方面的不足、因为渴望这些能力,美世努力伸长自己的手。但为时已晚,在一切都已经来不及的时候,才获得这些能力,也没有任何意义了。 打从年幼时期开始,异能一直是美世梦寐以求的东西。但现在,就算明白自己其实拥有异能,她却一点都开心不起来。清霞说过,即使她没有异能也无所谓,毕竟不会有需要美世施展异能的时候。即使来到这个薄刃家,美世的能力似乎也不是他们的目标,看似贵重的异能,在这里却成了无用之物。 「原来如此,你跟新有点像啊。」 「咦?」 「你们都不知道该怎么面对自己,是因为环境跟你们的能力无法相呼应吧。而让你们遭遇这些的,便是我们这些周遭的人。」 「可是,那个……」 「让你受苦了。如果我们能更早调查你在斋森家遭受著什么样的对待,你也不至于像现在这般苦恼。」 说著,义浪朝美世深深鞠躬致歉。 没料到他会这么正式向自己赔罪的美世,一下子不知道该如何是好。 不过,听到义浪接下来的发言,她的身体自然而然停下动作。 「突然被接来这个家里,你恐怕无法马上适应吧。不过,我们跟你原本就是血脉相连的一家人。之后,希望你不要顾虑太多,尽量依赖我们。」 希望你依赖我们,因为我们是一家人。 美世想起叶月曾经对她说过相同的话,清霞也说过,要她更依赖他、多向他撒娇。 感觉灰暗的内心开始蒙上一层茫茫雾气,美世不禁垂下头。 「突然跟我说我们是一家人,也只让我觉得很困惑而已。」 「嗯,老夫其实也这么想。」 「以前,父亲、继母和妹妹三人和乐融融相处的光景,一直让我看得好生羡慕。盼望著某一天,或许会有能跟我建立起那种关系的人出现。」 「……」 「不过,这样的人并没有出现。我也舍弃了这个愿望……事到如今,突然要我把你们当成家人仰赖,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做才好。」 这些话,美世甚至不曾向叶月或清霞倾诉过。之所以能对义浪说出口,想必是因为她心中的某个部分,已经涌现「怎么样都无所谓了」这种自暴自弃的想法了吧。面对这些自己无从处理起的情绪,她想要找个对象倾吐出来。 「过去,家中有过一名代替母亲照顾我的帮佣太太。但就算这样,她依旧不是我的家人。所谓的一家人,究竟是什么样的感觉?只要结婚、只要成为妻子、成为母亲,就会明白了吗?」 「……」 「连这种事情都不明白的我,想必会让大家感到无言吧。而且我也让老爷生气了。」 「这样啊。」 「那个……真是抱歉,让您听我说这些没头没脑的话。」 察觉到自己突然单方面地做出一堆让对方困扰的发言,美世不禁感到惶恐又坐立不安。 然而,她朝义浪偷瞄一眼后,却发现他脸上挂著温柔的微笑。 「不,没关系。能听到你的真心话,实在是太好了。」 「咦?」 「接下来,老夫要说一些身为外祖父该说的话了。」 「是。」 「像刚才那样,把自己无法消化的思绪说出来和他人分享,不就是家人之间会做的事吗?」 (分享?) 不太能理解这句话的美世微微歪过头。 「你已经无法独自承受自己的情绪了,所以选择将它吐露出来。」 「是、是的。」 「老夫认为,所谓的依赖,并不是要你把自己的一切全都丢给他人处理,而是让他人帮忙扛起沉重到你无法自行背负的重担。在搬运这个担子的途中,慰劳辛苦的彼此,搬运完毕后,再一起分享喜悦。能让你不用顾忌太多、自在做出这种行为的,就是所谓的家人了吧。就算让对方感到无言、或是惹对方生气,都没有关系。只要不是太严重的事情,都无法摧毁家人之间的连结。」 「我的母亲离开薄刃家之后,这种连结依旧存在吗?」 集众人期待于一身的生母,在她做出几乎是自行决定嫁到斋森家的行为后,一族的成员想必相当生气。 义浪以手抵著下颚沉思半晌。 「那时,老夫的确愤怒到完全失去理智的程度了啊。自己百般呵护的女儿被斋森那种家系抢走,简直让老夫气得七窍生烟,老夫还在内心发誓自己绝不会原谅那个不孝的女儿。」 「您没有因此讨厌我母亲吗?」 「怎么会讨厌呢。虽然无法原谅,但她仍是老夫的宝贝女儿。当然,也有把亲生小孩赶出家门、完全和他们断绝关系的父母。可是,若是看到自己的孩子受伤吃苦,老夫就会想帮助她;得知她过得很幸福快乐的话,老夫也会觉得很幸福。」 啊啊,原来是这样吗──美世觉得可以理解了。 至今,她都不曾拥有能跟自己站在相同高度、分享相同心情的存在。对总是孤单一人的她来说,情绪是只能自行消化的东西。 清霞也曾说过,对他而言,叶月是能够理解彼此想法的存在。 「美世,对你,老夫的想法也是一样的。」 「您说我?」 「嗯,因为澄美那时嫁出去,我们一族才得以存续,之后你诞生了。能像这样跟你重逢,老夫真的觉得很幸福。」 「!」 瞥见在义浪眼角微微发光的物体时,美世明白他这番话都是出自真心。 梦见的异能弥足珍贵,或许也是理由之一。不过,比起这个,他们更希望美世成为自己的家族成员,打从一开始,就真心期盼见到她。 「非常……谢谢您。」 「不,该说谢谢的人是老夫。美世,能像这样跟你说上话,真是太好了。」 「是的,能跟您聊天,我也很开心。那个,但是我……」 跟义浪交谈的途中,美世察觉到一件事──她果然不应该待在这里。 她有个希望能和对方成为一家人的存在,帮彼此扛起肩上的重担,支撑对方、被对方支撑,她有个希望能这样一起度过人生的对象。 她希望现在还来得及。 在美世不自觉地想要起身的时候。 房门被人像是踹开那样猛地开启,表情严肃的新跟著踏了进来。 「怎么了,新?」 察觉到发生了什么事的义浪皱眉问道。 「根据刚才掌握到的情报……」 说到这里,新顿了顿,以古怪的表情朝美世的方向瞄了一眼。 房内的空气一下子变得沉重。 「在这里有点……」 察觉到新的用意后,义浪和他一起离开了房间。 看起来似乎不是什么好消息。不知为何,一种不祥的预感在美世内心扩散开来。犹豫半晌后,她下定决心,先静待一小段时间,再悄悄跟上那两人的脚步。 一边注意不要发出脚步声,一边在走廊上前进后,她发现义浪和新站在楼梯旁低声谈论著什么。 「──……了?」 「久堂……的──在……战斗……被……」 他刚才说什么? 因为距离太远,美世无法听清楚讨论内容,但她总觉得是很不好的消息,因此再次集中精神竖耳倾听。 「这是真的吗?」 「是的,情报来源很可靠。」 「详细的情况如何?」 「跟我事前听说的差不多。奥津城的怨灵入侵到农村附近的区域,导致一部分无辜的路人牺牲丧命,因此对异特务小队也展开了讨伐作战。在这场战斗中……」 听到对异特务小队一词的瞬间,美世整个人僵在原地无法动弹。不断在耳朵深处回荡的心跳声,剧烈到足以令人发疼。 「对异特务小队似乎无人受伤,不过,只有身为队长的久堂清霞──」 美世从来不曾像此刻这么专注过,专注到甚至忘了呼吸。 在新说出下句话的瞬间,她的双脚不听使唤地朝两人冲了过去。 「您……您说老爷他……怎么……了……?」 「美世!」 或许没料到美世躲在一旁偷听吧,新和义浪震惊得瞪大双眼。 「请您……请您再说一次!老爷他……」 尽管现在开口说话的人确实是自己,美世却感到极为不真实。她的双脚也一直打颤──她害怕听到事实,可是,她无法不听。 看著尽管整个人颤抖个不停,视线却直直望向自己,从不曾移开的美世,新被震慑得止住了呼吸。 「美世,请你回房间去。」 不行,她不可能在这种状态下回房间。 「请你回房间。」 「我办不到。」 「回去!」 「……」 即使看到新放声怒吼,美世也毫不退缩。 像是为了表现自己坚定的意志那样,她的双眼笔直盯著新,连眨都不眨一下。 两人无语地瞪著彼此片刻后,终于折服的新,以不像他的粗鲁动作拨了拨额前的浏海。 「久堂清霞在战斗中被敌人打败而倒下。」 从新的口中再次道出的事实,彻底抹去美世心中那个「是自己听错了」的可能性。 可是,尽管如此,她仍觉得难以置信,只能默默反刍这句自己无法接受的话。 「被打败?倒下?」 「是的,久堂清霞在跟敌人战斗时倒下了。」 或许是放弃了吧,新面无表情地这么淡淡表示。一旁的义浪则是双手抱胸沉默下来。 和过于平静的这两人相较之下,美世开始陷入连本人都没有自觉的恐慌状态。 「这是什么意思?」 吶喊般的问句从她的口中迸出。 (被打败?被打败是指?) 她的脑袋一片空白,思绪也只是反覆空转,但怦咚怦咚的剧烈心跳,却清晰得令人难受,甚至呼吸困难。 连一根手指都动不了的美世,只能茫然望著眼前的新。 「倘若你想问的是『发生了什么事』,我也不清楚详细情形。他似乎是在执行任务时因敌人的攻击而受伤,结果在昏迷倒下后,就一直没有恢复意识。」 「怎么会?骗人……」 应该是有什么地方弄错了才对,她无法相信,也不想相信。 「这不是骗人的,是已经确定的情报。」 新无情地一口否定美世喃喃自语的内容。 ──她想再跟清霞见一次面,向他道歉,直到获得他的原谅为止。然后走上跟他共度人生的那条路……她明明才刚做出这样的决定。 她又要再次失去重要的人、以及珍贵的东西了吗? 不断地、不断地失去,这样的悲伤,直到自己成为一具空壳之前,都不会停止吗? 为了挥去脑中那令人厌恶的想像,美世紧紧闭上双眼,又以手掩住双耳。 这是一场恶梦,绝对是这样没错,她只是一直身处恶梦之中罢了。 (就这样等到梦醒吧。这么做的话,就可以再次──) 清醒过来的时候,她想必又能回到那个温暖的家。 「美世。」 一个呼唤声将美世拉回现实,她抬起眼皮,义浪担忧的表情跟著映入眼帘。 他是薄刃的一员,这里是薄刃家。 美世就要永远失去她所渴望的日常了。 「老爷他……不可能被打败……」 那个人很强。 清霞战斗的模样,美世只有在他跟新对决时看过一次。即使目睹他被新打伤的身影,在美世眼中,清霞依旧散发著压倒性的存在感。美世无法想像总是那么耀眼的他,就这样挫败下来。 在美世的世界里,清霞是好比太阳或月亮那样的存在,他绝对不会消失。没有他的世界,她完全无法想像。 美世猛地起头。 (现在还无法下定论。) 新并没有说清霞已经死了。 她应该已经下定决心,无论如何,都要紧紧抓住他不放。她还不曾听他道出最关键的想法。光是在这里悲叹、然后放弃一切的话,就跟过去的自己没有两样了。 美世浑然不觉。回过神来的时候,自己已经拔腿冲了出去。 「美世!」 尽管新和义浪的呼唤声传入耳里,她仍无法停下已经动起来的脚步。 美世三步并两步地冲下楼梯,就这样双手空空地企图奔出家门。 「美世!请你等一下!」 在美世的手即将触及玄关大门时,从后方追上来的新一把揪住她的肩头。 美世不禁屏息。缓缓转过头之后,她看到新一脸的泫然欲泣。 「新先生……」 「拜托你不要走,留在这里吧。」 让美世的身体忘我地动起来的那股热度,现在缓缓降温,但没有因为变冷而僵硬。她只是稍微冷静下来而已。 她并没有因为听到新的恳求而动摇。他的无力和不甘,已经确实传达给美世。尽管拥有力量,却什么都不能做的他,要是美世现在离开,往后,新恐怕又只能压抑自己的心情活下去了吧。 尽管如此,美世也有不能让步的坚持。 「我做不到。」 「为什么?」 「我想跟老爷在一起,我不想就这样放弃。」 「就非得是那个人不可吗?我的力量还不够吗?」 新像个害怕被拋下的孩子那样苦苦哀求美世,他明明完全没有这么做的必要才对。 美世深深吸了一口气,在这里屈服的话,她绝对无法抵达清霞所在的地方。 「您的力量绝对不会不够,新先生,我也觉得您是一位充满魅力的男性。」 「既然这样,你选择我也可以啊?」 「不,我只想跟老爷在一起,其他人是不行的。待在这里的时间,让我明白了这一点。」 虽然说,在薄刃家,美世也能得到她一心渴望的家族,义浪和新都很乐意接纳她成为一家人。 过去,她只想逃离斋森家、只想追求一个归属之处。只要能让她过著平静的生活,无论是什么样的结婚对象都无所谓。倘若对方是个温柔的人,就没有比这更幸福的事了。如果那时薄刃家能将她接回来,她想必会开心地留在这个家吧。 但现在,待在这个家里,只会让她感到浑身不对劲。 一大早起来准备早餐。送清霞出门上班、然后洗衣打扫。把脱线的衣物拿出来修补,有时间的话,就努力学习各种礼仪教养。到了晚上,迎接下班回到家的清霞,跟他一起吃晚餐。在洗过澡之后,两人一起悠闲喝茶的时光,她也非常喜欢。 这便是美世所渴望的幸福,是她不愿放弃的日常。 只要待在这个家,她就会忍不住比较,每次一比较,她就会听到内心深处不断发出吶喊声。 不对!这里不是自己应该待的地方,不是自己想待的地方。 「推翻您们两位透过决斗决定的结果,真的非常抱歉。拜托您,请让我去吧。」 美世深深地、深深地垂下头。 在视野的一角,她看见新的手紧紧握拳。 「我……不,不行。我还是不能让你就这样离开。」 看到新摇头的反应,美世不禁感到焦躁。 她必须尽快赶到清霞身边才行,就算赶到他身边,或许也没有美世帮得上忙的地方,但她怎么样也不希望自己在不知不觉中失去重要的人。 得快点、快点──这样的心情不停催促著她。 「我还会再回来这个家,只要一小段时间就可以了,请让我离开吧。」 「我真的不能这么做……希望你留下来,确实是我本人的意愿,不过,要求将你留在这个家里的人并不是我。」 这么说来,义浪刚才也是这么说的。某个人物嘱咐他不得让美世和清霞见面,也就是说,有人想将美世幽禁在这个家里……吗? 就算这么做,应该也不会有任何好处才对。 「只要能去老爷的身边,不管之后会受到什么样的对待或惩罚,我都无所谓。」 「不,可是……我就跟你老实说吧,其实,我和某人做了一场交易。」 「交易?」 以「是的」回应的新,看起来似乎在犹豫该不该开口。 为了倾听他打算坦白的内容,美世转过身来正面望向新。 「跟我做这场交易的对象,是天皇。」 「什……」 因为过于震撼,美世说不出半句话。 (骗人的吧?天皇?) 站在帝国顶点,尊贵非凡的人物。 想跟这样的对象谈对等的交易,可是让人极为戒慎恐惧的事情。真要说的话,要让天皇认识或记得一介平民,根本就是不可能的事情。眼前这位表哥,似乎比美世所想的更加高深莫测。 「是什么样的交易?」 「我想迎接你回到这个家。然而,久堂家对你的保护实在过于严密,无论是从力量、或是从立场来看,我都无法出手。最后,我转而向陛下求助。」 根据新的说法,关于这件事,天皇似乎也有自己的考量。 利害关系一致的两人,为了达成各自的目的而选择联手。 「透过天启的能力,那位大人预知未来将会发生让对异特务小队感到相当棘手的事件。得知这一点之后,我以此为藉口来和久堂清霞接触。」 「那么,要求不能让我离开的人……」 「是陛下。他表示,将你接回薄刃家之后,在这件事引发问题之前,都不能让你和久堂清霞见面。」 「陛下为什么要……」 「我也不明白,我不知道陛下打算做什么。那位大人只是跟我说,倘若我想迎接你成为薄刃家的一员,他可以助我一臂之力。」 新皱起眉头,以「不过……」开头,继续往下说。 「陛下是一位很严厉的人,要是违背他的命令,你可能会因此受罚。」 「而薄刃家也是,对吗?」 忤逆天皇。即使违背的不是公事上的指示,这想必也是无法宽待的重罪,不知道会有多么严厉的惩罚在前方等著。 「我……」 倘若蒙受被害的人只有自己,倒还没什么好犹豫的;然而,要是薄刃家也会一起被拖下水…… 「美世,我会顺从梦见的异能者、也就是你的意志而采取行动。因为我想这么做。就算得因此跟你一起承受苦难,我也心甘情愿。」 「可是……」 新原本摇摆不定的眼神,现在变得坚定起来。 「你想前往久堂清霞的身边,对吧?我也下定决心了。」 「咦……」 「请你动身吧,但有一个条件,就是我必须跟你同行。」 「!」 表哥这个出乎意料的提议,让美世瞪大双眼。 可是,他要跟自己一起出发的话,就代表…… 「这么做没关系吗?那个,薄刃家的家规……」 听到她这么问,新露出困扰的苦笑。 「我想,恐怕大有关系吧。因为这样一来,我是薄刃家一员的事有可能会曝光。可是,如同你无法放弃久堂清霞一样,我也无法放弃你。」 「这、这样呀……」 「是的,更何况,总不能放你一个人在外头行动。」 美世不禁难为情地垂下头。 仔细想想,自己一个人行动的话,她连该去哪里都没有头绪。只会在冲出薄刃家之后,陷入走投无路的窘境。 「可以吧,爷爷?」 新转身望向义浪,表情看起来相当复杂的老爷子叹了一口气。 「没办法,你跟美世,都是老夫宝贝的孙子和孙女。支持你们做自己想做的事,也是祖父的职责。」 「谢谢你。」 「非常感谢您!」 语毕,美世和新奔跑著离开了薄刃家。 注1:长度在三十~六十公分之间的单手用刀。 第四章 黑暗中的光芒 已经没有任何可以浪费的时间了。 尽管使出全力赶路,自己的心却早已飘向更远的地方。 「该前往哪里才好呢……」 「倘若久堂清霞现在仍是昏迷状态的话,我想,他应该不会在对异特务小队的值勤所。虽然也有可能在医院,但我想,他大概是在久堂家的主宅邸、或是你之前住的那栋房舍里休养吧。」 两人坐上「鹤木贸易」的公司车,依照新的推断,由他驾车前往那个家。 虽然嘴上说自己还不熟悉如何开车,但由新驾驶的这辆轿车,现在四平八稳地在路上前进。 坐在车内的美世,只是一心祈祷清霞能够平安无事。 (希望……希望老爷他──) 她真心盼望清霞恢复意识,她想看到他健康有活力的样子。 「我说这种话或许有些奇怪……」 正在开车的新率直地这么开口。 「但我想他一定没问题的,那个人真的很强。如果在他各方面的状态都很良好的情况下交手,我想必无法赢过他吧。作为一名拥有压制异能者的力量的薄刃家成员,这似乎是值得忧心的问题就是了。」 只能漫无目的地在外界徘徊的幽魂,不可能有办法杀死清霞──新以十足肯定的语气又补上这一句。 对异特务小队战斗的对象,是心怀怨恨的异能者的亡灵。美世并不明白这是什么样的异形,也完全无法想像。所以,她此刻只能全盘相信新的说法。 离开满是人群和建筑物的帝都中央后,轿车慢慢进入较为偏僻的郊区。 外头熟悉的道路,以往总是能让美世感到安心,但现在却让她陷入不安。无论再怎么不情愿,她总会想起那些安稳自适的每一天;同时,这样的日子可能不复存在的绝望,也会从她的脑中闪过。 「总之,你还是不要过度钻牛角尖比较好。离开薄刃家的领地后,能够抑制失控异能的结界的力量也会变弱,倘若梦见之力再次失控,你的身体恐怕会吃不消。」 「谢谢您这么为我担心,新先生。」 美世勉强露出微笑向新致谢。 倘若只有自己一个人,她恐怕什么都做不到吧。理解美世的出生经历、也愿意成为她的靠山的这位表哥,此刻令人安心不已。 「无论发生什么事,我都会站在你这边。」 打从一开始,新的立场就不曾动摇。即使对身处的环境感到不满,薄刃家和自身的职责……以及再三努力锻炼出来的能力,想必都让他引以为傲。 虽然义浪说美世和新很像,但新绝对是远比她来得更了不起而眩目的存在。 ──无论发生什么事。 这句话没有半点虚假,完全是出自新本人的意志,美世感觉得出来。 回过神来的时候,美世发现自己点头回应了他。 「是的,我相信您。」 「我们加快速度吧。」 新加快轿车前进的速度。 以惊人的车速,在悠闲的乡间道路上疾驶而过的轿车,想必相当引人侧目吧。不过,托新的福,美世一下子便顺利抵达家门前。 轿车才刚停好,美世便冲下车直奔玄关。 正当她的手抚上玄关大门的瞬间。 家中突然传来一阵「碰咚!」的巨响。 (咦?里、里头发生什么事了吗?) 那听起来像是某种沉重的东西猛地撞上坚硬物,因而发出的巨大声响。此外,家里头感觉有很多人在,甚至还能隐约听见怒吼声。 「我先进去,请你紧跟在我的身后。」 「好的。」 美世答应从后头追上来的新的提议,跟著他从玄关踏进家中后,映入眼帘的── 是两名美世也认识的男性正在互相拉扯的光景。 「混蛋!你说你没办法治好队长,是什么意思啊!」 这么怒吼的人,是清霞的下属五道,而被他揪著衣领破口大骂,却仍一脸悠哉样的,则是辰石一志。 「就是字面上的意思啊!既然连我都束手无策,大概就没戏唱了吧。」 「你好意思说这种话!是你说自己很擅长破解咒术的吧!」 「你搞错了啦。我是说,我擅长的是破解『法术』,而不是『咒术』啦。」 「少跟我说这种歪理!」 五道平常总给人吊儿郎当的印象,所以很难想像他会像现在这样气到面红耳赤的程度。另一方面,一志则仍是一派轻松的态度。 「这不是歪理啊。你明明是个当副官的人,怎么连这个都不明白呢?」 「吵死了!说起来,是因为队长跟阁下的海量,你们辰石家才得以免罪。但你就算收到联络,也完全不现身,你自以为是谁啊!」 「到底是谁比较吵啊……」 对于让这两人在这个地方大声争执的原因,美世没有半点头绪。 为了避免打扰到他们,她从起居室外头悄悄走过,来到清霞的书斋兼个人房。 她的胸口紧张得隐隐作痛。双手也不停颤抖,无法好好搭上日式拉门。 (不要紧……不要紧的。) 美世深呼吸一口气。 接著,她一口气拉开拉门,甚至忘了应该要先出声打招呼。 「美世妹妹?」 美世最先认出来的,是吃惊到愣在原地的叶月。 随后,她移动视线,然后错愕到几乎感到眼前发黑的程度。 「老、老爷?」 躺在被褥上的清霞一动也不动,平时就已经显得偏白的肤色,现在更是惨白得毫无生气。 美世不想朝这方面去思考。然而,清霞的身影看起来已经远超过不堪一击的程度,简直可以说是一尊蜡像。 她勉强移动自己发软的双腿,来到清霞枕边瘫坐下来。 「老爷。」 被绝望和茫然笼罩的美世,下意识地握住清霞冰冷的手。以双手包覆住他的手之后,她感到手腕传来微弱的脉搏。 (他……还活著……) 清霞还有呼吸,她还没有失去他。 放下心来之后,泪水跟著从美世的眼眶溢出。这时,一双温暖的手臂从身后轻柔地环抱住她。 「美世妹妹,谢谢你过来。要是你们在分开的情况下,就这样天人永隔,我真不知道该怎么──」 「对、对不起……叶月小姐!」 从叶月哽咽的嗓音,就能知道她有多么不安、多么担心这两人。 在感到愧疚的同时,看到叶月愿意相信自己,更让美世感动。泪水因此再次从她的眼中源源不绝地溢出。 「没关系,你不要道歉。清霞都跟我说了。」 「可是,是我没能相信老爷,事情才会变成这样……我现在真的后悔莫及。」 现在这样的状态,已经无计可施了。 美世很开心清霞还活著。然而,要是他的意识迟迟没有恢复,一直这样下去的话──脑中不禁浮现这种可怕想像的她,再次感到深沉的悲痛和后悔。 「原来如此,是被亡灵强大的怨气吞噬了吗?」 这时,完全被美世拋下的表哥,从旁边唐突地迸出这么一句话。 叶月瞪大双眼转过头来,然后发出惊叹。 「你、你是……」 「噢,之前承蒙你款待了,久堂叶月小姐。」 新露出他一如往常的亲切笑容,装模作样地和叶月打招呼。 「美世妹妹,这是怎么一回事呀?」 「呃、呃……那个……」 「是我要求美世让我同行的──因为我是她的表哥。」 新代替手足无措的美世,直接了当地道出事实。 思考片刻后,恍然大悟的叶月震惊地以手掩嘴,整个人也僵在原地。 「不会吧?所以,你就是那个……」 「应该就是你所想像的那样吧。噢,请别误会了,我并不打算跟你或久堂少校为敌,也没有要加害你们的意思。我的工作就只是从旁守护、支撑美世罢了。」 「哎呀……」 看到叶月果断放弃追究的态度,原本一直沉默地坐在房间一角的由里江,此时不禁出声抗议。 「叶月大人!这样真的好吗?」 「嗯,我想应该没有关系的。」 「但我觉得很担心呢。」 看到由里江叹气这么说,美世从旁开口缓颊。 「由里江太太,新先生已经跟我约好了,他会站在我这一边。请您相信他吧。」 「美世大人……」 「新先生是很可靠的人,谢谢您这样为我担心。」 在美世微笑著这么解释后,由里江以衣袖匆匆遮住自己泛泪的眼角。 「美世大人,您变得好优秀呢……」 「您、您太夸张了啦。」 自己一点都不优秀,只是内心的迷惘稍微减少了而已。 一旦决定要相信某个人,最重要的,就是贯彻这样的意志。这次的事件,让美世深深体会了这个道理。 她不相信清霞能接纳这样的自己,所以,不但没有找他商量自身的烦恼,甚至还擅自将他推开。为此,她现在陷入了连有没有机会向清霞道歉都不知道的状况。 疑心愈重,只会让对方的心离自己愈远。 「差不多可以了吧?我有些话想说呢。」 新在一瞬间安静下来的房里举起手这么表示。 「你想说什么呢,美世妹妹的表哥?」 「我想,或许有办法可以让他清醒过来。」 新的这句发言,让在场的人全都吃惊得说不出话。原本在起居室跟一志拉拉扯扯的五道,也冲进来大喊「真的吗!」 「是的。不过,这无疑会是个困难的方法……被死者强大的怨念侵蚀,还能像这样保住性命,就已经算得上是奇迹了。」 「有办法把老爷救回来吗?」 「透过梦见之力的话。」 美世屏息。 有梦见的异能,就能让清霞得救。也就是说,美世掌握著他的存亡关键。 「怎么会……」 (我完全无法好好施展自己的异能呀。) 美世从不曾以自身意志发动异能,她体内的梦见之力只会擅自失控。要她以自己的意志控制这样的力量,并用它来拯救清霞,根本是不可能的任务。 沐浴在众人目光之下的她,开始冒出涔涔冷汗。 「美世,你想怎么做?要试试看?还是放弃?」 「我、我不想放弃……」 新平静的眼神,让美世动摇起来,她有种被试探的感觉。 美世会善用这个机会、还是扼杀这个机会? 她此刻紧张的程度,已经完全不是方才所能比拟的。除了背负众人的期待以外,甚至连最重视的人的性命,都被她握在这双不可靠的手中。 (我能够驱使异能吗?) 美世一直很希望自己体内的异能可以觉醒。然而,到了现在这样的关键时刻,她的双手却抖得厉害,呼吸也变得困难。 她觉得这样的自己没出息到极点,但是── 「新先生,我真的能够将老爷救回来吗?」 美世无法就这样什么都不做,然后眼睁睁地看自己失去一切。 要是在这里放弃,就太对不起即使违反天皇意旨,也要陪美世走这一趟的新。同时,美世自己或许也会因为懊悔莫及而死去吧。 「我也无法百分之百确定,因为一切都只是假设而已。不过,我认为有一试的价值。」 就算可能性微乎其微,只要还存在一线希望,就没有放弃的道理。 美世强忍住因恐惧而在眼眶里打转的泪水,用力地朝新点头。 「我明白了,我要试试看。」 在美世这么下定决心后,一旁的叶月握住她的手。 「美世妹妹,你不要太勉强自己。除了清霞以外,大家也都很担心你呢。因为我们都觉得你很重要、也最喜欢你了。别忘了这一点哟。」 「是的,谢谢您。」 啊啊,这是多么令人开心的一句话呢。 美世露出发自内心的笑容,然后温柔地回握叶月的手。 「我也最喜欢大家了。」 说著,美世依序望向直直盯著她的由里江、五道、以及随后也跟著来到这个房里的一志。一如叶月所言,美世可以感觉出大家的眼神中,都包含著对她本人的关怀。 从内心满溢出来的温柔情感,这想必就是所谓的善意或爱情吧。 「新先生,请告诉我,我要怎么样才能施展自己的异能?」 在一旁无语地看著美世做出最终决定的新,先是吐出一口气,接著望向由里江开口。 「可以请你再准备一床被褥吗?把它跟久堂少校的被褥并排铺著。」 「被褥?」 「是的,用来让美世躺在上面。因为在她施展异能后,身体跟意识之间的连结恐怕会中断。」 由里江照著新的指示,在沉睡的清霞旁边铺上另一床被褥,让美世躺在上头。 「接下来,在施展异能时,接触到对方的肌肤,成功率会比较高──美世,请你握住久堂少校的手。」 「是。」 美世轻触清霞苍白而没有血色的手。尽管他的手冰冷到几乎冻结的状态,但她因为紧张而同样变得冰冷的手,反而觉得清霞的掌心有些温热。 闭上双眼后,美世感觉到某种漆黑深沉的东西,从她和清霞相系的手缓缓流窜过来。 「这是……」 「你感觉到了吗?那就是怨念的一部分,现在已经堕落成足以腐蚀人心的毒素就是了。」 毒素,这样的譬喻非常简单易懂。 因为美世也模模糊糊地感觉到,这股漆黑深沉的东西,将清霞整个人包覆起来,一并吞噬了他的内心世界和意识。她必须除去这股怨气、或是让清霞被吞噬的意识再次浮现。 美世感觉周遭的声音和他人的气息,此刻正在逐渐远去。只剩下表哥冷静的嗓音清晰依旧。 「美世,请你具体想像出这样的场景──接下来,你的灵魂即将离开自己的肉体,进入久堂少校的身体之中,然后把他的灵魂找出来。」 「好的……」 美世在脑中想像出自己化身为一缕幽魂,然后窜入清霞被怨念包覆的肉体之中的光景,并祈祷这样的光景能够成真。 下一刻,她突然有种身体变得轻飘飘、浮向空中的感觉。 (好厉害……) 她睁开原本闭上的双眼,发现眼前所见不是天花板,而是一片无边无际、伸手不见五指的深沉黑暗。 美世下意识以双手环抱住自己的身体,这片看不到尽头……上下左右、所有方位都被漆黑笼罩的世界,让她感到害怕,彷佛自己也会就这样被吞噬似的。 (可是,我得前进才行。) 她紧紧咬牙,然后踏出一步。 尽管连自己脚下踩的是什么地方都搞不清楚,美世仍一股脑地往前进。 她已经听不到新的声音了。现在的她,完完全全是孤单一人的状态。 方才努力鼓起的勇气一下子萎缩,取而代之浮现的,是年幼时期被关进仓库里的那段回忆。 因为害怕又无助,美世的眼眶开始泛泪。 她再次体会到一切都没有改变的事实。她一直是孤单一人,从没有人来拯救她,她将孤独地、永远地待在这片不知道尽头在何处的黑暗之中。 (老爷,您在哪里?) 美世在一片黑暗中不断迈开步伐。虽然觉得自己有在前进,但因为整个空间都被漆黑笼罩,所以很难获得真实感。 就这样,不知道经过了多久的时间。 好像才过了几分钟、又好像已经过了几小时。就在时间感觉也开始变得暧昧时,美世听到了一阵细微的声响。 (是从外面传来的声音吗?还是在这片黑暗之中?) 她朝声音传来的方向靠近,虽然很模糊,但她发现前方慢慢出现一片风景。 (是夜空……) 美世仰头。她的视线所及之处,是布满闪烁的点点繁星的晴朗夜空。接著,她望向脚下,几乎跟现实世界中没有两样的、乡间的泥土小径映入视野。附近可见山林,小径旁草木丛生,甚至还能够听到虫鸣。 (这里是哪里?) 环境急遽地变化,让美世陷入困惑。 目前身处的地方,看起来跟她和清霞一起生活的那个家附近的风景有几分类似、又有些陌生,似乎是其他不同地区的景色。不过,也不到完全没看过的程度,大概可以想像同样是位于帝国某处的场景。 然而,她到底为什么会来到这种地方? 来自自然界的气味极其真实,几乎让美世无法判断这是现实还是幻觉。 (可是,我的肉体现在应该躺在家里……) 所以,这里果然是源自那片黑暗的、幻觉所呈现出来的世界。 茫然杵在原地片刻后,美世发现远处的草原上有什么迅速地移动著──鞋子踩在杂草上的声响,乘著微风传了过来。 有人在那里!美世知道那是谁。 「老爷!」 美世冲了出去,她看不见他的身影,只能凭藉那个声音前进。 她觉得身子很轻盈,也不会因为奔跑而喘不过气。这样的话,她可以一直跑下去。 (那想必……不,那绝对就是老爷。) 尽管没有理由,但美世这么确信。 在这个夜晚的世界里,清霞独自一人和什么奋战著。而那个「什么」,恐怕就是将他吞噬的、强大的亡者怨念。 ──好想赶快见到他。 美世没有半点迷惘,只是一股脑地在夜色之中向前跑。 ◇◇◇ 在林木之间来回穿梭,呈现混浊的黑色、红色或紫色的无数怨灵,接二连三朝清霞逼近。 虽然勉强有著人类的轮廓,但这些怨灵看起来全都有如融化的泥娃娃那样,完全分不清是男是女。清霞以异能释放出火焰,将它们烧个精光。 他已经重复同样的行为多久了呢? 回过神来的时候,清霞便发现自己在这里──在这个夜晚的森林之中,持续和怎么打都打不完的怨灵奋战。 (那时,我还以为自己已经死了……) 清霞独自回想著自己来到这里之前的事。 那一晚。 为了击退被人从奥津城释放出来的幽魂,对异特务小队开始执行大规模的作战行动。 之所以会演变成这样的情况,是因为出现了夜晚走在路上时,不幸遇到怨灵而丧命的一般平民。正在放假的清霞被紧急召回,也是基于这个原因。 既然已经出现牺牲者,就不能继续拖拖拉拉下去。 在军方和宫内省双方达成共识后,对异特务小队便开始执行讨伐作战。 一开始,清霞原本和五道一起留在作战本部,担任指挥的工作。然而,化为怨灵的异能者的灵魂,不但能力强大,数量也很多,导致队员们陷入苦战。 站在清霞的立场,他也不希望花太多时间在这次的作战上。他想赶快让事情告一段落,然后前往薄刃家把美世接回来。因为这样,尽管身为队长,但他还是把作战本部的工作交给五道,亲赴战场加入讨伐。 至今,他也认为自己这样的判断应该没有错。 (之所以会失败,是因为我误判了怨灵的力量。) 在死亡之后,异能者依旧能保有自身的能力。不仅如此,失去肉体这样的桎梏,反而让祂们的灵魂更进一步升华,力量也因而变得比生前更来得强大。 这些怨灵没有自我意志和思考能力,动作也很迟缓,所以绝非打不赢的对手;然而,祂们内心的怨恨凝聚而成的力量,绝对足以构成相当大的威胁。即使由对异特务小队出面,对力量不算强的队员来说,这仍是一场吃力的战斗。 因为一个不凑巧。 清霞看到在他附近和怨灵战斗的一名队员,即将被对方强大的怨念吞噬的那个瞬间。 『快躲开!』 这么大喊的同时,他在千钧一发之际介入那名队员和怨灵之间,以异能横扫周遭的所有怨灵。面对清霞压倒性强大的力量,这些怨灵毫无招架之力,在一瞬间灰飞湮灭、彻底消失。 不过,虽然他成功一口气歼灭了所有怨灵,在施展异能的前一刻,清霞仍不慎接触到对方的怨念。 (只能说是我过于大意了。) 一边自在施展异能、一边这么回顾反省的清霞,不禁叹了口气。 换作是平常的他,不可能栽在那种程度的怨灵手上。异能者身处的世界,可没有轻松到连会在这种地方出差错的人,都能够冠上「最强」的头衔。 然而,事实就是清霞的意识和心灵,都在一瞬间被怨念吞噬,回过神来的时候,才发现自己在这种地方埋头奋战。大部分的怨灵应该都已经被他歼灭了,所以,小队大概也可以维持优势继续作战。不过…… (这里是我的梦境、又或者是地狱?) 可以确定的是,清霞是在失去意识后来到这个地方。然而,他不知道该如何回去原本的世界。 或许,回去的方法根本就不存在。但就连想要确认这一点,他都无能为力。 这里简直像是现实世界里那场讨伐战的延续──或说是重现。 不过,这里的怨灵会无止境地持续涌现,而高挂在夜空中的明月,无论过了多久的时间,一直都停留在相同的位置上。判断时间流逝不寻常的清霞,脑中闪过「这样的状态有可能永远持续下去」的想法。不可思议的是,他的肉体完全不觉得疲累,只是,这场看不到终点的战斗,著实令人感到厌烦。 他让雷电的异能覆上军刀的刀刃,在眨眼之间歼灭动作迟缓的大量怨灵。 「可恶!」 下一刻,在原本的怨灵消灭之处,宛如融化的泥娃娃那样的身影,再次陆陆续续地现身。 就算是清霞,此刻也多少感到精神上的疲劳,因此再也无法压抑内心烦躁的情绪。回过神来的时候,他发现自己的双肩随著剧烈呼吸而微微起伏。 (被困在这种地方……) 在留下、拋下所有的一切的状态下。 若是自己已经死了,美世会怎么想呢?她会哭吗?还是从此在薄刃家过著幸福快乐的生活──将清霞彻底遗忘? 清霞闭上双眼,不甘地狠狠咬牙。一滴汗水跟著滑落。 「老爷。」 这个瞬间,他彷佛听到了美世的声音。 不可能有这种事。这里很明显不是现实世界,倘若他在这里听到她的声音,那么,不是幻听、就是意图蛊惑他的异形的伎俩吧。 清霞不禁苦笑。 原来现在的他如此脆弱吗?脆弱到下意识寻求未婚妻的存在。 「老爷。」 他又听到了。 想到自己是如此软弱无力的人,清霞无奈到忍不住收起脸上的笑意。 「老爷,请您不要再战斗了。」 「美世?」 因为这个嗓音听起来实在太清晰又太靠近,清霞不禁吃惊地转过头。 穿著一身巫女服、蓄著一头黑色长发、宛如黑曜石的一双澄澈眸子散发著光芒的她,确实是清霞的未婚妻。 她直直地仰望著清霞的脸,然后缓缓握住清霞另一只空出来的手……微微的温热感,从那双有些粗糙的手传来。 「老爷。」 「你真的……是美世本人……吗?」 「是的。」 美世以坚定的态度点点头。 会相信这样的幻觉,自己绝对是哪里有问题──尽管脑子里这么想,清霞的手却不自觉拋下军刀,将美世纤细的身子紧紧拥入怀中。 「美世……美世。」 「老爷?」 啊啊,原来是这样。 尽管不愿承认,但清霞似乎真的涌现了恐惧的情绪。连自己究竟是死是活都不知道,只能一直战斗下去的恐惧。 感受到她的体温,竟然能让自己如此放心。 「美世,真的是你吗?」 「是的。」 「你怎么会在这里?」 「我来接您回去。」 「原来我没有死吗?」 「当然了!」 听到美世以极为强硬的语气这么回答,清霞不禁笑出声。 「当然……吗?」 「是的,要是老爷死了,我说不定会悲伤到追随您的脚步而去。」 「拜托你别这么做。」 不过,能明白清霞自身跟美世都还活著,实在是太好了。 清霞放开美世的身子,捡起落在地上的军刀,将从后方逼近的怨灵横扫一空。 总之,如果不先解决这些怨灵持续涌现的问题,两人就无法好好对话。 「真是令人厌烦。美世,你知道什么能对付这些家伙、然后返回现实世界的方法吗?」 「是的。那个……我应该知道。」 原本散发出判若两人的凛然氛围的美世,有些没自信地垂下眉毛回应。不过,这样的表情只维持了一瞬间,她随即迈步向前,跟清霞并肩伫立。 「要怎么做?」 虽然有些窝囊,但清霞完全不知道该如何突破现状。在他这么询问美世的同时,一批新的怨灵跟著涌现。 美世按著自己的胸口望向眼前的怨灵,然后以几乎要消失在空气中的细微嗓音轻轻呢喃: 「老爷,能请您握著我的手吗?」 「我知道了。」 握住美世的手之后,清霞能感觉到她安心下来的反应,原本紧绷的双肩也因此放松。 在月光照耀下,静静伫立于自己身旁的未婚妻的身影,看起来竟是如此神圣而美丽。察觉到自己涌现了这种想法的清霞,不禁有些动摇。 美世所采取的行动,可说是相当单纯。 「──消失吧。」 她仅是说了这样的一句话。不过,效果却极为显著。 无数怨灵的身影一口气变得模糊,接著宛如一缕轻烟那样消散。让清霞持续战斗、疲于应付的那些怨灵,真的就这样在一瞬间消失了。 清霞震惊得片刻说不出话来。 「美世,刚才那是……」 「我也不是很清楚。好像是……梦见的异能。」 能够在人的睡梦中发挥万能力量的异能。 的确,倘若两人目前身处清霞的梦境之中,这里就属于梦见之力作用的范围。因此,美世能够来到这里、能够消灭怨灵,都不是什么奇怪的事。 只是,清霞很好奇她是何时学会了这样的术法。 「你也彻底成为一名异能者了吗?」 清霞的喃喃自语,让美世吃惊地圆瞪双眼。 「咦?」 「怎么?」 「没……没什么,只是,被您这么一说,我反倒有种不可思议的感觉。」 美世皱眉,然后微微歪过头。 看来,她似乎没怎么思考过这方面的事情。虽然清霞觉得她给人的印象变了很多,但实际上似乎也并非如此。 终于整个人放松下来的他,忍不住吐出一口气。 ◇◇◇ 美世和清霞就这样牵著彼此的手,走在没有半点灯光的夜路上。 尽管只能仰赖月光前进,美世却完全不会感到不安。独自从这条路走过来的时候,她明明担心害怕到极点,但现在,光是有清霞陪在身边,心情就变得很平静。 能够再次和他相见、将他从这里救出去,让美世打从心底松了一口气。 「很安静呢。」 清霞以感慨万千的语气开口。 除了他们俩以外,这里没有任何人,传入耳里的只有虫鸣和河流的潺潺水声。 虽然状况完全不同,但这让清霞回想起曾几何时、两人一起并肩眺望月色的那个夜晚。 「不过,感觉有些寂寥呢。」 「也是。这里是我的梦境之中吗?」 「啊,是的。我想,应该是类似的东西,虽然我也不是很清楚就是了。」 因为仍无法理解的事情太多了,至今,美世仍没有自己「能够使用异能」的真实感。她只是一心祈祷而已。为了将清霞救出去。 所以,就算被说成是异能者,她也有种无法跟自己联想在一起的感觉。 「老爷。」 「怎么?」 美世最需要向清霞传达的那件事情。 现在,她必须在这里说出口,只剩现在这个机会说出口了。 「对不起。」 美世停下脚步,朝清霞深深一鞠躬。 她犯下了许许多多的错误。 清霞很温柔,也愿意接受美世的一切。但美世却满脑子都只顾著自己的事,没能理解清霞的心意。在她心中的某个角落,甚至还有著「他无法理解我的感受」这样的想法。 多么愚蠢啊。美世真心对这样的自己感到厌烦又不耐。 不知道清霞会怎么答覆的她,害怕得闭上双眼。 随后,她听到上方传来一阵轻轻的叹息声。 「该道歉的人是我。」 「咦?」 「抱歉。」 美世抬起头,发现清霞的视线在半空中游移。 「之前,我因为在气头上,说了十分蛮横不讲理的话。不过,就算说自己并没有要伤害你的意思,听起来也只像是藉口就是了。」 「不!」 美世用力摇头否定清霞的说词。 「不对的人是我。老爷一直都对我非常温柔体贴,但我却老是辜负您的心意。」 「没有这种事……」 「我完全没有看清最重要的事情。学习一事也是如此,明明是自己提出的任性要求,我却自顾自地陷入瓶颈,完全没有余力抬起头来看看周遭。打算自己解决所有的一切,到头来却什么也做不到……」 听著从自己口中说出的这番话,美世不禁沮丧起来。 她渴望家人,她想跟清霞、还有叶月成为一家人。然而,最不能理解家人的,却是她自己。总是独自苦恼,无法将真正重要的话说出口,尽管清霞和叶月主动靠近自己,她却糟蹋了两人给的机会。 不能只有其中一方主动,双方都必须朝彼此靠近,连结才能够建立起来。 「对不起。之前,不管选择老爷或是薄刃家,我都觉得无所谓的说法,其实是骗人的。如果老爷能够允许的话,我想待在您的身边。拜托您,请让我一直陪伴在您的身边吧。」 美世鼓起所有的勇气,向清霞道出自己真正的心意。 她很害怕自己被清霞讨厌、或是让他厌烦。在坦承自己真正的心意后,要是遭到清霞拒绝,她这辈子恐怕都无法再振作起来。 然而,倘若只是一直在原地踏步,迟迟不愿前进的话,就无法跟他人建立起信赖关系。 在沉默片刻后,清霞「呼……」地吐出一口气,放松紧绷的肩膀。 「就算你没有开口,我也一直都打算这么做。」 「老爷……」 「倘若你愿意接受这样的我,希望你回到原本的家。你愿意选择我,而不是薄刃家吗?」 美世感到眼眶一阵温热。 事情真的可以这样符合她的期望发展吗?这该不会是源自自己殷切心愿的一场美梦吧?美世不禁这样怀疑起来。 不过,就算这样,她的答覆也早已决定。 「是的,还请老爷多多指教。」 现在,美世也慢慢喜欢起薄刃家的那两个人。可是,她想回去的地方、想长相厮守的人,果然并不是他们。 在美世的眼中盈满泪水时,一只大手轻轻覆在她的头上。 「太好了。我原本还在想,要是听到你回答『我不要』,该怎么办才好啊。」 「我……我绝不会说这种话的。」 清霞笑著以「很难说喔」调侃。 「不过……」 「?」 「其实,我原本打算到薄刃家去接你回来的,没想到反而让你来梦中迎接我。感觉真是不够帅气啊……」 看到清霞以夸张的动作颓丧地垂下双肩,美世不禁轻笑出声。 她总觉得自己见识到总是帅气威风的他有些罕见的、令人意外的一面。 「不要紧的,因为老爷一直都非常的帅气呀。」 「……这样吗?」 清霞以奇妙的表情回应。两人重新将相系的手紧紧握住,踏著稳重的脚步朝黑暗中走去。 好不容易睁开沉重的眼皮后,填满了蒙矓视野的,是有著木质纹理的褐色天花板。 脑袋迟迟无法开始运转,除了眼皮以外,整个身体感觉也沉重不已。 美世就这样茫然眺望著天花板数秒。 「你醒了吗?」 这时,清霞突然从旁边探过头来。即使刚从昏迷中恢复意识,他那张依旧清秀无比的脸蛋,让美世的心脏因为这样的突袭而重重跳了一下。 「老、老爷!咳咳!」 「冷静点,别急著说话。」 因为起身的动作太激动,美世忍不住猛咳起来。一旁的清霞伸出手温柔轻拍她的背。 「老爷……您已经没事了吗?」 这么说的美世,将俊美的未婚夫从头到脚仔仔细细地审视过一遍。 清霞身上仍穿著轻便舒适的浴衣,一头长发也披垂在身上,看起来似乎同样刚清醒没多久。他的气色不太好,感觉仍是个病人,但说话语气和表情都很清醒,意识应该是没问题。 「虽然很想说『没事』,但没想到整个身体会变得这么沉重啊。」 清霞很吃力似地吐出一口气,以手扬起自己的发丝。 从他迟缓的一举一动看来,恐怕就像清霞本人所说的,他尚未恢复平常的健康状态。不过,看到他还算有精神的模样,美世总算是放下心来。 「太……太好了。」 「让你担心了啊。」 「呜呜……」 美世的泪水开始止不住地溢出。 直到刚才,她的胸口都被恐惧和不安填满,甚至连呼吸都要跟著停止。现在,她终于可以喘一口气了。 「别哭啦……真是的。」 下个瞬间,清霞将美世拥进怀里,轻轻抚摸她的头,像是在安抚年幼的孩子那样。而美世也紧紧揪著他嚎啕大哭起来……事后回想,这样的行为感觉还挺不得体就是了。 「好啦,你别再哭了。」 「老……老爷……」 「怎么?」 「那个……您这样好像在哄小孩子,我觉得有点……」 在眼泪止住后,极度难为情的感觉著涌现,让美世无法从清霞的胸前抬起头,也无法离开他。 不过,美世委婉的抗议完全没有用。 「这么做的话,你才会停止哭泣啊。」 「才……才……才没有……这回事呢。」 回想起来,她之前似乎也曾像这样嚎啕大哭、然后被清霞安慰过。 (好……好难为情啊……) 被拥在怀里摸头,才会停止哭泣,感觉真的像个孩子一样。都已经十九岁了,而且这样的行为还是第二次,未免也太夸张了。 如果地上有个洞,她绝对会想钻进去。 「那个~可以打扰你们一下吗?」 叶月听起来明显带著笑意的嗓音介入两人之间。这时,美世才猛然回过神来。 (啊!) 她忘得一乾二净了。既然这里是现实世界中的那个家,想当然耳,大家都是齐聚一堂的状态。也就是说,她和清霞在众人面前── 理解这个事实的瞬间,因为羞耻而发热的感觉,从美世的脚尖一直窜上头顶。这次,她真的差点尖叫出声。 「唔呵呵呵呵,看来你们已经完全和好如初了呢,这样我就放心了~」 「就是呀,真是太好了~」 听到叶月和由里江这么说,旁边的五道也带著一脸认真的表情表示同意。 「不过,对单身汉来说有点刺眼呢。」 「怎么,五道老弟,难道你不习惯流连花丛?真意外耶。你平常那种轻浮的形象,难不成都是演出来的?」 「……」 因为一志这句多余的话,五道再次揪住他的衣襟,两人眼看著又要打起来了。不过,在清霞嗓音低沉地道出「我说你们……」之后,一志和五道的动作在瞬间停住。 「稍微安静一点,美世都快晕过去了。」 「我……我没有……啦。」 虽然没有快昏倒的感觉,但现在这种羞耻感,强烈到可比一辈子能够承受的份量,让美世几乎无脸再面对任何人。 「美世。」 一直从旁沉默地眺望众人的新,此时以不带任何感情的嗓音开口呼唤美世。 「新先生……」 「看来,我的职责已经被免除了。那我就此告辞。」 脸上不见平常那张笑容的他,只是淡淡地这么告知,让美世不知该怎么回应。 其实,她很希望新可以在这里多留一下,但出声挽留他好像也不太对。 「再会。」 「新先生,非常感谢您。」 美世端正自己的姿势,怀著最诚挚的感谢向新鞠躬致意。原本已经转身准备离开房间的新,转过头来朝她露出苦笑。 「你不需要道谢,我只是做了自己想做的事情而已。」 「是……还有,不能跟您一起回去,真的很抱歉。可是,如果必须接受惩罚,请您一定要通知我。到时候,我也会以薄刃家成员之一的身分,一起接受惩罚。」 「我明白了。」 点点头之后,新伸手拉开日式拉门。清霞也在此时开口。 「鹤木新。」 「有什么事吗?」 「……有朝一日,我会再向你下战帖。这次我不会输。」 「这样啊。那就请你多加油喽。」 新笑著这么回应,然后离开了久堂家。 第五章 真相大白的宴会 在清霞平安醒来、美世也回到久堂家的那天之后,又过了一段时间。 闷热的八月结束了。迈入九月后,尽管天气有时仍会热得令人难受,但不时吹来的凉爽微风,已经带著几分秋意。 今天是宴会举办的日子。现在,美世正在久堂家的个人房间里忙著做准备。 「哎呀!好适合你哟,美世妹妹。非常漂亮呢。」 这么开心惊呼的,是美世的师父、同时也是近期会成为她的大姑的叶月。 暗红底色,加上有著蝴蝶翩然飞舞、以及高雅盛开的白色和黄色花朵图案的振袖和服。腰间是一条以缤纷的金色丝线点缀的腰带。脸上则是将端庄和华丽巧妙融合在一起的完美妆容──今天的美世,看起来比平常要成熟好几倍。 这套振袖和服,是特地为了今天而采买的。亲自将和服送来久堂家的和服店「铃岛屋」的老板娘桂子,以及和她一起帮美世穿上和服的由里江,都对这样的成果相当满意。 「夫人很适合浅色系的衣物,不过,换上这种颜色较深的和服,又会散发出成熟的女性美呢。」 「是呀、是呀,真的是这样呢。美世大人实在太美了,让我不禁发出赞叹声呢。」 看著这两名年龄层有些落差的年长女性开心兴奋的反应,美世也只能在一旁陪笑。 毕竟,她实在不明白自己这身打扮的迷人之处为何。她只担心有没有把和服穿反,此外,她总觉得自己平凡的脸蛋,恐怕配不上这身雍容华贵的和服。 「毕竟,美世妹妹能穿振袖和服的时间不多了呀。这种生涩和成熟的韵味融合而成的美感,是只有现在的她才能表现出来的呢。」 「不愧是叶月大人,您好内行呀!就是这样没错!想到只有现在能做这种打扮,或许会让人觉得有点可惜,但这种昙花一现的感觉,更能进一步提升夫人的美呢。」 听到叶月的发言,双眼闪闪发亮的桂子滔滔不绝地陈述自己的看法。因为她一直都是这种感觉,美世现在已经不会感到惊讶了。 比起这个,叶月说美世能穿振袖和服的时间所剩不多,就代表她跟清霞的婚期已经不远了。想到这一点,美世的双颊微微泛红。 「可是,叶月小姐也十分美丽呢。」 「哎呀,这样吗?谢谢你,美世妹妹。」 今天,三人打算在会合后,便直接前往参加宴会,所以叶月也已经做好出门的万全准备。 她身上这袭以蕾丝点缀的浅橘色洋装,比一般的洋装更贴身一些,因此相当适合体型纤细的叶月。今天将浅色发丝高高盘在脑后的她,裸露的后颈看起来十分性感,这正是成熟女性美的代表。连身为同性的美世,都不禁看得入迷。 在准备完毕后,四人一起移动到起居室。已经换上军装的清霞在里头等著。 经过一个多月的时间,他的身体状况也已经恢复得差不多了。他康复的速度比美世想像得更快,甚至还因为感觉自己的体力衰退了不少,没过多久,就开始每天进行锻炼。 他白皙的肤色一如过往,但已经不再是大病初愈那种虚弱的感觉。 「老爷,让您久等了。」 「嗯。」 淡淡回应而转过头来的清霞,在看到盛装的美世之后屏息,就这样愣住了片刻。 「哎呀,我的傻弟弟两只眼睛直盯著自己的未婚妻呢。怎么样,清霞?美世妹妹很漂亮吧?」 「是……啊。」 听到叶月笑眯眯地这么问,清霞带著一脸茫然的表情表示同意。 「美世,你很漂亮呢。」 「谢谢您。」 被清霞这么直接了当地称赞,让美世感到有些害羞。因为不确定自己是否适合这样的打扮,她原本还很不安,现在,她觉得有换上这身衣物,真是太好了。 「来接我们的轿车已经到了,走吧。」 清霞伸出一只手。美世照著叶月的教诲,将自己的手搭上他的。 这时,她想起自己忘了说一件事。 「老爷。」 「怎么?」 「您也非常帅气哟。」 「……」 原本以为清霞会淡淡以一句「是吗」回应,但不知为何,他却别过脸去,然后以另一只空著的手扶额。 踏出家门、走到轿车停泊的地方时,一路上都沉默不语的清霞,突然这么开口了。 「你别突然说这种话啦……」 他这么轻喃。 「……对不起。」 「没关系的,美世妹妹。清霞只是在害羞而已,不用管他。」 美世一头雾水地道歉后,跟在两人后方的叶月斩钉截铁地这么出声指谪。清霞不禁因此皱起眉头。 「姊姊,拜托你闭嘴。」 「什么嘛,我说的是事实呀。」 「好啦好啦,姊弟吵架等之后回来再说吧。」 在由里江介入后,两人随即安静下来。 美世不禁笑了出来。现在,她发现自己的内心,已经不会像之前那样浮现羡慕或嫉妒的情绪了。 (因为我过去实在太渴望拥有家人了。) 以前,看著清霞和叶月毫无顾虑、你一言我一句地斗嘴的模样,总让美世觉得胸口闷闷的。但现在,她不再有这样的感觉。 美世松了一口气,她会跟这些人成为一家人──现在的她,可以很坚决地这么说出口。 「唉……那么,我们要出发了,由里江。你早点回家吧。」 「我们走喽。」 「我们走了。」 「好的,路上请多小心。」 美世一行人在由里江和桂子目送下离开,乘著久堂家的佣人所驾驶的轿车,前往作为宴会场地的大厅堂。 「美世妹妹,你会紧张吗?」 「是的……很紧张。」 从薄刃家回到久堂家后,美世便一边适度休息、一边拚命学习。在家中静养的清霞也会盯著她,避免她又过度勉强自己。 一旦表现出把自己逼得太紧的感觉,清霞就会马上强制美世去休息,因此,就算她想勉强自己也没办法。 不过,也多亏这样,美世得以在没有弄坏身体的情况下好好学习。叶月也拍胸脯保证,她已经把自己能教的东西全都传授给美世了。 美世确实变得有自信了一些,然而,她无法阻止自己紧张。 「你不用担心。今天这场宴会不算是太正式的活动,所以也没有什么死板的规定必须遵守。跟姊姊待在一起的话,你应该不会有必须负责对应他人的机会。」 「说……说得也是呢。」 「没错没错。除了打招呼以外,交谈的机会应该不多。」 虽然也很想实际运用自己学会的交流礼节,但这毕竟是美世第一次参加宴会,还是把「顺利撑到结束」放在最优先考量比较好。 因此,今天就贯彻在一旁安静见习的态度,或许会比较恰当。 会场位于帝都里的某个小型宴会厅。 因为不是舞会,所以没有必要租借宽敞的大型会场。三人今天所参加的这场宴会,采用外国很常见的立食宴会的形式,让来宾尽情享用主办方准备的餐点和美酒,同时彼此畅谈交流。 「总之,只要能做到我至今教你的那些,就没有什么可以难倒你的事了。不需要把自己逼得太紧哟。」 「好的,我会加油。」 美世将双手握成拳头鼓舞自己。 「你这样就是把自己逼得太紧了吧。」 「既然都已经走到这一步,让一切顺其自然就好喽。」 这么交谈的时候,轿车抵达了会场。 走下车之后,美世抬头仰望宴会厅的外观,然后吃惊得说不出话来。 (这算是……小型的宴会厅?) 跟她所想像的完全不同。 这栋两层楼高的西式建筑物看上去相当壮观,不仅规模很大,造型设计也十分高级豪华。 纯白的外墙,搭配看起来很沉重的双开式大门。四处都以纯金雕刻装饰、同时也被擦拭得一尘不染的巨大玻璃窗,反射著阳光而闪闪发亮。脚下踩的是软绵绵的地毯,天花板上则垂吊著彷佛轻轻一碰就会坏掉的精致水晶灯。 这一切的光景,美世都相当陌生。即使事前已经听说过,但在亲眼目睹后,她仍忍不住却步。 「好啦好啦,美世妹妹,我们已经来到宴会会场喽。就照著我教你的那样试试看吧。」 被叶月轻拍一下背之后,美世才猛然回神。 没错,现在不是站在这里发呆的时候。周遭也有其他宾客。打从这一刻起,美世已经沐浴在他人的眼光之下了。 (挺胸,把背脊打直。) 动作要轻柔缓和,然后带著自信。 清霞完全不在意他人的视线,抬头挺胸地往前走。隔著半步的距离走在后方的美世,试著以平常心跟上他的脚步。 尽管只是往前走,美世却因为担心自己没有好好表现,而感到相当不安。不过,遇到必须上下楼梯的时候,清霞总会像是在鼓励她那样温柔握住他的手。这让美世安心许多。 「要走喽。」 「是。」 美世以坚定的语气回应清霞,迈步踏进会场里头。 (好漂亮……) 出现在眼前的,彷佛是另一个世界。 里头的天花板采挑高设计。这栋建筑物从外头看上去有两层楼,但实际进到内部,会发现里头并没有二楼,而是将两层楼打通的宽敞空间。正前方有一座帷幕拉到两旁的舞台,左右两旁和后方则有露台。 会场里头有许多张铺上纯白桌巾的餐桌,上头摆满了美世从未见过的豪华餐点和高级酒类。已经入场的宾客们自由自在地品尝著美食。 在这时踏入会场的美世一行人,一口气吸引了众人的目光。 「不要紧的,美世。」 不要紧,因为自己已经那么努力过了,只要照著叶月教的去做就行了。 「那么,美世妹妹,你们两个去向宾客打招呼吧。我也得去跟自己认识的人打个照面,所以要暂时跟你们分开行动。你要好好表现哟。」 要跟叶月分开,实在令人有些不安,但这也是没办法的事。 美世用力点点头。 「好……好的──姊姊。」 「!」 看到美世抬起双眼、以怯生生的语气道出这样的称呼,叶月双颊泛红地朝她露出微笑。 「虽然很开心,不、不过,突然听到你说这种话,真的对心脏不太好呢……清霞,你绝对不能让美世妹妹落单哟。知道了吗?」 「唉,我知道啦。」 劈哩啪啦地说了一堆后,叶月独自以俐落的脚步往其他方向走去。在两人目送著这样的她走远时── 「啊,队长~」 「五道。」 已经先来参加的五道挥著手朝两人走近。 带著一股慵懒气质的五道,以及在听到他的呼唤声后垮下脸的清霞。这两人也是老样子。 即使在这种情况下,美世仍不禁嘴角上扬。 「喔~美世小姐,你好漂亮呢~」 「谢谢您。」 「不会不会,我只是说出自己看到的事实罢了。好好喔~队长,我真羡慕你。」 「你喔……」 即使清霞的语气听来有些厌烦,五道依旧完全没放在心上,随即以拳头敲了敲另一只手的掌心,然后以「啊,对了」开口。 「您还没去问候大海渡少将吧?我刚才看到他在那边。」 「是吗?谢谢。」 「啊,另外,您有看到那家伙吗?」 「那家伙?」 听著两人的对话内容,美世好奇地歪过头。但清霞似乎马上联想到答案。 「你说辰石吗?」 「哎呀,真是的,请您别提及他的名字啦!要是被那家伙听到,该怎么办啊!」 「看来你们俩真的处得很不好啊。」 这么说来,两人之前几乎扭打成一团的光景,美世至今仍印象深刻。 就她所知的范围,一志和五道都给人比较不正经的印象,所以真要说的话,这两人应该会臭味相投才对。但现在看来,反倒是同类相斥的感觉。 「那家伙真的是惹恼人的天才呢。那种人竟然会是破解法术的专家,绝对是哪里搞错了啦。」 「别这么说。今后,我们跟他一起工作的机会也会增加啊。」 「拜托您饶了我吧~」 清霞拋下没出息地这么哀嚎的五道,领著美世朝大海渡所在的方向走去。 「印象中,你应该也知道大海渡少将阁下吧?」 「是的,之前,我有听五道先生说过他的事。他是地位等同于您的上司的人物对吗?」 「嗯,他算是负责督导对异特务小队的长官。也是今天这场宴会的主办人。」 这场宴会,似乎是由家中成员多数投身军职的名门家系大海渡家主办。这也是叶月最近才告诉美世的情报。 而大海渡家的当家大海渡征,则是和清霞于公于私都有往来的人物。所以,无论发生什么事,都可以跟他好好商量。 「好……好紧张喔。」 「那个人外表看起来强悍,但其实个性很沉稳,你不需要太担心。」 「嗯……」 即使清霞这么说,美世仍迟迟无法放松下来。 就在她穷紧张的时候,一个孩童的稚嫩嗓音传入耳里。 「清霞舅舅!」 舅舅。 这是美世第一次听见有人这么称呼清霞,她吃惊地望向人声传来的方向。 小跑步靠近这里的,是一名年约十岁的少年。一身黑色西装外套搭配短裤的他,穿著打扮十分得体。少年睁著一双闪闪发光的大眼,从下方仰望清霞。 (哎呀?不过,这孩子看起来有点像……) 有点像谁呢? 美世一时没能想起来,总觉得脑中的答案被一片雾气笼罩住。 「噢,旭。好久不见了。」 看来,这名少年确实和清霞互相认识。清霞罕见地露出浅浅的笑容,蹲下来将手搁在名为旭的少年的小脑袋上头。 「我们上次见面,是过年的时候了!」 「是啊。」 「旭!不是跟你说过不要在宴会时奔跑了吗!」 一名身穿军装、体型魁梧的男子,横眉竖目地从旭的后方追了上来。或许是他的父亲吧。虽然脸长得不太像。 「大海渡少将阁下。」 「抱歉,清霞,旭有给你添麻烦吗?」 「不,我们才刚说几句话而已,反倒是我这么晚才向您打招呼,非常抱歉。」 「别在意,你也才刚到不是吗?」 站在清霞身后的美世,以不至于失礼的程度眺望眼前这名身材壮硕的男子。 看起来年纪落在四十岁左右的这名男子,个子十分高挑,肩膀也很宽,体型相当魁梧,所以也格外引人注目。长相算不上是美男子,但散发出剽悍的男人味。 原来如此,美世可以理解为何有女性觉得这名男子很可怕了。 「阁下,这位是我的未婚妻斋森美世。」 「您好,初次见面。」 在清霞这么介绍后,美世谦卑地缓缓朝大海渡一鞠躬。 虽然对方感觉不是个严厉的人,但要是一个没表现好,让清霞的上司对自己留下不好的印象,她会很难过的。 美世在内心这么想。不过,看来是她多虑了。 「把头抬起来吧,我不喜欢看不到说话对象的脸。」 「好……好的。」 「初次见面,我是大海渡征。这是我的儿子旭──旭,打声招呼吧。」 「你好,我是大海渡旭。」 像个孩子那样,以有些高亢的嗓音做自我介绍的旭,不同于刚才的兴奋模样,感觉已经冷静许多。尽管如此,这样的他看起来仍相当惹人疼爱,让美世的心跟著柔软起来。 「我是斋森美世……请……请多多指教哟。」 鲜少和孩童交流的她,露出不太自然的微笑这么说。 虽然叶月有教过,和小孩子说话时,可以不用过分拘谨,但真的遇上这种情况时,美世实在不知道该如何拿捏分寸。 「唔,是一名很美丽的女性啊。真是太好喽,清霞。」 「您在说什么啊。」 听到大海渡语带调侃的发言,清霞以有些不满的语气回应。 即使是迟钝的美世,光是在一旁听著这两人的对话,也能明白他们的关系相当友好融洽。 不过,大海渡不擅言词的程度,似乎跟清霞不相上下。他们的对话,有一搭没一搭到令人惊讶的程度。 「清霞,在那之后,你的身体情况如何?」 「托您的福,已经完全复原了。」 「抱歉啊,没能直接去探望你。」 「不会。能收到您的慰问品,就很足够了。非常感谢。」 清霞在家中静养的这段期间,送到家中的慰问品出乎意料的多。寄送这些礼品的,有些是军方相关人士、有些是和久堂家相关的人物、也有和清霞个人有私交的熟人。 因为数量过多,清霞一时还陷入不知道该怎么处理的窘境。 印象中,大海渡送来的慰问品,是上头有著精致花样的手帕。和水果之类的食品相较之下,这样的礼物要来的实用得多。 不愧是身分立场都高人一等的人物,送礼时的考量也很贴心──清霞当下涌现了这样的感想。 「是吗……你重新返回职场之后,应该很忙碌吧。我也变得比过去更忙,连这场宴会,都差点被迫取消。」 「这我倒是初次耳闻。」 「因为有很多事情无法大声张扬。我是可以告诉你事情的来龙去脉,但这么做感觉会挨骂呢。总之,你之后再听那位大人说明吧。」 大海渡很无奈似地垂下双肩。 这段对话让美世听得一头雾水,但清霞的反应似乎也跟她一样。两人不禁面面相觑。 这时,旭的嗓音再次传来。 「啊,是母亲!」 「喂,等等!」 眼看儿子又打算拔腿冲刺,大海渡伸出手一把揪住他的后方衣领。被他强行拦阻的旭不满地嘟起嘴。 「父亲,母亲在那里呢。」 「我知道,但是不准用跑的。小跑步也不行喔。」 「唔……」 大海渡揪著旭的衣领,叹著气表示「这孩子顽皮得要命,真伤脑筋。」 「不知道是像谁啊。」 「您说像谁──」 清霞微微眯起眼,然后哼笑一声。 「这还用问吗?当然是像他的母亲──」 「哎呀,你们在聊什么呢?」 一个美世也很熟悉的嗓音,突然介入这两人的对话。 她转过头,发现脸上挂著美丽笑容的叶月站在那里。 「母亲!」 (咦?) 脱离大海渡控制的旭,毫不犹豫地奔向叶月,开心地扑在她身上,而叶月也伸出手拥抱他。 「旭,你有当个好孩子吗?」 「嗯,我有乖乖念书、也有学习武艺喔。」 「这样呀,你很了不起哟。」 叶月是母亲、旭是儿子,也就是说── 这么说来,美世一开始还觉得旭长得有点像谁,但现在看到他和叶月站在一起,答案可说是一目瞭然。他和叶月像得不得了。 (是吗?原来叶月小姐的前夫是大海渡大人吗?) 而旭则是这两人的孩子。这也和叶月之前向美世诉说的那段过往吻合。 老实说,叶月是一名母亲的事实,美世原本还有些难以置信;但不可思议的是,像现在这样亲眼目睹后,她完全可以理解。 「老爷。」 美世以不会被大海渡等人发现的动作,轻轻扯了扯清霞的衣袖,小小声向他攀谈。 「怎么?」 「叶月小姐跟旭长得好像呢。」 「是啊……他会那么调皮,绝对也是因为跟姊姊很像。」 的确。美世也觉得倘若叶月年纪还小,应该会是个顽皮的孩子。因为,就算是现在,她也时常表现出天真无邪又活泼过头的一面。 「那个……呃……叶月,你过得好吗?」 看到大海渡以有些不知所措的语气这么问,叶月先是愣愣地眨眼,随后朝他嫣然一笑。 「嗯,当然好喽。倒是你,有好好吃饭、好好睡觉吗?工作忙碌是无所谓,但要是把身体弄坏了,可是得不偿失哟。」 「你是在担心我吗?」 「这不是理所当然的吗?难道我看起来像个无情的女人?」 「不,我不是这个意思……」 「母亲,我都有好好监督父亲喔。」 「哎呀,谢谢你。旭真是可靠呢。」 这三人你一言我一句的交流极为自然,看起来就是一家人的感觉。没有任何问题的幸福家族,完全无法想像大海渡和叶月其实是已经离婚的关系。 这么说来,向美世诉说自己的过往时,提及前夫,叶月完全没有表露出任何憎恨或仇视的情感。反而因为很珍惜对方,所以才会对同意离婚一事感到后悔万分。现在,美世能够明白她这样的心情。 「美世,你怎么了?」 看到美世沉默下来,担心她的清霞这么开口询问。他突如其来的温柔,渗入美世的内心,在她的体内缓缓扩散开来。 她拚命抑制住莫名涌上来的泪水。 「没……没什么。」 「是吗?」 「我只是觉得,大家都很幸福,真是太好了……」 从叶月等人的表情,可以清楚明白一件事。 那三人所组成的家庭,或许和一般的家庭不太一样。但对他们而言,那便是最完美的家庭的模样。 即使夫妻之间的婚姻关系并不圆满,身为一家人的连结,并不会因为这样就瓦解消失。这一定是因为他们都挂念著彼此的缘故。 『只要不是太严重的事情,都无法摧毁家人之间的连结。』 啊啊,真的是如此呢。 所谓的一家人,并不是这么脆弱的东西。亲眼目睹了足以证明这句话的光景,让美世大为感动。 这天的宴会十分热闹。在酒过三巡之后,宾客们的谈笑声变得更加活泼开朗。 途中举办的舞台表演,更将整场宴会的气氛提升至最高潮。 紧黏在清霞和叶月身边,一直贯彻「倾听者」的态度的美世,也逐渐习惯了宴会的气氛,愈来愈能乐在其中。 「怎么样?宴会其实也是很不错的吧?」 「是的。习惯之后,就会觉得很开心呢。」 美世站在叶月身旁啜饮著玻璃杯里的水,感觉整个人都变得飘飘然的她,这么赞同了叶月的说法。 不过,虽然嘴上这么说,但她还是没有能像叶月那样,独自在会场里昂首阔步的勇气。 融入宴会的气氛后,美世也发现自己得克服的难题多得不得了。 而且,陌生男子前来攀谈的次数,远比她想像的还要来得多,这也让美世伤透了脑筋。 「哎呀,清霞走过来了。」 「真的呢……」 方才一直在跟其他男性交谈的清霞,现在朝美世和叶月所在的方向走来。 美世轻轻朝他挥手后,清霞却移开了眼神。不过,只要理解这是他害羞的反应,就不会感到生气,反而还有点有趣。 「美世,这场宴会怎么样?」 「这个问题我刚刚才问过美世妹妹呢。」 叶月没好气地开口。看著不知是今天第几次陷入古怪气氛之中的这两人,美世不禁笑出来。 「谢谢您替我担心──不要紧的,我开始能够乐在其中了。」 「是吗,那就好……姊姊,我能把美世借走一下吗?」 「好呀,你们慢走。」 于是,美世再次被清霞领著在会场内移动。 「我们要去哪里呢?」 「去见一位知晓很多事情的大人物。」 美世随即领悟,清霞口中的「很多事情」,是指这次牵扯到薄刃家和奥津城的一连串事件。 不过,熟知这一切的始末的人物,究竟会是谁呢?如果是大海渡的话,在见面打招呼的时候,应该就会提及了才对。 难道,这跟大海渡说他变得很忙的理由有关吗? 思考这个问题时,美世跟著清霞步出宴会厅,朝建筑物的后方走去。 前进片刻后,眼前出现一扇巨大的窗户,外头则是阳台的设计。 (这里是……) 太阳已经下山了,但被煤气灯照亮的阳台,仍泛著微微的亮光。 设置在阳台的长椅上,有一个坐在那里的人影,还有一个随侍在旁的人影。从清霞和美世所在的方向,只能窥见他们的背影。 「尧人大人。」 清霞道出的这个名字,依旧让美世感到陌生。虽然觉得好像在哪里听过,但遗憾的是,美世真的几乎对世事一无所知。 只是,她能感觉到这个看似悠闲的场所,透露出几分紧张的气息。接下来,或许即将有什么大事发生。 「来得好。嗯,再靠近一点吧。」 「是。」 坐在长椅上的人影朝清霞和美世招了招手。 待双眼慢慢习惯昏暗的环境后,朝长椅走近的美世,终于能够看清楚坐在上头的人物的脸蛋。 此人有著美丽到几乎不真实的样貌。他的体型不算高大,但也不娇小。看起来既像少年、又像少女,既像男人、亦像女人,是个散发出压倒性魄力、令人无法移开视线的存在。不过,从身上那袭样式简素的高级和服,勉强可以判断出他是一名男性。 他或许是不属于人世的存在──让人忍不住涌现这种敬畏之情的男子,带著微笑啜饮杯中的酒液。 「在你身旁的,就是斋森家的女儿吧?」 「是的。她是我的未婚妻斋森美世。」 「您……您好,初次见面。」 像这样在初次见面时使用的问候语,美世今天已经不知道重复说过几次了。尽管如此,此刻的她却觉得舌头彷佛打结了似的。在不知不觉之中,紧张的感觉已经彻底将她吞噬。 要不是有清霞在身旁,她可能连好好呼吸都做不到。 此时,清霞在美世耳畔这么轻声开口。 「这位大人是天皇的第二位子嗣──拥有天启能力的尧人大人。」 「陛下的……」 竟然是这么一回事!怪不得美世总觉得在哪里听过这个名字。 因为,只要是这个帝国的人民,必定都曾在报章杂志上看过他的名讳。 美世的脸色明显地愈发苍白。 尧人露出浅浅的笑容表示「无妨、无妨」。 「无须这般拘谨。如汝等所见,吾现在的身分并非天皇之子,只是清霞的儿时玩伴尧人罢了。」 「可、可是……」 「美世,没关系。」 「呃……是……」 话虽如此,美世仍极度担心不习惯这种场合的自己,会不会在不知不觉中做出无礼的行为。 就尽全力保持沉默吧──她暗自在内心这么决定。 这时,美世才终于有余力望向站在尧人背后待命的那名人物的脸。 (原来是大海渡大人呀。) 她透过视线交会,和今天才刚认识的这位身材壮硕的军人问好。 因为天色已经转暗,身为军官的大海渡,想必是让旭先行返家,然后自己留在这里担任尧人的护卫吧。 只有他一个人的话,这样的警力感觉不太足够。但如果尧人现在是微服出巡的状态,这样的安排,或许也是无可奈何的事情。 「汝等也过来这里坐著。」 在尧人指示下,清霞来到他身旁就坐,美世则是坐在附近的一张单人椅上。 尽管诚惶诚恐至极,但总不好拒绝。不管怎么说,这样的发展,都对心脏很不好。 「清霞,汝也喝一杯吧?」 「谢大人款待。」 清霞毕恭毕敬地捧起酒杯,啜了一口里头的酒。 「斋森家的女儿,汝呢?」 「啊……呃……那个,我──」 叶月曾特地交代美世不要喝酒,但现在这种情况下,实在很难拒绝。 在美世困扰得说不出话的时候,清霞随即从旁帮忙打圆场。 「尧人大人。美世还不习惯酒精,还请您给她其他的饮料。」 「是吗?那么,吾就让人准备甜的饮品过来吧。」 顺利从危机中抽身,让美世不由得松了一口气。 为她准备的饮料随即被送上来。 装在玻璃杯中的,是略微浓稠的琥珀色液体。美世试著喝了一口,发现大概是某种带有甜味和苦味的浓稠果汁,用水稀释过后,再加入蜂蜜调制而成。甜蜜的滋味,缓缓渗透至她疲惫身躯的每一角。 「那么,该从何说起好呢……」 「尧人大人,原来您知悉一切吗?」 「大致上都明白。不过,吾并不知道每个人心中各自的想法,因此也无法说是知悉一切。」 这么回应后,尧人朝美世瞄了一眼。 「这次的事情,给汝添了很多麻烦啊。因为父皇的缘故,薄刃家、斋森家──众人前行的方向,全都被打乱了。」 虽然尧人这么说,但美世本人没什么感觉。 尧人的父亲即为天皇。先不论和天皇进行交易的薄刃家,连斋森家的未来都被打乱,是什么意思呢?此外,他说给美世添了很多麻烦,又是指什么? 清霞也针对这番话沉思了半晌。 「意思是……虽然这么说大不敬,不过,一切的幕后黑手……就是天皇吗?」 「就是这么一回事,实在令人无地自容。」 天皇是幕后黑手──这样的真相实在太惊人了。整起事件的规模巨大到令人难以想像、也无法置信。 把玩著手中酒杯的尧人,一双眼睛似乎望著很遥远的地方。 「自从还是皇太子的时候,父皇便非常惧怕梦见的异能。」 倘若施展者很有天分、或是在苦练后完全驾驭这样的能力,梦见的异能便有可能凌驾于天启之上。 美世和清霞在薄刃家也听过这样的说法。 要是天启比不上梦见的异能,身为皇族的自己和其他族人,或许就会失去现在的身分地位──打从过去,天皇便一直怀抱著这样的危机意识。 「不过,只要梦见的异能者没有诞生,就不会构成威胁。尽管畏惧薄刃家,但父皇原本或许并不打算采取什么具体的行动。然而,薄刃家生出了薄刃澄美。」 在澄美心电感应的能力觉醒时,薄刃家判断她或许会生下拥有梦见之力的后代,因此相当期待。 相反的,天皇则是涌现了「若是梦见的异能者真的诞生……」的忧虑。过去,原本只是沉睡在心中的不安想像,现在突然变得极其真实,彷佛是获得了实体,随时都会张牙舞爪地来袭。 难道──美世脑中浮现了某个想法。 难道,这次的事件开端,竟然是那么久远以前的事情吗? 「于是,父皇恐怕是开始认真策划该如何削弱薄刃的势力了吧。」 说得简单一点,只要彻底让薄刃家没落衰败,即使梦见的异能者诞生,也不至于成为太大的威胁。过去,薄刃家的势力代代都受到某种程度的限制,但现在,天皇觉得这么做还不够。 听到这里,清霞微微瞪大双眼。 「难不成,鹤木贸易在某个时期经营不善,是因为──」 「那疑似就是父皇搞的鬼啊。他背地里动了一些手脚,企图让鹤木贸易的营运出现问题。而且是足以让企业彻底瓦解的程度。」 「随后,一如天皇的计画,薄刃家落魄到族人只能过著有一餐没一餐的生活……是这么一回事吗?」 「似乎就是这样。」 如同天皇的期望,薄刃家陷入几近灭族的窘境。然而,这样仍无法让天皇感到满足。 「接著,父皇又开始担忧薄刃澄美和薄刃一族的成员通婚后,会生下承袭双方的薄刃血脉的后代。」 「薄刃的血脉愈是纯正,愈容易生出持有梦见之力的孩子,是吗?」 「至少,父皇是这么认为。因此,他无论如何都想阻止薄刃澄美和薄刃的族人结婚。」 不过,天皇并没有愚昧到会让薄刃的血脉分支到和异能完全无关的家系里。这时,浮现在他脑中的候补,便是家系中诞生的异能者愈来愈少、可以想见家道中落的未来的斋森家。 「父皇向斋森家透露了梦见之力一事,还赐予他们大笔的资金,唆使斋森家将薄刃澄美弄到手。只要将她和薄刃家拆散,无论后者会就此衰亡、或是重新振作,都已经不重要了。又或者,其实这一切也都是父皇计画中的一环……尽管是吾的父亲,但他的执著,还真是让吾佩服得五体投地。」 「薄刃义浪曾说过,他不知道斋森家是从哪里筹措到如此庞大的一笔钱。所以,原来是陛下提供的资金吗──」 站在斋森家的立场,这样的交易百利而无一害。 不但能同时得到钜款和贵重的血脉,而且,做此提议的人还是天皇。无论是谁,都不会拒绝这样的机会吧。 「之后的事情发展,就像汝等所知道的那样了。」 薄刃澄美和斋森真一结婚,并产下美世。其后,澄美刻意隐瞒美世拥有梦见的异能一事,除了她以外,所有人都认为美世是没有异能的凡人……包括天皇在内。 至此,尧人顿了顿,仰头饮尽自己注入杯中的冰冷美酒。 「我大致上明白了。在美世离开斋森家、封印也跟著失效后,陛下或许就察觉到她所拥有的异能了吧。至于奥津城那起事件,针对的目标是我吗?」 清霞叹了口气这么说,同样将杯中残留的酒一口气咽下。 「这个嘛……」尧人薄薄的唇瓣弯成宛如弦月的弧度。 「在汝等订定婚约后,清霞,汝也成了父皇的标的之一。毕竟,要是久堂家得到了梦见之力,对父皇来说,可会成为前所未见的巨大威胁。之所以释放奥津城的怨灵,是为了确实让汝等分隔两地,再把相关罪状推给对异特务小队,让汝颜面地位尽失──运气好的话,甚至还能夺去汝的性命。」 「实际上,我确实一度陷入相当危险的状态。不过,让薄刃新从旁协助,又是怎么一回事?」 「父皇只是为了让汝等分开,而一时利用他罢了。巧妙地让薄刃家和久堂家陷入对立的状态,最后落得两败俱伤的下场──这恐怕就是父皇打的如意算盘吧。」 到这里的发展,总觉得哪里不太对劲。 从尧人的说法听来,天皇似乎给人异常焦急的感觉。像是执意寻求一箭双雕、甚至是三雕的结果。 而这种异常的感觉,在场的众人似乎都察觉到了。 「没错。父皇十分焦急──吾接下来要说的话,希望汝等不要泄漏出去。」 「……?」 「父皇、亦即现任天皇,已经失去了天启的能力。」 这句话让所有在场者都错愕不已。 拥有天启能力,可说是天皇在位者必须具备的一种资格。要是他现已失去这项能力,这可不是能以丑闻两个字带过的问题。 这是绝对无法泄漏出去的消息。 「重病缠身的他,现在就连起身都很困难。只是躺在被褥里延续著生命而已。」 失去天启的能力,身体也变得衰老病弱。 这样的话,想必会心急如焚吧。毕竟他不只即将失去性命,连地位都有可能不保。 「因为父皇不愿让位,今后,他依旧不会卸下天皇的头衔。至于接收天启一事,也只能由吾代替他进行。」 这时,美世突然想起自己的表哥说过的话。 那时,新确实说是天皇透过天启的能力,看到对异特务小队即将变得忙碌不已的未来,并将这件事告诉他。原来是这么一回事吗?即使已经失去了天启的能力,既然天皇就是幕后黑手,能预测接下来的发展,便不足为奇。这样的话,一切都说得通了。 同时,美世这才明白,原来新对真相根本一无所知。 「请问……」 听到美世突然出声,尧人和清霞的眸子双双望向她。 「尧人……大人。」 「唔,何事?」 美世放下变得微温的玻璃杯 她无法理解太过复杂困难的事情。至此的对话内容,她想必也还是有不甚明白的部分吧。然而,只有这件事,她必须开口说出来。 「请问,薄刃家或是我的表哥,会受到什么样的惩罚吗?」 「惩罚啊……」 「是的,尤其是我的表哥。他和陛下进行交易,也一直依照陛下的指示行动。但在最后关头,为了帮助我,他违背了指示……违背陛下命令之人,会被冠上谋反的罪名……是吗?」 今后,现任天皇仍会继续坐拥这样的地位,直到他驾崩为止。这也代表他依旧是掌权者。因此,新未能服从他的命令的事实,也会一直存在。 尧人以「确实如此啊」回应。 「薄刃家并没有错,是我……是我老是做出任性的要求,还擅自采取行动……所以……」 「吾明白。」 相貌端整的皇子,以他美丽的脸蛋发出一声轻笑。 「无须担心,汝和薄刃家不会被问罪。首先,不管怎么看,薄刃家都是受害者。是父皇我行我素之下的受害者。惩罚被害者、致使贵重的血脉折损,更是愚蠢至极的行为。岂能让这等荒唐的事情发生呢?」 「可、可是,倘若陛下不愿意原谅的话……」 「别心急。吾马上会正式继承皇太子的地位。今后,吾想必会扛起天皇所有的职责吧。吾已经以静养的名目,断绝了父皇跟外界的一切往来,他无法再做什么了。」 不用接受惩罚。 听到尧人这么断言,终于松了一口气的美世轻抚胸口。 但这时,一旁的清霞插嘴了。 「不问薄刃家的罪,我想也是理所当然的,但陛下他……这样的做法,实际上等同于幽禁吧?无人对此怀抱不满吗?」 「唔,明白事情始末的成员之中,确实也有反对这么做的人。」 「那么──」 「清霞,别看吾这样,对于这次的事件,吾可是气愤难平啊。」 这个瞬间,尧人散发出来的冰冷氛围,让美世和清霞──甚至连大海渡都止住了呼吸。 「父皇的独断妄为,让无辜的百姓毫无意义地牺牲了性命。他忘了先有人民、始有国家的道理,为了个人的欲望和利益,而视人命如草芥。这样的人,岂有继续霸占皇位的资格?」 如此断言的尧人,双眸深处透露出高涨的怒意。 不过,他在转眼间掩藏这样的怒火,恢复原本带著浅浅笑意的表情起身。 「抱歉,吾似乎太激动了一点,吾差不多要打道回府了。」 「属下送您回去。」 「唔,主办人离开会场也无妨吗?」 「属下之后会再回来,请您无须担心。」 「是吗?那就有劳你了。」 大海渡紧跟在尧人身后离开。 前进了几步后,这位高贵而美丽的人物转头望向美世和清霞。 「今晚能跟汝等说到话,吾觉得很开心。下次再会吧。」 「是。」 站在清霞身旁的美世,也默默地低头致意。 终章 鱼乾在火炉上烘烤得滋滋作响。 掀开温热的锅盖后,味噌汤的香味乘著弥漫的蒸气,在整个厨房里扩散开来。 刚煮好的白米饭、以及茗荷豆腐味噌汤。盘子里盛著刚刚烤好、散发著焦香味的鲭鱼乾。将散发著透亮光泽、颜色看起来也很美味的炖煮小芋头、以及自己做的腌菜一一装进小钵里,再放上托盘。 同时,美世也把配菜装进一旁的大便当盒里。 她试著挑战时下流行的可乐饼,今天的成品滋味很不错。 (完成了。) 美世朝完成的早餐和便当瞥了一眼,便端著用膳桌走向起居室。 由里江今天也休假。 毕竟她年事已高,而且美世也已经彻底习惯这个家的生活了,因此,清霞决定让由里江过来帮忙的时段延后,也增加了她休假的日数。 不过,这样一来,由里江的工资也会跟著变少。美世原本还以为这样会造成她的困扰,但由里江却像是看到自己的孩子能够独当一面那样,欣喜地表示「少爷和美世大人都成长得好优秀呢。」 「早安,老爷。」 「噢,早安。」 正在阅读报纸的清霞,上半身尚未套上军装,而是一袭衬衫打扮。 一如往常的晨间光景。久堂家终于恢复了以往的日常生活。 「早餐准备好了。」 「今天的早餐看起来也很美味啊。」 清霞从报纸上抬起视线,露出笑容这么回应。这样的他实在过于俊美,让美世不禁心跳加速。 在她只是发出「啊……呜……」这类没有意义的声音、视线也到处游移的时候,清霞从她手中一把接过用膳桌。 「赶快来吃吧。」 「啊,好、好的!」 两人一起合掌道出「我要开动了」,然后将刚做好的早餐送进口中。 「这个小芋头很好吃。」 「这样呀,太好了。」 「对了,今天是姊姊会来上课的日子吗?」 「啊,是的。」 虽然次数变少了,但叶月的指导课程至今仍持续著。她每周大概只会来一到两次,不过,学习新知的时间让美世乐在其中,能跟叶月见面聊天,她也觉得很开心。 「你看起来很开心啊。」 「咦!」 「表情,你在傻笑喔。」 美世反射性地伸手触摸自己的脸颊,但仍搞不清楚状况。 看到她这样的反应,清霞噗嗤一声笑出来。 「罢了,无妨。但你可别太勉强自己。」 「我绝对不会的。」 「是吗?那就好。」 先前的经验,让美世深深理解到勉强自己,绝对不会有好事。 不过,像这样两个人一起用餐,同时闲聊一些琐碎又无谓的话题──这样的日常生活,比什么都要来得宝贵。 不知为何,美世现在已经不会再做恶梦了。或许是因为她察觉到自身的异能了吧。 那时,幸好她没有放弃,坚持选择这个家和清霞,幸好她有主动采取行动。她没有失去这样的日常生活,真的是太好了。 「请您路上小心。」 早餐时间结束后,美世来到玄关,恭送做好出门准备的清霞离开。 外头是一片晴朗蔚蓝的天空。今天早上的空气带著几分凉意。和初秋时节相符的气温,让人意识到季节的变迁。 总觉得不久之前,天气明明都还很炎热……或许是来到这个家之后,时间感觉也流逝得特别快吧。 「我出门了。傍晚就会回来……帮我问候姊姊一声。」 「好的。啊,老爷。」 「怎么?」 「您的发带松了。我替您重新绑好,请您蹲下来。」 「抱歉,麻烦你了。」 在清霞半蹲下来后,美世上前将快要松脱的发带重新绑紧。 她之前送给清霞的这条发带,今天也很努力地尽到了职责。看到清霞每天都使用这条发带,美世暗自下定决心,之后要再亲手编新的发带送给他。 「绑好了。」 「噢,谢谢。」 「!」 美世不禁屏息。 「……」 「……」 不经意地转过头来的清霞,一张脸比她想像的更靠近自己。两人目前处于鼻尖几乎相触、可以感觉到彼此呼吸的极近距离之下。 清霞和美世双双僵住,说不出半句话。 怦咚、怦咚的剧烈心跳声持续著。 这个出乎意料的状况,让美世吃惊得整个人僵住,连一根手指都无法动弹。 只是注视著彼此,为什么会让她紧张成这样呢? 「美世。」 清霞的掌心缓缓抚上美世的脸颊,而后── 「咳……咳咳!」 一阵乾咳声突然传来。 原本沉浸于两人世界的美世和清霞吓得双肩一颤,反射性地和对方拉开距离。 因为害羞和尴尬,美世完全无法直视清霞的脸,只好随即移开视线。 「失礼了,在一旁闷不吭声地偷看,总觉得也不太恰当,所以……」 令人吃惊的是,从道路的另一头一边这么说、一边朝两人走来的,是美世的表哥薄刃新。刚才的咳嗽声似乎也是源自于他。 他的脸上依旧带著亲和力十足的笑容,身上那套高级西装的穿搭也完美无缺,让他给人一种爽朗帅气的青年的形象。 「新先生,您怎么会……」 「要说好久不见,好像也不至于呢──你好,美世。」 自从清霞恢复意识那天以来,美世已经有超过一个月的时间,都未曾接到薄刃家的联络。 尽管尧人表示不用担心,但这只是代表天皇并不会处罚薄刃家;至于薄刃家会不会惩处违反纪律的新,又是另外一回事了。 美世有听说,对于违反纪律的族人,薄刃家会施以严厉的处罚。因此,她一直很在意新的状况。 「不要表现出这种像是活见鬼的反应嘛。」 新耸耸肩,然后又补上一句「我看起来明明是这么有活力啊。」 「因为……那个……我一直很担心您会不会受到什么处罚……」 「我确实有受到处罚。大概有三个星期的时间,我都自主在家里闭关思过。」 「自主?」 是主动把自己关在家里不出门的意思吗?美世总觉得跟她原先想像的不太一样。 「是的,毕竟这次发生太多事情了。不过,因为都是跟梦见的异能相关的问题,而且尧人大人还亲自大驾光临薄刃家,要我们重新审视薄刃家的定位和价值。我想,薄刃家的家规,之后应该也会有所改变吧。」 「这样呀……」 印象中,薄刃家目前沿用的家规确实相当严苛。一如社会和法律会随著时代而改变,因应现况调整家规,或许也是极其自然的事情。 明白这些后,美世松了一口气。不过,相较于这样的她的反应,清霞的眼神一直很冰冷。 「所以,你今天来做什么?」 「请不要动怒。我也是有要事在身,才会前来拜访。」 「我现在就是在问你的要事是什么。」 清霞的态度很冷淡,彷佛在嫌弃新这个电灯泡。 看著未婚夫烦躁的模样,美世感到有些不解。他有这么讨厌新吗? 「你不赶快去值勤没关系吗?久堂少校,会迟到喔。」 「你觉得我会留下你们两个,然后自己离开吗?」 「我不在意的。」 「我会在意。」 不知为何,这两人之间飘散出火药味。 「你真爱操心呢……我今天纯粹是为了一个提议而来。」 听到新这么说,清霞的眉心挤出深深的皱纹。 「提议?」 「没错。我就开门见山地说吧──能请你雇用我担任美世的保镖吗?」 「咦咦!」 「你说什么?」 因为震惊,美世不禁发出有些高亢的惊叹声。 不过,突然听到有人表示要担任自己的保镖,无论是谁,都会大吃一惊吧。 「我觉得这个提议并不坏。今后美世有必要好好驾驭她的梦见之力。打算利用梦见之力来干坏事的邪恶之徒有可能会不请自来,而且,因为工作因素,你有时也不得不长时间离开美世身旁吧?这种情况下,有个能保护她的人在,应该会比较方便不是?」 「……」 「我是美世的表哥。由我陪在她身旁的话,也不会有人说闲话。如何,这样的条件听起来不错吧?」 「但你自己的工作要怎么办?你是协商者吧?」 「我的工作某种程度上还算自由。真要说的话,因为我没有受到公司聘雇,要不要接下委托,其实完全视我的心情而定呢。」 该说不愧是协商者吗?新流畅地道出这个提议的各项优点,彷佛这么做百利而无一害。 或许是判断一口回绝他也不好吧,清霞以严肃的表情低喃: 「我考虑一下,答覆暂时保留。」 「也可以。换作是平常,我多半会要求对方马上做出决定;但现在要是这么做,感觉只会让你更讨厌我呢。」 「当然了。」 提心吊胆地在一旁看著两人对话的美世,发现话题看似和平地结束后,这才终于放下心来。 这时,一阵轿车的引擎声靠近。是将叶月载过来的久堂家主宅邸的轿车。 「这不是美世妹妹的表哥吗?你也来了呀。」 「你好,我的名字叫做新。可以的话,请这样叫我吧。」 「这样呀,那你也直接叫我的名字就好喽。」 叶月和新笑眯眯地和彼此应酬。 看到这一幕,清霞露出一脸疲态。 「聒噪的人又增加了啊……」 他以手扶额,叹了一口气。 美世开始思考。 这种时候,身为妻子的女性,一般都会对自己的丈夫说些什么、又或是做些什么呢?遗憾的是,她没有这方面的相关知识。 不过,身为未婚妻,美世实在不忍心看到清霞带著满脸的疲惫去上班。妻子还是必须要成为丈夫私底下的支柱才行。 (能够让老爷开心的事情……让他感到疗愈的事情。不行,我完全想不到呢。) 尽管想不到,但根据过去的经验,美世明白自己必须以行动表示些什么。 (好……好吧。) 下定决心后,美世开口轻声呼唤清霞。 「老爷。那个……能请您再蹲下来一次吗?」 「嗯?噢,像这样吗?」 清霞蹲低之后,美世伸出手,将掌心轻轻放在他的头顶,然后来回移动──也就是轻抚他的头。 (咦?可是,被人摸头,成年男性会觉得开心吗?) 看到清霞突然瞪大眼睛沉默下来的反应,美世感到愈来愈不安。 孩子们被摸头时都会表现出开心的反应,每次清霞用手温柔地轻拍美世的脑袋时,也总让她觉得心里暖暖的。所以──美世原本是这么想的,不过,她或许错了吧。 「老爷?」 「……美世。」 「是。」 视线茫然注视著某个定点的清霞轻声开口。 「你……为什么选择这么做……」 「呃,那个……说是选择,因为……我想说这么做的话,就能让您恢复精神。啊,您、您讨厌这样吗?对、对不起。」 「我不讨厌。」 在美世慌忙移开自己的手时,清霞随即揪住她的手腕,有些强硬地将她整个人拉近自己。 (啊……) 美世感觉某个柔软的东西触及自己的额头。 不过,这只是在一瞬间发生的事。在她的脑袋仍一片混乱时,清霞已经松开了她的手。 完全搞不清楚状况的她,将手抚上自己的额头,然后感受到些许温热的触感。 「我恢复精神了。那么,我出发了。」 「好、好的……请您路上小心……」 朝美世露出神清气爽的微笑后,清霞转身俐落地迈开步伐。美世在原地目送他离去的背影。 一旁的叶月和新,带著有些坏心眼的笑容,眺望著美世神情恍惚的模样。 后记 各位,好久不见了。我是在小说第一集出版后,笔名屡屡收到「不会念」、「不会写」、「记不住」的负面评价的颚木あくみ。 看到《我的幸福婚约》第二集像这样顺利出版,我真的放下了心上的一颗大石。 毕竟,依照这个故事的安排,要是没有第二集的话,第一集留下的诸多谜题就无法真相大白了。各位想必也很担心这一点吧。有机会继续写,真的是太好了…… 因此,第二集的故事,在叙述美世和清霞针对上一集发生的事件,开始一步步抽丝剥茧的过程。大家觉得如何呢?我其实写得提心吊胆的呢。可以说是第一集的解答篇的本作,异能这类的奇幻设定登场的频率比较高,不知道大家能否接受这样的内容……我一边这么想,一边颤抖著执笔。 此外,或许也有读者已经阅读过网路版了。以实体书的形式出版的本作,内容有了大幅度的修改。冗长繁杂的说明比网路版少了许多(虽然还是很多),角色的心境描写,应该也变得比较好懂了。 说到网路版,由高坂りと老师负责绘制的漫画版,目前正在square enix的《gangan online》上连载(二○一九年七月)。高坂老师的漫画完成度非常高,请大家务必看看!(注2) 接下来,我要由衷感谢我的责任编辑大人。这次,我给您添了比之前更多的麻烦。不好意思,我是个让人劳心劳力的人。我会多注意。 替我描绘封面插图的月冈月穗老师。感谢您美丽纤细的插图,我几乎想要把它裱框挂起来装饰了。 最后是选择了本书的各位读者。多亏大家的支持和打气,我才能够继续写下去。我在此献上最真诚的感谢。非常感谢大家。 那么,期待未来再和各位相会。 颚木あくみ 注2:此为日本出版状况。 序章 台版 转自 轻之国度 图源:月灵 录入:月灵 在寒冷的秋季晚风吹抚下,男子踩在满是枯叶的山路上快步走下山。 今天,他不小心太晚才踏上返家的路,这里离村子还有好一段距离。 (听说最近有可疑的家伙到处乱晃啊……) 根据传闻,已经有好几名村人目击穿得一身黑、同时还把自己的脸整个遮住的可疑人影。 尽管对方并没有直接做出什么足以引发骚动的行为,但毕竟外观打扮是那副德性,目击者全都觉得心底发毛。 急著赶路的男子还年轻、也算有力气,但这种真实身分成谜的存在,总会让人感到几分畏惧。 (不要遇到奇怪的东西,当然是最好的嘛。) 他想要赶快回家,洗个热水澡、喝点酒、然后躺床就寝。快步走在回家路上的他,身子因寒冷的气温而瑟瑟发抖。 这时,男子突然停下脚步。 他似乎听到附近传来声响,类似踩踏在杂草或枯叶上的脚步声。他原本以为是自己的脚步声,但这个声音感觉是从较远的地方传来。 (是野鹿或山猪吗……要是野熊就糟了。) 最好在对方发现自己之前赶快离开这里──这么想的同时,男子的双眼捕捉到一个黑影。那很明显不是动物,而是以双脚步行的人类的身影。 除了村落里的居民以外,几乎不会有其他人踏进这一带的山林。观光客或住在别墅里的人,基本上不会专程上山。而且,若是有外地人进出这座山,很容易引人注目,因此也一定会出现相关传闻。 一如最近众人蔚为话题的黑衣人影。 (感觉很不妙啊。) 然而,倘若对方是可能危害村落的存在,是可能涉入什么犯罪行为的可疑人物的话…… 男子咽了咽口水,然后下定决心朝著人影离去的方向迈出脚步。 前进没多久之后,他随即发现了那个可疑的人影。或许是想要避免被人发现吧,对方以一袭黑色披风掩藏自己的身影。 要不是男子的夜间视力特别优秀,恐怕也无法发现他。 (他连脸都遮住了,所以八成就是那个……) 错不了的,对方想必就是传闻中的黑衣人。 披著披风的那名人物,一边环顾四周的情况,一边朝山下走去,似乎很不希望他人发现自己的行踪。 屏气凝神地在他身后跟踪的男子,不禁有些不解。 朝这个方向继续走下去的话,前方只有一间老旧的小屋。那是很久以前建造在村落外头的屋子,因为有倒塌的危险,目前已无人使用。 难不成,那间不再有人使用的小屋,现在成了罔顾法纪的恶人聚集的场所? (倘若真是如此,就更有必要一探究竟了。) 至今,村落里的目击者都觉得黑衣男看起来很诡异,因此不敢跟踪调查他。 要独自一人跟踪对方,其实也让这名男子很害怕。然而,要是坐视不管,导致最后发展成严重的事态呢?想到这里,身为村落一员的责任感,便战胜了男子内心的恐惧。 他与黑衣人维持著一定的距离,在不会被对方发现的情况下继续跟踪。 待小屋出现在视野范围之中后,男子停下脚步,仔细观察黑衣人打开小屋大门走入其中的行动。 (啊……小屋里面还有另一个人吗?) 从打开的大门内侧隐约能窥见另一个人影,看来,似乎有两个以上的人聚集在小屋里头。 该不该过去劝谏他们呢? 不。倘若对方人多势众,他还是不要一个人出面比较好。毕竟他们看上去就是很可疑的集团,身上说不定还藏有危险的武器。 还是先返回村落报告这件事吧。这么下定决心后,男子转身──然后看见了。 一个高壮的身影,在没有发出任何声音或气息的状态下,来到他身后静静伫立著。 有著七尺(注1)以上的身高、以及宽阔魁梧体格的这名人物,以缓慢的动作俯瞰著下方的男子。在两人视线对上的瞬间,一种吱嘎吱嘎、吱嘎吱嘎的声响跟著传来。即使不情愿,这种类似磨牙声、听来令人不快的异音,仍不停传进男子耳中。 这名人物跟方才那个人影,同样都披著一袭黑色披风。 这家伙不是人类──男子的直觉这么定论。 (好可怕、好可怕、好可怕!) 男子有种心脏被人以冰冷的手一把揪住的感觉。他的背脊发冷,上下排牙齿也吓得不停打颤。慌慌张张往后退了几步后,因为过度焦急而没站稳脚步的男子,一屁股跌坐在地上。 壮硕的人影一边发出吱嘎吱嘎声,一边朝男子靠近……仔细一看,男子发现它的头上生著两根又粗又长的尖角。 「呜……呜哇啊啊啊!」 忍不住发出惨叫声之后,男子就这样失去意识。 注1:约两百公分。 第一章 公公的邀请 时节完全进入秋季,吹拂的风也变得十分凉爽。天空蔚蓝澄澈,云朵像是被毛笔刷开那样轻盈绵长,还能看见蜻蜓悠然自得地遨翔于空中。 被寒冷气息笼罩,却依旧热闹非凡的街头上,有两名结伴同行的女子。一个是身穿连身洋装和薄大衣的美女,一个则是穿著米白底色、再以符合秋季气息的橡实图样点缀的和服的少女。 在铺设得相当美观的道路上前进的和服少女名为斋森美世,是帝国屈指可数的名门世家久堂家的年轻当家──久堂清霞的未婚妻。 「能顺利买完东西,真的是太好了。」 走在美世身旁开心地这么说的,是她未来的大姑久堂叶月。美世露出微笑回应: 「是的。谢谢您陪我一起来,姊姊。」 「不客气。虽然我觉得好像只有我乐在其中呢。」 「不,我也逛得很开心哟。」 跟叶月相识之后,一下子就过了几个月的时间。这段期间里,虽然发生了大大小小的风波,但美世现在仍会每个星期和叶月见两、三次面,努力学习如何成为一名完美的淑女。 不过,要是光顾著念书,恐怕会令人喘不过气。 因此,叶月表示今天要来一场未来的姊妹的「约会」──好像是这样吧。 在美世不解地反问「那指的不是男性和女性相约见面吗?」之后,叶月以「没关系!不然,我来担任男方吧。」这种没头没脑的回应强行决定,于是就演变成现在这种情况。 不过,跟叶月一起出门,也是令人很开心的一件事,因此美世没有半句怨言。 「呵呵呵,太好了──吾弟,你就等著瞧吧。你之后绝对会哭著感谢我。」 叶月美丽的脸蛋上,浮现了宛如恶质官吏那样的笑容。 两人一同前往百货公司购买的,是美世要穿的西式服装。 美世原本就对西式服装有点兴趣,但实在没有自己主动购买的机会和勇气。在这种情况下,叶月开口了。 『我好想看看美世妹妹穿上西式服装的模样呢。绝对会很可爱呀!』 因为叶月这样地怂恿,美世终于下定决心购买。 不过,她也不否认自己其实有点想看到清霞吃惊反应的事实。 「……可是,我还是觉得很紧张呢。不知道老爷会怎么说……」 「没问题的。因为你试穿的时候,就已经非常、非常可爱了呀!那个不解风情的大木头,绝对也会露出一脸好色的表情哟。」 美世试著想像脸蛋清秀的未婚夫露出好色表情的模样,总觉得有点……不过,倘若真的如叶月所言,她也会很开心。 「能这样的话就好了。」 「一定没问题的,鼓起自信来。等到习惯西式服装之后,再来挑战礼服吧。」 两人聊著天,然后来到轿车停驻的帝都外围。 因为已经达成购买西式服装的目的,她们打算早些打道回府,继续念书学习到晚餐时间为止。 时节还是春季那时,久违外出的美世因为不习惯外头的世界,总显得有些提心吊胆;但现在,终于习惯的她,变得能够单纯享受外出的乐趣了。 (老爷工作的地方,也跟这里很近呢……) 因为同一条路来回走过好几次,美世已经记得该怎么走了,所以一个人外出理应也不会有问题。不过,清霞、叶月和由里江会不会允许她这么做,则又是另外一回事。 在美世思考这些的时候,一名原本走在前方、双手环抱著巨大行囊、和服打扮的男子,脚步突然踉跄了一下。 「啊!」 「那个人不要紧吧……咦,哎呀?我好像对那个背影有印象……」 美世和叶月面面相觑。 随后,男子在路旁蹲了下来。 或许是身体不适吧。总觉得不能坐视不管的两人,慌慌张张地赶到男子身旁。 「您还好吗?」 美世将手轻轻放在男子的背上,再望向他的脸之后,不禁瞬间屏息。 男子的脸色相当苍白。但比起这个,他端正得令人吃惊的样貌,更加吸引美世的注意力。 白净而眉清目秀的脸庞,带点中性的感觉。尽管马上能看出对方是一名男性,但他散发出来的气质,却带著宛如深居简出的名门千金那样的娇柔。 (这位男性……好像……) 一瞬间在美世脑中闪过的这个想法,随即因焦急的情绪而消散。 望向她的男子不停冒著冷汗,看似相当痛苦。 「谢谢你,亲切的小姐,不过,我这是老毛病了……」 「咦?那个……这、这样啊?」 尽管对方这么说,但美世也不好丢下一句「是吗,那再见了」就离开现场。 该怎么办才好呢?在美世蹙眉思考时,她突然听到原本去让司机把轿车开过来的叶月发出一声惊呼。 「这声音……难不成是爸爸?」 「嗯?我还以为是谁呢,原来是我可爱女儿的幻影吗?咳咳!看来,我终于要死了啊……」 男子一边咳嗽,一边道出莫名其妙的台词,连眼神都变得缥缈起来。 完全无法理解现况的美世,只能一脸茫然地愣在原地。另一方面,叶月重重吐出一口气,脸上已经没了方才的焦急神情。 「你在说什么傻话呀。而且,你会来到这种地方,该不会……没办法了。这里距离清霞工作的地方不远,就让爸爸去那里稍做歇息吧。」 「那个,姊姊。呃……这么做没关系吗?」 不用去医院一趟吗?而且,在这种大白天的时段前往清霞工作的地方,恐怕会给他添麻烦吧? 美世有些不安地这么问,但叶月只是一派轻松地挥挥手表示「没关系、没关系」。 「不要紧的,就算去医院也没用。再说,这跟清霞也不是完全无关的事情呀。」 美世照著一脸无奈的大姑的指示,和她一起搀扶著男子前进,没消多久的时间,便来到了未婚夫的职场──对异特务小队的值勤所。 「所以?为什么会变成这样?我可不是闲著没事啊。」 身穿军装的清霞,以手按著自己的太阳穴这么嘀咕。 在对异特务小队的值勤所会客室里,美世和清霞、叶月和男子分别坐在两张面对面的沙发上。 「有什么关系嘛,因为你这边很近呀。」 叶月带著一脸若无其事的表情这么回应。 「当然有关系了。在值勤时间把我找过来,我会很困扰。」 「那个,老爷……对不起。」 看到未婚夫打从内心感到厌烦的反应,美世有些愧疚地向他赔罪,但他只是朝美世露出微笑,然后以一句「不」否定。 「这不是你的错,反正始作俑者一定是这两人。」 说著,清霞对坐在对面的两人投去无比犀利的视线。 然而,叶月依旧是一副不关己事的态度,她身旁的男子则是变得双眼闪闪发亮。 「清霞!好久不见了,我好想你啊!你过得好吗?因为你完全不来老家露脸──咳……咳咳!」 猛地从沙发上起身,想要朝清霞走近时,脸色仍很苍白的男子开始剧烈咳嗽。 「唉……拜托你安分一点吧。真是的,这可不是在开玩笑耶。」 极其用力地叹了一口气之后,清霞再次转头望向美世。 「就是这么一回事,美世。这名脸色苍白的中年男子,是我们的父亲,亦即前任久堂家当家久堂正清。」 美世方才听到叶月称呼这名男子「爸爸」,所以大概也猜到了。 难怪她总觉得似曾相识。 一开始看到这名男子──正清的长相时,美世随即觉得他长得跟清霞很像。 虽然肤色同样白皙,但正清不像清霞那样,连发色或眼珠的颜色都很浅。不过,拥有绝世的美貌这点,两人倒是如出一辙。 应该说,完全看不出来正清已是迈入中年的岁数。算算大概接近五十岁的他,不管怎么看,顶多也只像三十来岁的青年。乍看之下,跟清霞简直像是一对兄弟。 一下子接收到诸多令人震惊的崭新资讯的美世,先是朝对自己说明的清霞点点头,然后开口跟正清打招呼。 「那个……初次见面,我是斋森美世。」 「初次见面,我叫做久堂正清,是叶月和清霞的父亲。请多指教喔。」 「是、是……请您多多指教。」 看到正清伸出苍白而细瘦的手腕,美世怀著紧张的心情,战战兢兢地握住。 (他果然相当瘦削呢。) 尽管正清的五官样貌和清霞极为相似,但仔细看的话,便会发现两人的表情和体型截然不同。 清霞虽然生得一张瓜子脸,但身为军人的他平日锻炼有加,所以体格其实意外地结实健壮。时常握剑的掌心,也因为长茧而有著偏硬的触感。 相较之下,正清的体型则是如同他的瓜子脸给人的印象那般清瘦。他的个子似乎也比清霞矮一些,掌心的皮肤则是薄到甚至有些透明。 「抱歉,美世,给你添麻烦了。如你所见,我父亲是个身子孱弱的人。」 「所以,就算上医院也无计可施呢。」 清霞看起来很无力,叶月也一脸无奈地轻轻摇头。 不同于反应平淡的这两人,正清朝美世露出灿烂开朗的笑容。 「咳咳!你帮了我一个大忙呢,美世。刚才能遇见你真是太好了。咳咳!能有一个像你这般温柔善良的媳妇,我是何等幸福啊!咳咳!」 「拜托你闭上嘴吧。」 「请你安静休息一下,爸爸。」 随即被自己的一双亲生儿女毫不留情地吐嘈,让正清有些沮丧地垂下双肩。 或许是判断再这样下去,对话也不会有所进展吧,清霞以一句「所以呢?」重启话题。 「你怎么会来这里?应该是有什么事情要办吧?」 「对!正是如此。」 看到正清又激动地想要起身,坐在一旁的叶月连忙拉住他的手臂制止。 美世决定先来整理一下自己脑中现有的情报。 在正清卸下久堂家当家的头衔后,他和清霞之母便一直住在其他地区的别墅里,几乎不会造访帝都。 虽然只是个人臆测,但在经过这一连串的事情后,美世推断理由或许在于正清虚弱的体质。 于是,位于帝都中心、规模相当大的久堂家主宅邸,便只剩下叶月一人居住。清霞则是移居位于郊区的小型房舍里。这便是目前的状况。 一家人完全是分散各地的状态。 「我是来见你们的。」 待情绪恢复平稳后,正清一脸严肃地这么开口。清霞对他投以诧异的视线。 「为什么这个时间来?事到如今……」 「啊……嗯,我也觉得真的是事到如今呢。不过,你也知道的嘛,夏天来的话,我可能会因为太热而倒下啊。」 「噢……」 「话虽如此,但一开始负责作媒的我,一直没有过来确认状况,感觉也说不过去。而且,我也想看看久未见面的女儿和儿子过得好不好嘛。」 「这样的话,你应该事先联络我们一下呀,爸爸。」 叶月这句话可说是再正确不过。既然也为自己虚弱的体质感到不安,就应该在出发前联络自己的儿女才对。 听到她这么说,正清嘻皮笑脸地表示: 「我想说来个突袭啊。」 听到他的答案,清霞和叶月异口同声地以「这样只是给人添麻烦!」的怒吼回应。 最后,因为不好打扰值勤中的清霞太久,美世、正清和叶月选择换个地方。 三人来到久堂家的主宅邸,这里不愧是名门世家的气派豪宅。 (好大的房子呀……) 久堂家主宅邸的规模,大到足以令人叹为观止的程度。因为实在是太壮观了,美世想像倘若有一天必须入住这里的情况时,忍不住因为自己和这栋华美的房舍过于格格不入,而感到背脊发凉。 「来,别客气,美世妹妹。进来吧。」 在现在的家宅之主叶月的催促下,美世首次踏入久堂家的主宅邸。 宅邸外观采西式风格设计,外墙是淡黄色的石砖材质。随处可见藤蔓图样的雕花。 从双开式的大门踏进宅邸内部后,里头是铺著高雅墨绿色地毯、十分宽敞的玄关大厅。挑高设计的天花板,就算两个美世叠起来可能都构不著。 环顾室内时,美世发现在玄关墙壁的高处,镶嵌著色彩鲜艳的花窗玻璃。 西式建筑的房舍总会让美世有几分却步,过去造访母亲娘家的薄刃家时亦是如此。因为她出生在纯正日式设计的家屋里头,而目前和清霞一起居住的房舍,也是走日式风格的民宅,所以,或许是习惯与否的问题吧。 此外,薄刃家只是将二楼的内部装潢改为西式风格,但久堂家的主宅邸则是不折不扣的豪宅,因此更让美世感到紧张。 「对不起喔,美世妹妹,感觉突然把你卷入很奇怪的状况里。」 听到叶月语带愧疚地这么说,美世连忙摇摇头。 「不、不会,那个……虽然得知了很多令人惊讶的事,但我完全没有因此感到困扰。而且,我其实一直很在意自己还没有跟老爷的双亲见过面一事。」 「这样呀。」 之前,清霞曾对她说过「没有必要刻意去跟我的父母见面打招呼」之类的话。 他表示现任当家是自己,因此关于结婚一事,也不需要一一去徵求父母的许可或看法。 然而,就算清霞不让自己的父母发表意见,一个完全没露过脸、也不曾上门打声招呼的媳妇人选,恐怕也不会让他们怀抱什么正面的印象吧。美世有察觉到清霞不太想和自己的双亲见面的想法,但如果让他们对自己留下不好的印象,她会觉得很难过。 身为清霞的未婚妻,她希望能和他的父母好好见个面、打声招呼,建立起良好的互动关系。 (这么做的话,大家一定都会幸福的。) 因此,对美世来说,看到正清像这样主动来和他们见面,而且又愿意以温柔的态度对待她,实在是一件令人喜出望外的事情。 「哎呀~真令人怀念呢。」 正清环顾玄关,以开心的语气这么表示。 「因为你很少来这里嘛。」 「嗯,美世,迟了这么久才过来露面,真的很抱歉。我应该要更早一点过来看看你们的情况才对。」 「不,请您别放在心上。」 这么回答后,美世猛然想起一件事。 没错,替清霞和美世作媒的人,不是别人,就是眼前的正清。这样的话,有个问题美世非得向他确认不可。 三人移动到宅邸的休闲室里。 这里同样是个相当华美的房间。墙壁和天花板上刻著散发出异国风情的几何图样,灯具则是华丽的花朵造型。沙发采用皮质材料,连木制的椅脚部分都雕上了精致不已的雕花。 为室内气派的装潢感到情绪紧绷的美世,浅浅地坐在不用问也知道价格非凡的那张沙发上。 在香气四溢的红茶和看起来十分美味的茶点被端上桌时,美世主动开口了。 「请问……」 「什么事?」 听到她以谦卑的语气小心翼翼地向自己搭话,正清露出笑容微微歪过头。 「我这样的人选……真的可以吗?」 听到美世的提问,叶月皱眉轻唤「美世妹妹?」然后放下手中的茶杯。 「这是什么意思呢,美世?」 「在老家──我几乎被当成一个不存在的人。知道我其实是斋森家女儿之一的人,恐怕也屈指可数……」 室内的气温感觉瞬间下降了好几度,但美世不能在这种时候退缩。她竭尽仅存的些许勇气继续往下说: 「说到斋森家的女儿,一般指的都是舍妹。我会来到久堂家,真的只是纯粹的巧合而已。」 妹妹曾说过,比起美世,自己更适合清霞之妻这个身分。面对她这句发言,美世以「我不愿意让出清霞身边的位置」回应。 美世无法以「我才是适合成为清霞妻子的人」这样的回应反击。实际上,在那个时间点,拥有足以成为久堂家夫人能力的,确实是妹妹香耶。 存在不被任何人知晓、同时又一无所有的自己──美世实在不认为正清会想让这样的人物和自己的儿子结为连理。 「所以,你觉得我们当初想找的人恐怕并不是自己……是吗?」 「是的。」 听到正清将自己的想法化为言语道出,美世不禁胸口隐隐作痛。尽管他说的明明是事实。 清霞曾说过,他想要美世陪在自己身边。而美世也已经决定,无论今后发生什么事,她都会相信清霞。尽管如此,她仍害怕听到清霞说他不再需要自己。 她不自觉地垂下头来。 不过,正清用来回应她的,并不是冰冷的话语或态度。 「我这么做的话,清霞或许会生气呢。」 不过,应该无妨吧──说著,正清伸出手温柔地摸了摸美世的头。 「的确,我当初听闻的斋森家女儿的情报,应该是关于你妹妹的。」 「是。」 「不过,我也知道你喔。」 美世不禁猛然抬起头来。 映入眼帘的,是正清看起来有些困扰的苦笑。 「其实,我是在听过斋森家女儿的传闻后,又再调查了一下,然后发现斋森家还有另一个女儿,所以想说嫁过来的人也有可能是她。纯粹是这样罢了。」 斋森真一极其疼爱和第二任妻子生下的女儿,是众所皆知的事情;不过,要发掘他其实还有一个女儿的事实,也并非难事。 因此,正清刻意不指名,只是委托熟人前往斋森家,以「让府上的千金和小犬成亲如何?」的说辞说媒。 两名女儿之中,最后来的究竟会是谁呢──这次的作媒,感觉像是一场赌博。 「因为清霞迟迟不肯结婚,我最后索性决定交给上天安排……几乎可以说是已经自暴自弃的状态呢。」 「自暴自弃……」 「啊!当然,我也明白这么做对斋森家相当失礼,我其实也觉得颇愧疚呢。」 听到正清这么说,美世不知该作何反应,不禁有些手足无措起来。 「这样的做法对你也很失礼呢,美世。真的非常抱歉。」 「不……不会。」 「不过,虽然这种做法确实不太好,但我完全不觉得后悔喔。应该说,我甚至想称赞当时的自己干得好呢。」 正清以双手抱胸,「哼哼哼」地露出一脸得意的表情。 「因为啊,美世……自从你来了之后,清霞就变了呢。」 「咦?」 美世愣愣地眨眨眼。 (老爷他……变了吗?) 听到正清这句话,美世总觉得没有头绪。打从一开始,清霞就是个十分温柔的人,她也随即明白说清霞冷酷无情的那些传闻,都并非真实。 当然,美世也能想像,清霞过于清秀端正的样貌、以及他不擅言词的个性,恐怕会让周遭的人有所误解。不过,身为父亲的正清,想必早已理解清霞的内在为人了吧。 正清并没有替美世解开她的疑问。 「所以,美世,你不需要感到不安喔。我打从内心觉得嫁过来的人是你,真的太好了,也很感谢这样的你。」 「非常……谢谢您。」 美世的胸口满溢著感动的情绪。 还待在斋森家时,她真心认为自己没有半点价值。直到现在,美世仍觉得那阵子的自己,虽然不到毫无价值的程度,但依旧是个空虚而无药可救的人。 尽管如此,来到清霞身边后,大家都说美世的存在是必要的。 美世从来不知道,这种彷佛只对自己有好处的世界,原来是存在的。她甚至忍不住反过来怀疑「我真的可以过得这么幸福吗?」 「芙由现在虽然还在闹别扭,但她一定也愿意接纳你的。」 「……芙由?」 「你说妈妈?不会不会,不可能的。」 正清口中的「芙由」,看来似乎是他的妻子──叶月和清霞的母亲之名。 看到叶月露出打从心底感到厌烦的表情,美世不禁吃了一惊。这应该是她第一次目睹叶月表现出如此明显的反感态度。 「真是的。你们这两个孩子,为什么会这么讨厌自己的亲生母亲呢?」 「该说讨厌吗……可是,应该没人会喜欢那种几乎三百六十五天都在闹别扭的人吧?」 「你这番话,好像是在兜圈子说我是怪胎耶……不过,这方面的话题,其实跟我今天来到这里的理由也有关,所以,我们等清霞来了以后再继续吧。」 之后,三人又天南地北地闲聊起来,太阳也在不知不觉中开始西斜。 闲话家常是一件很开心的事。然而,美世实在不习惯只是坐著让别人服侍。 就在她因为闲到发慌,而快要坐不住的时候,清霞终于抵达久堂家的主宅邸。 「少爷回来了。」 听到前来报告的佣人这么说,美世迅速抬起头来。 所谓的少爷,指的便是清霞。基于清霞现任当家的身分,原本应该以「老爷」称呼他才对;但因为前任当家正清实在是太早退休了,于是,久堂家便采用称呼正清为「老爷」、清霞为「少爷」的做法。 稍稍有种「得救了」的感觉的美世,马上飞快冲出休闲室。 「老爷,您辛苦了。」 来到本宅邸玄关处恭迎清霞入内时,看起来似乎是火速赶过来的他,露出浅浅的笑容回应了一声「嗯」。 美世一如往常地从清霞手中接过他的军装外衣。这时,清霞突然转过身,一双眼睛直直盯著她瞧。 「美世,我父亲有没有对你做什么?」 「呃、呃,您所谓的做什么是指什么呢?」 「突然抱住你、握住你的手、摸你的头、或是对你说些花言巧语之类的。」 清霞一口气道出一连串的例子,美世不禁心惊了一下。他所举的例子之中,正好有一个是自己体验过的。 同时,清霞并没有忽略美世脸上细微的表情变化。 「看来是有喽?」 「不、不是的,那个……我……」 「是吗?我明白了。我现在马上让那个无可救药的父亲化为一片灰烬。」 一团蓝色的火焰,在变得面无表情的清霞的掌心「噗」地浮现,然后消失。 美世连忙拉住静静点燃怒火的未婚夫的手臂。 「不、不可以这么做!」 「有什么关系呢。少了一个吵吵闹闹的家伙,会清静很多。」 「有……有关系呀。要是老爷变成杀人犯,我会很难过的。」 难得有个能让这对父子跟彼此说话的机会。或许没有必要勉强自己跟对方好好相处,但美世希望他们至少能透过对话来解决问题。 「……」 「……」 大概是感受到美世真诚的心意了吧,清霞像是拗不过她的坚持那样,暂时平息了自身的怒火。 「真没办法,那我姑且听听他怎么辩解吧。」 「是。」 佣人领著两人来到晚餐室后,餐桌上已经备妥晚餐,叶月和正清也入座了。 两人带著调侃的笑容望向清霞和美世。 「哎呀,你们还真是姗姗来迟耶,不就是从玄关走过来而已吗?」 「嗯嗯,根据我的想像,他们一定是在玄关上演『我回来喽,honey~』『欢迎回来,darling~』这样的戏码呢。」 哈尼?达令?美世没听过这样的词汇,是外语吗? 在她感到不解的同时,身旁传来一股会让人误以为自己身处冻土区那样冰冷刺骨的气息。 「马上收回你那恶心的妄想,不然我一把火烧了你。」 「怎么说是恶心呢,我跟芙由都是透过这种方式,来确认彼此的爱呢!」 「咦,跟妈妈做这种事?你是认真的吗?」 正清像个孩子那样不满地鼓起腮帮子,叶月则是对他投以一副「真是难以置信」的眼神。 察觉到再这样下去,可能会没完没了的美世,连忙以「老爷」轻呼清霞,催促他在餐桌前就座。 「那么,各位,我们开动吧。」 在主人叶月的招呼声下,众人各自拾起手边的筷子或西式餐具。 今天在久堂家主宅邸享用的晚餐,大家的菜色都各有不同。 或许是出自于厨师的贴心吧,厨房为身体状况欠佳的正清准备的,是容易入喉的粥类、以及豆腐类的餐点。叶月是以蔬菜为主、外观看起来色彩缤纷的沙拉和汤。清霞则是一如往常的鱼类和炖菜等日式餐点。 摆放在美世前方的餐点,菜色几乎跟清霞差不多。 洒上西洋香草和日式佐料的当季鲜鲑,调味罕见但美味。味噌汤里加了松松绵绵、甜度偏高的地瓜。使用大量香菇、鸿喜菇和舞菇等菇类的凉拌菜色,调味不会过咸,鲜美的高汤也让滋味尝起来更有深度。 (好奇特的滋味……不过,也相当美味呢。) 不愧是久堂家的厨师,除了烹饪技巧以外,确实顾虑到用餐者的细腻心思也是一流的。他们料理食材的方式,或许有可能是身为外行人的美世完全想不到的。 美世一边勤奋地动筷,一边试著尽可能记住这些菜色之中能够参考的地方。 片刻后,待众人差不多都已经享用了一半的餐点时,清霞开口切入正题。 「那么,关于白天没能听你好好说明的那件事──」 「啊……嗯,说得也是。好久没来主宅邸用餐,让我吃得有些忘我呢。」 说著,正清又「嘎哈哈哈」地笑了几声,而这样的笑声,很明显让清霞更加不耐。 「就先把玩笑话搁置一旁吧。一如我白天所说的,我会造访这里,无非是因为想看看你们、还有帝都和这间主宅邸现在的模样。不过,其实还有另一个理由。清霞、美世──」 这么开口呼唤后,准公公依序望向清霞和美世的脸,以一本正经的语气表示: 「我想邀请你们俩到我和芙由居住的别墅作客。」 「!」 感到吃惊的人只有美世。或许是大致上猜到了吧,清霞和叶月看起来不为所动。 清霞的回答则是相当简洁有力。 「我拒绝。」 这次,美世倒不觉得惊讶了。 从清霞方才的表现看来,他会这么回答,也是显而易见的事情。 老实说,美世其实很想去别墅看看,但要是清霞排斥的话,她也不打算勉强他答应自己的要求。 「虽然很想这么说……」 正当美世有些失望的时候,清霞以打从心底感到厌恶的语气继续往下说── 「但现在恐怕也不能拒绝了……虽然很不情愿,但我们会接受这个邀请。」 「哎呀,可以吗?」 「工作上发生了一些我不得不前往别墅一趟的事情。会暂时住在那里,只是顺便而已。」 「您是为了工作而去吗?那么,让我同行没关系吗?」 倘若清霞是为了军务而造访别墅,美世跟著去,说不定会妨碍他的工作。 听到美世不安地这么询问,清霞朝她浅浅一笑。 「不要紧。只要不直接跟我的工作牵扯上关系,就不至于遭遇危险,别墅的防卫体制也很周全。就算你跟来,也不会有问题。」 「……这样就好。」 于是,美世和清霞接受正清的邀请,决定在日后造访久堂家的别墅。 ◇◇◇ 晚餐时间结束,在步出饭厅前,正清唤住清霞。 「清霞。」 「干嘛?」 清霞下意识地以冷淡的语气回应。 他对自己的父亲怀抱著复杂的情感,而清霞本人对这一点也有所自觉。 父亲并没有直接对他做出什么过分的事情。只是,当他们一家人还一起住在这间主宅邸里时,放纵母亲任性妄为的父亲,让清霞涌现了强烈的不信任感。就只是这样罢了。 清霞迟迟没找到结婚对象一事,似乎也让正清忧心了很长一段时间。说起来,母亲正是让清霞不愿结婚的契机之一,但父亲过去却没能阻止这样的母亲。 因此,老实说,过去看到父亲为自己的婚事焦急,清霞偶尔会觉得有些痛快。 (其实,我这次原本打算马上把他赶回别墅啊。) 清霞朝站在自己身旁、不解地眨了眨眼的美世瞥了一眼。 「我刚才有件事情忘了说。」 清霞将视线拉回正清身上,以沉默催促他往下说。 「其实啊,别墅周遭最近出现了可疑分子呢。」 「可疑分子?别墅不是有设下结界吗?」 「是有啦。所以,我觉得我们应该不会因此蒙受损害。不过,毕竟还是会在意嘛。我想说这或许和你的工作有关,就跟你说一声。」 「的确有这样的可能性。」 清霞回想这次由自己负责的对异特务小队的任务。 任务内容,是关于在某个农村、及其周边区域发生的怪异现象。怪异现象本身的规模并不算大,但下一任天皇尧人指名要清霞来负责处理这件事。 发生问题的农村,刚好距离正清夫妻所居住的别墅很近。 这恐怕不只是普通的巧合吧。刻意指名清霞的尧人,或许自有一番想法。 「说实话,我其实希望你可以想点办法处理呢。」 「有时间的话,我会考虑。」 真是麻烦──清霞不禁叹了口气。 不过,要是过去的他,八成会以一句「你自己想办法解决」打发掉正清吧。今天,清霞没有这么做,是因为他身旁这名未婚妻。 因为美世的双眼透露出「跟父亲好好相处吧」的诉求。 「回家了。」 「好的。」 对美世这么说之后,清霞转身踏出步伐。 即使彼此之间隔著一道墙,自己想说的话仍能确实传达给父母,也有机会好好面对他们──和美世相识后,清霞深深感受到这其实是相当幸运的一件事。 因此,即使对象是让自己嫌恶不已的母亲,他也涌现了再和她见上一面、试著好好沟通的念头。 第二章 摇晃的车厢与羞涩的心 搭乘火车从帝都前往内陆地区,约莫需要花上半天时间。 第一次搭乘铁路火车的美世,坐在车内时一直相当紧张。 除了无法相信如此巨大的交通工具竟然会动以外,三人所搭乘的,还是内部装潢美轮美奂的木造头等车厢,因此更让美世感到坐立不安。 在一大早坐上这辆首发列车之后,已经过了几小时,但美世一动也不动地维持著打直背脊、将两只手乖巧地放在腿上的姿势,脸上的表情也很僵硬。 「美世,你可以放松一点无所谓。」 「就、就算您这么说……」 以优雅不已的动作阅读著报纸的清霞,今天没有做军装打扮,而是一身白色衬衫加上黑色长裤的轻便服装。 美世实在做不到他这般的从容。 「美世,要不要喝杯茶呢?这里的茶水滋味很不错喔。」 另一方面,正清则是捧著自备的日式茶杯悠哉地品茶。然而,因为列车不时会摇晃,美世总觉得自己会不慎把茶水泼溅出来,因此也不敢喝。 「不、不用了……」 「这样啊?不过,这段路途实在是挺遥远的,如果需要什么就尽管开口,不用客气喔。」 「谢、谢谢您。」 虽然很感激正清的贴心,但美世实在无法放松下来。 「话说回来……」 叶月没能一起来,实在很可惜──听到正清这么低喃,美世也以「真的很可惜呢」附和。 协助美世收拾行李的叶月,没能一同参加这次的旅行。她似乎得出席一场无论如何都推不掉的重要宴会。 『我也想去!我也好想一起去喔!要是我没去,谁来保护美世妹妹不受妈妈欺负呢!』 尽管叶月这样哇哇叫,但这实在也是没办法的事。 「她不在的话安静多了,这不是很好吗?」 「可是,老爷,姊姊很可怜呢。」 听到美世不小心道出「她原本那么想来……」的真心话,清霞不禁语塞,眉心也挤出皱纹。 「不然你之后买土产回去给她吧。」 「好的!」 清霞果然很温柔。美世脸上自然而然浮现笑意。 她坐在不停摇晃的列车里,一边像这样和两人聊天,一边在紧张到几乎昏厥的状态下,吃了一些简单的餐点,直到时间来到中午。 三人终于抵达的,是一处近年因为温泉而开始繁荣起来的城镇里头的车站。说是这么说,但这里基本上仍是个偏乡小镇,周围座落著许许多多的农村或山村,发展程度跟帝都可说是有著天壤之别。 不过,除了随时都能泡温泉以外,因为被大自然环绕,所以到了夏天,这一带会比帝都凉爽很多。基于这样的原因,除了久堂家以外,这里似乎也能看到不少有钱人家的别墅。 「好了,我们下车吧。」 正清拾起自己的手提行李箱起身。 正当美世要拿起自己的行李时,一只白皙的手伸了过来,直接拎起她的行李箱。 「老、老爷……」 清霞没有出声回应她,只是两只手各提著自己和美世的行李箱,然后迈出步伐。 「老爷,我可以自己拿的!」 「无所谓。」 「不,可是……」 美世追著快步走远的清霞,跟他一起走下火车。 来到月台上后,随即有一名年长的男子前来迎接三人。这名男子身穿燕尾服,发型也梳理得相当整齐,一眼便能看出他是效忠于某户人家的侍从。 「欢迎您回来,老爷。」 男子先是向正清深深一鞠躬,接著又望向清霞和美世。 「少爷、少夫人,欢迎两位大驾光临。」 「好久不见了,笹木。」 「真的是许久不见,少爷。您愈来愈一表人才了。」 根据清霞的介绍,被唤作笹木的这名男子,似乎是久堂家的别墅管理人兼管家。 脸上挂著柔和笑容的他,虽然一身严谨庄重的打扮,但看上去就是个和蔼可亲的老爷子。 不对,比起这个…… 「少……少……少夫人……」 美世感觉脸颊变得火热。 她和清霞尚未成婚,这样的称呼会不会言之过早了呢?虽然不到极度难为情的程度,但美世还是觉得有些害羞。 「呵呵,小少──不,少爷,您的夫人真是相当可爱呢。」 「是啊。不过,你刚才是不是想叫我小少爷?」 「怎么会呢。大概是您的错觉吧。」 面对装傻带过的笹木,清霞无奈地耸耸肩。 待所有人坐上横停在车站外头的轿车后,便由笹木驾车前往别墅。 车站附近有不少住宿设施,以及为观光客打造的土产礼品店,所以整体感觉还算热闹;但离开这一带之后,映入眼帘的景色,就变得只剩下高山、森林和田野而已。 从车站出发约莫十分钟后,轿车驶过某个四处可见田野的农村,抵达其外围的一片小型森林。别墅便座落于这片森林区域中。 森林里唯一一条人为铺设的道路,路面十分平整。不过,因为一旁就是深山,这里感觉比美世等人生活的那间小型房舍更加接近大自然。 说不定可以看到野生动物──美世暗自期待著,可惜这样的期待最后还是落空了。 「呼~终于到了。」 「一路上长途跋涉,辛苦您们了。」 不时轻咳的正清,在步下轿车后伸了一个大懒腰。 外头有些寒冷。帝都在秋冬交替时刮起的强风也很冷,但这里因为邻近深山、海拔又比帝都来得高,因此空气感觉更冰冷一些。 围绕在别墅周遭的林木,枝头上的叶片也已经凋零了大半,感觉寒冬将至。 「这里的空气好清新呢。」 「毕竟是个彻底被大自然笼罩的地方啊。比起这个,美世,你会不会冷?」 美世朝有些过度操心的未婚夫摇摇头。 「有这件外套,所以不会冷。」 她相当喜爱这件由清霞替自己挑选布料的外套。 这天,美世穿著菊花图样的和服,外头则是罩著最近才在「铃岛屋」订制的蓝色外套。 季节转变之际,清霞总是会为她添购新的和服或饰品。这原本让美世相当过意不去,但因为叶月等人总是说「没关系的,就让他多跟你献殷勤吧」,现在,她已经能坦率收下这些礼物了。 「是吗?当初有去订做这件外套,真是太好了。」 「是的,非常感谢您。」 在笹木领导下,一行人一边聊天,一边踏进别墅玄关。 这栋两层楼高、走西式风格的木造住宅,跟位于帝都的主宅邸比起来,大概只有一半、甚至是三分之一的规模那么大。不过,跟清霞那间只有一层楼、房间数量也不多的平房相较之下,就显得相当宽敞。 米白色的外墙,搭配亮褐色的屋顶。比起「富丽堂皇」这种形容词,这栋建筑物更给人可爱俏皮的感觉。 待笹木拉开看起来相当厚重的木制大门后,美世、清霞和正清三人踏进别墅。 「欢迎各位回来。」 在玄关大厅一同鞠躬致意的,想必就是这个家的佣人吧。一名看起来岁数跟笹木差不多的年长女性、一名中年男性、两名女性、一名二十来岁的年轻男性、再加上一名身穿纯白厨师装的三十多岁男性,一共六人。 同时,一名身穿高雅礼服、散发出非凡气势的女子,也站在大厅正中央。 「欢迎您回来,老爷。」 女子以优雅的动作打开手中的扇子,用它掩住嘴巴,然后皱著眉头这么开口。 站在清霞斜后方的美世,不禁稍稍绷紧身子。这名女子恐怕就是…… 「咳咳……我回来了!有没有发生什么事啊,my honey?」 不同于眼前这名不管怎么看,脸色都相当不悦的女子──久堂芙由,正清露出相当开心的笑容,同时快步朝她走去。 「要说几次您才能够理解呢?我不会陪您玩这种让人发冷的应酬。」 说著,芙由还不屑地补上一句「真是无聊」。 然而,面对这般冷淡的她,正清不但依旧满面笑容,看起来甚至还有些喜孜孜的。 看在旁人眼里,这两人对待彼此的态度实在是天差地远。 「别这么说嘛。我只是想对自己心爱的honey……」 「我们之间可不存在爱情哟。」 啪。 简短有力的这句话,俐落到几乎可以听到正清的发言被打回去的清脆声响。 冷冷地回绝丈夫的热情表现后,芙由一双细长的眼睛转而望向正清身后的清霞和美世。 清霞以极其自然的动作,将美世挡在自己身后。 「清霞。」 芙由呼唤清霞的嗓音,听起来依旧相当冰冷。 她是个美得犀利的女子。再加上脸上不带半点笑意,因此显得格外有魄力。 「这还真是好久不见了呀,我无情的儿子。」 「无情?应该不至于吧。」 「过年和盂兰盆节时都不曾返家露个脸,你不觉得自己很不孝吗?」 「完全不觉得呢。」 两人之间的气氛相当紧绷。他们听起来完全不像母子、反而像是陌生人的这段对话,似乎让现场的氛围变得更加紧张。 不过,美世也不能一直躲在清霞身后,默默眺望在眼前发生的一切。 她对自己的身子使力,然后踏出脚步,来到清霞身旁和他并肩而立。 「那个……」 「喂。」 尽管清霞简短地出声制止,但美世只是朝他点点头。看到她这样的态度,清霞有些吃惊地屏息。 美世紧握自己不断渗出汗水的掌心,然后笔直望向芙由。 「那个……初次见面,我叫做斋森美世。」 「……」 不知一双眼睛究竟有没有看到美世的芙由,没有表现出任何反应。 「那个……」 「清霞。」 芙由像是没听到美世的发言似地那样出声打断她。 美世听到身旁传来轻微的咂嘴声。她抬头一看,发现清霞秀丽的侧脸上浮现了不快的神情。 「清霞,你身边那个一副穷酸样的侍女是怎么回事?」 侍女──美世随即明白芙由指的人正是自己。 有将近十年的时光,她一直被当成下人对待。事到如今,就算听到别人这么说,她也不会特别感到沮丧。但在此刻,美世还是久违地有种心如刀割的感觉。 而这样的发展,对清霞来说,似乎是无法忽略的事情。 「……侍女?」 「是呀,侍女。恬不知耻地站在身为久堂家当家的你身旁的那个丑女。」 「……」 「她是打哪儿来的村姑呢?外表看起来真的很鄙俗呢。贵为久堂家当家的人物,竟然让水准如此低劣的女子随侍在旁,这可会让人质疑你的品味哟。」 芙由以扇子掩嘴,以宛如看到秽物那样不屑的眼神朝美世一瞥。 她这样的举动,或许让清霞再也忍不下去了吧──宅邸外头传来一阵轰隆雷声。 「!」 在众人因为这震耳欲聋的巨响大吃一惊的同时,清霞低沉不已的嗓音清晰地传来。 「你再说一次试试看。」 「清霞,你做得有点过火了。」 正清以冷静的语气出言劝阻,但清霞彻底充耳不闻。 「我叫你再说一次试试看,久堂芙由。」 「什……你竟然对著自己的母亲……」 「母亲?别笑死人了,我从不曾承认你是我的母亲。」 芙由的双颊一瞬间变得火红。 清霞以绝对零度的视线望著这样的她。他现在的眼神,是望向正清时的眼神所完全无法比拟的冷冽。 「你说什么?」 「事到如今还说这种话?水准低劣的究竟是谁呢?」 清霞的脸上浮现嘲笑的神情,那很明显是个瞧不起自己母亲的笑容。 「我事前就已经告知,我今天会和未婚妻一同前来,你应当也已经知道美世的名字才对。」 芙由收起扇子,以几乎足以将它折断的力道紧握在手中。她满脸通红地咬住下唇,感觉满腔怒气随时都会失控。 周遭没有半个人敢开口插嘴。大家都只是默默看著事态发展,然后紧张地猛吞口水。 「老爷……」 我不要紧的──想透露这一点给清霞的美世,忍不住伸出手轻扯他的衣袖。 然而,为她的行动有所反应的人却是芙由。 「你这个被拋弃的卑贱孩子!别随意碰触我的儿子!」 被芙由这样一吼,美世的双肩不禁猛地抽动了一下。 被拋弃的孩子──或许真是如此吧。美世异常冷静的脑袋这么想著。 在亲生母亲死去后,亲生父亲变得连看都不看自己一眼。想当然耳,继母也没把美世当成女儿看待。就算被人说她跟孤儿没两样,也是无可奈何的事情。所以,美世并没有特别感到愤慨。 不过,或许是担忧芙由这番恶言,恐怕真的会引爆清霞的怒气,佣人们看起来全都一副心惊胆跳的样子。 「我们久堂家,怎么可能接受你这种不曾被好好养育长大的小丫头呢。」 「……」 「看吧。只是沉默不语,一句回应的话都说不出来,正是你缺乏学识教养的证据。清霞,这点你应该也很清楚吧?」 「你闭嘴。」 清霞这么放话的同时,正清出面介入他跟芙由两人之间。 「你们两人都别说了。」 芙由不满地皱著眉头别过脸去。 清霞则是说了一句「走了」,然后拉著美世的手大步离开。在走上通往二楼的阶梯前,他停下脚步望向自己的母亲,眼里充满连愤怒或憎恨之情都不屑涌现的鄙夷。 「要是再听到你对美世说什么,我会杀了你。」 「杀……?」 除了清霞以外,在场所有人都为他这句发言目瞪口呆。 没有人能用「这只是玩笑话」来一笑置之,因为清霞的态度说明了一切,说明他是真的会痛下杀手。 「清霞……」 正清以苦涩的语气这么轻唤,其他人则是一声都不敢吭。就这样,美世被压抑著强烈怒气的清霞带离了现场。 片刻后,慌慌张张从后方赶上来的笹木,带领两人进入位于二楼边间的房间。 这个房间的日照比其他房间都要来得充足,内部空间也十分宽敞。房里摆放著附床顶篷、同时宽敞到足以躺上三个人的大床,以及看起来相当舒适又豪华的椅子和桌子。乍看之下是素面设计的壁纸,在靠近观察之后,可以发现上头满布细致的图样。 在房间深处,还有个磁砖地板的阳台。 (这里好宽敞呀……) 美世悄悄观望身旁的未婚夫脸上的表情。 虽然很想开口攀谈,但他现在面无表情的模样,让美世有些胆怯。 「那么,就请两位使用这个房间。如果有任何需求,请随时跟我说一声。」 「辛苦了。」 将行李全数搬进房内后,笹木向两人一鞠躬,便退出房间。大门关上的瞬间,清霞吐出一口气。 「抱歉,美世。」 美世明白他是为了什么而谢罪。不过,这不是清霞需要道歉的事。 「老爷,这……」 这不是您的错──美世正想这么说的时候。 清霞伸出手,以彷佛在碰触易碎物的轻柔动作将她揽入怀中。因为过于突然,美世原本想说出口的话,一下子全被拋诸脑后。 「抱歉,让你有了不愉快的回忆。」 清霞以手再三轻抚美世的头。 在他身上的香气和体温包围下……每当被清霞温柔地摸头,美世便觉得自己紧绷的情绪慢慢得到舒缓。 好温暖、好安心的感觉。 因为早已习惯这种事,对于芙由方才的辱骂,美世原本以为自己不会有太深刻的感受。但现在,她才发现或许并非这么一回事。 「我明明很清楚母亲就是那种人……」 清霞苦涩的轻喃中,透露出强烈的悔意。 「老爷……」 「抱歉,都是我的错。」 比起美世,感觉反而是清霞更痛苦难受。他的眉心挤出深深的皱纹,两道眉毛也往下垂。 「没事的。我没事,老爷。」 「可是……」 美世觉得芙由方才的发言其实再中肯不过,然而,要是现在对清霞说「那些话说的都是事实,所以也没办法」,只会让他更难过而已。 所以,她尽可能表现出积极正面的态度。 「我……那个……我会尽我所能努力。」 「美世……」 「虽然无法改变自己的过去,但我……还是很想跟婆婆好好相处。」 即使有血缘关系、即使是一家人,也不见得就能够无条件地理解彼此──美世很清楚这一点。 但现在的她明白,要是马上放弃,绝对无法跟对方建立起互相信赖的关系。 (我不会逃避。) 虽然,关于要怎么做才能让芙由理解自己,她其实没有半点头绪。 尽管如此,跟过去不同的是,美世现在已经不再是孤伶伶的了。就算她的做法行不通……清霞也会站在她这边,而叶月也是。因为自己绝对不会再变成孤单一人,她才能继续努力下去。 「所以,老爷……能请您暂时从旁默默看我的表现吗?」 将美世整个人揽入怀中的清霞,此时露出有些不悦的表情。 比起以往那种板起面孔的模样,现在的他,看起来似乎多了几分在闹别扭的感觉。看到清霞这种像个孩子般的可爱反应,美世不禁笑了出来。 「真拿你没办法。」 「非常谢谢您。」 「不过,我刚才说会杀了她的发言,可是认真的。要是她又说了你什么,马上来向我报告。我会立刻让她化为灰烬。」 「不、不可以杀人啦……」 美世还是忍不住这么出声叮咛。 她不愿认为清霞想杀死自己母亲的发言是来自真心,然而,他刚才散发出来的杀气,似乎是真的动怒了,这让美世有点害怕。 「别阻止我。」 「咦?那、那个……请您别这样。」 接著,清霞叹了一口气,然后松开环抱美世的手。 原本笼罩著自己的那股体温跟著消散,让美世感到有几分寂寞── (寂、寂寞……?) 因为被拥入怀里而感到平静、又因为对方松手而感到寂寞。难道,自己是想依偎在清霞怀里更久一点吗? 但这样实在太不像话了,有损淑女的品格。 为了掩藏脸颊发烫的反应,美世反射性地以双手覆上自己的脸。脑袋彷佛咕嘟咕嘟地沸腾起来,眼前也跟著一片天旋地转。 「算了,也罢。距离晚餐还有一段时间吧,在那之前,我要去附近的农村一趟。」 「您不稍做歇息吗?」 现在是刚过正午的时间。虽说山区地带的日落比较早,但目前距离天黑还有好一阵子。 「嗯。毕竟搭车过来的路上,我一直都坐著不动。而且,我也不打算在这个地方待太久,所以想现在先去视察一下情况。」 清霞披上外套,只把皮夹塞进口袋里。 看起来,他是真的只打算去看看情况。 「那个,我……」 虽然刚才逞强说出那种话,但突然要一个人被留在这间别墅里,还是让美世相当不安。事到如今,叶月无法陪同前来一事,更让她感到惋惜。 「你可以留在这里休息……」 说到这里,清霞顿了顿,思考半晌后再次开口。 「不过,如果你不累的话,要跟我一起来吗?」 这是他第一次邀请美世和自己一同外出执行公务。 附近的农村,位于从别墅步行十五分钟左右可以抵达的地方,总人口大约在一百人上下。 据说,这个农村里也有温泉,还有一间为观光客打造的小型民宿、以及贩卖土产的商店。就偏乡农村而言,算是满繁荣的地方。 尽管不如帝都里铺设的道路那般工整美观,但这里的路面都整理得很平坦,走起来不会太吃力。 只是,偶尔吹来的风仍有些刺骨。美世不禁一瞬间缩起脖子。 「我这次的任务,主要是进行调查。」 「调查……是吗?」 既然会派遣实力高强的清霞过来,美世还以为要对付什么强大的异形,但看来似乎并非如此。 听到美世的反问,清霞轻轻点头。 「嗯……根据报告指出,这一带发生了奇特的怪异现象。」 奇特的怪异现象──总觉得这样的说法本身就很奇特。 发生在一般情况下难以想像的怪事时,人们会称之为怪异现象;那么,为这样的怪异现象再加上「奇特」两个字,又代表什么样的意思? 或许是察觉到美世不解的反应了吧,清霞以「之所以会说是奇特……」接著说明。 「是因为这些现象出人意表。」 「出人意表?」 「没错。举例来说,这个国家各地都有原住民的传说对吧?」 在不同土地上代代口耳相传的传说或民间故事。 美世读过的书并不多,所以知道的传说也很少,但倒还能联想到几个特别著名的古老故事。而这些故事都各自拥有做为舞台背景的土地。 「这块土地上也有类似的传说。虽然是很常听到的内容……诸如修练成精的狐或狸捉弄人类的故事、或是跟这块土地有关的人化为幽灵出没的传闻等等。」 也就是说,这一带的土地,随时都有可能发生和这些传说相关的怪异现象。在这种情况下,当地居民通常都知道该如何因应处理。 因此,发生这类问题时,基本上轮不到清霞等人出面解决。 不过,他这次奉命调查的现象,则找不到吻合的传说。 「报告内容指出,有村民目击到头上生著尖角的高壮恶鬼的身影……而且这类证词似乎接二连三地出现。然而,这块土地上并不存在和报告内容吻合的古早传说。此外,根据相关纪录,过去也不曾发生过这类状况。」 「意思是,现在发生了原本不可能发生的现象,是吗?」 「严格来说,其实不太一样。无论是哪个地区流传的怪谈,内容都会随著时间不断改变。有时候,也会有崭新的异形从崭新的传闻之中诞生。」 由对异特务小队负责的任务当中,也包括调查这类原因不明的「奇特」怪异现象的成因。 对于真实样貌成谜、或是自己所无法理解的存在,人们总会心生畏惧。倘若这一带出现了陌生的怪异现象,人们便会恐惧。而他们在这方面的想像力,也会让异形的力量进一步成长。 「若是一切的导因来自异形,为了避免后患无穷,必须趁早加以铲除。就算原因跟异形无关,也必须在这样的传闻真的化为拥有力量的异形以前确实将其厘清。这就是我们的工作。」 「原、原来是这样呀。」 美世觉得好像听懂了、又好像没听懂。 对于基本上对世事一无所知、知识量也不足的美世来说,这番说明其实有些难懂。 「总之……」 清霞将一只手轻轻搁在美世的脑袋上。 「我必须先把握现况、同时四处打听情报。陪我一下吧。」 「好的。」 美世的脸上不自觉浮现笑意。 能跟清霞一起出门,让她很开心。而且,清霞愿意像这样跟美世大致说明自己的工作内容,感觉就像是他相信、认同她的证据,这也让美世感到更开心。 不过,自己各方面的能力都不够充足,所以无法确实帮上清霞的忙,还是让美世有点焦急又不甘心。 穿越环绕别墅的森林后,在平缓的下坡前进片刻,便能抵达清霞所说的村落。 在看似村落入口的地方,有一尊小小的地藏菩萨像被埋没在杂草当中。 「是地藏菩萨呢。」 「嗯。」 清霞以极为自然的动作单膝跪地,双手合十膜拜地藏菩萨。美世也跟著有样学样。 「那尊地藏菩萨也有什么相关的传说吗?」 从地藏菩萨像前方离开后,美世这么问,结果清霞摇了摇头。 「或许有吧,不过,应该跟这次的事件无关。」 「这样呀。」 清霞以「嗯」简短回应,美世从后方跟上他的脚步。 「刚才那么做,算是打声招呼。毕竟我们不是这块土地的人。」 稻米收成期早已结束的现在,开始迈入农闲期的村落,看起来有几分寂寥。虽然可以看到三三两两的村民,但不见像美世等人这样的外来访客。 会感受到来自其他人的视线,或许是因为美世等人看起来和这个村子格格不入吧。 「去那里打听一下情报好了。」 清霞指著一间贩卖生活杂货和土产的店铺这么说。 「你也可以顺便去逛逛土产。」 「好的!」 这是美世第一次出远门,也是她第一次为别人选购土产。 她无法按捺自己变得雀跃不已的心情。 「你看起来很开心啊。」 「是的,非常开心、也很快乐。」 「应该带你去更热闹的地方才对。」 如果能见识到更多珍奇罕见的东西,你应该也会更开心吧。 看到清霞以沮丧的表情这么说,美世连忙开口否定。 「没有这回事!这个地方就很好了。」 「抱歉,我实在很不中用。」 看来,清霞果然还是很在意方才让美世留下不愉快的回忆一事。 会带著美世来到此地,或许也是为了让她转换心情的体贴举动。 「老爷,您一点都不会不中用哟。我、我们赶快出发吧?」 将自己的想法说出口之后,美世一下子觉得难为情起来。她将发烫的脸转向另一边,轻扯清霞的衣袖催促。 「啊……嗯。」 两人此刻似乎都变得有些害臊,无法望向彼此的脸。 他们就这样不太自然地踏进商店里头。 「欢迎光临。」 负责顾店的,是一名看起来刚迈入老年的女性。她朝走进店里的两人一瞥后,随即又将视线移回手边的算盘上。 店里的商品看起来五花八门、什么都有。 除了食品、日用品以外,还有小饰品和二手衣物,以及虽然数量不多,但很适合观光客购买的土产。 虽然里头的空气闻起来带点灰尘味,但这间略为老旧的小型木造商店,散发出让人莫名怀念的气息。 「唔,商品数量果然不太多啊。」 清霞以不会被女性店员听到的音量轻喃。 不同于帝都里的商店,这间店确实算不上时髦。不仅店内空间不够大,商品也跟不上流行。 尽管没见过什么世面,但美世好歹是帝都土生土长的人,所以也是第一次逛这样的小店。 (可是,我喜欢这样的店呢。) 比起美观时髦的店铺,这样的店更让她感到心情平静。 「这间店逛起来很让人开心呢,老爷。」 「这样啊?」 「老爷,您之前也逛过这样的小店吗?」 「嗯,毕竟我们小队时常会像今天这样四处出差。」 对异特务小队负责调查的对象,似乎清一色是拥有许多古老传承的偏僻农村、或是深山里头。 在店里到处逛时,美世发现了让她有些在意的商品。 (好可爱呀。) 方才那名顾店的年长女性,坐在位于店内深处的结帐桌后方。而结帐台附近的某个柜子上,陈列著许多小巧的动物木雕摆饰。 乖巧坐下的狗、蜷缩成一团熟睡的猫、静静趴著的兔子、以及振翅的鸟儿等等。这些造型相当可爱的动物,尺寸全都只有巴掌那么大。 「你喜欢这个吗?」 听到向自己搭话的声音,美世抬起头来,发现顾店的女性不知何时已经将视线转向自己身上。 「是的,那个……这些摆饰真的很可爱呢。」 「这样啊。那些东西是这一带很常见的土产,可以算是村里的招牌了。」 「是手工雕刻而成的吗?」 「是啊,用的是从山里砍回来的木头。冬天不用下田干活的闲暇时光,就拿来雕这些玩意儿。」 这些做工精致的木雕,竟然全都是手工一个个完成的,实在令人难以置信。 美世情不自禁地发出「好厉害……」的赞叹声。 「你想买吗?」 「可以吗?」 这么询问从后方探过头来的清霞后,他以「当然」回应。 「你想买几个都可以。」 「我……我我我没有要买那么多……」 「哎呀,你不愿意买吗?」 不知道是不是错觉,清霞的脸上彷佛透露出「还有没有其他要买的东西?」这样的期待。再加上来自女性店员失落表情的压力,美世以有些犹豫的动作,将摆放在柜子里的每种木雕动物都各拿了一个。 付了钱之后,美世将这些木雕收进自己的外出用束口袋里。 「谢谢惠顾。」 「另外,我还想买那个东西,麻烦你算一下钱。」 清霞指著在店内一角的某个巨大酒桶这么说。 正当美世好奇要怎么把酒桶扛回去时,她听到女性店员说村里的年轻人等等会负责把酒桶搬往别墅。 「两位是从帝都来的吗?」 计算酒钱时,女性店员这么问道。 「嗯。」 「坐拥那么大一间宅邸,有钱的人果然都很有钱呢。不过,最近这里有些不太平静的传闻,你们也多注意点吧。」 不太平静的传闻──美世和清霞不禁面面相觑。 「是什么样的传闻?」 听到清霞这么问,女性店员露出一脸「你在意的地方还真奇特」的表情。 毕竟,这很有可能是和清霞的工作内容相关的重要情报。 「我也不知道详细状况。总之,大概就是去砍柴的人看到了怪物、或是有可疑的外地人进出位于农村边境的某个破旧小屋之类的。各式各样的传闻都有。」 女性店员耸耸肩这么回答。 「……破旧小屋。」 清霞抵著下颚「唔……」地沉吟一声。 那些怪物生著什么样的外型?相关目击情报发生的时间和详细状况?可疑的外地人又是?虽然清霞想更进一步向这名店员打听,但从对方的态度看来,她知道的恐怕也不多吧。 要是在这里执拗地追问,而让对方留下不好的印象,感觉也非上策。 「谢谢你,我们会多加小心。」 语毕,清霞转身朝店铺入口走去。 在美世也打算跟上他的脚步时,女性店员以一句「你等等」唤住她。 「把手伸出来。」 「?」 美世老实伸出自己的双手后,店员将一个小巧的东西放进她的掌心。 「啊,好可爱。」 那是个乌龟造型的摆饰,跟美世方才选购的动物摆饰同样以木头雕刻而成。 「因为你们买了很多,这个是多送给你的。」 「可是……」 免费收下这个,太不好意思了──美世原本想这么说,但女性店员笑著制止她。 「你们俩应该是新婚夫妻之类的吧?就当成是我小小的祝福吧。乌龟造型的东西很吉利喔。」 ──新婚夫妻。 想到在一无所知的外人眼中,自己和清霞看起来竟是这样的关系,美世不禁感到害羞又手足无措,甚至连头都不好意思抬起来。 「请、请问,你怎么会知道……」 「你们的互动,生涩到连旁人看了都觉得难为情啊。你的丈夫感觉是个不错的男人嘛,相貌又那么出众。你们可要好好相处喔。」 美世实在无法道出「我们其实还没结婚」的事实,只能以细微到像是蚊子叫的嗓音勉强向店员道谢,然后匆匆追上那个长发摇曳、有著宽厚肩膀的背影。 夫妻,结婚,这些字眼不停在美世脑中打转。 就算她和清霞结婚,两人的日常生活或许也不会出现太大的变化吧。然而,未婚夫妻跟正式成婚的夫妻之间,仍存在著关键性的不同。这点美世也能明白。 (我的心脏会不会爆炸开来呀……) 这个当下,美世心跳加速到忍不住涌现这样的想法。 「美世,跟店员说完话了吗?」 「是的。」 好幸福──光是待在清霞身旁,美世就觉得一颗心暖洋洋的、又很平静。觉得自己原来可以待在他的身边。 但另一方面,她的心跳却总会剧烈到足以让胸口发疼的程度。这又是为什么呢? (我对老爷……) 美世打从内心仰慕著清霞,尽管她还不知道该如何归类这样的情感。 在农村里大概巡视过一圈后,美世和清霞便返回别墅。 关于土产店的女性所说的破旧小屋──位于农村边境的废弃屋舍,清霞已经确认过详细的地理位置。他似乎打算明天独自前往进行深入调查。 因为这个调查行动伴随著危险,美世恐怕无法跟他同行。 「欢迎两位回来。」 出来迎接两人的,是担任帮佣的苗。 身为笹木之妻的苗,是一名以细长的双眼和身型为特徵的年长女性。看起来似乎个性有些怯懦。 看来,在这个家中服务的佣人,似乎大部分都是笹木家的成员。 笹木夫妻、以及他们的儿子和媳妇都是这里的佣人。那名年轻男性,据说是笹木的孙子,再加上一名厨师、还有一名守寡的帮佣太太。 平常只有正清和芙由两人住在这间别墅里,所以或许也不需要太多佣人吧。 「嗯。」 「我们回来了。」 听到两人的回应,苗眯起细长的双眼朝他们微笑。 「辛苦两位了。」 「苗,吃晚餐的时候,那个人会出现吗?」 清霞口中的「那个人」,指的想必就是芙由了。 看到清霞脸上极为厌恶的表情,苗似乎也马上理解他的问题,于是立刻收起笑容,轻轻摇头这么回答: 「不,夫人表示她今晚不打算离开房间。那个,虽然有些难以启齿……」 「不说也没关系。反正,她一定是用一些不堪的字眼,歇斯底里地表示自己不想跟美世同桌用餐吧。真的还是像过去那样令人作呕。」 「失礼了。等到晚餐准备完毕,我再请两位前来用餐。」 「拜托你了。」 之后,清霞和美世返回房间整理行李,直到晚餐时间。 一如苗所言,芙由并没有现身,众人度过了一段和平的晚餐时光。 不过,即使被正清搭话,清霞也只是随便说几句应付;美世则是被问到什么的时候,才会开口回答问题,感觉比较像是靠正清开朗的个性在撑场面。 ──待用餐完毕、也洗过澡之后,美世不得不面对眼前这个重大的问题。 (房里只有一张床呢……) 被笹木领著来到这个房间时,关于自己和清霞共用一个房间的安排,美世没能及时做出反应。而且,房间里头还只有一张床。抵达别墅后,一下子发生了太多事,导致美世无暇顾虑到这些。 美世判断,应该不至于是别墅的客房不足,才会让他们俩同房。一楼还有闲置的客房,二楼也有其他空房间。 而且,宽广的双人床上,还贴心地放著两个枕头。 (这、这是,要我跟老爷睡同一张床的意思吗?) 因为紧张过头,美世的指尖变得冰冷不已。甚至连脸色都开始发白。 她不停反覆询问自己「怎么办……怎么办……」这种不会有结论的问题,想当然耳,最后还是得不到答案。这个房间里没有沙发或长椅,所以,只能睡在床铺或地板上而已。 (只、只能请他们让我到别的房间睡了。) 没错。因为两人尚未正式结为夫妻,所以希望能分房睡,只要这么说就好了。这样便能解决问题。 现在想想,刚见面的时候,笹木也是以「少夫人」称呼自己。实际上,美世和清霞预定明年春天就会举行婚礼,所以,或许大家都已经把他们俩当成夫妻看待了。 (可是……可是……我还只是老爷的未婚妻而已呢。) 两人应该没有非得睡在同一张床上的道理才对。 没什么好紧张的。只是走到房间外头,请佣人替自己另外准备一间房间而已。在这个时间,还另外增加他们的工作量,虽然让美世有些过意不去,但再这样下去,她会很困扰的。 这时,美世的思绪突然往另一个方向暴冲起来。 (不、不对,我不是排斥和老爷睡同一张床。我只是、只是、只是还没做好心理准备──真是的,我在想什么呀!太丢人了。) 在美世的脑袋陷入一团混乱时,房间大门喀锵一声打开。 「你在干嘛?为什么一张脸一下胀红、一下又发白?」 「噫!老……老老老老爷!」 仔细想想,会不敲门就踏进这个房间里的人,也只有清霞而已。但美世却吓到忍不住整个人往后退。 因为方才脑中那令人心虚,或说是极度羞耻的想像,美世现在坐也不是、站也不是,难为情到几乎要昏死过去的程度。 「我让你吓到会发出『噫』的尖叫声?」 听到清霞无奈的嗓音,美世感觉更羞耻了。 此外,从他身上散发出来的、不同于平常惯用的肥皂的淡淡香气,更让美世感到晕眩。 说得正确点,这种晕眩感或许跟清霞的香味无关,只是美世强烈的羞耻感和混乱所导致。但现在不是厘清原因的时候。 「对、对不起!」 「不,我不是在责备你。话说回来,你为什么呆站在那种地方?」 「呃,那个,因为……」 察觉到房间里只有一张床,正为此伤透脑筋的时候,脑中的思绪突然往奇怪的方向发展,最后变成令人害臊的妄想──美世不可能将这些说出口。 「那个……因为……床……」 看到美世说话支支吾吾、视线也不停在半空中游移的模样,清霞朝关键所在的床铺瞥了一眼后,随即理解了一切。 「噢,八成是父亲的指示,让笹木有了无谓的顾虑,才会这么安排吧。反正床很宽,就这样睡下应该没问题。」 「?」 (就这样?就这样是指……) 两人躺在同一张床上入睡。光是这件事本身,就已经是相当不寻常的状况了。 对美世来说,一开始,清霞只是个同居人;但现在,他已经成为宛如自己的家人一般的存在。话虽如此,就算是家人,八成也不会「就这样」睡在同一张床上才对。毕竟也不是年幼的孩子了。 既然如此,两人应该会是以一般夫妻的关系,睡在同一张床上。但美世完全没做好这方面的觉悟。 (要跟老爷一起睡?真的吗?) 没办法,她绝对没办法。光是和清霞并肩躺在床上,铁定就足以让她紧张到整晚无法成眠。 更何况,白天又发生了那种事──在无法获得芙由认同,也还没为此做任何努力的状态下,就直接跟清霞同床共枕。她总觉得这么做不太对。 「美世?」 「我、我还是去请佣人帮我准备另一张床好了!」 美世放弃在脑中不断打转的混乱思绪,从房间里逃了出去。 第三章 和婆婆面对面 隔天早上。 待美世吃完早餐后,苗前来告知芙由在找她一事。 「婆婆找我?」 「是的,夫人请您马上到她的房间一趟。」 脸上带著微笑的苗,以平淡的语气这么表示。 怎么办呢──最先浮现在美世脑中的感想是困惑。 吃完早餐后,清霞随即动身去调查昨天听闻的那间废弃屋舍。他说过会在村里多打听一些情报,所以应该会比较晚才回来。 (虽然我有说想跟婆婆好好相处……) 这么说或许很失礼,不过,发生昨天那种事之后,要是美世独自去和芙由见面,实在不知道她会说些什么、又或是对自己做些什么。 清霞不在家的现在,随便和芙由见面恐怕很危险。然而,找正清当靠山,感觉也不是妥当的做法。 可是…… (如果因为害怕,而一直和婆婆保持距离,一切都不会改变呢。) 她得先采取行动才行,毕竟,这是美世和芙由两个人之间的问题。她不能老是仰赖清霞,她必须去做自己做得到的事情。 (我得鼓起勇气才可以。) 美世将双手握拳。 一定会顺利的。她这样说服自己,然后以「我马上过去」回应苗。 在苗的带领下,美世快步赶往芙由位于二楼的房间。苗伸手轻敲门之后,要两人入内的回应声随即传来。 芙由的房间,高调奢华到令人几乎睁不开眼睛的程度。 大概全都是舶来品吧,里头的家具以镶金外缘、细致雕花和华丽造型为特徵,看起来极度华美。长毛地毯踩起来软绵绵的,经过缜密设计而成的照明设备,不但造型优雅,透出来的光线也很明亮。 天花板和墙壁采用能让人感受到女性柔和气质的淡粉色,在光线照耀下,这个房间的墙上同样可以窥见别出心裁的藤蔓图样。简直像是会出现在西式宫殿里的某个房间。 对美世而言,这个房间炫目到无法放松;然而,优雅地坐在造型华丽的椅子上的芙由,看起来却泰然自若得宛如某个国家的王族。 「苗,去把那东西拿过来。」 「我明白了。」 不悦地朝美世瞥了一眼之后,芙由这么吩咐苗。待后者离开房间,她格外用力地阖起手上的扇子。 「真是的,清霞实在是个令人伤脑筋的孩子。竟然把你这种人老珠黄、又一副穷酸样的姑娘带回来,还说这就是自己的未婚妻。」 美世无言以对。 到了明年,美世即将满二十岁。说是人老珠黄或许夸张了点,不过,到了这样的年龄才结婚,的确是太晚了。 无论是自己的出身或年龄,美世都找不到能用来反驳芙由的要素。 「而且,你还是斋森家的女儿。跟那种家系缔结关系,对久堂家一点好处都没有呀。」 更何况──芙由瞅著美世继续往下说。 「听说你没有异能?」 美世不禁双肩一震。 (其实,我好像是有异能的……) 关于这点,她不确定自己是否应该对芙由据实以告。 看著美世不知该如何回答的困惑反应,判断她是被自己戳中痛处的芙由,心情似乎也跟著变好。 她美丽的脸蛋上浮现扭曲的笑容。 「来自不怎么样的家系、又没有异能。长得不漂亮,也没有能够反驳我的聪明才智,你以为自己配得上这个久堂家吗?」 「这个……我……没有这么想。」 被芙由这么问,美世也只能这么回答。 「哎呀,明知自己配不上,却还是恬不知耻地想跟清霞结婚?我不知道那孩子有没有自觉,但清霞对你所怀抱的情感,就只是同情而已。他不过是觉得跟被父亲卖掉没两样的你很可怜,所以才会这样照顾你。」 听到这里,美世甚至觉得芙由这番话或许也不是没有道理。 现在,清霞的心境虽然应该不一样了,但美世刚见到他的时候──刚开始在那个家里生活的时候,他内心的想法,想必就是芙由所说的那样吧。 在芙由继续挖苦美世时,苗回到房里来。 「夫人,我把东西拿过来了。」 「交给这个姑娘。」 「是。」 苗递给美世的,是一件深蓝色的素面和服。朴素中不失高雅的这袭和服,看起来跟包括苗在内的女性帮佣们所穿的制服相同。 「这是……」 「你马上换穿这件衣服。」 美世还来不及问「为什么」,芙由便笑著表示: 「你这样的姑娘,穿这种帮佣的工作服就够了吧?」 「可是……」 美世现在穿在身上的,是清霞在「铃岛屋」买给她的和服,也就是一流的高级品。但对美世来说,最重要的是,这是清霞买给她的衣服。 这跟高级与否无关。 (可是,毕竟婆婆对我仍一无所知。所以,不管现在的我说什么,她大概都无法接受吧。) 得先让她了解自己才行。为此,比起口头上说些什么,用态度来表示自身的意志会更快、也更确实。 「我明白了,我现在就去换衣服。」 美世试著暂时照著芙由说的话去做。她希望能透过这样的方式,让芙由理解自己是多么真心想成为清霞的妻子。一切都得从这里开始。 (我希望婆婆能够认同我。) 一起相处的话,说不定就能发现让彼此关系变好的契机。 向芙由表示要去换衣服之后,美世便返回自己的房间速速更衣。在换穿的同时,她不禁感到讶异。 这虽然是久堂家提供女性帮佣穿著的制服,但摸起来的触感既平滑又舒适。这袭和服所使用的深蓝色布料,本身的价格想必并不便宜。 穿在身上的舒适感,实在让人很难想像这是提供给帮佣使用的物品。 斋森家的佣人也有专用的制服,但并不是如此高级的东西,更不用说美世过去持有的几件和服了。跟这件深蓝色和服相比之下,那简直是连衣物都称不上的破布。 (不愧是久堂家,他们也愿意花钱在佣人身上呢……) 一流的名门世家,果然从小地方就跟别人不一样。美世不禁由衷感到敬佩。 看到儿子的未婚妻换上佣人制服返回房里,芙由看上去相当满足。 「哎呀,这件衣服还真是适合你呢。」 「不敢当。」 美世谦卑地垂下头。 这样的光景,让她回想起自己还待在娘家的时候。那时,美世每天都像这样被人挖苦数落。 这样的回忆,原本应该是苦涩又让人想要掉眼泪才对。 (我并不会太难过呢,这是为什么呀?) 美世觉得有几分怀念。然而,除此之外,她没有涌现其他情绪。跟清霞相遇之后,她原本冰封的心逐渐被他温暖。现在,即使像这样被芙由讪笑,美世的内心依旧是温热的。 「不过,你还真有个帮佣的样子呢。那么,你就这样去打扫好了。」 「是。」 「苗,让这个姑娘跟你们一起干活。」 听到芙由的指示,苗困惑地微微皱起眉头。 「夫人,这样真的没关系吗?」 「会有什么关系?苗,难道你不愿意服从我说的话?」 「不,夫人言重了。我只是……不知道少爷会怎么说。」 要是清霞听闻这样的事情发生,想必又会变得怒不可遏吧。不过,美世本人并没有向清霞求救的打算。 为了让芙由了解自己,这么做是必要的──如果这么对清霞解释,他一定也能够明白的。 于是,美世鼓起勇气主动开口。 「我愿意打扫,请让我做吧。」 「你看,本人也这么说了呀,用不著跟她客气哟,苗。尽量使唤她做事吧。」 说著,芙由再次「啪」一声打开扇子,以它掩住自己的嘴巴。 她的一举一动不仅优雅,还没有半点破绽。像是刻意做给人看的这些动作,就算美世想要模仿,也绝对做不来。芙由彷佛明确画下了一道分隔线,用它来表示两人绝对无法互相理解的结论。 美世鼓舞自己感到挫折的心,然后抬起头来。 「我会努力的,请多多指教。」 「苗。」 「是。那么,能请您从擦窗户开始吗?」 看到苗带著几分踌躇这么对自己说,美世朝她点点头。 「擦窗户吗?我明白了。」 听到自己也能胜任的工作内容,美世松了一口气。 美世原本还担心,要是苗指派了自己无力完成的工作,她真的会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但仔细想想,佣人的工作内容不可能困难到让人做不到。只要像待在娘家时那么做就好了。 美世以水桶提水,将抹布放进里头浸湿。 因为收到先从芙由的房间开始打扫的指示,向苗询问打扫用具放置的地方后,美世随即开始动作。 她踩上脚踏台,以充分拧乾的抹布擦拭大片的玻璃窗。用湿抹布擦拭会留下水痕,所以在擦了一部分的面积之后,再改用乾抹布将上头遗留的水气抹去。 芙由一直维持著紧皱眉头的不悦表情,观察美世的一举一动,还不时开口挑她的毛病。 「那边不是还有点雾雾的吗?哎呀,真讨厌,你连这点杂事都做不好吗?」 每当她这么说,美世就会以「非常抱歉」低头致歉,然后更卖力地重新将玻璃窗擦亮……这样的情景不断重复上演著。 这面玻璃窗比美世娘家、或是现在跟清霞同住的房舍里头的窗户都要来得更大、更壮观,所以清洁起来有点费力,但除了玻璃窗之外,美世连窗框和滑轨的部分都擦拭得一尘不染。 「那个……苗太太,请问这样可以吗?」 美世开口呼唤苗,请她检视自己打扫后的成果。 这名老练的久堂家女性帮佣,先是圆瞪双眼「哎呀」了一声,接著在检查过所有细节后点了点头。 「非常完美呢,真是太棒了。这样可以吗,夫人?」 「哼,让她接著做下一个工作吧。不需要给她休息的时间哟。」 看来,擦玻璃似乎合格了。意外的是,芙由没有再用难听的字眼谩骂自己,这也让美世暗中松一口气。 之后,美世真的在完全没有休息的状态下,接二连三埋头于被分配到的工作之中,直到午餐时间为止。 擦拭走廊上的玻璃窗、清除毛毯上的灰尘、刷洗洗手间和浴室等会用水的地方。 芙由偶尔会来观察她的打扫情况,然后拋下几句严厉的批判。美世总会率直道歉,然后更加卖力地动手打扫。 随后,这个家里的女性帮佣们──苗、她的儿媳三津、以及寡妇夏代都轮流过来帮她的忙。 这里果然跟娘家不一样。 (婆婆虽然会开口挑剔,但不会对我动手呢。) 彷佛在否定美世这个人本身的辱骂性字眼、以及动不动挥来的巴掌。 跟继母或同父异母的妹妹在一起时,这些全都是家常便饭。娘家的佣人们对待美世的态度总是战战兢兢的,也经常视她为空气。 美世并不责怪那些佣人。毕竟,他们也有自己的生活要扛,要是惹家里的女主人不开心,他们极有可能马上遭到解雇。 然而,斋森家的气氛总是相当紧绷,就连佣人之间的交流相处,感觉也跟一片和乐这种形容词无缘。相较之下,这里完全不一样。 虽然可能只是不愿意碰触到美世,但总之,芙由并不会对她施展暴力。女性帮佣们也都会亲切地跟她对话,而且,尽管态度相当委婉,但苗甚至还会从旁劝谏芙由为难美世的言行举止。 这是在斋森家绝不可能发生的情况。 「老实说……我完全低估了少夫人打扫的能力呢。」 跟美世一起擦拭浴室的磁砖地板时,夏代这么开口。 「我原本以为,好人家出身的千金大小姐,不可能知道该怎么打扫,所以小看了您。还请您见谅。」 「见、见谅什么的……」 美世并没有做什么特别了不起的事情。虽说斋森家已经家道中落,但像她这样来自名门世家的女儿,八成不会做什么像样的家事──就算别人这么想,也是无可奈何的事情。 实际上,叶月也经常提到,就算在女校把基本的家事技巧全都学习过一遍,也不可能做到像佣人们那么完美的程度。 「不对……啊啊,像这样当面对您说这些话,其实就已经相当失礼了。真是非常抱歉,请原谅我说溜嘴的行为。」 的确,夏代或许是太诚实了一点。不过,换个角度看的话,这也代表她是个不会说谎的老实人。她实在不需要这样毕恭毕敬地再三向美世道歉。 因为她的赔罪,反而感到过意不去的美世,只能默默地继续打扫。 经过两人擦拭后,原本就不会太骯脏的浴室,现在看起来变得更加乾净清爽了。 「已经这么晚了呀。」 这么说来,差不多是正午时分了。美世脑中一瞬间浮现「得去帮忙准备饭菜」的念头,但随即又想起这个家中还有厨师在。 「少夫人,您接下来有什么打算呢?或许先去请教夫人──」 比较好──夏代正要这么说的时候,苗出现在两人面前。 「少夫人,夫人找您过去。」 「好、好的。」 美世的身子不由得紧绷起来。她默默做好能够承受芙由一切责难的心理准备,然后朝她的房间走去。 ◇◇◇ (真是难以置信,那孩子是怎么回事呀。) 指示苗去把美世找来自己房间后,此刻的芙由,实在无法掩藏内心的不甘。 清霞是让她引以为傲的儿子。不仅眉清目秀,学业成绩也无可挑剔,无论是身为贵族名门的当家、或是身为一名异能者──在每个方面,清霞都交出傲人的成果。成长为这般优秀的男性的他,可以说是芙由的骄傲。 所以,芙由也一直盼望他能迎娶一名完美的淑女为妻。 (竟然带来那种小姑娘!) 打从清霞还在念书的时候,芙由便屡次替他寻觅理想的妻子人选,再将这些女孩送往清霞身边。 芙由所挑选出来的女孩子,个个都是样貌出众、家世和素养也都无可挑剔的优秀人选。因此,就算是个性不太好相处的清霞,想必也能从中找出中意的对象吧──她这么轻松地想著。 然而…… 被芙由送往清霞身边的女孩们,无一不向她哭诉「清霞对待自己十分冷淡」、或是忿忿不平地回绝和清霞的婚事,又或者是因为清霞本人感到不快,而强行中止这样的婚约关系。类似的情况一再重复上演。 他到底对自己精挑细选的那些女孩有什么不满? 看到事情无法如想像中那样顺利进展,芙由有时也会感到心浮气躁。不过,想到这是因为引以为傲的儿子,对自己的妻子同样怀抱著很高的理想,倒也不会令人不悦了。 于是,芙由更努力地替清霞寻觅完美的淑女,再安排两人相亲,然而,随著时间一年年过去,清霞却变得愈来愈排斥结婚。 (老爷他也真是的。) 想让那种空有虚名的名门千金跟自己的儿子结婚,根本是脑袋不正常。 初次听闻斋森美世这个名字时,芙由甚至感到有些疑惑。毕竟她完全没注意过斋森家这个家系。 (经过调查后,我才发现那根本是个不入流的家系呀。) 光是要花心力去了解这个微不足道的异能者家系,便已经让芙由相当不快,因此她只有大致确认过。但这么做也足够了。 不但没有财产、也没有权势,现任当家感觉又是个脑袋不太灵光的人,就算没有进一步调查,也能想像他的女儿不会是什么好货色。反正,八成是从穷困的娘家逃到久堂家之后,仗著清霞的怜悯垂爱,然后开始得意忘形的女人。 在芙由眼中,美世只是在利用她自豪的儿子的温柔善良,企图以博取同情的态度,来占尽久堂家的便宜,根本是个不知羞耻的女人。 (这不是闹著玩的呢。) 她可无法忍受别人蚕食鲸吞自己的宝贝儿子。 她得想办法让那个姑娘明白自己的立场才行。所以,为了打击美世的自尊心,芙由要求她去做佣人的工作。 但结果呢?那个姑娘竟然没有半句埋怨,就这样换上佣人的制服,带著一脸若无其事的表情开始打扫。 (她该不会习惯做这种事了吧?不对,那个家里还有由里江在,她不可能会去做由佣人负责的家事。) 斋森家感觉也还是请得起佣人的状态,所以,他们家的女儿没握过菜刀、也没擦过地板,是很合情合理的事情。想到这些穷人为了满足自身的虚荣心,竭尽所能勉强撑起奢侈的生活,还真令人掬一把同情泪。 芙由完全没发现自己彻底误解了美世,只是对她的态度愈来愈不满。 「打扰了。」 她恶狠狠瞪著静静走进房里的美世。 在脑后随意扎成一束的朴素黑发、瘦弱的体型、再加上灰暗的表情,感觉就是刻意装出一副楚楚可怜的样子。在「我是多么不幸、又是多么可怜呢」这些主张的背后,她想必是笑得合不拢嘴了吧。 「打扫完了?」 「是的。」 「趴在地上打扫的模样,真的非常适合你哟。看起来凄惨又不像样。」 「……」 「你倒是给我说些什么呀,竭尽全力动动你那贫瘠的脑袋吧。」 这般践踏美世的自尊后,芙由原本期待她会表露出本性,但美世只是垂著头,紧抿著两片唇瓣。 「那个……」 美世终于开口了。看到她的视线不知所措地在半空中游移了片刻,芙由还以为她想说什么,结果── 「婆婆,那个……我很感动呢。」 「啊?」 「我完全不知道,原来久堂家会给佣人穿这么好的制服呀。」 她到底在说什么?芙由不禁蹙眉。 「这不是理所当然的吗?我们可不能让穿著打扮不像话的佣人留在家里。要是不让他们做可以见人的最基本打扮,会让别人质疑久堂家的水准呢。」 虽说是佣人,但只要是受久堂家聘雇、为久堂家效力之人,就是这个家的一分子。堂堂的久堂家,岂能让自己的所有物看起来粗陋不堪? 连这种理所当然的道理都不明白的美世,更让芙由感到心烦不耐了。 「连这种事情都不懂,竟然还妄想嫁进我们……」 「非常抱歉!」 听到美世以格外开朗的嗓音向自己赔罪,芙由一瞬间「唔」地闭上嘴。 真要说的话,不知道是不是芙由的错觉,每当她开口挖苦的时候,美世的一双眼睛总会变得闪闪发亮。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她明明是想贬低美世,却好像老是白忙一场。 「你真的有听懂我对你做出的那些评价吗?」 「是、是的。」 看到这么回应的美世,以天真无邪的眼神直直望著自己,芙由突然有种做坏事的感觉。 (我这么做是正确的呀。) 虽然是个不愿意照她的想法行事、老是让她不开心的儿子,但身为母亲,芙由仍想要守护清霞。 为此,她不可能答应这个姑娘嫁进家里。就算这是清霞本人的期望、或是丈夫的安排也一样。因为男人就是会轻易被这种女人蒙骗。 婚事应该要在正确妥当的安排下进行才对。在被称为名门世家的家系里出生的人,必须肩负这样的义务。 「我是在说你配不上清霞!既然明白,就快点从这个家里消失!」 坐在椅子上的芙由不自觉地激动起来。她将上半身往前倾,提高音量这么怒吼。 「这个……」 「做不到吗?我想也是。只要像这样继续被清霞保护著,你就能过上不愁吃穿的优渥生活嘛。真的是有够下流!」 「不、不是……」 「哎呀,你说不是?那么,迎娶你这样的姑娘进门,除了吃亏以外,难不成我们会有什么好处?你倒是说说看。」 听到芙由这番彻底鄙视人的发言,美世垂下头来。 这下子,她终于明白装可怜的技俩对自己不管用了吧。真是痛快。正当芙由沉浸在胜利的优越感之中时,她看到美世再次抬起头来,心中也因此瞬间涌现满满的不悦。 「我觉得……自己并没有婆婆您所说的那种价值。」 美世的用字遣词听起来相当谨慎,但语气却没有透露出半点动摇。她的执著和顽强,让芙由感到加倍厌烦。 芙由内心的烦躁感,高涨到即将突破界限的程度。 「所以?」 「我不明白自己的价值为何,可是,老爷他愿意需要这样的我。因此……我无法放弃。」 「所以?你以为这种天真的说法会管用吗?」 芙由暴躁地将手中的扇子一开一阂,啪啪啪的声响跟著不停传来。 尽管是打从一开始就知道的事情,但到头来,这个姑娘终究无法展现出芙由所期望看到的、身为名门千金的价值,而实际上,她也没有任何能够回报这个家的东西。 毫无意义的一段时间,毫无意义的一问一答。 眼前这个姑娘,是个不知羞耻又卑微渺小的存在。芙由无法忍受这样的她让自己心烦意乱的事实。 「──如果老爷愿意允许的话。」 听到美世这句话的瞬间,儿子昨天的发言跟著在芙由脑中浮现。 『我叫你再说一次试看看,久堂芙由。』 『母亲?别笑死人了,我从不曾承认你是我的母亲。』 『要是再听到你对美世说什么,我会杀了你。』 全身上下的血液彷佛一口气直冲脑门。 清霞和美世都鄙视她、也没把她当一回事。芙由只不过是前任当家的妻子,现在没有任何的权力……这两人根本没把这样的她放在眼里,所以才会如此嚣张地反抗。 盛怒之下,芙由的脑袋变得一片空白。 「别把人当傻子了!」 ◇◇◇ 美世对这样的状况有印象。 听到芙由尖锐嗓音的瞬间,她便做好了被殴打的觉悟。不过,婆婆高高举起的那只手,并没有挥向她的脸颊。 「就到此为止吧。」 「公公……」 正清出面制止了芙由的暴力行为。 恐怕是急急忙忙赶过来的吧,正清看起来有些喘,也不停咳嗽。 「对不起喔,美世。芙由,你这样的行为,我实在无法当作没看到。」 看著妻子面红耳赤地怒瞪著美世,公公以平静的语气开口劝谏她。然而,芙由眼中仍只有对美世的满满怒气。 「把我当傻子……把我当傻子……把我当傻子!你有什么权利这么做呀!」 「芙由。」 「快给我滚出去!没有礼貌的东西!」 「芙由!」 这是个难以跟平常的正清联想在一起的响亮嗓音。这下子,他的声音总算是传入芙由耳中了。 美世战战兢兢地朝正清所在的方向偷瞄,发现他脸上的表情严肃到令人难以置信,眼神也冷冽无比。 「别再继续下去了。」 「老爷……」 「认清自己的立场吧。你没有权利对美世做任何事情,要是超越了最后的那条界线,就连我也无法袒护你了。」 虽然语气听起来一如往常,但他不容辩驳的冰冷嗓音,让芙由带著畏惧的表情僵在原地。 沉默就这样笼罩了房内片刻。时间彷佛跟著静止。最后,是正清打破了这令人窒息的沉闷空气。 「呼……美世,真的很抱歉,看来似乎给你添了不少麻烦呢。」 「不、不会。」 尽管没有直接被正清斥责,但美世也因为他的魄力,而紧张到无法好好出声回应。 「是我不够好,非常抱歉。」 「不,你已经做得很好了,是我没有多留意。」 这下子又要惹清霞生气了──尽管笑著这么表示,但正清的眼底没有半点笑意。 美世感到背脊窜起一股寒意。事到如今,她才真正体会到虽然已经隐退,但正清过去仍是久堂家当家的事实。 「我……没有做错任何事。」 芙由以细微的嗓音轻喃。然而,她握著扇子的手用力到发白的程度。 「芙由,我很喜欢你忠于自己情感的个性。然而,被自身情感左右,结果什么都没考虑就采取行动的人,不配被称为人类。」 「!」 芙由不禁屏息,美世也吓得身子微微打颤。 (这就是……公公他身为前任当家的一面吗?) 无论是在帝都的主宅邸和大家聊天时,或是回到这栋别墅之后,正清看起来都深爱著芙由。 然而,面对自己深爱之人,一般人有办法兜个圈子说出对方「不配当人」这种话吗?还是说,在这个瞬间,正清对芙由的爱情已经消失殆尽了呢? (总觉得……很可怕呢。) 即使是足以将深爱之人推落谷底的冰冷发言,正清也能够轻易说出口。说不定,清霞其实也有著这样的一面,只是美世不知道而已。 不过,就算是这样,她也已经不会轻易受伤,更不打算离开清霞身旁。 突然极度想念起清霞的温度的美世,握住自己冰冷的指尖,试著温暖它。 ◇◇◇ 早上,在吃过早餐后随即前往村落进行调查的清霞,内心感到苦恼不已。 想当然耳,原因来自昨晚发生的那件事……老实说,他压根没想到美世会做出那般激烈的反应。 回想起美世一溜烟逃走的背影,他就只想叹气。 (不对,说起来,我也不太对劲。) 清霞觉得自己做了相当愚蠢的发言。 而且,他当下并没有想太多,直到开口之后,才发现自己说了什么,因此感觉更糟糕了。那时怎么会若无其事地说出这种话呢?就连他本人都很难相信自己竟然会这么粗神经。 踩在泥土地上的沙沙脚步声,粗鲁得连清霞本人也心知肚明。 不够了解人情世故,是美世的优点、同时也是缺点。再加上她的个性谨慎细腻,因此,可能不会马上对他的发言有所反应──清霞曾经这样茫然想像过。 (但是,这又怎么样呢?) 欺骗完全不了解状况的女人,然后为所欲为……他可不认为自己有堕落成这等卑劣的男人。 然而,要是被问到他为什么会若无其事地打算跟美世睡同一张床,清霞自己也无法回答。 他一边闷闷地独自烦恼,一边往前走,一下子就抵达了农村。 ──转换一下思绪吧。 清霞吐出一口气,将脑袋切换成工作模式。 来自这个农村的目击证词,他已经透过报告书全数确认过。最初的证词,是一个月前在农村周遭发现神秘人影的报告。在这之后,类似的报告陆陆续续出现,也变成村民们讨论的传闻。 光是这样,或许还不能算是对异特务小队的工作范围,但在几天后── (恶鬼出现了。) 说得正确一点,是生著尖角、有著人类外型的某种存在。 如果这样的目击情报只出现一次,还有可能是证人看错了;然而,在这之后,看到可疑人影或恶鬼的报告仍持续增加。 这块土地上,没有跟恶鬼相关的传说。 也就是说,这恐怕不是异形自然而然以恶鬼模样现身的案例。因为,在没有任何根源的地方,几乎不可能有新的异形没来由地诞生。 如此一来,这一连串的目击情报,可能都只是目击者的误判,又或者导因于某种特殊的因素。 (先从位于村落边境的废弃小屋调查起吧。) 根据报告书的内容、以及昨天的商店店员提供的证词,先不论恶鬼是否真的存在,可以确定的是,这阵子有可疑的集团潜藏在村落边境的废弃小屋里头。 要是事态严重,即使和异形无关,清霞依旧能透过军人的权限,将那些可疑分子逮捕。 虽然昨天已经大致确认过废弃小屋所在的位置,但身为外地人的清霞不知道该怎么走过去。恐怕还是需要村民的向导协助。 「原来你是军人啊。」 他再次造访了昨天那间店,打算请顾店的女性为自己介绍对传闻比较清楚的人物。 清霞没有提及自己原本便是为了调查这件事而前来,他只是告知自己的军人身分,表示说不定能帮上什么忙,希望女性店员能给予协助。 「抱歉,让你吓到了。」 「不,没关系。你愿意帮忙调查那些奇怪的传闻就好。」 女性店员爽朗地笑著这么说,然后领著清霞去见一名男子。 「他是这个村里的年轻人之一。我不清楚详细的状况,不过,据说他是第一个看见怪物的人。」 「我听说所谓的怪物,是看似恶鬼的人影。」 「噢,你很清楚嘛。这么说来,确实也有这种传闻呢。」 两人一边闲聊,一边在小型木造民宅林立的村落内部前进。虽然在路上也遇过几名村人,但每个人都对清霞投以不信任的眼神。 (这也是理所当然的吧。) 说起来,这种位处偏乡的村落,基本上都很封闭。排斥外界的事物、对待外地人的态度也比较严苛,是很常见的情形。就连隶属于时常得亲赴现场调查的对异特务小队的清霞,也为此吃过不少苦头。 不过,因为这样,他现在已经很习惯这种状况,也掌握到了让调查顺利进行的诀窍。 此外,因为那些传闻,这里的村民都变得有些神经质。要是女性店员不肯提供协助,清霞恐怕会因为来自村民的强烈警戒,而无法好好完成任务吧。 「不过……」 在清霞陷入沉思时,女性店员露出有些坏心眼的笑容换了个话题。 「昨天那位可爱的姑娘呢?你们今天没有一起出门啊。」 「嗯,毕竟不能把她也卷入奇怪的事件当中。」 这次的任务算是相当正式,他不能让美世身陷危险。 听到清霞坦率而没有其他企图的回答,不知为何,女性店员大笑出声。 「啊哈哈!你真的是个很不错的男人呢。好羡慕那个姑娘啊。」 「也不见得吧。」 「干嘛这么谦虚呢。要是我再年轻一点,可会想办法牢牢抓住你这样的男人喔。」 「也没有你说的那么好。」 清霞认为美世是个很好的女孩子。 然而,自从她来到自己身边后,清霞却数度做出让她伤心难过的行为。尽管想温柔对待美世,却总是做得不够好。清霞觉得这样的自己实在很没出息。 就算这样,他仍无法放弃她。不愿放弃她。清霞怀抱著五味杂陈的心情,默默别开自己的视线。 「到了,就是这里。」 这间小屋外头没有装设门铃,女性店员直接用力敲打大门。 里头传来「谁啊」的人声,女子出声回答后,总算有人打开门露脸了。 「早啊。哎呀,一阵子没见,你又瘦了呢。」 一如女子所言,从家中探出头来的男子,看起来枯瘦又憔悴。 他的脸颊凹陷,眼睛下方也浮现了明显的黑眼圈。满脸胡渣、一头乱发、再加上空洞的眼神。这样的状态明显不正常。 男子没有对清霞表现出半点兴趣,只是以低沉又虚弱的嗓音开口。 「……回去。」 「就是有事找你,我们才会过来啊。」 「够了,快点回去!我满脑子都是那个恶鬼的事情啊。」 「何必这样大吼大叫呢。」 「吵死了。那个声音……那个声音一直在我的耳边回荡,要是这样敞开大门,恶鬼可能会闯进来啊!」 这么说之后,或许是想起了目击当下的光景吧,男子开始害怕得直打哆嗦。 虽然听不太清楚,但他似乎喃喃说著「要被吃掉了……要被恶鬼吃掉了……」看来,这名男子确实是看到了恶鬼、或是遇上「会让他坚信自己看到恶鬼」的事情。 以一声「失礼了」知会过后,清霞从女子身旁往前踏出一步,朝那名男子靠近。 「你不用再担心受怕了,先冷静一点。」 说著,他轻轻将手搭上男子的肩头,这时,男子的注意力才终于转移到清霞身上。 「你……你是……谁?」 「我是隶属于军方的久堂,我来这里调查最近的传闻。」 「是……是军人……」 「没错。」 听到清霞回以肯定的答案,男子以不知道哪里涌出来的力气一把揪住他。 「救救我,拜托你救救我,军人先生!」 男子的说法,跟清霞在报告书里读过的内容大同小异。 可疑人影的传闻、躲藏在村落边境老旧小屋里的多个人影,以及恶鬼的目击证词。 男子表示,恶鬼的外型,看起来像是额头上生著两只尖角的高壮人类。跟它对上视线后,像是为了吓阻男子那样,恶鬼开始发出类似磨牙般、令人听来相当不舒服的声音。不过,因为这名恶鬼跟那些可疑的人影同样以黑色披风掩藏自己的身影,所以男子当下没能掌握到更多情报。 「我那时吓到晕过去了。醒过来的时候,发现自己躺在村子的入口。」 「是谁把晕过去的你移动到那里?」 听到清霞这么问,男子摇了摇头。 「我不知道。可是,拜托你相信我,那个恶鬼绝对想吃了我!那时,它确实有朝我扑过来!」 男子以双手环抱自己不停颤抖的身子。从他无法对焦的双眼看来,他或许是再次陷入恐慌状态。 (看样子,大概无法让他带路了。) 可以的话,清霞原本希望男子能实际到事发现场说明当时的状况,但这下子,八成是没办法了。 试著安抚害怕不已的男子后,清霞决定独自前往那间废弃小屋。他请女性店员告诉他小屋详细的位置,然后送他到村内和村外的交界处。 「真的送你到这里就可以了吗?」 「嗯,不好意思,谢谢你。前方可能会有危险,所以到这里就好。」 跟女性店员道别后,清霞步出农村,朝著和久堂家别墅相反的方向前进。 在这里,村落跟山林之间的界线十分模糊。离开农村没多久之后,通往山里的斜坡随即出现在眼前。从这个斜坡往上爬一段距离后,在途中朝另一侧往下走,就能看到废弃小屋的样子。 清霞维持著一如往常的呼吸速度,健步如飞地沿著斜坡往上。 他照著女性店员的说明,在途中从另一侧下山后,听到潺潺水声传入耳中。 (她说那间小屋是建在河畔……) 现在听到的水声,想必就是来自那条河吧。 大概推敲出方向后,清霞毫不犹豫地朝水声传来的方向前进。 不久之后,他随即从林木缝隙间窥见了小河。将视线往上游的方向移去后,他看见那里有一间彷佛随时都可能崩塌的腐朽小屋。 (是那个吗?) 小屋看起来虽然很老旧,但的确是可以容纳几名成年人的规模。 清霞一边警戒周遭的动静,一边朝小屋靠近。截至目前,他感觉不到任何气息。这附近似乎没有其他人在。 (是全都出门了吗?到底会去哪里?) 就算对方只是一般的流氓或罪犯,清霞也不觉得躲藏在这种地方,会对他们有任何好处。 实际上,他们已经引起了村人的注意,清霞也因此被派遣过来。如果是因为犯下某些罪行而正在逃亡,选择这里作为藏身之处,反而只会更引人注目。就跟希望别人找到自己没两样。 还是说,他们有什么非得选择此处不可的理由? (就算这样,整件事情也太吊诡了。要是刚才那名男子所言属实,等于是人类跟异形一起行动的状态。) 人类与恶鬼──妖怪或幽灵等异形和平共存的事例,其实并不算少。 依照不同情况,双方有时会透过契约建立起合作关系,对清霞等人来说,驱使异形为自己效力,也并非罕见的事情。 然而,唯独这次的事件,他总觉得哪里不对劲,有股挥之不去的异常感。 清霞暂时将接二连三涌现的疑问搁置一旁,轻手轻脚地来到伸手便可触及小屋的距离。 里头看起来真的空无一人。听不到半点声响,也感受不到其他人存在的气息。 清霞从小屋外墙上腐朽木板的缝隙往里头窥探。 虽然很难掌握整体的状态,但里头看起来相当凌乱。果然有人把这里当成暂时歇息的场所吧。除了毯子以外,地上还有散乱的食物残渣。 清霞小心翼翼地走到大门外头。 倘若对方是术师,小屋外围或许已经设下了结界──虽然清霞这么提高警戒,但他发现周遭没有任何机关。也没有物理性的陷阱。 踏进小屋内部后,除了有人住在这里以外,他掌握不到任何有力的情报,里头看不到半点线索。就连藏身在此处的人物是不是术师,也无从得知。 倘若对方是术师,就能解释恶鬼出没的理由了。 不过,正打算转身走出小屋时,清霞发现了某个东西。 (那是?) 清霞从地上拾起一件黑色披风。乍看之下没有什么明显特徵,但内侧有刺绣设计,以色泽略为鲜明的金色丝线绣出来的──似乎是某种图样。 (好像在哪里看过这个图样……) 倒置的浅碟形日式传统酒杯,以及围绕在酒杯周遭、被火焰包覆的红淡比。 光是看到这个带有冒渎意味的图样,就足以让人涌现一股难以言喻的强烈不安和不适感。倒过来的酒杯不用说,让被喻为神木的红淡比遭到火舌吞噬,更是大逆不道。 不过,这种令人震撼、感觉会遭天谴的设计,清霞心里倒是有个底。 目前,在不为人知的地方悄悄引发各类问题的某个集团组织。政府将他们的所作所为视为对天皇的反叛行动,在暗中努力追缉── (我记得是叫做「无名教团」……) 关于这个新兴宗教,一般民众几乎一无所知;但对政府和军方内部来说,他们是相当棘手的存在。 无论是组织规模、教团真正的名称、或是相关的内情都无人知晓。不过,直到最近,政府方面才发现这个图样,并因此怒不可抑。 (这里就是那个教团的总部──这样的推测,或许稍嫌牵强了。) 毕竟,这里过于引人注目,而且这种破烂的小屋,根本没有什么规模可言。 长时间待在此处也不是办法。思考到最后,清霞决定把披风放回原处,然后离开小屋。 虽然那个刺绣图样很可能会成为重要的线索,但要是让对方察觉到小屋遭人入侵,事情恐怕会变得很麻烦。这些可疑分子说不定会怀疑起农村里的居民,然后对他们出手。 这是绝对必须避免的事态。 清霞带著一脸若无其事的表情回到农村,然后前往商店露脸。 他发现除了女性店员以外,声称自己看到恶鬼的那名年轻人也在里头。 「噢,是你啊。结果怎么样?」 「那间废弃小屋里空无一人,没看到任何人或是恶鬼。」 「真的吗?」 战战兢兢地这么询问的男子,看起来情绪似乎已经平静下来。虽然脸色看起来还是不太好,但已经没了先前那种方寸大乱的感觉。 「嗯,不过,看起来有人住在那里头。还是小心为妙。」 「你是军人吧?不能把那些家伙抓起来吗?」 「没人在现场,我要怎么抓呢?我会在其他时段再过去进行调查,要是他们有什么动静,麻烦你们跟我说一声。」 「那……那当然了。」 看到男子点头答应,清霞也朝他点点头。在一旁看他们对话的女性店员笑著开口。 「你也不能因为自己是军人就逞强喔,别让那位可爱的姑娘太为你操心了。」 「嗯。」 被她这么一说,清霞突然担心起独自留在别墅里的美世。 父亲看起来打算站在美世这边,所以大概不至于发生什么太夸张的事情,然而,那间宅邸的女主人确实是自己的母亲。 就算清霞有事先说重话警告,仍难保她不会对美世做什么。 (我竟然也会有无法专注于工作上的时候吗?) 这样没出息的自己,不禁让清霞感到有些厌烦。他伸手揉揉眉心。 若是跟下属待在一起,他倒还不会松懈下来。不过,因为这次的任务全都由清霞一人全盘负责,他得想办法振作精神才行。 向提供协助的女性店员表达感谢后,清霞便返回别墅。 在一大早出门后,不知不觉也过了好一段时间。现在早已过了中午。 或许因为这样,直到方才都还很晴朗的天气,也开始出现变化。浅灰色的乌云慢慢覆盖住天空。虽说山上的天气原本就多变,但现在彷佛连气温都跟著降了好几度。 清霞沿著早上走过来的路线,从田野之间穿越。在他即将踏上森林里那条唯一通往别墅的小径时── (这种感觉是……) 他感觉到一股彷佛有人在附近徘徊的可疑气息。 虽然可能是别墅里的成员,但正清也说这阵子有在附近看到可疑人物出没。更何况,既然那间废弃小屋里看不到半个人影,在里头逗留的流氓或罪犯,因为某些理由而在这一带闲晃,恐怕也不足为奇。 清霞隐藏住自身的气息,慎重地朝别墅所在的方向前进。 可疑的气息变得愈来愈强烈了。不过,让他人如此鲜明地察觉到自身的气息,对方八成是个外行人吧。 话虽如此,清霞并没有掉以轻心。他移动自己的视线,然后在视野的一角发现了某个身影。 清霞尽可能在不发出脚步声的状态下,快步上前追赶那个身影。然而,因为地上满布落叶。他不可能完全不发出脚步声。 喀沙,落叶发出轻微的摩擦声,清霞判断对方这下恐怕会发现自己。 (──无所谓。) 既然被发现,就不用再放轻脚步了。 在瞬间做出这样的判断后,清霞一口气冲上前拉近距离。面对他矫捷的动作,对方无计可施,只能任凭自己的身影暴露在他眼前。 「那身披风……果然是这么一回事吗?」 这名可疑人物头上罩著黑色的头巾,因此清霞无法看清楚他的长相。 一如清霞所想,披风人跑得并不快。平常总是勤加锻炼、再加上运动神经也很好的他,一下子就追上了对方。 「呜!」 「到此为止,你已经逃不了了。」 清霞一把将对方的手腕扭转至背后,并牢牢抓住。掌心传来的触感偏硬、骨架也很粗壮,可以判断对方是一名男性。 清霞扭住发出低沉呻吟声的披风男,让他跪在地上。男子的头巾因为这样的动作而跟著滑落。 「可恶!」 男子愤恨地狠狠咬牙。清霞对他的面容没有印象。除了表情茫然、看起来似乎很年轻以外,他的一张脸没有其他明显的特徵。 然而,男子的双眼疑似闪过一道黯淡的光芒。 「怎么?」 某种令人寒毛直竖的异样氛围扩散开来。 情况不太对劲。在清霞更用力压制住男子的下个瞬间,男子的身体突然唰一下地变烫。 清霞吃惊地朝后方退开,男子也以迟缓的动作起身。不同于方才,一切的表情都从他的脸上消失了。 他看起来宛如人偶那般空洞而缺乏生气。 (这是……怎么回事?) 男子面无表情地举高自己的右手。 下一刻,满布在地面上的落叶一口气全数飞向半空中。 「是异能吗?」 面对这个虽然不寻常、但自己早已司空见惯的光景,清霞不禁皱眉。 「去……死……」 男子断断续续地这么低喃,然后将举高的手用力往下一挥。同时,原本在空中飞舞的大量落叶,也以几乎无法用肉眼捕捉的速度朝著清霞袭来。 清霞以鼻子轻哼一声,自己还真是被看扁了。对方以为用这种骗小孩的技俩,就能够杀掉他吗? 「没用的。」 朝清霞高速射过来的叶片,前端还来不及触及到他,便失去力量而再次飘落地面。 尽管如此,男子脸上的表情仍没有任何变化,他只是不断重复相同的动作。不过,不管发动几次攻击,他都没能伤害到清霞。 再这样下去会没完没了──这么想的清霞再次逼近男子。这次,他揪住对方的手腕,一把将他拽倒、压制在地。 「虽然不知道有没有效……」 他从怀里掏出护符,一边喃喃念咒,一边将它贴在男子的背上。这是能够封印异能的护符,但清霞不确定在这种情况下是否能发挥效用──因为,这名男子恐怕并不是异能者。 被贴上护符后,男子先是一瞬间全身痉挛,接著无力地倒下。 「奏效了吗?所以,刚刚那真的是异能?」 男子变得面无表情后所散发出来的氛围,简直跟先前的他判若两人。更何况,要是男子本人是异能者,在被清霞揪住之前,他应该会试图以异能抵抗才对。 清霞不曾见识过这样的现象。 说得武断一点的话,方才施展异能的这名男子,看起来跟人类被人外之物附身时的感觉很相似。然而,在这种情况下,封印异能的护符基本上应该无法发挥效用才对。 「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难掩一脸困惑的清霞,只能皱眉俯瞰著失去意识后倒地的男子。 第四章 萦绕交错的思绪 接近傍晚时,得知清霞返回别墅的美世急急忙忙来到玄关。 「欢迎您回来。」 「我回来了。」 前来迎接清霞时,美世不断提醒自己要尽可能笑容以对。在看到她之后,清霞露出看似放心的笑容,轻轻将手放在她的头上。 然而,他的掌心却冰冷得令美世大吃一惊。 「老爷,您的手好冰呀。」 「啊,抱歉,你不喜欢这样吗?」 「不,那个,我不是这个意思……」 美世以双手轻轻包覆住清霞慌慌张张收回的那只手。 「我会担心的。」 清霞本人或许没有自觉,不过,刚踏进屋里的时候,他明显沉著一张脸,整个身体似乎也变得很冰冷。他到底做了多少勉强自己的事情? 「还有一点时间才吃晚餐。在这之前,请您在温暖的房里休息吧。」 听到美世以坚定的嗓音表示「请您务必要这么做」,清霞不禁圆瞪双眼。 「你今天格外强势啊。」 「咦!」 自己真的有这么强势吗?不过,要清霞休息这一点,美世确实完全不打算让步。 这时,美世才想到自己方才主动握住清霞的手的行为。 「我……我……」 她竟然不自觉采取了这般大胆的行动。意识到这一点之后,美世不禁害羞得双颊发烫。 「对……对对……对不起!」 这次,换成美世惊慌失措地抽回自己的手。虽然不觉得清霞会因为这点事情就动怒,但内心涌现的坐立不安,还是让美世将赔罪的台词脱口而出。 听到清霞震颤著喉头的笑声从上方传来,她感觉脸颊又变得更烫了。 「你的手很温暖呢。」 「是、是的。」 「走吧。不是要去房里休息吗?」 清霞以极其自然的动作,拾起仍显得不知所措的美世的手。 ──怎么办?我的心跳得好快呢。 每当看到两人相系的手、感受到清霞掌心传来的温度,美世内心就会涌现一股陌生的、让她不知该如何是好的情感。她总觉得自己似乎想了一堆没有必要去想的事,又好像什么都没在想。 为了摆脱害臊和难为情的感受,抵达清霞的房间后,美世便卯起来照顾他。 拿毯子给清霞、替他冲泡温热的绿茶、又往暖炉添了点柴火。 「老爷,您要不要去泡个澡呢?」 「不,不用了。比起这个,你稍微镇定一点吧。」 听到清霞这么规劝,美世瞬间停下动作。看样子,她似乎忙过头了。如果地上有个洞,她真想羞愧地钻进去。 美世沮丧地垂下双肩,准备在清霞对面的椅子上坐下。 听到清霞以「等等」制止,她不解地歪过头。 「这边,你过来这里坐。」 清霞将两张椅子并排在暖炉前方,在其中一张坐下来之后,指著另一张椅子示意美世坐下。 尽管想以「我这么做的话,就太不成体统了」婉拒,但清霞的眼神看起来极其认真。一副不容辩驳、彷佛在说「你该不会想违抗我吧?」的感觉。 遗憾的是,美世并没有违抗他的力量。 不对,真要说起来── (我其实一点都不觉得遗憾呢。) 不仅如此,美世似乎还觉得……很开心。至少,她现在没有半点想要违抗清霞的想法。 尽管困惑,她仍老老实实地在清霞身旁坐下。 接著,清霞摊开美世替他准备的毛毯,一边表示「再靠过来一点」,一边以毛毯将美世整个人包住。 两人单侧的身体紧紧贴在一起。彼此的体温,彷佛从接触到的部分开始融合。 好不容易平静下来的心跳,现在又开始狂乱不已。 「老……老爷……」 「怎么?」 「那……那个……这个……」 「别乱动,安分一点。」 虽然听起来俨然像是绑架犯会说的台词,但美世没有余力去在意这些。 「可……可是……」 为什么要把我也一起裹在毯子里──尽管想这么问,但因为剧烈的的心跳声实在太吵,美世几乎听不清楚自己到底说了些什么。 「这样比较温暖吧?」 「说……说得也是……」 待美世道出自己唯一能想到的回应后,沉默笼罩住两人。 静静待著不动,会让美世忍不住将注意力集中在自己身旁。不过,这当然不是因为她感到不快……反而应该说这让她觉得舒适又安心。 两人不知道这样靠著彼此多久之后。 清霞淡淡地开口问道: 「今天一整天过得怎么样?」 美世理所当然明白他这么问的用意。 你是怎么度过今天这段时光?跟芙由之间有没有发生什么事情?毕竟昨天才发生过那种事,清霞会在意也是正常的。 一如美世担心著清霞,清霞同样也担心著美世。 「啊,呃……」 虽然有料到清霞会这么问,但美世没能事先想好一个完美的答案。 要是老实回答,他想必又会为了美世而动怒吧。然而,这是美世和芙由两个人之间的问题。 (可是,我也不喜欢有事情瞒著老爷。) 这种时候,隐瞒自己真正的想法,也不会有半点好事。这点美世现在已经再清楚不过。但另一方面,想要靠自己一个人的力量解决的想法,也不断拉扯著她的内心。 老实说,在那个当下,她原本希望正清可以晚一点再介入她们俩之间。 不过,要是芙由真的动手、因此导致自己受伤的话,就为时已晚了。这样一来,美世和芙由的关系绝对会变得相当尴尬。从结果看来,正清在那个时间点出面,或许是正确的。 尽管如此,没有任何力量的她,仍希望能以自己的力量解决问题。这样的想法,会不会只是一种任性? 「美世。」 美世搁在腿上的手,被清霞偏硬而巨大的掌心覆盖住。 他想必已经看穿美世企图隐瞒什么的事实。所以,无论再怎么抵抗,除了坦承以对,美世没有其他的选择。 「您可以不要生气,静静听我说吗?」 「依照你说的内容而定。」 「那……我没办法说。」 「你变得伶牙俐齿了啊。」 或许是感受到美世不愿让步的坚定意志了吧,清霞叹了一口气表示「真是拿你没办法」。 「我不会生气,你说说看吧。」 「是。」 在清霞催促下,美世支支吾吾地道出在早餐时间过后发生的事情。 在那之后──在正清介入美世和芙由之间主持正义后,基于他的要求,美世只能返回房间里乖乖待著。 她想跟芙由两个人好好谈谈──虽然美世这么期望,但因为被正清阻止,她也不好坚持自己的想法。在发生过那种事之后,要是两人马上又见到面,芙由的心情也因此受到影响的话,美世这样的行为,等于只是在给正清添麻烦而已。 不过,她压根没打算就此放弃。 在美世说明事情的来龙去脉时,清霞散发出来的气场愈来愈可怕;说完这件事的时候,他已经是一副随时都会开口表示「我现在就去取她性命」的模样。 房里明明很温暖,美世却觉得自己快要开始发抖了。 「那个女人……」 清霞的这句轻喃,嗓音听起来低沉无比。 这样下去,芙由可能真的会被他杀掉。感觉不是开玩笑、而是真的会化为现实的想像,此刻从美世脑中闪过,让她焦急地说了一大串发言。 「老爷,那个……反正我也无法只是静静待著,什么都不做……婆婆并没有用什么太困难的工作刁难我,公公也出面阻止她的行为了,所以……」 「问题不在这里。」 不然,问题在哪里呢? 看到美世困惑的反应,清霞以带著怒气的表情问道「你不明白吗?」 「的确,我无法容忍她恣意使唤你的行为。但更重要的是……」 覆在美世手上的清霞的掌心,此刻紧紧握住她的手。 「她怀著恶意,践踏了你身为人的尊严。我绝对无法原谅这一点。」 「尊严……」 让清霞动怒的,竟然是这种她完全没想到的理由。美世感到更不解了。 真要说起来,倘若让美世自问「我的内心存在著尊严这种的东西吗?」答案想必是「否」。 打从出生至今,美世从不认为自己有任何值得尊崇的地方。同时,她也不觉得这样的状况令人悲伤。 清霞所说的尊严,究竟是什么样的东西,她感觉摸不著头绪。 「不明白也无所谓,只是我不能容忍而已。」 平静地垂下眼帘的清霞,看起来比身为当事人的美世更加痛苦。不过,看到他愿意这样为自己抱不平,美世觉得相当感激。 「如同婆婆所说的,我什么都做不到。」 「没有这回事。」 「不,这是真的,虽然姊姊教了我很多事情……有些我也真的学起来了。可是,真正的我依旧没有太多价值,所以……不管今后再怎么努力,我恐怕也终究是个半吊子吧。」 美世不具备任何身为名门千金应有的能力素养。这种像是临时抱佛脚的努力,成果当然有限。拜叶月为师后,愈是向她学习,愈让美世深深体会到自己有多么不谙世事、又是多么无力。 尽管如此,她仍想相信这个世上有自己能够做到的事情。一如让清霞愿意选择她的、能够打动人心的某些事情。 「老爷,谢谢您像这样为我打抱不平。可是,能请您再继续从旁看著我努力一阵子吗?我想好好面对婆婆。」 「你说的一阵子,是多久的时间?」 「希望您一直等到我决定放弃的时候……可以吗?」 看著清霞像个闹别扭的孩子的态度,美世不禁觉得想笑。 不过,这种平静的心情在下个瞬间彻底消失。 「要是我说不可以,你会放弃吗?」 清霞将脸埋在美世的肩膀上。虽然完全看不见他脸上的表情,但美世从头到脚的体温都比刚才来得更高。 靠得这么紧的话,她激烈的心跳声说不定会被清霞听到。虽然这么想,但自己的心跳并未因此缓和下来,反而变得更加剧烈。 因为太过紧张,美世的嗓音听起来有些高亢。 「我、我不会……放弃的。」 「就算我说因为自己过度在意你,甚至无法专心工作也一样吗?」 「呜……我希望您……能够好好工作。」 这是为什么呢?总觉得好开心。 老实说,美世也希望清霞能一直陪在自己身边。面对芙由令她害怕,如果可以逃避的话,她也想这么做。可是,这样一来,就无法解决任何问题。 片刻后,清霞重重叹了一口气。 「跟你在一起,会让人失去自信啊。」 「那个……对不起。」 美世不知道还能说什么。不过,抬起头来之后,她看到清霞眉毛弯成八字状,脸上露出看似有些困扰的微笑。 「没关系,你就照你想做的去做吧。」 「是!」 美世用力点点头,展露出发自内心的笑容。 她一定可以跟芙由互相理解。芙由总是那么关心清霞,美世不觉得这样的她会是个坏到骨子里的人。 明天,就算没有被芙由找过去,也要主动去见她。美世这么下定决心。 ◇◇◇ 这天的晚餐时间,只有清霞和美世两人到场。 芙由以心情不佳的理由缺席,根据佣人们的说法,正清似乎一直在她身旁陪伴伺候著。 坐在清霞身旁的美世,倍感兴趣地品尝著以西式餐点为主的菜色。看著这般天真无邪的她,清霞觉得稍微放心了。 (我或许是在害怕吧。) 因为,倘若美世被母亲伤害后,又回到像以前那样不愿意对人敞开心房的状态,那就是清霞的错了。是把美世带来这个地方、是觉得母亲很恼人,因此长年以来无视她的清霞的错。 用过晚餐后,清霞和之后打算去洗澡的美世分开行动。 这间宅邸里的大浴场,除了分成男用和女用的空间以外,还引进了温泉,因此非常地道地。美世看起来似乎也相当中意。 返回房间的清霞,将今天的工作成果大致整理成书面报告后,像是突然想到什么似地前往吸菸室。 这间别墅的一楼,设置了格局还不算小的吸菸室。不过,清霞并没有抽菸卷的习惯,身体虚弱的正清就更不用说了。所以,也只有访客会使用这个空间。 「嗨,我等你好久喽,清霞。」 「你喝酒没关系吗?」 「是不太好,不过,偶尔跟儿子一起喝酒、聊些只有自家人会聊的话题,感觉也不错嘛。」 做休闲和服打扮的正清,独自待在吸菸室里,捧著小巧的日式酒杯饮酒。 菸卷的客群主要是男性,因此,这个用来品味菸卷的吸菸室,基本上不会有女性入内。 所以,清霞判断若是正清想找他谈谈,大概会选在这个地方。 「还真敢讲啊,我可没有原谅你。」 在多张并排的椅子当中,清霞选择在跟正清隔了一张椅子的位置上坐下。拾起桌上闲置的酒杯后,父亲亲手替他斟酒。 「美世有没有很沮丧?」 正清没有为儿子方才那句发言多做反应,只是以带著几分哀愁的表情这么询问。 清霞捧起酒杯,缓缓咽下里头的清酒。昨天从那间商店里买来的当地特产的清酒,入喉温润、还带有淡淡的甜味。 「她没有感到沮丧……美世太过习惯被人伤害了。她甚至可能连自己是不是受了伤,都搞不清楚。」 「是吗?对她真不好意思呢。」 从以前开始,清霞就很厌恶父亲的这种地方。 他以开朗的笑容,掩藏住自己冷淡又残酷的本性。他绝不会让人窥见自己的内心,虽然表现出一副深爱家人的模样,但实际上,他对自己的家人并没有太大的兴趣。 现在也是,尽管将反省的话语脱口而出,但他心里八成完全不这么想。 「你总是只出一张嘴。」 清霞不禁吐露出略为孩子气的指责。他明明从很早以前,就不再对自己的父亲有所期待了。 依旧维持著满面笑容的正清,看来令人有些发毛。 「清霞,我啊,其实真的很后悔喔。后悔自己过去把这个家、把家人晾在一旁的行为。」 「因为工作很忙」什么的,完全不能当作藉口──像是戴著笑脸面具的正清轻声这么说。 ……打从一出生,父亲的身体就很虚弱。 肉体跟不上强大的异能──在强力异能代代相传的家系之中,偶尔也会出现这样的异能者。就算身体底子其实健康到只要没有异能,就能过著无异于一般人的普通生活;然而,一旦在出生时继承了强大的异能,肉体便会不堪负荷。 为此,父亲吃了不少苦头,清霞也明白这一点。独一无二的久堂家──为了守护这样的地位,即使身体虚弱,也不能被其他家系看扁。所以,父亲花了比其他人更多的心血和力气,来确实尽到自身的职责。 至于母亲,如果撇开喜好铺张奢华的个性、以及歇斯底里的脾气不谈,她其实可说是一名相当优秀的女主人。而且,对久堂家这种坐拥庞大资产的家系来说,就算女主人花钱如流水,也完全不成问题。 因此,父亲因为忙碌,而把家中的一切都交给母亲打理,也是不得已的状况。这点清霞也明白。 无处宣泄的这股情绪,让清霞不由得叹了口气。 「针对已经过去的事情讨论是非对错,恐怕也只是浪费时间吧。」 尽管无法接受,清霞仍选择结束这个话题。正清朝这样的他露出苦笑。 「说得也是。那么,我们来聊比较有建设性的话题吧。有跟先前被你抓到的那个男子问出什么情报吗?」 「根据那个男子的供词,传闻中的『无名教团』,正式名称似乎是『异能心教』。此外,他很有可能被施以强力的洗脑、或是处于被下达某种暗示的状态。」 清霞将自己逮到的披风男关在这间别墅的地下室里,在里头对他进行讯问。 为了避免吓到美世或其他佣人,他佯装成直到接近傍晚时分才回来;但实际上,在中午过后,他便一直待在地下室里。 男子的言行举止一直很支离破碎、让人抓不到重点。 针对他所驱使的那种类似异能的力量提问后,男子主张那是上天赐予他的神力。而因为过于神圣,像自己这样的凡人,无法参透其中的真理。 问到无名教团相关的问题时,男子则坚定地表示该教团的教义十分崇高,无法理解教义内容的人,会成为干扰人类进化、阻碍平等社会建立的存在。 (没能得到任何具体的情报呢。) 清霞原本也怀疑对方有可能是在跟他打马虎眼,但就算这样,那名男子看上去实在不太对劲。他几乎没有任何情绪起伏,即使被囚禁在地下室,也没有表现出半点惊慌失措或恐惧的反应。 「『异能心教』是吗?对我们来说,这是个挺让人在意的名字呢。」 无名教团相关的情报,会在所有异能者之间流通。因此,即使是早已退隐的正清,也明白这方面的情况。 既然名字里头有「异能」两个字,或许就会跟清霞等人有所关连。 「总之,有必要跟中央同步采取行动。我已经派遣式神过去了,他们大概明后天就会做出什么回应吧。」 清霞原本是为了执行军方指派的任务,才会前来调查这件事。不过,像这种牵扯到政府的事件,若是他基于独断行动,一个没弄好,日后可能会被当成问题人物看待。 虽然很麻烦,但在收到相关指示前,他只能避免使用武力,将重心放在农村周遭的戒备和调查工作上。 「唔,说得也是。而且,在这间别墅附近鬼鬼祟祟徘徊的人,应该也是他们没错。」 正清点点头,小口小口地啜饮杯中的酒。 「要是情况危急,美世……恐怕就得拜托你了。」 「你说的情况危急是指?」 听到父亲坏心眼地这么反问,清霞恶狠狠地瞪向他。 明知道他想说什么,却还故意装蒜,这个人个性真的很差。 「那些家伙很明显在警戒这个家──也就是久堂一族。没人知道他们会因为什么样的契机,而对我们刀刃相向。」 既然会刻意在别墅附近窥探一家人的动静,对方很有可能心怀不轨。然而,一旦他们真的发动攻击,身为公仆的清霞,有可能无法自由行动。 「没想到你也会拜托我这种事情呢。」 「不行吗?」 「不是,我只是觉得你……真的爱著美世呢。」 清霞不禁瞪大双眼。 为了理解正清这句话的意思,他的大脑停摆了一瞬间。 (爱?) 他在此刻感受到的震惊和困惑,不是一句「出乎意料」所能够形容的。毕竟,爱情或恋慕这类的情感,一直都跟清霞无缘。 关于自己对美世所怀抱的情感究竟为何,他也不曾深入思考过。 (不对,我觉得应该也有种……类似疼爱的情感……) 清霞不自觉地以手掩嘴,潜入记忆的大海之中。开始为了各种翻腾的思绪苦恼起来的他,尽管正清在一旁露出看好戏的表情,也无力顾及。 ──自己对美世怀抱的感情,是男女之情。 这的确是让清霞大为震惊的事实。不过,不可思议的是,他也有种恍然大悟的感觉。 ◇◇◇ 这里是帝都中天皇所在的宫殿。 出差中的对异特务小队队长久堂清霞所回报的情报,以最快的速度传递给小队、政府和军方本部。 也因为这样,尽管已经接近傍晚时分,各大相关单位的人员依旧忙碌不已。 虽然表面上风平浪静,但天皇所在的宫殿其实也不例外。 (还挺有两下子的嘛……) 身为皇子的尧人,以现任天皇代理人的身分掌管著国家大事。而现在,被这样的他找来宫殿里的,是薄刃家的继承人薄刃新。 在老家经营的贸易公司里工作的他,穿著料子很好的深灰色三件式西装,直接从公司赶过来。 新踩在碎石子路上,一边朝目的地前进,一边郁闷地不停叹气。 (为什么每次那个人一采取行动,就会有奇怪的东西上钩呢?) 表妹的未婚夫清霞,让新怀抱著相当复杂的情感。 人在外地的清霞捎来的最新情报,是跟无名教团──异能心教相关的内容。这个情报让中央政府上上下下忙得一团乱,而新也在一头雾水的情况下被尧人找了过来。 只是去调查异形的目击情报,为什么会演变成跟打算推翻天皇的教团相对峙的情况呢?真让人无法理解。 抵达目的地的宫殿外头后,已经在那里待命的下人,以毕恭毕敬的态度迎接新的到来。 「我们恭候您多时了,薄刃大人。」 「请替我带路。」 「小的明白了。」 新跟著这名年龄稍长的男性下人前进,最后来到位于宫殿最深处的谒见厅。 「打扰了。薄刃大人来访。」 待下人隔著日式拉门这么禀报后,里头传来「进来」的回应。 新缓缓拉开拉门,轻手轻脚地踏入里头。身为薄刃家的继承人,从年幼时期便接受完整的礼仪教养训练的他,身体自然而然地这么动了起来。 「薄刃新在此叩见尧人大人。」 「汝来得好,新。」 这位大人一如往常的艳丽动人。以最高级的丝绸缝制而成的深蓝色束带(注2)、以及脱俗非凡的美貌。无论跟他见过几次面,都让人觉得缺乏真实感。 「看到尧人大人也依旧──」 「时间有限,吾等择日再悠哉地问候彼此吧。」 看到尧人急著切入正题的罕见态度,新忍不住瞪大双眼。 尧人是个跟「赶时间」或是「慌张」等字眼感觉无缘……不,是确实无缘的存在。他会像这样急著谈正事,目前的事态想必相当紧急。 「吾就直接说了。新,希望汝马上动身前往久堂家的别墅。」 「咦……」 「有何不满吗?」 不,我不是这个意思── 眼前这位高贵的人物,似乎也看穿了新内心的困惑。现场的气氛变得稍稍缓和下来。 「吾明白。不过,汝是最适合的人选,去了就能明白了。」 又补上一句「大概吧」之后,尧人脸上浮现了类似笑容的表情。 正常情况下,有清霞在的话,战力想必相当足够才对。无论异能心教还留有何种王牌都一样。 这么一来,难道是需要薄刃的异能吗?除了这种可能性以外,新实在想不到尧人特地派遣他过去的用意。 「对了,虽说要马上……但今日时辰已晚。明天,汝先去和对异特务小队好好了解相关情报,待后天再动身即可。」 「感觉您这次拟定的计画格外具体呢。」 「唔。老实说,吾也不确定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事……不过,能够确定的是,让汝走这一趟,是最妥当的做法。」 尧人的发言内容多半很抽象。然而,对异能者来说,拥有天启之异能的他,每句发言都是不可质疑的。而现在的新,也没有违抗这个命令的理由。 毕竟,多亏了尧人,薄刃家才能慢慢开始摆脱长年以来的束缚。无论对薄刃家、或是对新而言,这都是个令人欣喜的变化。 尧人是个值得诚心诚意效忠的君主,这一点不会有错。 「知道了吗,新?」 听到尧人这么问,新朝他深深叩首致意。 「是。一切如您的吩咐。」 或许,在这一刻,新的脑中已经浮现了某种预感。 想要改变的话,有些过去和人物,是薄刃家必须好好正视的。 ──以及在那之后,薄刃家恐怕得因此面对存亡危机一事。 注2:自平安时期以后的朝廷贵族或高官所穿著的正装。 第五章 逼近之物为何 好好面对芙由。 在美世这么暗自发誓的隔天早上。 清霞、美世和正清三人吃完早餐后,男性阵营的两人为了工作而分别外出。 美世不知道正清去了哪里,清霞今天则是也得前往村里调查怪异现象。 「老爷,还请您不要太勉强自己了。」 看到来玄关送自己出门的美世这么叮咛,清霞露出浅浅的苦笑。 「嗯,不过,这同时也是我想说的话啊。你也绝对不能勉强自己。」 「是。」 美世直直望著清霞的双眼点头回应,但不知为何,清霞露出有些质疑的表情。 「真的拜托你不要勉强喔。」 「是。不要紧的。」 「唉,拜托你对痛楚更敏感一点吧……」 「咦?」 这是什么意思?对美世来说,清霞的发言有时实在令人费解。 清霞一脸无奈地转过身。 「我出门了。」 「是。请您路上小心。」 美世轻轻挥手目送清霞离去,直到他的背影消失在大门的另一头为止。 待大门关上后,她以一声「好!」鼓舞自己,又轻轻拍了拍双颊两下。 (好了,去跟婆婆请安吧。) 听清霞说,他们俩顶多只会在这间别墅再待个两、三天而已。 这也是很正常的。毕竟清霞是负责率领一整支军队、责任重大的人物,他像这样亲赴现场调查,是很罕见的情况。照理来说,他不能一连离开帝都好几天,是理所当然的事情。 然而,倘若只剩下几天的时间能待在这里,美世和婆婆对话的机会自然也会变少。 第一天见面的时候,芙由是那样地排斥自己,再加上她在第二天、也就是昨天的态度──回想起这些,美世的心情和脚步都不自觉变得沉重。 美世总觉得,要让芙由在剩下的两三天之内就对自己敞开心房,似乎是不可能的任务。 (不行,我得振作一点。) 仔细想想,她甚至还不曾好好地向芙由打过招呼。就这样离开的话,自己一定会后悔。 这里和斋森家不同。体贴他人的温柔心意确实存在于这个家中。光是从家里的佣人身上,就能明显看出这一点。因为没有任何一个人脸上带著阴郁的表情。 所以,一切一定都会顺利的。 试著这样说服自己的同时,美世抵达了芙由的房间外头。深呼吸一口气后,她伸手轻敲房门。 「婆婆,我是美世。」 老实说明身分的话,芙由或许不会让她进房。可是,除此以外,美世不知道还能怎么做。 意外的是,房门另一头传来了「进来」的回应。 「打扰了。」 静静踏进房内后,美世震惊地止住呼吸。 躺在床上的芙由,昨天明明还那么有精神,现在的脸色却很苍白,表情也相当消沉。望向美世的那双浅色眸子,看起来缺乏生气。 「婆婆,您是不是──」 有哪里不舒服呢──美世正打算这么问的时候,芙由开口打断了她。 「你来做什么?」 「那、那个,我……」 「想笑的话,就尽管笑吧。」 在这种状况下,她会什么会认为美世想笑呢? 芙由究竟在想些什么?内心又怀抱著什么样的情感?想要理解这些的话,该怎么做才好?尽管觉得这样很没出息,但美世仍只能束手无策地杵在原地。 「我不明白您的意思。现在没有什么好笑的事情,所以我笑不出来。」 「用不著装模作样了。事情变成现在这样,你想必觉得很痛快吧。」 「痛快什么的……」 这下子,美世终于也察觉到了,芙由恐怕是误会了什么。 然而,美世不知道芙由是对什么事情产生了什么样的误会,也想不到能化解这个误会的方法。 她鼓起勇气走近床铺。这时,随侍在一旁的苗替美世搬来一张椅子,并简短表示「您请坐这里」。 「婆婆,您是不是有哪里不舒服呢?」 「是呀,托你的福。」 面对美世的提问,芙由的回答依旧很冷淡。 「您用过早餐了吗?」 「没有。因为你的脸一直在我的脑海中闪过,让我觉得很可恨,所以心情也很差。」 「婆婆,您讨厌我吗?」 「没错,我全世界最讨厌的就是你。」 听到芙由直接了当地这么说,美世感到沮丧起来。 而且,竟然还是全世界最讨厌的程度。该怎么做,才能改变这样的事实呢?无计可施的她,不禁觉得有些想哭。 「该怎么做,才能让您不再讨厌我呢?」 没有比这更愚蠢的提问了。然而,美世想不到其他的办法。 芙由以鼻子哼了一声,然后别过头去。但她的动作看起来比昨天有气无力许多。 「我从你的头顶到脚趾都讨厌呢,这可没有什么改善的余地。」 「怎、怎么会……」 「都是因为你,害我被老爷斥责了,要是那个人讨厌我……」 「咦?」 「总之,你太碍眼了,快出去。我不舒服的感觉都要变严重了。」 看到芙由挥手驱赶自己,美世不由得暗自焦急起来。 问题完全没有解决。美世只是弄清楚芙由很讨厌自己,然后就结束了。确认她讨厌自己的事实,或许也是必要的过程,但光是这样,并不会带来任何变化、也无法让她往前进。 她不能白白浪费这个难能可贵的机会。 (就算请求婆婆「可以再跟我多说说话吗?」或许也没有用吧……) 更何况,芙由目前身体不适。虽然不至于是没有意义的对话──但要是美世像这样一直在她旁边絮絮叨叨,芙由恐怕完全无法休息吧。 美世拚命思考能让她继续留在这个房间里的方法。 「你还在磨蹭什么?我叫你出去呀。」 芙由的眼神看起来愈来愈愤怒。 得说点什么才行。然而,即使想说些会让芙由感兴趣的话题,美世也不知道有什么刚好可以拿出来说的。 真要说起来,她原本就不擅长跟他人对话。 各方面的知识量都不足的美世,懂的词汇并不多,时常会跟不上话题的进展,也无法即时做出恰当的回应。 年幼时期的她,或许不是这样的。不过,因为长年以来,美世几乎都不曾运用过与他人交谈的能力,导致她这方面的表现衰退许多。 (对我来说,要用话术来吸引他人的注意,简直是天方夜谭呢。) 用说的不行的话,就采取其他方式。除了以行动来表示以外,美世没有其他办法了。 「婆婆。」 「有事吗?」 看到芙由露出一脸打从内心感到厌烦的「你还想做什么」的表情,美世再次有种要被击垮的感觉。不过,她勉强撑了下来,然后试著鼓起干劲。 「您刚才说……还没用过早餐对吧?」 「我是有这么说过。等等,你这样多管闲事,我只会觉得困扰呢!」 「这不是多管闲事,我去替您端早餐过来。」 就是这个。这样的话,她虽然照著芙由的命令离开房间,但还可以再回来。 真亏自己能想出这种好点子──美世悄悄在内心这么自卖自夸。虽然是情急之下脱口而出的发言,但原来人类只要拚命起来,还是可以成功的呢。 然而,芙由的反应并不正面。 「给我适可而止一点。你到底要让我不愉快到什么程度,才会觉得满足呀!」 「婆婆……」 美世停下准备离开房间的脚步,然后垂下头。 「还有,也不要再叫我婆婆了。像这样对长辈说的话不屑一顾,八成就是因为你是个缺乏教养的野蛮人吧?」 芙由的这番话狠狠刺进美世心中。 她想努力跟芙由培养感情、想努力让她认同自己。先前,为了成为一名完美的淑女,美世开始学习礼仪教养。她想跟芙由打好关系的想法,就跟这个动机一样,是个再单纯不过的愿望。 为了实现这样的心愿,她所采取的行动,原来只是在勉强反感的芙由配合自己、将自己的愿望强加在她身上而已吗? (我的行动其实既霸道又野蛮吗?) 迷惘在美世的内心慢慢扩散开来。 这样可以吗?自己是个净是做让芙由厌恶的事情的讨厌鬼吗? 可是,已经没有多少时间了。要是就这样放弃,她恐怕再也不会有跟芙由说话的机会。这样的话,就不只是美世一个人的问题了。 (老爷一定也……) 芙由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清霞,就算这些作为并不让清霞觉得感激也一样。 明明存在著亲爱之情,却无法好好对话、甚至对彼此怀抱著敌意的家人,这实在太令人难过了。 (如果能向彼此传达自己的真心话,或许就能顺利进展了呢。) 因为自己被芙由讨厌,导致清霞愿意面对芙由的可能性也跟著消失──美世想极力避免这样的事态发生。 说起来,刚决定造访这间别墅时,清霞的态度也还不会像现在这么坚决。毕竟,他和美世大可投宿其他旅馆,不见得一定要来这里暂住。这么想或许太过乐观了一点,不过,清霞原本或许也有意和芙由好好面对面吧。 但美世的存在,却破坏了这样的未来。 (不能再因为我,而让任何机会消失了。) 现在不是迷惘或犹豫不决的时候。然而,美世害怕芙由会比现在更讨厌自己,她害怕再往前踏出一步。 「我……」 就这样打退堂鼓真的好吗?因为害怕、胆怯,而任凭自己被当下的情况牵著走。这样的话,什么都不会改变啊。 涔涔冷汗渗出,美世紧紧握住自己颤抖的指尖。 「那个……我想再和您……多说些话……」 回过神来的时候,她发现自己吐露出内心真实的想法。 「啊?」 「我希望能跟婆婆……不对,跟夫人变得更熟稔……一点……」 要是能表现得更自然、把话说得更流畅就好了,美世实在很讨厌到头来只能用这种拙稚说法的自己。 这样的话,她彷佛只是在主张「自己不是芙由所期望的那种聪明伶俐的人」。 (我真的是个笨蛋……) 昨天也是如此。为了让芙由理解自己的真心,美世非常努力。她以为,若是让芙由明白自己是怀著什么样的想法待在清霞身边,芙由或许就会愿意跟她说话了。 她为什么想不到呢? 芙由会加倍厌恶她,是理所当然的事情。因为,芙由对美世最不满的地方,就是打造出她这个人的根基──亦即出身教养。所以,愈是了解美世,她愈是感到排斥。 美世感到鼻子一阵酸楚,视野也跟著模糊起来。 「该怎么做,才能让您不再讨厌我呢?」 「我说过了吧?没有改善的余地。」 芙由的态度依旧完全不留情面。美世脑中杂乱无章的思绪,让她除了表露出自己的真心以外,想不到任何更好的答案。 「我会再多加油的。为了成为配得上老爷的一名淑女,我会尽自己最大的努力。」 「只是嘴上说说都很简单。更何况,就算努力,也不见得就能看到成果呀。你好歹也是出生在异能家系里,应该很清楚这一点吧?」 「我……是的。」 光是努力也没有任何意义──最典型的例子,或许就是异能了吧。 倘若不是一出生就具有异能,之后,无论做什么,都无法得到认同、也不可能成功。更不会被爱。 美世过去便是置身于这般残酷的世界之中。 「过去是绝对无法改变的。即使空有一片心意,也没有任何意义。」 「我……」 我不是空有一片心意而已。即使想要这么开口反驳,美世的喉咙、舌头和嘴唇,却都不愿意配合。 她是个极度不成熟的次级品。无论再怎么努力学习,跟能够让人满意的程度仍有一大段差距。就算无法改变过去,我也会试著让您对我感到满意──这种话,她死也无法对芙由说出口。 因为这么说的话,感觉就真的只是在空口说大话了。 「无论你做了什么,我都完全不打算认同你。想要获得我的认同,就去把你出生的家系、父母跟成长环境全都换过一轮再说吧。」 「……」 这句话,是毫不留情地否定、斩断美世的一切的利刃,也是表现出坚定的拒绝意志的一道高墙。 美世沮丧地离开芙由的房间后,苗追了上来。 「少夫人。」 「我恐怕不会成为少夫人了。」 不对。因为身为当家的清霞所做出的决定不容颠覆,所以美世无疑可以得到「少夫人」这个头衔。然而,这样的头衔没有任何意义。 尽管一直强忍著想哭的冲动,但此刻,仍有一滴泪水从脸颊滑落。这样的事实,让美世很吃惊。 (我……为什么会流泪?) 自己并没有受伤。毕竟,待在娘家的时候,她早就听过更多恶毒的话语了。事到如今,怎么突然掉眼泪呢? 这时,清霞无奈的嗓音从她脑中闪过。 『拜托你对痛楚更敏感一点吧……』 对痛楚敏感。 (我……觉得心痛吗?) 美世将手按上胸口这么问自己。 她原本以为自己早已习惯了。不过,难道她其实一直很伤心难过,只是没有察觉到而已? 「少夫人……」 苗担心的轻唤,让美世猛然回过神来。 不行,她现在可没有愣在这里发呆的闲工夫。 「苗太太。那个……请您像昨天那样,指示我做一些工作吧。」 「这怎么可以呢。」 「拜托您。」 美世从芙由的面前逃走了。她找不到解决的方法。这样的话,她至少希望能做一些自己做得到的工作。 要是连这个都做不到的话,这间别墅里恐怕就没有她的容身之处了。 犹豫了片刻后,苗看起来像是举白旗投降那样垂下双眉。 「那么,今天能请您帮忙打扫和洗衣的工作吗?」 「好的,我换完衣服后马上过去。」 美世返回房间,换上昨天的佣人制服。 为了让自己振作起来,她将一头长发扎得比平常更紧,然后系上用来固定衣袖的束袖带。 (我没有感到心痛,因为我没有受伤。) 她以坚定的语气这么说服自己。要是不这么做,她感觉自己可能会因为全身上下都失去力气,而在原地瘫坐下来。 过去,无论一颗心被撕得多碎,美世都不会掉下眼泪,身体也会自然而然地动起来。但现在,眼前彷佛变得一片黑暗,让她无法从原地移动半步。 她变得比以前更脆弱了吗?不对。 (一定是因为现在的我很幸福吧。) 因为已经体会过幸福和温暖,所以会觉得现在比过去更要辛酸好几倍。 之后,美世拚命让自己鼓起干劲,努力做著苗分配给她的工作。她选择不去面对内心的伤痛、以及尚未解决的问题,只是一股劲地投入工作。 然而,愈是想试著遗忘,压在胸口上的那块大石就愈来愈沉重。 一整天默默地埋首工作的她,在傍晚前往玄关迎接返家的清霞时,果然一下子就被他看出自己低落的心情。 「她又对你说了什么吗?」 「……我不要紧的。」 「你没有回答我的问题。」 尽管不想让清霞担心,但美世仍没能成功蒙混过去。 他重重地吐出一口气。 「……请您不要生气,听我说。」 「又要我别生气?」 美世向清霞一五一十地说明了自己跟芙由今天的往来互动。一如美世的请求,清霞没有插嘴,默默听她说到最后。 「美世,我该怎么做才好?」 听到清霞这句话,美世猛地抬起头来。他直直俯瞰著自己的那双眸子,看起来十分平静,感觉不到愤怒的情绪。 因为美世请他不要生气、请他让自己放手去做。 「老爷……」 想凭自己的力量做点什么──尽管鼓起干劲,最后却落得这副德性。美世觉得这样的自己很没出息,也觉得很难为情。 乾脆仰赖清霞吧。这么做或许无法解决问题,但至少可以避免自己受伤,可以不用遭遇辛酸的事情,因为清霞会保护自己。 (这样就可以了吗?真的不会后悔吗?) 美世并不坚强。即使是这个瞬间,她也好想逃跑。就算逃走了,也没有任何人会责备她吧。 美世感到却步。她跟芙由同样都是人类、都是女性。然而,除此之外,两人在所有方面都天差地远,美世很害怕她们或许永远无法互相理解。 然而,她却不自觉地摇摇头,嘴巴也擅自道出答案。 「请您……什么都不要做。」 「这样好吗?」 「我……还可以继续努力。」 这么开口后,她又以「可是……」接著往下。 「如果我真的觉得很痛苦、很伤心、不知该如何是好的时候──」 「我会保护你,想哭就哭出来无所谓,试著努力到让自己不会后悔的程度吧。」 「是。」 有这个人在身边,就不会有问题。自己不会像过去那样,变成没有心的空洞存在。 所以,再一下下就好。她想再继续撑一下下。 不知该说是幸或不幸,美世和芙由再次面对面的机会,是在隔天所有人齐聚一堂的早餐时间。 在美世和清霞造访别墅后,这是芙由第一次在用餐时间现身。 「嗨,my honey~你的身体好一点了吗?」 尽管正清以活泼的语气向芙由搭话,但后者只是朝他瞥了一眼,没有回应。 在美世身旁坐下的清霞,看起来没有任何反应。只有美世一个人紧张得全身僵硬。 「早……早安,婆婆。」 美世试著豁出去开口打招呼后,沉默笼罩了餐桌。 「不是要你别这么叫我了吗?一早就这么聒噪,真是没水准。」 听到她刻薄的回应,美世不禁有些退缩。虽然感到坐立不安,但因为她原本以为芙由会直接无视她,所以反倒觉得安心。 或许是她这样的想法表现在脸上了吧,芙由嫌弃地皱起眉头。 「你在傻笑什么呀,真让人不舒服。」 「非、非常抱歉。」 在这之后,沉默再次扩散开来。 尽管很想继续跟芙由搭话,但回想起昨天的光景,美世就觉得退缩。而男性阵营则是一贯维持著静观其变的态度。 能听到的,就只有盛著餐点的碗盘被放到桌上的声响。 今天的早餐,是松软的奶油小餐包、香煎培根佐蛋包、清蒸蔬菜沙拉以及蘑菇浓汤,菜色一如往常地豪华。 这个家之所以多半吃西式餐点,似乎是为了配合芙由的喜好。 不过,只有身子不好的正清,每次都吃不一样的菜色,所以或许只是不得不配合芙由的要求而已。 美世一边将食物送进口中,一边偷偷观察芙由。 (婆婆果然是十分美丽的人呢。) 除了容貌以外,芙由举手投足的动作和姿态都十分高雅。 对美世来说,芙由的一举一动或许浮夸了些,但的确是会让她想当成榜样的人。 有个能够让自己纯粹地发自内心称呼她为婆婆的人物,美世感到相当开心。 所以,即使芙由把她当成过街老鼠那样嫌恶,她还是无法放弃。 (该怎么打开话匣子呢……) 继续这样下去的话,早餐时间就会在什么都没发生的情况下结束了。前往芙由的房间打扰的话,可能会让她心情更不好;但下次的用餐时间,芙由不见得也会出席。 这样的话,美世有可能在什么都来不及做的情况下,就被迫和清霞一起打道回府。 「婆婆。」 怦通、怦通、怦通。自己的心跳声清晰地传入耳中。 只是开口呼唤对方,就让美世紧张到极点。 「你真的是没有学习能力呢。到底要我说几次?别叫我婆婆。」 因为太过紧张,就连芙由的这句话,都没让她涌现受伤的感觉。 饭厅里头开始酝酿出一股紧绷的气氛。然而,美世甚至没有余力去在意这个。 「请……请问,我晚点可以再到您的房间拜访吗?」 「不可以。」 「我有很多事情想向您请教,因为您是一位非常出色的淑女……那个,我也想变得像您一样,所以……」 「就算这样巴结我,也没有用哟。」 虽然美世并没有打算以拚命巴结的方式,来让芙由的态度软化,但后者似乎是这么想的。 该怎么做,才能让芙由明白自己的真心呢?两人的对话在一瞬间中断后,一旁的正清以温和的嗓音用「好啦好啦~」打圆场。 「这不是很好吗?你就教教她嘛。」 「老爷,能请您闭嘴吗?我不想连这种事情都要被人颐指气使呢。」 芙由毫不留情地回绝了正清的提议。她昨天那副虚弱的模样,彷佛完全是一场梦。 昨天和芙由对话时,美世依稀记得她说过「不想被老爷讨厌……」这类的话。看来,或许是自己听错了吧。 「这样啊,抱歉。」 正清沮丧地垂下双肩。 「再说下去也只是浪费时间。我先失陪了。」 说著,芙由缓缓放下西式餐具,然后起身。她盘里还剩下一半左右的早餐。 「啊,请等一下!」 虽然起身想要追上去,但把餐点剩下又很令人愧疚,美世不禁犹豫起来。在这段期间,芙由已经准备离开饭厅。 不过,就在这时候。 饭厅大门被人打开,笹木惊慌失措地冲进来。 ◇◇◇ 跟刚才不同的紧张气氛随即笼罩了现场。 昨天那个伤心不已、眼中还噙著泪水的美世,刚才在餐桌上努力向芙由攀谈的模样,让清霞莫名有些引以为傲、又有些落寞。 只是在一旁听著两人对话,竟然会陷入如此伤感的情绪之中。面对自己这样的反应,清霞不禁想要苦笑,但现在似乎演变成无法让他如此放松的情况了。 笹木脸色苍白地冲进饭厅里,附在正清耳畔说了些什么后,正清平静地朝他点了点头。 「发生什么事了?」 听到清霞以冷静的嗓音这么问,正清罕见地认真回答: 「村里似乎发生了什么骚动,有一名村人跑来别墅求救。」 「我马上过去。」 清霞从桌前起身,正清也带著严肃的表情跟上。 昨天,清霞也有到农村进行调查和巡逻,但不知是不是时间真的不凑巧,那间废弃小屋里依旧看不到半个人,让他以白跑一趟收场。而且,中央也尚未捎来任何指示。 对俘虏的讯问,也差不多进入瓶颈阶段,昨天真的就这样毫无进展。 然而,要是对方开始有所动作,清霞也必须采取行动才可以。 在走向玄关大厅的路上,他这么向笹木确认。 「笹木,你有听对方说具体发生了什么事吗?」 「没有。不过,似乎是早上时发生了什么……对方有提到恶鬼之类的。」 「恶鬼吗……」 又来了,真实身分成谜的恶鬼目击情报。这次究竟又发生了什么足以引起骚动的事情? 「清霞,你要到村里去吗?」 听到从身后传来的提问,清霞明确地点了点头。 「但也要看情况就是。」 「这样啊。」 「说不定,连这间别墅都会陷入危险的状态之中。到时候──」 「嗯,如同之前约定好的,你就把防守的任务交给我吧。」 虽然一切都还只是推测,但毕竟对方是个八成和异能脱不了关系的未知组织。无人能推断他们的下一步会怎么走。 既然是以军人的身分造访此地,清霞就不能以个人情感为优先。 这回,恐怕免不了要藉助正清的力量了。论人品的话,清霞并不相信自己的父亲;但单从异能者这点来看的话,正清的实力不容小觑。 来到玄关大厅后,清霞看到一名村人坐在角落的沙发上。 「那是……」 他对那个背影有印象,应该是村里的年轻人吧。 对方似乎也发现了朝自己走近的清霞等人,于是慌慌张张地转过头来。 「快、快救救我们,军人先生!」 他果然是清霞前几天见过的那名第一个看到恶鬼的男人。 「发生什么事了?」 「恶鬼……恶鬼出现了!我的同伴被它吃掉了!」 「等等,你先冷静下来再告诉我。」 将男子的供词整理过后,大致上的内容是这样的: 因为对传闻的不安已经攀升到极限,不顾这名男子和商店店员的劝阻,一群男性村民聚集起来,决定在天亮前去拆了那间废弃小屋。 ──他们以为一大群人前往,就可以解决问题。 然而,出现在那里的,却是人高马大的恶鬼。它跟男子过去目击的那个恶鬼有著同样的外貌。 恶鬼的动作非常敏捷,男性村民们陆陆续续遭到攻击。恶鬼以尖牙刺穿了他们的身体,然而,被攻击的男性村民却没有明显的外伤,外表看上去也没有任何变化。 原来只是骗小孩的把戏──男性村民们不以为然地笑道,但这样的判断其实大错特错了。 「经过一段时间后,大家开始变得很奇怪,突然开始说一些莫名其妙的话,然后失控暴动!绝对是灵魂被恶鬼吞噬了!」 面对骇人的恶鬼,无法以「反正我们不只一个人」、「反正被咬了也没变化」这种轻松的态度一笑置之的这名男子,拚命地逃到这间别墅来。 「可是,我的脚也在逃跑途中……我或许已经没救了。」 「冷静一点,这应该不是灵魂被吞噬。你暂时在这里休息吧。」 说著,清霞又以「你很努力了」安慰男子。 之前害怕成那副德性的他,现在虽然仍全身打颤,但并没有陷入恐慌状态。这名男子想必深爱著自己的村庄吧。 「拜托你了!再这样下去,村子会──」 男子拚命恳求清霞──然而,他说话的动作却瞬间静止下来。 「你怎么了?」 「啊……啊啊……呜啊啊啊啊!」 男子先是痛苦地呻吟,然后又翻白眼,紧紧抱著自己的头部。样子看起来明显不对劲。 清霞忍不住轻轻屏息。 (难道真的被恶鬼吞噬了?) 不对。虽然男子说自己的灵魂被吞噬了,但一般而言,灵魂被吞噬的话,并不会变成他现在这样。清霞总觉得这跟普通的怪异现象存在著某种根本上的不同。 「现在是什么情况呀!」 充斥著异常氛围的玄关大厅。来到这里的芙由发出尖锐的嗓音,跟在她后方的,则是一脸不安的美世。 「芙由。这里很危险,你回房间去吧。」 虽然正清这么警告,但芙由看起来完全不打算接受他的建议。 「老爷!这是怎么一回事?请您说明一下!」 她对持续痛苦呻吟的男性村人投以严厉的视线。 事情麻烦了──清霞不禁咬牙。 个性高傲、打从骨子里是个千金大小姐的芙由,不可能认同让一介农民踏进自家宅邸里这种事。虽然现在并不是在意这种事的时候。 尽管想立刻动身前往农村,但拋下现在这种情况离开,真的好吗?正当清霞犹豫著该如何行动时,美世悄悄朝他走近。 「老爷,请问……这是……」 「似乎有村民被恶鬼攻击了,我现在要马上过去村落……美世。」 「是。」 抬头仰望自己的未婚妻,双眸里没有一丝动摇。她像是已经看透一切似地点了点头。 「请把照顾他的工作交给我,老爷。您赶紧动身前往村子吧。」 啊啊,因为母亲的事情而忧心不安的那个她,究竟到哪里去了呢?现在的美世,竟是如此的可靠。 清霞一瞬间垂下眼帘。 她每一天都在不断成长,成长到几乎不再需要清霞守护的程度。总有一天,美世身后会生出一双巨大的翅膀,而她也会用这双翅膀飞向自由的世界吧。 (这样一来,我恐怕就──) 或许,真的如同父亲所言。清霞的内心,已经萌生了让他无法忽略、或是蒙混过去的强烈情感。 可是,现在不是导出结论的时候。 清霞也笔直地回望美世那双清澈的眸子。 「拜托了……美世,你千万不能做出危险的举动。战斗交给父亲就行了。」 「是,我不会勉强。老爷,也请您万分小心。」 以「嗯」回应后,清霞将自己的额头靠上美世的。 「老……老爷。」 他一定会解决所有的一切,然后速速回到这里来。在还没有忘记这温暖的触感之前。 「我出发了。」 语毕,清霞转身,头也不回地快步走向通往村庄的道路。 ◇◇◇ 美世目送未婚夫的背影远离。 她能够做到的事情并不多,不对,应该说几乎没有。当清霞不在身旁时,她也会感到不安。可是,像这样目送清霞出门,是她的职责。 待大门关上后,美世随即赶到那名男性村人身旁。 「美世,等一下。随便靠近很危险。」 已经蹲在男性身旁,检视他的状况的正清开口制止。 男子似乎彻底失去了意识。全身瘫软地倒在地上的他,仍不时发出痛苦呻吟声。 「不靠近他的话,就什么都无法做了。」 这么回应正清后,美世毫不犹豫地同样在男子身旁蹲下,观察他的脸色。 毕竟美世不是医生,所以无法判断男子是哪里出了状况。但她知道就这样继续让他躺在地上,并不是妥当的做法。 「总之,先把他移动到其他地方去吧……苗太太,能不能让这位先生到一楼的空客房休息呢?」 「我马上去准备。」 「麻烦您了。」 美世这么拜托在一旁待命的苗。后者向她用力点点头,接著便开始俐落地对其他佣人下达指示。 接著,美世转头望向正清。 「公公,可以用这里的客房让他休息吗?」 「当然可以喽。」 正清爽快地点头,并表示自己会负责将男子扛到客房。 不过,有人无法接受这样的安排。 「你们都给我等一下!」 芙由尖锐又响亮的嗓音在玄关大厅传开来,原本匆匆忙忙地准备安置男子的众人,视线全都因此集中到她身上。 「我可不允许让那个农民待在我们家里!」 「婆婆……」 「如果他其实是因为什么流行传染病,才会晕过去呢?这样一来的话,这栋房子里的所有人都会遭殃呢。」 「这个……」 芙由这番话确实也有几分道理。 美世并不明白这名男子突然昏厥的理由,而正清恐怕也是。要是轻易迎接他入内,很有可能会让相同的被害灾情扩大。 然而,现在并不是为这种事争执不休的时候。 美世从男子身旁起身,然后正面望向芙由。 「您说的话也很有道理,可是,总不能让这位先生一直躺在这里。」 「我说你!真要说起来,怎么会是你在主导现场?你没有任何权限,别这样恣意妄为了!」 气得横眉竖目的芙由这样尖声怒吼,她看起来就像前天那么激动。 但美世不能在这个关头让步。 「是的,我没有任何权限。但我跟老爷约好了,我请他把照顾这位先生的工作交给我处理。」 这样的行动很可能让这个家陷入危险,对美世而言,问题并不在于这么做究竟是对是错。因为她认为,要是被丈夫托付了什么任务,尽全力完成它,便是妻子的职责。 美世望著视线高度比自己高一些的芙由这么回应。 昨天,她在没能多说什么的状态下放弃了;但现在,她满脑子都是该如何说服芙由的想法。 「这么想照顾他的话,就把他带去别的地方照顾!这间屋子的女主人可是我呢。」 「但我也是老爷的未婚妻!」 「!」 「让老爷能毫无牵挂、全心全意地面对自己的工作……是我所能够做到的、属于我的职责。我想把这件事做好。」 清霞是异能者,而异能者是被国家当成兵器一般的存在。无论是多么危险的战场,只要政府一声令下,他就得动身。 ──为了从旁支撑这样的他,只要是自己做得到的事,美世什么都愿意做。 这便是她的觉悟,她不会把这个任务让给任何人。 「芙由,身为一家之主的我,都已经准许了,就到此为止吧。」 「为什么!我可没有说错任何一句话!」 没错。守护这个久堂家别墅、以及住在这里的人们,是芙由的任务。所以她的坚持完全没有错。无法接纳一名来历不明的村人,也是理所当然的对应。 美世朝芙由露出微笑。 「是的。所以,一切都由我来负责。婆婆,请您待在房间里就好。」 听到美世的发言,芙由圆瞪双眼。 「什……难道你打算跟那个男人一起被隔离?」 「如果您这么要求的话。」 「别、别说傻话了!你可是女人哟。就算对方是病人,我也不会允许你跟其他男人两人独处!」 「咦?」 这次换美世感到惊讶了。 芙由这番话是什么意思?是美世误会了吗? 「婆婆,您是在担心我吗?」 听到美世有些愣愣地这么问,芙由的双颊一下子染上绯红。 「这、这怎么可能呀!我只是认为,能够轻易跟未婚夫以外的男人独处的轻浮女子,根本不用考虑!」 「啊……」 一如芙由所言,美世刚才的发言,确实欠缺身为淑女应有的分寸。 竟然还误以为芙由是在担心自己,真是难为情。 「你明白就好。」 看到美世沮丧的模样,芙由以鼻子哼了一声。 被移到客房之后,没过多久,男子便彻底昏迷过去。 「情况可能不太妙呢。他的呼吸很浅,心跳也很微弱。」 大致确认过男子的状况后,表示自己多少有些医学知识的正清这么表示。 看著眼前这名身体偶尔会痛苦抽搐的男子,美世所能做的,就只有替他拭去额头上的汗水。但正清说这样就足够了。 「毕竟,不知道原因的话,也无法进行任何处理啊。有你在旁边看著的话,一旦发生什么异变,便能马上察觉到。光是这样就已经够了。」 「可是……」 再这样下去,男子感觉会有生命危险。 清霞现在想必也在追查原因,然而,无人知道这会花上多久的时间,也无人能保证男子可以撑到那个时候。 如同正清所说,在这段期间,男子的呼吸愈来愈微弱,感觉随时都有可能停止。 因为不安,美世一直无法将视线从床上移开。正清轻轻拍了拍这样的她的肩头。 「美世,你这样乾著急也没用喔。」 「是。」 这么回答时,某个想法从美世脑中闪过。 拯救这名男子的性命的方法。既然他失去意识,让美世用异能潜入他的内心世界,从内部做些什么的话,或许能让男子清醒过来。 目前,美世仍在持续跟叶月和表哥新学习异能的相关知识、以及驱使的方式。 一般的异能者,自幼便会自然而然地感受、面对自身的异能,因此,要施展异能,就像呼吸那么简单。但美世就不是这样了。必须先从认识自己的异能开始的她,目前仍是修行之身。至今,她身为异能者的相关能力仍不够纯熟。 能够干涉他人内心世界的异能,是薄刃家特有、同时也非常危险的能力。要是驱使时一个不小心,有可能会轻易破坏一个人的心智。 新曾经严格要求美世,要她绝不能凭自己的独断而刻意施展异能。新还表示,之前她能够顺利让昏迷的清霞清醒过来,几乎等同于奇迹。 倘若不慎失手,别说是让这名男子恢复意识了,甚至可能连美世自己都陷入昏迷。 (不行……毕竟失败时的风险太大了。) 更何况,现在就连正清也不明白原因,再加上男子又提到灵魂被恶鬼吞噬一事,现在使用梦见之力的话,美世也完全无法想像状况会如何演变。 若是采取实际行动,未免太有勇无谋了。 「不过,如同清霞所说的那样,被恶鬼吞噬的说法,存在著一些疑点呢。」 正清抚著下巴这么轻喃──但下一刻,他突然露出吃惊的表情,接著以严肃的视线环顾四周。 「有什么出现了呢。」 「咦?」 不知道他在说什么的美世好奇地歪过头。正清「呼」地吐出一口气,然后朝她露出虚弱的微笑。 「好像……有客人来访了呢。我出去迎接他们。」 这种时候有访客?会是谁呢。而且,人在这里的正清,为什么会知道这件事? 尽管这样的疑问涌现,但美世没有问出口。因为她总觉得正清的样子不太对劲。 「美世。等清霞解决一切回来,你们返回帝都前,大家一起吃顿好吃的吧。」 「……好的。」 再次轻拍一下美世的肩膀后,正清便离开了房间。 「老爷,您要上哪儿去?」 不知为何,似乎待在房间外头的芙由的嗓音传来。 「我有点事。芙由,这么在意的话,进去房里看看就好了嘛。」 「什……我才没有在意呢。」 听到她这么回答,正清没有再多说什么,只是笑了笑然后走掉。结果芙由带著一脸不情愿的表情,在他离去后踏进房里。 「你真的在照顾那个村民?」 「是的。」 回答芙由的问题时,美世的一双眼睛仍盯著躺在床上的男子。 她并不是在逃避。只是,现在是紧急状况。不是跟芙由争执不下、或是感到灰心沮丧的时候。 「为了讨好清霞,你可以做到这种程度?」 芙由的嗓音之中,微微透露出至今未曾有过的迷惘。 「我──」 要是被问到「你想讨好清霞吗?」美世恐怕无法否定。她一直渴望听到清霞的称赞,也希望清霞能发自内心认同她是个适合站在自己身旁的人。 但实际上,美世所采取的行动,也并非全然为了这样的理由。 「我想帮上老爷的忙,我不想仗著未婚妻的身分一味依赖他。我想从自己做得到的每一件事慢慢做起,然后,在将来的某一天,变得能够抬头挺胸、带著自信站在老爷身边。」 「……」 「所以,倘若有我能够做到的事……」 说著,美世轻轻拾起昏迷的男性村人的手。将指腹按上他的手腕后,她发现男子的脉搏变得相当微弱,呼吸也从刚才开始就变得很浅、而且间隔很长。 即使是不懂医学的外行人,也能看出来男子的生命力正在一点一滴地消逝。 ──或许已经没有多少时间了。 「……你甚至会不惜赌上自己的性命?」 「是的。为了老爷,我愿意赌。」 美世随即以不带一丝犹豫的语气这么回答芙由。 这一刻,清霞想必正置身于危险的战场上。为了守护那个农村、以及农村里的人们。而美世也相信清霞一定做得到。 然而,倘若这名男子在这里失去了性命,即使清霞最后成功守护了其他的一切,村民们恐怕仍会将愤怒的矛头指向他身上。 她果然无法眼睁睁看著这样的事态发展下去。 「……婆婆。」 「干嘛?」 「我要拯救这个人。」 美世下定决心。虽然这么做,会违背她跟新的约定,但既然有自己能做的事情,她实在没办法继续维持旁观的立场。 芙由一脸狐疑地瞅著美世。 「没有任何力量的你?要怎么救?」 「我……有办法。我要使用异能。」 简直莫名其妙,你是在把我当傻子吗──芙由这么想而沉下脸的时候,美世终于转过头来望向她。 「你不是没有异能吗?」 「是的,以前没有。不过,即使是这样的我……也是薄刃家的一员。只要我潜入这个人的意识当中,说不定就能让他清醒过来了。」 「薄刃……你说要潜入他的意识──」 「公公刚才也说,如果能让这个人恢复意识,他的状态应该多少会比较稳定。凭我的力量的话,一定可以……」 只要美世不失败就行了。当然,美世比任何人都更清楚自己的技巧还不成熟一事。「只要不失败就行了」这种话,她无法轻易说出口。 想到万一事情进展得不顺利时,会演变成什么样的后果,令人不适的冷汗便跟著不断渗出。 这是货真价实,赌上性命的做法。 「我光听就觉得很危险呢。」 「是的。老实说,我也觉得这么做是有勇无谋。毕竟……我的异能才刚觉醒,还很不可靠。」 芙由打开手上的扇子,遮掩自己脸上难以言喻的表情。 「婆婆,您之前说过,就算空有一片心意,也没有任何意义,对吗?」 「我是说过。」 「我也这么觉得。所以,请容我用行动来表示。」 芙由的眉心挤出深深的皱纹。 「我那么说的意思,可不是要你去做什么危险的赌注哟。」 听到这句著实像是芙由会说的话,美世不禁觉得想笑,甚至几乎忘了自己接下来就要挑战不可能的任务一事。 美世很明白,芙由并不是要她即使必须冒生命危险,也得展现出自己的觉悟。因为问题并不在这里。 (所以,这是我凭自己的意志采取的行动。) 尽管自己一无所有,但她不想停下脚步,裹足不前。 「是的。所以,您不需要有任何责任感,婆婆。」 「……我不是这个意思啦。」 芙由的这句轻喃,还没来得及传进美世耳里,便消失在空气中。 美世转身面对床铺,以颤抖的手指轻轻握住男子的手腕,然后闭上双眼。 自己闭上的眼睛,或许再也没有机会睁开了──倘若失败,就会演变成这样的结果。美世将再也见不到清霞。再也回不了那个家。 ──好可怕。 然而,美世拚命将这份恐惧埋藏至内心深处。 (动摇和犹豫不决的情绪,都会影响异能的发动……我必须冷静。) 她回想起过去学习的内容。 『听好喽。施展异能的时候,必须秉持平常心,不然就无法让效果稳定。最糟糕的情况下,还可能导致发动失败。』 『此外,异能愈是强大,失败时的副作用就愈强烈。你必须做好可能会有人因此丧命的觉悟。其中,也包括你自己。』 『老实说,你上次能够那么顺利地施展异能,真的只是凑巧罢了。切记不要太高估自己的能力。请你绝对不要凭自己的独断而施展异能。』 表哥的声音在脑中回响起来,彷佛像是在责备打破约定的美世似的。 不过,经过学习和训练后,美世应该已经能够施展用来处理这种状况的异能了。在必须使用异能的时候,没有道理什么都不做。 不要紧的,一定会顺利。 美世开始深呼吸。她让自己不断往下沉,潜入那片伸手不见五指、无法分辨上下左右或前后的漆黑世界里头。 随后,在这片黑暗之中,她看见将意识和意识串连在一起的、宛如一条细丝的模糊界线。 只要跨越那条细丝,美世就会踏入其他人的内心世界。 她对彷佛没有实体、感觉轻飘飘的身体使力。咽下一口口水后,美世往前方踏出一步── (咦?) 美世的身体急速从意识的世界中浮起,然后被拉回现实世界。还差一点就能够碰触到的界线的另一头,现在不断远去。 五官的知觉之中,最先恢复正常的听觉,接收到一个她熟悉的嗓音。 「美世,快住手!」 「……咦?」 待所有的感官知觉都恢复后,肉体沉甸甸的感觉也跟著涌现。涔涔冷汗从肌肤表面渗出。 现在,美世的身体被一名健壮的男性搂在怀里。出现在眼前的,是她的表哥薄刃新秀丽的一张脸孔。 「你到底在做什么啊!为什么没有遵守跟我之间的约定呢!」 新勃然大怒地开口。总是带著柔和笑容的这张脸,现在因为强烈的怒气而扭曲。这是自己第一次看到这样的他── 脑子里像是被一片雾气笼罩的美世,茫然思考著这类无关紧要的事情。 「新先生,您怎么会在这里?」 「这种事情怎么样都无所谓。我现在非常生你的气,我明明再三交代你不要随意施展能力了。」 缓缓抬起被新的手臂支撑著的身体后,一阵强烈的晕眩感朝美世袭来。 尽管头痛欲裂,她仍感到相当疑惑。 面对不知为何出现在这里的她的表哥,芙由看起来同样感到困惑。 在半开的房门外头,以苗为首的佣人们,也带著一脸完全不知该如何是好的表情杵在原地。 「美世,你有在听吗?」 「啊……有……有的。」 总之,美世先回以肯定的答案。接著,新无奈地叹了一口气。 「幸好我有赶上呢。真是的,就是因为这样,尧人大人才会指派我过来吗?」 「咦?」 「我是奉尧人大人的指示而来到这里。虽然我也不明白他的用意就是了。」 原本配合美世跪在地上的新起身,同时也将她拉起来。 他微卷的浅褐色发丝罕见地有些蓬乱。不知是不是美世多心,就连新身上穿的西装和外套,看起来都有些陈旧。他或许是在十万火急的状态下赶过来的吧。 美世勉强站稳无力的脚步,免去了跌倒的下场。 「你到底是何方神圣呀?这样擅自闯进别人家里。」 芙由僵硬的嗓音从新的身后传来。美世将视线移向芙由所在的方向,发现她正以一双高度警戒的眸子瞅著新。 不过,面对芙由足以贯穿可疑人物的犀利视线,新完全不为所动,只是泰然自若朝她展露平常那种颇富亲和力的笑容。 「您好,初次见面,我叫做薄刃新。我的表妹美世受您照顾了。」 「你说你姓薄刃?」 「是的。」 在新回以肯定的答案后,芙由的脸色看起来愈来愈苍白。 「为什么……」 在先前那件事发生后,薄刃家和美世关系非常密切,她也因此压根忘了那其实是个普遍受到人们畏惧的家系。看在其他人眼里,能够操控人心的异能者,只会让人感到恐惧和诡异而已。 在美世报出自己薄刃的姓氏时,似乎还没有什么真实感的芙由,现在面对这名看起来绝非凡庸之辈的薄刃家下一任当家,脸上满是藏不住的动摇。 「不为什么啊。一如刚才所说的,我只是奉尧人大人之命前来此处。不过,关于擅闯私人住宅这点,我没有什么好为自己辩解的。真是非常抱歉。」 看到新意外坦率地开口道歉,态度又相当诚恳,就连芙由都不禁有些愣住。 原本怒瞪著这名可疑分子的她,现在露出一脸茫然的表情。 「什……啊,嗯……是吗?」 「这样吗?太好了!谢谢您原谅我。」 「咦!」 「怎么了吗?」 芙由可完全没说自己愿意原谅他。然而,新的笑容散发出来的气势、以及自己方才已经接受他的道歉一事,似乎让她无法摆出太强势的态度。 不愧是任职于贸易公司的协商者,竟然能一瞬间笼络那个芙由。 正当美世暗自感到佩服时,新的注意力再次回到她的身上。 「那么,美世。关于擅自施展异能的行为,你有什么想要辩解的吗?」 「没有。对不起。」 美世并没有对自己采取的这个行动感到后悔,不过,就算试图辩解,她也没自信能让新接纳自己的想法。 看到美世垂下双肩、默默盯著自己的指尖的反应,新吐出一口气,放松原本绷紧的身子。 「说教就晚点再说好了。现在,得先想办法解决眼前的问题才行。」 说著,他将视线移往卧床男子所在的方向。 「美世,你想拯救这个人,是吗?」 「是的。」 新露出一脸「真拿你没办法」的笑容。 这么说来,正清刚才提到的访客,难道就是指新吗?如果是这样的话,他怎么到现在还没回来? 虽然感到不解,美世还是选择将注意力放在跟新的对话上。 「要是让他就这样死在这里,我也会觉得内疚呢。我就陪你一下吧。美世,准备发动异能。」 「好、好的!」 美世压根没想到新会准许她再次使用异能,因此相当惊讶,但还是用力朝他点点头。 「──你还打算继续下去?」 听到芙由轻声道出的疑问,美世转头望向她。 「是的。」 「为什么?」 「婆婆……」 芙由内心存在著对美世的误解。虽然无法推断出那是什么样的误解,但自己所说出来的每一字每一句,恐怕都无法以原本的意思传达给芙由。 美世迷惘了那么一瞬间。 「一直到前一阵子,我都还是放弃了一切的状态。」 美世道出的这句话,带著几分落寞的情感。 自己一无所有,无法得到任何东西。这样的人生,要是能早点结束就好了。 没有梦想和希望的她,只有在思考死亡的时候,才能获得内心的平静。比起苟且偷生,她更想坠入地狱。她一心渴望自己的生命走到尽头。 可是…… 「可是,老爷给了这样的我一颗心。只剩一具空壳的我,从他那里得到了好多温暖的东西……」 美世的灵魂被撕得粉碎而散落一地,尽管如此,她却连收拾的力气都半点不剩。是清霞滋润、填满了她空洞而乾涸的心。 因此,现在站在这里的,是吸收了清霞所给予的一切而重生的她。在此刻放弃,就等于是舍弃清霞赠予的宝物。 「所以,就算我自己、以及我的过去不够完美……我不想连现在的自己能够做到的事、所拥有的东西都视而不见,或是轻易将它们放弃。」 「你知道自己现在是什么样的状态吗?」 因为施展了不熟悉的异能,美世的身体状况开始出现异常。 严重的头痛和晕眩感。身体使不上力气,也无法站稳脚步。除了有点反胃以外,还不停地冒冷汗。 老实说,现在的她,连站著都很勉强。 自己的气色看起来想必很糟糕吧,因此,就算是芙由,也不禁感到不安。 「我……知道。」 看到美世勉强堆出笑容这么回应,芙由沉默下来。 「美世,这名男子到底为什么会陷入这样的状态?」 「啊,是。我也只是从一旁听说的──」 附近的农村似乎遭到恶鬼攻击。此外,这名男子还表示自己的灵魂可能被恶鬼吞噬了。 尽管试著向新说明,但这两个情报,美世都只是稍有耳闻的程度而已。就算新追问详细的情况,她也答不上来。 再加上芙由也没有明确把握现况,而清霞和正清又不在这里。新只能凭藉这些不够完整的资讯,想办法做些什么。 「感觉完全摸不著头绪呢。」 「……对不起。」 能力不足的自己,让美世感到很羞愧。 在村民们提供相关情报时,要是她有更注意听就好了。要是自己驱使异能的技巧更纯熟、是个可靠的异能者的话……美世无法不这样想像。 这时,新露出柔和的笑容,加强搀扶美世的力道。 「你不需要道歉啦。毕竟任务都会伴随保密义务,我也能明白久堂少校不想轻易让你卷入危险之中的心情。」 「是。」 看到美世点点头,新以「话说回来」继续往下说。 「的确,说是灵魂被恶鬼吞噬的话,他的模样看起来似乎不太自然。灵魂被夺走的话,肉体会完全变成一具空壳。但他看起来更像是──」 ◇◇◇ 离开别墅后,清霞快步赶往关键的那间废弃小屋。 在途中行经农村时,他发现村里果然出现了规模不小的骚动。像晕倒在别墅里的男子那样,有好几名男性村人也陷入昏迷状态。陪伴在他们身边的亲人,脸上写满了担忧与不安。 (看起来情况真的不太妙。) 根据清霞本人的推测,这些男子跟被恶鬼吞噬了灵魂的状况不太一样。 他们恐怕不是灵魂被吞噬,而是遭到什么东西附身了。然而,看上去却又不是彻底被附身的状态。要不然,男子们的肉体此刻早已被恶鬼占据了。 (要说的话,或许是勉强被植入了恶鬼的一部分……) 即使是异形,同样也是生命体。倘若是会危害人类的存在,就必须加以铲除,但也不能恣意玩弄它们的生命。然而── (那个叫做异能心教的团体,却做出了这样的事情。) 将分割成小块的恶鬼灵魂、或是血肉的一部分植入人类体内,打造出不算完全、小规模的附身状态。 这些男子之所以会失去意识,是因为他们的肉体产生了排斥反应。 这是清霞针对那名男性俘虏进行身体检查后,推估出来的结论。 那名俘虏的体内,也感觉得到恶鬼的气息。 (不过,这么做有何意义?) 这么思考的同时,清霞抵达了那间废弃小屋附近。 「请你不要再靠近这里一步。」 前方突然传来一个低沉的嗓音。将地上的落叶踩得沙沙作响而现身的,是一名披著黑色披风的人物。 当然,清霞也已经知道小屋里有人,所以并不感到惊讶。但他仍微微挑眉。 「是吗?你就是负责统帅出现在这里的异能心教成员的人物啊。」 「哦……你怎么知道?」 看来,眼前这个人就是领导人没错。 清霞平静地进入备战状态,同时回答对方的提问。 「你跟我过去在这里抓到的那个男人不同,你是真正的异能者。」 从嗓音和体格来判断的话,这个披风人应该是男性。此外,他身上也散发出清霞熟悉不已的、异能者特有的独特氛围。 不同于自己先前逮到的那名男子,此人并不是滥竽充数的异能者。 「真亏你能看穿这一点,不愧是对异特务小队的队长久堂清霞。」 「意思是,你也掌握到我们这边的情报了吗?」 到这里,都还在清霞的预料范围之内。毕竟敌方早已在别墅外头徘徊一段时日,这也是理所当然的结果。 披风男将一只手往前方举起。下一刻,地表突然出现一片泥泞,这想必就是他的异能吧。 「可以的话,我希望能在和平的状况下请你离开呢,少校大人。」 「我拒绝。」 清霞必须在这里逮捕这名男子,让他招供跟异能心教、以及这次的事件相关的情报。 在男子轻喃一声「实为遗憾」之后,泥泞的地面又开始增加水分,最后形成宛如沼泽的区域。 (操控土象……不,是操控水象的异能吗?) 继续按兵不动的话,清霞的双脚便会陷入沼泽之中。他随即透过念力来支配脚下的地面。清霞的异能威力远在对方之上,因此,这片战场的支配权由他掌握。 清霞吐出一口气,原本变得泥泞的地面,在发出清脆的声响后彻底冻结。 「能够操控火焰、让雷电随心所欲地降下……甚至还能让水结冰吗?哈哈,感觉没有胜算啊。久堂家当家果然不是空有虚名而已。」 「若你也是出身异能家系的人物,应该很清楚对久堂家出手的话,最后会落得什么样的下场才是。」 清霞这番话说得傲慢,但同时也是千真万确的事实。 久堂家之所以能站在异能者家系的顶点,完全是基于实力。无论出动多少人,都不可能对久堂家当家造成威胁,一旦与久堂家为敌,败北的结果不言而喻。 唯一可能有胜算的,就只有薄刃家的异能者。正因如此,辰石家过去也极度渴望得到继承了薄刃家血脉的美世。久堂家的存在,便是这般屹立不摇。 「这我当然明白。不过,一切都是祖师的意志。」 「祖师?」 是指异能心教的教主吗?看来,这名男子果然也是受某人的指示而采取行动的教团成员之一。 以头巾掩藏住脸上表情的男子,敞开双臂这么开口。 「异能是极为美好的力量。但现在,因为科学这种东西出现,异能相关的事物开始遭到排挤。少校大人,站在异能者顶点的你,应该也会为这样的现状感到忧心吧?」 「是啊。我认为,就算拥有这种想法的异能者出现,恐怕也不足为奇。」 异能的确是一种非常优秀的力量。所谓的异能者,甚至可以说是一般人这种种族之中较为高阶的存在。 但就算这样,清霞等人的肉体,并不会因此超越人类的极限。就算因为自身拥有异能,而处处占上风、傲慢地以为自己更高人一等,只要拥有人类的肉体,便不可能成为更高阶的生物。 倘若异能就这样逐渐式微,想必也是上天的安排。 「祖师打算开创一个全新的世界。一个让所有人类都可能获得异能的世界。」 「……」 「在这个世界里,凡是渴望力量之人,都能够踏上成为异能者的道路。只要心怀渴望,每个人都可以进化成异能者这样的高阶存在──一个真正平等的世界。」 真是愚蠢。清霞这么想。 这样真的就能打造出一个平等的世界吗?不,就算这么做,也只会再次让新的不平等出现而已,这是个毫无内涵可言的空洞理想。 「现在,吾等正准备在这块土地上,踏出迈向理想世界的第一步。一切都如同祖师所愿。」 「为此,甚至不惜把无辜的老百姓卷入?」 「追求变革的话,多少都会伴随一些牺牲。维新革命时亦是如此。」 尽管是事实,男子这番理论却令人完全不想认同。 现在,能确定的是,为了理想的世界之类的目标,异能心教利用了村庄和村人。说穿了,被称为祖师的人物,把这个村子当成了实验对象。 「久堂清霞。若你也为了异能者的未来忧心,就应当加入吾等的教团,接受吾等祖师──甘水直大人的思想吧。」 这是个清霞不曾听闻过的名字。虽然十之八九是异能者,但在清霞的记忆中,不存在姓甘水的家系。 为了避免忘记,清霞将这个名字深深烙印在脑中。 接著,他强行结束了这段令人不快的对话。 「拥有异能,却选择与帝国为敌,这毋庸置疑是重罪。你做好觉悟了吗?」 「唔。果然如祖师所言,我们终究还是无法理解、接纳彼此啊。不过……既然我已经顺利完成『让你明白祖师的意志』这个任务,现在就先行告退吧。」 说著,男性异能者轻轻举起手,一股难以言喻的、令人不快的气息跟著靠近。 脚下传来地盘震动的声响。在一阵足以震破耳膜的长啸之后,朝这里迅速逼近的,是披著披风、体型壮硕的──恶鬼。 不,不对。 (那是被恶鬼的本体附身的人类吧。) 这想必就是恶鬼目击情报的真相了。 它的额头上生著两支又粗又长的乳白色尖角,口中尖锐的獠牙也若隐若现。虽然有著难以跟人类联想在一起的巨大身躯,但它原本绝对是人类错不了。尽管如此,看起来双眼失焦的它,恐怕并非保有正常精神的状态。 在村子里失去意识的男性村民,被植入他们体内的恶鬼的一部分,八成也来自眼前这名恶鬼身上吧。那些男人也被强行赋予了它的力量。 「在研究的最后,我们得出了一个结论。」 男性异能者这么开口。 「异形是有利用价值的。不管是力量、灵魂或是肉体……只要把它们的一部分植入人类体内,让它们附在人类身上,就能让凡人也拥有异能!来,上吧!给无法理解吾等崇高思想的俗人一点颜色瞧瞧!」 宛如野兽的狰狞咆哮声、以及令人不快的磨牙声,让人不禁想掩起耳朵。 彻底被恶鬼附身的这个高壮身躯,一边撂倒周遭的树木,一边以惊人的速度冲过来。看起来已经不剩半点属于人类的理性。 清霞以轻快的动作,闪开朝自己暴冲过来的巨大身躯,再以念力剥夺它的行动力。然而,对方企图以恶鬼强大无比的蛮力,强行突破清霞的异能束缚。 (果然不如对付异能者那么轻松啊。) 清霞加强异能的威力,同时让恶鬼的壮硕身躯浮空,再用力冲撞附近的树干。 树木在发出一阵沉重声响后折断。恶鬼无力地摔落地面后,一动也不动。 (那个男人……逃走了吗?) 看样子,男性异能者似乎是指示被恶鬼附身的男子绊住清霞,自己则是一溜烟逃掉了。 清霞叹了一口气,朝趴倒在地面的巨大身躯走近,将封魔符咒贴在它身上。 这样一来,就能暂时封印住恶鬼的力量,被植入恶鬼一部分的这名男性村人,之后应该也会恢复意识。 接著,清霞从原地起身,准备返回别墅。 ◇◇◇ 另一方面,在从农村通往久堂家别墅的路上,正清正在跟几名披风人对峙。 「哎呀呀……」 感受到有人靠近自宅后,正清走出来察看情况,结果发现这群稀客。 因为儿子的请托,他扛下了守护这间别墅的任务。不过,久违地站上战场的他,实在为自己的身体状况感到不安。 和正清对峙的披风人一共有三名,而且全都散发著一股不寻常的气息。 「你们……就是清霞所说的冒牌异能者,对吧?」 人为加工而成的异能者。在异能者的漫长历史当中,这类研究其实并非完全不曾出现过。 然而,异能原本就是人类无法完全驾驭的力量。打从出生之后,肉体便因为异能而变得衰弱的正清,早已用自己的身体实际体会过这一点。 「说穿了,异能者也不过是被上天赐予异能的普通人类罢了。」 为了自身的欲望,而恣意扭曲这样的能力,简直是不知天高地厚的行为。 以人为操作刻意打造出异能者。就算一开始看似进行得很顺利,最后以失败收场,才是世间的常理。 「那么,你们的目的是什么呢?把俘虏救回去、或是攻击我们家……」 没有半个人回答正清的提问。 为了牵制而紧盯著彼此的时间继续著。 率先打破这个胶著状态的,是披风三人组。他们同时将一只手高高举起,接著,看似小型龙卷风的漩涡出现,将土沙、叶片和异能火焰卷入后,形成了一个更为巨大的漩涡。 看到这一幕的正清双眼散发出光芒。 「好厉害喔,操作的技巧看起来很不错呢。不过,要是你们以为用这点技俩,就能摧毁我们家的话,就未免太过天真肤浅喽。」 久违的战场、以及亢奋感,感觉内心正在沸腾的正清,此刻露出满面笑容。 这是多么单纯又令人怜爱呢。以为只要得到异能,就能够与久堂家为敌。这种事情明明不可能发生啊。 三名冒牌货异能者打造出来的漩涡,现在朝著正清扑过来。 要是这样直接被漩涡撞上,正清可无法全身而退。土沙和枝叶会划破他的皮肤、火焰会吞噬他的身体,高速打转的旋风,则会将他绞成碎片。 尽管明白这一点,正清仍选择正面迎击这个漩涡。 (嗯,偶尔参加战斗,感觉也不赖呢。) 在儿子清霞从大学毕业后,他几乎是在同一时间让出当家的宝座,然后来到这块土地过著隐居生活。那时,正清的身体状况已经濒临极限,因此没有其他选择,不过,他从最前线退下,实为相当可惜的一件事。 连手指都不需要动一下,正清便在一瞬间让眼前的漩涡蒸发。 「想对我们动手的话,可不能用这种骗小孩的技俩喔,你们还是回去好好修行一番再来吧。」 正清尽可能以平静的语气这么说,然后发动自己的异能。 伴随著一阵细微的滋滋声,从地面流窜出去的电流,迅速捕捉到三名斗篷人。束手无策的三人就这样触电倒地。 「真希望你们是更有骨气的对手呢。」 连热身运动都算不上的这场战斗,让正清沮丧地垂下双肩。 如果只是这种程度的威胁,在清霞为了任务而来到这里之前,他或许自己出面解决就行了。 「算了,这也是没办法的。」 这么自言自语后,正清上前检视三名异能心教的信徒的状况。 卸下他们身上的披风后,正清发现三人之中,有两人是女性。其中一人看起来二十岁上下、另一人则是四十来岁。最后剩下的那名男子,看起来也是二十多岁的年轻人。 「这三个人的肉体感觉没有共通点,难道信徒分布的年龄层没有特徵可循吗?要是他们受到广泛年龄层信仰,倒也是一个问题呢。」 更进一步确认时,正清从四十多岁的女性怀里发现了一个装著少量红色液体的小瓶子。 ──这想必就是恶鬼的血液了。 看到这个东西,正清也反射性地皱起眉头。 「消灭、杀害的异形多到数不清的我,或许没资格说这种话……不过,你们做的事情还真过分呢。」 不是为了求生,而是为了满足自身想得到异能的欲望,恣意玩弄其他生命。这实在不是什么让人听了会心情舒坦的事情。 不过,能在这场战斗中取得物证,可说是相当幸运。 倘若可以趁这次的事件,将异能心教的相关人物一网打尽的话,就是再理想不过的结局了;然而,要是事情进行得不顺利,他们可能会变得更棘手。 将小瓶子塞进怀里后,正清沉思了片刻……然后放弃思考。 (今后,就没有我上场的份了吧。) 他已经退休了,接下来的工作交给清霞就好。 自己的儿子,现在成长为一名优秀又可靠的青年。既不像正清这般身体虚弱,能力方面也无可挑剔。 唯一让正清担心的,只剩他迟迟没有结婚这件事。不过,这个问题也会在近期内解决。 「我真是个幸福的人呢……咳咳!」 轻咳几声后,正清动手将三名信徒绑起来。 第六章 待春天来临后 美世怀著一颗忐忑不安的心站在玄关。 在清霞一早离开家门后,已经过了好一段时间。虽说目的地是村落边境的偏远地带,但他未免也花太多时间了。美世的心情实在无法平静下来。 「老爷……」 「你不需要担心成这样啦,久堂少校不会有事的。」 尽管一旁的新苦笑著这么说,美世内心的不安仍没有因此消弭。 先前说要出去迎接客人的正清,就在刚才返家了。然而,他不但拖著三名披著黑色披风的可疑分子回来,还说这间别墅的地下室同样收容了一名俘虏,在屋子里引发了一场不小的骚动。 虽然知道村子里发生了神秘的诡异事件,但美世完全没听说有来路不明的可疑教团和异能者牵涉其中,因此陷入了一头雾水的状况。 「我很清楚这是个危险的任务,但……没想到敌人也是异能者。」 「呃,美世,他可是久堂少校喔。比起异形,对付异能者,他应该会更游刃有余吧。再说,先前企图挑战更危险的任务的人,可是你喔。」 「是……」 美世的双眉因为罪恶感而弯成八字状。 为了拯救昏迷的男性村人,她擅自使用了异能。基于平日修练的成果、再加上新从旁协助,尽管身体不适,美世仍顺利让男性村人清醒过来;然而,她这样的做法,要是有个闪失,便会让自己迈向死亡,也是不争的事实。 施展异能后引起的身体不适感,只是暂时性的。美世现在已经完全恢复精神。可以的话,她实在不想向清霞报告这件事,但瞒著他恐怕也不是上策。 「美世,辛苦你了。」 这么朝她搭话的,是把另外抓到的俘虏关进地下室后返回玄关大厅的正清。 「公公,您辛苦了。」 「嗯。噢,你就是那个鹤木贸易的第二代──薄刃家继承人的薄刃新对吧?」 听到正清这么问,新恭敬地向他鞠躬致意。 「您好,初次见面,我是薄刃新。」 「哎呀,你现在可以直接用薄刃这个姓氏自我介绍了吗?」 「是的。基于尧人大人的考量,薄刃家决定慢慢修正过去封闭的作风。」 「这样啊,这是件好事呢。」 两人的对话至此中断。听著他们对话的同时,一双眼睛仍紧盯著农村所在的方向、痴痴等待清霞现身的美世,此时忍不住「啊」地惊呼一声。 「老爷!」 在落叶满布的道路上,远远可以看见大步大步朝别墅走来的清霞的身影。他看起来没有受伤,但好像用手拖拉著某个巨大的物体前进。 「?」 「那是什么呢?」 站在美世身旁远眺著清霞身影的新,也露出不解的表情。 她无法继续站在这里等待了。 回过神来的时候,美世已经不自觉拔腿冲了出去。 「老爷!」 听到她的呼唤,原本低著头前进的清霞吃惊地抬起头。 「美世。」 「老爷,欢迎回来,您没事真的是太好了……」 美世忘我地朝清霞奔去,扑进他的怀里,以自己的身体确认未婚夫温暖的体温和心跳。 清霞也伸出强而有力的臂膀揽住这样的她的身体。 「我回来了。让你担心了啊,抱歉。」 事到如今,恐惧才突然从美世的内心涌现。整个人放松下来之后,她感觉眼眶一阵温热。 尽管表现得很坚强,但她其实一直都很害怕。无论是对他人施展自己还不纯熟的异能、或是看著清霞投身危险的战场,都让美世惧怕不已。 只要走错一步,感觉自己彷佛就会失去一切。 「只、只要……您……没事……」 就好──原本打算这么接下去,但因为哽咽而震颤的喉头,让美世说不出话。 不过,温柔的他仍能明白这一切。 「没有发生任何危险的事,所以别哭了。」 伸手轻柔地拍了拍美世的背之后,下个瞬间,清霞压低嗓音──不,应该说是以宛如来自地底那般深沉的嗓音开口。 「那么,你为什么会在这里,薄刃新?」 新带著一脸从容的笑容走到美世身后。 「啊哈哈,都是因为你呢。尧人大人亲自下旨,要我来这里一趟。」 「你说尧人大人?这样啊。」 「话说回来,你手上抓著的东西是?这头猎物还挺大的嘛,你刚才去打猎了吗?」 听到新的这句话,美世才终于回过神来。她将视线缓缓往下移,在看清楚被清霞抓著拖行的物体后,瞬间往后方退开。 「这、这……咦……是……人类?」 那是个披著黑色披风、体型高壮的男子。他跟清霞的体格差异,甚至比大人跟小孩的感觉还要夸张。但拖著他的身体行走的清霞,却大气不曾喘过一口。 「要说打猎的话,或许确实是如此吧。因为这就是我此行的任务目的。」 清霞毫不费力地放开被他拖行在后方的那个巨大身躯,高壮男子的身体发出一阵沉重的碰撞声而倒地。 高壮男子的额头上,有著曾经是一对尖角的两个突起处,尖锐的牙齿也在嘴角若隐若现。 不过,这名男子真的是个彪形大汉。他结实的手掌,几乎巨大到可以将美世的头颅一把捏碎的程度。跟这种高壮的恶鬼战斗的清霞,要是有个闪失──想到这里,美世不禁感到一股寒意。 「看起来果然是被恶鬼附身了呢。」 「我暂时用封魔符咒封印住他体内的恶鬼,之前那个村人怎么样了?」 跟新对看了一眼之后,美世选择据实以告。 「那个……我透过异能让他恢复意识了。」 「什么?」 清霞的眼神随即变得犀利起来。 看到他的反应,美世害怕得差点「噫!」地尖叫出声。不过,虽然有点支支吾吾,但她还是努力说明事情经过。 「因为,如、如果不想办法让那个人清醒过来,他感觉就会衰弱至死……所以……我……」 「你是为了让他的状态稳定下来,才施展异能?」 「是……是的。」 美世勉强点点头。下个瞬间,清霞以几乎令她发疼的强大力道,紧紧将她拥入怀中。 「抱歉,都是因为我把这个问题留给你……拜托你别再做出危险的举动了。」 清霞听来虚弱的嗓音,让美世胸口一紧。 她并没有对自己先前的行动感到后悔,不过,看到清霞担心成这样,她不禁觉得自己果然做了傻事。 「对不起。」 「不,没关系。谢谢你这么做。」 依偎在清霞怀里的美世轻轻点了点头。 正当两人沉浸在这股有些温馨的气氛之中时,一个脱力的抗议声传来。 「我说啊~你们两个要在外头待多久?我都要感冒了呢。」 清霞看似不太情愿地松开手,美世的身体也终于重获自由。外头的空气虽然偏冷,但不知为何,她总觉得全身发烫到几乎冒汗的程度。 (真难为情……) 他们又在众目睽睽之下做出这种事了。 「真不错~就算是这么寒冷的天气,年轻人也能打得很火热呢。哈啾!咳咳!呜呜~~好冷喔~~」 正清啊哈哈地笑了几声,然后开始咳嗽打喷嚏。 该怎么说呢……他这样是在拐弯抹角挖苦人吗? 美世感受到清霞明显不悦的心情。 「你赶快回屋子里休息不就得了?就是因为怀著在一旁看好戏的心情,才会变成这样。」 「哈哈哈。这么有意思的光景,怎么可以不多看几眼就离开呢,少校?」 「连你也这样吗?」 就这样,四人在一片和谐的氛围下走回别墅里。 ◇◇◇ 清霞所使用的房间,位于久堂家别墅的二楼,房内还有一个铺设磁砖地板的对外阳台。在夜深人静的此刻,有两个人影倚在月光洒落的阳台扶手上。 这两个人影,分别是从一大早就和教团信徒对峙、接下来又忙著处理后续事宜的清霞,以及主要负责前往农村、安抚陷入混乱的居民的新。 忙进忙出的他们,终于能坐下来好好喘口气时,已经是这个时间了。 之后,不知是谁先道出「来喝一杯吧」的提议,现在,两人的手中都捧著注入那款当地特产清酒的酒杯。 明明即将迈入冬季,这个夜晚却莫名地不太寒冷。平常总是水火不容的两人,因为恰到好处的疲惫和微醺感,现在呈现十分和平的状态。 「原来如此,这确实需要回去报告呢。」 清霞向一旁的新重新说明了整起事件的来龙去脉。 一切都是导因于异能心教的行动。他们把这一带的地区当成实验对象,进行将异形附在村人身上、藉此让他们拥有异能的实验。 那名男性异能者曾说,让清霞理解祖师的考量,便是他的职责所在。虽然只是凭空推测,但对方会选在这块土地上进行实验、同时还对久堂家出手,或许都是为了达到这个目的。 不过,倘若真是如此,「祖师为何要将自身的目的告诉清霞」这个新的疑问也会随之涌现。 总之,一连串的怪异现象、以及可疑人物的目击情报,想必都只是这件事的一小部分而已。 明天,帝都就会派遣调查人员过来。只要更深入调查,应该就能获得更详细的情报。 「嗯……帝都那边有什么动向吗?」 听到清霞这么问,新面带笑容地回应。 「对异特务小队也为了讨伐异能心教而出动了呢。毕竟政府也不是傻子,好像已经锁定几个他们可能藏身的地点了。」 这次的事情,再次将政府逼入困境之中。要是放任这样的事态持续下去,异能心教恐怕将成为足以动摇帝国的巨大威胁。 无论实际情况为何,祖师「无关出身高低,人人都能够得到超越人类智慧的力量」这样的主张,看在众多人眼里,无疑是相当具有魅力的。 「来这里之前,我跟五道先生开会讨论过。根据他的说法,面对会驱使异能的异能心教,高层很看好对异特务小队这个能和他们相抗衡的存在。所以,你也早点返回帝都比较妥当喔,少校。」 「说得也是。」 还有五道在的话,帝都应该不至于发生太夸张的事情;不过,要是队长本人一直没在值勤所现身,也会影响到小队的士气。 不用新刻意提醒,清霞也打算明天就返回帝都,他也已经跟美世和父亲告知此事。 这时,突然想起什么的清霞,从怀里取出一个东西,然后将它扔给新。以极其自然的动作接下他拋过来的物体后,新皱起眉头。 「这是?」 「前任当家没收的证物之一。」 装著恶鬼血液的小瓶子,这应该是被异能心教用于实验当中的道具──或许可以称之为人工异能的媒介吧。 「用这种东西,打造出一个崭新而平等的世界吗……」 新的表情变得苦涩起来。 「被异能心教奉为祖师的那名人物,八成也是异能者吧,否则不可能对异能有如此深入的了解。」 想研究异能的人,理所当然也必须对异能有很高的造诣。但在帝国,异能相关情报几乎等同于国家机密。不是一般人能够随意涉猎的学问。 基于这样的原因,有能力率领异能心教的人物,不是异能者,就是跟异能者家系相关的人。 「我想也是,你猜得到会是谁吗,少校?」 「猜不到,回到帝都之后,有必要从头开始调查一遍,不过……在目前这个时间点,国内应该没有身分不详的异能者,包括远渡重洋来到日本的所有异能者在内。」 每个异能者最基本的动向,全都受到国家政府管辖。现在,政府应该也已经著手清查在国家掌握中的异能者的行动。 然而,清霞至今仍未收到已经查出祖师真正身分的联络,这样的话── 他轻声道出那个名字。 「……甘水直。」 「咦?」 「这似乎是祖师的名字,虽然也有可能是假名就是。」 淡淡这么补充说明的清霞,察觉到新瞬间错愕屏息的反应。 他好像不太对劲。清霞皱眉朝身旁望去。 「怎么了?」 即使在微弱的月光照耀下,他仍能清楚看见新的一张脸变得惨白。像是为了强忍反胃感而掩住嘴巴的那只手,看起来似乎微微颤抖著。愣愣地瞪大的双眼,连眨也不眨一下。 眼前的这个人,完全不是平常那个游刃有余的新。 「你……刚才……」 「?」 「真的……说了……甘水……直……这个……名字?」 暗自感到不解的清霞点点头。 「嗯,我是说了这个名字没错,怎么了吗?」 新以颤抖的手将酒杯搁在脚边,像是为了让自己冷静下来那样重重吐出一口气。 他看起来很明显对这个名字有什么想法。不过,看到他一反常态地动摇的反应,清霞也不打算马上进一步逼问。 「难道──噢,原来是……这样啊,所以,尧人大人才会……」 呼吸变得又急又浅的新喃喃自语起来。 「解释一下是怎么一回事吧。」 「……说得也是。啊,你来得正好。」 无力地望向后方的玻璃门时,新的视线捕捉到战战兢兢朝阳台窥探的美世的身影。 「那个……对不起,打扰到两位了。」 「没关系。」 清霞其实也有发现美世来到房间里。只是,他刚才的注意力全都放在新异常的反应上,因此没能即时回应美世从玻璃门另一头呼唤他的声音。 「这件事跟美世也有关,我希望她能一起听。」 被新这么一说,清霞也只能点头表示同意。 新以一张苍白的脸朝美世微笑,并招手示意她过来,然后让她坐在阳台的椅子上。后者则是一脸不解地仰望著他。 「呃,新先生,您的脸色看起来……您还是坐下来比较……」 「请不用在意我。美世,针对这次发生的事情,你了解多少?」 「啊……呃……我知道的不多,不过,我有听老爷说过异能心教的事情。」 因为无法确定这次的事件暗藏多少危机,清霞有断断续续向美世说明过这几天发生的事情。 尤其是异能心教。既然幕后黑手是和异能者相关的组织,过于无知,反而有可能招致危险发生。不过,想当然耳,清霞压根没打算让美世太过深入这起事件。 「这样啊。不愧是少校,考量总是相当周全呢。」 新反常地以拙稚的说法称赞清霞──他真的很反常。 新以彷佛放弃了一切的表情望向远方。 「倘若少校提供的情报属实……和异能心教相关的所有罪行,恐怕都得归咎于薄刃家。」 「这是什么意思?」 「自称是异能心教祖师的甘水直──甘水家其实是薄刃家的分家之一。」 听到这里,清霞大概也明白了。 直到前阵子,薄刃家都还是被神秘面纱笼罩的一个家系。既然甘水家是他们的分家,不在清霞所知的情报范围内,也是很正常的。 「不过,甘水家本身并不是威胁,问题在于甘水直这个人。」 「你知道这个男人的背景经历?」 「那当然。」 可以的话,我还真不希望联想到他──新的表情看起来彷佛这么感叹著。 「少校。一如你的推测,甘水直是一名异能者。是已经为数不多的、拥有薄刃家异能的人物。此外──」 顿了顿之后,新朝美世露出微笑,然后继续往下说。 「他还是美世的母亲斋森澄美……不,薄刃澄美的未婚夫人选。」 听到这里,清霞和美世同时瞪大双眼。 浮现在脑海中的,是美世出生之前的薄刃家的状况。 没错。印象中,薄刃澄美原本预定要和同族的异能者结婚才对。先撇开本人的意愿不谈,至少薄刃家的大家长薄刃义浪是这么打算。 当时的澄美正值适婚年龄,因此,就算有族人替她安排未婚夫人选,也没什么好奇怪的。 醉意完全从清霞的脑中褪去。 「因为这是在我刚出生没多久时发生的事,所以我也不是很清楚,不过,甘水直似乎对美世的母亲怀抱著远超过一名未婚夫会有的感情。得知薄刃澄美远嫁斋森家一事后,他随即背弃了薄刃家,就此下落不明。」 「你说背弃?」 「是的。不用说,根据薄刃家的家规,背弃一族的人,将会受到极其严厉的制裁。只是,那个时候……」 「原来如此。那时的薄刃家,已经没有余力可以制裁甘水直了。不,或许一方面也是因为他的能力相当优秀?」 「两者皆是。族人有尝试追踪他的去向,但最后终究一无所获。至今,我们依旧竭尽所能在进行搜索,但仍然得不到有利的情报。」 新的神情不时明显透露出万念俱灰的感觉,清霞很明白他之所以会如此忧心的原因。 为什么偏偏是现在? 薄刃家今后将开始改变。舍弃和世俗隔离的生活,转变为像是久堂家这种一般异能者的家系,代代光明磊落地传承下去。这样的未来理应就在前方才是。 然而,倘若事情演变至此……和薄刃家相关的人物,在暗中企图颠覆整个国家一事,一旦浮现于台面上,薄刃一族的历史恐怕就到此为止了。 「甘水直对薄刃家怀恨在心吗?」 听到清霞这么问,新有气无力地摇摇头。无论在谁听来,他的语气都像是在自暴自弃。 「这种事情我怎么会知道呢?他憎恨、仇视薄刃家,想报复薄刃家的可能性很高,但也有可能并非如此。不过,他想必是有什么考量,才会做出这一连串的行动吧。」 看著他意志消沉的模样,清霞也无言以对。 敌人拥有薄刃的异能──足以打倒其他异能者、能对人心产生作用的异能。除此之外,他还是一名天资优异的异能者。新所提供的情报中,大概就属这两点令人担忧。 回想起过去和新交手的经验,甘水直这样的对手,恐怕无法跟一般的异能者混为一谈。 老实说,对清霞而言,这是前所未见的威胁。 「不好意思,让你们看到我这副狼狈的样子。」 「新先生……」 美世担心地轻唤。 这么说来,新曾表示他会来到这里,是基于尧人的指示。那位不食人间烟火的皇子,想必早已窥见新和清霞知晓甘水直这个人的未来了吧。 将眉毛弯成八字状苦笑的新,拾起原本搁在脚边的酒杯。 「我先回房了,两位请慢慢享受吧。不过,别待太久喽,免得著凉。」 这么表示后,新便踏著缓慢的步伐离开阳台。 这样的他,背影看起来彷佛比平常瘦小许多。 ◇◇◇ 不知该作何反应的美世抬头仰望夜空。 薄刃家,还有自己的生母。尽管不曾忘记,但美世总有种「这些人事物都已经是过去式了」的感觉。 倘若自认是薄刃家的一员,她刚才应该对新说点什么才对。不过,她也觉得几乎一直跟局外人没两样的自己,似乎没有什么能够说出口的话。 「美世,会不会冷?」 「不会。谢谢您,老爷。」 今晚的气温偏暖,再加上美世还在和服外头罩上一件外套,所以并不觉得冷。 虽然身体状况不要紧,但她的心境此刻相当复杂。或许是这样的情绪表现在脸上了吧,清霞将放在阳台的另一张椅子拉过来,在美世旁边坐下。 「……真是棘手啊。」 棘手,感觉没有比这更贴切的说法了。 问题彷佛接二连三地冒出来,然而,美世并没有能针对这些问题做点什么的力量。就连自身的立场,都显得飘忽不定。 「有没有什么……我也能做到的事情呢?」 薄刃家将美世视为家人看待,面对不知道一般的父母亲和兄弟姊妹是什么感觉的美世,身为外祖父的义浪、以及像个兄长的新,都十分珍惜她。 尽管很想为他们做些什么,但光是自己的问题就忙不过来的美世,实在过于渺小。 「我想,那个男人应该不是希望你做些什么,才会说出这些事。」 「可是……」 清霞伸出大大的掌心,轻柔地抚摸美世的头。 「站在我的立场,我只希望你不要被卷进麻烦里,平平安安的就好。这是我最大的愿望。」 这么说太狡猾了。 美世当然也希望所有人都能够平安无事,正因如此,她才渴望成为大家的助力。还只是半桶水的她,怀抱这样的期望,或许很不自量力就是了。 「薄刃家不会有事的,我也会尽可能做自己所能做到的事。」 接著,清霞花了半晌思考接下来的发言,然后慎重地开口。 「……我能明白你内心的焦急无力。」 「!」 「我也知道你为了弥补自己的不足,做了非常多的努力。然而,你所渴望的东西,并非一朝一夕就能入手,也是不争的事实。」 「……是的。」 在美世心中不断打转的无力感和焦躁,原来早已被清霞看穿。感到有些难为情的她,不禁将手抚上自己的胸口。 「美世,你所做不到的事情,就由我来做。我会代替你,连同你的份一起努力。你不喜欢这样吗?」 「老爷……」 「应该交给你负责的事情,我会让你负责。你的力量所不及之处,就由我来补足。我想跟你共度人生,不是什么事都自己一肩扛起,而是互相帮助、弥补彼此不足的部分。这样的话,我们就能成为并肩一起走下去的夫妻了吧。」 清霞这番话,听起来似乎只是普通的安慰。然而,倘若仅只如此,从他望著美世的一双眸子深处透出来的热意,又是什么呢? (并肩……一起走下去的夫妻……) 为什么这个人总是如此清楚美世真正想要的东西呢? (在内心深处,我或许还是觉得,要是自己没能成为一名配得上老爷的异能者或是淑女,就不可以待在他的身边……) 今后,倘若想继续和清霞并肩往前,自己就必须尽快追上他才行。这样的想法,让美世无意中为焦虑的情绪所困。这或许就是清霞所说的「什么事都想自己一肩扛起」吧。 美世没能相信每天都努力不懈的自己。 「老爷……我有确实成为支撑您的存在吗?」 听到美世以带著迷惘和犹豫的语气这么问,清霞朝她浅浅一笑。 「嗯,那当然了。对我来说,你早已是不可或缺的存在,所以──」 未婚夫宛如艺术品的俊美脸蛋缓缓靠近。 (咦……) 美世连思考「为什么」都来不及。看到彼此的鼻尖贴近到几乎相触的程度,她反射性地用力闭上双眼。下一瞬间,某个柔软温热的物体轻触她的唇瓣。 愣愣地睁开双眼后,美世看见白皙脸颊染上一抹嫣红的清霞,正朝自己露出温柔不已的笑容。 「所以,等春天到来时……你愿意成为我的妻子吗?」 「我……我愿意。」 「谢谢你。」 眼前这个人此刻展露的笑容,自己想必一辈子都不会忘记吧。 思考完全停摆的美世茫然地这么想。 隔天早上,美世第一次觉得踏出房门是如此艰难的一件事。 一如往常地在天亮前就醒来的她,一直躺在床上胡思乱想,直到太阳开始升起。 (嘴……嘴……嘴唇……) 那个光景不断在脑海中反覆浮现,让美世害羞到几乎昏厥过去。 在那之后,关于自己究竟是怎么返回这个房间里,她已经完全没有印象了。 唯一可以确定的是,她没有照著一开始的安排,和清霞共用同一个房间,真的是太好了。在昨晚那件事之后,要是还跟他同床共枕,自己的心脏绝对承受不了。 (可、可是,如果是未婚夫和未婚妻,亲吻这种行为……) 大家应该都会做,而且也视为理所当然……对吧? 美世没有年龄相仿的朋友,所以实在不清楚这方面的现况。回到帝都后,要询问叶月看看吗?不,可是,光是回想起来,美世就觉得脸颊发烫到几乎快要喷火。要这样的她口头说明状况,恐怕是不可能的任务。 (我今天到底该用什么样的表情去见老爷才好?) 美世将脸埋进纯白的枕头里,不自觉地发出「呜呜~」的呻吟声。 持续思考这类毫无意义的问题后,美世开始在意起「虽然两人是未婚夫妻的关系,但清霞为何要亲吻自己呢?」这种小事。 美世也是正值花样年华的女孩子,她明白亲吻彼此的嘴唇,是互有好感的男人和女人会有的行为。真要说的话,这也是恋人们、尤其是未婚男女用来确认彼此心意的行为。 (我……是老爷的恋人吗?不。) 不对,美世只是清霞透过相亲而结识的结婚对象。 不过,能因为相恋而结婚的人原本就很罕见,大多数的人都是透过相亲安排而结为夫妻、或是感觉彼此合不来而分开。在缔结婚约、或是已经结为夫妻的状态下相处一段时日后,或许就会对彼此日久生情吧。 然而,要问自己跟清霞是不是已经对彼此萌生好感的恋爱关系,美世的答案是否定的。 想到这里,她的脑袋稍微冷静了一点。 (老爷他为什么……) 那不可能只是一时兴起。清霞这个人,绝不会做出这种轻率的行为。 既然不是轻率的行为,就一定有它的理由。 (对了,老爷有问我『你愿意成为我的妻子吗?』所以,他一定是想告诉我,结婚就是这么一回事吧。) 尽管是自己归纳出来的结论,但美世仍觉得这样的判断好像错得离谱。然而,除此之外,她想不出其他的原因。 一个人在房里手足无措地胡思乱想,让她感到相当难为情。没有以这种手足无措的状态出现在清霞面前,真的是太好了。 美世「呼~」地吐出一口气,从棉被里头爬出来,以有些消沉的心情更衣,然后走出房间。 洗过脸之后,她来到洗衣处。 因为洗衣是自己平常也会做的家事,所以美世打算过来帮忙,但不知为何,已经完全将她视为少夫人看待的女性佣人们强烈制止她这么做。不过,在美世的恳求下,她最后仍加入了洗衣的行列。 忙碌了一阵子之后,太阳完全升起,早餐的时间也跟著到来。 「啊,新先生,早安。」 来到饭厅后,美世发现昨晚以访客身分留宿在这间别墅里的新,已经出现在里头。 「早安,美世。抱歉,我昨天的态度有点奇怪。」 微微垂下眉毛这么说的他,看起来已经恢复成一如往常的状态。 「不会……那个,不过,如果有我能够帮得上忙的事情──」 「请不用在意。」 看到新笑著摇摇头,美世只能把没说完的话吞回肚里。 「请你考虑自己就好,美世。如同我昨天所说的,甘水直很可能对你的母亲怀抱著特别的情感。因此,他说不定也打算对身为薄刃澄美的女儿的你做些什么。」 当然,我也会竭尽所能保护你就是了──新半开玩笑地补上这么一句。 这么说来,他曾向清霞提议让自己担任美世的保镖。那时,清霞虽然没有答应,但最后还是退一步,选择让新来指导美世如何掌控异能。 肩负起指导者的工作后,新和美世相处的时间也跟著变长,从结果来看的话,也算是发挥了保镖的作用吧。 根据新的说法,清霞支付给他的报酬相当丰厚。所以,或许这样的结果,也在清霞的掌握之中吧。 「是。我会多加注意的。」 「请务必这么做喔。」 原本应该是很普通的笑容,但在见识过新昨天震惊到彷佛失了魂的模样后,美世总觉得他看起来令人有些不舍。不过,她不知该不该将这样的感觉说出口。 或许是察觉到美世困惑的反应了吧,新露出苦笑。 「其实,我也比较希望你一直乖乖待在家里就好呢。我想久堂少校应该也是这么 想──」 「麻烦你不要擅自揣测别人的想法。」 听到突然从身后传来的低沉嗓音,美世的心脏狠狠地抽动一下。 「噢,早安,久堂少校。你说我擅自揣测,但我应该没说错吧?」 「美世是我的妻子。有我守护她,就不会有任何问题。」 「妻子……你会不会太心急了呢?成婚的日期已经决定好了吗?」 「明年春天。在那之前,我会解决掉所有麻烦的问题。」 被这两个男人营造出来的浓浓火药味笼罩的美世,因为心跳过于急促,脑中几乎一片空白。她无法转身望向后方的清霞。 或许是为她的态度感到诧异吧,清霞主动绕到美世的前方。 「怎么了,美世?」 还问我怎么了,你明明知道原因。 虽然这么想,但美世理所当然不可能这样开口抗议。看到那张靠过来窥探自己的俊美脸蛋,美世整个人从头顶到脚尖一口气急遽升温。 「老、老爷……早……早早早安。」 「嗯,早安。你的脸很红喔。」 「没没没……没有遮……」 没有这回事──原本想这么说的美世狠狠地吃了螺丝。 她感觉自己羞耻到几乎快要死掉了,倘若现在地上有个洞,她真想钻进去。 新露出坏心眼的笑容,像是看好戏那样打量著美世手足无措的反应。 「少校。昨晚,在我离开之后,你对美世做了什么吗?她看起来有点反常喔。」 「没做什么。」 清霞淡淡回应。 美世以双手掩著发烫的脸颊,默默等待自己冷静下来。 三人有一搭没一搭地说著话时,正清和芙由一起来到了饭厅,对话也到此中断。要是再继续被新追究下去,美世可承受不了,所以她暗自松了一口气。 另一方面,她实在不明白清霞为什么还能维持如此冷静的态度。 (老爷昨晚有喝酒,难道……是因为喝醉了,所以什么都不记得?) 不不不,这就更不可能了。 清霞的酒量好到异常的程度,再加上他也不是喝醉就会失忆的体质,所以不可能是这种原因。 在餐桌前坐下后,美世悄悄望向身旁。 (总觉得……昨晚发生的事好像一场梦呢。) 看到清霞完全一如往常的态度,美世忍不住这么想。不过── 不知为何,她感觉芙由的视线不时飘向自己。在这种状态下静静吃完早餐后,美世准备返回自己的房间。就在这时候── 「美世。」 「是……是!」 听到清霞的呼唤,她停下脚步转身。发现他比想像中还靠近自己后,美世吃惊地微微跳了起来。 「噫!」 不禁想往后退的时候,清霞的手却揽住她的腰,一把将她拉向自己,让美世脑中陷入一片混乱。还不只这样。清霞甚至附在她的耳边轻声说话,耳朵感受到他呼出来的气息的美世,几乎觉得眼前一阵天旋地转。 「美世,希望你别忘了昨晚发生的事……那代表了我的心意。」 「咦……咦,咦?」 心意?那是老爷的心意?所以……这是什么意思? 彻底陷入混乱、而且又压根没有恋爱经验的美世,实在不明白清霞这番话的意思。不过,清霞似乎也能理解她内心的困惑。 「不用太过焦急。不是现在也无妨,只要你有一天能理解就好。」 语毕,清霞移开原本紧贴著美世的身子。 美世只能在原地茫然目送他的背影离开饭厅。 (好,行李应该都收得差不多了。) 再过一会儿,她就要告别这间别墅了。 在检查有没有忘记打包的物品时,待在这里的期间所发生的事情,再次浮现于美世的脑海之中。 (到头来,我跟婆婆之间的问题,之后也没有任何进展呢……) 美世想相信自己和芙由还不至于到交恶的程度。不过,她最后依旧无法改善现况,想和芙由好好相处的愿望,也终究没能实现。 想到自己只是让清霞和芙由的关系变得更加恶劣,她就感到万分过意不去。 当初,自己果然还是不应该做那些多余的事情吗? 忍不住感到消沉的美世,将视线移向搁在床上的某件替换用衣物。 (难得有机会,我本来想带来这里穿上的……可是,只顾著一个人兴高采烈,感觉像个傻瓜呢。而且,说不定又会惹婆婆不开心。) 美世伸手轻触这件造型设计很可爱的淡紫色洋装。这是她在造访别墅之前,和叶月一起外出采购的服装。 因为想穿给清霞看,美世原本想在回程路上换上这件洋装。然而,把洋装从行李箱里拿出来之后,她却又鼓不起勇气换上它。 一个人闷闷地思考到底该怎么做时,突然有一阵敲门声传来。 「请问是谁?」 『少夫人,我是苗,可以让我入内打扰一下吗?』 「是,请进。」 听到美世的回应,苗轻轻打开房门入内。 「少夫人,我来一起帮您收拾行李……不过,您看起来似乎不太需要帮忙了呢。」 原来是这样。一般情况下,这种事情或许应该交由佣人来负责,但美世一不小心就全部自己做完了。 「真、真的很抱歉。」 「不,这不是您需要道歉的事。其实,说要帮您收拾行李,也只是藉口……」 「?」 藉口?什么的藉口? 看到苗欲言又止的态度,正当美世感到不解时,一个「我说你!」的尖锐指责声传来。 「苗,我不是交代你不能说出那件事了吗!」 横眉竖目地从房门后方现身的,是今天也以一袭华丽礼服来妆点自己的芙由。 「婆婆?」 「我不是要你别用这个称呼了吗?怎么每个人都这么目中无人呀,完全不听我的命令。真是讨厌呢。」 芙由一脸不悦地开口抱怨。 在昨天那件事之后,除了用餐时间以外,芙由几乎不曾跟美世碰过面,难道是因为她对美世的不满已经累积到极限了吗?而她现在之所以会出现在这里,是为了把所有的怨气一次发泄出来? 看到芙由露出宛如鄙视虫子那样的眼神朝自己走近,美世的身体自然而然紧绷起来。 「你们要回帝都了是吗?我真是打从心底觉得神清气爽呢。」 如美世所想,从芙由线条优美的唇瓣之间吐露出来的,是一如往常的酸言酸语。 「是的。那个……实在非常抱歉,我在各方面都……」 「是呀。简直像是一场灾难,我甚至不希望你们再来了。」 「夫人……」 「苗,你这个叛徒给我闭嘴。真是的,我可是很清楚的哟,你们都站在这个小姑娘这边,对吧?」 听到苗出声劝阻,芙由以坚定的语气反驳她。 的确,这间别墅里的佣人,现在都已经完全将美世视为少夫人对待了。芙由之所以会说苗是叛徒,就是因为苗没有和不认同美世的她站在同一阵线的缘故吧。 以鼻子哼了一声后,芙由将视线移向摊开在床上的那件洋装。 「那是你的衣物?」 满心不安的美世轻轻点头。 「是、是的,没错……」 「是吗?看起来倒不是便宜货就是了。」 那是美世跟叶月一起到百货公司买下的洋装,虽然是叶月挂保证的款式,但美世现在一下子没了自信。 「你干什么垮著一张脸呀?简直难看到令人不敢置信呢。清霞也真是的,身为我的儿子,眼光却糟糕成这样。」 「非常抱歉。」 美世垂下眼帘开口道歉。 她什么都做不到,什么都没能改变。美世总觉得这样的自己,或许已经连站在芙由跟前的权利都没有。 她现在所能做的,只有避免让芙由对她的印象变得更差。 像待在娘家时那样,除了卯起来赔罪以外,什么都做不到的自己,让美世觉得很没出息。而这样的想法,也比任何恶毒的言语都更让她难受,泪水感觉即将夺眶而出。 为了不让芙由发现覆盖在眼球表面的那层水气,美世垂下头来。 「哼,真痛快。虽然想这么说,但老爷可能又会觉得我在欺负你,然后对我动怒了吧,麻烦你别哭哭啼啼的。」 「非……非常抱歉。」 愈是急著想将眼泪吞回肚里,它就愈是不断涌出。 (明明不可以哭出来的……) 一味道歉,然后流泪,这样跟过去又有什么差别呢? 一如美世无法扭转自己和芙由之间的关系那样,就连她以为已经有所改变的自己,会不会其实也完全没有变? 过去是无法改变的,芙由说得没错。那么,在这样的过去之中长大成人的自己,或许也没办法改变。 这让美世有种双脚陷入无底沼泽的绝望感。 「你的赔罪让人很不愉快呢。」 「!」 「这样不停道歉,有什么意义吗?道歉的次数愈多,愈会让别人觉得你的诚意不足。没有任何价值的赔罪,听了只会令人厌烦而已。」 「啊……」 不要道歉── 美世没有忘记清霞以前对自己说过的那些话,过度的赔罪,只会让这种行为变得廉价。她又犯下同样的错误了。 自己真的是愚蠢得无药可救。 「我不会同情你的过去,也不会接受你那令人厌烦的赔罪,更不会认同不知礼数、给人感觉又像个下人的你。」 芙由的语气听起来坚定而屹立不摇。 美世认为这是源自于她心中的──某种坚如磐石的意志,这个人拥有美世所没有的强韧。 要是能跟这样的芙由变得更亲近就好了。之所以做不到,完全是因为美世个人的能力不足。 「不过……」 感到沮丧不已的美世,为了不让泪水涌出而拚命对眼眶使力时,却听到芙由接著道出令人意外的发言。 「身为清霞的未婚妻,我认为你应该有确实尽到自己的职责。」 「咦……」 在美世吃惊地抬起头来的同时,芙由打开扇子掩住自己的嘴巴,同时移开视线。 「你可别搞错了。你长得难看、不知礼数、穷酸、阴沉、缺乏教养、骨瘦如柴、没有气质或自信、甚至连一点自尊心都没有。是个只能勉强满足人类最底线的水准的姑娘。」 芙由宛如连珠炮般道出的这些辱骂,让美世完全来不及反应,只能默默听她数落。 「不过,你虽然拥有异能,却没有用这件事来反驳我,或是向我示威呢。」 芙由轻声道出的这句话,还没传入美世耳中,便消失在空气里。 下一刻,她像是突然回过神来那样,再次以高亢的嗓音开口。 「你为了清霞而行动的这份心意,倒是勉强有达到或许足以让我觉得『认同你也无妨』的程度!」 听到芙由这么说,美世只能一脸茫然地以「噢……」回应。 她的这句话听起来好复杂,到底是什么意思呢……一下子没能反应过来的美世,只能愣在原地望著芙由。 看到她的反应如此迟钝,芙由的双颊一瞬间胀红。 「够了!把手给我伸出来!」 「是……是。」 一头雾水地伸出双手后,有个东西轻飘飘地落在美世的掌心上。 那是个以白色蕾丝缝制而成、轻巧可爱的蝴蝶结。 美世愈来愈无法理解现在的状况了。 「这是我还年轻时用的东西。也就是不会再用第二次的、跟过时的垃圾没两样的便宜货,这点程度的东西,最适合你啦!」 「请问,您……要把这个蝴蝶结送给我吗?」 「这怎么可能呀。我说那是垃圾,垃圾!反正你看起来也很喜欢做佣人的工作,就给我拿去扔掉吧!」 「可是……」 这个蝴蝶结看起来并没有因为经过漫长年月而变得陈旧,感觉应该一直被主人好好珍藏著。更何况,上头的蕾丝看起来做工非常精致,因此绝对不可能是什么便宜货。 对芙由来说,这个让她一直珍惜至今的蝴蝶结,理应不会是垃圾才对。 芙由「哼」地瞪了美世一眼,再次以尖锐的嗓音开口表示「你听好了!」 「那是垃圾,垃圾!如果你无论如何都想要那个垃圾,偷偷把它占为己有也无妨,不过,那是我本来打算扔掉的东西就是了!」 再次一口气说完这句话后,芙由便带著剑拔弩张的气势走出房间。 原本几乎要溢出眼眶的泪水、以及笼罩著内心的绝望感,现在都不知道消失到哪儿去了。美世只能杵在原地,哑口无言地目送芙由的背影离去。 她有种被强烈台风扫过的感觉。 「这个……该怎么办才好呢……」 掌心里的这个蝴蝶结,虽然被芙由说成垃圾,但在美世看来完全不是这么一回事。因此,她实在无法将它扔掉。 在美世束手无策的时候,还留在房里的苗替她解答了这个疑问。 「抱歉,少夫人。不过,我个人觉得您可以就这样收下那个蝴蝶结。」 「是……这样吗?」 「是的。虽然只是我的推测,但我想夫人应该是打算将它送给您。」 根据美世这几天的观察,年龄较长的苗,似乎是众多佣人之中最了解芙由的人物。此外,虽然没有明说、也没有表现出这样的态度,但美世看得出来芙由很器重苗。 既然苗都这么说了,理应不会有错才是。 「请问……这是真的吗?」 美世实在不明白,在芙由刚才的言行举止之中,到底是哪个部分透露出「这是要送给你的礼物」的意思。 「夫人她似乎对您有了不同的看法。我想,那个蝴蝶结或许就像是……代表夫人已经认同您的证据吧。若是您不愿意收下,或许反而会让夫人不开心。」 「婆婆她……认同我……」 刚刚才被芙由从头到脚彻底贬低过的美世,实在很难相信这样的事实。她半信半疑地将蝴蝶结搁在房里的梳妆台上。 「少夫人。要是您不嫌弃,在更衣完毕后,我用那个蝴蝶结替您绑头发吧。」 「啊……呃……」 苗的这个提议让美世很心动。白色的蝴蝶结,想必会跟这袭淡紫色的洋装十分相称。 不过,这么做真的好吗?将蝴蝶结交给她的本人,可是再三强调那只是个垃圾呢。 或许是察觉到美世心中的困惑了吧,苗朝她浅浅一笑。 「夫人确实有情绪起伏比较激烈的一面,也倾向以严苛的态度对待自己不中意的人事物,不过,她并不是坏心肠的人。只是,让大家留下印象的,多半都是她不够坦率的言行举止这部分。」 「不够坦率的言行举止……」 「昨天,您为那名村人尽心尽力的表现,或许让夫人感到佩服吧。虽然她不曾直接说过这种话就是了。」 美世试著回想芙由方才的发言。 『你为了清霞而行动的这份心意,倒是勉强有达到或许足以让我觉得「认同你也无妨」的程度!』 这句话虽然兜了好几个圈子,让她当下听得一头雾水,但现在仔细回想的话,感觉芙由的意思……应该是她愿意认同美世为了清霞而采取的一连串动作。 难以理解的发言、心直口快的个性,总觉得这样的芙由,似乎跟美世熟悉的某人有几分相似。 (老爷和婆婆的个性,感觉有点像呢。) 美世忍不住「呵呵」地轻笑出声。 刚来到清霞所居住的那间小屋时,清霞也曾以极为冷淡的态度对待过她。而批评清霞为人冷酷无情的传闻,也确实存在。不过,他其实是个很温柔的人,只是不善言辞罢了。 明白这一点之后,就算看到清霞表现出有些冷淡的态度,美世仍会想要会心一笑。 这两人或许是一样的呢。这么想之后,美世感觉心情轻松了一些。 「少夫人,这间屋子里的所有佣人,都很乐意尽心尽力地服侍您。所以,希望您日后务必再次光临此处。」 尽管还很模糊、又只像是一颗小小的种子,但美世的心中涌现了希望。 「好的。我一定会再来。」 朝彼此展露笑容后,美世再次开始动手打包行李。 除了美世以外的人,现在都已经聚集在玄关大厅。 (果、果然还是让人好紧张呀……) 第一次穿上的西式洋装,虽然苗也称赞「非常适合您呢」,然而,一旦要在众人面前亮相,还是让美世的心脏狂跳不已。 跟和服相较之下,西式服装的长度偏短,脚边通风异常良好的感觉,让美世有些不安,同时也感到强烈的难为情。 她扭怩地躲在阴影处时,身后传来一个嗓音。 「你在做什么?」 这个优雅无比的站姿,想当然属于芙由,她似乎也刚来到这里。 「因为我觉得很紧张,所以……」 「哎呀。看来,在你多到数不清的缺点里头,现在恐怕得再补上一个『没骨气』了呢。」 「……」 「你真的别上那个蝴蝶结了呀。」 「啊,是的。」 苗以一双巧手,帮美世打理出整齐又动人的发型。 在仔细梳理过后,仅将后脑勺上半部分的头发扎起、下半部分的头发则是自然下垂,也就是所谓的公主头。不用说,扎起来的发束,就是用那个白色蝴蝶结固定著。 「哼,这样看起来还像样一点。毕竟那原本是我在使用的发饰,所以也是理所当然的呢。」 「非常感谢您。」 听到美世发自内心的道谢,芙由回以「你觉得感激是应该的!」然后别过脸去。 下一刻,她突然以没有握著扇子的另一只手,将美世的背推向前方。 「啊……」 在毫无预警的状态下踏入玄关大厅的美世,发现众人的目光随即集中在自己身上后,不禁变得脑中一片空白。 「哎呀,美世也好适合西洋服饰呢。」 正清感觉有些轻佻的赞美声最先传来。 (老爷跟新先生也都在看著这边……) 移动视线后,美世发现了同样注视著自己的两人,于是自然而然朝他们走去。 这两人之中,率先开口的是新。 「美世,你这身打非常迷人呢。既美丽又可爱,让人忍不住想要一直盯著看。」 「非常感谢您……」 脸颊好烫。因为害羞,美世不自觉地重复将手指交握、然后再松开的动作。 她的视线在半空中游移,最后跟清霞四目相接。就在这个瞬间,他朝美世露出温柔的笑容。 「那个,老爷……您觉得……怎么样……?」 「嗯,非常适合你啊。很可爱。」 由于喜悦和些许的吃惊,让美世的脸颊再次升温。她连忙以手掩住自然而然上扬的嘴角。 (老、老爷说我可爱……) 清霞竟然会说出这样的赞美。 虽然也期待听到他的称赞,但美世完全没想到清霞会说自己可爱。她真的觉得很开心。 这或许就是所谓「欣喜到快要升天的」心情吧。 「啊啊……我那言行举止一板一眼到几乎可以当成教科书范例的犬子,竟然会称赞别人可爱……芙由,看来,你也只能认同喽。」 「我才不管呢。我可不记得自己养大的儿子,是会用那种没出息的傻笑夸赞女孩子的人。这样的帝国男子汉也太令人遗憾了。」 两人轻声交谈的内容,并没有传入当事人的耳中。 之后,一行人口头上和彼此道别后,正清又分别对三人说了几句话。 「清霞,举行婚礼时,一定要邀请我们喔。我会跟芙由一起参加。」 「我考虑看看。」 「还有薄刃家的小少爷,你这次完全没能好好休息嘛?下次就纯粹过来观光旅游吧。」 「说得也是。我会来泡温泉的。」 「美世,清霞就拜托你喽。」 「是。」 待美世等人坐上轿车后,听到正清又补上一句「保重身体」,清霞以「该保重的人是你啦」轻声回应。 最后,正清以大力到有些夸张的动作挥手道别。在这样的他目送下,美世、清霞和新踏上返回帝都的路。 终章 为了履行这次的任务,对异特务小队分成几组人马行动。 早在几天之前,一般被称为「无名教团」的异能心教,仍是个让政府伤透脑筋的神秘组织。不过,身为小队长的清霞前往外地出差后,获得了能让相关调查有所进展的情报。 因此,平常负责对付异形的对异特务小队,收到了这样的指令。 『政府已经锁定教团相关分子可能出入的某个场所,随即前往指定的地点进行镇压行动。』 而且,政府指定的那个地点,还是几乎百分之百可以确定有多名教团信徒出入、准确性相当高的地方。 面对会施展异能的敌人,就派遣同样会使用异能的部下过去正面交锋。感觉大概是这么一回事吧。 尽管有些无法释怀,五道佳斗仍率领下属来到位于帝都郊区的一间废弃寺庙。 「所有人各就各位!」 在五道一声令下,下属之中的四个人开始行动。他们分别从四个方向包围住寺庙。 如同事前拟定的作战计画,五道打出暗号后,便跟剩下的两名下属一起抽出军刀,冲进寺庙的正堂。 「我们是帝国军!呃?」 原本已经做好交战准备的五道,此时不禁皱起眉头。 接近半毁的寺庙正堂,里头一片空空荡荡。根据情报指出,在白天的这个时段,应该都会有几个人待在里头才对,但现在却看不到半个影子。 当然,在展开突击行动前,五道等人已经确认过周遭的状况,但感觉对方也并非因为察觉到他们来袭而躲起来。 「五道先生,这跟我们收到的情报不一样呢……是对方碰巧不在吗?」 「但这样也很奇怪啊~上级会把情报发送给我们,就代表他们应该已经反覆确认过正确性了。总之,不要掉以轻心。」 这么回应下属的同时,五道不敢大意,转头环顾正堂里头的状态。 最先吸引他的目光的,是一个描绘在墙上的、看似教团纹章的巨大图样。既然有这个图样,就代表教团相关分子想必曾经聚集于此地。但── 「难道……是陷阱?但又是什么样的?」 五道不解地喃喃自语。 一行人已经事先确认过,这里没有任何物理陷阱、或是施术类的陷阱。 「五道先生,我们再次搜索过了,没看到任何可疑的人事物。」 这样的话,就有可能是情报内容有误。在这种非常时期,这可是不容允许的失误就是了。 (不,等等,也有可能是我们漏掉了什么。) 五道这么想的时候,一个类似用火烧烤什么东西而发出的滋滋声,几乎在同一时间传来。 直到前一刻,都还不存在的一个巨大的──看似炸弹的物体,赫然出现在五道的视野之中。 那看起来像是把火药堆积起来,再加装引线的简单炸弹。不过,光是朝它的构造瞥一眼,五道便明白事情不会只是那个物体迸裂这么简单。 而且,最糟糕的是,引线前端的橘色火光,正急速朝炸弹本体接近。 彷佛被人从头浇下一桶冰水的五道,反射性地大喊出声── 「所有人张开结界!」 下个瞬间。 在一阵惊人的爆炸声后,巨大的火舌吞噬了整间寺庙。 ◇◇◇ 虽然才离开几天的时间,但在步下列车后,迎面而来的帝都热闹的气氛,却让人莫名怀念。 乘坐好一段时间的列车后,三人顺利踏上帝都中央车站的月台。 「悠闲的乡下小镇和农村也不错,不过,回来帝都之后,总让人有种安心感呢。」 「是的。」 听到新以放心下来的语气这么说,美世也点头附和。 清霞则是对他投以质疑的眼光。 「在贸易公司工作的家伙说些什么啊。」 「哈哈哈,我确实经常在不同的地方四处奔波,可是,我的据点毕竟还是在这里呢。」 帝都人潮汹涌的喧嚣景象、以及三人和平的对话。美世在这段旅行期间一直绷紧的神经,此刻终于慢慢放松下来。 不过,原本你一言我一句的清霞和新,突然一起沉默下来,然后露出严肃的神情。 「之后就要开始忙碌了。」 「就是说啊。」 异能心教、甘水直,以及薄刃家,问题可说是层出不穷。 接下来,他们想必得迎接一段慌张忙乱的日子。 美世的表情也自然而然地变得认真起来。 自己所能做的事情相当有限,不过,她想竭尽所能成为这两人的助力。为此,她可不能自己一个人悠闲度日。 也必须更勤奋地进行异能相关的修行才可以。 三人一边在车站熙熙攘攘的人群之中移动,一边讨论接下来的安排。 「我必须去向尧人大人报告。不过,因为不用太赶时间,就由我负责护送美世回去吧。」 「是,麻烦您了。」 「也是,那就拜托你了,我得先去值勤所听五道把现况──」 至此,清霞的嗓音突然不自然地中断。 新停下脚步,美世也跟著止步,望向这两人。 正想开口询问他们「怎么了?」的时候,美世的背脊突然窜上一股寒意,全身上下也竖起鸡皮疙瘩。 (怎、怎么……) 虽然一头雾水,但她感觉有什么不对劲。 原本热闹喧嚣的人声逐渐远去,彷佛只有美世一行人被隔离在这个世界之外似的。 同时,她感受到一股异样、诡谲、同时又强烈到无法形容的恐惧。 「这是──」 「感觉是薄刃的异能。」 听到两人冷静的嗓音,虽然让美世稍微放心了一些,然而,发自本能察觉到有什么即将来袭的她,仍忍不住咽了咽口水。 究竟发生了什么事?这个问题的答案,随后马上揭晓了。 宛如只剩下美世三人的这个世界里,一个人影无声无息地浮现,然后逼近。 「初次见面,久堂家当家、薄刃家下一任当家、以及──」 ──我的女儿。 此刻,灾厄化为人形,出现在美世一行人的面前。 后记 各位,许久不见。 我是在小说第一集出版之后,收到不少「我不知道怎么念、不会写、记不住你的笔名」的负面评价,但现在也开始被人以「不过,这个笔名很好找、很醒目」这种话安慰的颚木あくみ。 托大家的福,《我的幸福婚约》第三集也顺利出版了。身为作者,能让美世和清霞的故事延续下去,我觉得很开心。 而且,这集甚至完全是在一个「下集待续!」的状态下结束了(因为可能有读者会先看后记的部分,我会避免剧透)。我一边营造出「这样真的好吗?」的悲伤气氛,一边干劲十足地写著,彻彻底底享受了写作的乐趣呢!究竟,那个人的命运会何去何从呢? 此外,在第三集,我顺利让在比较早期就构思完成的清霞父母登场了。写稿的时候,我觉得这两人还满有久堂家的双亲的风格,不知道大家觉得如何呢? 关于薄刃家、还有新的敌对组织,必须面对的问题还多得很。清霞和美世能否顺利走向一如书名的结局?连我也觉得很兴奋期待呢。 而在第三集出版的同时,由高坂りと老师绘制的《我的幸福婚约》漫画版的单行本第一集也出版了。我在此强力推荐,老师的漫画版真的非常优秀,请大家务必看看!此外,目前漫画版也正在square enix的《gangan online》上连载(二○二○年二月),请大家多多指教(注3)。 接下来……被我添了比上次、还有上上次更多的麻烦,却仍尽心尽力协助我出书的责任编辑大人。我实在无脸面对您。真的非常感谢。 替我描绘亮眼的封面插图的月冈月穗老师。出自您笔下的美世和清霞,总是美丽到令人丧失言语能力的程度。我在此由衷表示感谢。 最后是继第一、第二集之后,再次选择了本书的各位读者。真的非常感谢大家。多亏大家的支持和打气,所以才会有这本第三集。但愿大家都能看得开心。 那么,期待未来再和各位相会。 颚木あくみ 第一章 爪痕与警戒 某个晚秋的早晨,待在自己房间里的斋森美世,正以认真不已的表情凝视著眼前的镜子。 她套上有著可爱山茶花图样的淡绿色袷衣(注:有缝制内里的和服,适合在寒冷的季节穿著。),确实把腰带绑紧,将一头乌黑长发梳理整齐,最后画上淡妆,然后反覆确认自己看起来有没有奇怪的地方。 (……好。) 肩负久堂家当家的头衔,同时也在军队里负责统帅一整支分队的久堂清霞。身为这样的他的未婚妻,她可不能以不像话的样貌示人。 「美世,差不多该出发了。」 「好……好的!」 房间外头传来呼唤她的声音。 美世慌慌张张地拎著羽织外套和手提包走出房间。一身军服打扮的清霞已经在外头等著她。 那泛著柔亮光泽的浅褐色发丝,以及格外引人注目的俊秀外貌,全都一如往常。然而,他脸上的表情却有些僵硬,甚至带著几分阴郁感。打从两人自公婆居住的别墅返回帝都的那天以来,清霞便一直是这样的感觉。 「老爷。」 听到美世的轻声呼唤,清霞吐出一口气,转过头来俯瞰她。 「觉得紧张吗?」 「是的,有一点。毕竟,我是第一次基于这样的原因而前去对异特务小队的值勤所叨扰。」 接下来,他们俩将一起前往清霞工作的地方,亦即对异特务小队的值勤所。 至于美世同行的原因,得追溯到几天前在车站的那场邂逅。 『我的女儿──』 光是回想起那个嗓音,美世便感觉有股莫名的恐惧浮上心头。 察觉到自己的脸色瞬间发白的反应后,她勉强朝清霞挤出一个微笑。 「不过,不要紧的。我会加油。」 「也用不著这样鼓起干劲,只是过去讨论事情而已。」 看到清霞像是被自己逗笑那样嘴角微微上扬,美世稍微松了一口气。 这次,可说是清霞左右手的五道发生那样的意外,最痛苦的人,想必就是清霞自己了吧。 所以,美世得竭尽全力来支撑他才行,没有闲工夫去担心害怕其他事。 两人一起来到玄关后,一旁的由里江恭送他们出门。 今天,因为美世也得一同外出,没有时间处理家务,所以委托身为久堂家佣人的她特地过来一趟。 「少爷、美世大人,请慢走。」 两人内心的不安和紧张,又或是愤怒和悲伤的情绪交织而成的紧绷氛围,由里江想必也察觉到了;不过,她脸上却仍是那不变的柔和笑容。 宛如母亲般的温暖笑容,让人感到加倍安心,同时也有种被鼓舞的感觉。 美世和清霞也自然而然地露出笑容回应。 「我们出门了。」 现在是朝阳尚未完全升起的时刻。踏出家门后,外头是一片天色微亮的状态。在冰冷刺骨的空气笼罩下,两人呼出的气息也被染成白色。 坐上轿车后,清霞随即发动引擎,将双手握上方向盘。 车子缓缓前进的同时,他轻声开口说: 「抱歉,让你陪著我这么做。」 「不会。」 「让我道歉吧。虽然完全无法确定事情今后会如何发展,但可以断言的是,我让你也卷入了危险之中。」 看著未婚夫沉痛的面容,美世不禁感到心疼。 就算发生了危险的事情,这也不是清霞的责任。没有人可以责怪他。 「不……毕竟,真要说的话,我其实也无法置身事外。所以──」 请您不要这么自责。 尽管想把最后这句话说出口,但美世很明白,现在,无论她再怎么安慰清霞、或是大力主张错不在他,都没有任何意义。清霞是个温柔的人,所以,即使要他别放在心上,他也不可能做得到。 美世怀抱著无处宣泄的悲伤和不甘,回想起那天发生的事情。 ◇◇◇ 那天,从久堂家的别墅返回帝都的美世、清霞和薄刃新三人,在踏出车站后,遇上一名陌生的中年男子。 『──我的女儿……这么说的话,听起来似乎有点耸动啊。』 男子假惺惺地哈哈笑了几声。这样的他,表面上看起来极为「普通」。 掺杂斑白的深褐色发丝修剪得极短,偏长的脸型、深邃的五官,再加上一副圆形黑框眼镜。一袭深色的和服搭配日式裤裙,上身还罩了一件斗蓬的他,穿著打扮看起来有著一定的水准。不过,就是很平凡。 然而,就算是美世,也看得出来这名男子不是普通人。 因为男子位于眼镜后方的那双眸子,散发著犀利、强烈而诡异的光芒。 此时的清霞和新,早已拋下手上的行李,表现出充满杀气的备战架势。现场的气氛一瞬间紧绷至极,美世也下意识地止住呼吸。 『你就是甘水直?』 听到清霞以平静的嗓音这么问,男子──甘水直将一只手抚上后脑勺,带著笑容朝一行人轻轻一鞠躬。 『是的,你说得没错,我就是甘水。』 『既然这样,你就别再表演这种蹩脚的戏码了吧?』 表情看起来相当凶狠的新,像是企图打断甘水那样开口。 『你装出这种温良恭谦的态度也没有用。甘水家的长男,打从年幼时就有著极为残忍冷酷的个性,是个让人应付不来的孩子──看到你那双眼睛……让我想起自己过去曾听过这样的说法。』 随著年龄增长,甘水家的长男各方面似乎也变得收敛许多,不过──新继续往下说。尽管语气很平静,但新的身上感觉不到从容。只是站在后方静静听著三人对话的美世,也能感受到现场一触即发的紧张气氛。 『人的本性毕竟没有那么容易就改变。』 随后,沉默笼罩了一行人。但在下个瞬间,甘水打破了这片沉默。 『哈……啊哈哈哈哈!这倒也是。不愧是薄刃家本家的继承人,你很清楚啊。』 甘水捧腹大笑,甚至笑到眼角泛泪,偶尔还有些岔气的程度。直到变得喘不过气,他才终于停止发笑,然后抬起头来。出现在那张脸上的,是跟方才完全不同的、露齿狞笑的表情。 他犀利的视线,落在被清霞和新守在背后的美世身上。 『一个人的个性如何,根本是微不足道的小事。这种东西,想怎么捏造、伪装都可以。尤其是为了达成自己的目的的时候……』 美世的掌心和背部都渗出令人不快的汗水。她觉得自己是只被蛇盯上的青蛙。 名为甘水的这名男子相当可疑。在相遇后的这段短短时间之内,美世便强烈感受到这样的事实。 如同字面上的意思,他的言行举止前后完全不一致。没有人猜得到他在想些什么、接下来又打算采取什么样的行动。 让「支离破碎」、「杂乱无章」这种词汇化为人形的话,或许就会是这名男子的模样吧。 新藏在身上的枪发出细微的「喀锵」的声响。虽然美世无从得知,但清霞现在恐怕也是随时都能抽出自己随身携带的武器的状态。 然而,甘水完全不将这两人散发出来的杀气当一回事,只是耸耸肩,以扭曲的唇瓣再次开口。 『真讨厌啊,这样杀气腾腾的。我今天只是过来打声招呼罢了,并没有要跟你们起冲突的意思呢。』 『我可不相信。更何况,你早就已经是通缉犯了。』 『别这么说嘛,久堂少校。因为我的人被你甩掉了,身为上司,不过来问候一下怎么行呢?我还准备了礼物,这必定会让你涌现想要协助我们的想法。』 礼物──美世在内心重复这两个字。甘水直所说的礼物,绝不可能是点心礼盒这一类的东西。 美世有种脑袋深处因恐惧而麻痹的感觉,这让她无法好好思考。 『你说礼物?』 『是的。你这次揭发的地点,不过是被我们用过之后舍弃的实验室。我们的据点遍布各地,不过,军方似乎锁定了某一部分的据点,打算一口气进行清查,甚至不曾想过这或许是陷阱。但愿你的下属平安无事呢,久堂少校。』 用过之后舍弃的实验室、一口气进行清查,还有陷阱……美世无法理解甘水这番用词令人心惊胆跳的发言,到底代表著什么意思。 另一方面,清霞则是微微扬起眉毛,两片唇瓣看起来甚至微微颤抖著。 『你是想威胁我吗?』 『要跟人做生意,总需要带点礼物嘛──你看,来喽。』 甘水扬了扬下巴。他所示意的方向,出现一个漂浮在半空中的物体。仔细一看,可以发现那是一个来自他人的,以白色纸张打造而成的式神。 清霞在一双眼睛紧盯著甘水的状态下,伸出手揪住那个式神,然后以视线迅速扫过写在上头的简短文字。 『如何?上头所写的,应该是会让你想要协助我们的好消息吧?』 面对甘水虽然平静、却带著几分挑衅意味的态度,清霞捏烂掌心里的式神,轻轻「啧」了一声。 『只要在这里逮捕你,就没有任何问题了。』 『我来帮忙,少校。』 新出声回应清霞的发言。在美世回过神来的时候,清霞已经朝甘水冲了过去。另一方面,尽管一行人待在有大量民众聚集的车站内部,新却光明正大地举枪瞄准甘水。 (……好奇怪啊。) 美世终于理解了眼前这片奇妙的光景。 清霞和新想必都已经察觉到了吧。在车站往来进出的人们,没有一个人望向他们所在的地方。 他们明明是在这片人山人海之中停下脚步对话……甚至连手枪都掏出来了,但其他人却彷佛完全看不见美世一行人似的,只是自顾自地从一旁走过。这原本应该是足以引发一场大骚动的光景才对。 (这就是那个人的异能吗?) 又或者是能够阻绝他人的结界?美世无法分辨。 就在这时候。 前方的甘水的身影,看起来突然变得透明。 清霞原本打算揪住他的手,在空无一物的地方挥下── 『美世,我的女儿。我必定会再次前来迎接你。』 诡异的低喃声在美世耳畔响起。 不知何时,甘水站在原本应该被清霞和新保护在身后的美世身旁。 『……!』 『美世,请你不要动!』 伴随一阵响亮的枪声,来自新的枪口的子弹掠过美世身旁,击中地面而反弹起来。 她身旁的男子早已不见踪影。 ◇◇◇ 美世紧握著自己冰冷的指尖,望向轿车车窗外不断向后流逝的景色。 (我……不是斋森家的女儿吗……?) 再次前来迎接你──甘水这样的发言,让她心生恐惧。然而,比起这样的恐惧,那个男人说美世是自己女儿的真正用意,更让她感到在意。 美世不愿相信。 因为,倘若这是真的,那么,美世不被那个家的人当成女儿看待,也是理所当然。无法被接纳为一名家人,让她的身心全都痛苦不堪的那段日子,其实是合情合理的。 更何况,要是甘水直真的是她的亲生父亲的话…… 自称是异能心教祖师的他所带来的「礼物」,是个糟糕透顶的消息。 军方决定一口气对异能心教进行清查后,便派遣军队前往几个判断可能是教团据点的地方。然而,在军队突袭的同时,这些据点纷纷发生爆炸,燃起一片熊熊大火。 这些爆炸造成了莫大的伤害和损失。想当然耳,清霞麾下的队员也没能幸免。 (因此受伤的队员们,还有五道先生……) 更何况,还有之前在久堂家别墅发生的村人异变事件。异能心教总是让人们心智失常、陷入恐慌。 那个伤害了许多人的男人,就是自己的父亲──美世一点都不愿意这么想。比起在斋森家的那些过往,这样的事实更令她难以接受。 光是想像,就让美世感到全身不适。她不自觉地将双手紧紧握拳。 由清霞驾驶的轿车,在晨间行人较少的道路上顺畅行进,最后穿过对异特务小队值勤所的大门。 「走吧。」 「是。」 将轿车停放好之后,清霞和美世并肩走向值勤所的建筑物。 尽管还是一大清早的时间,值勤所里头却已经能看到不少队员忙碌穿梭的身影。 「早安。」 美世向跟自己打招呼的队员们低头致意。 她原本以为自己会沐浴在更多好奇的视线之下,不过,或许是因为大家都已经知道美世的存在,又或者纯粹是因为现在忙到不可开交的程度,总之,这个地方并没有特别让她感到坐立不安。 「美世。之后,你也要一起出席会议。」 「是。」 「不过,在这之前……」 清霞从会议室外头走过,粗鲁地打开一扇造型设计似乎比较高级的大门。 「我想先介绍一个人给你认识。」 「介绍一个人?难道是……」 这么说来,虽然这让美世感到不胜惶恐,但听说清霞会安排对异特务小队的成员,来担任被甘水盯上的她的贴身保镖。 尽管觉得这样太小题大作了,但回想起前几天甘水现身时的状况,美世实在也无法拒绝。 出现在大门内侧的,是一个宽敞的房间。 除了位于深处的一张大尺寸办公桌以外,房里还有桌子和沙发。不同于值勤所里头其他单调简素的房间,这里的内部装潢和会客室同等美观。只是,除此之外,还有杂乱堆放成一座座小山的各式文件。 房里没看到清霞说要介绍给自己认识的那名人物。 「抱歉,到处都乱糟糟的。这里是我的办公室,我上班时间多半会待在这个房间里。」 「咦……那个,我踏进您的办公室没关系吗?」 美世吃惊地仰望未婚夫这么问。 军人的办公室,是存放许多机密的地方,这其中应该也有不能被外人看到的情报才对。 「不要紧。从今天开始,你的人身安全会在这个值勤所内受到保护……这项议题应该会在之后的会议中决定。这样一来,就没什么好特别隐瞒的事情了。」 「这样……呀。」 「嗯──抱歉,在异能心教的问题确实告一段落之前,要给你添麻烦了。」 「不。我知道您会这么做,都是因为担心我。」 当然,想替美世找一名贴身保镖,不光是因为清霞个人的私心。身为清霞上司的大海渡同样也会出席之后的会议,要尽力保护美世,想必是军方决定的行事方针。 不过,从清霞的表情,不难看出他相当担心美世的事实。 「总之,你先坐一下吧。对方应该马上就会过来。」 听到清霞这么说,美世在沙发上坐下,然后吐出一口气。沙发柔软的触感,顿时让她因为勉强振作而变得僵硬的身子轻松不少。 「累了吗?」 「不会,毕竟我们才刚到这里来。」 美世摇摇头。下一刻,清霞有著绝世美貌的脸庞突然朝她逼近。 「你的气色看起来不太好。」 「没……没这回事的。」 感觉双颊瞬间发烫的美世,忍不住像是往后方弹开那样缩起身子。 她的身体无恙。要是气色看起来不太好,多半是因为紧张不安的情绪所导致的吧。 尽管想这么回应,她却无法好好发出声音。 (好难为情呀……) 两人现在的姿势,让美世回想起先前在别墅发生的那件事,也因此完全无法冷静下来。 不知道该望向哪里才好的她,视线不知所措地在半空中游移时,清霞垂下眉毛露出笑容,然后和她拉开距离。 「你紧张过头了。在工作的地方,我可不会做出什么奇怪的行为。」 「在工作的地方……不会……?」 「在家里也不会。」 「什……您……您好过分哟。」 看来,清霞似乎是在调侃自己。美世以双手掩住自己灼热的脸颊,气呼呼地向他抗议。 在两人的对话告一段落时,一阵敲门声刚好响起。看样子是约好见面的那名人物抵达了。 美世端正自己的坐姿,努力让发热的脸颊降温。 「队长,我是阵之内。现在方便进去吗?」 「进来。」 「打扰了。」 打开大门踏进来的,是一位身型苗条、穿著军服的── (美丽的……女性?) 或许是因为已经看习惯清霞的脸蛋了吧,一开始,美世还以为对方是一名身型清瘦、五官也偏中性的男性,但并非如此。将一头飘逸的长发扎在脑后,英姿焕发地朝两人走过来的,是看起来年纪和美世相仿,一张美丽脸蛋散发出凛然气质的女性。 (不是只有男性能够加入军队吗?) 正当美世感到不解时,和她对上视线的女性朝她露出微笑。 她是一名就连同性都会看得入迷的丽人。除了拥有身为女性的阴柔美以外,和男性同样适合帅气军装打扮的她,简直宛如一名优秀的舞台演员。 好不容易降温的脸颊,现在似乎又要因为不同的理由而开始发烫。 「你来得正好,阵之内。坐吧。」 「是。失礼了。」 清霞以「阵之内」称呼这名女性,让她在美世对面的沙发上就座后,自己也以极其自然的动作在美世身旁坐下。 「抱歉,突然从旧都把你找过来。」 「不,请别这么说。好久不见了,久堂先生。」 和这名女性面对面坐著时,美世发现满面笑容的她,给人一种很好亲近的印象,看起来是一名个性温柔又善良的女性。 「美世,这位是阵之内薰子。她平常任职于旧都的对异特务第二小队,我请她过来帮忙填补五道的空缺。今后,将由她负责担任你的贴身保镖。阵之内,这位是我的未婚妻斋森美世。」 听到清霞这么介绍后,女性──薰子端正自己的坐姿,正式向美世打招呼。 「我是阵之内薰子,请多多指教。」 「我是斋森美世,我才要请您多多指教。」 不仅有著出色的外貌,行为举止也相当端庄有礼。尽管这样的薰子让自己有几分相形见绌,美世仍确实回应她的问候。 薰子微笑著朝美世伸出一只手。 「请问,我可以称呼你美世小姐吗?」 「好……好的。请您随意。」 「你的名字很美呢。我一直很好奇久堂先生的未婚妻会是个什么样的人,现在看到这么温和贤淑的你,我有种恍然大悟的感觉。」 比起外表给人的印象,薰子的说话语气感觉更活泼爽朗。 美世握住薰子伸过来的那只手,和她友好地握手。生著女性骨架的那只手虽然偏细,却因为长年握剑而显得有些坚硬粗糙,但同时,也相当温暖。 (太好了……感觉她是个好人。) 若是内心怀有嫌弃或恶意,无论再怎么试图掩饰,多少还是会从嗓音之中泄露出来。 至少,薰子并不会让美世感觉不舒服,她想必不是一个坏人吧。这样的话,美世就希望能跟她好好相处。 「阵之内,我想委托你担任美世的贴身保镖。」 听到清霞这么说,薰子以严肃的表情点点头。 「是。」 「我想你应该也很清楚,担任美世的贴身保镖,在最坏的情况下,你有可能会是第一个和异能心教的异能者,以及甘水对峙的人物。比起其他人,你遭遇危险的可能性更高。」 「没问题的,我愿意接下这个职责。」 「抱歉,原本是打算让你过来代替五道的……」 「没关系。由同样身为女性的我来担任贴身保镖的话,应该各方面都会方便许多。再说,我跟您都已经是这种交情了嘛。」 薰子这句感觉意味深长的发言,让美世有些在意。 清霞和薰子的交情。 除了上司和下属、或是同事之间的情谊以外,这两人还有什么交情吗?更何况,薰子是任职于旧都的军人,倘若她和清霞之间没有什么特别的交集,应该不至于做出这样的发言才对。 这句话究竟是什么意思呢──美世总觉得有点想问、又不太想问。 (我……我不想一直闷闷地胡思乱想下去!) 于是,美世下定决心开口。 「请问,您们两位……是什么样的交情呢?」 「咦?噢,其实,我过去曾经是久堂先生的未婚妻人选之一。」 「咦……」 美世不禁直直望向薰子美丽的笑脸。因为太过震撼,她说不出半句话。 她当然知道清霞过去曾有过许多未婚妻人选,以及这些女性最后没有半个愿意留在他身边的事实。 不过,这是她第一次实际见到对方,所以也彻底愣住了。 「喂,别旧事重提啦。」 「啊,不好意思,你听了可能会不太舒服吧?请别在意喔。」 「你这个人真是……」 「真的很抱歉!我不会再提了。」 「……」 不知该作何反应的美世只能沉默下来。 就算薰子要她别在意,然而,一旦得知了这样的事实,她实在无法不去在意。若是薰子和清霞有正式缔结婚约,那么清霞身旁的位子,就不可能轮到美世来坐。 更何况,这两人现在看起来也仍是感情融洽的状态,会不会── (我在想什么愚蠢的事情呢?) 现在,清霞已经跟美世缔结了婚约。他不但相当珍惜美世,同时也是个诚恳正直的人。不可能因为薰子再次出现,就发生什么变化。自己明明是这么深信不疑的。 「虽然还不成气候,但我会尽全力保护你的安全,请多多指教,美世小姐。」 「好、好的……我才应该请您多多指教。」 尽管以笑容回应薰子,美世的内心却是乌云密布。 随著开会的时间接近,三人一起移动到会议室。 因为「未婚妻人选」一词一直紧紧黏在脑中,连之前的对话内容,美世都记不太清楚了。 (不行,我得转换一下心情才可以。) 既然被找来一同出席会议,就表示其他与会者有可能会徵询美世的意见或证词。要是一直发呆,结果只能以「抱歉,我刚刚没在听」回应对方,想必会让众人对自己的印象跌到谷底。 一行人踏进会议室里头后,里头的与会者还很少。 「美世,你的座位在这里。」 清霞指示的座位,就在他所坐的最后方座位的旁边。 在之前和甘水的那场邂逅之后,今天是军方首次召开正式的会议。要求美世一同出席的理由,似乎是希望让身为当事人的她,基于「曾和甘水接触过的人物」这样的立场,一起了解军方今后的行事方针。 照理来说,就算是当事人,非军方人士一般并不会涉入得这么深。 但这次,甘水已经向美世明言表示自己会再次前来拜访她。军方或许是判断,继续让美世维持一无所知的状态,反而会更危险吧。 「是,谢谢您。」 美世静静地在清霞指示的位子上坐下。 刚踏出家门时,她原本还满怀干劲;然而,一旦真的来到会议现场,她却又因为自己的格格不入而感到如坐针毡。 而且,美世尚未完全摆脱方才所受到的震撼。只要一个不注意,她就会不自觉地盯著坐在一段距离外的薰子,不愉快的想像也跟著浮现在脑中。 (我得振作一点。) 尽管很在意这两人的过去,但美世现在是身为队长的清霞的未婚妻。她可不能在他工作的地方,在他的下属面前失态。 怀抱著不自在的心情静待片刻后,与会者陆陆续续踏进会议室里头。 能够参加这场会议的,仅限于对异特务小队之中阶级在班长以上的人物,也就是秉持实力至上原则的对异特务小队里头的菁英豪杰。除了身型壮硕的男性以外,也有看起来极为平凡的青年。 不过,在这群与会者之中,最独特的莫过于做军服打扮的唯一一名女性,也就是薰子。 「各位,辛苦了。」 最后踏入会议室的人,是身为小队总负责人的大海渡。在场的所有人都起立向他一鞠躬。 「请大家放轻松就座吧。」 在他这么说之后,众人各自坐回座位上,会议也在严肃的气氛下展开。 桌前的座位还有一个是空的。美世有听说新会代表薄刃家出席这场会议,但即使到了开会时间,仍不见他现身。 (虽然有点担心,但这恐怕不是我能开口干涉的事情呢。) 希望他不是在前来的途中遭逢什么意外,或是受伤了才好。在美世思考这些的时候,属于她的那份会议资料传来手边。 (好……好难懂呀。) 美世大致看了一遍,但资料里头充斥著专业用语,她几乎有一半都看不懂。要是连大家的讨论内容都听不懂,恐怕就只能事后再直接请教清霞了。 待与会者都拿到会议资料,大致确认过讨论议题和进行顺序后,清霞开口了。 「这次,基于和异能心教相对峙的现况,为了填补人力,我请旧都的对异特务第二小队调派一名队员过来。现在向大家介绍──阵之内。」 「是!」 薰子开朗清澈的嗓音回荡在室内,与会者的视线全都集中在起立的她身上。 「阵之内薰子,直到几年前她都任职于这个值勤所,在场者应该多半都认识她。」 薰子挺直背脊,向所有与会者行举手礼。 「我是阵之内薰子。第二小队的队长判断让熟悉帝都的人过来会比较妥当,因此任命我前来。我会连五道先生的份一起尽心尽力。还请各位多多指教!」 听到薰子的介绍后,美世有种恍然大悟的感觉。 既然过去曾经待在帝都,就代表她和清霞共事过,所以,就算两人的关系不错,也没什么好奇怪的。 只是,能够理解是一回事,能不能接受又是另外一回事了。美世想相信这两人交情特别好的原因,在于「因为曾在相同的职场工作」,而不是「因为薰子过去曾是清霞的未婚妻人选」。 (不对,真要说的话,无论老爷想跟谁建立起融洽的关系,都是他的自由呀。) 无凭无据地针对薰子这个人挑毛病,并不是一件好事。为了摆脱脑中愈来愈负面的想法,美世重重吐出一口气。 不过,她曾听说若是少了五道这个战力,会为小队带来很大的影响。美世无法正确掌握五道的实力水准,但既然能当上清霞的副官,他的力量想必不容小觑。 为了填补他的空缺而被找过来的薰子,想必也跟五道同样优秀。 要说心里不羡慕的话,是骗人的。 「关于要交给阵之内负责的业务,之后我会再次确认。接下来──」 待薰子就座,众人开始讨论下一个议题。 站在军方的立场、以及对异特务小队的立场,针对异能心教引爆据点的行动,以及此举造成的损害详情,讨论今后所应采行的行动方针。该讨论的议题从来没少过。 片刻后,讨论议题终于进展到甘水及其下属的相关内容。负责进行报告的,是年纪大约在三十岁上下,名为百足山的一名班长。 「我们针对曾和队长交手的那名人物进行调查,并将结果记载在资料当中。」 「是宝上家的人吗?不过,藏身地点不明的异能者,现在应该不存在才对啊。」 美世跟著望向手边的资料。 因为拥有的力量相当强大,异能者的出身经历和居住地等情报,一直都是统一由国家进行管理。要是有异能者企图做出不法勾当,政府便能在引发重大问题前解决掉他们。 然而,在清霞和美世留宿久堂家别墅的期间,曾和清霞交手的这名宝上家的异能者,却能够摆脱国家的监视体系,以异能心教成员的身分参与他们先前的计画。这理应是不可能发生的事情才对。 为了回应清霞的疑问,百足山继续往下报告。 「关于这点……状况实在相当吊诡。负责监视异能者的国家机关,并没有怠慢职守的迹象。但不知为何,机关已经许久都无法掌握到宝上的行踪。而且,甚至没有任何一个人对这样的事态产生疑问。」 听到百足山的说明,与会者们全都一脸疑惑。 明明有确实执行监视业务,但在无法确认宝上的去向后,却完全没有对这样的状况起疑。这究竟是…… 「这是什么意思?」 「就算您这么问……本人也回答不出个所以然,本人只能就自己知道的部分向您报告。」 「唔……」 大海渡皱眉,然后重重叹了一口气。 听完这段不得要领的报告,清霞同样皱起眉头。其他与会者的反应也大同小异。 「判断这是甘水的──和薄刃相同性质的异能所为,或许比较恰当吧……这很明显是当事人的精神世界或脑内遭到干涉了。」 美世猛地抬起头,望向自己的未婚夫。 目前,还无人能够确实掌握甘水拥有什么样的异能。而且,为了确认这一点而受邀一同出席会议的新,目前仍不见踪影。 「如果鹤木……不,如果薄刃新也在场的话,直接问他会比较快吧。他人呢?」 听到眉头深锁的大海渡这么问,室内的空气一下子变得动荡不安。 诸如「虽说是尧人大人下旨,但竟然要我们跟薄刃合作」、「薄刃不值得信赖」这类的低声讨论,断断续续传进美世耳中。 关于薄刃家平常对外是使用「鹤木」这个姓氏一事,现在已成了公开的秘密。今年夏天,在天皇从政治舞台上退隐后,基于尧人皇子的要求,这件事将不再被视为国家机密。 从整个国家的人口来看的话,现在,得知真相的人可能只有一小部分;但在异能者之间,则是以知道这件事的人居多。然而,薄刃家和其他代代承袭异能的家系,是不一样的。 站在「负责制裁异能者」这种特殊立场上的薄刃家,多少都会让其他异能者怀抱偏见,或是涌现歧视的心态。 能够以原本的姓氏光明正大地活跃,固然是一件好事,但薄刃家仍是让其他异能者敬而远之的对象。这就是目前的状况。 「若是薄刃新无法出席,就只能由我们主动联络他了。」 「──抱歉,我来晚了。」 就在清霞叹著气这么开口时,新彷佛像是算准了时间那样打开会议室大门。 「你太慢了。」 「非常抱歉,因为我那边也一团混乱。人手实在不够。」 「我能明白你很忙碌,但还是要守时才行。快点坐下吧。」 新一边调整自己有些紊乱的呼吸,一边在清霞附近唯一空著的座位上坐下。 在移动的时候,新想必也有听到其他与会者中伤薄刃家的悄声对话。不过,即使面对这般明显的恶意,他脸上仍是一派的从容。 美世偷偷望向他,结果这位表哥以浅浅的微笑回应她。 「既然你姗姗来迟,应该就是有查出什么成果吧?」 「嗯,算是吧,我已经查明甘水所拥有的异能了。」 原本人声嘈杂的室内,因为新的这句发言,而变得一片鸦雀无声。 刚才还对薄刃家成员表现出高度不信任的这群人,现在全都做好竖耳倾听新的报告的准备。 朝这样的众人瞥了一眼后,新耸耸肩开口: 「不过,老实说,就算知道他拥有的是什么样的异能,我觉得恐怕也无法应对呢。那是一种极度危险,绝不能让那个男人拥有的力量。」 看不见的紧绷情绪,在一片静默之中蔓延开来。 「甘水直──他的异能能够扭曲人类的五感。视觉、听觉、味觉、嗅觉和触觉……被我们的感官接收后,由大脑进行处理的每一种资讯,他都有办法操控。」 「岂有此理!」 一名班长拍桌这么怒吼。继他之后,「真是难以置信」、「怎么可能呢」、「这已经超过人类的领域」等感想接二连三传来。 看著与会者们议论纷纷的模样,新露出冷冷的眼神,清霞双眉紧蹙,大海渡则像是在沉思些什么。 (扭曲人类的五感?) 光是听到这样的叙述,或许还难以想像,然而,曾经亲身体验过这种异能的美世,此刻也只能发出叹息。 就算在车站里头引发那样的骚动,周遭的路人却完全不引以为意。而且,甘水的身影感觉还会一晃眼就消失、或是突然出现。再加上宝上家的异能者还顺利摆脱了政府的监视系统──这下子,一切恐怕都说得通了。 那个当下的异常光景,果然并非结界,而是异能所导致的现象。 ──这是多么骇人的能力呢。 此时,新以一贯冷静的语气再次开口。 「就算这样七嘴八舌地议论,也无济于事。只要那个男人有心,此刻,就算他想在不被任何人发现的情况下混进我们之中,也不是什么困难的事情。他甚至也有可能彻底假扮成其他人。」 听到他的发言,有人因错愕而屏息。 仅是想像这样的事态,便足以令人浑身打颤。一旦与甘水对峙,就代表自己最后可能会完全无法相信自身感官所获得的情报。 「当然,他也并非能在不受任何制约的状态下,恣意使用这样的能力。我认为,他一天能发动力量的次数或许有限,而力量的有效范围也有限。」 「尽管如此,但这样的制约究竟能否视为他的弱点?我不是异能者,所以不方便针对这点发表看法,不过,跟甘水……跟异能心教的战斗,想必会成为一场条件严苛的苦战吧。」 听到大海渡这么轻喃,众人一同沉默下来。接著开口的人是清霞。 「诚如少将的意见,我们必须知晓敌方的弱点,确实做好相关准备。只是,为此,我们得先思考异能心教,以及甘水直真正的目的究竟为何。」 「唔,你说得没错。清霞,跟宝上对峙的时候,他似乎有明确告知你教团真正的目的?」 「是的。」 清霞针对造访别墅时发生的事件进行说明。 虽然相关情报早已即时传达给所有队员,但清霞将重点放在异能心教的目的上,重新汇整过的报告内容,仍让与会者们以极其认真的表情专注聆听。 「将异形的一部分植入人类体内,藉此让该名对象拥有异能……不过,这究竟是不是事实、是否真能够实现,仍有待确认。」 清霞以平淡的语气这么说明。 真要说起来,大部分的异形其实都是拥有形体、却又没有形体的存在。异能者基本上可以看见或碰触到它们,但一般人就不同了。 那么,想要将这样的物质植入一般人体内的话,又该怎么做? 首先,必须让异形附身在包含人类在内的某种生物身上,让它们获得形体。 但这么做的话,会牵扯到国家机密等级的异能相关情报,而且就人道观点来看,用来实证的相关实验,恐怕难以在合法的状况下进行。 因此,就算今后想确认异能心教的说词是否属实,然后早他们一步采取行动,恐怕也是困难重重。 「队长,本人可以发言吗?」 「说吧。」 清霞对举起手的百足山点点头。 「倘若真的有办法把一般人变成异能者,这么做的用意又是什么?从您的报告听来,感觉祖师──甘水是打算创造出一个崭新的世界,然后成为那个世界的君王。既然这样,本人觉得与其赐予一般人力量,直接展现自己身为异能者的强大一面,应该会比较快吧?」 百足山提出的这个疑问,可说是一针见血。异能者也是人,而非神祇之流。尽管如此,他们仍是各方面都凌驾于一般人之上的存在。 除了能够驱使异能以外,异能者基本上都拥有强韧的肉体,不太容易生病或受伤。此外,他们的体能也比一般人优秀许多。更何况,薄刃的能力又凌驾于其他异能者之上。 这方面的知识,美世曾在接受新和清霞之姊叶月的指导时学习过。 「这八成是他对自己的力量,亦即薄刃的异能充满自信的表现吧。应该说,这是甘水认为自己比一般异能者更加突出,而表现出来的自负行为?而且──」 说著,清霞将视线转往美世身上。发现其他与会者也跟著望向自己,美世不禁紧张得全身僵硬。 「倘若这是甘水行动的原理,那么,他绝对会想要得到『梦见之力』。」 「『梦见之力』可说是薄刃家的一切。在我的亲戚之中,甚至有人把这种力量当成神迹一般崇拜。身为分家一员的甘水,想必也是如此吧。」 新接在清霞后面这么补充,然后清霞又继续往下说: 「他必定会对拥有『梦见之力』的异能者,亦即我身旁的斋森美世出手。无须主动进攻,做好万全的迎击准备,才是我们的首要任务。为此,我的小队今后将会以保护她的人身安全为主,并在这样的状态下和异能心教对峙。」 「队长。您说要保护她的人身安全,那么,具体上该怎么做?」 「唔。清霞,你目前的住处,戒备体制应该也是万无一失……」 听到其中一名与会的班长提出来的疑问,大海渡轻抚下巴陷入沉思。 「对方可是一名强敌。就算派遣优秀的贴身保镖跟在她身旁,恐怕也只能发挥争取时间的作用。真要发生什么事的话,如果你无法及时赶到现场,就无计可施了啊。」 「从明天开始,我会让她每天跟著我一起来值勤所。」 清霞或许早就料到大海渡会提出这样的看法了吧。这两人的对话,听起来彷佛像是早已商量过这件事。 一旁的新耸耸肩插嘴。 「倘若白天也能有少校陪在身旁,想必没有比这更令人放心的安排了吧。我也很想支援贴身保镖的任务,但因为还有薄刃那边的工作得处理,所以无法经常陪著美世呢。」 「你愿意接受这样的安排吗?」 被大海渡这么问,美世猛然抬起头。 方才,在清霞的办公室里头听他提及这个计画时,美世便一直在思考。 非军方相关人士的自己,究竟适不适合长时间待在军方设施里头──就算先撇开这个问题不谈,美世也很担心自己会妨碍清霞办公。 「老实说出你想怎么做吧。至于你待在这里会不会影响到我值勤,并不成问题。事情演变成现在这样,就没有比保护你更来得重要的工作了。」 清霞这番像是看透美世内心的发言,成了鼓励她的力量。美世点点头。 「是。倘若能让我待在这里的话,我也会……比较放心。」 「那就这么决定了。」 说著,大海渡从桌前起身。 「那么,极可能是甘水直下手目标的斋森美世,从今天开始受到对异特务小队保护。我会负责向上头申请许可。有人有其他意见吗?」 无人回应这名长官的质问。片刻后,「我没意见」的轻喃声陆陆续续传来。 「那么,请大家各自返回自己的岗位上,确实做好和异能心教交战的相关准备。解散。」 ◇◇◇ 踏出对异特务小队的值勤所后,新快步走在帝都的街头。 (再这样下去,绝对无法赢过甘水。) 他的表情自然而然地变得严肃起来。 动员薄刃家调查甘水的实力后,新可以断言一件事。甘水直很强。远比他还要强太多了。 虽然甘水家只是分家,但在甘水直这一代,薄刃的异能者数量比现在更多,能力也更加优秀,就像他和薄刃澄美那样。 能够阻止薄刃异能者的,恐怕只有同为薄刃异能者的存在了吧。但现在,没有人有能力阻止甘水,就连新也无能为力。 不过,就算不是薄刃的异能者,倘若是拥有像清霞那般强大的异能和战斗能力的人物,或许还能与甘水平分秋色,然而,这样的异能者几乎不存在。更何况,敌方阵营除了宝上的异能者以外,还不知道有多少异能者听令于甘水行事。 就这样开战的话,他们绝对会败仗下来。 (他是薄刃一族之耻……) 自从听闻甘水直这号人物的存在,新便一直这么想。他认为所有的责任都在于薄刃家。 没能早些处决掉危险人物的罪过、没能确实掌握背叛一族之人的行踪的罪过。 这是无法推卸的责任。薄刃家总是大言不惭地主张一族长年以来,一直都在严守纪律的状态下生存至今,但同时,他们却也企图遗忘那个男人的存在。最后便造成了这样的结果。 (最坏的情况下,只要美世平安无事,薄刃家就能延续下去。) 既然明白甘水的目标是美世,新无论如何都得好好保护她。即使必须为此而离开美世身边也一样。 一阵冷风迎面而来。新停下脚步,闭上双眼。 身为祖父的义浪,想必会表示当初放任甘水恣意妄为的责任,不需要由新独自扛起吧。肩负著薄刃一族的未来的他,并无法为过去发生的事做些什么。 尽管如此,身为代代守护梦见巫女的人……有时必须为了成就某些目标,而做出某种牺牲。 ──宁可错杀一百,也不能错放一人,他会以自己的这双手来了结甘水。 新睁开双眼,低头俯瞰自己的掌心。 他一定会揪出异能心教、还有甘水的弱点,然后击溃他们,这都是为了让薄刃家能够毫无后顾之忧,清清白白地存续下去。 或许,这正是新以薄刃家异能者的身分生存至今的意义。 「虽然让人有些不悦就是了。」 交由清霞保护的话,美世就不会有危险。就算新暂时离开她身边,也不会有问题。 他只要在这段期间找出打败甘水的方法即可,而且,还要尽可能趁早打败他。 呼出一口白色的气息后,新笔直望向前方,在寒冬的街头上继续前进。 第二章 第一个朋友 美世久违地做了一个梦。 回过神来的时候,她发现自己站在一栋陌生,看起来历史悠久的木造建筑外头。 『欸,直,你又跟人打架了吗?』 一个年轻女性的嗓音,回荡在被温暖阳光笼罩的庭园里。 那是个美世熟悉的嗓音──她的生母斋森澄美的声音。 不过,比起美世记忆中的母亲,现在这个嗓音听起来更加活泼开朗。因此,她判断这个梦境,或许是澄美远嫁斋森家之前的某一天的光景吧。 美世移动自己的视线,发现某棵有著翠绿叶片的树木下方,站著一名露出笑容耸肩的年轻男子。 『先动手的是对方呢,我可是正当防卫喔。』 『骗人。既然这样,为什么你身上连个小擦伤都看不到,但对方却伤重到必须住院?』 站在房舍的缘廊上俯瞰男子,同时双手扠腰这么质问他的,是一如美世所想的少女时期的澄美。 然而,跟过去在美世梦境中出现的澄美相较之下,少女时期的她给人的印象截然不同。 蓄著一头动人的乌黑长发,气呼呼地鼓起腮帮子,看起来顶多十来岁的她,感觉是个充满活力的女孩。 在斋森家的梦境之中出现的澄美,明明总是一脸悲伤、看起来彷佛随时会消失的模样。 『真瞒不过你耶,澄美。可是,先主动找麻烦跟出手的人,真的都是对方呢。』 『……你知道吗?你这样的行为,叫做防卫过当哟。』 『哈哈哈,这样啊~』 至于用笑容敷衍回应的这名青年,美世也有印象。前阵子,他才刚让她留下一段恐惧的回忆。 甘水直。 在衬衫外头套上和服,然后搭配一袭日式裤裙的他,打扮看起来像个读书人。然而,在圆形镜片后方的那双眸子,同样透出令人畏惧的犀利光芒。 (不对,比起现在……这时的他感觉比较没那么可怕呢。) 美世将前几天遇见的甘水的容颜,和站在眼前的那名青年重叠起来。 从庭园里仰望站在缘廊上的澄美的他,爱怜地眯起双眼,眼神看起来也很平静。 『不要跟我打哈哈,我不是跟你说过好几次了吗?不可以施展暴力呀。』 『哎呀~因为我一时在气头上,所以不小心就……我下次会注意点,控制在不会让对方被送往医院的程度。』 『等一下,我的意思不是要你手下留情,而是要你不要施展暴力耶。你有听懂我说的话吗?』 『知道了,我知道了啦,公主殿下。』 『真是的,你老爱这样得意忘形。』 叹了一口气之后,澄美又露出困扰的表情,轻笑著表示『真拿你没办法』。 和乐融融的氛围笼罩著这两人,看起来就像是正值花样年华的少男少女极其普通的交流。 柔和、温暖、却又宛如泡沫那样瞬间消散的过往回忆。 出现在美世眼前的,只是随处可见的年轻人日常生活的一幕,平凡无奇到几乎要令她落泪的程度。 甘水恋上了澄美,而澄美也倾心于他。美世强烈感受到这样的事实。 梦见之力为何要让自己看见这段回忆?现在,美世的异能应该没有陷入失控状态,所以,或许是她本人内心不自觉地渴望了解母亲的过去吧。 (──这两人原本是一对恋人吗?) 就算这么问,也无人能够回答她。试著推敲真相后,一个令人不快的可能性从美世脑中闪过。 倘若美世的生父其实是甘水的话…… 倘若她的生母和甘水原本是一对恋人,却因为策略联姻而被迫分开…… (这样的话,我该怎么办…) 身为甘水的女儿,她是否必须替父亲所犯下的种种罪行赎罪?又或者,她必须代替母亲,为了长年以来欺瞒斋森家的行为向他们赔罪? 这两者她都不愿意做──这样的想法,是否会成为美世本人的罪过? 令人不知所措的思绪满溢出来,美世不禁以双手掩住自己的脸。 『放心吧,澄美。我会一直保护你、还有你珍爱的一切……只要你愿意陪在我的身旁。』 甘水和前几天完全无法比拟的温柔嗓音传来后,美世的梦就此打住。 召开会议的隔天。 从今天开始,美世白天都会在对异特务小队的值勤所里度过。 说得具体一点,她会过著早上跟清霞一起踏出家门、傍晚再一同返家的生活。这么做的目的,主要是为了保护美世的人身安全,因此,虽然有担任贴身保镖的薰子陪在身旁,但美世的行动范围仍十分有限。 也就是说,她几乎一整天都会和清霞一起行动。而这样的安排── (总……总觉得坐也不是、站也不是呢。) 一如往常地在家里用过早餐之后,和清霞一起出门,来到他工作的值勤所。到这个阶段为止,都还没什么问题。 然而,和薰子碰面后,她们俩会一起在清霞办公室的沙发上待著。这段期间,美世完全无事可做。 她望向办公桌,清霞正以严肃的表情审视著桌上的文件。 在未婚夫认真办公的时候,自己却只能呆坐在一旁,等待他的下班时间到来。这让美世有种尴尬又如坐针毡的感觉。 (可是,我擅自采取行动也不好……) 虽然想帮清霞的忙,但这想必没这么简单。真要说起来,美世只是一名跟军队无关的外部人员,而且又还是受到保护的状态。要是恣意行动,只会给人添麻烦而已。 「啊,我去泡茶过来吧。」 薰子举起手这么说,然后满面笑容地步出办公室。 泡茶的工作请交给我吧──尽管想这么说,但美世不清楚这里的茶水间在哪里。薰子看起来驾轻就熟的模样,让她好生羡慕。 无法帮上任何忙,只能坐在沙发上发呆、单方面接受他人的保护,让美世感到相当郁闷。 (我真是没出息呢……) 她闷闷不乐地这么想的时候,捧著托盘的薰子踏著俐落的脚步返回办公室。 「让两位久等了~」 语毕,她先是走到清霞身旁,将一只杯子放在他的办公桌上。 「队长,您喜欢咖啡对吧?」 「……噢,谢谢。真亏你能记住啊。」 一瞬间微微蹙眉的清霞,在下一刻展露出笑容。原来他也会在上班时间露出这样的表情吗?美世不禁有些吃惊。 而薰子看起来也很开心。 「不客气,和队长有关的事,我可是统统都记得呢。」 「你喔……」 露出坏心眼笑容回应清霞的薰子,看起来十分淘气可爱。调侃上司虽然不是什么值得称赞的行为,但看在美世眼中,清霞似乎并不排斥这样的互动交流。 (他们两人的感情真的很好呢。) 仔细想想,美世对清霞工作中的模样一无所知。 她也不知道原来清霞会喝咖啡。美世不懂如何冲泡咖啡这种流行的饮品,所以家里只有绿茶。 美世是在今年春天和清霞相识,两人相处的时间至今还不满一年。 曾经跟清霞一起工作的薰子,想必比美世更要来得了解他。 不过,说起来,结婚原本就是这么一回事吧。大家都是跟陌生的对象相亲,然后结为夫妇,再透过婚后生活互相了解。 尽管脑中理性的部分很明白这一点,但察觉到自己和薰子之间的差异后,美世仍觉得内心有种闷闷的感觉。 「美世小姐,请用。」 「谢……谢谢……您。」 为了掩饰自己有些阴郁的心,美世堆出笑容,从薰子手中接过茶杯。 这样不行。薰子都已经表现出如此友善的态度了,她可不能沉著一张脸,把彼此之间的气氛弄僵。 而且,清霞必定也是因为对薰子信赖有加,才会委托她担任美世的贴身保镖。这正是他真心为美世著想的表现。 没有任何值得感到不满的事情。 (我得找找自己也能做的事才行。) 就算无法协助处理军方的事务,美世至少也能做一些打杂的工作,例如端茶、捶背等等。只要不离开这个值勤所,她就不至于落单;发生什么事的话,清霞也可以立刻赶到她的身边,所以应该很安全……美世是这么想的。 好──在内心这么重新振作之后,美世饮尽杯中的茶水,然后从沙发上起身。 「那……那个,老爷。」 「怎么了?」 开口回应的时候,清霞的一双眼睛仍没有离开自己的办公桌。但美世没有气馁,继续往下说。 「请您给我一份工作吧。」 听到她这么说,清霞诧异地抬起头来。发现美世直直望著自己后,他叹了一口气,放下手中的钢笔。 「不可以。」 「为……为什么呢?」 「因为很危险。」 「可是──」 「没有什么好可是的,就连这个瞬间,盯上你的甘水,说不定都打算伺机而动。」 清霞的语气并不强硬。不过,被他这么一说,美世也无法反驳半个字。 关于戒护方面的问题,美世完全是一窍不通,只能照著这方面的专家──亦即身为军人的清霞的指示去做。 然而,如果就这样妥协的话,她今后都只能像一尊雕像似地坐在这里了。 「真……真的无论如何都不可以吗?」 「你未免太勤快了。你平常总是努力过头,趁现在这个机会过得悠哉一点,不是很好吗?」 「悠……悠哉……」 没有比这两个字更让美世困惑的东西了。 对她来说,悠哉地放松休息,远比一直埋头工作更要来得困难。 「之前去别墅的时候,你不是也一直忙东忙西的吗?」 「但那时候的情况和现在是两回事呀……」 「你最近真的特别不听我的话啊。」 看到清霞皱起眉头、像是在闹别扭的反应,美世失去了想要竭尽全力反驳的动力。 她并不是什么特别勤快的人。 只是,在美世过去的人生当中,「闲暇」这样的概念完全不存在。因此,就算突然说她可以自由活动,她也只觉得不知所措。 毕竟比起什么事都不做地静静待著,找点事情来忙,反而能让美世感到加倍自在。更何况── 「可是,我也想做点什么,因为我也是流著薄刃之血的人。」 问题不在于甘水可能是自己的生父,或是他是个什么样的人。 薄刃家──美世的外祖父义浪和新,愿意认同她是这个家的一分子。所以,面对同样是薄刃族人的甘水,美世无法装作什么都不知道。 身为血族的一员,她认为自己同样有应该背负的责任,而且也希望自己能有这样的责任。 「可是啊──」 「这样不是很好吗,队长?我会从旁好好保护美世小姐的!」 以拳头捶了捶自己的胸口,然后这么宣言的薰子,看起来相当可靠。 「阵之内小姐。」 有同样身为军人的她帮自己说话,清霞想必也会妥协吧──稍稍感到放心的下一刻,美世再次发现自己还是太天真了。 「阵之内,你想得太轻松了。对方可是那个甘水直,不管你的力量多么可靠,对他而言都无关紧要。只要一个不留意,可能就会在转眼间被他夺走性命。」 清霞眯起双眼,对薰子投去相当犀利的视线,但薰子也不甘示弱地回瞪他。 「我并不是想得太轻松。只是,我觉得要自己保护的对象一直维持安分守己的态度,或许跟『我有好好保护她』是两回事。至少,对我来说,贴身保镖的任务应该不是这样子才对。」 「……你这番发言还真是自大。」 「在旧都,我好歹也是一名身手矫健的女性军人呢。毕竟,就算不情愿,每天也得接受严格的锻炼嘛。」 「拜托您,老爷,我不会给大家添麻烦的。我会确实听从阵之内小姐说的话,也不会离开这个值勤所一步。所以──」 听到美世这么央求,清霞露出一脸无言以对的表情,再次叹了一口气。 「唉……真拿你没办法。不过,我不能让你接触军务,所以你真的只能做一些很简单的杂务而已。这样没关系吗?」 「是的,我不介意。」 美世以坚定的语气这么回应后,清霞无奈地以手扶额。 看到清霞的反应,美世深深体会到自己似乎又得让他多费心费力了。而实际上想必也是这样没错吧。 她突然觉得自己的干劲一口气萎缩下来,还愧疚到几乎想要收回刚才所说的话。 「美世,你又在想一些无谓的事情了吧?」 「咦!」 内心想法瞬间被清霞看穿,让美世不禁双肩一震。 总会一直、一直把事情往坏的方向想,可以说是美世的习惯之一了。打从一开始就做出悲观想像的话,便能把自己所受到的伤害降到最低。 尽管知道自己的思考模式太过负面、卑微,但想要改掉,实在也很困难。 不过,清霞只是对美世露出微笑,彷佛已经连她的这一点都彻底明白了似的。 「美世。」 「是……是。」 「我好歹也想当个能够满足未婚妻任性要求的大器男人,你就别在意了。」 这句发言没有什么特别之处。若是感情融洽的未婚夫妇,这样的对话想必只是家常便饭。 然而,美世却感觉脸颊像是有火在烧那样滚烫。 她为清霞说自己任性而感到难为情,同时又觉得他的微笑,看起来充满对自己真心流露的爱怜──这两种感情各占了一半。 他是会这样纵容别人的男人吗? 总觉得眼前的光景对心脏不太好,几乎要因此而感到晕眩的美世,连忙别开自己的视线。 「那……那个,好的,非常……感谢您……」 听到她在呼吸变得急促的状态下勉强挤出的回应,清霞看似满足地点点头。 「不过,比起工作,应该要先让你了解这栋建筑物的内部构造比较妥当。你今天就先在值勤所里头四处参观如何?」 「啊,这样的话,我就同时担任美世小姐的贴身保镖和向导吧。」 薰子开朗地毛遂自荐。这次,清霞爽快地接纳了她的提议。 「说得也是,交给你了。」 「请您多多指教,阵之内小姐。」 「包在我身上吧!我会好好替你做介绍的。」 于是,美世今天的行程,就是和担任贴身保镖的薰子一同在值勤所里头参观──原本应该是这样的。 准备离开办公室时,清霞絮絮叨叨地叮咛起来。 「听好了。我会一直待在这里工作,发生什么事的话,马上过来找我。」 「是。」 「你绝对不能离开值勤所的腹地范围。就算身边有贴身保镖陪著,也不能太过大意。」 「是。」 「那……那个,队长……」 「无论其他队员跟你说了什么,随便敷衍回应就好,只要简短打过招呼就行了。明白了吗?」 「是。」 「要是有人对你做出失礼的言行举止,你就马上逃开,回来这里向我报──」 「等等,队长!再这样下去,都要没时间参观了呀。」 眼看清霞的耳提面命完全没有要结束的迹象,再也受不了的薰子不禁一脸没好气地出声制止。 至于被下属制止的清霞本人,则是露出了有点不悦的表情。 「阵之内,我说的这些,都是有必要再三交代的注意事项。」 「不不不,您已经说得够清楚明白了。我会好好保护美世小姐的。」 看到薰子以「对吧?」寻求自己的同意,美世轻轻点了点头。 清霞偶尔会表现出过度担心美世的一面。美世很清楚甘水是个极其危险的存在,看到清霞这般担心自己,也让她觉得很开心。不过,毕竟她已经不是小孩子了,听著清霞的嘱咐时,她的内心其实也浮现了「老爷不需要这样一一叮咛呀」的小小不满。 「我知道了……你们自己多小心吧。」 说著,清霞伸出大大的掌心,温柔地轻抚美世的头。 尽管这让美世有种被当成小孩子的感觉,但她还是不自觉羞红了双颊。 「是。非常感谢您,老爷。」 「嗯。」 害羞得连头都抬不起来的美世,就这样和薰子一起离开了办公室。 ◇◇◇ 目送未婚妻和下属的背影离去的清霞,在办公室大门关上后,不禁轻轻吐出一口气。 (……我究竟想怎么做呢?) 对于美世,他心中一直怀抱著怜爱之情──至少清霞本人是这么想的。 他想要守护遍体鳞伤的她,想要好好珍惜她。在和美世互相了解,体会过和她共度的日子后,他这样的想法依旧没有改变。 不过,在一开始的时候,这并不是恋爱的「爱」那样的感情。 (在被前任当家点醒之前,我竟然都浑然不觉……还真是没出息啊。) 被父亲一语道破这就是「爱」,也因此萌生自觉之后,清霞便再也无法忽略自己心中怀抱的那份情感。 他深深地坐进椅子里,望向自己的办公桌桌面。 他这辈子都会好好珍惜美世──这是清霞打从一开始就决定好的事情,但现在,他却忍不住想要渴求更多。 他不会奢求美世以同样的情感回应自己。 他只是想好好珍惜美世,让她不再受伤或掉眼泪。也不愿让她被卷入危险之中。可以的话,他甚至希望美世永远不要离开自己的视线范围之内,一直待在他身边。 「……」 这是何等危险的想法啊。自己究竟在想些什么?内心突然涌现羞愧之情的清霞,不禁抬头仰望天花板。 美世每天都在成长。现在的她,已经跟刚来到清霞身边的她截然不同。 无论看在谁的眼里,美世都已经是一名端庄典雅的淑女,也能够以大方自然的态度和任何人相处。这是美世本人和清霞都渴望看到的结果,然而── 在内心的某个角落,清霞其实希望美世可以就这样一直待在自己身边,不要离开他前往任何地方。要是能把美世关在一个甘水或其他人都无法触及的地方,自己的心不知道会变得多么平静呢。 (无聊……这是我只顾著让自己轻松一点的肤浅欲望啊。) 尽管为甘水的发言、或是他这个人的存在畏惧不已,却仍努力按捺这样的情绪,表现出坚强的一面。每当看到这样的美世,清霞就忍不住开始思考,究竟该怎么做,才能保护她免于一切的恐惧和悲伤。 思考至此,清霞摇摇头,甩去脑中不切实际的杂念。 总之,美世已经有所转变了。即使是才刚认识的薰子,美世想必也能跟她相处得很好。再说,就算彼此是未婚夫妇的关系,清霞也不能限制她的自由。 所以,这样就可以了。 (在春天到来之前,绝对要抓到甘水。) 既然不想让美世伤心难过,现在,他就更应该尽可能早点解决掉甘水和异能心教才对。 清霞将视线移往手边的资料上。 甘水究竟是不是美世的父亲?──倘若美世的生父真的是他,现况可能会被彻底颠覆。 调查结果指出,将薄刃澄美结婚的时间点和美世出生的时间点加以比对后,美世的父亲极有可能就是斋森真一。不过,凡事都没有绝对。无人能确切否定薄刃澄美在出嫁后跟甘水私会的可能性。 倘若甘水真的是美世的亲生父亲,他就有理由对美世行使身为父亲的权利。另一方面,如果甘水是基于某种企图,才将美世称作自己的女儿,就代表美世是这般让他望眼欲穿的存在。 无论是何者,事到如今,已经无法避免美世卷入这场风波了。 (该怎么做呢……) 在尽可能不让美世遭遇危险的状态下,和甘水对峙,然后逮捕他的方法…… 清霞陷入找不到出口的沉思之中。 ◇◇◇ 不知道是不是多心了,美世总觉得自己在走廊上前进的脚步有点快。 看著她像是想要逃离清霞那样快步前进的背影,薰子不禁轻笑出声。 「原来队长在面对自己的未婚妻时,会变成那种样子呀。我很意外呢。」 「……在工作时的老爷,感觉想必不是这样吧?」 听到薰子这么说,美世停下脚步,用手按上自己发烫的脸颊,转过身这么轻声开口。 「那当然喽,毕竟队长平常是个对自己跟别人都很严厉的人。」 「他对您也很严厉吗,阵之内小姐?因为您……那个……您过去是老爷的未婚妻人选之一吧?」 虽然是个不怎么愿意提起的问题,但实在过于在意这件事的美世,一不小心还是说出口了。 (我这个傻瓜……) 要是薰子回以肯定,美世就会忍不住想像她和清霞一起工作的光景;然而,如果薰子回以否定,这又会让美世理解到她过去曾是个特别的存在,而为此感到苦涩不已。 没有比这更愚蠢的提问了。 不知道是不是察觉到美世内心的想法了,薰子一脸若无其事地笑著回答: 「他可不曾那样包容过我的任性要求呢,所以,我刚才真的是吓了一跳。我还是第一次目睹久堂先生用如此放松的表情和别人说话,再加上他之后又唠唠叨叨地叮咛了一堆,我都想调侃他『你这几年到底发生什么事了呀』这样呢。」 将手扶上后脑勺,爽朗地哈哈地笑的薰子,看起来十分耀眼。 「是……这样呀。」 「就是这样呢。不过,我很清楚队长虽然态度严厉,但其实是个相当温柔的人。」 无意间瞄到薰子脸上柔和的表情,让美世的心微微刺痛起来。 听闻她也能理解清霞的温柔之后,美世总觉得自己无法直视薰子的脸了。 对话就此中断,两人再次并肩迈开步伐。 过了半晌,薰子突然说了一句「啊,对了」然后以拳头轻敲另一只手的掌心。 「有一件事,我一直都很想跟你说呢,美世小姐。」 「什么事呢?」 美世仰望走在自己身旁的薰子问道。就女性而言,身材算是比较高挑的薰子,带著充满期待的一双眸子转过头来。 「其实,我们的年龄很相近喔。我今年二十岁。」 「啊……是的,的确很相近呢。」 美世明年就满二十岁了,看来薰子比她大一岁。 这么说来,在至今为止的人生当中,美世鲜少结识和自己年龄相仿的女性。 就算试著回忆,她所记得的,也只有念小学时认识的朋友、娘家的几名帮佣、以及自己同父异母的妹妹而已。 能够像这样认识薰子、跟她聊天,可说是相当难能可贵的机会。 「我觉得我们的共通点应该很多呢。例如到了这个年纪还没结婚、是异能者,而且又都是美女。」 听到薰子半开玩笑地这么说,美世也忍不住跟著轻笑出声。 虽然她压根不认为自己是美女,但薰子这句不带半点挖苦意味的玩笑话,让她坦率地感到开心,同时又觉得很好笑。 「然后……呃,我想说的是,我觉得我们应该能成为不错的朋友呢。」 「朋友……是吗?」 「是的。毕竟接下来的好一阵子,我们白天都会长时间一起行动。而且,感觉我们也挺聊得来的,如果建立起一段能够自在相处的关系,彼此也比较能放松吧?」 「……呃,嗯。」 「而且,我没几个朋友呢。如果你愿意跟我变得要好,我会很开心的。可以请你当作是帮我一个忙,跟我交个朋友吗?」 薰子停下脚步,带著笑容朝美世伸出一只手。该不该回握这只手,让美世犹豫了一下。 就算说要跟薰子当朋友,但美世过去从不曾结交过友人。关于想跟他人建立朋友关系时的具体做法,她没有半点头绪。 尽管如此,她内心的犹豫只维持了一瞬间。 美世怯生生地伸出自己的右手,握住薰子伸过来的手。 「若您不嫌弃这样的我……今后还请多多指教。」 「太好了!我才要请你多多指教呢!」 看到薰子打从心底感到喜悦、开心到几乎要跳起来的模样,美世觉得自己彷佛做了一件很棒的事。 除了站姿看起来挺拔又帅气以外,薰子同时还拥有这般活泼可爱的一面,让美世再次深深体会到她是一名相当有魅力的女性。 「那么,可以不要说敬语了吗?你也可以用更普通的语气跟我说话就好!另外,请你不要叫我阵之内,直接叫我薰子吧。」 薰子以双手握住美世的手,以一张带著满面笑容的美丽脸庞向她靠近。被薰子这样的气势震慑住的美世,只能愣愣地点头回应。 其实,她觉得薰子并不需要在意敬语或敬称之类的问题。论地位的话,虽说身为清霞的未婚妻,但娘家势力薄弱的美世,想必是地位比较低的一方。更何况,对军方来说,她不过是一名不相关的外部人员。 就算让薰子保护自己,也不代表美世的身分地位就比较高。 「真的吗!谢谢你。呼~太好了~没有被你拒绝。你好温柔呢,美世小姐。」 「不,毕竟我们之间原本就没有地位高低的问题。不过,那个……直接用名字称呼有点……」 「啊,会让你觉得不好开口吗?」 「也……不是这样……」 「请你务必叫我薰子哟。其实,我不太喜欢被别人用姓氏称呼呢。」 「咦……请问,这是为什么呢?」 阵之内是个相当优秀的家系姓氏,没有令人嫌弃的道理。 正当美世感到不解时,薰子垂下眉毛,以手指搔了搔自己的脸颊。 「该怎么说呢,阵之内这个姓氏……感觉很刚强、或说是太有气势……」 「是这样吗?」 从字面上来看的话,确实不是什么可爱的姓氏。虽然有著帅气挺拔的样貌,但难道薰子意外像个普通女性那样,偏好可爱的东西吗? 原来如此──或许是察觉到美世恍然大悟的反应了吧,眼前的军装丽人有些焦急地再次开口。 「呃,嗯,总之,就叫我薰子吧!」 「好的。」 看到美世点头同意,薰子像是终于放心似地吐出一口气,接著便以「那我们赶快走吧」催促她前进。 踩著走廊上轧轧作响的木头地板前进片刻后,两人来到挂著「茶水间」这块牌子的一扇大门前。这里似乎就是她们最初的目的地。 「那么,美世小姐,首先,这里是茶水间──」 兴致勃勃地替美世介绍的同时,薰子心情极好地打开大门。然而,她的音量在说明途中瞬间变小,最后变成只是茫然地杵在原地。 看到薰子这样的反应,有些担心的美世跟著探头望向茶水间里头。 (哇啊……) 没有开灯的室内相当昏暗,感觉还充斥著冰冷潮湿的空气。美世定睛一看,发现里头到处都是随意堆放的杂物,只剩地板上勉强留有可以让人走动的空间,看起来凌乱不堪。 不过,这样的光景,只出现在美世的视野中一瞬间。 因为薰子「砰!」一声用力关上了茶水间大门。 「啊!对喔。我都忘了,茶水间现在不能用呢!」 转身望向美世的她,表情看起来相当僵硬,说话语气也生硬到令人吃惊的程度。 说茶水间无法使用,好像太牵强了一点。 这间值勤所里备有小型厨房和小型餐厅,所以或许可以在那里冲泡茶水或咖啡。不过──刚刚才替清霞和美世冲泡饮料的,正是薰子本人,她不可能粗心大意到忘记这件事情。 不过,刚才匆匆一瞥时看到的那片惨况,或许跟无法使用也差不了多少就是。 「哎呀~跟你介绍无法使用的设备,也没有意义嘛!哈哈哈!」 以生硬的语气继续这么说的同时,薰子的一双眼睛也不断在半空中游移。美世不禁愣愣地望著她。 沉默维持了数秒。 最后,看到薰子以像是举白旗投降的表情询问「你看到了?」美世带著几分犹豫点点头。 「……是的,我看到了。」 茶水间里头的那片惨况,恐怕是不太适合让别人看到的东西。这点美世也能理解。 薰子无力地垂下双肩,再次打开茶水间大门。 「这其实是有理由的。毕竟军队成员基本上都是男性,所以总会有很多方面的事情无法做得太完善。」 这间值勤所里头的成员清一色都是男性。 打扫和洗衣等工作,似乎是大家轮流进行。不过,不习惯这类家务的男性居多。再加上这里是军用设施,有许多无法对外公开的机密资讯,因此似乎也很难聘请外部的打杂人员进来帮忙。 就算交给实习生或是新人负责,但因为对异特务小队长年处于人手不足的状态,军方通常会希望他们成为马上能够踏上战场的要员,所以实在没有多余的心力去处理杂务。 「好……好惊人呢。」 再次往茶水间里头望时,美世可以确定里头真的是一片狼藉。 如果只是想烧一壶水来泡茶的话,看起来或许还不成问题,但这个充斥著灰尘和霉菌的环境──在卫生方面实在堪虑。 薰子叹了一口气,像是为了眼不见为净那样再次关上门。 「说不定,打从我还待在这个值勤所的时候,这间茶水间就不曾有人打扫过呢。」 「请问,从那时候到现在,大概过了多久的时间?」 「呃~应该有四、五年了吧?」 这是一段远远超过美世想像的时光。 在这段期间内,若是只做最基本的、足以让茶水间勉强维持可用状态的清扫工作的话,最后就会变成这副光景吗?感觉是个让人不太想知道的现实。 看到美世忍不住以手掩嘴的反应,薰子耸耸肩表示: 「所以,让你继续看这片惨不忍睹的景象也不是办法,我们去下一个地方吧。」 「好的。」 点头回应薰子的时候,美世原本想自告奋勇来做打扫茶水间的工作,但在犹豫半晌后,还是决定先放弃。 毕竟薰子才领著她参观到一半,而且,她最终还是得返回清霞的办公室,针对这件事徵询他的同意才行。 「好啦,那下一个目的地是──」 由薰子担任向导在值勤所里头参观的行程,比美世想像的更加有趣。 在茶水间之后,两人又造访了行政办公室、资料室、中庭、厨房和餐厅。虽然没能亲眼看到更衣室和仓库里头的模样,但因为薰子在率先窥探这两个地方时,都随即发出「好脏!」的惊呼声,所以,里头恐怕也像茶水间那样凌乱不堪吧。 另一方面,这里的餐厅规模虽然不大,但看起来整洁又美观。 据说这个值勤所里头的餐厅,是由已经退伍的男性前军人担任厨师。薰子领著美世过来打招呼时,厨师本人刚好不在,所以没能见到面。听说他就像一般的专业人士那样不太好相处,不过,因为有他的坚持,餐厅和厨房才得以维持这般清洁乾净的模样。 「这里的餐厅提供的餐点非常美味喔。旧都的值勤所提供的外送便当也不错,但实在比不上这边现做的饭菜呢~」 薰子以陶醉的眼神这么说。 听到她这番发言,美世脑中突然浮现一个想法。 (这……这样的话,老爷该不会其实也比较喜欢这里的餐点吧?) 无论早上为清霞准备多么美味的便当,到了中午的用餐时间,饭菜也早就冷掉了。如果能在这里享用温热又美味的食物,何乐而不为呢? 下次,她得找时间问问清霞才行。 一边这么想著,一边继续前进时,美世无意间察觉到一件事。 (总觉得好像一直有人看著我们呢……) 跟薰子两人走在走廊上时、或是踏进不同房间里打招呼时,每去到一个地方,美世就能感受到来自队员们不太礼貌、像是在打探般的眼神。 昨天所不曾感受到的视线。一如薰子所言,这间值勤所里的成员清一色是男性。或许是因为这样,突然出现两个到处参观的女人,才会让他们觉得很罕见吧。 然而,比起好奇心,美世反而觉得这些视线之中,似乎带著她还在斋森家时所感受到的那种灰暗负面的情感,让她十分在意。 「那么,最后是道场。」 薰子的向导行程就快结束了。 基于自己不擅长和人聊天的性格,其实美世一直担心薰子会不会觉得跟她同行很无趣。不过,看到薰子脸上从头到尾都挂著开心的笑容,她终于稍微放心了一些。 「道场是我最喜欢的地方,所以我把它放在压轴呢~」 「你最喜欢的地方?」 「嗯。其实,我的老家在经营道场。我从小时候就一天到晚泡在道场里,所以总觉得这里能让我心情平静……不过,听到我这么说,大家都会露出『果然是这样啊』的表情就是了。」 「是因为你很帅气的缘故吗?」 「哈哈哈!才没有人称赞我帅气呢,大家几乎都是说我很有男子气概。」 半开玩笑地这么说的薰子,脸上虽然带著笑容,但看起来似乎有几分落寞。 明明身为女性,却得到「很有男子气概」这种评语,确实会让人五味杂陈。虽然也有可能是说者无心、听者有意的情况就是了。 于是,美世决定开口询问一件她打从昨天就很在意的事情。 「那个……话说回来,我一直以为军人清一色都是男性呢。除了你以外,还有其他的女性军人吗,薰子小姐?」 一般来说,能够当上军人的,就只有男性而已。社会上普遍都是这样的情形,并非是美世的见闻不够多。 而且,这间值勤所里也只有男性更衣室和洗手间,并没有特地规划适合女性军人使用的设计。 听到美世的提问,薰子点点头以「噢,说得也是呢」回应。 「嗯,一般情况下,女性是无法从军的。所以你的认知并没有错,美世小姐。只是,因为对异特务小队的情况比较特殊,在旧都,除了我以外,也有其他的女性军人喔。」 「特殊?」 「没错,毕竟异能者的数量原本就很稀少嘛。所以,只要战斗能力达到一定水准、又获得军方认可,女性也能加入对异特务小队。如果是异能者的话,就算身为女性,也比不擅长战斗的普通男性来得要强;站在国家的立场,让女性异能者从军的话,能自由运用的战力就会变多。顺带一提,学生也可以在对异特务小队里头工作喔,但各方面的待遇都比不上正职军人就是了。」 「学生也可以……」 「像我,也是很早就开始以助手的身分在对异特务小队里工作呢,大概十四、五岁的时候就开始了吧。不过,不管是学生助手、或是女性军人,都只是极少数的例子。如你所见,现在,这里也只有我一个女生。」 原来如此,这番说明让美世恍然大悟。 跟清霞相遇,又发现自己其实也拥有异能之后,美世终于明白异能者身处的立场有多么特殊。 异能者主要的任务在于打倒异形,不过,若是发生战争,他们也会成为强大的对人用兵器。所以,才会出现对异特务小队这种听令于军方的异能者组织。 (虽然……薰子小姐没有说出口……) 女性异能者也能成为战力,因此军方会允许这样的她们加入对异特务小队;然而,大家很明显更希望她们结婚,然后孕育出下个世代的异能者,也认为这是理所当然的事情。或许正是因为这样,女性军人才会少之又少吧。 异能者拥有的特权相当多,但同时,却也不被当作一个「人」看待。 美世怀著像是尝到黄莲那般苦涩的心情,跟在薰子后头踏进道场。 「来,到喽。」 这里的道场是一栋独立的建筑物,占地十分宽广,跟值勤所之间以一条户外走廊相通。 里头约莫有十名队员。身穿道服的他们,有些以木刀对打,有些以空手道和彼此挥汗较劲。 「他们用的不是竹刀呀。」 「因为大家在练的不是剑道的剑术,而是实际战斗时会运用的攻击手法。」 两人这么闲聊时,一个「你来了啊,阵之内」的低沉嗓音从薰子身旁传来。 开口的这名男子,身型虽然不算特别高挑,但有著一眼就能看出他锻炼有成的结实体格,一张脸则是散发出智慧沉著的气质。 美世曾在昨天的会议上见过他。印象中,应该是叫做百足山的班长。 「百足山班长,辛苦了。」 「你也是。久违地来到帝都,应该觉得很疲倦吧?」 「不会不会。我现在干劲十足,所以一点都不觉得累喔。」 百足山的喉头颤抖地笑了几声,接著突然望向美世。 「哎呀呀,是队长的未婚妻大人。抱歉,慢了半拍才跟你打招呼。」 「……您好。」 在美世轻轻点头打招呼之后,百足山以平静而犀利的视线凝视著她,彷佛像是企图看穿她的内心那样。 「你好,本人是担任班长的百足山──请问你今天前来道场的目的是?」 微微眯起的那双眼睛,此刻透露出一股魄力。 不知道是不是多心了,美世总觉得百足山好像在试探自己……不对,他一定真的是在试探她。试探身为清霞未婚妻,同时也是薄刃家成员的她。 应该说,对方没有不这么做的理由。 「是。今天承蒙薰子小姐替我介绍值勤所内部的构造,所以过来这里参观。」 听到美世平静而明确的回答,百足山只是以一句「这样啊」简短回应。随后,他拾起靠在墙上的一把木刀递给薰子。 「阵之内,要不要久违地去比划一场?」 「咦咦……但我现在还在执行保镖的任务呢。」 「难不成你打算一直呆站著旁观?不好好锻炼的话,剑术可会退步喔。本人会在这里暂时帮你看顾未婚妻大人,你过去打一场吧。」 「唔~就算你这么说……」 思考了片刻后,薰子带著几分犹豫接过木刀。 「那么,我就接受你的好意,过去比划一场喽。」 说著,薰子脱下军装外套扔向墙角,然后挽起衣袖。 在百足山的指示下,一名加入小队第二年的年轻男性队员,前来担任薰子的对手。 「请多多指教。」 「……请多多指教。」 朝彼此一鞠躬之后,两人的对战正式开始。 即使是美世这种外行人,也看得出来那名青年队员似乎格外在意薰子,从一开始便积极展开攻势。另一方面,薰子则是以四两拨千斤的方式,轻松躲掉对方所有的攻击,脸上的表情也很沉著。 (好厉害……) 薰子的战斗能力想必相当优秀,因为她看起来仍是一副游刃有余的模样。 不知不觉中,道场里的其他队员也兴致勃勃地在一旁观战起来。 「加油啊!」 「要是输给女人就太丢脸喽!」 这样的吆喝声此起彼落。 「未婚妻大人,你觉得哪一方会赢?」 听到突然从一旁传来的提问,美世感到有些吃惊。她没想到百足山会主动跟自己攀谈。 不过,他丢给美世的,恐怕不是一个能轻松得出答案的问题。 看在美世眼里,她觉得薰子似乎尚未发挥全力;然而,男女之间存在著单纯的体力和力气的差异,而且,薰子至今只是一味回避对方的攻击,完全没有做出反击。 美世思考了半晌后。 「应该……是薰子小姐吧。」 将自己的推测老实说出口之后,身旁的百足山静静地点了点头。 「嗯,八成如此吧,因为阵之内的实力比对手来得优秀许多。倘若她不是女人的话,应该能飞黄腾达才对。」 ──倘若不是女人的话。 百足山这句无心的发言,牢牢黏在美世的脑海之中。 意思是,只要身为女性,无论实力多么高强,都没有任何意义。即使是涉世未深的美世,也能明白他这句话的言下之意。 「不过,这也并非跟你完全无关喔。」 「咦?」 美世转头仰望一旁,跟俯瞰她的百足山对上视线。 百足山的双眼之中没有任何情绪。尽管注视著美世,但看起来却是对她这个人没有半点兴趣的样子。 不,比起这个,他说这并非跟自己完全无关,是什么意思? 百足山以懒洋洋的嗓音继续往下说: 「本人的意思是,有不少队员都觉得你在值勤所里到处晃,会让人很困扰。」 「困扰……」 「毕竟我们没有欢迎你的理由──你是队长的未婚妻,所以不会有傻子公然对你做出不恰当的言行举止,但也仅限于此而已。让一名外行人,而且还是无法成为战力的女性待在值勤所里,只会碍手碍脚而已──本人很能体会其他队员这样的感受。因为我们都以选择了这份工作、待在这个地方的自己为荣。」 美世的视线落在自己的脚边。 「更何况,你还承袭了薄刃家的血脉。换句话说,虽然身为异能者,但你却也是异能者的公敌。」 「!」 「看到这样的人在自己身边晃来晃去,恐怕没有一个异能者会觉得舒服吧。」 「公敌……」 这两个字的份量,让美世一瞬间背脊发冷。 她第一次听到有人这样形容薄刃家,不过,她也无法否定这种说法。 薄刃的异能,是为了在状况危急时阻止其他异能者而存在,美世所拥有的梦见之力亦是如此。她身为异能者的能力技巧还不够纯熟,所以无法自在运用这样的能力,但理论上,只要是进入睡眠状态的对象,她便能够掌握对方的生杀大权。 ──好可怕、好讨厌、好令人不快。 此刻,美世才明白,就算其他人对她怀抱这种负面情感或敌意,其实都不足为奇。 这想必就是薄刃家开始拋头露面后造成的负面影响。 「本人并不打算一竿子打翻一条船,只是,请你记住这里的确有抱持这种想法的人。此外,也请你不要采取什么无谓的举动。」 「……是。」 被百足山这样冷冷嘱咐后,美世垂下眼帘。 他说的是正确的。 美世终于明白在参观途中感受到的那些视线的缘由。 (因为我是薄刃家的人。) 对美世来说,虽然当初的做法过于强硬,但薄刃家仍是打算接纳她为一家人、对自己有恩的家系。除此之外,她没有其他想法,更不曾对薄刃家涌现恐惧或厌恶的情绪。 然而,这一切不过只是因为她缺乏身为异能者的自觉,又对异能者的世界不够了解罢了。 而现在,美世企图在这里工作、试著想帮上忙的念头,正是百足山口中的「无谓的举动」。即使已经获得清霞的允许,并不代表其他队员就会对美世改观。 (我是不是……太任性了呢?) 美世忍不住轻轻吐出一口气。就在这时,观看对打练习的队员们发出一阵惊呼。 似乎是薰子看准对手一瞬间露出的破绽,顺势打掉他手中的木刀。 「谢谢指教。」 「谢谢……指教。」 青年队员恨恨地瞅著薰子。看到后者毫不在意地转过身,他涨红著一张脸,用力踏著地板走出道场。 原本在一旁观战的其他队员,也全都一脸不悦地咒骂起薰子。 老实说,现场的气氛算不上和谐。 「薰子小姐,你辛苦了。」 「谢谢。」 美世将毛巾递给走回来的薰子,同时出声慰劳她后,薰子露出灿烂的笑容。 看到她似乎没有将其他队员的反应放在心上,美世觉得稍微好过了一些。 「跟人比试果然很开心呢,而且也是个不错的运动……百足山班长,谢谢你替我安排这个机会。」 「看到你的身手没有退步,真是太好了。」 「应该说,你不觉得我比以前更厉害了吗?」 「这可就说不准喽。」 这两人和彼此有说有笑的模样,看不出任何心结。 百足山那句「自己不打算一竿子打翻一条船」的发言,想必是发自内心的吧。至少,美世能感觉到,他是个会避免让自己对任何人怀抱偏见的人物。正因如此,他才会肯定薰子的实力。 (但我……) 美世没有像薰子那样的战斗能力,也无法确实运用自己的异能。 一如百足山所言,什么都做不到,而且又被甘水盯上的美世,纯粹是个只会招惹麻烦的存在。说得极端一点,就是只会给大家添麻烦的烫手山芋。 然而,尽管如此,美世还是只能以清霞未婚妻的身分,做自己所能做到的事情。无论再怎么企求、再怎么试图逞强,她都只能在自己的能力所及范围之内,尽全力做自己能做的事。 这让美世感到既无力又焦虑。彷佛只有自己不该出现在这里──被迫面对这样的现实后,能够让清霞仰赖的薰子,再次让她感到羡慕不已。 ◇◇◇ 太阳下山后,美世和清霞一同返家,发现由里江尚未离开。 「少爷、美世大人,欢迎两位回来。」 看到由里江带著微笑在玄关迎接自己的身影,美世不禁感到加倍安心。原本紧绷不已的情绪缓和下来的此刻,她有种终于能够一如往常地呼吸的感觉。 「我们回来了。」 「我们回来了,由里江太太。」 夕阳西下后,外头的气温也跟著下降许多,但家里头却相当温暖。 「来,少爷,请您赶快去换上居家服吧;美世大人,您也请到起居室休息片刻。」 「啊,不,我也来帮忙您吧!」 看到由里江随即起身准备去做家事,美世连忙跟上她的脚步。 踏进厨房里后,她发现晚餐几乎都已经准备妥当了。 「美世大人,您不会累吗?」 由里江一边从柜子里取出餐具,一边以担心的语气这么询问。 以「不会」回应她之后,美世的视线落在自己脚边。由里江之所以会这么问,是不是因为自己看起来一脸疲态呢? 话虽如此,美世今天并没有做什么会让她感到特别疲累的事情。 「不会,我的体力还很充足。」 平常,美世每天都会处理需要消耗大量体力的家事。对这样的她来说,今天反而是过得格外轻松的一天。所以,会让她回到家后突然倍感疲劳的原因,恐怕是来自所谓的精神压力吧。 在薰子这号人物出现后,美世总觉得心上彷佛压著一块沉重的石头;而百足山那番让她认清现实的发言,更令人感到沮丧。 美世不自觉地叹了一口气。看到这样的她之后,由里江以手掩嘴,轻叹了一声「哎呀……」 「美世大人,请您在这里稍坐一下。」 由里江指著放在厨房里的一张小椅子这么要求。 突然听到她这么说,美世有些困惑地歪过头。 「咦?可是……」 「没关系的,少爷还要花上一点时间,才会换好衣服。」 由里江脸上那不容辩驳的笑容,可说是魄力十足。平常总是和蔼可亲的她,一旦真的动怒,可就不得了了──关于这点,美世已经亲身体验过。 这种时候,乖乖听她的话,是唯一的选择。 「请您稍等一下哟。」 看到美世老实照著自己的吩咐在椅子上坐下后,由里江将某种液体倒进锅里,然后点火。 美世就这样坐在椅子上发呆片刻后,由里江将一只冒著蒸气的碗递过来。 「请用,美世大人。」 「谢谢您。」 没有想太多就接过碗的美世,在看到内容物后,不禁瞪大双眼。 在碗里装得满满的,是温热而带点稠度、不断散发出甜美香气的白色液体。 (是甜酒……) 美世以双手捧著碗,热度从指尖慢慢渗透至她的体内。 「因为最近天气变得很冷,这是我今天刚买回来的呢。」 「对不起,我原本是想过来帮忙的……」 「您别在意。来,请趁热喝吧。」 看到由里江的笑容,再次感到放松的美世将碗凑进嘴边。 热腾腾的甜酒,尝起来是足以令人融化的甜美。残留在舌尖上的米粒带来的特殊口感,也相当美味。自己究竟有多久不曾品尝到这样的甜蜜滋味了呢。 「真好喝。」 美世吐出温热的一口气。 这股甜腻的滋味,彷佛足以融化那颗一直压在自己心上的大石。由里江这般温柔体贴的心意,几乎要让美世要落下眼泪。 「呵呵,买回来果然是正确的呢。」 以笑容回应由里江之后,美世继续小口小口、慢慢啜饮著碗里的甜酒。 待碗底浮现,美世感觉自己的心也变得轻松许多。 「由里江。」 这时,厨房入口刚好传来另一个人声。美世转头,看到已经换上居家服的清霞站在那里。 「哎呀,少爷,您怎么了吗?」 「……天色已经变得很暗了,你要回去的话,我送你到半路吧。」 「哎呀呀,这么晚了吗?」 这么说来,美世等人返家的时候,外头便已经相当昏暗了。 美世从椅子上起身,将空碗放进厨房的水槽里。 「由里江太太,接下来我一个人做就可以了。」 「这样啊,那就麻烦您了。」 「美世,你也一起来。」 「咦?」 看到美世不解的反应,清霞没好气地眯起眼朝她走近。 「你忘记自己被甘水盯上的事了吗?」 「不,我没有忘记,但……那个,您只是离开一下子吧?」 由里江的家距离这里并不远,而且因为冬天比较早天黑,她的家人会走到半路来迎接她。所以,清霞也只会外出片刻而已。 美世绝没有小看甘水的意思。只是,她很难想像甘水会趁著这么一小段空档时间,做出像是闯空门的行为。 然而,美世愈是继续往下说,清霞的脸色就愈难看。 「不行,听我的话。」 他的语气相当严厉。 清霞一直很担心美世的安危,也打算尽全力保护她,既然如此,美世就不应该违抗他的意见。毕竟美世没有能够保护自己的能力,清霞会采取这样的做法,也是理所当然的。 然而,今天亲眼目睹到清霞对薰子表现出来的信赖后,美世总忍不住把他对待自己的方式拿来做比较,并因此陷入复杂的心境之中。 「……我明白了。」 自己为什么会如此在意薰子跟清霞之间的事情呢? 虽然为内心的情感困惑不已,但美世仍只是静静点了点头。 顺利将由里江送回家之后,美世和清霞仰赖著月亮和繁星的光芒,一起走在黑漆漆的回家路上。 去程因为有由里江在,三人还算是有说有笑的状态;不过,剩下美世和清霞两人后,对话便跟著中断,气氛也变得有几分尴尬。 (是我的错吧……) 为了避免跌倒,美世看著自己的脚边,同时在内心反省。 从别墅回来之后,因为感到莫名难为情,再加上一直很在意薰子的存在等种种理由,美世变得无法以过去那种态度面对清霞。 在沉默笼罩下,美世突然想起一件事,于是开口轻唤走在她前方的清霞。 「那个……老爷。」 「怎么?」 「……以后,我是不是不要再替您准备便当比较好?」 将这个问题问出口的当下,美世并没有想太多。 白天,她听薰子说值勤所餐厅的餐点非常美味,所以很在意比起自己的便当,清霞会不会其实比较想到餐厅用餐。 然而,清霞却吃惊地「啥……?」了一声,停下脚步转过头来。 「为什么?」 ──他的脸上满是美世未曾见过的错愕、动摇和悲痛。 原本以为清霞会一如往常地简短回应这个问题的她,目睹清霞出乎意料的激动反应,不禁感到困惑。 「呃,因为……那个,薰子小姐今天跟我介绍过值勤所的餐厅。」 在美世流淌著冷汗这么回答时,清霞的一双眼睛仍直直盯著她。 「然后?」 「我听薰子小姐说餐厅提供的餐点十分美味,所以想说老爷会不会也……」 「不可能。」 清霞直接打断了美世的发言。 到底是什么令他如此不满?感到一头雾水的美世,只能错愕地愣在原地。 「不……不可能……是吗……」 「不可能。美世,比起餐厅的伙食,我更想吃你做的便当。我是因为想吃才会吃。要是替我做便当,会造成你的负担……或是你不想做的话,不做也没关系。不过,倘若你愿意的话,我希望你今后也能继续替我准备便当。」 清霞透露出真切情感的诉求,深深渗透至美世的心中。 明明只是希望自己替他准备便当的要求,却让美世在听了之后,开心到嘴角不自觉地上扬。 (原来老爷喜欢我做的便当吗?) 替清霞准备便当,原本是美世一开始的自作主张。若是清霞表示不需要,她也打算马上停止这么做。 不过,要是真的听到清霞说不需要她的便当,美世想必也会感到受伤;现在,光是明白清霞需要自己,便足以让她开心到几乎要飞上天的程度。 美世不自觉地以开朗的语气回应。 「是!以后也请继续让我为您准备便当。」 「嗯。」 清霞也跟著展露笑容。 「美世,手伸出来。」 「是。」 美世照著清霞的指示伸出一只手,清霞伸出他大大的手掌,握住了美世的手,然后就这样轻轻拉著她往前。 「天色很暗,这样做会比较安全。」 「好……好的……」 自己跟清霞手牵著手。 理解这个现况的瞬间,美世开始浑身发烫,原本冰冷的手也一下子变得温热。 「……希望你……不要讨厌我。」 将注意力完全放在两人相系的手上的美世,没能听见走在前方的清霞的这句轻喃。 在跟方才截然不同、令人舒适自在的寂静笼罩下,两人在夜晚的回家路上迈开步伐。 第三章 和朋友相处的方法 所谓的「杂务」,其实包含了各式各样的工作内容。不过,美世所能够做的杂务,实际上相当有限。 「我果然还是只能做这个了吧。」 美世以固定袖子的束带将和服衣袖卷起,然后这么自言自语。 清霞给了她两个选择──打扫茶水间和其他乱成一团的房间、或是整理资料室里头的资料。犹豫片刻后,美世选择打扫的工作。 资料室里头的大量资料,似乎都是异形相关事件的书面报告。这样的报告书会一天天累积,要是放任不管,就会演变成堆放到一片杂乱无章的状态。 清霞建议,透过整理相关书面资料,或许能让美世更加了解异形;不过,美世毕竟是个外行人,就算有薰子在一旁协助,她也没有能确实把那些资料整理好的自信。 (而且,总觉得让人有些退缩呢……) 浏览那些报告书的话,想必也能窥见清霞在工作上的活跃表现。只是,该不该涉足这块领域,仍让美世有几分踌躇。 她转动眼珠,偷瞄脱下军装外套、挽起衣袖的薰子。 (我也知道不要去想这些比较好,可是……) 美世总是忍不住在意起薰子,然后闷闷地叹气。 自从听闻薰子过去曾是清霞的未婚妻人选一事后,美世渴望了解这段过去的想法变得愈来愈强烈,而她也对这样的自己有所自觉。 清霞的过去、清霞和薰子两人的过去……他们俩以前究竟是什么样的关系,又对彼此怀抱著什么样的感情?说不定这两人曾是一对恋人? (如果得知他们过去是一对恋人,我又想怎么样呢?) 就算清霞和薰子过去曾是恋人关系,自己究竟又打算怎么做? 美世并没有要怪罪任何人的意思。不管哪些人过去有著什么样的关连性,都跟她没有直接的关系。这不是她能轻率介入的事情,更不用说是开口责备谁了。 她不想知道,却又好想知道。 「唉……我该怎么做──」 「做什么?」 听到自己无意间道出的自言自语得到回应,美世吓得整个人跳起来。 「薰……薰子小姐!请别这样吓我啦……」 「抱歉,我没有要吓你的意思呢。只是,我看你脸上的表情很凝重,所以想问问你怎么了。」 美世轻抚因受惊而心跳加速的胸口,转头望向薰子。 原来自己的表情看起来那么凝重吗?不对,毕竟对美世来说,这是个很严肃的烦恼,所以薰子说的想必没错吧。 她得注意一点才行,不然也有可能让清霞无谓地替自己操心。 现在,就先努力完成自己决定接手的打扫工作吧。娘家、清霞家、还有久堂家的别墅──美世总觉得,无论自己去到哪里,好像都一直在打扫。不过,这就代表她很擅长这样的工作吧。 (换句话说,除此之外,我就没有其他会做的事情了呢。) 因为觉得这样的自己很没出息,忍不住又要开始沮丧的时候,美世为了拋开这样的心情,将双手握成拳头催促薰子。 「我没事的,我们赶快开始打扫吧。」 「说得也是。」 薰子没有继续追究,只是朝美世点点头,然后打开茶水间的门。 里头的光景,一如昨天看到的那般惨不忍睹。就连在不同家里做过各种家务的美世,也不曾见过凌乱到这种地步的房间。 「感……感觉不知道该从什么地方下手才好……呢。」 层层叠放、不知道里头装著什么的木箱;外包装看起来陈旧不已,但感觉内容物应该还健在的点心;满布霉斑的水瓶、木桶、碗和杯子散落各处;不知道原本是什么的液体在洒落后乾涸、硬化的痕迹;脏兮兮的抹布和报纸被弃置得乱七八糟,还有一股难以言喻的异味……这里呈现出足以当成教材范例的、完美的「一片狼藉」。要整理的话,或许得从把室内的所有东西统统挖出来开始,然而,想到有很多不太妙的东西或许会跟著重见天日,便让人心生畏惧。 「拜托饶了我吧……」 薰子以手扶额,无奈地仰望天花板。 而且,乱成一团的房间还不只这里。 从这一点,便能看出这里的队员们除了平日的工作业务以外,对其他事务有多么生疏。不过,每个异能者的家系,都是历史悠久的名门世家,而聚集在这里的,净是出生于这种家庭之中的男性。基于这样的背景,这些男人不擅长打扫收拾,或许也是无可厚非;而就算向他们抱怨,恐怕也只会白费力气吧。 (就算愣在这里,也无法解决事情呢。) 总之,不先找个地方下手的话,就永远无法把这里整理乾净。 美世以手帕掩住自己的口鼻,鼓起干劲踏进茶水间里。 首先,得把里头的杂物分类才行。像餐具、布类等可以清洗的东西,就拿起来洗乾净。可能已经腐烂的食物,就收集起来,之后再一并埋入土里。没有被神秘液体污染的纸类,可以在整理后再次使用;但已经被弄湿、沾染异味的纸张,就只能扔掉了。 虽然是一片光看就让人提不起劲的惨状,不过,在下定决心后,美世和薰子便默默地开始动手整理。 「这里有个还算乾净的桶子,我把布类的东西集中放在里面喔。」 「谢谢你……啊,那个箱子是空的,所以我拿来装餐具。」 「了解。」 像这样,两人一边向彼此做最基本的确认,一边将体积较小的杂物集中放在顺手找来的容器里,然后移到茶水间外头。 来到走廊上后,美世发现从外头走过的队员,视线全都落在自己身上。 大家并没有刻意停下脚步盯著她看,但在经过茶水间外头的时候,仍会放慢脚步观察里头的状况。 这时,从走廊转角处现身的几名男性队员,刚好跟去提水的薰子撞个正著。 「女人果然还是适合做这种事。」 「少在男人的职场上逞威风啦。」 「有人能代替清洁工,真是太好喽。」 这些队员刻意以薰子也听得到的音量轻声对话。他们极为失礼的发言,让美世感到相当不快。 然而,被这样挖苦的薰子本人,脸上不知为何露出了笑容。 「如果我的力量能帮上忙,从旧都来到这里也就值得了呢。哈哈哈。」 「哈!要逞强也该有个限度吧。真难看。」 「就算这样虚张声势,女人也敌不过男人的啦。」 队员们这么讪笑著离开。走过薰子身旁时,还刻意用肩膀撞她。 (好过分……) 美世有听说对异特务小队是个只看实力的组织。但那些队员的行为已经无关实力了。之前交手时也是如此,感觉他们只是极力想表现出「自己比身为女性的薰子更了不起」这一点而已。 薰子收起笑容,脸上一瞬间闪过黯淡的表情。但在下一刻,她随即若无其事地再次对美世展露笑容。 「美世小姐,我提水来喽。」 「那……个,薰子小姐,我……呃……」 那些人的态度不会太过分了吗?尽管这么觉得,但想到刻意对自己强颜欢笑的薰子的心情,美世就得什么都说不出口。 「……谢谢你特地去提水。」 「不客气。」 安慰的话语,想必只会再次伤害薰子的心。最后,美世只是从她手上默默接过装满水的桶子。 (不管别人怎么讲我,我都无所谓……) 一如百足山所言,美世不但是个和对异特务小队完全无关的外人,还是薄刃家的一员,更没有能让众人心服口服的实力。因此,她已经做好得承受强烈敌意的心理准备,也早已习惯被他人当成异样的存在。毕竟,自从懂事以来,她就是个跟周遭环境格格不入的人。 可是,薰子不一样。 美世很明白,薰子以这份工作为荣,也一心想做好自己的职务。不然,她也没必要以如此真挚的态度来对待美世。 这般认真的工作态度,却只是因为她身为女性,就遭到否定。无法获得认同。没有比这更不合理的事情了。 将室内大部分的杂物都搬到外头之后,美世拿起撢子,开始清扫高处的灰尘。薰子则是在一旁清洗沾染脏污的物品。 「美世小姐。」 「是?」 听到薰子的呼唤,美世停下手边的动作转头望向她。 「你有没有遇到什么不好受的事情?例如被说了什么让你不开心的话,或是觉得待在这里很煎熬之类的……」 看著视线仍落在手边工作上的薰子,美世不明白她这么问的意图为何。 要说在这里待得很煎熬的人,恐怕应该是薰子才对吧。刚才被人说成那样的她,不可能什么感觉都没有。 「……我不要紧的。」 薰子小姐你呢──尽管想这么问,美世却在说出口的前一刻踩了煞车。就算问了,她也无法帮上任何忙。 如果去跟身为队长的清霞告状,或许能暂时改善现况。 不过,这样的做法,很有可能会让其他队员更加反感。这是连美世都能轻易想像出来的结果。他们恐怕会认为薰子就是因为没有实力,才只能去巴结地位较高的人物。 「那就好,哎呀~刚才那些人还真是令人伤脑筋耶。」 「我也……不喜欢……那样的态度。」 大致上将灰尘清理完毕后,美世放下撢子,改用扫把清扫地上的垃圾。 「我也不喜欢。每次遇到刚才那种情况,我都会觉得生为女人真的很吃亏呢。」 「可是,你还有战斗能力呀。」 「我的实力不上不下的,没一个女孩子样,却也无法成为男人。」 看到一边笑著带过,一边忙著打扫的薰子,美世发现了一件事。 她跟还待在娘家时的自己是一样的。 无论觉得多么痛苦难受,都不会表现出来。为了保护自己的心,只能佯装成什么都感受不到的模样,并试图这样蒙骗自己。 美世无法像薰子那样常保笑容,然而,两人为了生存而扼杀自身情感的身影,几乎能够重叠在一起。 薰子开朗活泼的态度,并不是完全都在逞强。然而,让她不得不这么做的原因之一,无疑便是这个环境。 想到薰子的心境,美世不禁感到悲伤。 「啊啊,不说了、不说了,我讨厌沉闷的气氛呢。我们来聊点别的吧。」 「说得也是。」 的确,如果继续这个话题的话,美世也觉得自己可能被沉重的气氛压垮。 「啊,对了,你有去过旧都吗,美世小姐?」 「不。打从出生后,我一直不曾离开帝都过呢……」 「咦咦!」 和薰子有说有笑地闲聊起来之后,不知不觉中,美世也变得不在意那些男性队员的视线了。 夜晚,用过晚餐,也将碗盘餐具清洗乾净后,美世待在起居室稍做休息。这时,洗完澡的清霞刚好也走回来。 「老爷,请用茶。」 「嗯。」 清霞一边以毛巾擦拭自己的长发,一边在榻榻米上坐下。美世将泡好的绿茶放在他面前,又把装著橘子的圆形小篮子放在小茶几中间。 「您不会冷吗?」 「不会……倒是你不累吗?今天忙了一整天吧?」 「不会。」 虽然多少有点疲累,但还不到需要特别跟清霞诉苦的程度。 今天,美世和薰子花了一整天的时间,把茶水间大致整理了一番。虽然之后还得把暂时移到外头的杂物好好筛选过一次,但茶水间内部已经打扫乾净了,接下来,只要把各项物品重新整理归位即可。 在清洁工作结束后,看到茶水间变成一开始完全无法想像的乾净整洁的空间,美世和薰子忍不住握住彼此的手,共享这个成果带来的欢欣喜悦。 对美世来说,这是一份让人相当有成就感的工作,但清霞看起来似乎不太能接受。 「这样是很好,但现在天气变得很冷,要是太勉强自己,会把身体弄坏喔。」 「是,我不会勉强自己的。」 「……从别墅回来之后,感觉连喘口气的时间都没有啊。」 听到清霞感慨地这么轻喃,美世回想起从跟公婆见面、直到现在为止的这段期间发生的事情。 在别墅的那段时光,彷佛已经成了久远的过往。 他们是在晚秋时期造访别墅,因此,实际上应该还是不到一个月前的事情才对。但今年的冬天似乎比往年都要来得早,所以,从别墅回来后,让人有种瞬间迈入下一个季节的错觉。接下来,想必也会一转眼就迎接年末了吧。 「五道先生现在的状况如何呢?」 听到美世的提问,清霞摇摇头。 「医院那边已经尽全力医治他了。不过,恐怕还得再等上一阵子,他才有办法会客吧。」 异能心教引爆据点时,被卷入的五道受到了相当严重的烧伤。 异能者的肉体比一般人来得更强韧,五道也因此幸运逃过死劫,但因为他的伤势实在是惨不忍睹,让女性看到恐怕不妥,基于这样的顾虑,美世至今仍无法去探望他。 「等医院的会客许可下来了,你要一起去探望他吗?」 「我要去,我想去探望五道先生。」 五道是美世为数不多的认识的人之一,至今也对她照顾有加。她没有不去探望他的理由。 看到美世不假思索地这么回应,不知为何,清霞露出有点苦涩的表情。 「你看起来很想见到五道。」 「咦?啊,那个……我没有其他意思哟。毕竟我过去也受到五道先生不少照顾,听说他受伤,我一直都很担心。」 说著说著,美世总觉得自己的解释,好像只是愈描愈黑。清霞也对这样的她投以带著几分狐疑的视线。 「你最近对我的态度是不是有些疏远?」 「咦!」 「我总觉得我们之间的距离好像比以前更明显了,是我的错觉吗?」 「……」 美世说不出半句话,只是缓缓将视线移往斜下方。 她当然没有要疏远清霞的意思。不过,就算美世认为自己表现出来的态度一如往常,她也无法否定清霞的这个疑问。 (因为……我不知道该用什么样的表情来面对老爷呀。) 移开眼神的频率增加、说不出话的次数变多──美世可以想像得到,清霞所察觉到的异状,大概就是这些吧。 在清霞为了甘水的问题而忙碌的时候、或是待在值勤所的时候,美世还不至于特别在意;然而,变成两人独处的情况时,就是另外一回事了。 『等春天到来时……你愿意成为我的妻子吗?』 『希望你别忘了昨晚发生的事……那代表了我的心意。』 『非常适合你,很可爱。』 在别墅发生过的点点滴滴,不断在脑中交错浮现。光是回想,便足以让美世羞红双颊。 成为清霞的妻子,就是如同字面上那样的意思,所以没有任何问题。不过,那个吻是怎么一回事?清霞的心意是指?另外,他是会开口夸赞别人「可爱」的人吗? 诸如这样的问题,都让美世害羞得问不出口,更别提还有薰子的事了。 (老爷他……也对薰子小姐做过同样的事,或是说过同样的话吗?) 倘若是这样的话,自己恐怕会沮丧到再也无法振作起来吧。想像至此,美世突然感到困惑起来。 到头来,她究竟想怎么做呢? 清霞的心是自由的。尽管他很珍惜美世,但两人并非打从一开始就是恋人关系。无论是过去、现在或未来,就算会让他萌生情愫的女性突然出现,也不是什么奇怪的事情。 然而,如果真有这样的女性出现──美世想必无法维持若无其事的态度。 她缓缓抬起视线,望向未婚夫的脸。 「怎么了?」 「对对对……对不起……!」 不行,她觉得双颊灼热不已,甚至还有些晕眩。 白皙的肌肤、湛蓝如水的双眸;从肩膀披垂到身后、几近透明的浅褐色发丝。明明穿著很普通的家居服,为什么这个人看起来依旧美得像幅画呢? 「不,我不是希望你跟我道歉……」 「我我……我没有……躲著您,是真的!」 「我也不认为你会故意这么做。」 「呜呜……」 太难为情了。要是地上有个洞,她真想马上钻进去。 「是我做了什么吗?」 「……不是这样的。」 不对,纯粹是因为美世无法理解、更无法压抑自己内心涌现的情感而已。 倘若美世不是像现在这样涉世未深,而是拥有众多友人、也习惯和他人交流互动的话,或许就不至于到了这个年纪,还被自身的情感搞得晕头转向吧。她或许会明白该怎么面对自己的感受及清霞的心意,然后做出最正确的行动。 想解决内心这种郁闷的情绪,恐怕还得再花上好一段时间。 这时,清霞的表情突然黯淡下来。 「你在值勤所……遇到不愉快的事情了吧?」 美世吃惊地瞪大双眼。 她没想到清霞会发现这件事。不过,仔细想想,这也是理所当然。身为队长的他,就算确实掌握值勤所里发生的每一件事,也没什么好奇怪的。 「有队员偶然撞见你们和其他人对话的光景,于是来跟我报告。」 「这个……」 「要是我或其他班长出面警告,只会让成员之间的关系变得更紧张。不过,就这样什么都不做的话,也太──」 「没关系的。」 美世有些冲动地打断清霞的话。 「不……也……也不能说是没有关系,可是,我跟薰子小姐都不打算请您出面做点什么。」 关于薰子本人的想法,或许仅只是美世的想像,不过,她认为在这方面,两人的意见应该是一致的。 「如果由您亲自出面警告,或许会让一部分的人觉得无法接受,或是认为这样的命令没有道理吧。这样一来,情况不是会变得更糟糕吗?」 美世想极力避免清霞和其他队员之间互相信赖的关系出现裂痕。 的确,不管是她或薰子,听到别人恶意批评自己,不可能完全不会受伤。想必也会有因此感到煎熬、伤心的时候。 不过,目前并未发生有人动粗的事件。更何况,要是因为美世等人的影响,导致清霞和小队队员之间出现嫌隙,她反而会觉得更难过。 「我跟薰子小姐,会努力解决发生在自己身上的问题。请您专注在工作上就好了,老爷。」 看到美世笑著这么说,清霞微微张开嘴,但最后还是没有说话,只是轻轻叹了一口气。 「啊,要再帮您倒一杯热茶吗?」 「嗯,麻烦了。」 美世提起烧热的水壶,对茶壶注入热水,轻轻摇晃几下后,再将绿茶注入清霞的杯中。 这时,她莫名想起薰子看似很开心地将咖啡端给清霞的模样,胸口也跟著涌现乌云罩顶的感觉。 (不行,我怎么能因为这样的事……) 她想跟薰子好好相处,也希望能和她变成感情融洽的朋友。然而,倘若自己总是单方面地怀抱这种芥蒂,原本能好好发展的一段关系,也会变得不顺利。 杯底碰撞到茶几桌面的声响,让美世回过神来。 「不用说,我当然会消灭异能心教,但……唉。」 「老爷?」 看到原本在喝茶的清霞突然露出落寞的表情,美世不禁感到困惑。 「你不愿意依靠我,却很仰赖阵之内吗?」 「呃……我对薰子小姐……那个……应该……不算是仰赖?」 与其说是仰赖,应该说她们是互相支撑著彼此……不对,说是美世希望能跟薰子建立起支撑彼此的关系,或许比较贴切。绝不是因为她不好意思依靠清霞,所以才转而依赖薰子。 「老爷,您为什么会这么想呢?」 「……别在意。」 虽然搞不太清楚,但清霞内心或许也希望美世能够和薰子好好相处吧。 (有没有什么我能够做的事情呢……) 除了安慰的话语以外,还有其他方式能够鼓励沮丧的薰子吗? 美世所能做的,顶多也只有家事而已。既然这样── (对了,我还能这么做呀。) 想到一个对薰子和自己都有帮助的计画后,美世随即开始构思做法。 ◇◇◇ 隔天,顺利将茶水间彻底清扫完毕后,美世和薰子又陆续打扫了其他地方。 之后的几天,两人将用来存放备用品的仓库打扫、整理乾净,还擦了走廊地板和窗户。又把大量累积的待洗衣物全数洗乾净晾起来,将垃圾集中在一处之后一并处理掉,抹去积累在每个角落的灰尘。 就这样,美世渐渐习惯了每天跟著清霞一起出勤的这种生活。 某天,为了清扫位于值勤所后方的供水处,薰子去仓库拿鬃刷和抹布等打扫工具,美世则是先动手收拾散落在供水处附近的浇水壶和水桶。 (好……好冷喔。) 这个供水处采露天设计。户外的寒风朝美世迎面吹来,同时掠过她因为卷起衣袖而裸露在外的手臂及脚踝。 原本打算在自己彻底冻僵前收拾完毕,但现在看来,在这种天气打扫供水处,似乎不是一个好点子。 美世这么想著,准备移动到室内的时候,不知来自何处的男性粗野笑声传入她的耳中。 「话说回来,女人还真是方便啊。」 「就是啊,她们会率先趴在地上打扫啊。」 「既然是女人,就不要握剑,改握扫帚会比较相称呢。」 因为很在意这些让人极度不快的发言,美世从建筑物后方偷偷探头望,发现三名队员正在有说有笑地闲聊。或许是刚锻炼完毕吧,他们手上都握著木刀。 这几天以来,无论在哪里做些什么,美世和薰子几乎都会听到这种恶意批评的声音。似乎有一半的队员,都对薰子这个人,以及美世每天进出值勤所一事感到不满。 仔细一看,美世发现这三名男子的其中一人,是前几天在道场跟薰子交手的那名年轻队员。 「女人还敢这样抢锋头,真是太嚣张了。」 「毕竟你被她打得很惨嘛。不过,去评估一个女人的实力如何,原本就是很愚蠢的事。反正,一旦结婚之后,她们也不可能继续工作啊。」 放肆的笑声再次传来。 此刻,美世深深体会到火冒三丈的感觉。 (为什么要说这种话呢?) 只是因为薰子身为女性,就否定她的实力和努力。打从一开始,就怀抱满满的偏见,不愿正视现实,只是一味嘲笑努力不懈的人。 没有比这更不合理的事情了。 待在斋森家的时候,美世之所以会遭受那样苛刻的对待,是因为她没有异能。对美世而言,那是一段极其苦涩的回忆。不过,这段过往虽然让她不甘又悲伤,但其实也有无可奈何的成分在内。 可是,薰子的情况不一样。 她的实力很优秀,而且,这样的实力,想必是建立在本人的努力之上。 「反正女人不可能打得过男人,就算选择握剑,也只是白费力气而已。」 美世几乎是在不自觉的状态下,缓缓朝这三名男子走近。 「啊……」 「原来你在啊。」 瞥见美世现身后,三名队员们有些尴尬地垮下脸。 「那个……」 就算对这些人说些什么,偏见也不会从这个世界上消失。可是,薰子没有任何必须受到谴责的理由。她希望这三人能够明白这一点。 一一望向三名男子的眼睛后,美世缓缓开口。 「我觉得三位的发言不是太恰当。」 「什么?」 「我听闻对异特务小队是个只论实力的组织。只要自己的战斗能力得到认可,就算身为女性,一样能够入队。我有说错吗?」 听到美世以平静的语气这么询问,三名男子带著复杂的表情沉默下来。 这样的反应,或许代表他们也明白自己的主张,其实和小队的方针完全矛盾吧。到头来,他们只是对输给薰子、输给一名女性的结果感到不服。仅只是这样罢了。 「像这样说别人的坏话,只会让贵重的战力无法凝聚起来而已吧?倘若不想输给女性,比起透过阴险的言语中伤把对方赶走,努力提升自己的实力,才是正确的做法,不是吗?」 「你又懂什么啦?明明只是个单方面被队长保护的厚脸皮女人。」 其中一人以苦涩的语气喃喃说道。 「喂……喂。」 另一名队员开口劝阻,但这名男子没有停止反驳。 看起来再也压抑不住烦躁情绪的他,奋力将手中的木刀插在地上。 「只是躲在安全的地方,高高在上地命令别人的话,就算是女人也做得到吧。不过,我们可是一直都赌上自己的性命在战斗。我可不能接受对这些一无所知的人在旁边说三道四。」 「……」 「没有体力、也没有力气的女人,能够像我们这样战斗吗?不可能吧?女人有适合女人的劳动方式,乖乖去做那些工作就行了。明明只会扯后腿,却想学男人踏上战场,甚至还能领薪水。谁能接受这种事啊。」 这名队员的指谪,有一部分是正确的,女性的力气确实不如男性。 可是── 「……能够决定这些事情的人并不是你。薰子小姐是透过公平公正的审核,而得到从军的机会。请问你有什么权利否定这样的她?」 美世脑中某个冷静的部分,发现她原来比自己所想的更加愤怒。她从没想过自己竟然能这样滔滔不绝地发言。 「不想承认薰子小姐的实力的话,要不要先跟她比划一场,等自己打赢她再来说这种话呢?」 美世的这句发言,让男性队员的怒气瞬间沸腾。看到他高举起经过锻炼的那只粗壮手臂,美世做好挨打的准备而闭上双眼。 然而,不管等了多久,都没有任何冲击落在她的身上。 「怎么啦~你怎么会气成这样呢?」 一个听起来有点傻气的女性嗓音传来。 战战兢兢地睁开双眼后,美世看见脸上带著笑容的薰子介入她和三名队员之间。 「啧……」 「对美世小姐出手的话,你等于是在自寻死路哟。」 男性队员们不悦地皱起眉头,朝薰子恶狠狠瞪了一眼后离去。 「真受不了。竟然马上诉诸暴力,简直难以置信耶。」 「薰子小姐。」 难道美世等人刚才的对话,都被她听见了吗? 「噢,放心吧,我才刚走回来而已。我完全不知道你们刚才在说些什么喔,也不会跟队长打小报告的。」 尽管薰子笑著这么说,但看到她的两道眉毛微微往下垂,美世便明白她是在说谎。 她拾起薰子的手。 「我们晚点再来打扫供水处吧。」 「咦?」 「请你跟我过来一下。」 语毕,美世拉著困惑的薰子,走向前几天刚打扫乾净的茶水间。 「你这是怎么了,美世小姐?」 「请你先坐下来吧,我今天带了一个好东西过来。」 美世取下堆叠在茶水间里的圆形木头小板凳,催促薰子坐在上头后,打开柜子取出一包东西。将包裹在外头的布巾松开后,里头是一个小巧的便当盒。 「这是……便当?」 「是的,但里头装的不是饭菜。」 取下外盖后,美世将便当盒递给薰子。后者的双眼跟著瞪大。 「啊,是甜馒头……」 「那个……我想说,发生不开心的事情的时候,如果吃些甜食,或许能让人打起精神,所以……」 至此,美世突然想起一个关键的问题。 「……难道你不喜欢甜食?」 话说回来,她还不曾问过薰子偏好的食物。倘若薰子是个嗜辣的人,甜馒头就不可能让她打起精神了。 从认识薰子到现在,美世总觉得她给人喜欢甜食的印象,也没想过要怀疑自己这样的判断。 (我……我搞砸了呀……) 不过,看到美世不知所措的模样,薰子却大笑出声。 「啊哈哈!不要紧,我最喜欢吃这种点心了呢。」 说著,薰子从便当盒里捻起一个浅褐色的甜馒头,然后一口咬下。 「味道如何呢?」 美世不安地这么询问后,薰子先是眨了几下眼睛,接著发出赞叹声。 「好好吃喔!美世小姐,难不成这是你亲手做的?」 「是……是的,是我做的没错。」 虽然也可以买现成的制品就好,但美世希望以亲手制作的方式,来表达自己的心意。 至于选择甜馒头的原因,是因为她打算为薰子做点甜食时,刚好看到手边的杂志上刊载了做法。 「自己做甜馒头,不会很困难吗?」 「不,也不至于太难。」 虽然花了点功夫才凑齐需要的材料,但制作方式并不算难。 薰子带著幸福洋溢的笑容,转眼间就吃掉一颗甜馒头。看来她或许真的很喜欢甜食吧。 「真的很好吃。谢谢你,美世小姐。」 「不会……你要再吃一颗吗?」 听到美世这么问,薰子以「那我就不客气喽」回应,喜孜孜地拿起第二颗甜馒头。 「谢谢你。」 薰子直直盯著自己手上的甜馒头,然后这么轻声开口。美世抬起头望向她。 「……抱歉,让你为我费心了。」 「不会。」 美世摇头,将盖上盖子的便当盒轻轻搁在身旁。她不觉得薰子有让自己多费什么心,只是── 「以前,还待在娘家的时候,我每天都过得很痛苦,甚至连呼吸这件事,都感到厌恶不已。」 被父亲漠视、被继母憎恨、被同父异母的妹妹鄙视,过去,美世一直过著这样的生活。 自己明明不被任何人所需要,世上明明没有自己的归属之处,为什么她却还是活著呢?美世好几次这么自问。 「可是……感到痛苦的时候,即使不曾听到任何言语安慰,我有时也会因为其他人的体贴心意而打起精神。」 不同于辰石幸次这个时常以实际行动鼓励美世的儿时玩伴,斋森家的其他佣人并不会为她挺身而出。尽管如此,他们偶尔仍会不著痕迹地表现出对美世的关怀,也会把自己已经没在使用的日用品送给她,或是将自己的餐点分给她吃。 每当这种时候,美世总会开心得无以复加。光是明白有人愿意为了她采取某些行动,便令她感动不已。 「薰子小姐,若是不嫌弃的话,我可以听你说,无论你想诉苦或说什么都可以。就算听了,我可能也帮不上什么忙,可是……如果你继续露出这样的笑容,总有一天,你会忘记什么才是发自内心的笑容。」 「嗯……」 薰子回应的嗓音微微颤抖著。 「美世小姐,你好温柔呢。」 「也……没有你说的那么……」 「不,你真的很温柔。我确实有说想跟你当朋友,但一般人恐怕不会像你这样,为一个才认识不到几天的人这般著想呢。」 薰子边哭边笑,又咬了一口甜馒头。 「好好吃……好吃到让我涌现满满的活力呢。」 语毕,她又轻轻说了一声「对不起喔」。 第四章 内心深处的真相 在进入提防甘水和异能心教袭击的警戒状态后,秋天就这样结束。在感觉气温已经冷到骨子里的某个夜晚── 「我明天上午请了假,你要跟我一起去探望五道吗?」 在家中吃晚餐时,清霞突然这么朝美世提议。 「现在可以去探望他了吗?」 「嗯,终于。」 看到清霞点点头,美世不自觉地展露出笑容。 院方开放探望的话,就代表五道的状况已经稳定下来,伤势也复原到某种程度了。 得知他的治疗进行得很顺利,让美世打从心里感到放心。 「真的是太好了。」 「是啊。」 「……老爷?您怎么了吗?」 清霞的反应很平淡。而且他动筷的速度愈来愈慢,最后还完全停了下来。 是自己说了什么让他感到不悦的话吗?又或者他的身体有哪里不舒服? 「抱歉,我只是在为自己狭窄的心胸反省。」 「狭窄的心胸?」 应该没有比清霞更心胸宽广的人才对啊──美世不解地歪过头。 而且,她压根不明白两人刚才的对话,为何会让清霞得出这样的结论。 「别在意,是我不好。我也知道你……那个……并非基于什么奇怪的理由而关心他,但……该说是感性总会比理性早一步反应吗……」 清霞刻意轻咳几声,然后开始试著辩解什么。看到未婚夫一反往常的态度,无法理解他真正用意的美世,只是感到愈发困惑。 「请问……您还好吗?」 「没事,没什么,我很好。」 「难道是……让我外出不太妥当……之类的吗?」 虽然很想去探望五道,但如果这么做会给清霞添麻烦,美世也不打算坚持己见。 百足山那句「不要采取无谓的举动」在她脑中闪过。 美世并非不信任清霞。跟他待在一起的话,就算是甘水,想必也无法轻易对自己出手。而美世也正是为了这个原因,才会每天跟清霞一起上下班。 不过,要是走在街上时发生意外,届时就太迟了。 (现在,我的一举一动,已经不是我一个人能够承担的东西了呢……) 美世将搁在腿上的手紧紧握拳──这时,一个大大的手掌包覆住她的拳头。 「老爷……」 不知何时来到美世身旁坐下的清霞,以极为平静的眼神凝视著她。 他泛著蓝色光芒的双眼,总是像宝石那般澄澈美丽,足以让看到的人著迷得忘了当下的一切。 「你害怕吗?」 「是的。」 听到美世这么坦率承认,清霞轻轻揽住她的肩头开口。 「我就趁这个机会说清楚吧,你的父亲基本上不可能是甘水。」 「咦……」 「把薄刃澄美嫁到斋森家的时期跟你出生的时期相对照之后,结果一目了然。要是薄刃澄美在结婚后,仍有和甘水私会,就是另外一回事了,不过……听说,为了避免她逃走,前任的斋森家当家不允许她踏出家门半步。而且,那个时期的甘水的行动,也仍在薄刃家的掌握之中。基于这些理由,甘水是你父亲的可能性应该微乎其微。」 之所以会用「听说」,想必是因为跟薄刃家相关的情报,是由新提供给清霞的吧。 清霞和新或许都已经察觉到美世内心的不安,所以才会著手调查这件事。 「我明白现在无论要做什么,可能都会让你感到不安。所以,为了除去你心中的不安,我愿意做任何事情。你可以更坦率地表现出自己的感受。」 「……是。」 「我也会思考自己所能做的事……我想和你一起跨越这段艰困的时期。」 清霞真挚的发言,深深刺进美世的胸口。 他绝不会让美世孤单一人。所以,美世也应该放弃凡事都以「试著靠自己解决」为前提的思考模式。 「我在想……要是我在外出时发生什么事,不知道该怎么办。倘若我在大街上遇到那个人──」 老实道出自己的顾虑后,美世觉得胸口彷佛轻松了一些。脸上浮现浅浅笑意的清霞朝她摇摇头。 「你不用担心这个问题,只要甘水还是率领一个组织的人物,他就不会在白天光明正大地做出让一般民众的印象变差的愚蠢行为。要是想拉拢你的话,他有更多可以当成目标的东西或手段。」 「当成目标的东西……?」 「别在意──总之,明天外出不会有问题,我们就一起去探病吧。连续躺在病床上好几天,似乎让五道闲得发慌。」 美世总觉得清霞好像敷衍地带过了什么关键的事情。 然而,现在的她仍有许多未曾见识过的状况,能思考的范围也相当有限。因此,虽然有股异样感从脑中一闪即逝,美世最后仍选择点头回应清霞的笑容。 五道目前所待的医院,是位于帝国军本部里头的军方附属医院。那里集结了最尖端的医疗设备,还有堪称帝国最杰出的各个领域的医师们常驻。 因为属于军方设施,所以一般人无法随意进出。不过,除了军方相关人士以外,只要申请到许可,他们的亲属也可以在这间医院接受治疗,或是去里头探病。 (不过,没想到我真的会有踏进帝国军本部的一天呢。) 早上,搭乘由清霞驾驶的轿车出门时,美世回想起第一次跟他一起外出的事。 那时,两人也是像这样搭乘轿车移动。 听到清霞说他要将车子停放在自己工作的地方,让美世误以为接下来要前往的地方是帝国军本部──那是在两人相遇后没多久的春天发生的事。 之后,发生了许多大大小小的事情,美世自己和她身处的环境,也因此出现极为巨大的变化。 她总觉得彷佛经过了一段极为漫长的时光,却又好像只过了一眨眼的时间。 (那时的我……一直很没有自信,也总是畏畏缩缩的。) 不同于传闻,清霞是个相当温柔的人。 也因为这样,美世渴望尽可能留在他身边久一点。然而,她没有异能,也不像同父异母的妹妹那样是个出色的淑女。所以,美世认为这门婚事恐怕早晚会告吹。 从那时到现在,自己究竟变了多少呢? 会不会只有欲望变得强烈而已?她真的有所成长吗? 美世朝身旁握著方向盘的清霞偷瞄了一眼。 「怎么了?」 虽然只是偷偷一瞥,却还是被清霞发现了。美世连忙移开视线。 「不,我只是想起第一次跟您一起出门时的事情。」 「噢,你说那一次啊……」 清霞眯起眼微笑,露出很怀念似的表情。 对美世来说,两人第一次一起出门的那天,尽管让她觉得非常害臊,却也是一段美好的回忆。倘若清霞也这么想就好了──她心中涌现这样的小小期待。 帝国军本部──亦即帝国陆军的帝都基地,位于和对异特务小队的值勤所有一段距离的地方。 被高耸的金属栅栏围绕的腹地里,竖立著好几栋有著冰冷白色外墙的巨大建筑物。铁门紧掩著,从栅栏的缝隙之间,可以窥见身穿军装、体格魁梧的军人们在里头走来走去的身影。 和大门守卫稍微打过招呼后,身为士官的清霞便畅行无阻地将车开进基地里头。 「觉得紧张吗?」 听到清霞这么问,美世忍不住笑出声来。 「呵呵,老爷,您真是的。」 「怎么?」 看到他像是闹别扭的反应,美世觉得更想笑了。 「因为,您之前第一天带著我去对异特务小队的值勤所时,也问过同样的问题呢。问我『觉得紧张吗?』这样,呵呵呵。」 「别笑啦……这也是没办法的事啊。」 「我明白,谢谢您这么担心我。」 换做是以前的美世,大概会觉得清霞是担心过于紧张的她会失态,进而让自己蒙羞,然后一边思考这种失礼的事情,一边自顾自地消沉下来。 能够像现在这样笑出声,是因为她已经明白清霞,还有他身边的人,都相当珍惜自己。 「这可不是什么好笑的事……虽然不想说这种话,但你还是做好心理准备吧。」 「是。」 这里是帝国军本部,跟对异特务小队的值勤所无法同日而语。 大部分的军人都没有异能,所以,就某方面而言,帝国军里的异能者,可说是拥有特殊待遇的存在。也因为这样,对异能者怀抱著复杂心境的人也不在少数──这是美世事前听闻的现况。 而且,清霞的未婚妻还是继承了薄刃之血,跟目前的头号罪犯甘水直有血缘关系的人物──据说,对相关事件比较了解的人,都已经掌握到这个情报。 待在对异特务小队的值勤所时,美世便已经常时沐浴在不友善的视线之下。然而,帝国军本部的情况似乎又会更加严重。 「不过,我没关系的。」 美世早已经习惯了这样的视线。 虽然不是她自愿这么做,而且,她也因为这些视线而倍感煎熬,但最近,美世终于能说服自己接受「这些之后都会变成让自己成长的力量」这样的想法。 这就是属于自己的、属于斋森美世的强韧──她变得能够认同这一点。 步下轿车后,美世跟在清霞的斜后方,朝医院走去。 从一旁走过的其他军人,果然难以避免地对她投以几乎可说是少根筋的好奇视线。不过,美世比自己所想的还要不在意。 (……因为,比起我,感觉老爷更引人注目呢。) 真要说的话,在途中购买鲜花和水果作为探病礼物,并捧著它们抬头挺胸地往前走的清霞,感觉更吸引军人们的目光。 「那是久堂家的──」 「就是他啊,我记得他身手很了得。」 「甚至连高层,都有几个在他面前会抬不起头的干部……」 「……外表看起来那么清秀,却这么厉害啊。」 传入美世耳中的低语,很明显都是关于清霞的内容。 因为清霞似乎鲜少造访此处,所以大家都觉得很罕见吧。同时,比起清霞的存在感,美世的出身背景什么的,根本是不值得一提的事情。 (感觉好像是我紧张过头了呢。) 有几名军人甚至在看到清霞的瞬间就脸色发白,像是落荒而逃那样快步离开,让美世很在意清霞跟他们之间到底发生过什么事。 这里的建筑物看上去都十分相似,感觉一不小心就会迷路。在美世这么想的时候,两人抵达了医院。 五道刚住院时,清霞便已经来过这间医院一次。因此,他只是匆匆向柜台打了声招呼,便直接走向五道所在的病房。 两人来到病房外头时,刚好有一名身穿白袍的男医师走了出来。 「哎呀,这~不是清霞老弟吗?」 这名身型高挑削瘦、下巴生著胡渣、看上去三十岁左右的医生,带著有点猥琐的笑容朝清霞打招呼。 相较之下,清霞则是露出一脸无奈至极的表情,以「好久不见了」回应他。 「唔~你还是老样子耶~面对年纪比自己大的人,态度依旧这么高傲!嘻嘻!」 这名医生独特的笑声,让美世浑身起鸡皮疙瘩。 从他跟清霞谈笑自若的态度看来,这两人应该互相认识。不过,他们究竟是什么样的关系呢?美世总觉得好像想知道、又好像不想知道。 「……不要发出这种诡异的笑声。」 「嘻嘻!笑声这种东西,怎么样都无所谓嘛~不要去在意一些鸡毛蒜皮的事情,才能以平稳的心境过日子喔。」 「唉……那么,那家伙的状况如何?」 面对叹著气这么问的清霞,男性医师再次发出「嘻嘻!」的笑声。 「已经恢复到可以会客的程度喽~身上的伤应该没有之前那么怵目惊心了~不过,他的体力明显变差,所以应该还会再住上好一阵子吧~」 「有办法在年底前返回工作岗位吗?」 「这点程度的事,我想应该是没问题~」 「是吗?辛苦你了。」 在医生离去前,跟他对上视线的美世向他点头致意。然而,在看到他朝自己展露的诡异笑容后,美世临时堆出来的笑容也瞬间僵住。 「刚才那位是?」 感到有些坐立不安的她,忍不住开口询问将手伸向病房大门的清霞。 「噢,他是我母亲那边的亲戚,拥有治愈的异能──我要进去喽。」 虽然这么出声知会,但清霞不等里头的人回应,便直接开门入内。美世也跟在他身后踏进病房。 里头虽然算不上宽敞,但看起来是个可以住得很自在的单人病房。五道坐在位于房间深处的一张纯白病床上。 「啊,队长!」 看见两人的五道朝他们用力挥手,但清霞无视这样的他,继续对美世说明。 「他的治愈异能相当优秀,只是个性有点问题。不过,也不是坏心的人就是了。」 「这样呀。」 「委托他治疗的话,伤势可以复原得很好,但也会被他以『额外费用』之类的违法名目索求治疗费。尽管如此,他的医术仍然高明到会让人觉得在情况危急时,给他治疗是唯一选择。」 言下之意,就是五道这次的伤势严重到这种程度。 倘若身受重伤的人是清霞,自己还能保持冷静吗?现在虽然很难想像,但美世觉得或许有必要做好相关的觉悟。 「等一下!您不是来探望我的吗?拜托不要无视我嘛~」 被清霞晾在一旁的五道忿忿不平地这么开口后,一阵轻笑声传来。 「哈哈哈,愉快、真是愉快!五道,你实在很有趣啊。」 「吵死了!」 因为被屏风挡住,美世没能察觉到他的存在。 先到的这名访客,身穿一袭高调华美的和服,手上还把玩著扇子。看起来像个玩世不恭的青年的他──是辰石家的现任当家辰石一志。 一志似乎还是老样子,对调侃五道一事乐此不疲。 「你从刚才就一直对我大吼大叫的耶,难得我来给你探病呢。」 「我又没拜托你来。」 「讨厌啦,我们不是朋友吗?」 「谁跟你是朋友啦!」 被五道的咆哮声逗得笑开怀的一志,最后啪地一声,阖上扇子起身。 「好啦,那我也差不多该告辞了。」 「请便请便。啊啊,我现在觉得神清气爽了啊~」 「我下次再来。」 「你别再来了啦!」 一志披上色泽鲜艳的羽织外套,朝清霞和美世露出笑容。 久违的他,仍然让人感觉不到身为辰石家当家应有的尊严。用「游手好闲的纨裤子弟」来形容他,或许才是最贴切的。 「好久不见了,久堂先生。」 「嗯。辰石,是大海渡少将阁下介绍你过来的吗?」 「没错,听他说五道受了重伤,我很好奇,又觉得应该会很有意思,所以就过来了。」 「你这种糟糕的兴趣,也该收敛一点了。」 「我会铭记在心的。」 一志懒洋洋地挥了挥手,步出五道的病房。 以一脸无言的表情目送他离开后,清霞走到五道的病床旁。这时,不知为何,五道突然噗嗤笑出声。 「噗!啊哈哈哈!有够不适合耶!队长……拿花束……噗噗!」 「……」 美世偷瞄清霞的侧脸,发现他板著的脸孔上明显透露出怒气。 其实,美世一直在想,五道会不会是故意要惹清霞生气?如果是这样,感觉他就跟刻意来这里调侃他的一志没什么差别了。 但这样的想法可能只会引发口角,所以美世也没打算说出口就是。 「你看起来挺有精神的嘛?好像也没必要特地过来探望。」 冷冷俯瞰著五道的清霞,说了一句「把这个插进花瓶里」,同时将怀里的花束递给美世后,便将水果放在附近的柜子上,然后转过身去。 看著未婚夫像是突然动怒的态度,美世不禁有些茫然。 「老爷?」 (难……难道已经得回去了吗?) 但我们才刚过来呢──正当她遗憾地这么想时,清霞转过身来。 「我离开一下。美世,你可以自己继续待在这里。」 「啊,是……」 难得都过来了,他为什么又要出去呢? 清霞不可能是因为被五道取笑而真心动怒。倘若只是这点程度的事,就会让他气到连五道的脸都不想看,那么,平常老爱对他开玩笑的五道早就没命了。 而且,美世总觉得准备走出病房的清霞,背影看起来似乎有哪里不对劲,让她犹豫著要不要追上去。 (为什么……) 虽然内心有些不知所措,但因为也没其他办法,总之,美世先将怀里的花束解开,将花朵一支支插入花瓶里。 看样子,先来探望的一志并没有带上花束之类的慰问品,所以花瓶仍是被收起来的未使用状态。 「不好意思喔,美世小姐~」 「不会。」 这点小事不会花太多功夫。 看著五道有些愧疚地以一只手扶著后脑勺向自己道歉,美世以笑容回应。 虽然他感觉一如往常地有活力,然而,睡衣之下若隐若现的白色绷带和纱布,远比美世所想像的还要来得多,光看就觉得很痛。 这样的五道,已经是能够会客的状态了。那么,在恢复到现在这样之前,他原本的伤势究竟有多么严重呢?美世甚至害怕得不敢想像。 「那个……五道先生,这次……那个,该怎么说呢……真的……非常抱歉。」 将鲜花全数插进花瓶里头后,美世转身望向五道,朝他深深一鞠躬。 他的伤势是甘水直所为。也就是说,这是薄刃家的责任,因此美世也不该摆出一副不关己事的态度。 这样向五道赔罪,或许也只会让他感到困扰而已,可是,美世实在无法闷不吭声。 「别这么说,这不是需要让你道歉的事情啊,美世小姐。」 「可是……」 五道缓缓摇了摇头。 「请你别放在心上──不过,就算这么说,可能也是强人所难吧。有错的是做出这种事情,而且以后还打算继续做下去的甘水和异能心教,而不是你喔。」 「……是。」 「所以,你特地来探望我,我才应该跟你道谢呢。」 五道的笑容一如过去那样开朗,给人很好亲近的感觉。 他平安无事真是太好了。倘若五道在这次任务中丧命,美世和清霞想必无法怀抱和过去相同的心情活下去吧。 美世在病床旁的一张木头小板凳上坐下。 「您的身体还会痛吗?」 听到美世这么问,五道含糊地以「这个嘛……」回应。 「老实说,两三天前真的很痛呢~我全身都缠上了绷带,而被绷带包住的烫伤也很严重。」 五道的说话语气相当轻松,彷佛这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但他说出来的内容却相当惊人。 一般情况下,全身都出现重度烧烫伤的话,伤患会陷入在生与死之间徘徊的险境──而且救不回来的可能性相当高。不过,五道是肉体比一般人更来得强韧的异能者,再加上又找来有治愈异能的人为他治疗,才得以保住一条命。 除了对异特务小队以外,前往异能心教其他据点的部队,据说也同样被他们引爆现场的计画波及。无人因此丧命,或许可说是奇迹了吧。 「等我归队,我绝对会把异能心教那帮人一网打尽~因为我意外是个很会记恨的人呢!」 「请……请您加油……」 「我会加油的!」 两人的对话告一段落后,美世开始在意起迟迟没有回来的清霞。 他会不会是去找婆婆亲戚的那位医师商量什么呢? 美世在脑中这么想像时,五道再次轻声开口。 「在我刚住院的时候,就连那个队长……都震惊得说不出半句话呢。他一定觉得自己也有责任吧。」 看来,五道原先的伤势果然很严重。美世不禁觉得胸口隐隐作痛。 清霞原本就不是个多话的人,然而,既然总是一起工作的五道都这么说了,这件事想必为他带来相当大的震撼吧。 「要是透露太多事情让你知道,队长可能又要生气了吧,不过~」 「咦?」 「我想,队长会觉得自己有责任,有一部分的原因,当然是基于他上司的身分。不过,比起这个……更让他动摇的,或许是那段过往吧。」 「那段……过往?」 五道很罕见地没有开玩笑带过,而是以认真的表情点了点头,然后从病房窗户望向外头。 早上踏出家门时,还是一片晴朗的天空,现在被厚重的灰色云层填满,变成看起来随时都会飘雪的天气。 (老爷和五道先生的过去……) 和薰子相识后,开始让美世在意得不得了的清霞的过往。 身为他忠诚下属的五道,究竟会道出什么样的内容?美世忍不住稍稍绷紧神经。 「以前,我的父亲曾经担任过对异特务小队的队长。」 「您的父亲吗?」 「我老爸曾是个值得尊敬的异能者。他的能力很优秀,下属们也都相当仰慕他。至于我……因为对这样的父亲产生抗拒感,所以跑去留学了。」 这些全都是美世初次耳闻的事情。然而,最关键的是…… ──「曾」是个异能者。 察觉到五道过去式的表达方式后,美世明白了他的父亲现在极可能已经不在人世的事实。 「当初,我老爸执拗地游说还在念书的队长加入对异特务小队,说想栽培他成为下一任队长。但队长表示自己不打算从军,之后就升学考进帝大。尽管如此,我老爸仍没有放弃──」 美世不知道五道此刻脸上是什么样的表情。他的视线一直落在窗外,不曾转过来望向美世。 「某天,我老爸在出任务时殉职了。因为敌人实在太强。然而,若是队长接受老爸的建议,加入对异特务小队的话,以他们的实力,应该就能轻松解决那个敌人。那时,队长也奉天皇之令而前往现场支援我老爸,但最后没能赶上。」 「这……」 试著想像清霞当下心境的美世,不禁将手按上胸口。 「当然,我老爸会死,并不是队长的错。可是,留学回来的我,却还是用『我老爸会死都是你害的』来指责队长。因为这样,队长变得过分自责,到头来还是加入了对异特务小队。」 至此,五道轻轻叹了一口气,带著落寞的微笑转头望向美世。 「我老爸死的时候,除了他以外的队员全都平安无事。而这次也是差点只有我一个人死掉,所以,我猜这或许让队长回忆起当时的事了吧。」 「……」 美世总觉得,现在无论开口对五道说什么,似乎都不会是正确答案。 她不会觉得「要是不知道这件事就好了」,只是── 「非常抱歉,我不该过问这么多。」 「不不不,是我自顾自地跟你说这些而已。毕竟你也想多了解队长一些吧,美世小姐?」 「您怎么──」 听到五道一针见血的指谪,美世不禁圆瞪双眼。 清霞不常跟美世提起自己的事情。然而,正因如此,美世才希望能更了解他;但同时,这样的渴望是否会造成清霞的困扰,也让美世有所顾忌。 所以,至今,美世明明不曾对他人提及这样的想法。 将本人不愿提起的事情说出来,并不是一件好事。美世自己也有许多不想主动道出的过往。 (光是回想,就让人感到煎熬不已的记忆,一般人都不会想说出来,也不想被别人知道……) 然而,在得知自己不愿明说的过去,几乎都已经被清霞调查得一清二楚的时候,美世却有种松了一口气的感觉。 「我猜,那个不擅言词的队长,八成没跟你提过这方面的事情吧~结果似乎真的如我所料,让我有点无言呢。」 五道以轻浮的态度哈哈哈笑出声,他的脸上已经不见方才的阴郁神色。 美世忍不住开口问了五道一个问题。 「我……可以直接跟老爷打听他过去的事情吗?」 不愿被触及的过往。 不用说,清霞必定也有这样的过往。美世可以抱持想要了解、想要听到清霞亲口告诉自己的渴望吗?这么做的话,会不会伤害到他呢? 不过,这种事应该由美世自己做出判断,就算询问五道,也没有任何意义。只是,她很想听听来自他人的明确意见。 五道眯起双眼,罕见地露出平静稳重的微笑。 「我想,你直接问他的话,队长应该也会比较开心吧。如果对象是你的话,他一定也会乐意吐露自己的一切。虽然这只是我个人的看法就是了。」 「是这样吗……」 「就算不问我,你应该也能想像出队长会作何反应了吧,美世小姐?你只要相信自己的选择就好,无论是要主动出击,或是继续保持被动的态度,我觉得都可以喔~」 五道说的没错。 美世和清霞相处的时间,远比五道、薰子跟他相处的时间要来得短。然而,美世认为她也有用自己的方式,努力了解自己的未婚夫。要是不相信这样的自己,她还能怎么办呢? 「非常谢谢您,我会试试看的。」 「嗯,但如果哪天你厌倦了那个不擅表达、个性又很冷淡的队长,请务必来投靠我喔~如果是美世小姐的话,我可是超级欢迎呢~」 看到五道以坏心眼的笑容这样开玩笑,美世也笑著点点头。 「好的。」 「万岁!」 「什么东西万岁?」 听到刚好走回病房的清霞这么问,五道不由得整个人僵住。 「没事!什么都没有!」 看到下属一脸认真地朝自己行举手礼,清霞以冷冷的眼神望向他,但随即又叹了口气。 「美世,差不多该回去了。这样你满足了吗?」 「是的。」 虽然还是很担心五道的身体状况,但至少他今天看起来精神还不错。 基于自己目前的处境,美世的行动范围相当有限,所以也不知道能不能再来探望五道。但看到这样的他,至少可以放心一些了。清霞或许也有同样的感觉吧。 「请两位再来看我喔~」 「是你应该赶快把身体养好,然后归队才对,你这个呆瓜。」 「我还想继续在这里享受一阵子吃饱睡、睡饱吃的生活呢,请恕我拒绝~」 「……」 「请您放心吧。待在这里的闲暇时间,我也会好好构思用来报复甘水直的完美战术的!」 看到五道挥手道别,美世也轻轻挥手回应他,然后和清霞一起步出病房。 ◇◇◇ 目送上司及其未婚妻离去后,原本坐在病床上的五道再次仰躺下来。 在医院开放会客后,不少人陆陆续续像这样过来探望他。虽然很感激大家的心意,但他实在也觉得有点累了。 「我的体力果然变差了吗……」 比起一般的治疗方式,透过治愈异能进行的治疗,可以让被治疗者恢复得更快、复原得更彻底,不会留下后遗症。但相对的,也会消耗被治疗者大量的体力。 因此,并不会有伤势在一瞬间彻底痊愈、被治疗者也能马上恢复日常生活这种事发生。还是必须住院休养一阵子。 不过,虽然对这些心知肚明,但五道其实还是希望能尽早回归职场。 (在这种极度需要战力的情况下,我哪能一个人躺在这里睡大头觉啊。) 事与愿违的现况,让五道感到焦躁不已。他闭上眼闷闷地思考片刻后,又有新的访客现身了。 因为没听说老家的人或是亲戚要来探病,他不禁好奇地伸长脖子,查看来者何人。 缓缓打开病房大门入内的,是身穿军装,看起来似曾相识的一名年轻女性。 「好久不见了,五道先生。你的伤势现在怎么样?」 「……你是……阵之内薰子?」 「你答对喽!」 俏皮地弹了一下手指的她,正是五道好几年不见的同事阵之内薰子。 虽然有听说薰子为了递补自己的空缺而来到帝都一事,但五道完全没料到她会像这样独自过来探望自己。 不过,虽说已经好几年没有联络过,但在薰子被指派到旧都之前,五道跟她的关系其实还不错,所以倒也不觉得特别惊讶就是了。 五道再次抬起上半身坐起,然后吐出一口气。 「如你所见,我的伤势恢复得还不错。话说回来,现在不是你的值勤时间吗?」 五道诧异地这么问之后,薰子在方才美世所坐的那张木头小板凳上坐下,以「这点你不用担心」回应。 「我被任命为美世小姐的保镖,但因为久堂先生今天上午都会跟她一起行动,所以我就休假了。」 「原来如此。」 虽然身为力气和体力都不如男性的女性,但薰子拥有优秀的战斗能力。 因为和美世同为女性,所以能跟她一起行动的范围也比较广,是最适合担任保镖的人选。 「久堂先生和美世小姐刚才也来过了吗?」 薰子望向花瓶里的鲜花以及放在篮子里的水果,轻声这么开口。 「嗯。虽然队长态度很冷淡。」 「你们还是老样子,交情很好呢。」 看到五道耸耸肩的反应,薰子忍不住笑出声。 「阵之内,你的工作顺利吗?」 「还算可以。虽说是保镖,但我每天也都只是跟美世小姐一起在值勤所里头做些杂务而已。不过,因为这样,也不会感到无聊呢。」 这时,和薰子相关的记忆突然在五道脑中浮现。 (这么说来,阵之内她──) 薰子的老家经营著一所历史悠久、代代传承下来的正统道场,她的父亲是道场的师父,嫁过来的母亲则是异能者的家系出身。 她的母亲并非异能者,不过,透过隔代遗传,薰子一出生便拥有异能。再加上又承袭了父亲的剑术天赋,因此,作为一名战士,她得到了相当优秀的评价。 正因如此,她也曾被引荐为清霞的未婚妻人选。 (噢,原来是因为这样吗……) 明白现况后,五道忍不住伸出手拨乱自己的浏海。 虽然美世原本就是个总是表现得战战兢兢的女孩子,但今天的她看起来格外迷惘。她会渴望了解清霞的过去,原因或许就在这里。 「阵之内。」 听到五道的呼唤,原本眺望著花瓶里的鲜花的薰子转过头来。 「什么事?」 「我问你──你是不是还对队长念念不忘?」 薰子的一双眼睛瞪得老大。 「……你在说什么?」 「别装傻啦~你从以前就一直喜欢著队长吧?」 「我……并没有……」 看著薰子别过视线、默默垂下头的反应,五道心中浮现了焦躁和怜悯的情感。 他不觉得自己的直觉特别敏锐,但跟薰子共事之后,还是自然而然地察觉到她的心意。 对清霞来说,薰子不过是职场上的同事、是他众多未婚妻候选人其中之一。然而,薰子却不是这么想的。 「我也不是要责备你。要对谁抱持好感,我觉得是每个人的自由。」 「……」 「可是啊……」 五道顿了顿。 他并不想刻意伤害薰子,然而,接下来要说出口的这句话,有可能会让她落泪。尽管如此,五道仍有无法退让的原则,所以他不得不这么做。 「你可别从中破坏那两人的关系喔。」 薰子瞬间屏息,然后猛地抬起头。 从这样的态度看来,她很明显已经做了什么不该做的事情。 「我──」 「不要装了。虽然要喜欢谁是每个人的自由,但我觉得这种行为不可取喔。」 对清霞来说,美世是他好不容易得到的、能让心灵平静的存在。 五道一直都在清霞身旁看著他,所以能够明白。清霞和美世注定要相遇,成为彼此的救赎,便是那两人的生存方式,他们之间不存在能允许他人介入的空间。 说出这种话,虽然对单恋未果的薰子有些愧疚,但五道不能容许她擅自扰乱那两人的心思。 「……你又懂什么呢,五道先生。」 五道并没有因为薰子勉强挤出来的痛苦嗓音而动摇。 「要是想破坏那两人的关系,你就大错特错了。至少我看得出来,这样的行为不会为任何人带来好处,包括你自己在内。」 「我失陪了!」 看著薰子冲出病房的背影,五道没有出声挽留,只是叹了口气。 接下来就是薰子自己的问题了。不过,五道也怀疑他是不是说得太过火,因此涌现了些许后悔。 (我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变得这么多管闲事了啊~) 尽管可能因此被薰子憎恨,但总比让她为清霞和美世之间的关系带来负面影响要好。 五道让筋疲力尽的自己躺平,浅眠了一小段时间。 ◇◇◇ 步出医院后,清霞转过头望向美世。 「要去外面走一走吗?」 「……好的。」 美世沉默地跟在清霞身后,穿越来时的大门,走出军事基地的腹地。 现在,距离他们得回去值勤所的时间,还有好一阵子。美世没有理由反对清霞这个有些反常的提议。 走到鲜少有一般人通行的大门外头后,只要穿越一条小巷,就会抵达靠近市街的大马路。 「抱歉,会不会冷?」 看到清霞一脸担心地这么问,美世摇了摇头。 她身上披著羽织外套,脖子上也缠著围巾,御寒措施做得相当彻底。迎面吹来的空气,虽然一如现在的季节那样冰冷,但还不至于冷到让人直打哆嗦的程度。 「不会。」 「是吗?」 随后,清霞再次转身往前走。但为了让美世跟上自己,而刻意放慢的脚步,非常像他的作风。 (很像老爷的作风呢。) 之所以会这么觉得,是因为跟清霞相识后,他便一直以这样的态度对待美世。身为美世未婚夫的他,便是这样的一名人物……自己真的能够怀抱「希望了解更多的他」这样的愿望吗? 沉默地前进片刻后,两人来到一处只有零星游客的公园。 行道树的叶片多半已经凋零,只剩下看起来很寂寥的光秃秃枝干。基于现在的季节和天气,会特地踏进公园的人似乎也减少了许多。 「那个……老爷?」 因为不知道清霞打算领著自己前往何处,美世有些不安地轻声开口呼唤。 听到她的声音后,清霞没有回头,只是停下脚步。 「休息一下好了。」 然后像是自言自语地这么轻喃。 于是,美世跟清霞在公园的一张长椅上并肩坐下。两人之间隔著大概三个拳头的距离。 美世望向开口次数比平常更少的清霞。 (感觉……应该不是心情不好吧。) 现在,美世变得能够正确判读清霞的表情了。此刻的他,比起心情不好或是在生气,用「感觉有什么心事」来形容,或许比较恰当。 不过,要说让他陷入烦恼的原因,美世就没有头绪了。 「老爷。」 「怎么?」 再次开口呼唤后,清霞只是出声回应,并没有望向美世。 「您在担心什么吗?」 美世试著凭自己的直觉这么问。 从五道那里听到的过往,这时再次浮现于她的脑中──关于五道父亲的那段回忆。 然而,没有勇气马上切入正题的她,只能以这种不上不下的问法试探清霞。 「你听五道说了什么吗?」 清霞以双手抱胸,缓缓闭上双眼反问。 去探病的时候,清霞的态度明显不太对劲。关于这点,他本人或许也有所自觉。正因为这样,他才会判断美世可能对此感到不解,转而询问五道吧。 自己这么做,会不会很卑鄙呢──虽然内心不安地这么想著,美世仍鼓起勇气回答。 「我从五道先生那里听说了一些。」 「……是吗?」 「老爷,您──」 话说到一半,美世猛然回过神,然后沉默下来。 一个没注意,她差点就脱口问了无谓的问题。 (不,我不能在这种关头却步呢。) 若是这么做会让清霞感到愤怒或悲伤,就向他道歉吧。只要畏畏缩缩地在一旁等待,问题就能迎刃而解的时期,早已经过去了。 「您会排斥让我……知道跟您有关的事情,或是您的过去吗?」 美世笔直地望向清霞,坦率地这么问道。她察觉到清霞一瞬间屏息的反应。 「美世……」 「我想更了解您,就算不是您的一切也无所谓。只是,一如您对我的了解那样,我也希望自己能更了解您。」 认识薰子后,美世深深体会到一件事。 美世所认识的清霞,的确是清霞本人没有错,但也只是他的一小部分而已。明明是他的未婚妻,美世却比周遭的任何一个人,都更不了解清霞。 (可是,我总觉得不能主动去询问老爷这些……) 就算知道了,美世也无法做些什么。尽管如此── 两人之间隔著三个拳头的距离。美世放在那里的手,被清霞的手轻轻覆上。那是坚硬却又温暖,总是让美世感到安心不已的掌心的触感。 「因为这样而感到开心……好像也不太对。」 「咦?」 「即使让你知道和我相关的一切,我也绝不会感到排斥。」 清霞那双蓝色的美丽眸子,此刻终于转过来望向美世。 清霞一直都很为美世著想,至今,美世都只是单方面依赖他这样的好意。光是自己的问题,便让美世应付不过来,因此老是让清霞迁就配合她。 然而,光这样是不行的。今后,美世也想继续跟清霞互相扶持下去。正因如此,倘若清霞不排斥的话,美世希望自己能够更了解他。 「不过,我其实没什么有趣的事情可以让你了解。」 「就……就算不有趣也没关系!」 听到美世的回应,清霞震颤著喉头笑起来。 「哈哈哈。」 然后像是再也忍不住似地大笑出声。 美世是第一次看见他这样笑。 「真……真是的!您为什要笑呢!」 「不,抱歉,因为我发现自己似乎误会了很多事情。」 「误会?」 看到美世表现出不解的样子,清霞停止发笑,朝她点点头。 「说起来很没出息,其实,面对这次的意外,我动摇的程度比自己所想的还要严重。我不想让你看到这样的自己。」 「咦……」 「真是无聊呢,这种想逞强装帅的坚持。可是,我其实一直很不安,担心你会因此对我感到无言,不愿再待在我身边。」 听到完全出乎自己意料的这番说明,美世不禁眨了眨眼。 对清霞感到无言,或是不愿再待在他身边什么的,这种事明明不可能发生呀。 「虽然我也相信你不会离开我就是了。」 「这是当然的。我已经决定了,就算您说要离开我──如果真的发生什么让我们分开的事情,我也绝对会找到您,继续跟在您身边。」 美世流畅地道出自己真正的心意,流畅到她本人都觉得吃惊的程度。 她绝不会离开清霞。将这样的想法实际说出口之后,美世的决心变得更加坚定了。 「放心吧,我也不打算放开你的手。」 「……是。」 两人就这样互相凝望了片刻后,美世因为想起一件重要的事情,而率先回过神来。 (现在是不是可以问出口了呢?) 让美世感到难以启齿,也不太愿意提及的事情。然而,不厘清这件事的话,问题就无法解决。 最后,她决定鼓起勇气开口。 「老爷。」 「怎么?」 「您跟薰子小姐过去是一对恋人吗?」 清霞脸上的笑容瞬间冻结。 「……你为什么会这么想?」 「您们过去不是有可能缔结婚约的关系吗?而且,薰子小姐不但人很好,长得也很漂亮……在我看来,您感觉也并不讨厌她……」 直到方才,都还温柔地眯起双眼微笑的清霞,此刻眼神变得愈来愈可怕。看著这样的他,美世说话的声音也愈变愈细。 不知是不是她多心,原本已经相当寒冷的气温,现在似乎又下降了一些。 「感觉并不讨厌她……吗?」 「那……那个……」 「抱歉,这是我的错。」 美世原本还以为自己惹清霞生气了,因此吓出一身冷汗;但看到清霞反过来向自己低头致歉,她不禁愣在原地。 「老爷,您为什么要……」 「我跟阵之内之间什么都不曾发生过,以前和现在都是。」 「咦?可是……」 这两人看起来那么亲密,但实际上却什么都不曾发生过吗? 薰子和清霞厌恶的那些骄纵名媛不同。有著美丽外表的她,对任何人都很温柔,也有可爱的一面。对清霞来说,薰子并没有什么特别令人反感的要素,所以他才会现在仍和她相处融洽吧。 (胸口好痛呀……) 听闻清霞和薰子之间什么都不曾发生过的事实,让美世瞬间放心了不少。然而,她愈是思考,愈觉得这两人的婚约没有破局的理由。 「若是因此让你感到不安,我很抱歉。一开始没能好好跟你说明的我也有错……话说回来,你这阵子常常表现出欲言又止的样子,难道就是因为这件事吗?」 「是的。」 因为太害怕,美世没能问出口。倘若听到清霞说他过去曾和薰子是一对恋人,美世恐怕会陷入无法自拔的不安之中吧。 「唉,原来这也是我想太多了吗……」 「咦?」 「没什么,我们回去吧。」 「是。」 返回帝国军本部的路上,清霞再次轻声开口。 「美世,以后如果想知道什么跟我有关的事情,我希望你能直接问我,不用顾虑太多。基于自己的工作性质,我可能无法一五一十地告诉你一切,但我会尽可能对你坦承。」 「是!」 早知如此,自己不要过度恐惧,早点开口问清霞就好了。喜悦的心情,让美世的脚步也跟著变得轻盈。 ◇◇◇ 薰子像是逃跑似地离开医院,然后返回值勤所。但目前时间还是上午,她难得的假期尚未结束。 她不自觉地来到空无一人的餐厅,茫然眺望著杯中摇曳的水面。 『我问你──你是不是还对队长念念不忘?』 她不断反刍五道这个深深刺进自己胸口的问题。 打从一开始,她就很清楚这段恋情不可能开花结果。 所以,还是十来岁少女的时候,她理应早就放弃了这样的冀望。 得知恋慕的对象一口回绝了和自己的婚事之后,薰子明白了「啊啊,那个人想要的并不是我呢」的事实,因此连日以泪洗面,沮丧到甚至食不下咽的程度。 可是,除了薰子以外,那个人也拒绝了所有找上门的相亲对象。所以,尽管只是一名同事,但能够待在他身边的自己,是特别的存在──薰子这样说服自己,然后重新振作起来。 然而…… 看到让他倾心的女性出现在自己眼前,薰子再也无法当个沉默的旁观者了。 (我真是丑陋啊。) 薰子的言行举止,想必让美世受到伤害了吧。 可是,看到美世沮丧的模样,总让她有种痛快的感觉,也因此无法停止这样的行为。被嫉妒支配、不断做出不理智行为的自己,简直丑陋到让薰子自己都感到作呕。 实际看到斋森美世这个人,并且和她相处下来之后,薰子深深明白了一件事──她无法赢过美世。 (是我……输了呢。) 像美世那样的女性魅力、端庄贤淑的气质……她的娴静、纯粹和温柔,全都是薰子所没有的东西。 倘若清霞所爱的女性就是美世,无论薰子再怎么努力,清霞的眼中都不可能有她。刚认识美世的时候,薰子曾说过「我们很相似」这种话,然而,同为女性的她们,选择的生存方式,却可说是截然不同。 眼角涌现一股温热感。自己倒映在眼前水杯中的身影,开始变得模糊、扭曲。 (如果我更有女人味的话……如果我能变得像美世小姐那样的话……) 清霞说不定就会回过头来看看她了吧。 思考这种毫无意义的事情的自己,让薰子打从心底感到厌恶。 「阵之内。」 温热的液体滴落手边的同时,一个平静的呼唤声让薰子抬起头来。 「……薮长先生。」 身为餐厅负责人、同时也是厨师的前军人薮长,不知何时走到薰子身旁俯瞰著她。 「怎……怎么了吗?」 午餐时间即将到来,厨房现在应该忙得不可开交才对。 听到薰子这么问,薮长默默掏出一条纯白的手帕递给她。 「接下来的时间,会有一堆男人来这里吃饭。你在这种地方掉眼泪,会给我添麻烦的。」 发言内容虽然很无情,但薮长在百忙之中刻意离开厨房,来到薰子身旁将手帕借给她的行动,透露出他无法完全掩藏的体贴心意。 「……非常……感谢你。」 这么向薮长道谢后,薰子的泪水再次溃堤。她接受薮长的好意,接过他的手帕,擦拭不断滑落的泪滴。 这时,薮长突然以鼻子哼了一声,然后用下巴向薰子示意餐厅出入口的方向。 「咦?」 薰子顺著他的指示移动视线,发现美世探头朝餐厅里头望的身影。 「你回来得好早呢。」 薰子招呼看起来有几分顾虑的美世进入餐厅,坐在她身旁这么开口。 薮长收走薰子刚才那只水杯,送上两个装满温热绿茶的茶杯。 「我们途中还有绕去别的地方,所以应该不算早……」 美世微微歪过头,以有些犹豫的语气这么说。 在探望五道后,她想必是跟清霞感情融洽地一起到其他地方闲逛,然后才回来这里吧。这么想像的薰子,感觉内心的伤口又开始慢慢化脓。 尽管瞧不起如此恶劣的自己,她却无法抑制对美世的嫉妒。 「那个,薰子小姐。」 「什么事?」 「……对不起。」 看到想说些什么的美世,薰子原本还绷紧了神经,但听到美世向她道歉后,她不禁怀疑起自己的耳朵。 (为什么是你向我道歉?) 无论怎么想、无论看在谁的眼底,该道歉的人都是薰子,而并非美世。 涌现这样的想法后,尽管明白自己没有埋怨对方的理由,薰子内心的怒气仍慢慢高涨起来。为了不要表露出内心丑陋的嫉妒,薰子一直都很小心,但现在,她开始觉得这样的自己很愚蠢。 「为什么这么说?」 这么询问美世的嗓音,远比薰子本人所想的还要来得低沉。 然而,美世似乎没有察觉到她的异状,只是一脸愧疚地开始说明自己向她道歉的理由。 「我之前误会了。听说你过去是老爷的未婚妻人选之一后,我以为你们两位……那个……曾经是特别亲密的关系。」 薰子不自觉地将双手紧紧握拳。 倘若真的像美世所说的那样,她跟清霞有过一段特别亲密的关系,那该有多好呢。她梦想这样的场景多少次了呢。 「因为这样的误会,我想……我之前可能一直都很嫉妒你。」 这句话传入耳中的瞬间,薰子的情感一口气沸腾了。 「为什么!」 她激动吶喊,以几乎要把椅子弹开的动作猛地起身。美世的表情也因此写满错愕。 看到她那张美丽的脸蛋,薰子更加愤怒了。尽管这样的行为可能蛮不讲理,但她再也无法控制自己的情绪。 「这才不是什么误会。别用误会这种说法来解释一切。我跟久堂先生确实没有特别亲密,可是……我一直都很喜欢他!」 「……」 「对自己和别人都很严格,却也比任何人都来得重视同伴,而且又很强大。我从以前就很仰慕这样的久堂先生。我将他当成男人来喜欢,早在你出现之前,就一直喜欢著他!」 薰子无法抑制从内心涌现的感情洪流,只是一股脑地对美世发泄日积月累的不满。 「你之所以会感到嫉妒,是因为我让你这么做。因为我先开始嫉妒你,所以,我刻意当著你的面,做出会让你感觉我比较了解久堂先生的举动。就像是在炫耀那样。」 例如搬出美世无从得知的过去的话题,动辄让她感受到两人之间的差异。 自己认识清霞的时间更久、有过许许多多和他共度的回忆、也更了解他──她想向美世证明这些。 因为她不愿承认美世抵达了自己怎么都到不了的那个地方。 「薰子小姐……」 「可是,为什么是你要道歉呢?明明是我不对,但你却率先开口道歉,这样我不是更难堪了吗?」 这番说词,听起来完全是薰子单方面在找麻烦。被她这样责难,美世恐怕也只会觉得困扰或是生气吧。 心中无处可去的愤怒、悲伤和愧疚全数混杂在一起,心情乱成一团的薰子,最后只能无力地瘫坐下来。 「对不起……」 赔罪的话语,随著泪水自然而然地倾泄而出。自顾自地大发脾气,接著还开始掉眼泪──这般可笑又麻烦的自己,真的让薰子厌恶得不得了。 看著薰子低垂著头的模样,美世缓缓开口。 「薰子小姐,我想……我应该能明白你现在的心情。刚认识你的时候,我就一直非常、非常羡慕你。」 「……就算……羡慕我这种人也……」 她根本没有什么值得美世羡慕的地方,然而,美世只是朝薰子轻轻摇头。 「我很想像你这样,跟老爷并肩站在一起。可是,我没办法战斗,也还无法好好运用自己的异能。所以,我一直很羡慕你。」 美世朝薰子伸出手,那是一双有些粗糙,跟一般的名门千金相去甚远的手。 「可以请你继续当我的朋友吗?」 「……」 「我们或许有相似之处,但同时,一定也拥有彼此所没有的东西,所以才会像这样嫉妒对方,并因此郁闷不已。」 在眼前朝自己伸出手的她,嗓音听起来宛如无风的湖面那般平静,缓缓渗入薰子的胸口,温柔抚慰了她千疮百孔的心。 (啊啊……能让我介入的空间,真的……) 打从一开始就不存在。 其实她早就明白了,美世就是适合站在清霞身旁的那个人──是她完全比不过的一名女性。 「……想跟其他人互相了解,或许是一件困难的事情。不过,我们现在已经明白彼此的很多想法了。这样的话,你不觉得我们就能够变得比过去更加要好吗?」 自己真的可以握住眼前的这双手吗? 无法得出答案的薰子沉默下来。 (我还有另一件瞒著她的事情。) 要是这件事曝光,薰子自己也绝对无法全身而退。比起用言行举止伤害美世,这是个更加重大、同时也罪不可赦的秘密。 若是自己拾起了这双手,恐怕会让美世沦为罪人的朋友。 然而,薰子终究还是没能战胜诱惑。回过神来时,她已经自然而然握住美世纤细的双手。 「你愿意的话,我还想继续跟你当朋友。」 听到薰子发自内心的答覆,美世回以一个柔和的微笑。 「是,以后也请你多多指教,薰子小姐。」 感受著和美世相互了解的喜悦,以及几乎要被沉重罪恶感击溃的压力,薰子以那张快要哭出来的脸展露笑容。 第五章 无畏无惧 新在帝都的各处游走。 下定决心一定要抓到甘水直后,对外身分是协商者的他,向公司请了长假,将一切心力倾注在寻找甘水的足迹上。 帝都这阵子变得相当寒冷,看来时节真的要迈入冬季了。 不只呼出来的气息一片白茫茫,被包覆在手套之下的指尖,也因为冻僵而无法零活动作。 和甘水家有著关连性的土地,亦或者是前日被军方查到的异能心教的据点附近,新独自一人造访了这些和甘水有关的场所,试著从中收集线索。 然而,遗憾的是,他至今仍无法正确掌握甘水藏身的地点。 (不过,也有一些逐渐变得明朗的情报。) 他混入人群之中,快步赶往自己的目的地。 甘水的目的──尽管他用了一大串冠冕堂皇的语句来说明,但以一句话来归纳的话,不过也就是「成为帝国统治者」这种庸俗的野心。这样的话,有个人是迟早会被那个男人盯上的目标。 (就是天皇陛下。) 想随心所欲地操控整个帝国的话,针对天皇这号人物,无论要留他活口或是直接取他性命,甘水都得谨慎行事,并取而代之地掌握国家大权才行。 目前,帝国实质上的支配者,是身为皇子的尧人。不过,就算是甘水,想对尧人出手,也是一件极其困难的事情。因为还有宫内省总动员在皇居外围布下的强力结界。 除了异能或术法以外,这个结界甚至还能排除指定的物质。而且,只有位于结界内侧的人,可以指定欲排除在外的物质。倘若被设定成排除的对象,甘水就无法入侵结界内部。 虽然新不认为这个结界万无一失,但至少也不是不堪一击的东西。 这样的话,就应该先从天皇下手才对。至少,如果是新的话,就会这么做。 (不过,比起天皇,他也不是不可能想先得到美世就是了。) 从某方面来看,美世的保护网甚至比尧人的还要坚固。 对异特务小队的值勤所,除了是拥有异能的众多战士集结的大本营以外,现在也布下了和尧人所在的场所相同的结界。不管甘水的异能有多么强大,想对这种地方出手的话,绝对只会让自己吃苦头而已。 所以,要是真的出了什么事,对象恐怕会是天皇吧。 天皇目前待在和主宫殿有一段距离的小型皇居里。 这个皇居跟尧人所在的皇居位于同一个腹地内,但因为天皇已经衰弱到无法自由活动的程度,也失去了天启的异能,跟尧人相较之下,负责保护他的警力比较薄弱一些。 在尧人皇居或是对异特务小队值勤所外围布下的那种结界,至少也得动员十名施术者来完成。而维持结界所需的人力也一样。若是想扩张结界的范围,则需要更多施术者。因此,同时以结界保护尧人和天皇,是不切实际的做法。 来到能窥见宫殿正门的地方时,新若无其事地朝周遭张望。 (那是……) 一如他所料,看似平凡的路人之中,混杂著几个散发异样气质的存在。 「是传闻中的人造异能者吗?」 新皱起眉头喃喃自语。 如果不是异能者,恐怕很难察觉到这样的异样感吧。实际上,宫殿门口的守卫确实没有做出任何反应。 (不过,都已经对异能心教的动向提高警戒,守在这里的警力却还是如此薄弱……只能说宫内省的做法实在太天真了。) 至少也该在大门守卫之中安插几名异能者或施术者吧。 此外,也有可能是宫内省尚未确实理解甘水直这个人有多么危险。不管怎么说,这里的维安体制简直漏洞百出。 就在新思考到这里的时候。 「什么!」 一辆轿车在宫殿正门的附近停下。随后,一名身穿和服、身型枯瘦的年迈男性,在数人的搀扶之下,从宫殿的腹地内部缓缓走出来。 那名男性的真实身分,新可说是再清楚不过。以前,他曾为了个人目的,而和对方做了一场交易。 (是现任天皇!) 天皇在少少几人的陪同之下徒步离开宫殿──面对这般不合常理又令人起疑的光景,门口的守卫们却视若无睹。 (难道甘水直就在这附近?) 守卫和行经这附近的路人的视野,恐怕都被甘水的异能扭曲了吧。 这样的话,甘水本人应该就待在能看到这片光景的地方。 (在哪里?) 新试著环顾周遭,但在他视线所及范围之内,看不到甘水的影子。再说,要是甘水施展了让他人无法看见他的异能,新也无计可施。 (虽然能够对付薄刃系异能的手段,也并非完全不存在就是了。) 把老家的所有资料统统挖出来,拚了命埋头调查后,新找到了他所谓的手段。因为是极为古老的纪录,同时又是来自薄刃本家的情报,所以甘水应该不知道。 只是,使用这个手段时,必须极为谨慎。要是被甘水发现,他很可能又会想出因应对策。 就在新无法采取任何动作的时候,天皇和陪同他的男性一起坐上那辆停靠在正门的轿车。 「啧!」 新罕见地咂嘴,然后开始制作式神。 无论如何,徒步来到这里的他,都没有能追上那辆轿车的方法。只能先派遣式神去追踪那辆车子,自己之后再想办法跟上吧。 他用纸片做了两只式神。 对其中一只施以细腻的伪装术法后,新派遣它去追踪车辆。另一只则是先加上薄刃家的印记,好让接收者明白那是来自他的式神。接著,在纸上写下要传达的讯息后,再让它飞往对异特务小队的值勤所。 这样一来,清霞应该就会采取对应的行动了。 确认那辆轿车在没有引起任何人注意的状态下驶离后,新拔腿冲了出去。 ◇◇◇ 在美世和薰子决定跟彼此重新做朋友之后,又过了几天的时间。 尽管季节已经进入扎扎实实的冬天,但状况依旧没有任何改变。美世还是几乎每天都跟清霞一起造访对异特务小队的值勤所,在那里帮忙处理杂务。 在走廊上扫地时,美世望向在一段距离外做著相同工作的薰子。 (那时,薰子小姐明明露出了笑容……) 薰子向美世坦承,自己是因为嫉妒她,才刻意做出让她受伤的行为。美世选择原谅这样的她,也以为两人之间的心结能够就此化解。 尽管平常表现出开朗的态度,但薰子有时仍会不经意露出黯淡的表情。 若问自己是否真的打从内心振作起来了,美世的答案也是否定的。不知甘水何时会出现在眼前的现况,以及来自小队队员的冰冷视线。她目前的烦恼可说是堆积如山。 尽管如此,看到薰子彷佛被逼得走投无路的那种神情,总让她相当在意。 在乍看之下和平的日常生活中,接近中午时分的某一天,事件发生了。 结束打扫工作,也去厨房帮忙准备完午餐后,美世和薰子一起待在茶水间里。 注入冷水的热水壶,在加热后不断发出咻咻声。 「需不需要一起端配茶的点心过去呢?毕竟已经快到午餐时间了……」 「……」 「薰子小姐?」 美世捧著点心的盒子这么询问身旁的薰子,却没有得到任何回应。她望向一旁,发现薰子心不在焉地看著前方发呆。 「薰子小姐。」 「咦!啊,对不起。」 再次开口呼唤后,薰子才终于发现美世在叫她。 薰子总是以相当认真的态度面对自己的工作,在担任美世的保镖时,也从来不曾掉以轻心。这点美世很清楚。但现在的她,心思似乎完全不在这里。 到底是怎么了呢──美世不禁愈来愈在意薰子这样的状况。 「薰子小姐,你是不是有哪里不舒服?」 「没……没有啦,我的精神很好呢。」 「可是……」 如果不是身体不舒服的话,就是有什么烦恼了吧。美世很想问清楚,却又觉得难以启齿。 薰子喜欢清霞。打从美世和清霞相遇之前,就一直喜欢著他。 然而,清霞最后选择的不是她,而是美世。基于这层关系,尽管两人已经成为朋友,该不该介入薰子的烦恼,仍是让美世犹豫不决的问题。 尽管有可能是跟这方面完全无关的烦恼,美世仍鼓不起勇气。 「对不起喔,让你担心了。大……大概是因为太和平了,所以我也不小心松懈下来了吧。」 薰子一如往常地「啊哈哈」笑了几声。但这样的她,总让美世感觉不太自然。 不过,既然本人都这么说了,想必那就是个无法透露给朋友知道的烦恼了吧。 (还是说,只有我以为我们是朋友呢?) 倘若是这样的话,就太令人难过了。 最后,两人将装著绿茶的三个茶杯放上托盘,造访了清霞的办公室。 「老爷,我是美世。」 美世敲门这么开口后,里头随即传来「进来」的回应。 清霞今天也一如往常地忙著处理大量的文件。 目前,异能心教并没有采取什么明显的动作,但对异特务小队仍必须处理和异形相关的一般业务。甚至有一部分的队员为了驱逐异形,已经出差前往偏乡区域。 (老爷果然很忙呢……) 美世轻轻将茶杯放在办公桌上。 「老爷,马上就要中午了,您要不要稍做休息呢?」 「嗯。」 清霞没有停下手边的动作,只是机械式地回应美世。如果继续要求他休息,恐怕就会妨碍到清霞办公吧。 美世跟薰子面面相觑,然后一起从办公桌旁离开,在办公室里的沙发上坐下。 「好暖和呢。」 热腾腾的绿茶,彷佛能渗透到受冻的身体的每个角落。坐在一旁的薰子,也捧著茶杯小口小口啜饮,脸上已经没了方才严肃的神情。 就在这时候。 清霞突然从桌前起身,然后打开办公室的窗户。 「老爷?」 美世不解地抬起头,看到一个白色的东西从窗外飘进来。她对那个物体有印象。是异能者时常用来联络彼此的纸片式神。 式神乘著风,在半空中翻转一圈后,降落在清霞的掌心。 清霞随即检视写在式神上头的文字。 「这……」 在他瞪大双眼时,办公室大门被人猛敲的声响几乎同时传来。 「队长!本人是百足山!」 「进来。」 踏进办公室里的百足山看起来极度惊慌失措,脸色也相当苍白。 「!」 这时,美世感觉身旁有人做出屏息的反应,不禁转头望向薰子。 「薰子小姐?」 「没……没事……」 和她的回应完全相反,薰子的手和嗓音全都颤抖到令人吃惊的程度。可以明显感受到她恐惧、害怕的情绪。 (薰子小姐她……是不是知道什么我所不知道的事情呢?) 或许,在美世所无力触及的范围,其实发生了什么重大事件,唯独她没察觉到事态的严重性──之类的。虽然这种事也不是没可能发生,但还是不太对劲。 不过,美世的思考至此中断。 因为清霞以拳头重重捶了一下桌面,巨大的声响在室内响起。 「竟然对陛下出手!」 他低沉的嗓音透露出愤怒。 (陛下发生什么事了吗?) 基于身为儿子的尧人的指示,天皇目前几乎完全处于被幽禁的状态。对美世来说,他算是跟自己有点关系的人物。 难道是甘水直终于采取行动了吗? 看著神情严肃的清霞和百足山,美世的心跳因不安而加速。 「我们目前尚在追查陛下的下落,一旦发现──」 「不,当下刚好也在现场的薄刃家成员正在进行追踪。应该没多久就能明白对方的目的地了。」 清霞所说的薄刃家成员,想必就是新了吧。 印象中,已经一阵子不见的他,应该一直独力追查著异能心教。这样看来,果然是甘水跟异能心教有所动作了吧。 美世咽了咽口水,仔细听著两人的对话。 「……您能信任他吗?」 听到薄刃这个名字的瞬间,百足山脸色一沉。 「你不信任薄刃吗?」 「本人对薄刃新这个人了解不多,不过,正因如此,会思考甘水和薄刃联手的可能性,应该也是理所当然的反应。」 一瞬间,美世总觉得百足山朝她瞥了一眼。 美世认为自己已经尽力做到她所能做的事情了,不过,想获得其他人的信任,这点付出恐怕仍嫌不足吧。百足山的视线,或许正代表了这样的意思。 清霞没有再对百足山说些什么,只是以严肃的表情沉思起来。 (天皇发生了什么事,而新先生正在追查……) 既然这样,清霞和对异特务小队应该── 回过神来的时候,美世发现自己开口介入了清霞和百足山之间的对话。 「老爷,我会待在这里。请您去找陛下吧。」 「美世……」 总是过度保护她的未婚夫皱眉摇了摇头。 「可是,我认为应该要把陛下救回来。」 对美世来说,在明白自己被敌人锁定的情况下,还得跟清霞分开,也让她极为不安。然而,身为必须听命于天皇的异能者,在君主陷入危机之时,可不能什么都不做。 在美世这么表态后,百足山却面有难色。 「请你认清自己的立场,这可不是身为局外人的你能够插嘴的问题。」 听到他严厉的指谪,美世反射性地全身僵硬起来。 「……非常抱歉。」 百足山说得没错。对军队做法表达意见的行为,确实是太逾矩了。 仔细想想,必须前往营救天皇,想必是清霞和百足山都心知肚明的事情。既然敌人是异能心教,就得由足以对抗异能的对异特务小队出马。 她真的说了很不必要的发言。 随后,清霞平静地开口。 「百足山。」 「是。」 「你留在这里,值勤所的防卫工作就交给你了。」 「什……」 听到上司的指示,百足山圆瞪双眼。 「这是为什么!虽然明白值勤所的守卫工作很重要,但本人也一直在追查异能心教。现在,由本人率领的小队和您一同出发,才是合理的做法不是吗?」 看著在自己面前激动抗议的下属,清霞仍是一贯平静的态度。 「正因为重要,所以交给你负责。你有意见吗?」 「这个……」 说著,清霞拍了拍因满心不甘而表情扭曲的百足山的肩头,附在他耳边轻声说了些什么。 百足山先是露出恍然大悟的表情,接著,美世发现他的视线落在站在自己斜后方的薰子身上。 (薰子小姐?) 从刚才开始,薰子便一直不发一语。美世转身望向这样的她,同样感到不解。 薰子甚至没有察觉到百足山和美世集中在自己身上的视线,只是一脸苍白地垂著头,整个人还不停微微颤抖。 美世原本就觉得今天的薰子不太对劲,而她现在的模样,恐怕已经算是有点异常的程度了。 「薰子小姐,你的气色看起来很差呢。去医护室休息一下会不会比较好?」 看不下去的美世这么开口后,薰子慢吞吞地抬起原本低垂的头。 「我……没事。」 她的语气听起来很虚弱,嘴唇也不停颤抖。 虽然很担心,但既然本人都坚持自己没事,美世也无可奈何。 (留下来的百足山班长,或许也肩负著观察薰子小姐的状况的责任吧。) 美世搂著薰子的肩头搀扶她,然后望向清霞和百足山所在的方向。百足山像是认命似地叹了一口气,清霞则是轻轻点了点头。 「百足山,你马上确认这里的警戒人员配置现况。我会负责编组追踪小队。」 「本人明白了。」 语毕,百足山快步走出办公室 清霞拾起搁在一旁的军刀佩带在身上,再套上冬季制服的大衣,然后走到美世面前。 「阵之内,你也跟著百足山一起去,依照他的指示负责值勤所的守卫工作。」 「……是。」 薰子顶著一张惨白的脸,摇摇晃晃地离开了办公室。她的背影看起来实在太脆弱,让美世内心涌现了强烈不安。 「美世。」 「是。」 目送薰子的背影离去后,美世转过身来面对自己的未婚夫。 「一如你刚才所听到的,接下来,我必须离开值勤所。这里虽然有结界,但这层保护网并非万无一失。你一定要多加留意……抱歉,没办法陪在你身边。」 「不,我都明白的。」 ──好可怕。试著想像再次遇上甘水直的情境后,这是美世唯一的感想。 不过,她已经下定决心了。自己做不到的事情,就是做不到。她必须承认这样的事实,然后尽全力做自己所能做到的事。即使无法成为战力,她也要努力让清霞能够放心归来。 她按捺住内心的恐惧,朝清霞展露笑容。 「我会平安无事地在这里等您回来。所以,也请您一路上多加小心,老爷。」 清霞伸出双臂,将美世的身体拉近自己。下一刻,美世就这样被他揽入怀中。 他的双臂强而有力,却也温柔无比。 「真不想离开你。」 「……老爷。」 美世不觉得害羞,只是顺从自己的心意,以自己的一双手环抱住清霞的背。 「要是你发生什么事,我……」 冷酷无情的军人──即使是以这样的形象让他人敬畏三分的人物,同样也会有感到恐惧的时候。 担心畏惧的心情,大家都是一样的。 像是要确认彼此的存在、又像是想要祈求什么那样,两人就这样静静地相拥了片刻。 清霞率领两支队伍,从对异特务小队的值勤所出发了。 美世则是和薰子、百足山,以及百足山小队的成员们固守在道场里按兵不动。在大门外头,则有另一支小队负责在附近警戒。 薰子看起来已经比刚才平静许多,但她的脸色依旧相当苍白,话也变得很少。 「还请你自重,不要擅自采取任何行动。」 百足山以严厉的语气忠告美世。 他这样的态度,或许也包含著无法信任美世或薄刃之类的个人情绪,但比起这个,更多的是源自于对自身职责的强烈责任感。美世能明白这一点。 美世没有拒绝,只是朝他点点头。 她手中握著清霞给她的护身符,顺带一提,这似乎是将前一个护身符强化过后的改良型。虽然清霞没有告诉她是强化了哪方面、又会有什么样的效果就是了。 美世跪坐在道场正中央,其他队员们则是排成一个将她包围在内的圈圈。这个道场只有一个出入口。为了避免忽略任何细微的变化,所有人都屏气凝神。 美世在心中默默祈求神明的眷顾,同时紧握住掌心里头的护身符。 (不要紧……不要紧的。) 清霞一定马上就会回来。这段期间内,只要像这样在这里静静等待,他们就能回到一如往常的日常生活。 沉默笼罩了道场。 美世能够感觉到,现在,众人紧绷得连大气都不敢喘一下,为了即时察觉异变,而专注地竖起耳朵。 然而,这样的沉默在瞬间被打破。美世的祈愿也落空了。 「结界被解开了!」 百足山这么吶喊的同时,在场的所有人也瞬间起身,摆出备战架势。 慢了半拍才站起来的美世,紧张得手脚都变得僵硬无比。 (结界……怎么会……) 清霞有说过,结界并非万无一失的东西。但这也仅限于特殊情况发生的时候。一般而言,这般缜密的结界被人解开的可能性,应该是微乎其微才对。 「噢,大家都到齐了啊──没想到我会受到如此热烈的欢迎呢。」 听到这个声音的瞬间,美世的心脏重重跳了一下。 ◇◇◇ 清霞率领著队员,火速赶往新告知他的地点。 ──天皇不在皇居里。 继新早一步捎来的「我看到天皇被人带离皇居」的通知,又从百足山口中听闻来自尧人的联络事项时,清霞简直要怀疑起自己的双眼和耳朵。 然而,贵为皇子的尧人的亲自联络,再加上新以式神捎来的联络。有了这两人为证,可以断言天皇绝对是发生了什么事。 同时,若是事情牵扯到天皇,身为队长的清霞就势必得亲自动身。 「薄刃,状况怎么样了?」 清霞领著下属来到指定的地点时,新已经在那里等著他们。 「陛下就在这前面。」 新指著一条通往海岸的街道这么说。得知天皇、以及将天皇掳走的犯人的目的地可能和大海有关后,清霞脑中只有不祥的预感。 要是他们乘船离开,就很难追上去了。 「看来,那些人似乎不打算杀害陛下,对待他的态度也相当慎重有礼。目前看不到他们接近港口的行动。我想,他们或许是打算朝皇族别墅所在的方向前进吧。」 新把追上去的式神的视野和清霞共享,然后道出自己的推测。 针对他这番意见,清霞也没有异议。 就算在这个时间点杀害天皇,对异能心教或甘水也没有半点好处。硬要说的话,甘水和薄刃澄美之所以会被拆散,是导因于天皇这个始作俑者。所以,甘水个人有可能对他怀恨在心就是了。 (他们打算把皇族的别墅当成潜伏据点吗?) 皇族的别墅,和皇居、宫殿同样隶属于宫内省管辖。 基于之前也发生过宝上家的异能者摆脱监视一事,判断异能心教的影响已经深入至政府内部,或许会比较保险。 「有看到甘水吗?」 「至今还没有。不过,在天皇被带离皇居时,现场很明显受到甘水的异能干涉。所以,他想必还是有透过某种方式参与这次的行动。」 听到这里,清霞以手抵著下颚开始沉思。 继续像这样追踪天皇,真的妥当吗?既然是来自尧人的命令,清霞就必须服从。然而,这样的现况,总让他觉得是个陷阱。 (把天皇当作幌子,然后对尧人大人或美世出手……他极有可能这么做。) 因此,清霞才会安排自己信赖有加、能力也无可挑剔的百足山驻守在值勤所。五道不在的现在,这是最恰当的做法。 然而,倘若甘水真的攻入值勤所,要是没有清霞或新这样的异能者在场,便无人对付得了他。值勤所想必一瞬间就会被他拿下吧,对手是甘水的话,百足山和薰子的力量便显不足。 像现在这样,清霞和新两人都专注在被掳走的天皇身上,并不是理想的状况。 「少校,不如你返回值勤所吧?」 新唐突地这么表示。 他的脸上看不出任何情绪起伏。自从得知被称为异能心教祖师的人物就是甘水直之后,新可说是性情大变……不对,应该说是变得比较不会掩饰自己真正的一面吧。 「……不可能。我是这里的指挥官,不能擅自离开现场。」 尽管明白新应该也涌现了和自己相同的想法,清霞仍无法赞同他的提议。 「可是,你应该也明白他们掳走天皇,有可能只是调虎离山之计吧?不对,这样的说法或许也不够贴切。毕竟,得到陛下──亦即能够让整个帝国服从的权威象徵,对他们一定也有好处。只是,他们真正的目标恐怕还是──」 「美世吗?」 清霞不自觉地以低沉的嗓音回应。 「就是这么一回事。尽管背弃了薄刃家,甘水却一直都被这个家系深深禁锢著。因此,对他来说,美世是个无价的存在。」 至此,新转身望向清霞。 「做出决定吧,少校。」 新的双眼中透出已经做好觉悟的强烈光芒。 看著这样的他,清霞不禁觉得被自身的职责束缚、无法马上宣示要守护美世的自己窝囊不已。然而,明知可能发生这种事,却还是加入军队,也是清霞本人所做出的选择。 「我──」 不会返回值勤所。 正当清霞打算这么开口时,一辆军用轿车高速朝这里驶来,在众人眼前发出一阵尖锐的煞车声后停下。 「是谁?」 除了已经集结在这里的成员以外,清霞没听说还有其他人会来。 在他开口询问来者何人后,一名身穿军装的壮汉从轿车上走下。 「是我,清霞。」 「少将阁下!」 身型结实又魁梧的这名男子,正是对异特务小队的最高领导人大海渡征。 大海渡抬头挺胸地来到清霞等人面前,然后高声对他们下达指示。 「这是来自尧人大人的饬令。久堂少校,请你立刻返回对异特务小队的值勤所。从此刻开始,在场的小队成员将由我负责指挥。接下来,我们将前往追捕掳走陛下的叛国贼。」 「阁下,这么做──」 对清霞来说,这确实是个求之不得的命令。正因如此,感到难以置信的他,才会忍不住这么开口。 看到清霞这种原本应该被斥责的反应,大海渡朝他露齿一笑。 「尧人大人还要我代他向你道歉──他说,指示你前来追查掳走陛下的犯人,是他的失误。还有,迟了一些才给出依循天启的指示,他感到相当抱歉。」 尧人依据天启的结果,对清霞下达了这样的命令。也就是说,他从天启看见了值勤所需要清霞的未来。 到头来,甘水的目标果然还是美世。 「属下遵旨。」 轻轻朝大海渡低头致意后,清霞转身迈开步伐。 「少校,美世就拜托你了。」 听到从后方传来的这句话,清霞点了点头,然后开始拔腿冲刺,独自赶往未婚妻的身旁。 ◇◇◇ 美世在这个当下感受到的震撼,巨大到无法用吃惊一词来形容。 那个不可能出现在这里、也不见身影的人物的嗓音再次传来。 「美世,我来接你了。」 听到对方呼唤自己的名字,美世不禁屏息。 声音听起来明明很靠近,但却无从得知对方──甘水直究竟在哪里。这种诡异的情况,令她毛骨耸然。 百足山和薰子随即挡在美世的前方保护她,然而,在看不见敌人的状态下,他们也无计可施。 「甘水直!你在哪里,给我出来!」 百足山这么怒吼后,那个声音的主人意外老实地现身了。 男子身体的轮廓慢慢变得明显,原本只是一整片背景的视野之中,开始浮现出人类的形体。 蓄著一头深褐色短发,鼻梁上架著圆框眼镜,身穿斗蓬搭配日式裤裙,一双眸子依旧透出凶猛狰狞的光芒的男子,此刻现身在众人面前。 「谢谢你们的盛大欢迎。不过,我原本还以为能够更轻松地闯进来呢,结果这里的警戒体制比我想的还要慎重许多。该说不愧是久堂清霞吗?」 这样的状况明明一点都不有趣,甘水却「哈哈哈」地笑出声。美世不由得全身窜起鸡皮疙瘩。不知是谁咽下口水的声音,此刻显得分外清晰。 道场通往外头的大门,在无人察觉到的状况下完全敞开。看来,甘水似乎是透过异能,从入口正大光明地闯进来。 现在,他和美世等人之间,只隔著约莫十大步的距离。 虽然甘水现在是停下脚步的状态,但在场其他人仍无法轻举妄动。可说是众人生死全都掌握在甘水一人手中的状态。 (到底该怎么做……) 甘水的目标是美世。再这样下去,对异特务小队的队员们,全都会因为她而身陷危机之中。 至少,负责保护美世的百足山和薰子绝对会遭遇危险。尽管这是事实,但同样害怕自己陷入危机的美世,难道就只能眼睁睁看著他人逐一牺牲性命吗? 「你……是怎么进来的?」 百足山这么问道。他的用意或许是在争取时间吧。 而甘水似乎也察觉到百足山打算尽可能拖延时间的想法,他看似很感兴趣似地眯起双眼。 然而,他随后道出的内容,却让众人忍不住怀疑自己的耳朵。 「很简单,从结界内部动点让我能够顺利进来的手脚就行了。」 「你这是……在开什么玩笑?」 「很遗憾的,我不是在开玩笑喔。虽然我也能明白你不愿相信的心情啦。」 美世以双臂环抱住自己的身体,拚命试著让自己不要发抖。 她并不懂结界的详细原理或构造。不过,即使是这样的她,也听得出来甘水这番发言,很明显在暗示这个对异特务小队之中有内奸。 「你的意思是,对异特务小队里头有跟你里应外合的人?」 「我确实是想这么表达,是不是不太好懂呢?」 「这不可能……」 「你还是正视现实比较好喔。既然我都已经出现在这个地方,就代表必定有人暗中协助我破坏结界。」 百足山带著不甘的表情沉默下来。看著这样的他,甘水脸上的笑意更深了。 「我就告诉你我是怎么进来的吧。」 「……」 甘水那双蕴藏著激烈情感的眸子,以极度缓慢的动作望向内奸。 一开始,美世还以为他看的人是自己。然而,事实并非如此。 (咦……) 甘水的视线,此刻笔直投射在薰子的身上。 「阵之内薰子小姐,感谢你鼎力相助。」 现场的气氛瞬间动摇起来。 美世感到脑中一片空白。 队员们彷佛忘了强敌当前,只是不知所措地开始低声交谈。 「薰子小姐……为什么……」 回过神来的时候,美世已经以茫然的语气道出这个疑问。 双肩狠狠抽动了一下后,薰子缓缓转过头,望向自己身后的美世。她原本散发著凛然气质的美丽脸庞,现在宛如一张白纸那样缺乏血色。 「我……我……」 「这是事实吗,阵之内?」 百足山以平静的语气质问道。双唇不停颤抖的薰子,看起来彷佛整个人都被绝望所吞噬。 「我……」 「你大可老实回答。包括你是受我的指示、以及你身处的状况,这样的话,说不定能博取一些同情啊。」 「……」 薰子紧咬住颤抖的唇瓣,沉默地垂下头。 在场其他人全都屏息望向这样的她。怀著难以置信的心情,静待她接下来的自白。 然而,她沉默不语的反应,就跟肯定甘水的说词没有两样。 「阵之内!你倒是说点什么啊!」 「我……我不能……说。」 不停颤抖的薰子摇摇头。 面对开始起内讧的美世一行人,站在一旁的甘水露出一脸看好戏的表情。 「我觉得,你所谓的『不能说』,其实就跟承认这是自己做的没什么差别呢。直接了当地坦承,不是比较好吗?」 听到甘水嘲弄的发言,薰子狠狠咬牙,然后吶喊出声。 「是啊……是啊,没错!如同你所说的,我对结界动了手脚。所以,你会遵守当初的约定,放过家父对吧!」 看到薰子顶著一张苍白的脸逼问甘水的模样,其他人全都瞬间语塞。就连百足山也只是盯著她,迟迟说不出半句话。 像是要跟陷入困惑的同伴撇清关系那样,薰子没有望向任何人,只是直直盯著甘水。 「当然了,你的父亲和老家的道场都平安无事。毕竟我什么都没做啊。」 「咦……?」 「你老家的那些人成了我手中的人质──打从一开始,这就只是个用来要胁你的谎言罢了。你完全中了我的圈套,还真是帮了个大忙啊。」 听到这里,美世已经完全能够推测出发生在薰子身上的前后始末了。 甘水找上来到帝都的薰子,谎称她的家人已经沦为自己的人质,藉此胁迫薰子服从自己的指示,从内部对结界动手脚,好让他能顺利入侵值勤所。 正因如此,薰子才会从听闻天皇遭人掳走之后,就一直有些古怪吧。 因为她明白,只要清霞为了营救天皇而离开值勤所,甘水便会取而代之地现身。 (太过分了……) 家人的性命被当成把柄要胁,所以不得不背叛自己的同伴。对薰子来说,这会是多么痛苦的一件事。光是想到她必须在承受这种身心煎熬的状态下,在值勤所度过每一天,就让美世心痛不已。 被盯上的人是美世,然而,她实在无法憎恨这样的薰子。 「怎么会……那么……我……到底是为了什么……」 薰子无力地跪倒在地。此刻,无人能够对她说出任何安慰鼓舞的话语。 只有百足山对甘水投以蕴含著熊熊怒火的犀利视线。 「竟然这样玩弄人心……」 「哈哈哈,不过就是玩个游戏而已。你也用不著气得横眉竖目的吧。」 这个男人太奇怪了,美世不禁回想起在梦里窥见的那段过往。 母亲以前喜欢这样的男人吗?不对,这是不可能的。尽管已经想不起母亲的容颜,但美世明白她确实有著能体贴他人的一颗心。 不然,她就不会为了从斋森家手中保护美世,而封印住她的异能。 (他让薰子小姐哭泣了。) 刻意让他人悲伤难过。要是让这种人成为统治帝国、万人之上的存在──光是想像这样的未来,美世便感到汗毛直竖。 此刻,甘水仍是一脸乐在其中的笑容。 「这场表演还挺有趣的啊,各位。那么,我差不多该来完成自己的目的了……」 「你以为自己能够得逞吗?邪魔歪道的家伙!」 即使面对百足山杀气四溢的咒骂,甘水脸上仍丝毫不见动摇的神色。 「很简单啊。」 甘水缓缓从怀里抽出一把短刀,拔刀出鞘,然后开始前进。 渗出冷汗的百足山,也跟著抽出佩带在腰间的军刀。其他队员见状后,纷纷跟上他的动作。 「未婚妻大人,本人会跟甘水交手,藉此争取时间,请你趁隙逃走吧。」 「可是──」 「这是我们的职责所在。我们是为了不要让你被他抢走,才会集结在这里。所以,也请你做好觉悟吧。你的职责所在为何?」 (我的……职责……) 即使只剩下自己一个人,也绝对要逃走。这想必就是百足山心中唯一的正确答案了吧。 (可是……我自己的想法呢?我真的这么做就可以了吗?) 倘若美世现在逃走,为了追上她,甘水想必会杀了出面阻止自己的所有人吧。而且,就算一个人逃了出去,之后又该怎么做? 自己绝不能被甘水抓到,这点美世也明白。 梦见之力是极度危险的力量。万一甘水在抓到美世之后,像威胁薰子那样胁迫她,美世恐怕就会为了异能心教,而驱使自己的异能吧。 「那么,就先请你送死吧。」 甘水露出乐在其中的笑容,以熟练的架势举起手中的短刀。 「本人可不会这么简单就被你撂倒。」 「哎呀,这很难说呢。」 甘水的短刀和百足山的军刀正面交锋,尖锐的金属摩擦声跟著迸裂。然而,这仅仅一次的交手,便让这两人分出高下。 「什么!」 百足山的军刀从根部被折断,刀身也跟著落地。美世完全没能看见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不堪一击。」 这么轻喃后,露出好战表情的甘水将短刀刺向百足山的颈部。百足山勉强闪过了速度惊人的这一刀。尽管刀刃划过他的肩膀,他仍施展出俐落的回旋踢反击。 「你的异能是能够强化肉体之类的吗?好险、好险。」 虽然躲过了回旋踢,但甘水也被迫退后几步,两人的距离再次拉开。 (再这样下去的话……) 美世环顾周遭。 在前方率先跟甘水交手的百足山,现在肩膀已经负伤。尽管伤口看起来不深,但仍然流了很多血,若是继续放任不管,他最后想必会因为大量失血而无力动弹吧。 薰子则仍是低垂著头瘫坐在地、一动也不动的状态。这也是理所当然的。即使并非自身所愿,她仍然背叛了同伴。以她现在的精神状态,恐怕无法起身应战。 在美世左右两旁和后方举起军刀的其他异能者,脸上全都带著恐惧的神色。 即使是身为外行人的美世也能明白,再这样下去,所有人只会继续单方面被甘水玩弄于股掌之间,终至落败。而这全都是因为美世。 (我能做些什么呢?) 就算她真的能做到什么,擅自采取行动的话,也只会扯大家的后腿吧。 虽然觉得自己思索了很久,但美世最后所采取的,实际上却是近似于一时冲动的行为。 「你这个笨蛋!」 正当甘水企图再次逼近百足山时,美世一跃介入他们两人之间。尽管百足山的怒骂声从后方传来,但美世选择无视。 「请你住手。」 美世敞开双臂这么宣言。 此刻,她的心情比自己所想的更加平静。尽管心跳剧烈到令人难受的程度,指尖也宛如被冻住那般冰冷,她的嗓音却十分坚定。 看到这样的美世,甘水扬起嘴角止步,同时放下原本举著的短刀。 「美世,你终于决定乖乖跟为父一起离开了吗?」 「不,我不会把你当成自己的父亲。我不会协助在伤害他人后,依旧能够毫不在意地露出笑容的你。」 「……原来如此。那么,你又为何要挺身而出?」 即使遭到美世拒绝,甘水也只是朝她点点头,看起来一副乐在其中的样子。 对于自己能否跟这个男人好好沟通,美世其实也感到相当不安和害怕。但此刻,在场的这群人之中,最不可能丧命的就是她。与其让他人受伤,还不如由美世自己站出来面对甘水。她不愿意再看到清霞因为下属受伤而沮丧难过的模样了。 (如果像百足山班长那样,试著多争取一点时间的话,是不是就会有援军赶来?) 虽说不希望看到其他人受伤,但美世也不打算让自己被甘水掳走。然而,她没有时间思考其他对策,也不确定是否真的会有援军赶来。 在一无所知的状态下,美世谨慎地开口回答甘水的提问。 「因为……你不会杀死我。」 「很正确的判断。伟大到令人作呕的自我牺牲的精神,真是佩服。」 「……」 「不过,为父最讨厌这样的作为了啊。」 一股寒意窜上美世的背脊。 要是让甘水感到不快,他想必会杀了在场的所有人。美世的梦见之力尚有利用价值,同时,她也被甘水视为自己的「女儿」,所以暂时还能平安无事;然而,一旦他改变心意,美世恐怕也会小命不保。 该怎么做呢?继续表现出拒绝他的态度,或是试著讨好他? 无视陷入烦恼的美世,甘水开始诉说自己的看法。 「你的母亲──澄美亦是如此。说什么『这么做是为了薄刃一族』,然后就嫁到那没有半点价值的斋森家去。愚蠢,简直是愚蠢到可恨。」 美世在这个捧腹大笑的男子眼中,看到了不停打转的黑色漩涡。这道漩涡宛如泥浆那样黏稠沉重,又好比是足以烧毁一切的烈焰扬起的浓浓黑烟。 (母亲并不愚蠢。) 她只是想要守护而已。守护穷途末路的薄刃家、守护家人的性命,还有美世的人生。 虽然几乎无从得知母亲的为人,但只有这一点,美世是明白的。因为她也跟母亲一样。 (是吗?原来是这样啊。) 这个男人过去没能做到的事情,以及他现在创立异能心教这个组织,企图做到的事情。 或许,其实也和她们是一样的。 美世深吸一口气,以坚定的双眼望向这名自称是她父亲的男子。 「我不会成为你的女儿,也无法赞同你的想法。」 「连你都不需要我啊。」 「家母对你说过这样的话吗?」 「吵死了……看来有必要好好教育你一下呢。」 甘水一边低喃,一边以没有持刀的那只手搔抓自己的头发。争取时间到此,恐怕已经是极限了吧。 不过,在内心的某个角落,美世有种安心的感觉。 从甘水的反应看来,美世的生父无疑就是斋森真一,并不是眼前这名男子。 美世压根没想过,以前那么渴望摆脱斋森家的她,竟然也会有庆幸自己出生在那个家的一天。在斋森家度过的那些日子,并非是建立在一段虚伪的关系上。这样的事实,著实令美世感到放心。 做好觉悟后,她继续往下说: 「就算你把我带离这里,也不等于是拯救了家母。你企图拯救的家母,早已不在这个世上了。」 「不对。」 「我就是我,所以,请你放弃吧。」 美世确实是承袭了薄刃血脉的存在。不过,她同时也是在斋森家出生长大的、斋森家的女儿。因为有那段在斋森家度过的时光,才会有今天的她。 虽然无法明白决定远嫁斋森家的母亲真正的想法,但至少美世并不希望甘水把自己带走。 无论这个名为甘水直的男人,为了没能拯救澄美一事感到多么懊悔,已逝的时光都无法重来,也没有人可以取代另一个人。美世无法做出如他所愿的一举一动。 「肤浅、真是肤浅啊,美世。你的世界未免太过狭小了。我的目的可不是这种鸡毛蒜皮的小事。你得放远眼光来思考才行,不然我可就伤脑筋了。」 甘水直这么笑道。 「看来,果然还是只能用武力强行将你带走了。」 甘水再次举起锐利的短刀。同时,他的身影和背景融为一体,然后逐渐消失。 「啧……要是他消失了,我们就无法出手啊……」 没有人能够对付无法目视、也无法以听力追踪的对手。 美世也感受到了百足山的焦躁。 「所有人都固守在未婚妻大人的四周!别让甘水乘虚而入了!」 「百足山班长,我──」 到头来,队员们仍逃不过壮烈牺牲的局面。在美世开口前,百足山便先朝她摇了摇头。 「时间用尽了。若是愿意顾念我们的性命,就请你思考该怎么顺利逃出去吧。」 「这怎么──」 「阵之内,你要瘫坐在地上到什么时候!给我站起来!起身战斗!」 百足山按著肩膀上的伤口,朝仍然一动也不动的薰子怒吼。 下一刻,美世看见薰子伸手紧紧握住尚未出鞘的军刀的刀柄。以手背抹了抹眼角后,她从原地站了起来。 「对不起,美世小姐。我铸下的错误,我会自己好好收拾。」 「可是……可是──」 哭红双眼的薰子、一身军装被鲜血染红的百足山,以及举起军刀警戒四周的队员们,全都露出彷佛已经决心赴死的表情。 一旦演变成战斗,美世便无能为力。 「听好了,你们要避免跟其他人同时发动异能!这样可能让异能互相影响,导致效果被抵消!」 听到百足山的指示,队员们点点头。 然而,敌人不愧是拥有薄刃异能的异能者。 「呜……」 在美世身旁摆出备战架势的薰子,突然整个人被打飞,然后重重摔在地上。 「薰子小姐!」 在美世这么惊声呼唤的时候,她的手被人一把揪住。 「不要!」 「不希望在这里的人受伤的话,就跟我一起走。」 甘水在美世的耳畔,轻声道出这句语带威胁的发言,让美世汗毛直竖。 (我不想跟他走,可是……) 企图转身逃离甘水身边的瞬间,一个有著冰冷触感的物体抵上美世的脖颈。她随即察觉到那是甘水的短刀。 「好啦,安分一点吧。」 这是对包括美世在内的现场所有人发出的恐吓。 事态演变至此,已经无人能够对甘水出手了。尽管不会杀死美世,但甘水可以轻而易举地伤害她。 「美世小姐……」 薰子摇摇晃晃地起身呼唤。 (我……已经……) 被甘水以短刀抵著的美世,就这样被他硬拖著走到道场的入口大门处。此刻,在她脑中闪过的,是自己最重要的人的容颜。 ──老爷。 啊啊,她终于明白了。一想到清霞,竟然会让自己觉得死亡是如此可怕,她不想离开他。这般痛苦煎熬的情感,让美世的泪水夺眶而出。自己为何会如此渴望了解他,为何会如此在意他和薰子的过去。 这样的情感,原来就是── 「离我的未婚妻远一点。」 那是在转眼之间发生的事。 美世听到身后传来一个极为冰冷的嗓音。同一时间,甘水已经整个人趴在地上,还有一只穿著军用长靴的脚狠狠踩著他的背。 突然重获自由,而一时没能站稳脚步的美世,被这个人温柔地揽进怀里。 「啊……老爷……」 「我来晚了──你哭了吗?」 美世仰头,发现自己最重要的人的美丽笑容就在眼前。 他套著白色手套的指尖,抚上美世被泪水濡湿的脸庞。 (「想著您的事情,结果就哭出来了」……) 这种话美世绝对说不出口,而且也不希望清霞察觉到这样的事实。感到难为情的她,忍不住以双手掩住自己红通通的脸颊。 「久堂……清霞……」 甘水恨恨地道出清霞之名,然后以反手握住短刀,朝践踏著自己背部的那只脚挥下。 清霞挺身挡在美世前方,同时迅速收回自己的脚。甘水则是趁机从地上翻身跃起,再朝后方跳开。 理应已经不算年轻的甘水,身手竟如此矫健。这一幕让美世看傻了眼。 「你还是回来了吗?」 「很不巧的,我方还有一位能够预知未来的人物。真要说的话,你那种过于刻意的调虎离山之计,实在太容易看穿了。」 「尧人皇子吗……原来如此。看来,这次是我的策略过于简陋了。」 甘水面无表情地耸耸肩。 尽管态度已经不如一开始那么游刃有余,但即使发现自己的计画遭到阻止,他看起来似乎也不痛不痒。 彷佛是压根不认为自己的计画已经失败似的。 或许也对甘水这样的态度存疑吧,清霞的一边眉毛微微抽动了一下。 「甘水直,你没有下次了。」 「不,一切才刚要开始啊。」 有著立体五官的那张脸蛋,露出扭曲的愉悦笑容。 这时,突然有好几个不知来自何方的巨大水球朝这里飞来。 「呀!」 美世反射性地闭上双眼。不过,这些水球在尚未接触到任何人的情况下,就被清霞和其他队员消灭了。 「宝上吗?」 听到清霞在轻轻咂嘴后不悦地这么低喃,美世睁开眼,发现甘水已经不见人影。 (结束……了?) 他也有可能只是用异能消除了自己的形影,但其实人还留在这附近。尽管心里这么提防,但美世的精神状态已经来到极限了。 清霞就在自己身旁。 光是这样,就能感到极度放心的她,此刻忍不住整个人瘫坐在地。 「美世!你怎么了,有哪里受伤了吗?」 吃惊得瞪大双眼的清霞,连忙蹲下身子支撑住美世的背部。为了不让他担心,美世先是摇了摇头,清霞这才放心地吐出一口气。 「对不起……我好像是因为觉得放心,所以双脚突然一软……」 「不,是我的错,都是我太晚赶回来。你一定很害怕吧?」 直到方才,美世确实一直都很害怕。但比起恐惧的情绪,无人殒命,自己也没有被甘水掳走的结果,更让她感到放心。 美世以颤抖的指尖揪住清霞的大衣衣袖。 「非常感谢您救了我。」 「你没事真是太好了。」 清霞紧紧拥住美世冰冷的身躯。虽然没有因此落泪,但在这一刻,美世总觉得好想哭。 「──不好意思,打扰两位了。」 百足山有些不耐的嗓音从上方传来。 朝板著脸的下属瞥了一眼后,清霞以鼻子哼了一声,不太情愿地放开怀里的美世,然后起身瞪视著百足山。 「什么事?」 「本人已经指示没有受伤的队员,到附近察看甘水和宝上是否还躲在这一带。伤患已经被送往医护室。幸运的是,没有人受到重伤。」 伤势最严重的,恐怕就是百足山自己了吧。像这样和清霞报告的时候,缠在他肩膀伤口上的布料仍逐渐被染红。 「你看起来伤得很严重啊。」 「非常抱歉……因为本人的能力不足,让未婚妻大人直接挺身面对敌──呜!」 百足山还没说完话,就被清霞一巴掌打在脸上。 「老……老爷!」 「竟然让保护对象一度沦为人质,真是荒唐透顶。你到底是为了什么而存在?我的小队不需要无法彻底尽到自身职责的人。」 「是。」 「此外,让美世直接挺身面对敌人,是怎么一回事?依据你的回答,我恐怕得检讨是否要进行惩处。」 此刻的清霞,化身为美世几乎不曾目睹过的、被誉为冷酷无情的魔鬼队长的存在。 另一方面,刚才还威风凛凛地统率著所有队员的百足山,现在看起来变得相当弱势。 面对怒气和冰冷态度甚至比魔鬼更骇人的上司,百足山以不带任何个人情感的方式,向他一五一十地说明甘水现身后的状况。 「这一切都是本人的责任,本人已经做好接受任何惩处的觉悟。」 看到百足山再次以「真的非常抱歉」向自己鞠躬赔罪,清霞让他抬起头,接著又是一记响亮的耳光落下。 目睹这令人不忍直视的光景,美世不禁以手掩嘴。 「被中年男子一刀砍断自己的剑,又因此负伤──不仅如此,甚至还让身为保护对象的外行人挺身袒护自己。你真的是一名军人吗?到底为什么会出现这般离谱的失态,我实在难以理解。」 「非常抱歉。」 「不用赔罪,我现在彻底明白你是个派不上用场的人了。如你所愿,我之后会决定惩处的内容。」 「是。」 「明白的话,就赶快离开。收拾善后这种程度的事情,你好歹还做得到吧?」 「是……失陪了。」 小跑步离去的百足山的背影,透露出一股哀戚。 看在美世眼里,百足山已经做得很好了。只是,甘水这个敌人实在过于强大,这并不是他该一肩扛起的责任,更何况,因为有百足山撑著,在甘水袭击道场后,战况才得以在我方几乎没有蒙受损害的状态下结束。 「老爷,百足山班长他……」 这么说出口的瞬间,美世忍不住闭上嘴巴。倘若百足山本人目睹了这一幕,一定又会斥责她不要说些无谓的话吧。 不过,清霞似乎确实接收到了美世的想法。 「我明白。你能平安无事地留在这里,多亏了百足山的努力,他是个优秀的男人。我虽然会惩处他,但也会针对他的贡献予以奖励,你放心吧。」 「是……另外,那个……」 美世还有另一件在意的事。 她望向队员们忙碌奔走的道场内部,但已经不见她的身影。 「薰子小姐……她……」 提及这个名字的同时,各种令人忧心的想像也陆陆续续浮现在美世脑中。 在军队里头,反叛想必是相当重大的罪行吧。倘若战场上出现叛徒,便很有可能让己方蒙受致命性的损害。为了防范这样的事态,将叛徒处以死刑,也不是不可能的事。 薰子并不是自愿背叛军队。然而,就结果来看,她的确是做出了引狼入室的行为。 对美世来说,薰子是重要的友人。无论她怀抱著什么样的想法来对待美世,两人共度的那些日子,仍是一段开心又可贵的时光。 看到美世因为胸口隐隐作痛而垂下头之后,清霞将自己大大的手掌放在她的头上,温柔地抚摸了几下。 「这方面别有太多期待。」 「……」 美世像是为了驱赶沉闷的心情那样吐出一口气。 现在,她只能祈祷自己好不容易结交到的朋友,最终能够保住一条性命了。 ◇◇◇ 为了追踪被掳走的天皇,新和大海渡所率领的对异特务小队的队员,一起造访了皇族的别墅。 想当然耳,这里并非任何人都能够自由进出的场所。 然而,由式神跟监的那辆轿车,笔直朝别墅所在的方向前进片刻后──突然在半路消失了踪影。 「我的式神消失了……」 听到新在赶路途中以茫然语气这么开口,大海渡问道: 「你说消失是什么意思?是跟丢了那辆轿车吗?」 「是的,有可能是被对方发现了。」 轿车行经的海岸线道路是单一道路,继续往前进的话,最后只会抵达别墅所在的宫内省管辖区域。因此,就算在这时候摆脱新的跟监,应该也没有意义才对。 不过,对方明知这一点,却还是试著隐匿自己的行踪,恐怕就代表他们另有什么目的。 在异能和术法这方面完全是门外汉的大海渡,此刻不禁皱起眉头。 「现在也只能继续前进了。毕竟这样走下去的话,最后一定会遇上宫内省的警卫员。甘水直的异能无法穿透物体对吧?若是他强行闯入宫内省的管辖区域,一定会留下什么蛛丝马迹。若非如此,或许有可能是……」 新明白大海渡没有明说出来的想法为何。 ──帝国中枢被异能心教渗透了。 尽管不愿想像这样的发展,不过,无论是「已经被渗透」、或是「今后可能被渗透」,这都是必须在无法挽回的结果出现之前,事先纳入考量的事态。 (要说另一个可能性的话……) 也或许,打从一开始,天皇就没有被带来这里。 对方发现新躲在皇居附近监视,也料到他会派遣式神跟监,于是设法蒙骗过他的式神,将一行人引诱到完全不相关的地点──就是这样的可能性。 但新也不希望是这样的结果。要是一个没处理好,除了会彻底失去天皇的消息以外,这同时也会牵涉到其他人对新本人、甚至是薄刃家的信赖。 他不能让其他异能者变得更不信任薄刃家。 新等人就这样持续前进,最后终于抵达隶属宫内省管理的皇族领地。 除了四周被石墙环绕以外,里头的领地还生著一整片树林。这些郁蓊的常绿植物成了阻绝视线的障碍物,导致一行人无法从外头窥见里头的状态。 大门也紧闭著。 (大门守卫也平安无事……是吗?) 新怀著哑巴吃黄莲的苦涩心情,看著大海渡朝大门走近。看来,似乎是他比较糟糕的那个预感成真了。 一如所想,守卫表示刚才没有任何人通过这里。听到这样的答案,对异特务小队的成员们脸上开始浮现动摇的神色。 「还是要进去里头调查一下。」 尽管大海渡这么说,仍有不少人无法接受这样的结果。 在队员们带刺的视线注视下,新跟著大海渡一同踏进皇族的领地。 不用说,除了别墅里头不见任何人入内的迹象以外,甚至连地面都看不到任何人的足迹,又或是轿车轮胎的压痕,可以确实看出在这几小时之内,都不曾有人造访此处的事实。 新明显感受到,原本就不存在的信赖感,此刻更进一步地跌落谷底。 「该不会是薄刃在说谎吧?」 「他说不定跟甘水是一伙的。」 这样的低声讨论传入他的耳中。 「……撤退吧。」 花了将近半天的时间,彻底将整个领地内部搜索过一遍后,大海渡终于做出了这样的决定。 既然找不到半点迹象,很明显代表天皇所搭乘的那辆轿车,最后根本没有抵达这里。也就是说,新拚命跟监的对象不过是个幌子。 (可恶!) 再这样下去,薄刃家的立场会变得更加艰困。 「少将阁下。」 新出自反射地唤住大海渡。 他不能就这样空手而归。不祭出一点成果的话,实在无法见人。 「只有今天一天也无所谓,请您批准我继续调查这个地方。」 「你要一个人留下来继续调查?」 「是的。」 新明白这样的要求很任性,然而,他也有不能就这样无功而返的理由。 又说了一句「拜托您了」之后,新朝大海渡低头鞠躬。尽管「这么做也没有意义」的批判声传入耳中,新仍继续维持著鞠躬的姿势。看著这样的他,大海渡重重地叹了一口气。 「我允许,你就调查到自己满意为止吧。尧人大人那边由我出面报告。」 「非常感谢您。」 「其他人就跟著我一起返回帝都。」 大海渡一行人撤退,留下新独自待在现场。 只剩下自己一个人之后,因为自身的能力不足而浮现的强烈焦躁感,随即支配了他。他被甘水玩弄在股掌之间,这样的状况,让新痛恨至极。 (为什么事情总是无法顺利进行呢?) 倘若甘水是因为憎恨薄刃家,所以企图让他们陷入困窘的处境,那么,他可说是做得相当成功。薄刃这个名字沦为熟悉内情的人们唾弃的对象,恐怕也只是时间早晚的问题罢了。 明明不应该是这个样子的。 「可恶……可恶!」 新猛踹地面,不停愤怒地咒骂。 把保护、拯救美世的任务交给清霞的他,认为自己的职责,就是揪出甘水的下落。但实际上,他终究什么情报都没能掌握到。 新暴躁地在皇族领地里四处走动。尽管手脚变得冰冷无比,鼻尖也被冻到有些麻木,他仍毫不在意地继续埋头搜索。 然而,无论再怎么找,他还是没有发现半点线索。 这也是当然的。毕竟除了他们一行人以外,没有任何人来过这里。 回过神来的时候,已是夕阳西斜。没有任何照明设备的这个区域,现在逐渐被深沉的黑暗笼罩。 「看来……是白费力气了。」 对此刻的新来说,比起黑暗,返回帝都一事更让他觉得恐惧。 (不知道有什么样的遭遇在等著我呢。) 在心中这么自嘲的时候,他突然听见后方传来脚步声。 「──你果然留下来了啊。」 新转身。他的双眼所捕捉到的,是神情看起来有些疲惫的甘水的身影。 新随即掏出怀里的枪,将枪口对准他。 「都是因为你!」 「因为我?哈哈哈,你这话说得还真奇怪。」 只要扣下扳机,新马上就能夺走甘水的性命。尽管如此,甘水却仍是一派轻松的态度。 「哪里奇怪了?」 「当然奇怪喽,对你、对薄刃家抱持偏见的是谁?是我吗?」 「这……」 不对,不愿理解薄刃的本质,只是径自为他们贴上标签然后加以迫害的人,并不是甘水。是其他异能者,是那些帝国军人。 然而,造就这种状况的其中一个原因,无非就是眼前这个男人。 新对扣住扳机的手指使力。 「你以为这样的话术就能洗脑我吗?」 「不,我不这么觉得。别看我这样,我可是对薄刃异能者的能力赞誉有加。你想必也不会因为如此简单的手法而上钩吧。」 「你很清楚嘛。既然这样,就请你去死吧。」 尽管新已经打从内心释放出强烈的杀气,但到了这个关头,甘水却还是说著「哎呀,你先等等」,然后悠哉地开口。 「虽然嘴上这么说,但你在帝都的立场也很为难吧?」 「你太多话了,这跟你有什么关系?」 「我说不定能传授一些让你活得更轻松的方法呢。」 「……你不是憎恨薄刃家吗?」 「这个嘛……这也说不准呢,总之,我想对你说的只有一句话。」 甘水被夕阳余晖染红的脸上浮现笑意,他缓缓朝新伸出一只手。 「薄刃新,你要不要加入异能心教?」 真是个愚蠢的提议,谁会答应这种乱来一通的邀请呢? 因此,在给出答案之前,新只迷惘了一瞬间。 第六章 今后的心情 被甘水袭击的隔天之后,美世和清霞仍过著每天一起往返值勤所的日子。 不过,并非一切都已经返回日常的轨道上。 尽管再次消失踪影,但甘水仍没有放弃美世。想当然耳,美世的行动范围也因此更进一步缩小。 基于帝国军高层的指示,美世现在甚至无法在值勤所里四处走动,只能窝在清霞的办公室里,在他身旁做点缝补衣物之类的手工来打发时间。 跟过去能在值勤所里自在度过的时间相比之下,这种行动受限的生活感觉无趣又令人窒息,美世的心情也一直无法开朗起来。 每天,踏进值勤所里之后,她的视线总会不自觉地开始寻找那个不可能出现的,自己初次结交到的友人的身影。 某个天气晴朗,气温也不那么冷的日子,美世坐在清霞的办公室里,以织毛线来打发时间。 『队长,请问能打扰您一下吗?』 百足山的声音,伴随一阵敲门声从外头传来。 「进来。」 「──失礼了。」 美世总觉得很久没有看到他出现了。 为了替自己在前次任务中的失态负责,尽管身为班长,他仍一肩扛下了诸如跑腿等各式各样的杂务。 跟甘水交手时被砍伤的地方,感觉已经复原得差不多了。不过,来到清霞办公桌旁的他,表情仍因紧张而显得僵硬。 「队长,可否让本人占用您的未婚妻大人──斋森美世小姐一点时间?」 突然听到百足山提及自己的名字,美世不禁吃惊地抬起头。 面对下属这样的要求,清霞露出严厉的表情。 「你觉得我会允许吗?」 「……不觉得。」 「那么,你就是白跑一趟了。回去自己的岗位上好好工作吧。」 即使要求被清霞斩钉截铁地回绝,百足山仍毫不犹豫地垂下头恳求他。 「拜托您,只有一小段时间也无所谓。」 「你想跟美世说的话,是值得让你如此冒险来请求我同意的内容吗?」 「……拜托您了。」 百足山维持著深深一鞠躬的姿势,感觉完全没有要抬起头来的意思。在得到清霞首肯前,自己绝不会离开这里一步──他整个人透露出这般坚决的念头。 清霞或许也察觉到这一点了吧。 「真的一小段时间就能结束吗?」 「是的。」 「我知道了……但我也必须在旁边一起听。」 「请您随意。非常感谢您。」 听到清霞允诺后,百足山才终于抬起头,然后默默朝美世走近。 他看起来被逼到走投无路的表情,让美世有些不知所措。她连忙放下手中的钩针,然后端正自己的坐姿。 「──可以占用你一点时间吗?」 「好……好的。」 美世没有理由拒绝他。更何况,就算拒绝了,百足山或许也会像刚才恳求清霞那样,一直坚持到她点头为止吧。美世能感觉到他这样的气势。 在百足山要求下,美世跟著他换了个地方说话。 他的目的地似乎是道场。 「美世,道场里头比较冷。你还好吗?」 「是,我不要紧。」 跟在美世身后一起过来的清霞,对她投以看似有些担忧的视线。不过,美世不认为百足山会做出对自己不利的行为,再加上她也披著羽织外套,所以并不觉得冷。 道场里头一片空荡荡的,看不到半个人。 在甘水入侵时成为战斗舞台的这个地方,虽然有几处因双方交锋而毁损,但现在都已经修缮完毕,看起来相当整洁美观。 「不好意思……在这个时间点,能够不被他人打扰而好好说话的地方,本人只想得到这里。」 这么向美世道歉的百足山,看起来没了过去那种凛然的气势,甚至还给人几分不可靠的感觉。美世连忙朝他摇摇头。 「不,没关系的,请您不用道歉。」 现在,值勤所里头上上下下忙成一片。 原本已经提高警戒,却还是让甘水不费吹灰之力地入侵,甚至还发生队员之中有内奸这种严重的失态。 此外,尽管尚未让外界知情,但天皇目前仍是下落不明的状态。再加上这件事又牵扯到异能心教,因此理所当然得动员够以异能和敌人相抗衡的对异特务小队。 目前,所有队员都为了执行因应对策,而在帝都四处奔走。 不过,这间值勤所里头仍有不少队员忙进忙出,所以能静下来好好说话的场所也相当有限。 「──真的非常抱歉。」 百足山突然转身过来面向美世,并再次朝她深深一鞠躬。 「咦……」 面对这出乎意料的状况,美世不禁愣在原地。 她压根没想到那个百足山竟然会向自己低头致歉。因为觉得眼前的光景令人难以置信,美世转头望向身后的清霞,却发现他并没有表现出特别惊讶的反应。 「至今,本人三番两次对你摆出高高在上的态度……甚至将你视为敌人,认为你是没有半点力量的女性而鄙视你。自命清高地表示自己不会怀抱偏见,但却不曾认同过你的努力。本人真的非常愚蠢。」 「因为……您说的那些都是事实……」 美世垂下眼帘,嚅嗫著这么回应。 百足山过去那些主张都十分正确,至少,那是美世也能接受的论点。而且,百足山都是采取当面给她忠告的做法,所以美世不曾有过被他歧视或是轻蔑的感觉。 美世身上确实流著薄刃的血液,至于薄刃,则是站在就算被其他异能者视为公敌也不意外的立场上。美世身为异能者的能力仍不够纯熟,也无法握剑。发生紧急状况的时候,只会成为其他人的包袱。 这些都是真的。 这跟其他队员在背地里说薰子坏话的行为不同。他们是在当事人不知道的地方对她品头论足,而且还选择性无视薰子展现出来的实力。所以,美世才会觉得这样很不合理。 「不,是本人的判断有误──那时……甘水直攻入这里的时候,倘若没有你挺身而出,包括我在内,恐怕会有许多队员因此丧命吧。」 「那是因为……可是,我也无视您的指示……」 回想起自己当下采取的行动后,美世不禁感到不知所措。 身为被保护的对象,却擅自行动,真要说的话,这应该是必须受到谴责的行为才对。 尽管如此,百足山却语气坚定的表示「不!」 「请让本人向你道歉吧。明明对你一无所知,本人却完全小看了你的能耐,这跟以先入为主的观念来做判断的愚蠢之人没有两样。你是非常有勇气的人,是你保全了大家的性命。」 「那……那个……」 该怎么回应他才好呢?毕竟,美世原本就没有对百足山怀抱著怒意。 这时,清霞的手轻轻搭上美世的肩头。 「要不要原谅这个男人,就由你本人来决定吧。」 「由我……」 这样的话,根本没有什么原谅不原谅的问题,因为百足山并没有值得责怪的地方。 美世直直望向这样的他,然后开口说: 「百足山班长,您并没有弄错什么。我当初所采取的行动,只是因为运气好,才能看到好的结果。若是状况稍有不同,很可能就会让在场的人全都陷入危险之中。所以,那个……如果一定要用这种说法的话,我……原谅您。」 「非常……感谢你。」 百足山的嗓音听起来相当虚弱,让美世深深感受到他是打从心里为了这件事而苦恼。 想到他一直怀抱著这般苦涩的心情在职场效力,美世就觉得这样的代价已经十分足够了。 「百足山。」 听到清霞的呼唤,百足山抬起头以「是!」回应。 「我不会说你先前的对应方式全都是正确的,你欠缺能够随机应变的灵活思维,在那个当下,想必也有更妥善的对策才是。」 「是。」 「不过,这也只是基于结果主义而导出的看法。要以结果来评断的话,我认为能让所有人都平安无事,就代表你的做法没有错。」 「队长……」 「关于这次的任务,你无须接受惩处。再说,没能针对甘水来袭的情况做出任何判断的我,同样也有不对的地方。」 所以──清霞接著这么往下说: 「我很期待你之后的活跃,好好表现吧。」 「是,本人明白。」 百足山再次朝清霞深深一鞠躬,然后重新转身面向美世。 「今后,本人会试著慢慢改变其他队员的想法。为了让对异特务小队真正成为奉行实力主义的一个组织,本人会尽最大的努力。这也是为了阵之内。」 美世朝他轻轻点头。 百足山拥有优秀的领导能力。倘若这样的他愿意率先改变什么,一切想必都会顺利发展下去吧。 在这之后,百足山独自留在道场里处理接下来的工作。和这样的他道别后,美世与清霞一同返回办公室。 途中,占据美世所有思绪的,果然还是友人的身影。 「老爷,薰子小姐她……」 在那之后,薰子便不曾出现在这间值勤所里。她目前被拘禁在帝国军本部,等待军方下达裁决。毕竟她犯下了重大的叛变行为,这也是很合理的处置。 因为受到大海渡保护,所以还不至于得接受严刑拷打,或许已经是不幸中的大幸了吧。 「你很在意吗?」 「这是当然的呀。」 美世一边前进,一边移动自己的视线。 无论是这条走廊,或是一旁并排的房间。视线所及之处,都能让美世鲜明地回想起和薰子共度的那些时光。 尽管并非全都是愉快的回忆,但跟第一个交到的朋友之间的点点滴滴,已经成了她珍贵的宝物。 (好寂寞啊。) 少了薰子开朗灿烂的笑容,美世的胸口彷佛被挖开一个洞,让她好生落寞。 「军队不能原谅她的叛变行为。」 清霞平静的回应,让美世的心跟著降温。 她脑中理性的部分,也明白这是不容外部人士插嘴的事情。然而,军方只用「跟敌人串通」这点来评断薰子这个人的一切,这样的做法著实令她难受。 「能请您帮帮薰子小姐吗?」 回过神来的时候,美世发现自己停下脚步,道出了这样的恳求。 尽管她的理性尝试阻止自己继续说下去,但一张嘴却滔滔不绝地动了起来。 「薰子小姐是为了保护她老家的人们,才不得不协助异能心教。」 「这不是你能够判断的问题。」 「我……明白,可是……」 清霞对仍打算说些什么的美世投以冰冷的视线。 「阵之内的处置由军方来决定,你再多说什么都没有用。」 「……或许我说的话没有任何力量,可是,如果是您的话,应该有能力帮助薰子小姐吧?」 「我不会做出有违军纪的行为。」 未婚夫的嗓音之中,透出一种过去不曾对自己投注的尖锐,让美世不由得微微颤抖起来。 不过,只有这件事她不能退让。 「老爷,难道不管薰子小姐变成怎么样,您都觉得无所谓吗?」 虽然心里并不这么认为,美世却忍不住道出这句气话。 清霞想必也很担心薰子的状况。比起美世,跟薰子认识的时间更长的他,没有道理不为自己的职场上的伙伴担忧。 (可是……) 薰子之所以不得不服从甘水的指示,都是因为美世。甘水企图将美世掳走,所以才会利用薰子。 一想到薰子是因为自己,才被卷入这种不合理的状况之中,美世便有种坐也不是、站也不是的感觉。 「在这种情况下宽恕阵之内,就无法让其他人引以为戒。别说这种任性的话。」 「这不是任性的──」 至此,美世终于察觉她接下来打算说出口的话,正是一种自以为是的任性。发现自己的言行举止像个在耍赖的孩子后,她沉默下来。 清霞再次对她投以冰冷的视线。 「放弃替阵之内求情吧。」 无法反驳来自清霞的最后通牒,而且也不知道该如何反驳的美世,只能默默地咬住下唇。 ◇◇◇ 兵慌马乱的日常在转眼间过去。 回过神来的时候,时间已经来到年末,新的一年即将在明天到来。 为此有种莫名感慨的美世,目前正待在久堂家的主宅邸里。 因为叶月的提议,这天的白天,几名彼此熟识的亲友决定在这里同聚一堂。虽然还不到宴会的程度,但这次聚会的目的,似乎在于让大家互相慰劳这一年以来的辛苦付出。 不过,年末年初基本上都是跟家人共度的日子,所以并不是强制参加。 应该说,这场聚会,其实可以说是为了只要没接到联络,很有可能除夕夜和新年期间都不会主动和家人见面的清霞而举办。 「欢迎你们来,我等好久了呢。」 为这栋超级豪宅一如往常的华美外观震慑住的美世,和清霞刚抵达主宅邸的时候,就受到叶月的热烈欢迎。 今天穿著一袭暗红色小洋装的她,依旧是那么美丽动人。 「姊姊……都已经一把年纪了,拜托你不要亢奋成这样。很难为情啊。」 听到清霞一脸无奈地这么劝诫,叶月不满地噘起嘴唇。 「你好啰唆哟。你才是呢,都已经一把年纪了,还对美世妹妹露出色眯眯的表情。」 「我才没有,你别胡说八道。」 听著两人的对话,美世不禁笑出声来。 这对姊弟只要一见面,大概都是这样的感觉。这种时候,美世总能窥见清霞跟自己在一起时完全不会展露出来的各种表情,所以也感到很开心。 叶月领著两人来到休闲室,让他们在里头等到餐会开始。 在那之后──因为薰子的处置,导致美世和清霞稍微起了口角后,两人表面上看起来虽然一如往常,但其实在面对彼此时,内心一直都感到不太自在。 认识薰子后,美世明明对她跟清霞之间的关系起疑,心情也因此变得相当复杂;然而,想到清霞主动舍弃薰子的行为,却又让她觉得反感。 (难道真的没有任何办法了吗?) 为了日常生活而忙碌时,美世还不太会去在意这件事。但像现在这样平静地坐下来休息时,不安和焦躁的情绪便会悄悄浮现。 「抱歉,让你配合姊姊蛮横的做法。」 听到以手扶额的清霞叹著气这么说,美世才回过神来,连忙笑著朝他摇摇头。 「不,怎么会蛮横呢。我也很想跟姊姊见面,所以觉得很开心。」 「可是,年末你应该很忙吧?」 到了这段时期,美世确实也有很多要忙的事情,但至少还挤得出在外头吃一顿中餐的时间。 家里的大扫除已经做完了,该准备的饭菜,也完成了某种程度上的准备工作。 话说回来── (今天竟然已经是除夕了呀……) 对美世而言,今年可说是她的人生中空前绝后、史上最混乱的一年。去年的这个时候,她明明还待在娘家那个寒冷的房间里瑟瑟发抖呢。她的人生真的改变了很多。 让她难以置信的是,开始跟清霞一起生活之后,竟然才过了不到一年的时间。离开娘家后,自己至今所经历过的一切,令美世眼花撩乱,彷佛不管怎么回顾,都不会有彻底回顾完的一天。 「虽然很忙,但我觉得很充实、也很开心……比以前开心太多了。」 美世捧起装著温热红茶的茶杯,凝视著窜升的袅袅热气。 「是吗?这样就好。」 跟清霞静静待在一起的时光,是美世最喜欢的。 虽然气氛算不上热闹,也还有其他值得忧心的事,但她仍觉得开心又幸福。要是去年的自己看到现在这个她,一定会感到难以置信,甚至认为这只是自己的幻想而已吧。 两人没有特别聊些什么,只是偶尔捧起茶杯啜饮,静待约定的时间到来。这时,大门另一头传来宾客陆陆续续抵达的声音。 在一阵大力的敲门声之后,休闲室的门被人猛地打开。 「队长、美世小姐,两位午安啊!」 以活泼开朗的嗓音现身的,是前阵子因为身受重伤而住院的五道。 「……姊姊又找了吵吵闹闹的人来了吗?」 「啊,队长,虽然您嘴上这么说,但少了我在身边,您应该很辛苦对吧?」 笑著以「您真是的~」揶揄清霞的他,看起来跟受伤前一样充满活力。 「五道先生,您的伤势已经不要紧了吗?」 听到美世这么问,五道朝她点点头。 「当然喽,抱歉让你担心了!我的伤已经完全治好了。我反而觉得出院的时间比我想像得更晚,所以几乎要闷坏了呢!」 「真是太好了。」 继五道之后,新也在休闲室里现身。 「大家都到了啊。」 一如往常地穿著合身西装的这名表哥,看起来没有什么改变。不过,这也是令美世在意的地方。 关于甘水袭击值勤所那天发生的事,美世也听说了一些。 天皇遭到绑架时,新被敌人刻意营造出来的假象蒙骗,导致最后没能得到任何收获。这件事似乎让他相当自责。在那之后,为了继续追缉甘水,他变得鲜少返家,担心不已的外祖父义浪还找了美世商量这件事。 这也是无可奈何的。毕竟,在那件事发生后,熟悉内情的人士对薄刃家的批判变得更加严苛了。 为了维护薄刃家的荣耀,新无法允许自己失误。 (倘若我站在新先生的立场上,也会做出同样的行动吧。) 感到焦躁、无力、又静不下心,这想必就是新的感受吧。 不过,也因为这样,美世真的很久没见到他了。 虽然他看起来跟之前没什么两样,但美世认为不能光看表面。因为新十分擅长隐藏自己真正的想法,即使表现出开朗的态度,他的内心世界仍有可能处于截然不同的状态。 「美世,你过得好吗?」 「啊,是。您也都没变呢,新先生。」 「托你的福,不过,烦恼倒是不曾少过就是了。」 美世和新聊天时,清霞看似有些不满地以鼻子哼了一声。察觉到他的反应的新,对他投以带点挑衅意味的眼神。 「少校,要是你的心胸这么狭窄,可会让美世觉得喘不过气喔。」 「你少多管闲事。」 这两人你一言我一句地斗嘴的光景,感觉也许久不曾见过了。 随后,五道因为看到一志出现而大声嚷嚷起来,美世则忙著问候叶月的朋友们。在一片忙碌中,正午时分将近。 这时,最后的宾客终于抵达了。 从休闲室往外看时,美世忍不住怀疑起自己的双眼。 「薰子小姐?」 她开口呼唤的嗓音微微颤抖著。 她先是看到一辆轿车突然停靠在宅邸外头。接著,一直让自己思念、牵挂不已的友人现身了。 身穿白色衬衫加军装长裤,外头罩著一件长大衣的她,确实就是美世的朋友阵之内薰子。 薰子和从同一辆轿车走下来的大海渡一起踏进玄关。看到上司出现的清霞和五道,为了向他致意而走向玄关大厅。 在两人走出休闲室后,美世也来到大门旁观察外头的状况。 「欢迎你来,阵之内小姐。」 「打……打扰了。」 薰子以紧张到有些破音的嗓音向出来迎接自己的叶月打招呼,然后将用布巾包著的伴手礼递给她。叶月微笑著道谢收下,接著转头望向大海渡。 「你也辛苦了。」 「不。毕竟,要让阵之内自由行动的话,也必须有我在一旁照看才行,没有花太多工夫。清霞、佳斗,你们也趁这段假期好好休息吧。」 「是。」 「了解~」 听到两人的回应后,大海渡点点头,接著转身准备离去。此时,叶月唤住了这样的他。 「你要直接回去了吗?」 「嗯,要是我在这里逗留太久,爸妈会不高兴啊。旭也很期待我回家。」 「这样呀。啊,你等一下。」 听到大海渡这么说,叶月露出温柔的笑容,指示帮佣拿来一包东西后交给他。 「这是我给旭的礼物,可以替我瞒著公公婆婆拿给他吗?」 「我知道了。」 接过礼物后,大海渡的视线在一瞬间跟美世对上。美世向他点头致意,大海渡则是沉默地以眼神回应。 目送大海渡离开后,一行人稍微松了一口气。只有美世随即冲向薰子的身旁。 「薰子小姐!」 「啊……美世小姐。」 久违的友人看起来比以前消瘦了一些,气色感觉也不是很好。 面对看似愧疚地将视线往下的友人,美世毫不犹豫地拾起她的手。 「你过得好吗,薰子小姐?」 「嗯……那个……」 薰子将眉毛弯成八字状,环顾聚集在玄关的众人,然后猛地一鞠躬。 「真的……真的给大家添了很多麻烦!我由衷感到抱歉!」 几滴泪水落在玄关的三和土上,然后晕染开来。 薰子的背叛行为,是绝对无法宽恕的。 然而,她确实别无他法。听到老家的道场和非异能者的父亲被掳为人质,她只能选择服从甘水。 她想必一直被强烈的罪恶感苛责至今吧,光是想像薰子内心的感受,便让美世感到心痛。 「──把头抬起来,阵之内。」 这么开口的人是清霞。 缓缓抬起头来的薰子,眼里仍有泪水在打转。 「阁下八成已经严格训斥你一番了吧。所以,我们没有什么想说的。」 「队长……」 「姊姊,既然参加者都到齐了,就赶快让宴会开始吧。」 清霞转身这么向叶月提议,叶月也以开朗的笑容回答。 「说得也是。那么,各位,今天的餐会,我仿效西方的做法,采用立食宴会的形式。请大家一起移动到大饭厅吧。」 美世没有加入移动的行列,而是先牵起薰子的手。 「薰子小姐,我们也过去吧。」 「……对不起,美世小姐。」 「请不要再向我道歉了。」 薰子目前恐怕不是无罪释放的状态吧,清霞也说过这种处置是不可能的。 即使接受惩罚,曾经犯下的罪过也不会就此消弭。然而,就算一直责怪犯错的人,也无人能够得到幸福。 「我打从心底觉得,能跟薰子小姐变成朋友,真的是太好了。看到你像这样再次出现在自己面前,我真的很开心。你的感受跟我不一样吗?」 听到美世这么问,薰子摇摇头。 「能再跟你说到话,我也觉得很开心。就算是这样的我,也能跟你当朋友吗?会不会让你觉得困扰?」 「不会。所以,以后也请跟我好好相处哟。」 「嗯,嗯!」 看到友人有些夸张地再次目泛泪光,美世轻笑出声,然后和她一起走向餐会的举办会场。 第一章 新的一年与不安的心 踏出家门后,户外冰冷的空气迎面扑来。 昨晚降下的雪,薄薄地覆盖在玄关外头和自宅附近的林木上,将眼前所见的世界染上一片淡淡的雪白。 手仍按在玄关拉门上的斋森美世,忍不住对这片纯白的景致看得入迷。 「好美呀……」 这可说是她第一次对下雪涌现这样的感想。 在去年之前的冬天,一旦下雪,除了会变得更冷以外,她还得耐著腰痛使力铲除厚重的积雪,因此完全无心欣赏雪景。 像这样单纯为美景涌现感叹之情的同时,她也感到幸福无比。 「还挺冷的啊。」 注意力完全被雪景夺走的美世,因为身后传来的这个嗓音而屏息。 明明被外头冰冷刺骨的空气笼罩,她却觉得脸颊瞬间窜起一阵火热。 「是……是的……」 因为感到难为情,她无法转身望向对方。面对回应态度有些不自在的美世,未婚夫久堂清霞若无其事地穿越她的身旁,走到玄关外头。 元旦──现在是新的一年到来后的早晨,不过,现在算是稍迟的时刻。 美世和清霞接下来打算一起去神社新年参拜。 在蓝色和服外头套上一件西式灰色大衣的清霞,即使走在这片美景之中,出众的样貌依旧毫不逊色。至今,美世仍无法习惯他如此俊秀的外表。 美世则是一身缀满各色扇子图样的白底小纹和服,再加上素雅的淡黄色羽织外套。为了御寒,她还穿戴了围巾和手套。 为了迎合新年而比平常更华丽一些的打扮,再加上昨晚的那件事,让美世陷入一种坐也不是、站也不是的躁动心情之中。 (因为……因为……) 之前,是宛如被突袭的经验,但昨晚则不同。 那个吻──是美世本人也渴望的东西。 虽说已经是第二次了,但她完全无法习惯,甚至觉得比之前更加倍难为情,因此现在完全无法直视清霞的脸。 尽管觉得这样的想法蛮横不讲理,但望著清霞的背影,美世不禁有几分愤慨。 (……您为什么能够这么平静呢,老爷?) 难道说,区区一个吻,对清霞而言并不算什么? 的确,在新的一年到来后,美世即将满二十岁,清霞则是二十八岁了。对两人来说,都是结婚嫌太晚的年龄。 基于清霞的年纪,就算他各方面的经验都很丰富也不足为奇。 曾是清霞未婚妻候选人之一的阵之内薰子,跟他似乎不曾发展出任何更进一步的关系。不过,美世已经明白清霞并非彻头彻尾地排斥女性。 (老爷他……果然对这种羞耻的事情……) 光是试著思考这个问题,就让美世有种血液直冲脑门的晕眩感,整张脸也胀红得宛如煮熟的章鱼。 因为,若非对「这种事情」习以为常,就算是第二次经历的,只是唇瓣轻触的短暂的吻,清霞的态度理应也无法如此冷静才是。 自己明明都这么难为情了呀。 美世以包覆在毛线手套之下的双手,掩住自己即使不照镜子也知道,想必已经红通通的双颊。 要是不像这样遮住脸的话,她看起来恐怕会像个独自沉溺在羞耻的妄想之中,甚至还因此满脸通红的诡异女人。 「美世。」 「……是。」 「你在做什么?走喽。」 转过身来的清霞,以一脸泰然自若的表情对她伸出手。 美世按捺住内心的难为情,垂下头微微噘起嘴,老实地朝清霞走近。 不过,她这样的行动,似乎让他不太满意。 清霞皱起眉头,握住美世的左手将她拉近自己。 「要是一边发呆一边走路,可是会跌倒的。」 「对……对不起。」 「不用跟我道歉没关系,注意自己的脚下就好。地面的积雪容易让脚踩滑。」 「是。」 语毕,清霞就这样握著美世的手缓缓踏出步伐。 美世不禁庆幸自己有戴手套出门。否则她高到不像话的体温,恐怕早已让清霞感到诧异。 染上一层淡淡雪白的景色,随著两人前进的脚步缓慢向后方流逝。 两人接下来即将前去参拜的神社,位于比帝都中心更靠近自家的郊区。 依照往年的惯例,久堂家成员通常会前往据说一直守护著历代祖先的旧都神社参拜,但今年恐怕得破例了。 不用说,原因当然是甘水直与其所率领的异能心教所带来的威胁。 拥有梦见之力的美世是他们觊觎的目标之一,再加上异能心教又绑架了天皇。 目前,帝国人民仍对天皇失踪一事浑然不觉,只是平稳地迎接、庆祝著新年。 (……能够像这样跟老爷一起过年,都是托尧人大人的福呢。) 待发烫的脸颊逐渐降温后,美世望向两人相系的手,努力试著让剧烈的心跳平静下来。 去年年末,对异特务小队的值勤所遭到甘水袭击一事,至今仍鲜明地残留在美世脑海之中。 然而,这个袭击行动的用意在于声东击西,目的是为了让异能心教成员乘隙前往皇居绑架等同于遭到幽禁的天皇。 天皇遭人绑架,理应是前所未见的重大事件才对。得知此事后,人民不可能还能像现在这样平静度日。这想必会引发足以让国内天翻地覆的大骚动,除了像清霞这样的军人以外,甚至连平民老百姓都会动身协助搜索。 不过,针对天皇遭到异能心教绑架一事,尧人下达了严格的封口令。 他严禁政府相关人士泄漏情报,违反规定者必须接受极度严厉的惩罚。美世的身分虽然是一般人民,但理所当然也是适用封口令的对象之一。 不能让人民得知此事──这是尧人所做出的决定。 为此,十二月时虽然有动员一部分的军人暗中展开寻找天皇的任务,但到了年末,这类行动几乎都暂时中止,以便让相关人士在年末年初好好休养身心。 「那个……老爷。」 「怎么?」 「……我们……真的可以这么悠哉吗?」 听到美世吐露出来的心声,清霞没有停下脚步,只是静静地转头俯瞰她。一双浅色的眸子看起来十分平静。 「既然尧人大人都下令要这么做了,维持现状或许也不成问题吧。」 「天皇陛下的事情……也是如此吗?」 「嗯。倘若陛下真的陷入人身安危,尧人大人可以透过天启的能力掌握情况。再说,尧人大人理应不会坐视这样的问题不顾。」 对美世来说,天皇可以算是仇人一般的存在。 她的生母薄刃澄美仍在世的时候,要不是天皇刻意陷害薄刃家,澄美和美世想必也不用吃这么多的苦头,无须经历那段煎熬的人生了。 只不过这么一来,美世也有可能不会诞生在这个世上就是。 不管怎么说,天皇并不是一名能让美世打从心底景仰的人物;不过,尽管如此,她也不至于对素未谋面的他涌现强烈的憎恨情感。 只是,明明已经得知天皇失踪,却必须佯装成一无所知的态度过自己的日子,让她觉得很过意不去。 (……不,不对。) 美世叹了一口气。 她是明白的。明白自己只是想为这样的状况寻找一个理由,好当作「我现在没有余力正视自己的心情」的逃避藉口。 和清霞手牵著手的她,抬起头眺望走在自己斜前方,扎起来的一头长发在身后摇曳的未婚夫的背影。 在对异特务小队遭到甘水袭击那时……确实浮现在美世心中的感受,以及昨晚和清霞唇瓣相叠时涌现的──那股温暖的情感。 要是真的明白了这样的情感为何,美世总觉得自己会变得不知该如何是好,所以一直无法试著深入思考。 「美世。」 「是……嘶!」 吓了一跳的她,不小心发出了奇怪的声音。好不容易冷却下来的脸颊,现在又因为另一种原因而开始升温。 「……我是不是该针对你的反应说点什么比较好?」 听到清霞有些无奈地这么问,美世感到更羞耻了。 「不,那个……请您……什么都别说……」 不能在走路时发呆,不然只会发生令自己难为情的事情。美世不禁这么严格约束自己。 「那么,关于你从一大早就很诡异的言行举止,我也不要深究好了。」 「老……老爷……」 看来,清霞似乎一如往常地将一切都看在眼底。至于美世从今天早上,就表现得时而亢奋、时而消沉,表情随时都在变化的原因,他想必也一清二楚。 看著美世愣愣地说不出话的模样,清霞像是拿她没辙似地吐出一口气,然后露出微笑。 「你不愿意回答的话也没关系,现在还不需要勉强自己。」 「……」 除了保持沉默,美世不知道自己还能怎么做。 也就是说,清霞现在虽然不会逼她给出答案,但她总有一天仍必须好好面对自己的想法。 (我……) 美世压根没想到,自己竟然会迎来必须正视这种问题的日子。 一开始,她原本只想著能够逃离斋森家就好,而后要是能过著平静安稳的生活,就已经是夫复何求的幸福了。 然而──美世完全无法想像,竟然还有更胜于这样的状态,令她完全招架不住,甚至感觉自己不配得到的幸福存在。这原本应该是跟她最无缘的东西才对。 也因为这样,她变得不知所措。 在略微羞涩的气氛笼罩下,两人缓缓走过恬静的农村道路,最后终于抵达了帝都的外围部分。 郊区一路上没几个人,但一旦进入帝都后,就能看到不少人在人行道上来来往往。他们或许都有著和美世等人相同的目的吧。 大家都换上了和新年的喜气相呼应的华丽和服,呼出白茫茫气息的脸上也带著笑容。 美世和清霞重新牵好彼此的手,成为热闹人潮中的一分子。 「美世。」 「是。」 「话说回来……你以往新年都在做些什么?」 话才刚说完,清霞突然皱眉露出复杂的表情,随后含糊地补上一句「不,当我没问。」看著这样的他,美世不禁轻笑出声。 这就是清霞。 尽管有些笨拙,却也相当温柔。所以才会让美世想要待在他身旁。 「没关系的。现在,即使回想起那时候的事情,我也不会觉得难受了。实在很不可思议呢。」 「是真的吗?」 「是的,真的是这样……过去,每逢新年的时候,我都会待在娘家的宅邸负责看家。佣人们大部分都回老家了,至于其他家人──」 此刻,父亲、继母和妹妹的身影浮现在美世的脑海里。不过,自然而然地以「家人」称呼他们的当下,美世也只是觉得口中涌现些许苦涩的滋味而已,心情已经比过去平稳许多。 以往,她并不喜欢新年。 因为斋森家的人们忙著到处拜访问候,在新年的前三天,美世能够过著比较轻松的日子;然而,过了这三天之后,因为累积了不少四处奔波的疲倦和郁闷,继母和同父异母的妹妹时常会变本加厉地把她当成出气筒。 家人不在的这三天,留在宅邸里的少数佣人都会对美世很好,也会分一些年菜给她。不过,想到三天后等著自己的痛苦折磨,所谓的新年,实在只会让她产生厌恶的想法。 就算那三人不在,她也不需要别人额外的温柔对待。所以,新年不要到来最好。美世总是把自己关在房里这么想著。 「其他家人都会为了新年问候而忙著四处拜访。我则是一如往常地在宅邸里工作,感觉新年一下子就过去了呢。」 美世感受著从清霞大大掌心传来的温暖,努力让自己展露微笑。 面对如此温柔的未婚夫,她实在不愿意把当时的惨澹心情一五一十说出来,结果让自己的回答变得很制式。 不过,这样就好。过去存在于美世心中那股宛如漆黑污泥,足以将人完全吞噬掉的丑陋情感,没有必要让清霞知道。 因为,他已经给予美世足以将这一切铲除殆尽的光芒和温暖。清霞总会以真挚的态度倾听美世所说的话,正因如此,美世不想刻意说出这种会令他心痛的事情。 「这样啊。那么,你不曾去新年参拜过吗?」 「虽然没有印象,但我想生母在生前应该有带我去新年参拜过。在她过世后……花姨会带著我跟宅邸里的神棚拜拜。花姨离开后,我就一个人拜神棚。」 美世娘家招待客人用的大房间里,设置了一座神棚。对美世来说,她唯一向神明参拜的机会,就是趁家人长时间不在家或是暂时外出的时候,偷偷来膜拜这座神棚。 听到她这么说,清霞打从内心感到不悦地沉下脸。 「这恐怕很难称得上是新年参拜啊。」 「……是的。仔细想想,确实像您所说的……」 久堂家源于在旧都为朝廷效力的官人,而且还是主要负责祭神仪式的一族。基于这一点,美世不禁为自己的说法感到相当难为情。 「不过,也罢。从今年开始,你就能好好到神社参拜了。就连同过去的份一起向神明祈祷吧──你看,就在那里。」 顺著清霞的视线望过去,可以看见一座巨大的神社。 壮观的屋顶和粗大的注连绳,看上去格外引人注目。从鸟居通往神社本殿的石砖路上挤满了人,连赛钱箱前方也出现了长长的人龙。 这座神社并非帝都规模最大的,同样能够代表帝都,会举行祭典的神社也还有很多间。尽管如此,这里却仍是人山人海的状况,实在相当惊人。 「好多人呀!」 「别跟我走散了。」 两人来到参拜客形成的队伍最后方,一边听著人声鼎沸,一边耐心排队。 不知过了多久,终于轮到美世和清霞参拜了。美世从自己的钱包里取出零钱,投入赛钱箱里。 清霞同样将零钱投入赛钱箱后,两人先是朝神殿行两次礼,接著再拍两下手。虽然有学习过参拜的相关知识,但没能习惯这种做法的美世仍不禁有些紧张。她将双手合十,在内心默默和神明说话。 (神明大人,今后,我该怎么做才好呢?) 想当然耳,神明没有回答她的提问。 但美世还是忍不住继续倾诉自己心中的烦恼。 (我想跟老爷在一起,光是这样难道还不行吗?) 爱有很多种,友情、爱情、亲情……那么,美世对清霞怀抱的这股情感又是什么? 她渴望更进一步了解清霞,同时还会嫉妒其他亲近他的女性,说什么都不愿意和他分开。她能够为这样的情感下一个定义吗? (──好可怕。) 自己所怀抱的这股亲爱之情,究竟该如何归类?美世相当恐惧得出这个问题的答案。 不同的个体所交织出来的情感,可以丑陋、剧烈到何种程度,她早已再清楚不过。同时,她也很明白这样的情感,很可能将无关的他人卷入,侵蚀他们的身心,让他们变得不幸。 感觉快要陷入思考的漩涡里时,肩头被人轻拍的触感将美世拉回现实。 「美世,你还好吗?」 「啊,是的……」 美世慌慌张张放下合十的手,在一鞠躬之后从赛钱箱前方退开。看样子,她似乎花了相当长的时间祈祷。 像是为了逃避在后方排队的参拜客不满的视线那样,清霞拉著美世的手离开了队伍。 「老爷,对……对不起。」 「没关系。不过……看你那么虔诚,是许了什么愿望?」 被清霞这么问,让美世的心脏猛地抽动了一下。 她说不出口。不可能说得出来。仔细想想,自己似乎把难能可贵的新年参拜的机会,耗费在过于私人的问题上了。 若是自己内心的烦恼,就不应该找神明商量,而是试著自己思考才对。 突然为自己的行动感到羞愧的美世垂下头。 「那个……我……是……」 要是老实说出来,想必只会让清霞感到无言吧。更何况,这也不是能够轻易表达出来的问题。 「我……」 没等美世回答,清霞便这么开口。 「我每年都会祈祷帝国平安无事。」 「是,我觉得这是个很棒的愿望呢。」 这确实很像身为帝国军人的清霞会许的愿望。虽然不知道他为什么突然道出自己的愿望,但这让美世再次为清霞崇高的人格感到敬佩。对美世内心的想法一无所知的清霞,之后又继续往下说。 「不过,我今年又追加了一个愿望。」 美世微微歪过头仰望他。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天气很冷,清霞的耳朵看起来似乎有些发红。 「老爷?」 「……希望──能跟你……」 在关键的地方,因为清霞的嗓音变得低沉而沙哑,美世没能听清楚他说了什么。 不过,她没有继续追问而沉默下来,因为她总觉得能够想像出清霞完整的这句话。 (老爷一定跟我有著同样的想法吧。) 想跟对方在一起,直到自己的人生落幕为止。 背对著主殿踏出步伐的美世,悄悄在心中追加了这个愿望。 参拜完毕后,没有特别约定好要去哪里的两人,随意走在神社境内有著商店街并排的参拜道路上。 一直绵延到神社境内的参拜客队伍虽然长得惊人,但商店街热闹的人潮也不遑多让。 因为正值新年,各大店铺里除了不同尺寸的不倒翁以外,还能看到加上装饰的破魔箭矢、熊手(注1:为小型竹耙子加上各种日本传统饰品而成的摆饰。)等祈求好运的商品。觉得这样的光景很新鲜的美世,在前进的同时也忍不住看得出神。 「有看到什么罕见的东西吗?」 「咦!啊,呃……」 环顾周遭,美世才发现路上似乎没有其他人像她为市集看得如此著迷。顶多只有年幼的孩童会表现出类似的反应而已。 这恐怕不是一名年纪不小的女性该有的行为,美世不禁涨红著脸支支吾吾起来。 上方传来清霞的轻笑声。 「你放心慢慢看吧。」 「那个,可是这样有些难为情……」 说著,美世微微抬起视线,清霞脸上那柔和的微笑跟著映入她的眼帘。两人就像这样自然而然地凝视著彼此时── 在远方的人群里,一阵轻微的骚动混在喧嚣声之中传开。 ──不对,美世是在听到人声之后才察觉到异状;但早在这之前,清霞便已经对骚动现场的一角投以犀利的视线。 「老爷?」 「我感觉到异形的气息。」 「在这种地方……吗?」 「嗯……」 清霞沉著脸含糊回应。面对未婚夫令人费解的反应,美世疑惑地跟著望向群众所在的方向。 许多身穿和服或大衣的行人,在一处稍微宽广的空地上围成一个圆圈,几名不知道是不是表演者的人物站在圆圈中心处。这群人潮似乎是为了看热闹而聚集起来。 美世看不到人墙另一头的状况。不过,看起来不像清霞所说的那样有异形出没。 「那里感觉好像是在举办什么活动呢。」 「不──那恐怕是异能心教吧。」 美世瞬间屏息。 (意思是──) 这几天出现在报纸上的报导内容,随即浮现在她的脑中。 在天皇遭到绑架的事件发生后,异能心教的势力便开始急遽成长,现在,帝都的人民也都知道他们的存在。 异能心教──由美世生母澄美的前未婚夫候选人甘水直所率领,提倡反帝国思想的组织。 美世在近距离之下与其对峙的经验,一次是在车站,一次是在自称祖师的甘水闯入对异特务小队的值勤所的时候。然而,光是这两次的经验,便让她彻底体悟到甘水这名人物的威胁性。 对于天皇遭到绑架,以及主谋即为异能心教一事,帝国的人民们全都被蒙在鼓里。 仗著这一点,他们以「异能心教可以使用异能,同时以透过这种超凡能力打造出全新世界为目标」这样的口号不断吸收信徒。 想当然耳,认为这完全是一派胡言、真实度值得怀疑的老百姓也很多,并非所有人都会拥戴异能心教。 然而,老百姓的确对异能心教暗中执行的非法活动一无所知,而他们持续推行的宣传活动,也成为社会上注目的焦点。 圆圈状的人墙正中央,伫立著三名身穿黑色大衣的人物。其中一人正以嘹亮的嗓音道出自身的主张。 「我们是隶属于异能心教的平定团。在场的各位,请看看这个吧。」 另一名身穿黑色大衣的人物,高高举起他拎在手里的藤编鸟笼。 下个瞬间,现场再次一片哗然,人声之中甚至参杂些许尖叫声。 险些跟著尖叫出声的美世,努力咽下自己的声音。 「那是……」 一只她从未见过的生物在笼子里蠢动。 它看起来接近黑色的深褐色皮肤,上头散落许多白色斑点。虽然看上去像是使用四只脚步行的野兽,但仔细看的话,会发现它的外型宛如猿猴和鸟类混合而成。 它的背上生著一对翅膀;前脚生著兽毛、有五根脚指,后脚则是只有三根脚趾的鸟脚;被深褐色羽毛覆盖的头部,生著一张泛红的猿猴的脸,以及不断发出奇特叫声的黑色尖喙。 (好可怕,难道……那就是异形?) 来自本能的恐惧感,从五脏六腑的深处涌现,美世的脊椎也窜起一阵凉意。 「真是难以置信,竟然这么为所欲为啊。」 这么开口后,微微蹙眉的清霞从怀里取出白纸,开始制作式神。完成的几只式神离开他的掌心缓缓浮空,然后乘著风飞去。 此刻,他的脸上已经完全不见方才的温和表情,而是切换成没有一丝破绽,看起来冰冷无比的军人的容颜。 「老爷……」 「别在意,我只是联络了今天负责值班的队员而已。虽然像那样光明正大地出现在路上,但他们可是犯罪集团,是我们必须逮捕的对象。」 因为方才所见的光景过于震撼,微微颤抖的美世朝他点了点头。 在这段期间,自称平定团成员的人物仍继续发表著演说。 「这是自古以来,便存在于这个帝国四处的怪物。我们称之为『异形』──不过,亦可说它们是妖魔鬼怪。若是置之不理,它们会为人类带来危害。」 以煞有其事的语气这么开口的同时,黑色大衣的男子还会加上各种肢体动作,让自己的发言听起来更有可信度。 尽管还不到忘我的程度,但大部分的围观者,确实都相当专注在男子的一举一动上。 「老爷,为什么……我能够看见异形呢?」 这是美世二十年以来的人生,第一次用自己的眼睛目睹到异形。她不禁吃惊地这么询问清霞。 没有见鬼之才的她,却能清楚看见那只异形骇人的形貌。这理应是不可能发生的现象才是。 不过,仔细观察的话,可以发现能看见异形的人并不只有美世。聚集在异能心教成员周遭、八成不具备见鬼之才的大多数围观者,有些以一脸惊骇的表情指著异形所在的鸟笼,有些则是对其投以好奇的目光。 清霞将手抵上下颚,看起来像是在思索什么。 「我已经收到好几个关于相同现象的报告了。虽然目前还在调查,不过,这有可能是他们施展了能够让不具备见鬼之才的人看见异形的伎俩,又或者是另外打造出能让不具备见鬼之才的人也看得见的异形。」 「这是有可能做到的事情吗?」 这些实在太令人难以置信了。美世的嗓音微微颤抖著。 难道甘水真的有能力开发出这类超现实的技术吗? 能够看到异形的,仅限于拥有见鬼之才的人,或是能力比他们更高阶的异能者。至今,这样的事实应该都不曾改变过才对。 「我也不知道。不过,无论是异能或异形的研究,异能心教的成果都超前我们许多。就算他们成功开发出我们所无法掌握的技术,恐怕也不足为奇。」 听到清霞透露出不甘的轻喃,美世内心浮现了像是感到焦躁,又像是有些许期待的一种令人不快的情绪。 她忍不住对仍堂堂正正地进行演讲的异能心教成员投以怨怼的视线。 (如果这样的技术真的存在,那我也……) 无论她再怎么企盼、渴望,都绝对不可能得到的见鬼之才。 要是自己也有这样的能力──她不知道涌现过这样的想法多少次。 就连此刻,她也殷切期盼自己能和清霞目睹到同样的景色。 (异能心教实在太狡猾了。) 他们总是像这样刺激渴望获得能力之人。即使明白这就是他们的策略,仍会不自觉落入圈套。 美世握著清霞的那只手不自觉地使力,同时也开始微微颤抖。但清霞却像是要安抚她那样,以自己的手温柔地回握她的手。 「美世。」 「是。」 「你维持现在这样就好。」 清霞的语气听起来十分坚定,没有透露出一丝动摇。他强而有力的这句话,让美世瞬间清醒过来。 「老爷……」 清霞所说的话,总是能让美世重新振作起来。原本灼烧著胸口的欣羡和渴望的烈焰,似乎也缓缓熄灭,在化为一缕黑烟后消散。美世感受著内心这样的变化,再次抬起头望向人群所在的方向。 异能心教的演说仍持续著。 「这样的异形自古以来便在这个帝国里昂首阔步,但政府却一直隐瞒它们的存在,也没有积极采行因应对策,对它们所带来的威胁视若无睹。就连现在,它们也随时都有可能危害我们的日常生活!」 不安的交谈声开始从人群之中扩散开来。 只要得知背后的真相,就能明白异能心教成员的主张根本是一派胡言。 政府并没有刻意隐瞒异形的存在,只是大多数人都不相信这样的真相罢了。 更何况,针对异形相关的问题,政府绝对没有怠慢处理。即使对象是异形,政府也绝不会见一个杀一个,而是尽可能避免非必要的杀生行为。真正危险的异形出现时,清霞等人也会立刻前往消灭它们。 异形确实存在于这个国家之中。然而,倘若是不会加害于人的个体,就没有必要赶尽杀绝。这可说是再正确不过的处理方式。 相对的,异能心教所推崇的,则是连无辜的生命都一并排除的做法。 美世怎么也无法赞同他们这样的主张。 或许是为周遭人群开始动摇的反应感到相当满意吧,自称为平定团的异能心教成员们,再次大力提倡自身的主张。 「然而,我们异能心教和平定团跟政府不同。我们拥有能够根除异形的『异能』,也会将异能传授给真正拥有正义之心的人,积极地扑灭危害人类的异形。我可以在这里保证,我们绝对能够守护各位!那么,请大家看这里。」 语毕,黑色大衣的男子再次高高举起关著异形的那个鸟笼。 里头的深褐色生物依旧一边发出尖锐的叫声,一边在笼内不停暴动。 「现在,我们即将让各位见证能够消灭异形的神迹。被称作异能,只有天选之人才能够得到的,超越人智的力量。请各位睁大眼睛看好了!」 继举高鸟笼和负责演讲的男子之后,在一旁待命的第三名黑色大衣男子,现在朝前方踏出一步,伸出自己的右手,将掌心对准鸟笼。随后,关著异形的鸟笼底部,开始涌现看起来像是水的液体。 在现场看热闹的群众纷纷发出惊呼。 这是异能带来的效果,所以当然没有任何机关或障眼法。鸟笼里涌现的水就这样愈涨愈高,最后终于淹过了异形一半的身体。 「老爷……」 因为不安,美世忍不住揪住清霞的大衣衣袖。 再这样下去,鸟笼里的异形就会被异能心教成员的异能消灭。异形没有实体,然而,却也是确实存在于那里的一个生命。 异能心教这样的做法,就跟毫无意义地屠杀野生动物没什么两样。尽管不至于被定罪,但也绝不是什么值得称赞的行为。 不安的情绪开始在美世的胸口浮现、打转。 既不是害怕、也不是悲伤,而是一种令人不快至极的感觉。 「等等──他们来了。」 「咦?」 听到清霞这么开口,美世顺著他的视线望过去。 然后看到身穿熟悉军服的一群人现身。 「好啦好啦,请让我们过一下喔~」 以轻松的语气这么朝人群开口的,是走在最前方的五道。跟在他身后的,则是美世也看过的对异特务小队的成员。 「我们是隶属于帝国陆军的对异特务小队,麻烦让一让喔~」 听闻陆军的名号,又看到这群人身上的军服后,群众们全都以明显到令人吃惊的态度朝一旁退开,让路给五道等人。 「那么,所有人开始行动,赶快把他们抓起来吧。」 「了解。」 五道以随意的语气这么下令后,对异特务小队的其他队员们陆陆续续穿越人群,上前逮捕那几名异能心教的成员。 在一旁看著他们采取行动片刻后,五道带著满面笑容,一边挥手,一边朝清霞和美世走近。 「非常感谢您的通报~」 「我说你啊……」 看到下属嘻皮笑脸地这么说,清霞不禁无奈地以手扶额。 「哎呀~您真的是帮了大忙耶!不愧是队长。」 「你值勤的态度太吊儿啷当了。」 「因为~要是不这样开玩笑……感觉真的干不下去呢。」 语毕,五道露出一脸疲态,以夸张的动作垂下双肩,接著又叹了一口气。 脸上总是带著开朗又轻浮的笑容的他,现在会变成这种模样,事情恐怕非同小可。 「……您最近工作很忙碌吗?」 听到美世担心地这么问,五道猛地抬起头来。 「没错!正是如此呢!忙到我都快要死掉了。新年才刚开始,竟然就发生这种给人添麻烦的事情。」 「美世,这家伙的说法你不需要当真。」 「您为什么要说这种话呢!好像我刻意想博取美世小姐的同情一样!」 面对几乎要用力踩踏地面来表示愤慨的五道,清霞只是对他投以冰冷至极的视线。 「我有说错吗?你像这样动不动开玩笑,可不是一两天的事情了。」 「但现在是新年耶!就算今天是我值班,我也无法接受这种被恣意使唤的对待啊。」 「是你说因为休息了很长一段时间,所以想把累积起来的精力发挥在工作上,然后自愿在今天值班的吧?」 被清霞这么指谪后,五道以双手掩面,「好过分……好过分喔……」地哀叹起来。 看样子,对异特务小队的工作似乎一如五道所说的繁忙,但他本人的状况并没有什么问题。 尽管如此,遇上异形相关问题时,对异特务小队的对应确实相当迅速。 (好厉害呀,转眼之间就……) 他们几乎在抵达现场的同时,就马上逮捕了异能心教的成员,并将他们带走。至于让美世在意不已的鸟笼里的异形,也已经交到队员的手上保管。 替异形的安危担忧听起来或许是一件很荒谬的事情,但美世仍默默希望它能够逃过被消灭的命运。 方才围绕著异能心教看热闹的群众,在遇上军方的取缔行动后,或许是因为觉得扫兴,又或许是感到害怕,也慢慢从原地各自散开了。 不过,这几天的报导,都提及了异能心教像这样在帝都各处进行传教活动的消息。 这次虽然圆满落幕了,但想必也只是冰山一角而已。 「不过,说正经的。异能心教现在的活动范围逐渐扩大,像这样的演讲,或是消灭异形的实际表演也变得愈来愈频繁。现在虽然还是能让队长休假的状况,但再过不久,光凭我们这边的人力,恐怕不足以应付呢。」 听到五道这么说,清霞冷静地点点头。 「嗯──关于一般民众也看得到异形的原因,有可能查出来吗?」 「这个嘛……毕竟我们手上没有样本,就算可以提出假设,也很难透过实验加以证明。不过,虽然不是毫发无伤的状态,但我们这次得到了关键的异形……」 至此,五道以不太自然的态度打住这个话题,然后转动眼球窥探美世脸上的表情。 照他的说法,可以想像军方应该打算把关在鸟笼里的那只异形用在相关实验上。五道或许是担心这样的事实影响到美世的心情吧。 不过,美世也明白,光是上得了台面的光鲜亮丽的作为,并不足以让这整个世界运行。 「请您别在意我,继续说下去吧。」 「不好意思……我想,之后研究应该多少会有进展。虽然还是不可能追上异能心教的研究成果就是了。」 「我想也是。回到值勤所之后,你就委托相关人员尽速展开调查研究吧。」 「了解。」 朝清霞行礼之后,五道便返回其他队员的所在处。不管怎么说,他仍是清霞优秀的一名下属。 待五道离去后,清霞看似有些烦躁地伸出手拨乱自己的浏海。 「抱歉,美世──」 「是的,我明白。」 确实察觉到未婚夫想法的美世,抢先一步点头回应他。 在目睹方才的光景,又听到清霞表示得通报军方的时候,她便料到事情会这样发展了。 「把这个收著。」 清霞将三张折得小小的白色纸片交给美世,看起来跟用来召唤式神的道具相同。 「有把我之前给你的那款改良后的护身符带在身上吧?」 「有……有的。」 这些想必是因应紧急状况的护身用式神吧。 虽说没有见鬼之才,但美世好歹仍是一名异能者,因此拥有一定水准的术师资质。而清霞亲手制作的那个护身符,在经过他的改良后,也变得能够辅助术师发动术法。 对美世来说,想要从头打造出式神虽然还很困难,但在有辅助的情况下,她现在已经能够运用这一类的术法用道具了。 「我可能会花上一点时间,你就在这里等吧。我会尽可能让视线不要从你身上离开,但要是有个万一,就发动那些式神。」 语毕,清霞便离开美世身旁,穿越缓缓散开的人群,朝下属所在的方向追了过去。美世目送著这样的他的背影远去。 老实说,这让她感到有些不安。 不过,虽然是她的未婚夫,但清霞更是必须守护帝国和人民的异能者兼军人。 美世无法说出要他陪在自己身边、不要丢下自己一人这种任性妄为的要求。 他已经把美世的人身安全视为最优先考量了。刚才,就算看到异能心教出现,清霞也没有马上冲上前压制他们,而是刻意找五道过来处理,想必也是因为顾虑到美世的安危。 她可以看到清霞在远处向队员们下达指令的样子。 此刻,他也替美世打点好让她能够保护自己的措施,同时确保自己的身影出现在她的视野之内。他尽了自己所有的能力,来保护目前仍是甘水下手目标的美世。 因此,即将成为军人之妻的她,除了默默目送清霞离开以外,没有其他选择。 (我也不能老是这样静不下心呢。) 美世将手中的纸片贴上胸前,然后紧紧握住。 ◇◇◇ 隔天早上,各家报纸都以大篇幅报导了「元旦当天有异形出没神社」这样的消息。 相关报导基本上都在详细介绍异能心教的活动内容,以及他们口中的异形究竟是什么样的存在。 然而,也有报导批评了政府和军方刻意隐瞒异形与异能至今的做法,通篇文字都透露出不信任感。 想当然耳,这让清霞从一大早就沉著一张脸。 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才好的美世,默默将早餐的咸年糕汤、炖菜和醋腌小菜等充满新年气息的菜色放在小茶几上。 「唉……美世。」 「是。」 发出一阵彷佛来自丹田的长长叹息之后,清霞从报纸上抬起视线。 「我今天要去值勤所一趟,你也一起来吧。」 「我明白了。」 「──你要看吗?」 美世点点头,摊开清霞递给她的报纸,以目光大致扫过上头的文字。 异能和异形等字眼,一如所料地充斥在不算小的篇幅上,交织成足以唤起人们负面情感的文章。 文章指出,军方其实一开始就成立了专门负责对付异形的部门──对异特务小队。然而,在异形出现时,倘若他们真如异能心教的指谪那样怠慢公务,帝国人民上缴的血汗税金,究竟有没有意义? (为什么……要用这种写法呢?) 几乎没有任何帝国人民见识过对异特务小队执行任务的现场。 但另一方面,异能心教积极推行的宣传活动,只要是住在帝都,或是曾经造访帝都的人,想必多少都有耳闻。 究竟是何者的主张比较能让人采信──从客观的角度来看,会出现这样的质疑声浪,或许也是无可奈何的事情。 更何况,一般人原本就不了解异能者这样的存在。 历代天皇的宝座,都是由拥有天启这种异能的子孙来继承。但这样的事实,是只有会介入国家政事的部分成员才知道的情报,而非在一般国民之间普及的常识。 大多数的帝国人民,都不了解选拔皇太子的具体做法,只是单纯相信天皇是神明的子孙,所以是极其高贵的。 再加上维新运动发生前,上流阶级一直都将听令于天皇、负责和异形战斗的异能者视为理所当然。然而,在科学取代怪力乱神而成为主流的现代,即使坐拥爵位,却对异能或异形嗤之以鼻的人,也变得愈来愈多了。 能够看见异形的人,以及人们遇上异形的机会,据说都比过去要来得少。 也因此,一般民众对于异能者或异形这些存在的理解程度,几乎可说是零。 然而,尽管如此。 大肆宣传异能心教单方面的说词,不分青红皂白地指责军方没有作为。这样的做法实在令人难以容忍。 或许是察觉到美世心中灰暗的情绪了吧,清霞以「你别这么生气」轻声规劝。 「一般社会的认知便是如此。打从遥远的过去开始,能够正确理解异能者这种存在的,就只有身处支配阶级的人物,以及直接负责侍奉、效忠他们的人。事到如今,就算遭到误解,也不足为奇。」 「可是,您做了那么多努力……」 看到本人并不以为意的反应,美世顿时不知该如何宣泄心中这股无处可去的情绪。 她忍不住重重叹了一口气,眉毛也弯成八字状。 下一刻,清霞像是安慰那样轻轻将手搁上她的肩头。 「别放在心上──问题在于接下来的社会反应以及相关的因应对策。」 异能心教目前所推行的,虽然都是一些小规模、短时间的活动,但这些活动已经在时常有大量人潮、容易吸引目光的地点举办过很多次。 在这样的情况下,倘若报章杂志又一连好几天出现这类负面报导,除了相关情报会随之扩散以外,恐怕也会让舆论倒向批评政府和帝国军的那一方。 被当成攻击标靶的清霞和对异特务小队,不知道因此承受多大的负担。 面对在新年一开始就迸出来的这个恼人问题,无论清霞再怎么安慰,美世仍无法不感到郁闷。 「对了,美世,比起这个……」 「是?」 「我之前跟你提过的那件事,差不多该开始准备了。」 听到他这么说,美世当下还有些一头雾水,但片刻后随即回想起来。 「您说的那件事……真的要开始进行了吗?」 「因为尧人大人跃跃欲试啊。虽然也有很多人反对,但只要那位大人赞同,就不至于无望。」 那件事。 最可能成为异能心教下手对象的美世和尧人──让这两人待在同一个地方,再将兵力集中于此处彻底固守的大胆对策。 根据过去发生的一连串事情来判断,异能心教明显已经盯上美世;但除此之外,尧人的安全似乎也有疑虑。异能心教之所以会绑架天皇,八成是因为觊觎他的权威,但这样一来,身为实质上的掌权者,且影响力也不亚于天皇的尧人,便会成为他们的眼中钉。 在不远的将来,异能心教想必会设法除掉尧人吧。 前述的计画便是在这样的情况之下诞生。 说明得具体一点的话,基于让尧人离开宫殿并非上策,所以由美世和几名值得信赖的人物入宫,再让以对异特务小队为主的兵力集中保卫宫殿……这是尧人亲自提出的方案。 不过,让尧人离开宫殿虽然不妥,但开放大量的非皇族相关人士入宫的做法,从安全戒备的角度来看,同样不甚理想。 最后,直到年末,政府和宫内省依旧没有同意这样的做法,因此美世也只是把这个提议当成「或许有可能实现的方案」看待。 看来,这个提议现在开始让人有真实感了。 「那么……」 「嗯,在尧人大人的行程稳定下来的一月七日后,对异特务小队应该也会将据点移至宫殿内部,进一步强化皇居的警备体制。」 美世不知不觉中以手掩嘴。 真亏那种突发奇想的──虽然这么说相当不敬──计画能够获得许可。除了尧人以外,和他一起行动的大海渡,想必也贡献了不少心力。 做为一个国家的中枢,同时也是帝国里身分地位最为崇高的一族的住所,皇居便是如此封闭,也必须维持这种封闭状态的关键场所。 清霞吐出一口气,然后静静闭上双眼。 「当然,届时你也必须一起来。至于要住上几天的问题,我想……你就准备能够住上半个月左右的行李吧。」 「我明白了。」 看到美世点头,清霞以「另外……」开头,接著往下说。 「我打算让姊姊和由里江也陪同你一起入宫,相关联络我这边会负责安排。」 「咦……可以吗?」 这个出乎意料的好消息,让美世感到相当吃惊。 这次的计画中,皇居里的保护对象是尧人和美世两人。 说起来,光是要让身为一般民众的自己接受和尧人同等的安全保护,便已经让美世惶恐不已了。在这样的情况下,她担心要是自己独自待在皇居里,恐怕会神经紧绷到食不下咽的程度。 再说,既然住在宫殿里,美世猜想会随侍在自己身旁的,想必只会是军方相关人士,或是宫内省的职员。 因此,听闻叶月和由里江也能陪伴自己入宫的消息,美世顿时安心不少。 (姊姊是异能者,同时也是大海渡大人的前妻,所以倒还能够理解;但没想到由里江太太也能被允许入宫呢……) 想必是尧人和大海渡费尽心力所做的安排吧,美世不禁在内心深深感谢这两人。 「给你添麻烦了。」 看到清霞的两道眉毛因愧疚而弯成八字状,美世朝他摇摇头。 「没关系的,老爷……只要是我能够做到的事情,我什么都愿意做。」 说起来,事情之所以会发展至此,也是因为美世被甘水盯上的缘故。她连感谢清霞都来不及了,怎么可能还会嫌弃他给自己添麻烦呢。 真要说的话,应该道歉的人── 「我才是一直给您添麻烦的人,真的很对不起。」 说著,美世将并拢的指尖贴上地板,朝清霞低头致意。 自己已经有多久不曾做出这样的举动了呢。 自从去年春天搬进这个家里后,美世便再也没有对任何人磕头赔罪过。去年的这个时候,她明明每天都会理所当然地重复这样的动作好几次。 「别这样,美世。」 听到清霞不知所措的嗓音,感到有些想笑的美世带著微笑抬起头来。 来到这个家,来到他的身旁后,她第一次有种自己成为「人」的感觉。被他人夸奖、慰劳的经验,不知让美世找回了多少身为「人」应有的情感。 所以,清霞没有任何必须向美世道歉的理由。因为他给了她无论多么努力,都不可能还得完的东西。 「老爷,非常感谢您。」 听到美世以平静语气道出的这句感谢,清霞以温暖的手握住她的手做为回应。 果然还是现在这样就足够了。 没有必要定义涌现于内心的这股情感,然后将它释放出来。 美世悄悄将这份温暖的心意藏在内心深处,不让它被任何人看见。 第二章 在宫殿里静不下心的日子 尽管时间还不到正月初三,但清霞已经换上一如往常的军装,来到对异特务小队的值勤所处理公务。 在新年的一大早出勤,让他对身为未婚妻的美世感到相当过意不去。但美世或许早已自有想法了吧,她看起来非但没有感到困扰,甚至还特地为清霞准备了便当。 来到值勤所之后,里头除了当天值班的成员以外,果然也能看到许多过来上工的其他队员。 虽然是和自身密切相关的问题,然而,针对报纸上的那些报导,仅只是军方基层部门之一的对异特务小队,基本上也无计可施。 为此,就算没有具体被指派什么任务,觉得无法静下心待在家里,恐怕是大多数队员共同的感受。清霞能够想像他们的心情。 「队长~大海渡少将马上会过来这里喔。」 听到比自己更早来到值勤所的五道的提醒,清霞朝他轻轻点头。 这天一早,清霞的办公室就因大量的陈情书和谘询文件,而陷入一团混乱的局面。 这些书面文件几乎清一色是人民的投书,针对内容提出大略的报告后,其实就可以忽略它们,无奈整体的量实在是太多了。 再加上除了异能心教相关的事件以外,异形相关的目击情报份量也变成以往的好几倍,目前似乎连军方本部都因为忙著对应而陷入水深火热之中。 然而,清霞等人无权阻止人民投书,也没办法把已经扩散出去的话题收回,只能在每个问题发生的当下,以临机应变的方式处理。 五道露出一脸厌烦的表情,粗鲁地将文件扔在办公桌上。 「……我再整理一下文件就过去。」 「咦~那我可以跟您一起去吗?」 清霞沉思了半晌。 虽然五道很明显是为了逃离繁琐的文件处理工作而这么说,不过,让身为副官的这个男人陪同自己露面,并不是一件坏事。 毕竟,今后若是发生什么状况,清霞不见得每次都能够即时下达指示或是一直留在事件现场指挥。 「好吧。那么,你先把某个范围的杂务交接给不用轮班却过来工作的人。」 「是~太棒了。」 叹了一口气之后,清霞从座位上起身。 这么对话的时候,不知不觉也到了大海渡即将造访的时间。两人先暂时搁下桌面上的大量文件,朝值勤所的玄关走去。 没过多久,搭乘轿车前来的大海渡现身。 「抱歉啊,清霞。在这种日子把你找过来开会。」 「不,今天劳烦您跑这一趟,实在相当抱歉。」 「五道,你也辛苦了。」 「不会不会,请您不用在意我。」 身为军方高层之一的大海渡,必须亲自出面处理异能心教相关的举报或是报导,因此恐怕是将这几天的新年假期都奉献给工作了吧。从他那张颇具威严的脸上,可以看出几丝疲态。 「不过,清霞,这可是你难得的假日。你应该也想放轻松休息吧?」 听闻上司的这句话,清霞故作平静,面无表情地表示「这是我的工作」后,对方以像是在说「你这个顽固的家伙」的眼神回应他。 清霞好不容易才用「这也是无可奈何的情况」说服自己,但要是大海渡持续追究这点,他的内心感觉又会开始动摇,所以他其实希望大海渡别再说了。 前往会客室的路上,清霞像是以牙还牙那样轻声开口。 「在假日拚命工作这点,您也是一样的吧?平常的忙碌或许无法避免,但这三天的新年假期,我还以为您多少会休息一下。」 听到他这么说,大海渡原本就很凝重的表情变得更严肃了。 「……说得也是,抱歉。」 「不知道是不是我多心了,但家姊看起来似乎也有点寂寞。请您再带著旭一起去看看她吧。」 昨天返家前,虽然已经是太阳彻底西沉的时间,但清霞仍绕道前往久堂家的主宅邸,和姊姊叶月互道新年祝贺。 去年年末,这两人才在私人派对上见过面,但身为前夫的大海渡没能在新年时来主宅邸拜访问候一事,似乎让姊姊有些担心。无法见上亲生儿子旭一面,也成了让姊姊记挂的事情。 听到清霞这么说之后,大海渡脸上也浮现像姊姊那样略微忧郁的表情。 「嗯,等事情告一段落之后,我会去探望她。」 走进被打扫得相当乾净的会客室之后,清霞和大海渡在面对面的沙发上坐下。五道表示要去为两人泡茶,接著便从刚刚过来的方向往回走。 没等茶水端过来,清霞和大海渡便马上进入讨论的正题。 「你知道尧人大人的计画已经被批准执行了吧?」 「是的。」 为了让相关人士能够在正月七日后随即入宫,各方面的准备作业都已经开始了。 (异能心教的目标,无疑是取尧人大人的性命,还有活捉美世。) 关于这点,熟悉内情的人几乎都有著相同的见解。 一开始,异能心教会选择先绑架天皇,是为了得到他的权威。 绑架天皇,让他成为听令于自己的傀儡后,只要再除掉身为实际掌权者的下一任天皇尧人,就再也没有任何人能够干预异能心教的行动。这样一来,他们便能打著天皇的名号,恣意操控这个国家。 因为,这个国家没有其他能够追随服从的对象。尽管还有好几名身分地位同样崇高的人物,但他们全都不具备天启的异能,因此也没有资格继任天皇。 虽然有形式上的继承顺位,然而,治理国家的能力、异能、见鬼之才,还有人望──可以想见国家中枢会为了人选们是否具备这些要素而争论不休的局面。 所谓「瘦死的骆驼比马大」,除了天皇驾崩的情况以外,现有的制度不认同其他人物替代他的做法。即使天启的能力日渐衰退,天皇仍是整个国家运作的指标。 基于上述理由,异能心教的目的很可能就是绑架天皇,而后再杀害尧人。 至于美世,也是他们无法置之不理的存在。因为她拥有梦见之力。 梦见之力,是能够让施术者潜入他人的梦境之中,并操控对方梦境的力量。无论是在梦中洗脑他人或是将对方困在梦境之中无法清醒过来,都是易如反掌的事情。 当然,美世并不会做出这样的行为。然而,要是异能心教以挟持人质之类的方式威胁,让她陷入不得不施展异能的窘境,情况恐怕就不同了。 (虽然无法否认私情的因素,但……) 撇开这点不谈,一旦美世被异能心教掳走,无疑会招致相当大的危险。 将所有兵力集结于皇居的做法,感觉有如自断退路的背水一战,所以清霞其实不太能接受。不过,想同时保护尧人和美世的话,前者的这个提案确实是最有效率的策略。 「已经得到政府和宫内省的同意了,你那边就按照计画进行吧。」 清霞将不满的情绪掩藏起来,只是老实地点了点头。 「我明白了。」 大海渡想必也察觉到清霞内心的不满了吧,但他并没有开口道破这一点。 对话至此中断后,五道像是刻意算准时间那样端著托盘走了进来。 「让两位久等了~」 待他将两人份的茶水和点心放在桌上后,讨论内容随即转移到下一个话题。 「──此外,关于异能心教这阵子以来的活动以及相关的新闻报导……」 听到大海渡的这句话,清霞内心紧绷的情绪,随著每一次心跳流窜至他的身体各处。 异能心教的取缔行动,目前进度落后了不少。 关于不具备见鬼之才的人也能够看见异形的现象,调查迟迟未能出现进展。异能心教能够如此猖狂地散播谣言,恐怕得归咎于负责处理异形相关事件的对异特务小队的领导人清霞身上。 倘若能确实掌握甘水,或是跟他站在同一阵线的宝上的行动,事情或许就不至于演变成今天这番田地。然而,对异特务小队却再三错失良机,这很明显是清霞失职。 他没有任何辩解的余地。 「你别这么紧张。毕竟这算是极度反常的状况,所以我也没有要责备你的意思。更何况,我们对异能和异形的相关研究落后异能心教一大截,也绝不是你的错。尧人大人也说这是无可奈何的事情。」 「可是,应该有更妥当的处理方式才对。」 对已经过去的事情钻牛角尖,是一种缺乏建设性的行为。然而,已经数度被甘水实际玩弄于股掌之间的清霞,实在无法以豁达的心态来看待此事。 看著这样的他,大海渡的嘴角微微上扬。 「别说这种不像你会说的话啊。要是你的话,与其懊悔,应该会把心力用来思考下一步该怎么走吧?我也认为这么做比较好。」 「……不敢当。」 清霞轻轻垂下头致意后,大海渡吐出一口气,然后轻抚自己的下巴。 「说起来,这次发生的事件原本就很吊诡。」 「您说吊诡是指?」 「针对异形,政府应该打从一开始就进行了彻底的情报管理才对。」 异形和异能相关的话题,一直都在政府的管理约束之下。 虽然偶尔也会有漏网之鱼的情报被公诸于世,但基本上都会控制在让世人听到之后,只会一笑置之的小规模程度。 要是有报社或记者试图把事情闹大,之后一定会被政府盯上。 因此,照理来说,无论异能心教引发了什么样的骚动,各大报社也不可能针对异形和异能,同时发布大篇幅真伪难辨的报导。 「究竟是哪部分的规定出现疏漏呢……虽然政府已经对报社施压,也要求他们发布更正启事的报导,但恐怕无法得到太理想的效果吧。」 就算更正了先前的报导内容,也只会反过来让人民涌现「因为之前发表的真相对军方不利,所以报社遭到施压,被迫修改原本的报导内容吧」这样的想法,到头来反而让相关报导的可信度提升。 关于异能心教指控政府和军方隐匿真相的说法,刊登相关报导的报社并不只一两家,而且类似的报导也反覆出现了好几次,足以让民众彻底相信这样的内容。事到如今,就算发布更正启事,也只是亡羊补牢。 「想扭转社会观感,或许也只能先在其他方面立下功绩,然后再让报社大肆报导了吧。」 「正是如此。只是,这也不是一两天就能做到的事情。」 想让军方立下大功的话,恐怕只有发动战争一途。 因此,这种情况下,最妥善的做法就是── 「只能彻底禁止异形相关的报导,然后静待这场风波自行平息,是吗?」 站在清霞身旁的五道举手这么插嘴。 大海渡以阴郁的表情回以「没错」。 (然而,就连这样的冷处理,都进行得相当不顺利。) 毕竟,过去从未因为政府的情报管理体制出现漏洞,而招致这样的事态。从这点来看,这次的事情,恐怕是有内奸从中牵线。 而且这名内奸,还是跟政府关系密切,肩负国家运作任务之人。 对方想必有什么目的。例如陷害政府、军方,或是对异特务小队这样的目的。 而在异形相关情报逐渐被民众淡忘前,这名人物也不可能一直安份守己。 今后,若是异能心教的指控和他们的活动更进一步渗透民间,异能者的形象被几可乱真的谣言抹黑,也只是时间问题罢了。 『祖师打算开创一个全新的世界。一个让所有人类都可能获得异能的世界。』 宝上家的男性异能者高声道出的这句话,此刻再次浮现在清霞脑中。 要想像这样的情况很轻松。 倘若要开创一个所有人类都可能获得异能的世界,那么,势必得先让所有人类都知晓异能这种能力的存在。 (掌握一定的权力,让异能和异形的情报在全国上下流通,同时增加人造异能者。这样一来……) 从甘水至今的行动,自然而然可以判断出他的目的。 首先,是透过天皇持有的权威,废除国家现有的体制和做法。 异能心教主张异能者可享有优渥的待遇。 新生的帝国,将会由体能和各方面的能力都比一般人更加优秀的异能者来运作。另一方面,即使是没有异能的凡人,也可以晋升为人造的异能者。 而站上这个国家顶点的,便是薄刃家。 薄刃家的异能者能够操控人心。也就是说,他们的位阶高于包含所有异能者在内的任何一个人。 不具备异能的一般人,由异能者来支配,而这样的异能者,再由薄刃家来支配。可以推测出异能心教的目的,便是创建这样的体制。 (甘水先前的行动,也全都是相关的初步准备。) 无论是绑架天皇、将势力渗透至政府内部,或是宣传异能者和异形的存在,都是这个计画中的基础。 彻底瓦解目前的帝国体制,再打造出能让异能者,尤其是薄刃家的异能者站上尊贵地位的崭新制度。现在,甘水就是在建造为了达成这个目标的地基吧。 待甘水达到这样目的后,再也没有半点用处的天皇,想必就会被他杀掉吧。 这样一来,别说是异能者的存在意义了,甚至连天皇的存在意义,都跟任由甘水摆布的玩具没什么两样。 自己所选择的这条前行之路,真的是正确的吗?清霞迟迟无法拭去心中的疑惑。 「──清霞。」 「是。」 「你要做好心理准备。」 大海渡以僵硬的表情沉重地开口告诫。清霞没有反问是什么的心理准备,即使不问,他也很清楚。 必须让军人做好心理准备的,就只有一件事。 清霞握拳的双手不自觉地使力。他朝五道瞄了一眼,发现后者的表情也有些僵硬。 「是会发生内乱的意思吗?……呃,非常抱歉。」 五道不由自主地开口,接著又慌忙向两人赔罪,但被大海渡轻轻扬起一只手制止。 「不,没关系……毕竟还没有出现明显的徵兆。只是,尧人大人似乎有预感会发生大规模政变这一类的事情。」 倘若清霞的推测正确,政变恐怕是一定会发生的。 异能心教和甘水为了颠覆这个国家……为了瓦解这个国家的一切,再将其窜夺过来的政变。 一旦爆发政变,就算甘水的计画没能成功,政府和军方也不可能全身而退。当然,对异特务小队也不例外。 清霞下意识伸出手揉了揉自己的眉心。 (我的……我该做的是──) 身为一名军人,身为效忠皇族的异能者,清霞应尽的职责并没有改变。 只是,比这些更优先出现在自己脑海里的,是未婚妻的脸庞。这让清霞忍不住浮现「只要能好好保护她,或许就够了」的想法。 说不定,这样的自己,早已不配当一名军人或异能者了。 ◇◇◇ 迎面抚来的和煦微风,带著淡淡的、清爽的草木气息。 回过神来的时候,美世发现自己伫立在不知是梦境或现实,看起来暧昧而模糊的一片风景之中。 (这里……是薄刃家吗?) 传入耳中的,只有树叶沙沙作响的声音。眼前这个风光明媚、古色古香的庭园,美世总觉得在哪里看过。 美世的生母澄美在嫁入斋森家之前居住的房舍。经过改建后,虽然现在外观已经截然不同,但依旧是美世的外祖父义浪和表哥新所守著的那个家。 大概存在于过去某个时间点的这个薄刃家,跟美世目前所认识的薄刃家,除了外观以外,感觉上连气氛都大不相同。 (我是在作梦吧……没错。我以前也做过跟薄刃家相关的梦。) 从久堂家别墅返回帝都时,美世一行人曾在车站遇见甘水。之后,她就梦到了和现在这个场景一模一样的地方。 在之前那个梦里,她看到澄美和甘水直感情融洽地对话的光景。那么,这次又是什么样的梦? 美世低头俯瞰自己轮廓模糊的双手,以梦中的朦胧意识思考起来。 真要说起来,她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像这样再次梦见过去的薄刃家。 虽然还算不上彻底,但梦见之力现在大致都在她的控制之下,至少已经不会再擅自发动了。 这样的话,或许就是美世不自觉地施展了能力。不过,这种事情有可能发生吗? 『这个家……继续这样下去,真的好吗?』 一个少女的嗓音打断了她心中的疑问。 传入美世耳中的,果然是不存在于她的现实记忆中,却让她在梦中听过好几次的生母的声音。 这是在前一个梦境几年之后的光景呢? 她的嗓音少了些之前跟甘水对话时透露出的天真烂漫,带著忧郁的感觉。 『澄美,你别担心。我会想办法……一定会想办法做些什么。虽然我不喜欢薄刃家,也不喜欢甘水家,但为了你,我愿意。』 接著,乘著风传来的,是甘水的低语。 稍微往前走几步之后,美世在庭院里的树荫下发现了两人的身影。 澄美垂著头坐在巨大的树根上。甘水则是在她的面前蹲下,像是要安慰她那样握著她的手。 『谢谢你,直。可是,想必无法解决吧。因为,对我们家施压的……或许是连我们都无力违抗的,身分地位崇高不已的对手呢。』 听闻澄美的这句话,美世领悟到这是薄刃开始家道中落那时的过往。 关于之后发生了什么事,美世已经听义浪详细说明过了。澄美的担忧化为现实,而后袭向薄刃家。 因为,她所说的身分地位崇高不已的对手,正是现任天皇。 面对露出苦涩表情的澄美,看起来还想继续鼓励她的甘水,双眼似乎一瞬间闪过犀利而冰冷的光芒。 『澄美,你不需要在意这种事情。让你困扰、痛苦、悲伤的那些东西,我全都会把它们摧毁掉。』 『……我不是说过不可以行使暴力吗?』 『行使暴力也不见得一定是坏事啊。把讨厌的部分破坏、破坏、再破坏之后,将剩下的温柔的部分、喜欢的部分收集起来,打造出一个全新的模样。我们一起来重新打造,让一切成为专属于你的东西。成为为了你而存在,只对你展现温柔的事物。』 一阵恐惧从美世的背脊窜起。 不过,感到害怕的,似乎仅限于为旁观者的她。当事人澄美只是露出一个无奈而虚弱的笑容。 『真是的,你怎么可能做得到这样的事呢?别再说这种孩子气的玩笑话了啦。我非~常明白你的心意了。』 不对,甘水这番话并非在开玩笑。 他想必是真心的。不久之后,他就成立了异能心教,就连现在这一刻,都在试图成就某个远大的目标。 美世不自觉地后退了一步。往后方踏出的那只脚,在踩到地面的碎石后发出轻微的沙沙声。 「啊……」 有些慌张的她,忍不住轻呼一声。 这里是美世的梦境,梦中的人物不可能察觉到她的存在,但她一瞬间仍担心自己偷窥的行为被发现。 美世随即以双手掩住自己的嘴。她原本没有必要这么做。理应没有必要这么做才对。 (咦!) 不知为何,甘水缓缓转过头来。 动作不带一丝迷惘的他,最后面对的方向,正是美世所在的地方。 (为什么……) 青年以那双透露出诡异光芒的眸子望向这里。 震惊到心脏几乎要停止跳动的美世,因为紧张──变得像是被蛇盯住的青蛙那样无法动弹。下一刻,梦中的她便失去了意识。 准备入宫的这天早晨,是个天空一片蔚蓝的晴朗冬日。 一起早早用过早餐、做好出门的准备后,即将离开这个家一段时间的美世和清霞,仔细地将每一扇门窗关好锁上。 像这样东忙西忙的时候,美世就不会有余力去反覆思考昨晚的那个梦。 (之后再说……应该没关系吧。) 在梦中窥见的年轻甘水的双眼。 虽然美世感觉他确实注视著自己,但那毕竟只是在梦中发生的事情,或许只是她想太多了。更何况,就现在的状况而言,这也不是什么紧急的事情。 为了驱散脑中无谓的想法,美世再次确认已经打理好的住宿用行李。 她把确认完毕的行李一一拿到玄关,再由清霞扛进轿车里堆放。 将行李全数放上车后,里头剩下的狭窄空间,仅能让美世和清霞两人勉强再挤上去。 「……还好有先把一部分的行李送过去啊。」 坐上驾驶座后,手握方向盘的清霞朝后方瞄了一眼,然后这么轻喃。 美世也轻笑著点头。 「是呀。对了,姊姊和由里江太太会直接到现场跟我们会合,是吗?」 「嗯,我有交代她们直接到皇居集合。」 轿车在已经融雪、带点潮湿的道路上开始缓缓前进。 听说,对异特务小队已经在两人接下来即将前往的皇居里头,设立了一个简单的分部。 清霞等对异特务小队的成员,会以类似露营的方式驻留在宫殿里,队员们也可以轮流返家休息。 另一方面,美世和陪同她入宫的叶月、由里江三人,则会住在有走廊和尧人专用宫殿相通的另一栋建筑物里。 这栋建筑物原本似乎是在举办祭典时,用来当作小规模的会场或休息室的场所,因此并不适合作为住宿空间使用,但现在可不是抱怨这种事的时候。 由对异特务小队的异能者们担任施术者,以异能设下结界,然后负责守护尧人所在的宫殿,以及美世等人借住的那栋建筑物。 在帝国身分地位最崇高的一族所居住的宫殿里借宿,甚至还让异能者们用保护下一任天皇尧人的警备体制来保护自己,这让美世戒慎恐惧到几乎无法动弹。 整个身体僵硬不已,又差点忘了该怎么呼吸的她吐出一口气。这时,身旁的清霞以「没事的」安慰她。 「尧人大人也说会尽最大能力帮我们打点一切。这位大人的个性原本就不会太过一板一眼,你当作自己现在是到某间旅馆投宿就好。」 「……您说旅馆……」 倘若只是暂住在某间旅馆,美世也不至于这么紧张了。要她把尧人居住的宫殿当成旅馆,实在是不可能的任务。 换作是自幼便和尧人有交流往来,早已习惯彼此的清霞的话,或许还没问题。 (更何况,我并不是什么有资格亲近尧人大人的人。) 虽说美世的娘家也属于异能者家系,但斋森家因为无法孕育出强大的异能者后代,早已无力遂行身为异能者的职责。而且,现在虽然进步不少,但美世原本可是个没有受过多少教育,对礼仪教养一无所知的粗鄙之人。 一般情况下,要是上流阶级的家庭里出了这样的女儿,其他家人必定会将她视为一家之耻,不会让她出来拋头露面。最后顶多是怀著想摆脱烫手山芋的心情,把她随便嫁给某个风评不太好的人家,又或者就这样一直将她幽禁在自宅里头,到死都不让任何人得知她的存在。 美世也不例外。她被迫代替同父异母的妹妹,嫁给传闻中个性冷酷无情的清霞。 因为清霞是个温柔的人,美世现在才能如此幸福;要不然,她原本应该一辈子都过著惨澹辛酸的日子才对。 有著这样的出身背景的她,尽管只跟尧人见过一次面,说过一两句话,现在却要到对方的住处叨扰,甚至暂时住下来,实在有些超出常理。 「对自己更有自信一点吧。现在的你,已经是久堂家当家的未婚妻了。大可摆出『皇居算什么呢』这样的态度,在这里昂首阔步。」 清霞这句出人意表的发言,让美世吃惊地瞪大双眼。 他是一直以异能者的身分走到今天的人,异能者都必须宣示效忠拥有天启异能的天皇或皇太子。 会从他口中听到「皇居算什么」这样的说法,让美世著实感到意外。 不过,在明白清霞是不惜这么说,也想让她打起精神后,尽管这种情况下不应该笑,美世的嘴角仍忍不住上扬。 「谢谢您。我会努力的,努力让自己更有自信。」 「呃,不……我想,自信恐怕不是努力就能够拥有的东西。既然姊姊也在,你觉得困扰的时候,仿效她的做法,或是照著她的说法去做,就不会有错……应该吧。」 「是,我会好好向姊姊看齐的。」 「不过,你也不要仿效得太过头……」 两人这么交谈时,轿车驶进一条让美世有些陌生的道路。 平常几乎不会靠近的场所……终于就要抵达皇居了。 即使同样座落于帝都之中,皇居周遭的风景呈现出来的氛围,感觉就是跟其他地方不太一样。 跟闹区相较之下,这里的行人少了很多,也比较少见西式和日式风格同时存在、外观看起来五花八门的建筑物。仔细观察的话,可以发现这里有很多大企业的建筑物,走在路上的,也大部分是身穿西装的上班族,整体呈现出一种平静稳重的气氛。 将皇居和外界阻隔开来的庄严大门外头,除了负责守门的警卫以外,还有几名身穿军装的人物。 美世似乎都曾在对异特务小队的值勤所里头看过这些人。发现坐在轿车驾驶座上的人是清霞后,几名军装男子连忙端正自己的站姿,然后朝他行礼。 清霞将轿车停靠在大门附近。 「有劳你们了。」 「队长,您也辛苦了!」 「这辆车暂时停在这附近没关系吧?」 「是的!没问题。」 朝代表其他人回应自己的队员点点头之后,清霞再次踩下油门。皇居外围有一道城墙围绕,他将车子停驻在大门附近的靠墙处。 「接下来要一直走到穿越第二道大门的地方,你没问题吧?」 听到清霞这么问,美世不假思索地点头回应。 然而,两人带来的行李相当多。光是美世个人的物品,就已经装满了三个大包包,感觉不是一次就能搬运完毕的量──她这么想的时候,刚好有两名队员走过来表示要帮忙搬运行李。 只要运用念力这类的异能,搬行李这种工作可说是易如反掌;但异能者之间有个不成文规定──除了事态紧急,或是必须对付异形等迫不得已的情况下,必须极力避免在一般人面前施展异能。 美世拎著装了贵重物品的小包包,跟在抬头挺胸穿越城门的清霞身后前进。 从最外侧的门踏进宫殿里头之后,得先走过一座巨大的桥梁。 这座桥梁架在一道又宽又深、围绕著皇居的壕沟上方,宽度可以轻松容纳两台轿车同时通过,以步数来换算长度的话,则是约莫要走一百二十步那么长。 美世将视线从前方移向桥下的壕沟,发现里头的水呈现混浊的绿色,看不清水底的模样。 走过这座桥之后,眼前出现了另一道大门。一行人刚才穿越的是外门,前方这道则是内门。据说这道门后方的腹地,又以壕沟、池塘等水域或城墙细细划分成多个区块,用以防御外敌的入侵。 穿越第二道门之后,前方可见铺设得整齐美观的道路以及许许多多的庭院。 现在是无缘欣赏庭园景致的冬季,不过,如果在春季或夏季造访这片种满美丽的花草树木的庭院,想必能看到色彩缤纷的动人景色吧。 一辆马车停驻在前方。 难道接下来要搭乘那个吗? 正当美世感到吃惊的时候,清霞适时替她做了简单的说明。 「那是在皇居腹地里移动时专用的马车。原本是提供宾客使用,但尧人大人特别为我们准备了。」 「好……好惊人呀……」 现在这个时代,以马拉车的陆上移动方式逐渐式微,取而代之的是脚踏车、轿车或火车等交通工具。 直到一年前都还被限制外出的美世,今天是第一次亲眼看到真正的马。 「我们要搭乘这辆马车前往尧人大人所在的宫殿。」 看到清霞笔直朝马车走去,美世也跟上他的脚步。 负责拉马车的这匹马,并非出自帝国本土,而是从西洋进口的品种,据说体型比较巨大,也比较有力。看著它彷佛能够轻易将自己踹飞的体格,美世不禁为之震慑。 至于马车的部分,采用的不是箱型设计,而是加上一片简易天篷的露天式座位,造型感觉跟人力车有点类似。不过,不愧是皇居里头专用的马车,看起来完全不会给人廉价的感觉。就连座位表面使用的布料,也看得出来是最高级的素材。 美世在清霞的搀扶下,先行坐上位置偏高的座位,清霞则是在她之后自力爬上马车。 看到两人确实就座后,马夫拉起缰绳,马车开始跟著缓缓前进。 美世一边听著喀啦喀啦的车轮转动声和清脆的马蹄声,一边环顾周遭。位于窄小壕沟另一头的,感觉是和皇居相关的设施。在几栋看起来像是公家机关的建筑物外头,可以看见正在忙碌奔走的人群。 较远处有个林木丛生,外观宛如森林的区域,看起来跟庭院的感觉不太一样。 最引人注目的,是座落于正中央、规模特别大的一座宫殿,那或许就是天皇的住所吧。看在美世眼中,这座皇居和其腹地简直就像是一个小型的城镇,应该说是国家。 马车在平整的小路上前进,穿越了几座桥、水池和壕沟,从正中央的巨大宫殿旁离开后,在前方的一座宫殿外头停下。 这是为了皇太子尧人而打造的宫殿。 尽管比天皇专用的宫殿小了一圈,看上去仍是气派又宽敞。 待美世和清霞走下马车,几个熟面孔随即向他们靠近。 「啊,美世妹妹!」 「姊姊。」 率先走过来的,是清霞的姊姊叶月。 前些阵子以来,美世多半都在对异特务小队的值勤所里度过每一天,所以也比较没机会继续向叶月学习淑女应有的礼仪教养。但到了年末和新年,和叶月见面的机会增加了,这让美世觉得很开心。 清霞则是老样子,面无表情地望向自己的姊姊。 「姊姊……」 「哎呀,怎么啦?其他队员们都已经上工了哟。你也快点去跟他们会合吧。」 「用不著你说,我也打算这么做。」 听到姊姊的提醒,清霞看似不悦地皱起眉头。 在现场的气氛变得有些紧绷时,由里江从叶月身后探出头来。 「少爷、叶月大人。两位在这种地方吵架,感觉不太妥当呢。」 只要一见到面,就会开始斗嘴的这对姊弟,听到她再中肯不过的指谪后,连忙收敛自己带点火药味的态度。 看到现场的气氛稳定下来后,美世抓住机会,以轻轻一鞠躬的方式打招呼。 「早安,姊姊,还有由里江太太。」 「您早,美世大人。」 「早安,美世妹妹。」 「那个……暂时要麻烦你们照顾了。」 这两人是为了陪同美世入宫而来到这里。 虽然有听说大概会在这里住上半个月的时间,但在不明白实际上究竟会住多久的情况下,这两人仍愿意和美世一起暂时在这里生活。她一定要向她们致谢才行。 不过,叶月和由里江只是朝美世露出开朗的笑容,看起来并不在意这件事。 「美世妹妹,你什么都不用在意哟。因为你没有做任何坏事,会变成现在这种状况,也是没办法的事嘛。身为一家人,就让我帮忙吧。」 「就是呀,美世大人。第一次造访皇居,我其实也很紧张,但我会努力让您在这里过著安心的生活。」 叶月仍是一如往常的可靠。即使来到这个无论是谁都多少会感到畏缩的场所,她依旧能表现得落落大方,真不愧是清霞的姊姊。判断自己实在学不来的美世,不禁由衷感到佩服起来。 另一方面,跟她同样是第一次造访皇居的由里江,虽然嘴上说自己很紧张,但她脸上温和的表情,看起来感觉跟平常没什么两样。 在美世指出这点后── 「哎呀,美世大人。我都已经是这把年纪的老太婆了,可不会因为这点事情就惊慌失措呢。」 由里江这么回答。这两人愿意陪同自己入宫,著实让美世感到放心不少。 「谢谢你们,还请多多指教……」 片刻后,自告奋勇替清霞和美世提行李的队员们也来到现场。他们搬运过来的行李,接著又被转交给尧人宫殿里的侍者们。 打过一轮基本的招呼后,美世等人接著要开会讨论今后在这里生活的各项细节。 虽说要开会,但并不是正式的那种会议,比较像是一群人聚在一起商量事情的感觉。参加者分别是清霞、美世、叶月和新。 一行人正要换个地方时,看到彷佛算准时机出现的新,清霞不禁对他投以狐疑的眼光。 「薄刃新。你刚才跑到哪里去了?」 「哈哈,如果老是在意这种小细节,你会秃头的喔,久堂少校。」 美世愣愣地盯著这名表哥。 体型偏瘦的他,今天穿著一袭黑色西装,搭配浅色的西装背心、打得很整齐的领带,外头再罩上一件大衣,看起来依旧十分有品味。 再加上脸上那一如往常的亲切微笑,让他塑造出无懈可击的优良青年的形象。 在年末那场派对上,以及新年前往薄刃家拜访问候时,美世都有和新见到面。这两次见面时,他表现得都很平常,感觉跟过去并没什么两样。 这原本应该是值得开心的事情才对。因为这代表当初眼睁睁看著天皇被掳走的失误,并没有让新陷入过度自责的状态。 然而,不知为何,看著新的表情,美世总觉得胸口一阵躁动不安。 (如果纯粹是我多心了就好……) 新是愿意为了使命感而粉身碎骨的人。此外,虽说一直活在薄刃家独树一格的规范之下,但他也是一名异能者。 对新来说,天皇理应是必须服从、守护的君主。但美世却从这样的他身上,察觉到空有其表,其实骨子里摇摇欲坠的平静。只有她有这样的感觉吗? (不,还是不要思考无谓的事情比较好。换作是懂得更多的老爷,针对我察觉到的这些事,他一定马上就能推测出结论呢。) 美世得专注在自己的事情上才行,她并没有机灵到能够顾及每件事。而美世对此也有所自觉。 「美世。」 「是……是。」 在美世忙著挥去脑中愈来愈深入的思考时,让她陷入这番沉思的新带著亲切的笑容朝她搭话。 「今后,由我来负责担任你的保镖。」 「是,我有听说。要麻烦您了。」 听到美世这么回应,新脸上的笑意更深了。 「能跟你一起生活,我觉得很开心呢。在这里,我也会继续指导你异能相关的知识,请你做好觉悟喽。」 自从美世的异能觉醒后,新便充当讲师,持续指导她异能的各种知识和运用方式。前些日子,因为美世多半都待在对异特务小队的值勤所,所以新的指导课也暂时中断。但在尧人的宫殿里暂住的这段时间,看来又能继续上课了。 美世下意识端正了自己的站姿,然后朝新点点头。 「是,请您多多指教。」 不过,针对让新担任美世的保镖一事,先前原本还那么不情愿的清霞竟然会答应,可见他有多么认真看待尧人这次的计画。 而这同时也证明了异能心教和甘水直是多么难缠的敌手。 『把讨厌的部分破坏、破坏、再破坏之后──』 他所说的「讨厌的部分」是什么呢? 他曾说会来迎接美世,这样的话,他应该不打算破坏……杀害她才对。 那么,其他的呢?那些让美世无比珍惜、不愿失去的人事物,最后又会变成什么样子? 这让美世恐惧得无法想像。 「美世,你怎么了吗?」 表哥的一双眼睛直直望向自己。 新是薄刃家的一员。薄刃是甘水的本家,其代代相传的异能,都和甘水家的异能属于同一个系统,是能够对人的精神世界产生作用的特殊能力。 既然这样──美世轻声道出此刻浮现于心中的疑问。 「新先生。您会负责保护我,是因为我被那个人盯上的缘故吗?」 「你说的是甘水直吧?若是问我个人的意见,我其实很想二十四小时都担任你的保镖呢。不过,现在会这么做,确实是因为这个理由。」 「那个人的异能非常强大……您知道什么可以和他对抗的手段吗?」 无论这样的对抗手段是否存在,美世该做的事、清霞的判断,以及新的职责,恐怕也不会有任何改变。然而,她实在无法不问出口。 面对那般骇人,夸口说自己会破坏一切的人物,美世实在不愿想像没有任何对抗手段的未来。 「我也试著思考了很多。」 「……感觉能找到有效的方法吗?」 「这个嘛……因为我不想针对不确定的事情妄下断语,所以,现在恐怕没办法回答你这个问题呢。」 的确。即使有效的手段真的存在,也不应该在这种户外、在其他人的面前公然说出来讨论。 美世不禁垂下头,反省自己思考不周的言行。 「好啦,我们该去开会了。一切都得从这里开始呢。」 在新的催促下,美世一行人跨进尧人皇居的门槛内侧。 美世实在无法摆出一副置身事外的态度,她的心中一直有股急切的情绪。关于先前的薰子的事,她已经针对自己开口干涉太多的行为反省过了;不过,若是甘水直相关的问题,美世无疑就是当事人之一。 或许,美世帮不上任何忙,毕竟她目前连自己的异能都无法好好驱使。 可是,只是默默坐著让其他人保护自己,应该是不行的吧。 (还是说,我什么都不要做,其实会比较好呢?) 之前和甘水对峙时,她没想太多,就冲到大家的前方。 不过,那次单纯是美世运气好罢了。尽管她或许不会遭到杀害,但在场的其他人有可能全都会丧命,要是清霞没能及时赶到,她恐怕就会直接被甘水带走了吧。 没多少能力的自己,究竟该怎么做才好? 美世怀抱著这样的迷惘,踏进开会用的小型宴会厅,在坐垫上就座。 「虽然不是什么太重要的话题……」 在这样的开场白之后,清霞开始一一道出注意事项。 待在尧人宫殿里的这段期间,美世等人有三件必须特别留意的事情。第一,不得擅自离开皇居的腹地范围。在没有另外获得许可的情况下,她们能去的地方,就只有尧人居住的宫殿,以及旁边那栋自己暂时借住的建筑物。结界所保护的范围,便集中在这两栋建筑物上。 第二,即使是自己熟知的对象,在没有接到事前联络的情况下,便不得让对方入内。想当然耳,这么做是为了警戒甘水设下的圈套。 第三,倘若尧人下达了指示,就必须遵守。 「尧人大人……会给我们什么指示吗?」 有些无法理解的美世不禁这么询问清霞。 这次的计画是以军方──尤其是大海渡和对异特务小队为主轴来进行。平日负责护卫天皇及其家系成员的宫内省,虽然同样具备专业的技术和知识,但这次的对手毕竟是异能心教。 敌营除了有自称为祖师的甘水直、宝上家的成员等异能者以外,甚至还拥有能够以人为方式打造出异能者的技术。面对这样的一个组织,用来对付一般人的护卫能力或体制,恐怕无法与其抗衡。 因此,虽然提出这个计画的是尧人,但没有战斗能力的他,选择把警戒体制等相关事务全权交由军方来处理。 「嗯,尧人大人还特别提到他有话想对你说。」 「尧……尧人大人他……有话想对我说?」 「没错。」 「他是想跟我说些什么呢……?」 以「天晓得」回应美世的清霞,脸上也露出奇妙的表情。 美世不认为自己跟尧人会有共通的话题,老实说,也不觉得两人能够谈得来。两人无论是身为一个人的本质、境遇,甚至是思想……恐怕都截然不同。 「总之,要是尧人吩咐你什么的话,就照他的话去做吧。」 「好……好的。我会努力。」 听到美世鼓起干劲这么回答,叶月发出一阵轻笑。 「美世妹妹,你不用这样绷紧神经也没关系呀。要是尧人大人说了什么奇怪的话,我会站在你这边的,包在我身上吧。我会顺便向他抱怨个几句──」 「姊姊!你应该不至于……去对尧人大人说教吧?」 「哎呀,那位大人也是有弱点的呀,例如小时候的事情之类的。」 「你别老是想抓住别人的弱点来要胁对方啦。」 尽管清霞的眉心挤出好几道深深的皱纹,叶月脸上却仍带著看似心情极佳的微笑。 (要……要是姊姊开始对尧人大人说教,我绝对得阻止她才行呢。) 更别说是因为掌握到尧人的弱点,就想藉此逼迫身为下一任天皇的他屈服的行为了。这可是攸关帝国威信的问题,绝对得避免才行。 美世感受著加快的心跳及不同于方才的另一种紧张感,在内心暗自这么发誓。 「那么,久堂少校,我应该也有一些必须遵守的事情吧?」 新轻轻扬起一只手这么问。 今后,将由他负责担任美世的保镖。不过,新虽然战斗能力高强,但毕竟不是军人,关于护卫方面的知识,了解得也不如清霞等人那么多。 「噢,薄刃,你跟外界的接触将会受到限制。不过,你基本上整天都会跟在美世身边,所以应该也没什么机会外出就是了。」 「说得也是……要是陷入跟甘水对峙的情况,该采取什么样的对策比较好?」 听到这句话,美世吃惊地望向新。 也必须试想这样的状况才行吗?众人都已经试著尽全力加强防守了,难道甘水还是有可能闯进这里来吗? (不对,当然有可能呢。) 甘水拥有能够操控人类五感的异能。无论派多少人在外头看守,只要用异能混淆他们的视觉或听觉,就能让防御线变得破绽百出。 就算为结界设下「禁止特定人物入内」这样的条件,也不见得能百分之百防止甘水直闯皇居内部。 清霞的神情变得有些严肃。 「果然还是需要拟定相关对策吗?」 「这是当然的,我不会说甘水直没有做不到的事情。倘若那个人真的无所不能,帝国现在早就在他的支配之下,而他所不需要的东西,也会被排除得一乾二净;之所以没有演变成这样的情况,想必是因为他的异能存在著某种制约吧。」 顿了顿之后,新笔直地望向清霞。 「但就算这样,也无人能够保证他突破重重戒备而闯进这里的可能性为零。」 「……也是,我完全同意你的看法。那么,万一甘水直出现在这座宫殿里,在你和美世的面前现身,你就尽全力保护美世。若是还有余力的话──」 就杀了他──清霞没有这么实际说出口。不过,在场的所有人都已经察觉到他的意思。 「你是说没有必要活捉他?」 「我倒想问问,你有办法把他活捉起来吗?」 清霞和新的犀利视线相交的瞬间,彷佛可以看见火花迸出。 面对现场紧绷的空气,咽了咽口水的人是叶月,还是美世自己?眼前这两人散发出来的惊人魄力,几乎要将她吞噬,让她连这种事情都无能分辨。 两人连眼睛都不眨一下,只是以视线向对方表露自身的主张后,率先轻轻闭上眼,化解了紧绷气氛的人是新。 「没办法呢。我不可能有那个功夫活捉他。」 「我想也是。不过,也没有必要勉强夺他的性命,你可绝对不要逞强。」 「明白了,我会牢记在心上。」 接下来,众人又确认了两、三件注意事项后,这场会议便结束了。 面对今后即将在皇居展开的新生活,不同于只要把行李整理好的美世、叶月和新,清霞陷入了极为忙碌的状态。 军方,亦即对异特务小队相关的工作,若是没有他在,就无法开始。 虽然知道这样的要求是强人所难,但看著未婚夫朝皇居外头的驻扎阵营走去的背影,美世仍在心中默默希望他不要把自己逼得太紧。 「好啦,既然那个唠叨的清霞离开了,我们也赶快把行李整理好,然后享受一下自由吧。」 叶月露出充满活力的灿烂笑容这么说。 「不愧是叶月小姐。在这种情况下,还能享受自由啊。」 听到新这句不知是单纯感到敬佩亦或是在挖苦的发言,美世也颇有同感。当然,她的想法是前者。 对这一切感到戒慎恐惧又紧张的美世,实在无心享受什么自由。 因为,光是大致环顾室内的景色,便让她为这栋建筑物的庄严宏伟震慑不已。 这是一栋古色古香的木造平房,并没有显而易见的华美外观。 不过,就拿长廊的地板或天花板所使用的整片原木板来举例好了。这片木材没有经过裁切,以原本的长度直接运送到施工现场当作建材。光是搬运所需要的费用,恐怕就高得难以估算。 此外,栏间(注2:将天花板和门框上方之间的墙壁打穿,加装镂空木窗的设计。有助通风换气。)上清一色都是花草树木或是鸟兽等精致细腻的雕刻。拉门上方的门框和柱子不见任何刮痕瑕疵,榻榻米表面也不见褪色或磨耗的情况……再继续举例的话,只会没完没了。 光是观察这些地方,就能明白这栋建筑物的建设和管理维护,想必都耗费了不少人力和费用。 再加上宫殿里的侍从水准也都相当高,别说是一般的庶民家庭了,就连有钱人家中的气氛,都跟这里的不一样。 「因为我习惯了嘛。在家父担任久堂家当家,效忠于现任天皇的时候,我跟清霞便时常进出皇居,也会跟尧人大人见面。」 「原来是这样呀。」 不愧是久堂家。异能者之中最顶尖的一族,并非虚有其表。这证明了他们谒见天皇的机会也相当多的事实。 然而,像这样让前任久堂家当家久堂正清效忠于自己的同时,现任天皇也在背地里陷害薄刃家,让一族走向穷途末路,陷许多族人于水深火热之中。想到这一点,美世的心情瞬间消沉下来。 在这方面,新内心的感触想必比她更深。美世忍不住悄悄窥探这名表哥脸上的表情。尽管仍带著笑容,但他的神色却莫名透露出一丝冰冷。 或许也察觉到美世和新不太对劲的反应了吧,叶月的表情一下子阴郁起来。 「对不起。你们应该不想听到跟现任天皇有关的话题吧,我太粗神经了。」 「怎么会呢……」 这并不是叶月的错。人们不经意道出来,不带任何用意的发言,难免都会触及到其他人不愿被勾起的情绪。 美世摇摇头。 「没关系的。毕竟我们现在就待在皇居里头,总不能像这样在意自己或他人的每一句发言。」 一旁的新也点头表示同意。 「美世说得没错。更何况,要是每次都因为这种理由而打住,对话就无法进展下去了。甘水的行动理由,很明显和薄刃家的过去脱不了关系,而现任天皇正是这一切的罪魁祸首。我们不能只是露出复杂的表情,假装自己看不到这样的事实。」 「就算这样,我的发言也欠缺考量。对不起。」 看著叶月垂下双肩的沮丧模样,美世不禁感到心疼。 想到薄刃家和甘水的事,总让她有种乌云罩顶的感觉;尽管如此,叶月、清霞和正清──这些久堂家的人的过去,仍让美世相当感兴趣。 「姊姊,请您别放在心上,再说些过去的事情让我听听吧。我很想知道呢。」 「……真的吗?」 「是的。」 看到美世微笑著这么说,叶月像是放心下来那样吐出一口气。 「谢谢你。这样的话,下次告诉你一个我珍藏的回忆吧。」 「珍藏的回忆?」 「没错,是关于清霞小时候的事情哟。」 原来如此,这的确是值得珍藏的回忆,美世感到非常、非常有兴趣。 只要是关于未婚夫的事,她就会变得什么都想要知道。这一定只是普通的感情,一定没有什么特别的原因。 (今后,我也会一路支撑老爷走下去,我要成为能够支撑他的妻子。光是这样就够了。) 不需要其他的感情。因此,美世让自己的思绪就此打住。 只要无视那推开盖子而满溢出来的,还没有名字的感情,再将它封印回去就好。 美世被分配到的房间,是一个相当宽广的榻榻米房间。 里头的几扇和室拉门上头,有著想必出自知名画家之手的美丽松树的图样。将这些拉门拆掉的话,这里感觉就能摇身一变成为宴会厅,高级得实在不像是住宿用的空间。 根据领她过来的侍从的说法,出自名门的千金大小姐,想必都已经习惯住在宽敞的房间里,所以提供这般大小的空间才算合理。但基于这种考量而选定的房间,反而让美世完全静不下心来。 「这里好宽敞呀~」 「是的,真的是这样呢。」 听到为了帮忙整理行李,而陪著自己一起过来的由里江这么说,美世也欣然同意。 (不知道是我在娘家使用的那个房间的几倍呢……) 就算将和室拉门关上,被区隔开来的空间仍十分宽广。就连放在房间一角的行李,看起来都显得有些孤伶伶的。 「那么,美世大人,我就使用拉门另一头的空间吧。」 最后,美世和由里江分别把被拉门隔开的两个空间当成自己的房间。 由里江原本要被分配到其他房间,但两人的生活空间靠近一点的话,由里江比较好照顾美世,而且这么做,就不需要占用太多房间,可以说是对大家都有好处的选择。 「是,今后要麻烦您多多指教了。」 「我才要麻烦美世大人多多指教呢。想到可以一整天都负责照顾您,就让我好期待哟。」 尽管想跟由里江说她不需要整天都照顾自己,但看到她开心得几乎要哼起歌来的模样,美世默默将这句话吞下肚。 房里已经事先准备好棉被、梳妆台、和服专用衣架、用来收纳物品的藤编箱子等家具。 美世婉拒了表示要帮忙整理的侍从,从包包里取出自己带来的少量行李。大致上收拾完毕后,已经是过了中午的时间。 「美世妹妹,你的行李整理得怎么样了?」 叶月的声音从房间外头传来。 担心自己让她在外头等了很久的美世,连忙出声回应,然后打开和走道相通的拉门。 「是,已经整理完了。」 「有没有什么让你感到困扰的地方?」 美世摇摇头。 不可能有什么值得困扰的事情。除了房间对她来说太过宽敞这点以外,尧人和侍从们贴心的各项安排,可说是无微不至。 「没有,这个房间真的十分完美……」 「这样呀。由里江呢?感觉可以住得安稳吗?」 被叶月这么问,不知何时来到美世斜后方的由里江带著笑容点点头。 「是的,没问题。」 「那就好。既然这样,我们就一起吃午餐吧,我让侍从在我的房间里备好饭菜了。」 「我也能跟你们一起吗?」 突然听到新的声音传来,让美世吃了一惊。看来,担任保镖的他,似乎一直守在房间外头的靠墙处。 「新先生,您没有回房整理行李吗?」 美世这么询问后,新朝她露出一个微笑。 「没关系的。因为工作性质,我已经很习惯外宿了,整理行李不会太花时间。」 「这么说来,薄刃家对外的头衔是贸易公司对吧?」 听到叶月这么问,新点了点头。 「是的。不过,公司那边是由没能继承异能的家父主导业务,我纯粹是以协商者的身分在里头帮忙而已。」 在异能者的世界里,「薄刃」这个姓氏开始慢慢为人所知;但在一般社会中,仍以经营贸易公司的「鹤木」较具知名度。就算薄刃之名今后变得更加广为人知,但在经商的领域,恐怕还是得沿用鹤木这个姓氏。不过,这也是没办法的事情。 叶月的房间座落在长廊的转角处,跟美世的房间之间隔著好几个房间。 大小大概跟美世所使用的房间差不多。这个房间也用和室拉门一分为二,叶月把一头用来放置行李,另一头则当作自己的起居室。 现在,即使被区隔成两半,仍显得十分宽敞的这个空间里,摆放著四人份的餐点。 「不知道皇居的午餐是什么样的滋味呢?」 看到叶月一脸兴奋又期待的模样,美世好奇地问道: 「姊姊,您也是第一次在宫殿里用餐吗?」 「不,我有在宫殿里参加过晚餐的筵席。菜色一如想像的多,也相当豪华。不过,午餐就是第一次吃了呢。」 听到她这么说,美世再次实际感受到这个体验有多么宝贵。不过,仔细想想,这也是理所当然的事情。除了侍从以外,基本上没有皇族以外的人会在宫殿里住上好几天。 这时,美世突然在意起清霞的午餐。 (不知道老爷有没有好好用餐呢……) 要是工作一忙起来,清霞很有可能直接忽略掉一餐,甚至是两餐。 因为无法待在清霞身边照顾他,关于这点,美世也无计可施。不过,下次有机会见面时,她绝对要跟清霞问个清楚。 四人各就各位,在一声「我要开动了」之后,一起打开用膳桌上头的餐具外盖。 午餐的菜色,远比美世所想像的要来得平凡。 刚煮好的白米饭、以酱油简单调味的清汤;主菜是松软的红烧白身鱼,配菜则是以当季蔬菜做成的凉拌菜,以及看起来炖煮得十分入味的根茎类蔬菜。 不过,从餐具到摆盘方式,都在在呈现出极为高雅的美感,可以明确感觉到和一般家庭的餐桌截然不同的水准。 美世先捧起不断冒出热气的清汤啜了一口。 「真好喝……」 不知道是不是用了特别的汤底,可以感受到柴鱼细腻又高雅的香气从口中窜至鼻腔。 红烧白身鱼、凉拌菜和炖菜的调味全都恰到好处,不会太咸也不会太淡。细细品味的同时,让人有种连自己的层级都跟著提升的感觉。 「不只是晚餐,就连午餐都如此美味,真不愧是皇居呢~」 叶月以陶醉的语气这么大力称赞,由里江也一边享用一边频频点头。 不过,新倒是没有表现出任何特别的反应,只是默默地持续动筷。 这么说来,他似乎给人对食物并不会特别感兴趣的印象。美世过去住在薄刃家的那段期间,就感觉新没有执著于摄取三餐的问题。 「新先生,是不是餐点不合您的胃口?」 听到美世这么问,新一瞬间瞪大双眼,接著露出微笑摇了摇头。 「不会,都很美味呢。」 「可是……」 美世总觉得直接说出「您看起来吃得并不开心」这样的发言不太恰当,因此不禁沉默下来。但新似乎看透了这样的她。 「抱歉。不是餐点不好吃,只是我有职业病。」 「职业病?」 「我的工作时常得前往全球各地。在其他国家用餐时,除了美味的料理以外,有时也会吃到不合自己胃口的东西。因为不能对当地人表现出失礼的言行举止,所以,无论餐点好不好吃,我都会刻意让自己维持一般的态度,结果就习惯这样的做法了。」 原来如此,这样的理由确实让人能够理解。 美世不曾离开帝国的领土一步,也只吃过为了符合帝国人的喜好而调整过口味的西式餐点,所以并无法实际感受这一点。不过,她明白每个不同国家都各自有著不同的气候和习俗,以及符合当地人胃口的食物。而这样的食物,不见得会是外地人也能接受的滋味。 以协商者的身分任职于贸易公司的新,想必曾被各个国家的客户招待用餐过。由此可见这恐怕不是一份轻松的工作。 待用餐时间告一段落后。 「那么,关于今后的安排──」 听到叶月这么开口,美世和由里江端正了自己的坐姿,新也望向叶月。 「暂住在皇居的这段期间,我希望大家都能过著像平常那样的生活。因为我们是客人,所以不需要做家事,但……应该说皇居自有一套做法吧。这里的人每天都会按照精确的时间排程来行动,因此,要是我们太我行我素,会给宫殿里的人添麻烦。」 无论是刚造访清霞的住家时、前往公婆所居住的久堂家别墅作客时,或是待在对异特务小队的值勤所时…… 在这些地方,美世都会帮忙做家事,但这次的情况似乎不太一样。 (我得注意不要多管闲事才行呢。) 虽说帮忙做家事可以让自己的心情比较平静,但要是这么做只会反过来给别人添麻烦,就算不上是帮忙了。所以她可得自重。 取而代之的,在这里生活的期间,美世有其他必须做的事情。 「美世妹妹,你得向我还有新学习各种知识。学习计画会安排得很密集哟。」 「是。」 「由里江。因为我们不能太劳烦宫殿里的侍从,能请你负责打扫房间吗?」 「是,当然喽。请包在我身上吧。」 由里江自信满满地拍了拍胸脯这么说。看到她这种不符合当下紧绷气氛的轻松态度,美世差点噗嗤一声笑出来。 「新,那你是收到了什么样的指示呢?」 面对叶月的提问,新在轻轻点头后开口回答。 「基本上,我的任务是担任美世的保镖,以及指导她学习异能。但身为薄刃──亦即分支出甘水家的主家系成员之一,军方或许也会向我寻求建议或武力支援吧。」 「这样呀。意思是,你虽然是美世的保镖,但有其他要务的话,还是可能会离开她身边喽?」 看到叶月面有难色地这么问,新以「不过……」接著往下说。 「我不会长时间离开美世的身边。更何况,我不在的时候,想必会有代替我担任保镖的人过来。此外,对方应该不至于是陌生人,而会是美世也认识的对象。」 听到对方会是自己也认识的人,浮现在美世脑中的身影,是跟自己约好要重新开始跟彼此做朋友的阵之内薰子。 目前,她仍以对异特务小队成员的身分任职于帝都。 薰子原本是为了代替之前在住院的五道,而从旧都被派遣过来的人力。然而,在五道重新归队后,她仍继续留在帝都。 虽说是基于不得已的苦衷,但薰子毕竟一度做出了背叛行为。比起放逐,把她留在有更多人监视的帝都,似乎是军方这个安排背后的用意。 (不知道薰子小姐过得好不好……) 基于薰子过去那番作为,她恐怕很难再次担任美世的保镖。而且,她目前基本上都被指派进行市街巡逻等必须外出的业务,无法进入皇居的腹地,当然也不能踏进这座宫殿里。 就这样一直无法见到薰子的话,实在让美世有些落寞。 然而,她目前的立场,并不足以让她提出想和薰子见面的任性要求,所以也无可奈何。 「所以,请你放心吧,美世。」 「是。」 想到即使在这个瞬间,也因为公务而忙得晕头转向的清霞等人,美世便怎么也放不下心来。但她还是对新点点头。 有许多人竭尽所能在保护她的安全。她不能再提出什么异议。 ◇◇◇ 由对异特务小队建立起的防线,分别位于负责管理皇居的宫内省和内大臣府等设施密集的区块,以及正对著尧人皇居、占地有些宽广的庭园两处。 前者的阵营──前卫比尧人所在的宫殿更靠近皇居的正门,因此比较方便进出;但后者的阵营──后卫相当靠近护卫对象所在的区域,所以进出都必须经过严格的审核管制。 结束在尧人宫殿里头的会谈后,清霞选择先到后卫阵营来露脸。 「状况如何?」 看到清霞出现的瞬间,下属们纷纷端正自己的站姿,鞠躬以「您辛苦了」向身为上司的他打招呼。清霞从这些成员之间走过,踏进作为阵营核心的帐篷里这么问。 「啊,队长。您辛苦了……人力差不多都配置完毕了。目前没有任何问题。」 回答他的人,是担任后卫阵营负责人的五道。 现在,对异特务小队的人力相当不足。在皇居里组成两个阵营、负责维持结界的成员不可或缺;但同时,值勤所里头也必须有人留下来值班,而一般业务也没有因为这样而减少。 只要异能心教没有袭击皇居,五道和其他阵营里的优秀异能者就无事可做。不过,他们当然还是得为敌方的攻击行动做好万全准备。 为此,清霞其实伤透了脑筋。 「辛苦了,别忘了跟其他人轮流休息。」 「了解。」 以认真的态度回应过后,五道随即露出不怀好意的笑容。清霞瞪著他问道: 「怎么?」 「哎呀~没什么。只是,难得能在距离美世小姐这么近的地方工作,但您却无法亲自担任她的保镖,真是令人遗憾呢~」 「……」 既然觉得遗憾,你就露出更体恤上司的表情如何──清霞死也说不出这种话。听起来彷佛他真的很想担任美世的保镖似的。 不,实际上,他真的很想这么做。 (只能假手他人,实在令人不甘。) 清霞并非完全不信任别人。只是,他认为还是由自己出马比较可靠,也因此对于无法这么做的事实感到不耐。 「可是啊,队长。」 「怎么?」 「您至少每天要去见美世小姐一次才行喔~因为您是她的未婚夫嘛。」 这个男人现在连这种事都会多嘴了。他不在的时候增加的工作量让清霞很头痛,但在的时候又嫌聒噪。 为五道的玩笑感到烦躁的清霞,像是迁怒那样狠瞪著他。 「用不著你说我也打算这么做。」 「咦!」 五道刻意装作吃惊的反应,也让清霞看不顺眼。既然有闲工夫这样调侃别人,乾脆把他调派去执行其他任务算了。 或许是感受到清霞不悦的情绪了吧,五道耸耸肩,收起嘻皮笑脸的表情。 「……不好意思,我有些得意忘形了。」 「明白就好。」 「不过,您也有所成长了呢。换成是过去的队长,一定会用『无聊,为什么我非得做这种事不可?』来回应我啊。」 听到五道模仿清霞的语气说话,在帐篷里待机的几名队员忍不住噗嗤一声笑出来。 「……哦?」 之后再来教训这些家伙一顿吧。 倘若对方不是美世,他确实会表现出类似五道所说的那种反应。因为清霞对他人内心的感受可说是完全不感兴趣。 因此,尽管相当不甘心,但五道说得没有错。 (或许,我应该更感兴趣一些才对。) 清霞略微感受到了美世的情感开始投向自己身上的事实。尽管害臊,但她之前仍回应了清霞的那个吻,有时也会胀红著一张脸,带著欲言又止的表情仰头望向他。 然而,美世绝不会说出最关键的那几个字,也因为这样,清霞现在仍无法摸透她的心思。 (事到如今,应该没有足以令她退缩的理由才是。) 虽然还有甘水的问题,但一直以来,清霞都不断向美世强调自己不会在意未婚妻有无异能一事,而美世应该也已经很清楚这一点。 既然这样,究竟是什么原因让她不愿开口? (果然是因为甘水吗?) 清霞几乎要认定一切的元凶都是那个异能心教的祖师,虽然他不否定自己或许只是在迁怒。 倘若美世烦恼的根源真的是「现在,大家都因为甘水的问题而忙碌不已,所以我不应该在这时把内心的感情表露出来」这样的想法,他可得把这股闷气好好发泄在甘水身上才行。 「队长?您在思考什么猥亵的事情吗?」 五道这个失礼至极的提问,一瞬间将清霞拉回现实。 时间还很充裕。再说,他打算至少一天和美世见上一次面,只要每天一点一滴逼问她──不对,这么做的话,恐怕会被当成一个过度缠人、令人不快的男人。 察觉到自己的思绪又差点脱轨后,清霞乾咳了几声岔开话题。 「别净是说些蠢话了。比起这个,你没有什么要跟我报告的吗?」 「报告?噢,是。」 五道先是微微歪过头,随后像是想起什么似地以拳头敲了敲另一只手的掌心。 「异能心教和『让人看得一清二楚的异形』,好像持续在增加呢~」 「还不快详细报告这件事。」 五道口中的『让人看得一清二楚的异形』,指的是异能心教在传教活动中所使用的,不具备见鬼之才的人也看得见的异形。 虽然也有可能是异能心教透过自身所开发的技术,让更多人变得能够看见一般的异形,但为求方便,就统一这么称呼。 「负责在市区巡逻的队员们表示,光是今天他们就已经取缔了两件。一个有顺利逮捕,另一个好像被对方逃掉了。光是上午就这个样子,所以一整天下来的话,或许会有十件之多呢。」 「有造成任何被害吗?」 「没有,没有人因此伤亡。毕竟那些家伙完全不会反抗啊。」 五道看似有些厌烦地耸耸肩。 异能心教之所以不反抗,恐怕是为了在人民心中竖立起正面的形象吧。只要表现出服从的态度,反而能让敌意集中在逮捕他们的队员身上。 而且,这样一来,可能又会出现带有恶意的相关报导了。标题大概会是「军方强制押解无力反抗的人民」这种感觉。 那个八成待在政府内部,刻意放宽报导相关规定的人,究竟是谁? 据说已经开始锁定犯人的大海渡,至今仍未捎来联络。倘若对方是拥有一定权势的人物,能够锁定他的那一天有可能永远不会到来。 (虽然我也无计可施──) 因为拥有压倒性强大的武力,异能者难以担任文官。这点对清霞来说也是一样的,他没有能够确实影响政府的手段。 所以,这方面恐怕只能交给大海渡负责了。 「啊,对了,至于那个『让人看得一清二楚的异形』,好像果然不是普通的异形呢~根据分析小组的报告,异能似乎很难对那种异形起作用。」 「……真是夸张,术法也对它们无效吗?」 「好像是这样。咒术、魔法、驱魔术、除魔术、阴阳术──分析小组的报告指出,他们做过诸如此类的尝试,但发现都无法对那种异形造成太大的伤害。」 术法和异能是两种截然不同的东西。 异能的强弱会依照个人先天的资质而异;不过,就算不是异能者,只要是具备见鬼之才,亦即能够感受到人外之物的「力量」的人,透过学习和锻炼,也会变得能够施展术法。 制作、驱使式神,以及张开结界,也是术法的一种。每个施术者的天赋不尽相同,所以会各自有擅长和不擅长的术法,施展时也会出现威力强弱的差异。不过,无论是异能者或是具备见鬼之才的人,这都是他们必须最先学习的基础中的基础。 在对异特务小队里头,有许多队员是无法驱使异能,但精通各种术法的术法专家。他们也参加了分析小组的实验,因此,关于异能和术法难以对那些异形起作用的结论,想必是正确无疑的。 「目前,算得上有效用的,可能只有结界术而已。」 「结界吗……」 不过,在新年那场演讲,以及其他相同性质的活动里,异能心教都以异能消灭了「让人看得一清二楚的异形」。 ──异能心教的异能有效,但清霞等人的异能却难以起作用。 清霞不禁伸出手揉了揉眉心。 (感觉比人造异能者更棘手啊。) 在双方交手时,倘若异能心教祭出异能和术法难以起作用的「让人看得一清二楚的异形」当成战力,清霞等人即使能以结界防御它们进攻,也没有足以对付它们的攻击手段。 这样一来,他们很可能落入单方面挨打的窘境,导致异能者长年建立起来的信赖感跟著瓦解。 得加速进行相关研究才行。至少也得弄清楚异能心教的异能有效、清霞等人的异能却无效的原因,否则无法让我方摆脱不利的状况。 帝国可说是已经成了异能心教的天下。 「总之,交代调查小组加快调查和分析的动作。如果能发现对付这种异形的手段,记得同步确认成效如何。」 「明白了,我会转告他们。」 此后,又进行了片刻的业务联络,清霞便走出后卫阵营的帐篷。接下来,他得再到前卫阵营去露脸才行。 目前,对异特务小队的成员为了分工合作,分成许多小组各自行动。 例如,在皇居腹地内负责固守前卫阵营和后卫阵营的小组;在帝都各处巡逻,负责取缔平定团的小组;以及留在值勤所处理一般业务的小组等等。 当各小组需要联络彼此时,通常都会使用式神。而在皇居腹地内值勤的小组,更需要频繁确认是否有异常情况发生。 在甘水的威胁依旧存在的状况下,即使只是小小的异常,或是极其细微的变化,都不能放过。 前卫阵营设置在靠近正门的位置,跟尧人所在的宫殿以及后卫阵营都有好一段距离。 清霞之前跟美世过来时,两人是一起搭乘马车移动,但毕竟也不能老是优雅地仰赖马车。 他驱使专属于异能者的优异体能,一口气冲刺到前卫阵营所在处。 「您辛苦了……队长。」 在前卫阵营的帐篷外头迎接他的,是阵之内薰子。 她的脸上已经不见过去那天真烂漫的笑容,取而代之的是阴郁的表情。 「……辛苦了,阵之内。」 薰子有背叛军方的前科,因此在这次的任务中,她不在负责守卫皇居的成员名单之内。 她之所会以出现在这里── 是因为她表示有事想向清霞报告,所以主动提出了会面申请。 「那么,到那里听你说吧。」 清霞指著户外某处这么说。那里设置了一张感觉在皇居工作的人们平时会使用的小型长椅。 帐篷里头当然也有能够让他们坐下来好好说话的设备,然而,清霞不能让薰子进去。 「坐吧。」 「……是,我失礼了。」 清霞让薰子独自坐在长椅上,自己则是站在她的身旁。身为一名军人,他必须对叛徒表现出戒心,因此这么做也是无可奈何。 (虽然美世可能会不满意这样的做法就是了。) 对于这名初次结交到的友人,美世似乎有投注过多情感的倾向。虽然清霞并非不能理解她的心情,但关于这点,他也无法妥协。 已经正确理解自身处境的薰子,抬起头仰望清霞的脸,然后乾笑了几声。 「不好意思。在您忙得不可开交的时候,还突然要求您得抽出一段时间来听我报告……」 「无妨,你已经跟大海渡少将阁下报告过了吧?」 「大致上是。不过,毕竟这都是我个人的臆测而已,所以我只有向阁下报告能够确定的事实的部分。」 薰子所要报告的,正是和异能心教相关的内容。她之所以没有被处刑,便是因为军方判断她还能像这样提供情报。 「首先,关于家父──」 说起来,薰子之所以会选择协助异能心教,是因为甘水让她误以为自己在旧都经营道场的父亲,不慎被异能心教掳为人质。 「一开始,我并不相信甘水直的说法。家父虽然不是异能者,但仍是一名剑术过人的剑士,我不认为他会这么轻易就沦为人质。」 「不过,你始终没能联络上令尊吧?」 「是的,如您所言。」 被甘水搭话之后,为了确认父亲的安危,以及甘水所言究竟是真是假,薰子随即委托电信局的接线生联络自己的父亲。但父亲始终没有回拨电话给她。 「因为电话联络不上,我发了电报,又写了信邮寄回老家,可是,家父还是音讯全无……」 「不过,令尊同时也担任旧都军方的外部合作对象吧?所以,应该也会有无法及时联络上他的时候。」 薰子的父亲除了经营道场以外,因为剑术的实力得到军方赏识,这几十年以来,他一直都跟旧都的对异特务小队──亦即对异特务第二小队维持著合作关系。军方有时会要求他协助执行任务,若是接下这样的委托,薰子的父亲就有可能变成长期失联的状况。 面对清霞的提问,薰子摇了摇头。 「不。如果要长期离开家中,在我动身来到帝都前,家父应该就会先知会我这件事。而且,我同时也联络了对异特务第二小队。」 结果,薰子得到了「我们目前没有委托令尊任何工作」这样的答案。 「此外,我还联络了老家附近的邻居。根据对方的说法──在我离开家没多久之后,家父似乎就跟著不见人影了。」 不是外出执行任务,却一连离家好几天,而且还完全不曾跟亲生女儿交代这件事。 父亲很有可能被掳为人质,而且,倘若此事为真,自己就不得不协助异能心教了──在这般紧张的状态下,薰子的对应方式,已经可说是相当冷静了吧。 「……最后,我相信了异能心教。既然事情可能攸关家父的性命安危,除了相信他们,我别无选择。虽然这么说,听起来或许也只像藉口就是了。」 「不,的确是如此。既然你已经尽全力确认过真伪,会做出这样的判断也是很自然的事情。」 站在薰子的立场上,她也只能这么做。倘若父亲真的已经沦为对方的人质,再找其他人商量这件事,只会让父亲陷入生命危险之中。 (看样子,甘水就算不施展异能的力量,也有办法误导他人啊。) 甘水能以异能操控的并不限于五官的知觉,他还能透过人们的心理变化和状况巧妙地掌握对方的心。实在是令人厌恶的手法。 「那么,所谓的人质,最终只是甘水的骗局是吗?」 听到清霞这么问,薰子尴尬地将视线移往脚边。 「是的。家父平安无事……他似乎是受军方之托,而外出执行任务。」 对异特务第二小队对薰子说谎的可能性极低。毕竟那里是薰子原本隶属的职场,要是工作伙伴说谎,她理应能马上察觉才是。 也就是说,军方委托薰子父亲的,或许是来自其他管道的任务,而非对异特务第二小队。 「寄到家父手边的指令书是真的,而那个任务确实也是突然又紧急的东西,是就算交由家父执行,也不奇怪的内容──」 说到这里,薰子紧皱眉头,以快要哭出来的表情仰望清霞。 「那个……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呢?为什么军方刚好会在异能心教展开行动时委托我父亲出任务?为什么……」 嗓音变得愈来愈微弱的薰子垂下头。 她或许已经能推敲出这个问题的答案了吧,只是不愿意相信而已。 清霞也相当能明白她的心情。 「异能心教已经渗透至这个国家的中枢了。」 清霞尽可能以平淡、冷静的语气,将下属内心的疑惑确实化为言语道出。 回答这个问题时,清霞望著其他地方,没有俯瞰坐在长椅上的薰子。随后,「怎么会……」的微弱轻喃声传入他的耳中。 「若非如此,不合理的地方就太多了。政府和军方高层──这两者或是其中一者里头,有人和异能心教挂勾,暗中协助他们。」 「可是,这样的话,我们的胜算……」 「就算撇开胜负的问题不谈,究竟有多少人被异能心教收买,目前也还是未知数。状况确实很糟糕。」 倘若是任职于政府中枢部门的人,一如委托薰子父亲执行任务那样,要配合异能心教的计画,在最恰当的时机发出真正的指令书,完全不成问题。至于操作情报,也是小事一桩。 而且,这些都还是一开始而已,这些内奸甚至有可能更进一步支援异能心教。 敌方正不断累积力量,也变得愈来愈难缠。 他们的力量,将会巨大到足以实现甘水颠覆整个国家的目的。 「我……做了不可挽回的事……」 薰子在腿上紧紧握拳的双手,此刻微微颤抖起来。 因为她纵容甘水入侵对异特务小队的值勤所,在清霞赶过去解决这个危机时,天皇落入了异能心教的手中。 (这确实是无法原谅的背叛行为。然而,无论如何,情况恐怕都会发展至此。) 误以为血亲遭到异能心教绑架,因此不得不协助他们的人,其实有可能是小队中的任何一名成员。只是因为刚来到帝都的薰子比较好骗,所以才被甘水相中。 问题在于今后。 对政府的影响力以及现任天皇的权威──凑齐这两大要素的现在,只要异能心教有心,要发动政变可说是轻而易举。 他们近期的目的恐怕是…… (透过异能和异形,让人民对政府和军方的做法产生不信任感,藉此改变异能心教和政府之间的势力关系。) 而这样的蓝图,正在逐渐成形。 假设异能心教透过这类洗脑行动,拉拢了约莫一百名左右的新信徒。光是这样,或许还没有必要特别提高警戒。 然而,要是这一百人都是人造异能者的话呢? 这样一来,等于有一百名异能者会因此诞生。 异能原本就是一种足以跟兵器相提并论的危险能力。若是以这样的方式来量产异能者,国内的势力关系恐怕会在转眼间被改写吧。 「总之,我明白你想表达的意思了。你今后不准再接近异能心教,要是对方再试图联络你,马上跟我们报告。」 「这是当然的!我不会再做出那样的背叛行为了。」 虽然本人并不知情,但薰子其实暗中受到监视。倘若她再次跟异能心教有所联系,马上会有人向大海渡报告此事。 薰子的报告至此结束。正想催促她返回自己的工作岗位时,薰子先以带著几分犹豫的「那个……」向清霞开口。 「怎么?」 薰子的态度看起来有些迷惘。她的视线在半空中游移,双手一下摊开、一下握拳,看起来很坐立不安,像是在思考究竟该不该把接下来的话说出口。 然而,清霞并没有时间慢慢等待她排除这样的迷惘。 「要是没有其他事情──」 「不!那个……其实,我有一个跟这件事完全无关的私人问题想要请教您。」 薰子像是终于做好觉悟那样抬起头。 今后,清霞和她对话的机会恐怕也会变少。尽管原本是为了代替负伤的五道而被派遣过来,但现在的薰子,已经被排除在对异特务小队的主要成员之外。 这有可能是自己最后一次接受她的提问了。 清霞向薰子点头表示同意。 「……很久以前,在我还没被调派到旧都的时候,您曾经被安排要与我相亲,对吗?」 「嗯。」 「我可以……询问您回绝那次相亲的理由吗?」 非常抱歉,在这种时候问这样的问题──薰子又轻声补上这一句。至此,清霞才首度低头望向坐在长椅上的她。 他回想起自己数年前回绝接二连三出现的相亲安排的事。 跟阵之内薰子的那场相亲,同样是父亲正清不知道从哪里打听来她的情报,然后向清霞这么提议。那时,自己是怎么想的呢? 让美世产生误会的所谓的恋爱情感,理所当然不曾存在过。 因为── 「为了避免私情影响到工作。」 薰子这个人并不差,但对清霞来说,两人就只是同事关系。 不过,在结婚、共同建立起家庭、一起相处的时间增加后,完全不会对对方产生感情,是不太可能的事情。 将对方视为家人而涌现的感情──清霞希望尽可能避免将这种感情带到工作上,尤其是军队这种有时必须以冷酷无情的态度行事的职场。 因为这会对遂行任务带来影响。 「……说得……也是。从您的个性来判断,我大概能猜到是这么一回事。」 「问题并不在你身上。」 所以,你没有必要因此失去自信──清霞原本打算继续这么说下去时,薰子「这样的话!」的吶喊声打断了他。 「这样的话……如果我不是军人,您当初就会接受那场相亲安排了吗?」 「嗯,我想应该会。」 清霞尽可能以淡漠的语气回应。 去年,和为了填补五道的空缺而来到帝都的薰子重逢时,之前原本就隐约察觉到她对自己怀抱好感的清霞,终于能够断言这是事实。 因为他会看著美世。 在他看著美世的时候,清霞察觉到同样看著美世的薰子,视线中透露出一股嫉妒的情绪,于是判断这是起因于她对自己的好感。 薰子对自己怀有特别的情愫一事,并不会让清霞感到不快。 然而,倘若真的如薰子所言,自己和她结婚的那个未来存在的话,要问他是否会对薰子产生像现在对美世怀抱的那种感情,清霞的答案是「否」。 「然而,我想恐怕不会出现你所渴望的那种结果。」 「……啊。」 「虽然不知道这对我们俩来说,究竟是幸或不幸就是了。」 眼前的现实就是一切。试著假设不存在的未来,也只是白费力气。清霞唯一能够明白的,就是他现在并不感到后悔。 他已经给出了该给的回应,清霞转身背对坐在长椅上的薰子。 「队长。」 不过,再次呼唤他的薰子的嗓音,却意外地平静。 沉思半晌后,清霞转过头,发现身为自己过去的未婚妻人选之一,现在则是他的下属的这名女性,朝他展露出一如以往的那张灿烂笑容。 「非常感谢您回答我的问题。」 「觉得心满意足的话,就回到自己的岗位上,去尽你应尽的职责吧。」 「是。」 语毕,清霞再次转身,背对薰子踏出步伐。 第三章 夜晚 在皇居之中,专为天皇打造的宫殿里,有个名为栀子花之厅的空间。 相较于天皇所居住的后方宫殿──亦即所谓的后殿──以室外走廊和宫内省的建筑物相通,有较多人进出的前殿,有著近似于举办宗教仪式用的西式大厅的正殿,是公用的建筑物。 栀子花之厅是位于前殿的一个房间,主要做为天皇也会亲自参与的国政会议的场地使用。 室内正中央摆放著外国进口的长桌和椅子,照明设备采用了以无数颗水晶打造而成的水晶灯,装潢看起来以西方风格为主;不过,天花板和墙上的壁纸,以及窗帘和桌巾等布料,则有著传统的日式图样,呈现出高雅又完美的日西合并的景致。 可以轻松让十五个人在桌前就坐的长桌,现在外围已经坐满了与会者。此外,整齐地靠墙排放的几十张椅子,也几乎全都被身穿西装的男性阵营占据。 在长桌前就坐的,是未能全员到齐的各省大臣;坐在靠墙的椅子上的,则是其他在军方或政府里担任要职的人物。 至于上座,则是后方摆放著一道屏风、比地板高出一阶的榻榻米座位。目前坐在上头的,是担任天皇代理人的皇太子尧人。 今天的会议并不算正式。 这场临时会议,主要是让身为国家中枢的官员们大致交流一下意见,或是对担任天皇代理人的尧人提出疑问。自从天皇遭到绑架后,这样的会议已经反覆召开过多次。 不过,尽管会议已经开始进行一小时多了,却仍像历届的会议那样没有太大的进展。 在古龙水和菸卷的气味笼罩下,这样的纠纷在会议上持续著。 「殿下,让外部人士进入皇居,导致您自身陷入危险的行为──这么说或许很失礼,不过,能请您针对这个自作主张的决定,给我们一个合理的说明吗?」 这么开口的同时,激动到微微从椅子上起身的,是众国务大臣的其中一人。 参加这场会议的皇族就只有尧人一人。因此,国务大臣口中的殿下指的也就是他。不过,在尧人回答之前,其他大臣便抢先开口反驳。 「殿下已经说明过很多次了,你斟酌一下自己的用字遣词如何?」 「请不要挑我的语病,更何况,我是在跟殿下说话。」 「我的意思,就是希望你能反省一下向殿下提问时的失礼语气。」 「你这样就是在挑我的语病──」 「两位,这种像是孩子争吵的对话,就请你们到其他地方去进行吧。」 持续著这种没有内容、毫无意义对话的两名中年大臣,被身为尧人心腹的年轻内大臣鹰仓以冷静语气这么指谪后,瞪著他沉默下来。 今天这场会议,讨论议题主要有二──天皇失踪期间的相关因应措施,以及几乎是基于尧人的独断,而在皇居里驻扎的对异特务小队的相关事宜。 针对后者的议题,聚集在这里的成员基本上可分成三大派阀。 赞同尧人判断的派阀、反对这种做法的集团,以及不属于这两者,只是在一旁静观其变的几名成员。 对尧人的判断──说得具体一点,就是让对异特务小队在皇居内部驻扎,彻底强化防线一事──提出异议的派阀,系以海军大臣为主帅;表示赞同的,则是以鹰仓为首,认同身为下一任天皇的尧人的能力的成员。 但真要说的话,在科学日益发达的现代,包含天皇才会拥有的「天启」之力在内,对异能、异形等不科学的事物抱持怀疑态度的大臣或官僚,其实也不在少数。 这样的不信任感持续累积,导致对立和混乱的状况愈来愈严重。 (而海军大臣又是看重科学的集团的代表者嘛。) 尧人细细地俯瞰室内的光景。 负责率领国务大臣的首相,维持和两派人马都有一定距离感的中立立场,而其他几名保持中立的成员也如法炮制。 「鹰仓内府,我倒是想请你尽可能避免发言呢。内府的工作,是在陛下身边处理庶务,可不是能够开口干预政事的立场吧?」 文部大臣靠在椅背上,一边抚著自己的胡子,一边以莫名得意的表情这么指谪鹰仓。 面对他明显贬低内大臣这个职位的说法,鹰仓皱起眉头。 「……敝人没有义务要遵循你的私人意见行事,若打算提出跟会议主旨无关的问题,请另寻其他的机会。」 鹰仓尽可能以平静的语气这么回应。转动眼球观察他的反应后,文部大臣的嘴角扬起笑意。 「年纪轻轻就当上内大臣的你,因为深受殿下信赖,会变得如此趾高气昂,或许也是很正常的啊。」 「……」 「这次,包含殿下的判断在内,这种将皇居化为个人私有物的行为,我们实在看不下去。皇居是为了天皇陛下而存在,即使您贵为皇太子,也不能这般为所欲为。」 跟文部大臣同样反对尧人作法的海军大臣和宫内大臣,也表态赞同这样的意见。 「关于这件事,您甚至没有事前跟身为宫内大臣的我商量。因此,关于将皇居化为个人私有物的说法,我认为相当贴切。」 说著,宫内大臣恨恨地望向鹰仓。 观察过现场的氛围后,判断自己或许做得有些过火的尧人轻轻吐出一口气。 判断各大行政部会在正月的对应会比较慢半拍的他,强制执行了让对异特务小队同时保护待在皇居里的自己和斋森美世的计画。 最后,虽然计画顺利遂行,但也引起了不小的反弹。 倘若时间上许可,尧人也希望能好好说服主要的政府官员,无奈现在没办法这么悠哉行事。 不同于鹰仓,宫内大臣是父皇的心腹。因此,尽管是负责指挥宫中事务的人物,尧人也不会对他卸下心防。无法找他商量此事,是理所当然的事情。 老实说,就算向宫内大臣据实以告,他恐怕也不能接受吧。 此外,尽管至今一直代替卧病在床的天皇处理各项政务,但就权威来说的话,尧人仍不如现任天皇。这样的他,现在却擅自变更宫中的规矩,因此招来的反感声浪自然也更强。 (好啦,该怎么做呢……) 让年轻又树敌众多的鹰仓继续沦为众矢之的,未免也太可怜了一些。 尧人想到这里时,大藏大臣举起手开口。 「虽然两位都这么说,但殿下这个计画对财政造成的负担较小。若是反对的话,还希望你们能提出其他低预算的代替方案。」 以手推了推脸上的眼镜后,大藏大臣看似不悦地以手抱胸。现场的空气也随即变得沉重起来,众人纷纷噤声。 要是把钱的问题搬出来,就很难反驳了。 这样的发展,在这一小时内已经重复过好几次。 「话说回来,关于情报管理出现疏漏的问题,负责人能说明一下吗?」 听到外务大臣的疑问,身型偏瘦、畏畏缩缩地坐在长桌一角的中年男子,双肩狠狠地抽动了一下。 他是递信大臣,亦即掌管邮务和电信通讯等业务的递信省的长官。 以白色手帕拭去额头上的冷汗后,他虚弱地从座位上起身。 「针……针对情报管理方面的问题……我们目前仍致力于调查事实和拟定对策当中……」 「还在这个阶段?效率会不会差了一点?」 「真……真的是万分抱歉……」 「不需要道歉。」 被这样果断结束对话的递信大臣,沮丧地垂下双肩坐回椅子上。 若是想得简单一点,能够轻易对情报管理体制动手脚,让情况变得对异能心教有利的人,无疑就是递信大臣。 不过,在尧人看来,他实在不认为这名男子能够做出如此胆大包天的背叛行为。 (之所以无法迅速做出对应,也只是单纯因为他的能力不足吧。) 这样一来,协助异能心教的叛徒究竟是谁? 他在这群人之中吗?还是在其他地方? 在这个当下,尧人恐怕也无法做出正确的判断。 「──吾明白汝等的意见了。」 听到尧人这么开口,所有大臣的视线都一起集中到他的身上。 「不曾做详尽的说明,便在未经同意的情况下执行这个计画。关于这样的行为,吾在此向汝等道歉。」 看到下一任天皇轻轻鞠躬道歉的身影,与会者们全都方寸大乱。 这也是理所当然的。尽管尚未正式即位,但在天皇失踪的现在,身为皇太子的尧人,无疑是在场所有人的君主。这样的他,不仅是神明的子孙,亦可视为神明的化身。 让这样的人向仅是负责辅佐政事的人们低头致意,原本应该是不能发生的事情。只是因为今天这场会议不算正式,这种缺乏常识的行为才能勉强被允许。 即使必须违背惯例,也希望能让获得众人的理解。是这个强烈的念头促使尧人这么做。 (虽然总批评父皇是庸俗的凡人,但吾恐怕也是个感情用事的昏君啊。) 对人民过度放低身段的做法,会让自己失去威信。 不过,现在已经走到一条岔路上了。就算必须低声下气,他也得确保计画能继续顺利执行。 「透过天启,吾看见了可能浮现的未来。若是不执行这样的计画,或许没过多久,吾便会遭到杀害。」 「怎么会……」 在场者无一不露出难以置信的困惑表情。 尧人所言都是事实。 目前,他能够观测到几个尚未成形、不连续片段的未来。 其中,最坏的结局,是尧人本人丧命,而斋森美世也落入异能心教手中。在这之后,便是帝国在转眼间遭到颠覆的未来。 此外,还有尧人平安无事,但美世被掳走的结局;或是美世平安无事,但尧人遭到杀害的相反结局。 前者,在美世被迫照著异能心教的要求施展异能后,帝国随即落入异能心教手中,到头来尧人仍难逃一死。 后者,在尧人殒命后,重拾大权的现任天皇沦为异能心教的傀儡,帝国的掌控权也因此彻底落入异能心教手中。为了守护美世,清霞和对异特务小队联手孤军奋战,但最后仍败阵下来。 除此之外,尧人还看到了几种不同的发展,但最后的结局基本上都大同小异。 自己和美世都必须受到确实的保护才行。然而,若是两人各自待在不同的地方,防守必然只会集中于其中一方,又或是因为人力被分散,导致双方的防卫都不够强固。 具体来说,就是久堂清霞──身为最强士兵的他不在的地方,就是敌人攻击的最佳目标。 (在吾等的战力之中,最让甘水直提防的,恐怕就属清霞了。其他战力或许不值得一提,但由清霞负责防卫的地方,敌营的攻击行动便显得谨慎许多。) 甘水的异能性质相当特殊。这样的他,就算实力超越清霞也不足为奇。但另一方面,倘若应战的人是清霞,或许就能和甘水平分秋色。 这样一来,就有必要让尧人和美世都待在清霞所能顾及的范围内。 (只要吾等让清霞来看守皇居,然后维持这样的笼城状态,异能心教便无法直接出手。) 虽然这一切都也只是吾个人的推测罢了──觉得自己有几分没出息的尧人,又在心中默默补上这么一句。 总而言之,这么做的话,甘水便不会直接对皇居出手,而会试图寻找其他的弱点进攻。这样一来,状况或许就能朝更接近尧人的目标,亦即被害程度较小的方向发展。 尧人「啪」一声阖上扇子,然后环顾室内。 「在皇居周遭巩固防线──目前,只有这个方针不会改变。若不将防御势力集中于一处,到头来只会被敌方各个击破。」 「可是,只是因为区区一个新兴宗教,就打破众多长年以来的惯例,这未免──」 宫内大臣仍面有难色。 这也是无可奈何的。毕竟稳定皇居内部的状况,正是他的职务之一。虽然能明白对方的苦处,但尧人并不打算让步。 之后,这场会议又持续了片刻的时间。尽管耐心地说明了关键部分,尧人自始至终仍坚持著自己的想法。 ◇◇◇ 被交代入浴过后到房里集合的美世,在睡衣外头罩上御寒用的羽织外套后,来到叶月的房间外头。 「我是美世。」 「请进吧。」 美世拉开拉门后,发现由叶月召集过来的成员们已经到齐了。 里头除了房间的主人叶月以外,还有由里江。而最让她吃惊的,莫过于以一副理所当然的态度,大方坐在房间最深处的尧人。 「打……打扰了……」 尧人为什么会在叶月的房间里?不对,比起这个,美世完全不知道该如何应付这样的异常状况。 「真是个不错的夜晚啊。」 嘴角微微上扬的尧人这么朝她搭话。 「是……是的,那个,呃……晚安。」 美世第一次跟尧人对话,是在听他说明清霞陷入昏迷那件事的来龙去脉的时候。 虽说是第二次和他说话,但她仍完全无法习惯。 「晚安。」 听到尧人若无其事地回应她的招呼,美世更混乱了。 (啊,我该怎么办才好呢?) 这时,美世瞬间回想起自己身上只穿著睡衣的事实。因为担心自己失礼的行为有损淑女的形象,她难堪地胀红了一张脸。 「不要紧的,美世妹妹。你别这么紧张,来这里坐著吧。」 叶月轻拍放在她身旁的坐垫这么说。 「可是……」 「现在没有人会在意礼数的问题哟,快点过来吧。」 面对叶月不容辩驳的魄力,美世微微垂下头,安安静静地走进房里,然后在坐垫上坐下。 确认房里的每个坐垫都找到主人的叶月,在一声轻咳后道出这样的开场白。 「好啦。今天把大家找过来这里,是因为难得有机会像这样生活在同一个屋檐底下,所以,我希望女性成员们能聚在一起开心聊聊呢。就命名为『女性之夜』吧!」 这感觉是个十分符合叶月作风的欢乐活动。几乎要接受她的说法的美世,忍不住道出连自己都知道很失礼的这个疑问。 「您说女性之夜……是吗?」 然而,这里很明显有一位不属于女性的人物。尽管对方的外貌的确美丽清秀到雌雄莫辨的程度,但他无疑不符合「女性」这样的分类。 叶月没有直接回答美世的问题,而是将视线移往那位人物身上。一旁的由里江则是一边「呵呵呵」地笑,一边看著事态发展。 至于当事人尧人── 「汝等无须在意吾,尽情地聊天吧。吾会将内心化为女性,尝试当一名好听众。倘若还是会介意,那么,以『尧子』来称呼吾也无妨。」 则是以泰然自若的语气这么表示。 既然是女性之夜,叶月为什么把尧人也找过来?而尧人又为何愿意参加?将内心化为女性是什么意思?「尧子」这个称呼又是? 无谓的疑问接二连三在美世脑中涌现。完全不知道该从何吐嘈起才好的她,最后只能沉默下来。 「就是这么一回事喽。这位是尧子大人。既然本人都这么明言了,就放轻松这么称呼他吧。另外,除了我们以外,其实还有一名参加者呢。」 美世不解地歪过头。 房间里已经看不到多的坐垫了。而且,她所熟悉的,同时也是能造访这个房间的女性,应该都已经到齐了才是。 这时,叶月缓缓取出原本放在房里的一面立镜。 「把这个……像这样……!」 她将看似符咒的纸张「啪」地贴上立镜背面。 下一刻,镜子表面开始起雾。原本擦得一尘不染的光亮镜面,慢慢蒙上一层白色的雾气。最后。又从下方开始自然恢复成原有的光泽。 然而,直到方才,都还确实倒映出房间内部景色的镜子,现在却映出了完全不同的光景。位于正中央的,是一张美世也熟悉不已的脸蛋。 「咦,薰子小姐……?」 明明人不在这个房间里,但雾气消散后的这面立镜,却确实倒映出薰子的脸庞。此外,不知道是不是错觉,她的脸颊看起来有点红,眼眶也湿湿的。 而且,出现在镜中一角的那个物体是…… 「这位是追加的参加者阵之内薰子!呃,哎呀,你已经喝起来了吗?」 以笑容向在场者介绍薰子后,察觉到状况不对劲的叶月不禁圆瞪双眼。 「是的,我是阵之内薰子。我已经开始喝了!」 在镜子另一头,可以看见只有一部分入镜的酒瓶和酒杯。除此之外,虽然说话咬字还算清楚,但从薰子挺直背脊朝这边行举手礼的模样看来,她八成已经喝醉了。 她这样能执行军队的任务吗……美世先是这么想,之后又猜测薰子或许是在休假当中。 如果是这样,她现在应该是待在军队宿舍的个人房里。 「真是的,我这边可是连酒都还没倒出来耶。」 叶月看似不满地噘起嘴唇。仔细一看,可以发现她身后除了酒类以外,还准备了其他不同的饮料、下酒菜和各式点心。 她或许是打算等大家都打过招呼后,再把它们端出来吧。 「算了,也罢──因为阵之内薰子没办法直接过来这里,我派遣式神过去询问她的意愿,结果她也表示想参加这个『女性之夜』的活动。所以,我就特别施展一点术法,好让她加入我们。有鉴于我们是待在结界内部,原本应该要避讳跟外界进行通讯的行为;不过,多亏有尧子大人替我们说话,这个活动才能顺利举办呢。」 尽管叶月跟由里江看起来一副轻松自在的样子,美世仍忍不住怀著忐忑不安的心情望向尧人。 倒映在镜中的薰子,虽然身上仍穿著军装,但领口的扣子是松开的状态。原本总是整整齐齐扎起来的一头长发,现在也披垂在身后。或许是因为喝醉了吧,她似乎没有发现尧人,因此也没有开口向他请安。 美世不禁开始担心,薰子有些不成体统的模样,是否会令尧人感到不悦。虽然穿著睡衣的她,大概也没什么资格说别人就是了。 (不过,或许是我多虑了吧……) 尧人并没有特别指责薰子什么,只是带著笑容让叶月为自己斟酒。 看来,「今晚可以不用拘泥于礼数形式」这样的认知,或许是正确的。 「来,美世妹妹,你拿著这个。」 叶月将一只玻璃杯递给美世,在里头注入看似果汁的饮料。 「姊……姊姊,倒饮料这种事情我来……」 「没关系,因为我是主办人呀。噢,对了,但你不能喝酒哟。」 就算被禁止喝酒,美世倒也不会觉得困扰。只是,她不明白为什么只有自己不能喝。察觉到她内心疑惑的叶月,突然以极为认真的表情这么开口。 「是清霞交代的。他说绝对、绝对不能让你喝酒。」 「是老爷这么说……?」 「我想,理由八成是不想让别人看到自己的未婚妻喝醉的模样吧,我这个弟弟还真是讨厌耶。另外,我有跟清霞说我要办『女性之夜』这个活动的事,但没跟他说尧子大人也会参加呢。」 叶月先是一脸无奈地耸耸肩,接著又露出坏心眼的笑容。嘴角带著笑意的尧人跟著帮腔。 「要是被清霞得知现在的状况,他想必会火冒三丈吧。真是的,吾没料到他在缔结婚约后,竟然会一下子变成心胸如此狭窄的男人啊。」 听到尧人这句话,一旁的由里江点头如捣蒜。薰子也以莫名激动地以「没错!就是这样!」附和,然后将手中的酒杯用力放在桌上。 关于清霞火冒三丈的理由,美世决定还是不要多问的好。 「不过,吾也已经跟清霞说过想跟汝聊一聊了。他想必不会有意见吧。」 看著以一脸乐在其中的表情望向自己这么说的尧人,美世跟著回想起来。 清霞之前有向美世提及尧人似乎有话想对她说一事。他交代美世,若是尧人下达了什么指示,她必须确实遵从。 虽然美世完全没料到状况会如此令人难以理解就是了。 她有种突然被迫面对严肃场面的感觉,因此暗自感到戒慎恐惧。 「吾仅是想再多了解汝的为人罢了,汝不需这般紧张。」 「好……好的。」 尧人的说话语气带著威严,但态度却很轻松自在。平常难以亲近的那种感觉,现在似乎也减弱了几分。 虽然没自信自己能够放松下来,但美世仍朝他点点头。 之后,叶月让由里江捧起酒杯,为她斟酒,接著也为自己倒了一杯酒。 「那么,『女性之夜』现在正式开始!」 在叶月的一声令下,众人一起举杯。 美世浅尝了一口玻璃杯中的果汁,感觉滋味跟之前和尧人会面时喝到的饮料有些相似。 在这场聚会之中,最常开口说话的人果然还是叶月。其次是薰子,再其次依序是尧人、由里江,最后是美世。 顺带一提,美世并不是不想说话,只是她不懂能够适时加入多人对话的技巧。 「女孩子聚在一起的时候,果然还是少不了恋爱的话题吧~」 双颊微微泛红、看似心情大好的叶月这么开口。美世记得她的酒量很好,所以应该不是因为喝醉而突发奇想。 「恋爱算什么……恋爱算什么!」 听到叶月这句话的下一刻,薰子突然这么大声嚷嚷,然后趴倒在桌上哭了起来。 「哎呀,薰子。你过去发生过什么吗?」 看到叶月这么追问,美世不禁慌张起来。 直到前阵子,美世和薰子都还几乎是互为情敌的状态。要是薰子提到恋爱相关的话题,不难想像内容必定会和清霞有关。 要是轻易触及这样的话题,只会让在场的所有人尴尬、让气氛一并变糟而已。 说起来,叶月理应也已经察觉到背后的原因了,为什么还要像是刻意兴风作浪地这样追究呢?美世实在难以理解。 「姊……姊姊,问这种问题有点……」 由自己开口制止他人深究这件事,也让美世有些踌躇,但没有其他办法了。她鼓足勇气,正要开口规劝时,叶月却带著极为认真的神情望向她。 「好啦好啦,就听她说说看嘛……毕竟是薰子主动开口的呀。」 或许是这样没错,但祭出这个话题的人确实是叶月。尽管有些不能接受,但美世还是咽下了内心的主张。 在这段期间,薰子一直哭哭啼啼地吸鼻子,吐露内心的哀怨。 「其实我打从一开始就知道了啦,我知道队长只是把我视为一名同事……呜呜……事到如今,我也不会再奢望能跟队长发展出什么关系,可是……」 「嗯,汝想必经历了好一段煎熬吧。」 听著喝醉的薰子道出八成是发自内心的想法,尧人这么出声附和她。 她「不会再奢望能跟清霞发展出什么关系」这句话,让在一旁默默听著的美世心中掀起一阵涟漪。 薰子心中的嫉妒,想必是源自过去未能确实抹煞的那份情愫。 恋爱这种东西,总会长长久久地束缚著人心。一想到这里,美世的心就平静不下来。 「美世大人?」 一旁传来呼唤她的声音。无须转头确认,美世也知道是由里江。 「您怎么了吗?」 由里江体贴的心意,让盘据在美世胸中的这股不安微微泄漏出来。 「没什么……」 然而,美世并不打算向任何人坦露自身的恐惧、不安──或是迷惘。 跟人生经验丰富的由里江或叶月商量,应该会是不错的解决方式。尽管明白这一点,美世仍不知道该怎么找她们商量,又该商量些什么。 真要说的话,这是美世的内心,以及她跟清霞之间的关系的问题。即使是家人,将其他人卷入这种问题之中,让她们特别顾虑自己,会让美世涌现愧疚感。 在美世试著努力咽下这种情感时,由里江朝她露出一个温和的笑容。 「美世大人,您真的很温柔呢。」 「咦?没这回事的……」 她一点都不温柔,只是个无法主动踏出一步、缺乏勇气的胆小鬼而已。美世很清楚自己的缺点。 但由里江却摇头否定了她的回应。 「不,您一直都非常温柔呀,美世大人,打从一开始来到少爷家便是如此。您总是一直为他人著想,我都明白的哟。」 是……这样吗? 美世反倒觉得她总是很自私,满脑子都只想著自己的事情,而且也害怕受伤。 (……真的很没出息呢。) 就连现在,她也只是因为害怕受伤,就迟迟不肯做出结论。因为她不想伤害别人,也不希望自己因此受伤。 所以,关于自己对清霞怀抱的这份情感,美世一直希望能让它维持在温暖而暧昧的状态。 相较之下,大方承认自身情感的薰子,是多么地坦率又美丽呢。 无所作为的她,想自称薰子的情敌,简直是不知天高地厚。别说是尚未跟薰子分出胜负了,美世或许根本不曾踏上那个让她们彼此较劲的擂台。这样的她,之前竟然还高高在上地企图说服薰子。 她轻抚手中变得微温的玻璃杯。 「……我……」 「我知道美世大人很多很多的优点。不过,像这样总是把真心话吞回肚里的习惯,或许既是您的优点、也是缺点呢。」 听到由里江温和却一针见血的意见,美世抬起头来。 「请您照自己想做的方式去做吧,美世大人。我永远都会站在您这一边,也会尽我所能地协助您的。」 「我想做的方式……」 「是的。我不会要您坦承一切,只是希望您能在脑中的一角,记住由里江和叶月大人永远都会是您的依靠这件事。」 她真的能坦率道出心中的迷惘吗?她可以依靠由里江和叶月吗?在这种关头,她真的能以私情为优先吗?美世不禁这么想。 在美世陷入沉思时,薰子的吶喊声再次传来。 「无所谓了!我已经喇算为了工作而活!我才不谈什么恋爱呢!」 说起话来变得口齿不清的她,在这么嚷嚷后整个人趴倒在桌上,开始发出熟睡的鼻息。 「薰子?喂~哎呀,看样子是完全睡著了呢。」 叶月在立镜前试著呼唤、挥手,但薰子感觉完全没有要起来的样子。「女性之夜」明明才刚开始没多久,她却表现得像是来也匆匆去也匆匆的一场飓风。 叶月露出无奈的笑容,又替尧人斟了一杯酒。 「真是的。自己擅自先喝起酒,然后又一下子就睡著了,薰子还真是急躁耶。」 「怕是累积了不少精神压力吧。」 将酒杯凑近鲜红唇瓣的尧人,带著浅浅的笑意这么说。 「那个,现在才问或许太晚了,不过……我们喝酒没关系吗?」 待对话告一段落,美世不禁道出这样的疑问。 她一直很在意这件事。目前,为了替异能心教和甘水直的来袭做好万全准备,军方应该进入高度戒备的状态才是。美世等人并不是军人,所以不在此限,但要是因为喝醉,而没能在紧急状况发生时确实做出对应,可就会变成攸关生死的问题。 面对她的提问,尧人以「无妨」回答。 「偶尔也需要喘口气。更何况,甘水不会在这时进攻。」 「……您这么说,是因为已经预测到他何时会攻打过来吗?」 听到尧人以肯定的语气说出「不会在这时进攻」几个字,美世不禁这么追问。 既然明白甘水不会在这阵子展开行动,那又为何要特地让她住到宫殿里来? 美世不自觉地以疑惑的表情望向尧人。 但尧人不以为意地接下她质疑的视线。 「吾无法预测明确的时期。不过,今晚没有下雪对吧?」 「下雪?」 除夕那天降下的雪在地面累积出薄薄的积雪,但不消几天便几乎融化殆尽。自从美世等人进宫之后,天气一直都还不错,所以现在已经看不到任何残雪。 不过,甘水跟异能心教的攻击行动,又跟天气有什么关系? 美世和由里江不解地歪过头,叶月则是静静听著尧人的发言。 「吾所看到的,是积雪高度大概到脚踝那么深的雪景。」 「雪景……」 美世慢了半拍才恍然大悟。 雪景──虽然没有继续多做说明,但尧人所见的未来,恐怕是某个下著雪的日子,以及在那天发生了让所有人忧心的某种糟糕的事态。 美世的注意力自然而然移向和室拉门的另一头。 白天时,天空中的云朵量看起来不多,天气也不见转坏的徵兆。所以现在应该没有下雪。 (尧人大人的意思是,在下大雪的日子到来前,大概不会发生任何事情吗?) 然而,这样的日子可能就是明天,或者是后天。 等到下起雪才开始进行相关准备的话就为时已晚了,所以尧人才会像这样提前指示军方强化防守。美世大致上明白了。 「向您提出这种肤浅的问题,我真心感到万分抱歉。」 为自己的驽钝感到羞赧的美世向尧人谢罪。 尧人再次以「无妨」回应她。 「吾并无法预测未来的一切。就算做得到,也无法一五一十地告知他人。还盼汝原谅吾的无力。」 「没这回事。」 据说,美世的梦见之力也能用于预测未来。然而,她至今从不曾预测过什么,也不认为自己做得到。 所以,能够实际预测未来,并透过这种能力引导苍生的尧人,不可能是什么无力的存在。 看到美世以极其认真的表情这么说,尧人第一次露出几乎可以用「灿烂」来形容的笑容。 「是吗?听汝这么说,感觉能让人涌现自信啊。」 「哎呀。就连皇太子殿下,都因为美世妹妹出现而失去自信了吗?」 在叶月半开玩笑地这么问之后,尧人看起来轻轻摇了摇头。 「不……难说,吾不确定自己是否拥有这般贴近人类的情感。或许是被现任天皇的危机意识影响了吧。」 现任天皇相当畏惧梦见之力。因为他判断这种能看见过去和未来的力量,或许更凌驾于天启之上。薄刃澄美的存在,可说是拥有梦见之力的女孩即将出世的徵兆,所以,他费尽心思夺走了她的未来。 尧人是否多少感觉到父亲这样的心思和考量了呢? 「虽然吾不太想思考这样的可能性便是。」 「有什么关系呢?以前那个表情比较丰富的你,我觉得也很讨人喜欢呀。」 叶月这句话,听起来带著缅怀过去的深深感慨。 「难说啊。」 拥有力量,是一件很辛苦的事情。 只要拥有力量,就会沦为他人觊觎的对象。倘若无法保护自己,可能就会让这股力量在无关本人意愿的情况下遭到滥用。 虽然拥有梦见之力,但无法保护自己的美世,只能把这项任务交给清霞。 相较之下,尧人则是透过扼杀自己身为人类的心,来保护自己和其他各种人事物。这般伟大的他,果然不是美世所能比拟的。 美世觉得什么都做不到的自己很没出息,也只能为此感到无奈和沮丧。 「那么,美世妹妹。既然已经听完薰子的故事,接下来就要听你的故事喽。」 像是要一扫沉闷的空气似地,叶月心情大好地转过来望向美世这么说。 发现矛头突然指向自己,美世一下子变得不知所措。 「您……您说要听我的故事?」 「对呀。既然薰子已经醉倒了,接下来能当作下酒菜的,就只剩下你了嘛。」 美世不禁哑然。这位未来的小姑,竟然堂堂正正地做出把别人的恋爱故事当作下酒菜的发言。 无法回应叶月的期待虽然让人有些愧疚,但自己实在没有任何值得一提的经验谈……正当美世想这么婉拒的时候。 「你跟我那个傻瓜弟弟,现在进展到什么程度了呢?」 叶月抢在她之前先发制人。 而且问的还是「进展到什么程度」── 「进……进进进展……什么的……那个,这种事……」 不小心顺著叶月的提问开口后,联想到过去各种事迹的美世紧张得支支吾吾起来。 「你们已经牵过手,也拥抱过彼此了吧?那么,接下来应该──」 「呃,不,那个……」 不能让叶月继续往下说,美世脑内的警铃大作。 不过,她当然无力堵住叶月的嘴。 这位将来的小姑,露出坏心眼、美丽和愉悦相加之后再除以三的表情,呵呵呵地笑著问道: 「就是接吻了吧?」 彷佛听到宛如火药爆炸的轰然巨响后,美世感觉脸颊发烫到像是有火在烧。 「哎呀……那个不解风情的大木头,意外地挺有两下子的嘛~」 听到叶月这么调侃,美世完全无法和她对上视线,只能以双手掩面垂下头。 此刻,清霞想必也打了个喷嚏吧。 「原来如此,真是人不可貌相。」 不知为何,一旁的尧人频频点头;由里江则是以手掩嘴「哎呀呀」了几声,被手遮著的嘴巴,想必浮现了笑容吧。 「呵呵呵,你这样害羞的反应真不错,美世妹妹。我们也有过这样的时期呢。」 「是啊。」 「确实有过呢。」 在场的三名年长者一脸的感慨。 至此,美世明白了一件事。 这么说来,尧人也已经有妻小了。印象中,他的夫人是某个正统贵族家庭的掌上明珠,两人是在国家和皇族的安排下相亲,终至结婚。 而叶月跟由里江当然更不用说了。 明白自己无力违抗现状的美世,只好老实接受这样的命运安排。 在四人一边闲聊一边吃吃喝喝的时候,夜色也渐渐深了。 每天都规划了绵密行程,因此过得十分忙碌的尧人先行离席后,薰子也终于清醒过来。酒意稍稍减退的她,以一脸睡眼惺忪的表情解除了镜子的术法。 一下子变得安静的室内,现在只剩下美世、叶月和由里江三人。 像这样三人聚在一起的时候,感觉就像是恢复了以往的日常生活;但毕竟待的地方完全不同,所以气氛也和往常不太一样。 「美世妹妹……我可以问你一个问题吗?」 收拾大家用过的酒瓶、酒杯和盘子等餐具时,叶月这么轻声开口。 「是。」 「你是怎么看待清霞的?」 美世拾起盘子的手瞬间止住动作。 最先浮现在脑中的,是「果然……」这样的想法。看来,叶月和由里江早已敏锐地感受到确实出现在美世内心的改变。 这么说或许有些自以为是,不过,叶月之所以会举办这场活动,或许就是因为她已经看穿美世心中的烦恼了吧。 这样的安排,想必是源自她希望能让美世更轻松地开口的温暖心意。 (可是……) 美世怎么也无法道出这个问题的答案。 她自己也很清楚。 过去,要是被问到「你怎么看待清霞?」这种问题──不用说,美世的答案一定是「老爷非常温柔,让我想一直待在他身边。他是我最喜欢的未婚夫。」 然而,换作是现在的自己,光是道出「喜欢」一词,听起来彷佛就会有某种更深远的意义。 所以,美世试图逃避。 「老爷是我很珍惜的人。如果可以的话,我希望一辈子都不要和他分开……我是这么想的。」 「美世妹妹。」 叶月望向自己的认真眼神,彷佛在说「我不是在问你这种事情」,美世无法和这样的她对上视线。 这让美世有种愧疚感。 因为,她明白自己的心情,也明白叶月这么提问的用意。在明白一切的状态下,却还是想蒙混过去。 「如果你不想回答的话,也没有关系,我不会勉强你。不过,是什么理由让你这么固执呢?现在应该已经没有任何犹豫的必要了。无论你是怎么想的,我想,清霞一定都会接受。」 「我……」 ──因为害怕。 美世害怕自身的这份情感,会带来某种改变。让她得到幸福,同时却也导致他人陷入不幸的改变。 就算被说成胆小鬼,美世仍无法轻易坦白这样的事实。 就这样静待时间流逝的话,她总有一天会和清霞结为夫妻,然后一直和他在一起。她不会奢望比这更幸福的人生,既然这样,还有必要把心里的想法说出来吗? 美世的呼吸微微颤抖起来。 她感觉鼻腔深处一阵刺痛,内心也因为不知所措而乱成一团。 「我……不想要……改变。」 爱上某个人的话,感觉就会变得眼里只有对方,一如对她的父亲执著不已的继母那样。 但如果是亲情,就能对许多人表露出来。 叶月、由里江、薄刃家的外祖父和新──现在的美世,便十分喜欢这些身边亲近的人,也对他们怀抱著温和平稳的亲情。 然而,恋爱这种情感不一样。 那是宛如熊熊燃烧的烈焰,足以吞噬掉人们一切情感的欲望。 美世不想变得跟娘家斋森家那些人一样,然而,她无法保证自己不会变成那个样子。 一旦将这样的欲望化为言语道出……美世或许就会希望清霞看著她。希望他的眼中只有她。这样的渴望,或许会永无止尽地膨胀下去。 光是想像,便足以令她背脊发冷。 「美世妹妹……」 「只要能跟老爷一起静静地生活下去,我就很幸福了。我不需要……只属于我们的、彼此相通的心意。」 美世的嗓音颤抖著,视野也跟著模糊扭曲,温热的液体跟著从眼眶满溢出来。 叶月以温暖的双臂轻轻拥住美世,美世将头埋在她的胸口开始哭泣。 「对不起喔。我不是故意要让你这么难过……说得也是,你一定很害怕吧。」 被叶月温柔地摸头后,美世的泪水再次溢出。 一瞬间,她回顾了自己的人生,然后觉得愈来愈无法将这份心意说出口。 她对薰子怀抱的嫉妒,以及薰子投射在她身上的嫉妒,让美世猛然清醒过来。 尽管再三回忆待在娘家那段过去,以「我不想变成那样」警惕自己,美世发现她仍不自觉地做出相同的事情。 自以为是地对情敌好言相劝的她,难道能保证自己不会因为被嫉妒冲昏头,而做出伤害他人的行为吗? 如果维持亲情的状态,就不至于伤害任何人。如果怀抱的是亲情,尽管多少会感到寂寞,但至少不会想独占某个人。 所以,亲情或敬爱之情──维持这种像是家人之间的感情就好了。 她好想回到尚未察觉从内心满溢出来的这股情感的状态,不用像现在这样迷惘、烦恼的状态。 (我实在是太愚蠢了。明明一无所知,却大放厥辞。) 美世垂下头藏住眼角的泪光,拚命按捺自己的呜咽声。 真要说的话,她根本没有资格哭泣。因为有很多很多的女性,都期望自己能站在清霞身旁。 「对……不起……突然这样哭出来……」 美世哽咽著向叶月道歉。 叶月提出来的这个疑问,可说是再中肯不过了。因为美世迟迟不愿表露心意,个性温柔又体贴的叶月会为她感到担心,也是理所当然。 无法好好回答她的提问的自己,就算挨骂也很合理。 然而,听到美世向自己赔罪,叶月只是摇摇头。 「没关系,我才应该跟你说对不起呢。是我过度介入你的私事了,我或许太急躁了一些吧──不过,只有这句话,我必须跟你说。」 「是。」 从叶月变得有些低沉的嗓音,可以感受到她认真的态度。美世抬起满是泪水的一双眼睛望向她的脸庞。 「要不要坦白自己的心意全都取决于你自己。可是,在告白之后感到后悔,与没告白而感到后悔,这两者相比的话,我觉得后者更让人遗憾。」 「……」 「因为,我就是为了没能告白而后悔莫及的人。因为错过时机,我现在已经无能为力了。或许也能说我只是顾著逞强而已吧。」 看著叶月有些落寞的表情,美世胸中涌现苦涩。 「伤害到他人,确实是一件令人害怕的事情呢……这样的话,你就换个角度思考吧。你认为维持现状就可以不伤害任何人,对吗?」 美世无法以「对」或「不对」明确回答,无法确实表达自己的想法,或许就是这种感觉吧。 叶月将她沉默的反应视为肯定,又接著继续往下说: 「的确。倘若你的心是只属于你一个人的东西,或许就是这样没错。可是,我知道有个人,会因为你没有坦白自己的心意而受伤哟。」 「咦?」 这怎么可能呢──美世不自觉地瞪大双眼,叶月的微笑倒映在她的眼中。 「最喜欢你的未婚夫恐怕会因此感到受伤,不是吗?」 「啊……」 未婚夫──清霞的微笑从美世脑中闪过。 因为美世没有坦白自己的心意而让清霞受伤──倘若是两人刚认识的时候,美世绝不会相信这种说法。 但现在,出现在回忆中的清霞,总是将美世视为自己最特别的人。 或许,美世可以相信对清霞而言,自己是个特别的存在。一如他对美世来说无庸置疑是特别的那样。 既然如此,清霞的期望又是什么?若是美世没有坦白自己的心意,他真的会因此感到受伤吗? (我不明白,但是……) 回过神来的时候,美世发现自己的泪水已经止住了。 「请……给我一点思考的时间。」 听到美世努力挤出来的答案,叶月美丽的脸蛋像是松了一口气那样绽放笑容。 「嗯,当然喽。你就好好思考,找到能让自己变得幸福的那条路吧。我跟由里江都会支持你哟。」 语毕,叶月转头以「对吧?」徵询由里江的同意,后者也带著微笑点点头。 自己究竟是多么地受到上天眷顾呢。 再三烦恼、迷惘后,明明还是什么都做不到,却能有像这样乐意帮助自己的人在身边。光是这样,便令人幸福到无以复加了──美世细细感受著在胸中涌现的暖意,然后这么想著。 ◇◇◇ 傍晚,冬季晴空的色彩从橘色转为紫色,空气中开始弥漫足以让地表的一切结冻的冰冷。 自美世等人入宫暂住后,这已经是第五天了。 在彻底转暗的寒冷天空之下,美世伫立在尧人宫殿的玄关,目送准备再次返回工作岗位的未婚夫的背影离去。 每天,清霞都会尽可能挤出时间来和她见面。虽然能见面的时间都不太固定,不过,今天两人顺利地一起提前吃了晚餐。 看到清霞健康平安的模样,虽然能让美世暂时放下心来,但她内心的不安仍从未消弭。 「老爷,您的身体有没有不舒服的地方?」 「嗯,我没事。你也不需要这样再三确认……」 面对已经重复过好几次的这个问答,清霞不禁露出浅浅的苦笑。 「可是,我还是会担心。」 为了保护美世和尧人,清霞等人现在成了众矢之的;而国内质疑政府和军方的声浪,似乎也一直在增强。 几乎一整天都要警戒异能心教,同时又得遭受舆论指责,想必会让肉体和精神都紧绷不已。 要美世别担心这样的他,完全是不可能的事情。 美世轻轻以手中的围巾包覆住清霞的颈子。 清霞先是微微瞪大双眼,接著以手抚上美世替他系的围巾,然后露出温柔的微笑。 「异能者的肉体比一般人要来得强韧,这种天气算不了什么。」 「不管异能者再怎么强大,会受伤的时候还是会受伤。」 异能者既不是完全没有感情的存在,也并非不死之身。 如果必须一直绷紧神经,同时还得面对他人的责难,心灵恐怕会因此疲惫不堪。要是因此在执行任务时负伤,甚至就有可能赔上性命。 就算只是轻微的身心疲劳,也可能成为让身体出状况的原因。 「我不想再看到您倒下了。」 「……我有倒下过吗?」 看到清霞将视线移向斜上方装傻的态度,美世不满地皱起眉头。 「有呀,您忘记了吗?」 「开玩笑的。」 看到美世一脸不满地抱怨「您真是的」,清霞朝她笑了笑,接著便返回对异特务小队的阵营。 清霞倒下的身影此刻从美世的脑中浮现出来。去年夏天,清霞陷入昏迷不醒的状态。看到这样的他,美世害怕得哭了出来。至今,这仍是一段令她难以忘怀的回忆。 失去珍惜之人的恐惧。美世第一次尝到这种滋味,是生母在她年幼时早早过世的时候。 还住在娘家那段期间,花姨被解雇而离开后,也让美世尝到彷佛一颗心被撕成碎片的失落感。然而,这仍比不上珍惜的人可能在眼前失去性命时的恐惧。 (不对,现在恐怕更……) 美世凝视著清霞的背影消失的方向,然后这么想著。 怀抱著不断膨胀的这股情感的她,要是陷入失去他的状态,就连美世都无法想像自己会变成什么样子。 不过,她有预感绝对不会是什么好结果。 毕竟,美世本身就是因为相爱的人被拆散后,经历各种痛苦悲伤,最后把怨气发泄在她身上的被害者。 「美世,不赶快进来的话,会著凉的喔。」 「新先生……」 新从玄关探出头这么呼唤。 自己转头望向他的时候,脸上究竟带著什么样的表情呢?在视线交会的瞬间,美世发现新稍稍屏息的反应。 轻叹了一口气之后,新再次露出温和的笑容,然后走到美世身边。 「你不用这么担心,久堂少校想必不会有事的。」 「老爷也这么跟我说。」 「我想也是。能跟少校平分秋色的人,这世上可没几个呢。」 「可是,对甘水直那个人来说……异能恐怕不管用吧?」 薄刃及其分家甘水的异能,都会对异能者产生效果。即使是清霞那般强大的异能者也不例外。 而且,在薄刃家或甘水家的异能者之中,又以甘水直的异能最为强大。倘若和这样的他对上,就算是清霞恐怕也无法全身而退。 经过好些时日的学习后,美世现在也变得相当了解薄刃的异能了。 新以平静的眼神俯瞰身旁的美世。浮现在他眼中的思绪和漆黑的夜色混杂在一起,让人无法正确判读。 「或许是这样,但又或许不是。」 「咦?」 新给了一个相当模糊的答案。感觉不像他会说的话。 「你知道吗?听说,异能会因为心意的强弱,而跟著变强或变弱喔。」 「心意的强弱?」 至今,美世跟著新学习异能相关知识时,从未听他提及这样的情报。而且,会受到心意的强弱影响这种说法,未免也太笼统了。 眉毛微微弯成八字状的新耸肩表示: 「我也只是听说会有这种事而已。至少,我本身不曾有过异能被心意强弱影响的经验。」 从新的说法听来,这样的现象似乎无法明确被证实。 但回想起来,美世之前也是因为一心一意想把清霞救回来,才能第一次施展异能就成功。 「不过,您认为有这样的可能性是吗?」 否则,新刚才应该不会用这种说法来回答美世才对。 「……这个嘛。我好像希望这种可能性存在、又好像不希望它存在,要是它真的存在──」 至此,新顿了顿,然后吐出一口气。 「要是它真的存在,我总觉得现在就能看到不一样的结果了。」 美世不明白新这番话的意思。她抬头仰望身旁的他,然而,新没有再继续这个话题。 两人站在原地闲聊片刻后,东方的天空开始染上夜色,隐约可以看到点点繁星在深蓝色的夜空中闪烁。 庭院这一头仍笼罩在橘红色的夕阳余晖之下,因此还算明亮。另一方面,从玄关外头通往皇居腹地内其他宫殿或建筑物的小径,因为两侧种著常绿树,现在已经被彷佛足以将人吸入的深邃漆黑填满。 美世和新双双沉默下来的时候,一阵汽车引擎声传来。 一道明亮的人造光芒,从黑暗笼罩的小径另一头模糊浮现,摇摇晃晃地朝这里靠近。 「哎呀……那辆轿车是?」 点亮两盏车头灯的轿车,从碎石路面的小径驶出,朝两人所在的方向靠近。 因为周遭过于昏暗,看不清里头的乘客是谁。 这辆轿车刻意从美世和新的面前缓缓驶过。美世原本以为是清霞的车,但外型看起来似乎有点不同。那么,会是他们认识的其他人吗?她试著这么思考,但仍然猜不到车上的人是谁。 「那应该是某位大臣的公用轿车吧。」 「大臣……」 「印象中,今天前殿有一场尧人大人也会亲自参加的会议。」 这样的话,情况似乎不太对劲。无论是作为公用场地的前殿或是天皇居住的后殿,都跟尧人的宫殿有一段距离。若是要前往前殿,照理来说,车子应该不会经过跟出口位于反方向的这一带才对。 在美世等人开始警戒这辆可疑的轿车时,车子停了下来,两名身穿西装的男性走下轿车,并朝两人靠近。 其中一人,是看起来财力雄厚──以量身订做的三件式西装包覆住自己丰腴体态、蓄著胡子的中年男性。另一人则是看上去约莫三十多岁,有著标准身型且长相缺乏特徵的男子。他的衣著也很体面,但跟另一名男性比较的话,便显得相形见绌。 「哎呀,不好意思。皇居占地实在太宽广了,我们一不小心就迷路了啊。」 年轻男子笑眯眯地这么开口。 新随即挡在美世前方,和眼前两名男子对峙。 「失礼了。我想,两位应该是文部大臣阁下以及阁下的秘书官吧。敢问您们怎么会前来尧人殿下的私人宫殿?」 「就是因为迷路了啊,所以想过来向两位问路。」 年轻男子──文部大臣秘书以若无其事的表情这么回应。 就连美世也听得出来,男子所谓的迷路根本是天大的谎言。从去年年末起,就为了参加会议而数度造访皇居的大臣及其秘书,事到如今怎么可能还会迷路? (难不成……?) 尽管明白不能表现出怯懦的反应,但想到有可能遭受对方攻击,美世不禁从指尖开始变得冰冷。 清霞已经返回对异特务小队的阵营了。 不过,要从天皇的宫殿过来这里的话,一定会经过对异特务小队的阵营附近,所以清霞等人应该过不久就会发现。 「怎么可能会在这里迷路呢?」 「我只是记错了该拐弯的路口,这是任何人都会犯的小失误吧?」 面对新话中带刺的疑问,秘书官仍是一脸的毫不在意。 一旁的文部大臣也没有纠正这样的秘书,而是以一双眼睛细细打量新和美世后,不屑地以鼻子哼笑一声。 「……哈!我还以为殿下特别交代要好好保护的异能者是何方神圣,不过就是个毛头小子,还有一副穷酸样的小丫头吗?」 事到如今,美世和新已经不会因为这种程度的侮辱而动怒了。 不过,一边以手捻须一边这么开口的大臣,其目中无人的态度仍让人感到不快。 「既然这样,您应该也没有必要特地来一睹毛头小子和小丫头的样貌吧?从绕过来这里的原路折返的话,您马上就能返回自宅了。」 新这番听起来谦虚有礼,却处处透露出挖苦意味的发言,让大臣和秘书不悦地皱起眉头。 「看样子,你似乎不懂和上位者说话时应有的礼数啊。还真是无药可救。」 「就算您这么说,但不巧的是,目前正逢严加戒备的时期,这点您想必也很清楚吧。所以,您同样也是必须警戒的对象,阁下。无人能够例外。」 听到新以按捺著怒意的冷静语气这么反驳,大臣更不满了。 「就连面对我们这种无力的普通人都必须警戒到这种地步,那我看异能者也没什么了不起的。吹嘘自己拥有异能,但其实根本无法施展什么超自然的能力吧?所以才只能像只小兔子那样瑟瑟发抖而已。」 显而易见的挑衅发言。 贵为国家大臣之一的人物,做出这种言行举止真的没问题吗? 美世至今所见识过的,诸如清霞、尧人和薄刃家的成员,都相当忠于自身的职务和责任,以崇高的态度面对自己的人生。 跟这些人物相比,眼前的男子看起来实在不像一名肩负重责大任的人物。 现在,美世的内心除了恐惧和愤慨以外,感觉似乎又多了几分无奈和失望的情绪。 「……请两位离开这里。」 或许是认为没有必要跟对方你一言我一句地应酬了吧,新明确地下了逐客令。 「阁下,这些家伙想必真的没有异能吧,所以才会这么固执地想把我们赶走。他们一定是有什么心虚之处。」 「哈哈哈,的确──既然主张自己是理所当然要受到重视的异能者,就展现一下证据给我看啊。你们应该做得到吧?」 根本没有人觉得自己必须受到重视。 之所以有必要保护尧人和美世,是因为这两人很有可能是异能心教下手的目标,并不是因为他们是异能者,所以理所当然要受到保护。 身为参与国家政事的一分子,倘若大臣是打从内心做出这种发言,恐怕就不是不明事理一词足以形容的了。 不知该作何反应的美世,只能带著困惑的表情仰望身旁的新。 「就算您这样出言挑衅,我们也不会施展异能的。毕竟没有意义,而且对我们也没有半点好处。」 听到这两人的酸言酸语,新应该不至于没有半点感觉。 然而,要是在尧人居住的宫殿附近施展异能,进而引起骚动,可就真的是愚昧至极的行为。 虽然不知道对方背后的用意为何,但想以挑衅的方式促使新等人发动异能的他们,很明显是缺乏常识的那一方。 「你这嚣张的……」 看似有些却步的大臣发出「呜!」的呻吟,正要开始咒骂时,远处传来其他汽车引擎声、轮胎在碎石地上前进的声音,以及许多人朝这里靠近的脚步声。 「初濑部文部大臣!您这是在做什么!」 其中一辆轿车紧急煞车后,一名身穿西装的男子走下车,气急败坏地这么率先开口。 美世下意识放心地吐出一口气。 (是鹰仓大人……) 确定要暂住在宫殿里的当天,他有向美世简单做过自我介绍。在那之后,清霞也曾跟美世说过,在政府官员之中,鹰仓特别受到尧人信赖,他也是会站在美世这一边的人物。 鹰仓身后还跟著宫内大臣和宫内省的侍从们。 更后方则是对异特务小队的成员──虽然不见清霞的身影,但可以看到在最前方率领队员的五道。 「你问我在做什么?这样不会太无礼了吗,鹰仓内府?」 「现在这种情况,礼数已经不重要了。虽然贵为大臣,但在严加戒备的这段时期,还请您克制在宫中恣意妄为的举动。」 「你说我恣意妄为?别想指挥我怎么做!」 文部大臣提高音量这么咆哮,接著又以锐利的眼神怒瞪美世等人。 「更何况!要说恣意妄为的话,一开始擅自允许这些跟骗子没两样的人物入宫的,可是你们啊!」 「我们有先行知会各大官员了。」 「我可没有批准!」 在文部大臣因为鹰仓的反驳而暴跳如雷时,令人意外的是,他的秘书官开口劝阻了这样的他。 「好……好了好了,阁下。要是继续这样闹下去,只会引发更大的问题,请您现在先忍一忍吧。」 像是在安抚躁动的马儿那样制止上司的秘书官,一瞬间似乎和美世对上了视线。 (咦……?) 美世不禁双肩微微一震。不知道是不是错觉,她总觉得对方瞪了自己一眼。 「美世,你怎么了吗?」 「啊,没什么。」 看到表哥带著担心的表情转过头来,美世朝他摇摇头。 刚才的口角想必也让秘书官动了肝火吧。更何况美世和新又是薄刃家的成员,因此,可能遭受的责难也比其他异能者来得强烈。 除此之外,文部大臣似乎是站在否定异能者的立场上;而从言行举止看来,他身旁的秘书官感觉也同样排斥异能者。这样的话,就算被对方怒瞪,恐怕也是无可奈何的事情。 「真是万分抱歉。敝人开车时不慎走错路,结果引来这么大的风波。」 方才还在大臣身旁煽风点火的秘书官,现在却摆出一副若无其事的态度,厚脸皮地向新赔罪。 「我们不需要您这种言不由衷的谢罪,请尽快离开这里吧。」 「哎呀呀,您会忿忿不平,也是很正常的反应。不过,还请您宽宏大量,原谅敝人的过失吧。」 说著,秘书官朝新走近,像是跟他很熟稔似地伸手轻拍他的肩头。不管怎么看,这都不像是跟人道歉时应有的态度,不难理解新沉下一张脸的理由。 两人擦肩而过时,秘书官的嘴唇轻轻蠕动了几下。 「──别忘了你的职责所在。」 新一瞬间瞪大双眼,而后轻轻咬唇。 这句轻喃只有传进他的耳中,就连美世也无从得知。 而后,秘书官和大臣就在周遭众人不满的视线包围下,默默走回自己的公用轿车上。 「不好意思,我们来迟了。美世小姐,你有没有受伤?」 朝美世等人走近的五道一脸愧疚地这么问。 「五道大人……我没事。」 新一开始便挡在前方袒护她,而且,也没有发生任何会导致美世受伤的事情。听到她的回答,五道像是彻底放心下来那样说了一句「太好了」。 「队长刚才亲自到前线去了。现在,他应该已经收到通知,我想不久之后就会赶过来了吧……真抱歉。」 「不要紧的,谢谢您。让各位这样劳师动众地赶过来,我才应该说抱歉。」 在美世鞠躬致歉时,一旁的新不知为何露出不悦的冰冷微笑。 「美世,你不需要道歉喔,因为这确实是他们的失误。虽然刚才的大臣阁下等人是清白的,但倘若是甘水乔装成他们的模样混进这里,一切就太迟了。」 「哎呀……是的,诚如您所言……」 三人对话的同时,文部大臣和秘书官所搭乘的轿车,伴随著震耳欲聋的引擎声驶离了现场。 随后,鹰仓也加入了对话。长相看起来理性又充满智慧的他,现在脸上写满了疲倦和沮丧。 「给两位添麻烦了。」 「这次我们没有蒙受任何危害,不过,希望可以避免相同的事态再次上演呢……虽然我也不是不懂你们的立场很为难。」 新面对鹰仓的态度也很严厉。 美世不清楚详细的情况,不过,政府内部似乎也并非是上下一条心的状态。 有些人并不信任身为天皇代理人的尧人,有些人则是对「由是否拥有天启这种一般人无法理解的能力,来决定国家的下一任统治者」的现状存疑。 尧人一边和这些势力奋战,一边代替天皇处理政务至今。然而,这次招揽美世等人入宫暂住的计画,似乎让这类对他不满或不信任的意见全数爆发出来。 美世可以想像,文部大臣想必也是因此而心生不满的人物之一。 「这是当然的。身为尧人大人的心腹,我必定会尽我的全力,预防这样的事情再次发生。」 「拜托你了。」 到头来,美世仍无法理解大臣等人是为何而来。 只是,她至少还得在宫殿里待上个十天左右。现在发生这种事的话,能否安然度过剩下的期间,实在让她感到很不安。 「……那两位大人究竟是为了什么事而过来呢?」 美世不解地这么自言自语。 身为大臣及其秘书的人,不可能会在皇居里头迷路。因此,他们理应是为了其他理由而现身。 「这个嘛,我也不清楚。不过,说不定是特地过来窥探我们的状况吧。」 「特……特地做这种事吗?」 「看来政府官员真的都闲到发慌呢。」 新以带刺的挖苦语气回应。 (总觉得……有点奇怪。) 尽管脸上挂著一如往常那个平易近人的温和笑容,但打从刚才开始,美世总觉得新的一言一行都莫名透露出攻击性,跟他以往的行事风格大不相同。 「新先生。」 「什么事,美世?」 听到她的呼唤,这名表哥以跟平常没什么两样的亲切态度回应。 然而,美世仍一直有种不对劲的感觉。她觉得或许有必要确认一下。 「那个,您……没事吧?」 她无法道出什么贴心的提问。 该问些什么、又该如何问,新才会老实回答她?一下子想不到答案,最后只能以这种笼统的方式问出口的自己,让美世感到很失望。 「虽然不知道你指的是哪方面,但我没事喔。」 「不,呃……那个……我不是这个意思。」 「不是这个意思?」 「那个,您……是不是有什么烦恼……或是困扰……之类的?」 看著视线在半空中游移,说起话来也吞吞吐吐的美世,新不禁轻轻笑出声。 「哈哈,你不用担心我。噢,不过,确实有一件让我困扰的事情呢。」 「咦!」 新愿意跟她倾诉自己的烦恼了吗──美世怀著这样的期待猛然抬起头。 不过,擅长以各种方式伪装自己的这位表哥,可不会这么轻易向人坦露他的内心世界。 「因为你总是马上就会被卷入麻烦之中,我得一直将注意力放在你身上,实在很伤脑筋呢。」 美世想问的并不是这种事情。可是,新的这句回应,却又中肯到让她完全无法否定,所以她实在说不出半句话。 除了未婚夫清霞以外,美世也时常让身为表哥的新为自己处处操心。这点她是有所自觉的。 「──只不过……」 新低沉的轻喃从上方传来。 「毕竟我无法保护你到永远。」 这句听来落寞又缥缈的话,瞬间刺进美世的心底。 仔细想想,这是很正常的。尽管彼此是亲戚,但美世总不能让没有住在一起的新一辈子担任自己的护卫,更何况,也没有这么做的必要。 只是一句极其理所当然的发言,为什么会让自己如此在意呢? 「新先生……?」 「不过,如果是现在的你,就算我不在了,或许也没问题呢。」 「没这种事的……」 不可能会没问题。要是真的没问题的话,清霞也不会刻意将感觉像是自己的劲敌的新安插在美世身旁。 新没有望向美世,只是隐约透出一股不容辩驳的魄力继续往下说: 「你现在已经变强许多,更何况还有久堂少校陪著。」 「不,我一点都……」 「你确实变强了。所以,在不远的将来,我们恐怕就无法像现在这样共度时光了吧。」 此刻,新明明就站在身旁,但美世却觉得他离自己好遥远。 尽管在对话,但现在不管说什么似乎都无法触及他的内心,而美世完全不明白新为何会变成这样。 「不好意思,我让你困扰了呢。」 看似已经转换好心情的新,将眉毛弯成八字状朝美世微笑。想看清这样的他的真心,对美世来说太过困难了。 「不会……如果你并没有烦恼的话,我就……」 「我跟平常一样喔。不过,或许心情烦躁了点吧。」 美世无从窥探新的内心世界。就算试著去了解他的想法,感觉也有一道高墙阻挡在眼前。 ◇◇◇ 美世陷入了混乱。 不对,说得正确一点,应该是为了眼前的景象愣住,而无法好好思考的状态。 「……我的被褥……原本是这个样子的吗?」 现在,出现在清霞和美世面前的,是一床整整齐齐铺在榻榻米上,尺寸偏大的被褥──此外,还有稳稳搁在被褥上方,存在感意外强大的两颗枕头。 「我是不清楚,不过,你平常不会用到两颗枕头,所以应该不一样吧。」 在一旁这么轻声回应的清霞,看起来也有些茫然。 傍晚那件事告一段落后,又过了几小时的现在。 在那之后,上气不接下气地赶回来的清霞,再三询问美世身体有没有异状。尽管美世告诉他自己没事,但清霞似乎完全听不进去。 再加上── 「美世妹妹!你没事吧?那些人有对你做什么奇怪的事情吗?听说你遇上了很不得了的事情,我担心得要命呢!」 激动得甚至眼眶泛泪的叶月,以有些夸张的态度反覆叨念「太好了……真是太好了……」而一旁的由里江也沾染上这样的情绪,结果引发了一场不小的骚动。 随后,为美世的人身安全忧心的叶月和由里江,强烈要求清霞暂时留在尧人的宫殿里,跟美世两人好好休息。 这阵子以来,清霞一直忙于工作。如此寒冷的天气,却只能像是露营那样睡在帐篷里,想必也让他累积了不少疲劳。 既然这样,乾脆让他以担任美世的护卫为由,暂时放松休息一下──这想必也是极其自然的发展。 (这……这应该没有什么可疑之处……吧。) 叶月和由里江对著清霞要求「你快休息吧,快点快点」的态度,虽然稍嫌强硬,但这也是一如往常的事情。 因为难以拒绝这两人,清霞和美世被迫接受了这样的提议,同样是很正常的情况,理应没有任何不自然的地方才对。 不过,这片光景又该如何解释呢? 洗完澡后,美世基于未婚夫「我送你回房」的好意,和他一起返回自己被分配到的房间时,映入眼帘的,却是被打理成如同前述那样的光景。 想当然耳,这是美世第一次在这个房间遇上这种不明的神秘现象。 (而且,新先生也不知道在什么时候离开了……) 在美世踏进浴室前,都还在她身旁担任贴身保镖的新,现在也不见踪影。除此之外,原本把和室拉门隔出来的另一半空间当作房间使用的由里江,现在似乎也不在里头。房里感觉不到其他人的气息。 这样的光景,让美世莫名有种似曾相识的感觉。 「被摆了一道啊。」 「……果……果然是这样吗?」 看来,这果然不是能以「神秘现象」一词解释的情况。 然而,叶月和由里江先前才认真听美世诉说过她的烦恼,应该能明白她的心境,所以或许不至于想出这种强硬手段。 更何况,她们只是要清霞和美世好好休息,并没有暗示要两人同床共枕。 这样一来,打造出这种状况的人── 「应该……不是姊姊干的好事。就算那副德行,她好歹也还是不到三十岁的淑女,不会做出这种鄙俗的安排。那么,八成就是尧人大人了吧。」 带著一脸厌烦表情的清霞摇摇头,以略为粗鲁的语气这么说。 (跟之前造访久堂家别墅时的情况一模一样呢……) 不过,也有些不同于那时的地方。 「唉,既然是尧人大人的安排,我恐怕没有其他地方能睡了吧。」 这里不是久堂家的宅邸,而是屋主另有其人的房间,一切都由尧人主宰大权。也就是说,就算清霞要求另外给他一个房间,最后仍得依尧人的衡量来决定。 情况可说是相当严重,美世和清霞等于没有任何足以打破现状的方法。 「真受不了。这么大一床被褥,到底是从哪里搬过来的啊。」 「……」 「说得好听一点,或许是体贴我们的安排,但……身为已经成年的大人,况且又是贵为皇太子的人物,竟然做出这种……」 不知道是不是错觉,清霞似乎变得有些多话。以手扶额的他,此刻脸上写满了无奈。 另一方面,除了浑身僵硬地愣在原地以外,美世不知道还能作何反应。 (我……我要跟老爷一起睡?真……真的吗?) 尽管两人同住在一个屋檐下,但美世和清霞还只是未婚夫妻的关系,尚未正式结为夫妇。 在这样的状态下,要他们同床共枕,不会太快了吗?不对,绝对太快了,也太奇怪了。 「美世。」 「是……是!」 因为心慌意乱,美世回应清霞的声音有点破音。 「没办法了,睡吧。」 语毕,仍穿著一身军装的清霞脱下上衣,拾起搁在房间一角的睡衣。 他以手松开紫色发绳,一头美丽的浅褐色长发跟著在背后倾泻而下。 「……美世,你这样盯著看,我很难换衣服啊。」 在清霞带著几分犹豫这么开口后,茫然杵在原地的美世才瞬间回过神来。 换衣服。没错,清霞接下来要换衣服了。也就是说,继续站在这里的话,自己将会目睹到他原本包覆在衣物之下的肌肤── 「对……对不起!」 像是尖叫那样开口道歉后,美世匆匆赶到走廊上,啪一声用力关上身后的和室拉门。 她羞耻得彷佛整张脸都在喷火。尽管伫立在理应很冷的冬天的走廊上,她却浑身发烫到想要把羽织外套脱掉,甚至还直冒汗的程度。 「但就算被你看到,我也不在意就是了。」 「我……我会在意的……!」 不过,他说「不在意」是什么意思?清霞想被美世看到自己更衣的模样吗?他又不是变态暴露狂,所以应该不是这么一回事才对。 因为方寸大乱,美世的思绪开始朝奇怪的方向狂奔。 细微的衣物布料摩擦声现在听来却格外清晰,让美世不知道该把听觉集中在什么地方才好。 「我换好了。」 在一瞬彷佛永远那么久的时间经过后,清霞从内侧拉开和室拉门。 「会著凉的,快点进来吧。抱歉,好像是我把你赶到外头似的。」 「是……」 房间里头很明亮。因为难为情,美世的耳朵红通通的,眼眶也有些湿润。因为不想被清霞看到这样的表情,她低垂著头走回房里。 在冰冷的空气笼罩下,美世不禁开始担心自己的身体会不会因为发烫而冒出蒸气。她好想从这个房间逃出去。 战战兢兢地抬起视线后,她随即后悔了。 平常,美世几乎每天都会看到换上睡衣的清霞。做睡衣打扮的他并不罕见,也不是什么看了会令人心慌意乱的光景。 然而,一想到接下来要跟他同床共枕,身穿质地轻薄睡衣的清霞,看起来甚至让美世觉得有些妖艳。 「被褥给你用吧,美世。」 「咦?」 听到未婚夫的这句话,脑袋完全沸腾的美世不解地歪过头。 被褥给你用──听起来彷佛是清霞不打算使用这床被褥的感觉。 「要是我们躺在同一床被褥上就寝,你想必无法放松吧。」 「可……可是,那老爷您呢?」 「我没关系。就算不睡,也不会有太大影响。要是真的累了,我坐著也能睡著。放心吧,我会守在你身边。」 看来,清霞似乎打算只让美世睡在被褥上,自己则是在一旁整晚守著她。 美世实在无法同意这样的做法。 「不……不可以。老爷,还是请您使用这床被褥吧,您难得有机会像这样好好消除疲劳呢。」 「这可不成。要是这么做,就变成我把你丢在一旁,只顾著自己睡大头觉了。」 「但我认为这么做比较好。」 反正到了明天,美世八成也只会继续窝在这个房间里。 但清霞不一样。为了提防异能心教或甘水的攻击行动,他随时都必须绷紧神经,又只能像露营那样在帐篷里生活,想必一直都未能好好休息。 就连五道在内的其他队员,也都会能轮流回家休息个一到两天,只有清霞没有这么做。 至少在今晚,她希望他能好好休息。 「别开玩笑了。」 清霞重重叹了一口气,然后伸出手轻敲了一下美世的脑袋。 这当然完全不会痛。不过,因为吃惊,美世忘了前一刻仍羞赧不已的心情,抬起头仰望清霞的脸。 「我怎能自己一个人慵懒地躲在被窝里睡下呢?你就乖乖照著我说的去做吧。」 「……我不要。」 虽然明白这么做只会让彼此的对话变成两道平行线,美世还是忍不住反驳。 她可以想像清霞慢慢变得不悦的反应,尽管如此,她仍不愿妥协。 「老爷,我希望您能睡在被褥上。」 听到美世明确地这么表示,清霞看起来终于是放弃了。 「真拿你没办法,那我睡在榻榻米上吧,不过,你得去睡在被褥里。这是我最大的让步了。」 没等美世回应,清霞便迅速转过身,揪起两个枕头其中的一个。看到他准备在榻榻米上躺下,美世的身子下意识地动了起来。 「你这是做什么?」 美世匆匆揪住了清霞睡衣的衣袖。 指尖的神经此刻彷佛全数坦露在外,让她的注意力完全集中在那里。 好不容易降温的脸颊,现在又开始发烫。 「那个……老爷……我……我们一起……」 这是极限了,美世实在无法继续往下说。太难为情了、太不知羞耻了。 她的手在颤抖,但愿自己使尽浑身解数鼓起的勇气能够传达给清霞。 这时,清霞轻轻伸出手,松开美世因为紧揪住他的衣袖而发白的指尖。 「我明白了。虽然不甚乐意照著尧人大人的安排去做,但我们就一起睡吧。」 两人以不太自然的动作在被褥上并排著躺下。 (我都做了些什么呀……) 心跳剧烈到胸口几乎隐隐作痛。而心跳声清晰的程度,让美世觉得自己的心脏好像就在耳畔跳动似的。 连美世本人都难以相信,她刚才竟然做出那般大胆的举动。 现在,被褥上的美世和清霞各自望向外侧躺著。 背后的另一个存在,让美世在意得不得了。 自己剧烈的心跳声,彷佛会透过被褥传达给清霞;紧张而急促的呼吸,也好像会被他听见。 美世尽可能移动到被褥的边缘,然后缩起身子。 就这样安安静静地躺到天亮吧。 这么想的时候,清霞突然开口了。 「……你睡不著吗?」 即使试著假装睡著,也马上被他识破了。 美世竭尽全力挤出平静的嗓音,小小声地以「没……没有」回应。 「我睡得著,我会……努力睡著。」 要不然,清霞恐怕也会因为在意她有没有睡著,结果一夜无法成眠吧。 美世闭上双眼。 尽管她努力试著沉淀自己的意识,但心跳声实在是太吵了,再加上又很介意身后的清霞,睡意压根无法涌现。 这样的话,她就只是闭上眼睛的状态而已。 这时,清霞细微的嗓音再次传来。 「你睡不著吧。」 「……是的。」 这次,美世举白旗乖乖这么回答。 刚才主动说要两人一起睡的人明明是她,实在是太丢脸了。 她脑中的某一部分,原本抱持著「只要钻进被窝里,自然就会变得想睡,最后在完全不在意清霞的状态下睡去」这样的乐观想法。此刻,她真想把这部分的自己痛骂一顿。 「美世。」 「是……是。」 「在睡意涌现之前,我们聊一聊吧。」 清霞是在顾虑她吗?美世明明是因为想让他好好休息,刚才才会那么坚持己见。想到自己从头到尾的表现,她不禁愧疚到坐立不安。 但另一方面,能够像这样和清霞两人在安静的地方说话,也让她感到很开心。 「您想要聊什么呢?」 「……你呢?你想聊什么?」 最近这几天,他们都没能好好说上几句话。 清霞虽然每天都会抽空过来和美世见上一面,但因为工作太忙,他顶多只能和美世一起吃顿饭而已。 所以,美世觉得自己应该有很多话想要跟他说。 然而,一旦真的到了这个关头,她却又想不出可以聊的话题。 「不然,在睡著之前,我们就轮流对彼此提出一个问题,让对方回答如何?」 「我……明白了。」 自己想问清霞的问题──美世盯著昏暗房间里的墙壁开始思考。 不过,比起该问些什么,清霞这个突如其来的提议,更让她有些无法释怀。 向彼此提问,然后回答。这样的要求实在不像清霞的作风,因为,这样就好像他渴望更加了解美世似的。 在美世苦思的时候,清霞随即提出第一个问题。 「那么,从我开始吧──来到这里之后,有发生什么让你感到困扰或是害怕的事情吗?」 「没有。」 即使明白清霞看不到,美世仍在黑暗中轻轻摇了摇头。 「大家都亲切又体贴,也总会小心翼翼地保护我……有好几次,我都觉得自己是个受到上天眷顾的人。」 「这样吗?」 每个人都很细心地保护她,为了不让她的生活受到威胁而在各方面做出贴心的安排。 所以,美世不曾感到困扰或害怕。 真要说的话,今天傍晚发生的那件事,倒是让她吓出一身冷汗。万一那位大臣及其秘书是甘水的手下──光是想像这样的情况,就让美世整个人止不住颤抖。 不过,尽管如此,她压根没有感受到过去待在娘家时那种孤独无助的感觉。有新陪在她的身边,鹰仓和对异特务小队的成员们也火速赶到现场,让美世觉得自己可以很放心地依赖他们。 她并没有真正感受到什么危机。 回想起这些,美世不禁觉得自己像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孩子那样无助,因此有些难为情。 「是的。那么,接下来换我……老爷,您至今曾因为这份工作而体验过什么辛酸痛苦的事情吗?」 美世按捺著心中的不安这么询问清霞。 一时之间想不到该问什么的她,最后道出这个类似清霞刚才问自己的问题。 (可……可是,只要是老爷的事情,我都想知道嘛……) 她在心中这么替自己辩解时,清霞不假思索地这么回答。 「这份工作本身,并不曾让我感到辛酸或痛苦。」 「从来都没有过吗?」 这么追问后,美世才想起「一次问一个问题」的规定,忍不住以双手掩住自己的嘴巴。 「啊!对不起,我问了两个问题呢。」 或许是从美世的嗓音察觉到她沮丧的反应了吧,清霞以带著些许笑意的「没关系」回应。 「这个嘛,从来都没有……不对,毕竟我的工作和军务相关,所以有时也会觉得很吃力。在同事或下属负伤倒下时,也会感到懊悔。不过,我不会觉得这是一份让人辛酸痛苦的工作。」 「这样呀……」 虽然清霞坦然地这么表示,但这份工作,想必为他的肉体和精神都带来了相当大的痛苦。 过去听闻的五道父亲的那件事亦然。眼睁睁看著自己身边的人陆续倒下、死去,自己却无力拯救他们的悔恨。 美世完全无法想像清霞至今究竟承受了多少的伤痛。 「那你呢?成为我的未婚妻之后,你曾经感到后悔吗?」 清霞再次提问。 不过,对美世来说,这是个简单至极的问题。 「完全不会。一开始,觉得自己只是代替妹妹来到您身边时,我原本感到相当不安,但这样的感觉也在不知不觉中消失了。」 「那就好。」 两人的对话没入夜晚的寂静之中。 此刻,只剩下彼此细微的呼吸声飘荡在室内。 「……」 「……」 美世觉得眼皮变重了一些。 或是因为这样吧。 开始有些意识不清的脑袋,涌现了想要询问清霞更深入的问题的想法。 「那个,老爷……您……」 在睡意轻飘飘地降临的同时,最后仅存的理智和身为淑女的教养,让说到一半的美世犹豫起来。 「什么?」 清霞回应的语气尽管平淡,却也隐约透露出一股温柔。 「您──曾经感受过『爱恋』这样的情感吗?」 回过神来的时候,美世发现自己已经这样问出口。 不可思议的是,一旦开口说出来之后,因为无法回头,她反而有种坦荡荡的感觉。 「爱恋……吗?」 清霞的轻喃声融入周遭的黑暗之中,然后消逝。 沉思片刻后,他以有些含糊的嗓音,像是一边说一边确认那样开口。 「老实说,我不曾有过能够断言『这就是爱恋的情感』的经验。无论是面对来自他人的感情、或是自己的感情时,我都刻意让自己变得迟钝。至今,我终于明白了。其实我只是在逃避,不愿意认真去面对其他人而已,所以,我不曾有过那样的情感。」 清霞听起来带著些许悔意的语气,让背对著他的美世因倍感意外而屏息。 不过,这或许是理所当然的。 因为,他虽然是个温柔体贴,内心也有著柔软一面的人,同时却也很笨拙。 所以,或许── 「您是以这样的方式在保护自己呀,老爷。」 这跟美世还待在娘家时,极力避免自己将情绪表现在脸上的做法一样。 「你是这么看的吗?我倒觉得自己只是不够认真而已。不过,这样的话,那你又如何呢?」 「咦?」 美世原本因睡意而变得朦胧的意识,此刻稍微清晰了一点。 「你是不是在害怕什么?如果是我误会就算了。不过,我觉得你或许是有什么烦恼,或是驻足不前的原因吧。」 「我……」 此刻,美世才明白清霞早已察觉到了。 她不曾说出口、也避免表露出来的那份情感,已经被清霞发现了。而他现在在询问自己隐瞒的理由。 美世没能马上回答。 先用问题打探清霞内心的人是自己,而他也以诚挚的态度回应了美世的提问。 所以,美世认为自己绝不该以含糊敷衍的答案回应清霞。尽管如此,她的心却害怕得完全不敢踏出一步。 「──是因为我不够可靠吗?」 清霞的嗓音隐约透露出一股冰冷和脆弱。 美世一瞬间愣住,接著连忙开口否定。 「不……不是这样的。」 她紧紧捏住被褥的一角。 难道自己让清霞感到不安了吗? 『最喜欢你的未婚夫,恐怕会因此感到受伤,不是吗?』 叶月这句话在脑中浮现。 「不是的……我从来不曾觉得您不够可靠,一次都没有这么想过。」 并非清霞不够可靠。不可靠的人,反而应该是美世自己。 正因为她明白自己是多么微不足道的存在,所以才更无法相信这样的自己。 美世也知道这种想法既矛盾又武断。因为,她明明已经顺著内心这股强烈不已的情感,依赖著、紧紧攀附「清霞的未婚妻」的宝座不放,然后走到今天。 她无法忍受他人因自己而变得不幸。 所以,倘若像现在这种温暖的日子能一直持续下去,她就不需要那宛如烈焰般熊熊燃烧的情感。 「美世。」 「是。」 美世感觉到原本背对著自己的清霞转过身来。 她也跟著转身。 两人的距离靠近到即使在黑暗中,她也能清楚看见清霞一双认真的眸子。 「我不会满足于现在的状况,我渴望得到更多,可以的话,也希望能建立起更深的羁绊。不是跟别人,而是跟你。」 意思是,他希望能够得到美世的心吗? 这个事实带来的强烈震撼,让美世止住呼吸,也说不出半句话。 「我……」 「你会觉得这样的我很肤浅吗?会觉得这是邪魔歪道的想法吗?」 他的提问,彷佛已经看穿了盘据在美世胸口的纠葛情绪。 美世的心,像是被丢掷了石子的湖面那样掀起阵阵涟漪,完全平静不下来。 「……我不会这么觉得。」 美世垂下眼帘,勉强挤出这样的回应。 清霞伸出白皙的手指,轻轻抚上美世的脸颊。从他温柔的指尖透出的暖意,让美世变冷的脸颊再次发热。 「抱歉,都是我在提问啊。」 听起来有些困扰的虚弱语气。想到让眼前这个人变成这样的是自己,美世便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才好。 她只能闭上双眼,沉默地摇摇头。 不知不觉中,她的意识就这样被睡意吞噬。 第四章 存在于梦中的过往 这天,灰白色的云朵覆盖了天空,室外的寒风吹来格外冰冷刺骨。 虽然尚未降下白色的雪花,但每个人都看得出来现在天色不佳,过不了多久,天气恐怕就会转坏。 在帝国最高贵的一族所居住的皇居腹地里,宫内省和内大臣府的办公处所在的区域一角有一片宽敞的空地,被称为前卫的对异特务小队临时阵营便驻扎于此。 开始在这里驻扎之后,一转眼就是十天。 设置在阵营里头的帐篷内部,有几张简素的长桌和椅子,平时都会维持有几名队员在这里待命的状态。 现在,帐篷里头除了身为队长的清霞之外,还有几名队员及一名刚加入的成员。 「噢,已经开始了吗?还真快耶。」 一个完全让人感受不到紧张气氛的悠哉嗓音传来。 这个声音的主人,是一名把玩著手中图样华丽的扇子,身穿鲜艳原色和服的青年。 一如往常给人放荡不羁印象的他,是辰石家的现任当家辰石一志。 「……你也早点出现吧。」 「有什么关系呢?我已经准时到了啊。」 即使五道板著脸这么指谪,一志也只是轻轻耸了耸肩。 已经逐渐看习惯这样的光景,因此早就放弃责备一志的清霞,只是微微叹了一口气。 「看样子,好像要从头开始说明比较好啊~嘻嘻!」 以有些唠叨的语气这么开口的,是过去替重伤的五道治疗、拥有异能的医师云庵雀儿。 除了医师这个身分以外,同时还是少数的异能者相关研究者的他,是清霞母亲那边的亲戚。 「说结论就行了。」 清霞淡淡地回应。 虽然跟云庵认识已久,但他实在不是清霞会想进一步交流的对象。因此,面对他的时候,清霞的态度总会不自觉地变得严厉一些。 不过,因为当事人看起来完全不在意,所以清霞也不曾改变过他的应对态度。 「啊,是吗?那我就只说结论喽~一般人也看得见的异形──有一部分是拥有实体的存在。」 实体和灵体……换言之,就是肉体和灵魂。 人类和其他生物都是以灵魂寄宿于肉体之中的形式存在于这个世界上。 另一方面,以往的异形都是灵体,也就是只有灵魂的存在。因为不具有肉体,除了天生就能感测到灵体的异能者或拥有见鬼之才的人以外,都无法看见它们。 (然而,异能心教却成功把不可见的异形变得可见。) 想让一般人也看得见身为灵体的异形,最确实的做法,就是让它们拥有实体。跟西方的「道成肉身」是差不多的意思。 目前,有些拥有强大力量,以及无异于人类自我意识的高阶异形,便能够自由让实体显现或消失,甚至是混入人类社会中生活。 但异能心教打造出来的那些异形不同。 他们不知透过什么样的方法,成功让弱小的异形拥有实体,并将其展示在众多一般人面前。 过去,清霞曾在久堂家别墅附近遇过被恶鬼附身的人类,还发现了做为媒介的恶鬼之血。让异形拥有实体的做法,或许也采用了相同的原理。 那时,异能心教是让恶鬼附身在人类的肉体上,藉此让它们拥有实际形体,再采取被附身者的血液─亦即「恶鬼之血」─然后将这种血注入异能心教的信徒体内,让他们转化为人造异能者。 这次的异形,或许就是更进一步运用这种方法的结果。 「我们还从里头发现了这个东西喔~来,你们看。」 说著,云庵将一个白色的素面小碟子放在长桌上,又从怀里掏出看似舶来品的一只放大镜。 「你们用这个看看碟子正中央的部分吧~」 众人望向云庵所指的那个小碟子中央。无须透过放大镜,也能用肉眼看见上头有个透明的,约莫只有幼童指尖那么大的球体。 「真是的,因为太小一个,我们花了好一番功夫才把它找出来呢~这玩意儿啊,是结界喔~」 「你说这是结界……?」 五道发出惊呼声。 看到他的反应,云庵不知为何露出感觉有些诡异的满足笑容。 「哎呀,真的很厉害耶~我还是头一次看到尺寸这么小,却如此坚固的结界呢。实在是太丧心病狂了~异能心教里头,想必有个人特质相当适应结界术,同时又很擅长结界术的术师存在吧~」 听到云庵彷佛陶醉在其中的语气,清霞沉下脸。 虽然不知道术师是什么来头,但对方想必不愿意被云庵这种人说成是丧心病狂吧。 不过,能够这样驱使结界术的人物,能力确实相当高强。 对于自己布下的结界的强度,清霞有一定的自信;不过,要是被问到能否打造出这般精细的结界,他就不太有自信了。 「原来如此,真是厉害耶~不过,要怎么做才能让异形拥有实体呢?」 听到一志这么问,云庵以一副「问得好!」的态度滔滔不绝地解说起来。 「除了结界以外,异能和术法对实体和灵体都会起作用。会对两者起作用,就代表能够将两者结合在一起~这个球体结界里头,放入了人类的指甲碎片呢。虽然不知道是谁的~」 「指甲……」 被他这么一说,透明球体内侧确实隐约可以看见一小块异物。 「把放著指甲碎片的结界植入异形体内。这样一来,就会变成结界内侧对实体作用、外侧对灵体作用的状态了~跟结界一起植入异形体内的『人类指甲』成了能够跟它们相结合的生物物质。虽然不算完整,但这样的做法,仍能让异形成为拥有实体的生命。」 即使不是所有的异形,只要让极少数个体拥有实体,就能让大众实际目睹、接触到它们。 虽然有点复杂,但总算是明白其中的原理了。 (还真是棘手啊。) 为了消灭灵体而施展出来的异能或术法,对自然物质或实体能造成的作用不大。 想消灭拥有实体的「让人看得一清二楚的异形」,就得把对方视为实体,而不是灵体来攻击。 然而,要这么做也有难度。 基于以往的经验,异能者和术师都会下意识地将异形视为灵体来对付。遇上异形的瞬间,要马上将思考切换成「敌人拥有实体」来对付它们是相当困难的事情。而且,像这样产生迷惘的话,就会让自己有破绽。 不过,在明白其中原理之后,就可以思考其他因应对策。 「所以……破除植入异形体内的结界的话,就能让它们失去实体了?」 听到五道这么问,云庵点了点头。 「正确答案。所以,才要请他过来一趟呢~」 众人的视线随即集中在一志身上。 「原来如此。因为结界算是一种术法,所以就属于破除术法专家的我负责的领域喽。」 虽然拥有见鬼之才,一志却几乎无法使用异能。为此,他转而学习如何破除术法,以擅长此道的术师身分来协助异能者。 这可说是他让自己以术师的身分维生的战略。 「只要破除结界,就能让异形无法保有实体,恢复成过去那种一般人看不见的异形。或者像清霞这种强大的异能者,也可以以蛮力来刻意破坏结界。这种结界虽然很坚固,但也不至于完全无法破坏呢~」 只凭蛮力的话,很难破坏高强度的结界。再加上这种异形用的结界十分缜密,因此术法的结构想必也很复杂,需要一定程度的能力才能破解。 尽管如此,对异能者或术师来说,比起「敌人是拥有实体的异形」,建立「敌人的真实身分是结界」这样的观念,会比较轻松一些。 不过,就算明白这些道理,这样的敌人依旧相当棘手就是了。 清霞随即在脑中回顾每一名队员的个人技能,思考如何编制出能顺利对应现况的小队。 就在这时,一志悄悄将手伸向桌上的小碟子。 「啊,真的破除了。」 小碟子里的球体无声无息地淡化、消失,最后只留下看似细小粉尘的白色指甲碎片。 「喂!你干嘛擅自做这种事啊!」 「哎呀,有什么关系呢。这样一来,我就确定自己破除术法的能力确实能发挥作用了。之后只要这么做,马上就能解决问题喽。」 尽管五道怒声指责一志不受控的行为,但当事人却一副气定神闲的模样,完全不把他的话当一回事。 虽说是自己麾下的一员,但清霞也放弃纠正这样的一志,转而望向五道开口。 「五道,马上对所有队员下达指示。今后,倘若遇上一般人也看得见、异能难以起作用的异形,能够破解术法的人就以这样的方式对付它们;要是现场没有能够破除术法的人,就尝试以蛮力破坏结界,或是透过结界捕捉这样的异形。」 「了解了!」 看到五道挺直背脊回应后,清霞又望向一志这么嘱咐。 「辰石,之后你可得好好贡献力量了。」 「我明白,我就是为此而来的啊。」 在一志露出轻浮的笑容这么允诺后,五道横眉竖目地警告他: 「辰石!你可绝对不能给队长添麻烦喔,绝对不能!」 看来,在面对一志的时候,五道平时那副轻佻的态度就会彻底消失。 论实力的话,五道比一志更优秀,所以他其实用不著像这样燃起敌对意识;不过,这或许并不是实力孰高孰低的问题。 「是是是,五道,你还真是喜欢队长耶。也就是因为这样,你才会找不到交往对象啊。」 「啥?别说些奇怪的话啦!」 「好了,快点出发吧。吵死了。」 清霞强行终结现场逐渐白热化的气氛,瞪著两名下属这么开口。 「……是~」 五道不太情愿地走出帐篷,跟著离开的一志则是一脸得意的笑容。 外头开始刮起带著水气的风。 ◇◇◇ 美世迷迷糊糊地睁开眼。 带著草木气息的夏日薰风,轻轻扬起她的一头黑色长发。 古色古香的木造房屋,以及庭园里头的那处树荫──差不多要看习惯这片光景的她,明白自己目前身在何处。 (是过去的薄刃家……) 这是梦见之力向她展示的过去的真相。母亲澄美生前和甘水见面的地方,以及两人之间的点点滴滴。 这是哪个时期的过往呢? 在梦中造访这里几次后,美世发现时间似乎有持续在流逝,但她没有能够确认这一点的方式。 在屋檐下方的阴影处,可以窥见年轻的澄美的身影。 她穿著一身有著鲜艳牵牛花图样的紬布和服,以可爱花朵造型的发簪将一头柔亮的黑色长发弄成公主头的造型。 散发著少女气息的澄美站在房舍的屋檐下,看似在眺望某个遥远的地方。 总会陪在她身旁的甘水这次不在,虽然不在── 美世却有种直觉。 ──没错,是跟上次梦见这片景色时相同的异样感。 (不行,我得赶快醒过来。) 美世将手抚上一旁的树干,树木表面粗硬的触感,此刻分外地真实。 她不能继续待在这个地方,位于意识深处的本能,让美世提高警觉。 「我正在等你呢,美世。」 美世有种突然被冷水灌顶的感觉,她吃惊地屏息。 从一旁呼唤她的这个嗓音,平淡到足以令人背脊窜起一阵寒意,但同时,听来却又像是蕴含著狂喜的情绪。 「你是……」 在圆形镜片后方发光的那对眸子,散发出让人畏惧的疯狂气息。尽管梦中的他打扮看起来像一名读书人,样貌也比现在年轻几分,但一双眼睛给人的感觉完全没变。 甘水直。梦中的他确实看见了美世,还开口呼唤她。 美世瞬间吓得脸色发白。 「你不用这么警戒。我不会对你动手,更何况,在梦中的话,没有人能够赢得了你,所以我也一筹莫展。」 他这番话或许属实,不过,就算这样,美世也不可能放下心来。 面对伤害过自己以及自己身边人的对象,放下戒心可说是愚蠢至极的行为。 不过,最根本的问题,在于这样的状况实在太不寻常。 「为什么……」 理应是梦中人物的甘水,为什么可以像这样和她对话? 能够进入他人的梦境是梦见的异能最大的特徵。这是一种独一无二的能力,除了美世以外,无人能够施展这种力量,就算是承袭薄刃家血脉的其他异能者亦然。既然如此,为什么这个男人做得到? 看到美世茫然轻喃的反应,甘水的嘴角微微上扬。 「至今,你都以为自己是梦见了过去实际出现过的光景吧?的确,驱使梦见之力的话,据说就能够洞悉过去、现在和未来。不过,这个薄刃家的昔日时光,其实是我梦中的世界呢。」 「咦……」 甘水出乎意料的震撼发言,让美世瞪大了双眼。 在这之前,美世都以为这样的梦境,只是自己在重新体验过去曾经发生的事情,就像是在观看一段纪录那样。 因为,之前梦见斋森家的过去时就是这样的情况。那并非是谁的梦境。真要说的话,美世或许是在自己的梦境之中观看著那段过往。 所以,她原本以为这个梦境亦是如此。 有著年轻样貌的甘水,眯起双眼眺望薄刃家的宅邸。 「跟澄美分开之后,我没有一天不会梦到昔日和平的时光。这段记忆,实际上是我回顾过往而成的梦境。」 「那么,我至今看到的有关薄刃家的梦境,全都是……」 「是你以梦见之力踏进了我的梦里。」 美世先前的异样感,原来也是基于这样的缘由。 (我原本是以观看过去的画作或照片那样的心情在眺望这些梦境,结果并不是这样吗?) 原本被她视为只是没有灵魂,如一出人偶剧般的这些过往,其实都源自于失去澄美后,企图率领异能心教颠覆帝国的现在的甘水的意识。 那时,美世以为自己只是这段过去的旁观者,因此判断梦里的人物不可能会注意到她。 自遇见甘水之后,美世不时会窥见的薄刃家的过往,原来是残存在甘水脑中的记忆编织而成的梦境。 「我总觉得不太对劲,有种彷佛一直被人偷窥的感觉,所以猜想是不是这么一回事,结果真被我料中了呢。」 一步、两步。美世慢慢往后退,拉开自己跟甘水之间的距离。 如果是在梦里,就算甘水真的动手,也不会对美世造成实际上的影响。然而,对甘水这个人的强烈厌恶感,让美世不想跟他待得太近。 (好想马上清醒过来啊……) 不管过了多久,美世都没有要从梦中世界被拉回现实的感觉。身为异能者,自己不够成熟的能力,让她感到相当不甘。 既然逃不掉,那也别无他法了。 做好觉悟后,美世笔直地望向眼前的甘水直。 尽可能从他口中套出情报吧。她得掌握这个难能可贵的机会,试著做出对清霞等人有所助益的事情才行。 毕竟,自己难得不会畏惧甘水的异能,能够很普通地和他对话。 「……你为什么要做出那种伤害其他人的行为呢?」 「你所谓伤害其他人的行为是指?」 甘水似乎也打算回应美世的提问。 不知何时,原本伫立在屋檐阴影处的年轻澄美消失,这个世界只剩下美世和甘水两人。 甘水走到澄美方才所在的阴影处,然后直接坐在地上。 「你把一般人变成异能者,又像欺骗薰子小姐那样欺骗其他人。有很多人都因你而受伤。」 「这是大家自己做出选择,然后自己招来的结果喔。就算因此受伤,我也没有任何责任。若是有人被路旁的石头绊倒,你会用『你为什么要伤害其他人?』去指责那颗石头吗?」 「……不会。」 被问得无言以对的美世垂下头。这种唇枪舌战,她完全没有胜算。 因为能言善道同时又精明能干的甘水,便是运用自己这样的特质来欺瞒他人,甚至还企图拉拢帝国人民的心。 随即变得沮丧的美世,努力试著让自己重振精神。 「增加异能者的数量、绑架天皇,还企图透过这样的做法来支配国家……你这么做是不对的。想改变什么的话,应该还有其他方法──」 「原来如此,我懂了。难得有这样的机会,我就跟你说清楚吧。」 甘水打断说话语气变得有些激动的美世。 一阵风吹来,庭院里的树木跟著沙沙作响。这是薄刃家沐浴在初夏的明亮阳光下的美丽风景。 然而,美世和甘水两人完全搭不上这片风光明媚。 「我呢,想打造出一个崭新的世界。一个由优秀的人──也就是异能者来领导的国家,然后让这样的做法遍及全世界。」 崭新的世界,美世默默在内心复颂这几个字。 将所有看不顺眼的东西破坏殆尽,然后从零开始重新建构。这是甘水本人在上一个梦境中说过的话。 他所谓看不顺眼的东西,指的是无法让他顺心如意的现在的帝国,或是整个世界吗? 「你想要权力吗?」 取代现任天皇,将整个国家变成符合自己喜好的模样。 甘水所道出的主张,全都给人夸大又缺乏真实感的印象,有如稚嫩孩童心目中理想的未来。 然而,国家并非是能够让单一人物把玩在掌心的玩具。 「意思不太一样。权力,就必须由拥有同等力量的人来掌控,而我们拥有那样的力量。」 甘水摇摇头,以指甲刮开铺在地上的碎石。 「现在这样的情况是不对的。薄刃家或是其他优秀的异能者,完全没有道理要被整个社会无视。但现况又如何呢?无人明白真正的强者是谁,反倒是平凡无奇的一般人,都自以为是优秀的存在,傲慢地抓著手中的权力不放。」 「……」 「现在这种以天皇为国家最高掌权者的体制并不正确。天启的异能根本比不上你的梦见之力,亦即薄刃家的异能,再说,皇族对自己族人以外的异能者太过苛刻了,竟然让他们被迫过著不见天日的生活。由薄刃家成员站在所有异能者之上,然后领导他们来主宰整个国家──这才是国家应有的正确样貌。」 甘水所提倡的理想,就只是对他个人有利的东西罢了。 他企图把自身的无力归咎于这个世界和帝国,打算从最基本的法则将其颠覆。看在美世眼里,她只觉得甘水弄错了努力的方向。 「……感觉你只是因为没能拯救家母,所以用这种方式发泄。」 美世苦涩得不禁这么开口反驳。听到她的指谪,甘水眨了眨眼,一副倍感意外的样子。 接著,他震颤著喉头发出喀喀的笑声。 「你很清楚嘛,不愧是澄美的女儿。看起来很文静,说起话来却直言不讳,这点几乎一模一样。」 甘水盘腿坐在地上,以手托腮继续往下说: 「看到你这样的一面,我更想让你代替澄美来接收我打造出来的新世界了。」 说著,他脸上的笑意变得更深。 看到眼前的男子以理所当然的态度道出「接收世界」这种话,感到全身发毛的美世不禁环抱住自己的双臂摩挲。 「你有这样的资格。应该取代天皇,站在所有异能者之上的人物,是薄刃家的成员才对。更何况,梦见之力又是薄刃家的异能之中最高阶的能力。由你来担任新世界的女王,是合情合理的事情。」 做书生打扮的这名年轻人,以莫名得意的语气这么主张。 事到如今,美世似乎能明白薄刃家为何过去总是不在人前亮相,坚守著自律生活的原因。 是为了避免如同眼前男子这般怀抱著野心的人出现。 「你应该能理解我这番话才对。十多年以来,你一直遭受著不公平的虐待。要是这样的你说自己从不曾觉得这种情况不合理,我可不会相信喔。」 美世吃惊地回过神来。 还待在娘家时,她确实有过好几次「这太不合理了」、「为什么只有我得遭受这种对待」的想法。 在得知自己其实拥有梦见的异能时,她也愤慨地想过「要是异能可以早点觉醒就好了」、「这样的话,我长年以来过得那么痛苦,又是为了什么?」 (可是,这不一样。) 即使斋森家的家人这般愚昧,美世也不会因此就想支配他们,她不曾涌现这样的念头过。 跟斋森家的人相比,她又能说自己比他们优秀多少呢? 自己从来不曾像这样伤害过别人、也从未做出不合理的行为──她有办法自信满满地这么保证吗? 断定自己是优秀到足以领导国家的人物,还强迫整个国家的人民接受这样的想法,未免也太厚颜无耻了。 「我无法理解,也不需要这样的权力。」 「真的吗?」 「咦?」 甘水的嗓音突然变得锐利起来,彷佛是已经锁定猎物的一头猛兽那样。 「这样的你,真的能守护自己珍惜的人事物吗?」 「……」 「你所见的世界太过狭窄,所以,你现在仍怀抱著『只有自己受伤的话就无所谓』这样的想法。不过,你总有一天会体会到的──只能眼睁睁看著自己珍惜的人受伤、痛苦,想著要是自己拥有更多力量,事情或许不至于演变至此的滋味。」 即使身边深爱的人会因此而受伤,你还能坚持自己不需要力量吗── 眼前这名失去深爱女性的男子,一双眼睛彷佛在这么质问美世。 一滴黑色的异质物渗进美世的内心,彷佛有另一个自己在轻声问她「真的吗?」 她不能动摇,甘水这样的做法是不正确的。 「……我不需要能够完全如自己所愿的世界。」 勉强挤出来的嗓音,颤抖到令美世感到难为情的地步。 她很明显无法彻底反驳甘水的说法。 「我会完成这个计画。届时,我一定会提拔你为新世界的女王,但你一定也会再次拒绝我吧。」 甘水意外地收起方才犀利的说话语气,以乾脆到令人惊讶的态度放弃。 虽然不可能这样就完全安心下来,但美世仍稍稍松了一口气。她朝甘水用力点了点头。 「是的,我会拒绝。」 「无妨。不过,我可不会这样就放弃喔。」 坐在地上的甘水起身时,周遭绿意盎然的美丽风景,似乎一瞬间变得模糊。 「打从你出生之前,我就开始了这样的计画,到现在已经超过二十年了。我不会让任何人阻碍自己往前行。包括你在内的任何人。」 甘水带著极为愉快的表情这么说。 无法屏除的不安和恐惧,让美世的心跳再次变得急促起来。 「我不会协助你的。」 她集中精神在自己的每一字每一句上,这么说给甘水和自己听。 要是稍微露出破绽,感觉就会马上被他洗脑。 (……没事的,冷静一点吧。) 连眼睛都不敢眨一下的美世这么安抚自己。 只要持续否定甘水的说法,撑到自己从梦中醒来就好。 然而,不知为何,她总有一种挥之不去的不祥预感。像是玻璃窗上无法抹去的灰蒙蒙的痕迹那样,某种令人无法释怀的感觉一直盘踞在脑中。 「不,你一定会加入我们的,有很多方法可以让你这么做。尤其是现在已经得到权力的我。」 甘水的嗓音,听起来彷佛在嘲笑强忍著背脊发冷的感觉的美世。 「你……打算做什么?」 美世的心跳愈来愈快,心跳声也愈来愈清晰。现在,她感觉自己像是在跟一头野生的猛兽对峙,只要背对对方,就会遭到攻击。 额头淌著冷汗的她,不禁又往后退了一步。 「哎呀~想得到你的话,比起直接对受到严格保护的你下手,还有其他更好的做法呢。」 从阴影处走到阳光底下的甘水,完全不打算隐藏自己异于常人的气质,只是带著一脸愉悦以及像是陶醉于品尝他人悲哀的恍惚表情,缓缓地这么开口。 「──对久堂清霞下手即可。」 啊啊──美世的胸口同时涌现绝望和恍然大悟的感觉。 (因为老爷就是我的一切啊……) 感到一阵全身无力的她,差点就要直接瘫坐在地。 因为有清霞在,她才能重拾自信;因为有清霞在,她才有余力渴望温暖而安稳的人生。 要是清霞不在了,美世的幸福也不复存在,要是清霞不在了……美世实在难以想像之后的发展。 「老……老爷他……」 无法顺利呼吸的美世,以近似呻吟的嗓音挤出这几个字。看著这样的她,甘水讪笑道: 「他很强,所以不会有问题?哈哈哈,当然有问题喽。」 不知何时,甘水来到在原地无法动弹的美世面前。 「他是一名军人、一名公仆,所以有无法违抗的事情,尤其是为了保护你或其他人的时候。」 「你……打算做什么?」 清霞不可能会输!美世想这样相信。 然而,她却怎么也无法消弭心中的忐忑。甘水坚定又充满自信的态度,让她感到强烈的不安。 「……要是全都说出来就没意思了,差不多也该从梦中醒来了。」 看到甘水转身背对自己,想要留住他的美世甚至忘了心中的恐惧而伸出手。 「请等一下,你想……你想对老爷做什么?」 美世在内心祈祷这个梦还不要醒来。 如果能一直把甘水关在这个梦境里,就绝对不会有人受伤。 只要这个当下就好。如果异能真的如新所说的那样,会随著施展者坚定的心意变强,那么,拜托只要这个当下就好── 自己会变成什么样子都没关系。请把甘水囚禁在这个梦里,绝对不要把他放出去。 不过,已经太迟了。 周遭的景色开始晃动、扭曲、变得模糊,终至失去色彩。 「你就试著自己思考吧,虽然你绝对阻止不了就是了。只要先摆平久堂清霞,你一定会到我这里来。」 甘水最后转过头拋下的这句话,给人风雨欲来的感觉。 美世下意识用手按住自己的胸口,同时轻轻咬唇。 (老爷不会输的。而我也不会去甘水那里。) 倘若明白甘水的目标是清霞,一定可以找到什么因应之道。能让自己不为异能心教或甘水折服的方法,想必存在于这个世上。 「……得跟老爷说一声才行。」 美世试著振作起来。现在不是因为过度悲观而灰心丧志的时候。 在甘水的背影彻底消失的同时,薄刃家和平安稳的昔日光景跟著应声瓦解、消失,没有留下半点痕迹。 喉咙的痛楚让美世醒来。 她待在尧人宫殿中分配给自己的房间里。精心保养过、感觉价格不菲的木质书桌上,搁著几本摊开的书。 这些是跟叶月借来的参考书籍,美世似乎是在复习内容时不小心睡著了。 她像这样打瞌睡多久了呢? 因为笼罩在冬日寒冷的气息下,咽喉传来阵阵刺痛感。 「梦……不行,得早点跟老爷说才行。」 原本睡得迷迷糊糊的脑袋一下子变得清醒,美世也随即站起身。 甘水锁定的目标不是美世,而是清霞。不对,说得正确一点,应该是因为锁定美世,所以才打算先排除清霞。 她拉开房间的和室拉门。明明距离太阳下山还有好一段时间,但因为天空被灰色的厚重云层掩盖住,外头看起来有些昏暗。 根据尧人的预测,在降雪累积到某个程度后,即是决战之时。雪还没开始下,所以应该没这么快出现积雪,但她得动作快才行。 在梦中听闻的甘水的目的,以及眼前不佳的天候……危机恐怕已经相当逼近。 「美世妹妹?」 听到呼唤声,美世转过头,发现叶月和由里江一脸不解地站在自己身后。 「您已经醒来了呀,我刚好想过来叫醒您呢。」 「……怎么了吗?你看起来很焦急的样子。」 「因为,天气看起来……」 听到美世紧张地这么说,叶月点点头表示理解。 「嗯。不过,没问题的。尧人大人已经开始采取行动了。」 不对,我不是这个意思──尽管想这么说明,但美世现在连一刻都不想浪费。 而且目前的她,在没有保镖的情况下,无法独自在外头走动。 美世匆匆环顾四周,寻找担任自己的保镖的新,却都不见他的身影。 「姊姊,请问新先生人呢?」 「咦?噢,他有说要稍微离开一下……大概是五分钟之前的事吧。看起来还没回来的样子。在这种时候,实在是不够谨慎呢。」 「这样……吗……」 美世内心的焦躁感愈来愈强烈。 (该怎么办才好……) 虽说状况紧急,但就这样一个人冲出去,未免太草率了。 新因故不在美世身边时,应该会有其他熟面孔代替他过来担任保镖,但现在也没看到这样的人出现。这种情况下,她压根无法怀抱「先静观其变」这般乐观的态度。 她必须尽快前往对异特务小队的阵营,去和清霞见上一面才行。然而── 「美世妹妹,你到底怎么了?」 「我有一件无论如何都得马上告诉老爷的事。」 看到美世真心感到焦急的神色,叶月的表情变得僵硬起来。 「你想去找清霞?可是,保镖不在的话,也无法行动呢。」 新没办法马上回来吗? 口口声声说要保护美世的他,为什么偏偏在这种时候…… 「为了加强防守,我想清霞应该马上会过来这里,不过……等我一下。我送一只联络用的式神过去,要他加快动作吧。」 叶月穿越走廊,返回自己分配到的那个房间,然后拎著一个小型手提包回来。 她从手提包里头取出小小的白色纸片,将它释放至屋外。 「希望他能早点收到──由里江。」 「是。」 「你去拜托宫里的侍从,请他们马上找能够担任保镖的人过来,即使不是异能者也无所谓。」 「我明白了。」 听到叶月的指示,由里江随即转身行动。 接著,叶月带著一脸凝重的表情再次望向美世。 「是很急迫的事吗?」 「是的。」 待叶月释放出去的式神抵达清霞身边,然后他再赶过来这里,不知道会花多久时间。 要是之后──不对,要是甘水在清霞赶过来的路上,就执行了他的策略的话──美世实在无法在这里枯等。 她带著几分犹豫,点头回答了叶月的问题。 「我明白了。就算我们没办法主动去找清霞,至少也先找一位宫殿里的卫兵过来,然后在玄关等待吧。」 「是,我马上这么做。」 美世转身欲离去时,叶月却一把揪住她的手。 「等等,美世妹妹。我跟你一起去。」 「这怎么行呢?请您待在房里吧,姊姊。」 虽然不会离开结界内部,但毕竟无人知晓会发生什么事。她不能把叶月也卷进来。 不是因为叶月碍手碍脚,只是,如果她被掳为人质,情况恐怕会变得跟美世被掳走没有两样。 不过,叶月看起来相当坚持。 「没关系。真要发生什么事的话,就算是我,也多少能帮忙争取时间呀。而且,现在不应该把时间花在争论这种事情上。」 「……说得也是。」 美世按捺住自己躁动不安的心,朝叶月点点头。 可以的话,就算得离开结界,她也想马上赶到清霞身边。然而,美世实在太过脆弱,要是她这样的行动引来问题,就会让众人至今的努力化为泡影。 既然叶月已经释出式神到清霞身边,在这里乖乖等待是最理想的做法。 两人匆匆来到玄关,向自己遇上的所有卫兵搭话。虽然刚才已经拜托由里江做一样的事,但现在的情况,保镖不管有几个都不嫌多。 不过,两人却遇上了完全出乎意料的状况。 「咦?为什么……」 「如同刚才所说的,没有尧人殿下本人、侍从长或是宫内大臣的许可,恕敝人无法担任您的保镖。」 卫兵只是面无表情地这么回答,完全不把美世和叶月的请求当作一回事。 「请恕我拒绝。」 「想要委托保镖的话,请您带著指令书过来。」 「得先禀报侍从长才行……」 虽然也有几名卫兵将眉毛弯成八字状、看起来很愧疚的样子,但她们问过的每一名卫兵,都拒绝担任美世的保镖。 (好奇怪啊……) 就连美世本人都不禁感到诧异。 美世等人是基于尧人的指示而待在宫殿,因此,被分配过来看守这座宫殿的卫兵们,理应也有义务要保护她们。离开自己负责的岗位虽然不是什么值得称赞的行为,但没有半个人愿意协助她们的情况,实在有些不自然。 「这是怎么回事呀?宫内省雇用的全都是这种不知变通的人吗?」 叶月气得露出横眉竖目的表情。 美世不知道侍从长和宫内大臣人在何处,但尧人应该会待在主屋那边。虽然也可以从两座宫殿相通的走廊过去请求见他一面,然而,尧人原本就相当忙碌,再加上状况恐怕会从现在开始变得紧急,就算这么做,美世也不觉得有机会马上见到他。 「不过,从这样的情况看来,由里江想必也被拒绝了吧。」 因为卫兵们不愿帮忙,她们又试著请路过的侍从找能够担任护卫的人过来,但侍从们也以相同的态度回绝了这样的要求。 待在这里经过十多天的现在,举凡日常生活上的需求,宫里的侍从们可说是有求必应,所以美世没能注意到这件事。 除了新和对异特务小队以外,其他人并不乐意为了保护她们而采取行动。 「怎么办才好呢……」 「没办法了,就我们两个先到玄关外头去吧。只要不离开结界应该就没有问题,而且清霞大概再过不久就会赶过来了。」 「说得也是。」 目前,新依旧是不见人影的状态。虽然专属的保镖不在身边,但也没办法了。 两人匆匆套上草鞋,然后跨过玄关的门槛走到外头。 为了将异能心教阻绝在外而布下的结界,有效范围涵盖了尧人生活的主屋、美世等人暂住的宫殿二楼,以及周边的庭院。她们无法再往外头踏出一步。 「他好像还没来呢。」 通往这栋宫殿玄关的碎石小径上,仍没看到清霞或对异特务小队队员的身影。 话说回来,包含保镖一事在内,总觉得很多事情都进行得不顺利,让美世因此感到更加不安。 「总觉得好像是有人刻意安排这样的状况呢。」 美世点头同意叶月的看法。 如果只是为了让美世等人不愉快而这么做倒还无所谓,但这样的情况,实在很难让人不怀疑是异能心教所为,并为此担心害怕。 「那个笨弟弟,还有征先生,真的都太不够谨慎了。之后,我绝对要针对保镖一事跟他们抗议!」 美世听著一旁的叶月愤慨地抱怨,一边引颈期盼清霞到来。 不过,等了好一会儿后,现身的既不是对异特务小队的队员,也不是清霞或新。 「咦……?」 「那是谁呀?」 一名男子踩著缓缓的步伐,从小径的另一头朝这里靠近。 这名穿著质料还不错的西装,生著一张缺乏特徵的平凡脸蛋的男人,是美世也看过的人物。 「……我记得他应该是文部大臣阁下的秘书官大人。」 「你说那个人?可是,秘书官怎么会一个人造访这种地方?」 叶月的疑问相当中肯,但美世也只能不解地歪过头。 不消多久,秘书官便来到结界外围,然后顺利踏入内部。 「能够穿越结界,就代表他不是甘水假扮的。不过……在这种紧急关头,他到底会有什么事呀?」 叶月皱起一双柳眉,对秘书官投以狐疑的眼光。 结界虽然可以将甘水阻隔在外,但理所当然不会对政府相关人士起作用,不然可会为业务遂行带来许多困扰。因此,这样的运作机制也是无可奈何的。 为了预防万一,这里会有归宫内省管辖的卫兵常时驻守,而美世身边也配置了新这样的贴身保镖。但现在,这两者恐怕都无法发挥效用。 男性秘书官带著有些不屑的表情,来到提高警戒的两人面前。 「好久不见了,斋森美世小姐。」 「呃……嗯。」 听到对方以轻松的语气朝自己搭话,美世不禁感到困惑。 她只有见过这位秘书官一次。她不记得自己有跟对方变得要好,而两人也并非会跟彼此亲昵聊天的关系。 突然看到对方以友善的态度向自己打招呼,她也只会觉得困扰。而且,这种莫名其妙又不自然的感觉,也让她感到几分诡异。 尽管美世和叶月双双对秘书官投以怀疑的视线,但他仍一脸不为所动地继续往下说。 「难道两位是要到哪里去吗?」 「不……那个,不是的。」 在美世不知所措时,叶月带著凛然的表情往前踏出一步。 「不好意思,请问你特地造访这里,是有什么事情吗?」 听到叶月的提问,秘书官露出无奈的笑容耸了耸肩。 「回答是『工作』就可以了吗?我可是文部大臣的秘书呢,没道理要被你这样的一般市民拦下吧?」 「是的,没错。不过,奉尧人大人之命,这里可是即将进入严格警戒状态的区域。就算是为了工作,像你这样擅自进出此处,我们会很困扰的。更何况,这栋建筑物是尧人大人的私人宅邸,若是宫内省或内大臣府的官员们造访此处,或许还说得过去,但我不认为文部省的官员会为了公务而到这里来。」 即使面对一名陌生男性,而且还是贵为大臣秘书的人物,叶月仍坦然道出自身的主张,丝毫不肯妥协,让一旁的美世只能手足无措地交互望向这两人。 「唉~真是有够啰唆耶……」 脸上依旧带著笑容的秘书官这么低声轻喃。 因为他的表情和说话语气实在搭不起来,美世不禁怀疑起自己的耳朵。不过,她同时也想起一件事。 第一次看到这个男人时,尽管只有短短一瞬间,但美世感觉他瞪著自己。 「姊姊。」 不安的预感从脑中闪过。美世呼唤叶月的名字,并以手按上她的手臂企图制止,但还是慢了一步。 「前阵子,你就已经在这里引起了一阵骚动对吧?比起那时候,现在的警戒体制又变得更严谨了。你明白这样的事实吗?」 「我当然明白喽。」 秘书官带著一脸若无其事的表情回答,彷佛完全不觉得自己的行为有问题。态度给人十分随便的感觉。 再加上他的回答和行动完全兜不拢,让人一下子会意不过来。 「咦?」 「我说,用不著你提醒,我也很清楚现在的情况。」 男子大步大步走向两人,脚上的皮鞋发出像是在恫吓的响亮脚步声。他推开没能即时反应过来的叶月,朝美世逼近。 他一把揪住美世细瘦的手腕,企图将她拉走。 「不……不要……!」 美世试著甩开他的手,但男子强大的力道,掐得她连骨头都隐隐作痛。 「你突然做什么呀!快放──呀啊!」 叶月焦急地试图介入美世和男子之间,却被后者用力推开。 男子或许完全没有手下留情吧,被他推倒的叶月狠狠跌在铺满碎石的地上。 「姊姊!」 「少来妨碍我!拐弯抹角的戏码结束啦!我要找的只有斋森美世而已。」 说话语气变得粗鲁的男子,散发出一种很难说这个人是大臣秘书官的狰狞、鄙俗的气质。 在极近距离之下仰望他的美世,视线落在男子的一双眼睛上。 「您……眼睛……」 红色,宛如鲜血那样透出暗红色光芒的一双眸子。 美世曾听清霞说过。 由异能心教打造出来的人造异能者,亦即后天生成的异能者,一双眼睛会变成红色。 当然,也有人的眼睛天生就是红色。不过直到刚才,这名男子的双眼确实都是很普通的深褐色,但现在却突然变成鲜红色。 「哎呀,异能这种东西真的是很方便耶。在不相信异能的那个大臣底下做事,虽然让人有点不耐,但毕竟是祖师的委托嘛。」 男子看起来乐不可支。 (他说祖师……) 那是异能心教对甘水直的称呼,已经没有必要怀疑这个人了。 美世的皮肤窜起一阵鸡皮疙瘩。 将视线往下后,令人难以置信的光景映入她的眼帘。 (那是什么……异形?) 美世不禁以另一只手掩嘴屏息。 原本铺著白色碎石的地面,现在却被染成一片黑──不对,是被成群蠕动的黑色异形淹没了。 虫子、老鼠或鸟儿──一如美世过年时在街上看到的那只个体,这些异形都集多种生物的外貌特徵于一身。 不知不觉中,这些异形将美世等人团团包围住。 「好壮观啊。数量一多,果然魄力就不一样呢。让这些家伙去攻击皇太子的宫殿的话,不知道情况会变得如何?」 听到男子以跃跃欲试的兴奋语气这么说,尽管吓得一脸苍白,叶月仍以强势的态度恶狠狠地瞪著他开口。 「你是异能心教的人吗……做出这样的事情,你知道会有什么后果吗?而且,你要抓著美世妹妹的手到什么时候呀!」 叶月勇敢起身,朝男子扑了过去,企图松开他揪著美世的手。 然而,凭她单薄的身子,终究还是敌不过男子的蛮力。他像是驱赶小飞虫那样轻而易举地将叶月挥开。 「你很吵耶,我没有要找你啦。」 「住手,别对姊姊这么粗暴……」 虽然叶月说她可以帮忙争取时间,但不能真的让她这么做。 要是为了拯救美世,而导致叶月受伤,或是这些异形袭击尧人所在的宫殿……那么,她还不如乖乖照异能心教所说的话去做。 这时,美世突然想起清霞在新年参拜时交给她的三只式神。 (只剩下这个了……!) 她将一只手伸向藏在怀里的式神,发动事先烙印在上头的术法,然后将它释放出来。 成功发动后,小小纸片化为鸟儿的形状,朝男子扑了过去…… 「啧,竟然做这种多余的的事!」 男子挥动另一只手,企图将式神赶跑,但它仍执拗地不停冲撞男子的脸。 「你这……区区小喽啰,少来妨碍我!」 男子不耐烦地吶喊,同时,一只异形跳到美世等人附近,以它的利爪一把撕裂式神。 「怎……怎么会……」 三只式神瞬间被撕成碎片,轻飘飘地纷落地面。 清霞所打造出来的式神虽然对人类有效果,但在面对异能或术法难以对其发挥效用的这些特殊异形时,便同样派不上用场。 这样一来,美世等人已经不剩半点能够反抗的手段了。 「真是遗憾啊。」 说著,男子对跌坐在地的叶月高高举起拳头。 「住手!」 绝对不能让他伤害叶月。 美世整个人朝地上倒去,企图以自己的体重拉住男子。紧揪著她的手的秘书官就这样失去平衡,踉跄了好几步。 「你这……!」 火冒三丈的秘书官扬起一只手,无数异形的视线也跟著集中在他的手上。 很明显的,男子正企图指示异形行动,他自己也打算施展异能。仍倒在地上的美世,则是为了保护叶月而整个人趴在她身上。 「美世妹妹!」 她无视叶月焦急的抗议声。 能够当作最终王牌的式神已经用光了。 无论是要单纯避开,或是让叶月张开结界,恐怕都来不及。因为美世和叶月都没有攻击的手段,接下来只能像这样默默挨打了。 美世用力闭上双眼,同时紧紧咬牙。 ──然而,她并没有感受到预料中的那股冲击。 足以融化冰冷空气的热度,从空中一闪即逝。 在异形们发出的尖锐惨叫声之中,可以听见男子「呜!」的短短呻吟声。 美世战战兢兢地睁开双眼,发现原本包围著自己的异形数量似乎减少了一些,穿著西装的秘书官则是狼狈地倒在地上。 这迅雷不及掩耳的对应,让她茫然愣在原地。 「你没事吧,美世?」 「老……爷?」 一头浅褐色长发从肩头滑落的光景映入她的眼帘。慢慢开始理解现况的她,感觉鼻腔深处一阵刺痛。 清霞来了,清霞赶过来保护她了。 而美世也赶上了。 「老爷……!」 她原本还以为自己恐怕命已至此。已经做好无法向清霞转告梦中预测到的危机,而自己也将命丧此地的觉悟。 但最终,他们仍平安无事。自己跟清霞都是。至少目前是。 「你……你好慢哟……!」 叶月抬起上半身,目光泛泪地抗议。 美世和叶月都没有受伤,清霞也毫发无伤地俯瞰著倒地的秘书官。 美世再次望向自己的周遭,发现对异特务小队的成员和辰石一志正在努力对付数量惊人的异形……应该是吧。其实她也不太明白。 (异形逐渐消失了呢。) 这场歼灭战的关键,似乎是在辰石一志身上。 随著一志宛如翩然起舞的动作,他身上那袭华丽的羽织外套也像是蝴蝶翅膀般地舞动起来。每当他伸出手中的扇子,美世视野里的异形便跟著消失。 「喂,辰石!你就不能快点破除结界吗!」 「拜托你别这样强人所难啦,我现在已经很拚命了耶!」 听到五道的怒吼,辰石也提高音量回应他,完全失去平常那种游刃有余的态度。 在异形看起来被一志消灭后,包括五道在内的对异特务小队队员,纷纷赶到异形原本所在的位置,施展出火系、水系、风系或念力系等不同种类的异能。 下一刻,异形死前的惨叫声模模糊糊地传入美世耳中。 (虽然不明白原理,但……) 战况似乎是一面倒的状态。不用说,占上风的当然是对异特务小队,他们似乎成功地压制、扫荡、歼灭了数量多到数不清的异形。 美世将视线移回自己身旁。 「好痛!真是的……竟然突然把人拋飞。」 秘书官忿忿不平地抱怨,然后起身。他敏捷俐落的动作,看起来实在不像是身为战斗门外汉的一名文官。 不过,清霞的反应更快。 在秘书官爬起来的瞬间,清霞便挥出还是入鞘状态的军刀。秘书官以轻快的脚步闪过这道攻击,在掌心生成数个冰块,再将它们发射出去。 清霞轻轻松松地回避,或是以刀鞘打落这些冰弹,然后朝秘书官逼近。 这段攻防持续的时间,连三秒都不到。 (咦……?) 虽然只是一瞬间。 但美世总觉得身为异能心教信徒的秘书官,嘴角似乎扬起充满自信的笑意,然后又在转瞬间消失。 清霞以犀利的目光盯著男子,同时朝他逼近。他以军刀的刀柄从下方直击男子的下颚,再趁隙使出扫堂腿。 在男子脸朝下趴倒在地后,清霞以膝盖固定住他的背,再将他的双手扭到背后压制住。 「可恶,久堂清霞……!」 「别乱动。倘若国家资料库里找不到你以异能者登录的身分,军方将合理怀疑你是异能心教的党羽。」 听到清霞以平淡的语气这么告知后,男性秘书官愤恨地「啧」了一声。默默被清霞铐上手铐的他,现在变成完全失去自由的状态。 然而,以一双鲜红眸子恨恨地仰望清霞的同时,男子的脸上仍带著扭曲的笑意。 「哈!别说什么怀疑了,我的确就是异能心教的一分子没错。说起来,我原本不过是个平民老百姓而已,只是奉祖师之命假扮成大臣秘书。」 「所以,文部大臣也跟你是一伙的?」 清霞诧异地这么问之后,男子以鼻子哼了一声。 「是啊,当然。文部大臣阁下也有和祖师来往,是暗中协助我们的人物。除此之外,政府内部也混入好几名异能心教的信徒或协助者。」 「这么说来,文部大臣好像有亲戚在递信省里头工作。」 「就是那家伙依据祖师的指示,让你们的情报统整体制出现了漏洞。只是很简单的道理。」 或许是因为遭到逮捕,所以放弃一切了吧,男子老老实实地全盘托出。 又或者,他其实是打算以提供情报的方式来换取减轻刑责的机会。无论是何者,既然能得知幕后真相,或许也不算是坏事。 大致向男子打听完需要的情报后,清霞将一名下属唤来身边,给了他两三个指示。 五道、一志和其他队员目前仍忙著对付异形。 不过,危机算是暂时解除了,因此松了一口气的美世和叶月从地上爬起身。 「你们俩都没事吗?」 朝秘书官瞥了一眼后,清霞转身望向两人这么问道。美世和叶月朝他点点头。 「嗯,没事。」 「我也没事。」 「……看来,这次有确实赶上。」 美世前几天和同一名秘书官相对峙时清霞没能及时赶回她身边,而他似乎为此耿耿于怀。 然而,能够安心的时间相当短暂。 美世想起自己将清霞找过来,甚至在没有保镖陪伴的情况下来到玄关外头的目的。 如果没能告知他那件事,自己和叶月冒著危险来到外头,就没有意义了。 「老爷。」 「怎么?对了,你说有急事要联络我,是什么事情?你应该不至于是料到这个大臣秘书官会展开攻击行动,才联络我的吧?」 根据清霞的说法,在前卫阵营刚开完会,众人正准备解散的时候,他收到来自叶月的联络。在下一刻,他察觉到秘书官带进来的大量异形的气息,于是便率领下属火速赶过来。 不知道该说时机正好或是不好。 看著未婚夫脸上诧异的表情,美世努力振奋自己想打退堂鼓的心。 「那个……我有一件无论如何都得跟您说的事情。」 美世将自己在梦中和甘水对话的内容,钜细靡遗地告诉清霞。 一般情况下,人们都会因为只是作梦梦到而一笑置之;但清霞很清楚,拥有梦见之力的美世所做的梦,具备著什么样的意义。 「──原来如此。甘水打算从我下手,是吗?」 为了得到美世,甘水锁定的下一个目标是清霞。 听闻美世这样的报告,感到吃惊的只有叶月,当事人清霞反倒不为所动。 「我有料到或许总有一天会变成这样。毕竟没有我的话,甘水行事也会比较轻松。只是,倘若他想用这家伙用来算计我……那么,这样的计画未免也太粗略了。」 提及「这家伙」时,清霞对双手被上手铐、倒在地上的男性秘书官投以犀利的目光。 「对不起,我没能问出异能心教会使出什么样的策略。」 美世也不认为在梦中表现得那么胸有成竹的甘水,最后祭出来的竟然就只是这种程度的计画。 若是她拥有像新那样优秀的话术技巧,或许就能打听出更有力的情报了。 自身的能力不足,让美世感到相当不甘心。 「无妨。若是他的计画仅限于此,那就当做是这样吧。就算不是,他八成也会继续拟定其他我所应付不来的缜密计画。」 「嗳,能让我插个嘴吗?」 在对话告一段落时,叶月唐突地从旁开口。 「到头来,新究竟上哪儿去了呀?他迟迟都没有现身耶。」 她无心道出的这个疑问,让美世瞬间僵住,清霞也皱起眉头。 最后,新终究没有出现。 刚才,叶月不但让由里江去帮忙找保镖,也跟美世一起到处央求卫兵们充当两人的保镖。因此,只要待在宫中,应该多少会察觉到异状。在这种情况下,很难想像新不会赶回来。 而且,事情都已经演变成五道和一志等人必须亲自出面和异形大战的程度了,新不可能没有察觉到。若是察觉到了,他绝对会赶过来才是。 更何况,基于尧人的圣旨,现在应该是更进一步强化警戒的状态。 不管怎么想,新迟迟没有现身一事,都显得相当不自然。 清霞沉下脸,以手指抵著下颚开口。 「怪了。我并没有交代薄刃什么任务,而且,除了保镖的工作,那个男人现在理应没有更紧急的要务在身才对。」 语毕,三人以古怪的表情面面相觑。 既然这样,新究竟去了哪里? 无人能回答这个问题。在沉默的空气笼罩下,细小的白色雪花开始从空中缓缓纷落。 ◇◇◇ 「咱们的时代终于要到来了啊,真是令人兴奋。」 以单手捧著威士忌的酒杯,嘴里还叼著菸卷的文部大臣这么说。看著这样的他,甘水打从心底感到无言和不齿。 军队本部其实也悄悄落入异能心教的手里。 参谋本部的干部之中,凡是不赞同甘水思想的人物,全都依序被关进大牢。不过,最基层的士兵理所当然对这样的事实一无所知。 此外,为了填补被关入牢里的干部的空缺,好让军方维持一如往常的表现,允诺协助甘水的其他军官,全都被迫燃烧性命卯起来工作。 而这些全都是异能心教依据甘水的指示──所成就的恶行。 不过,能断言这些是「恶行」的时间,也只有现在了。 所谓胜者为王,败者为寇。无论做出多少恶行,只要甘水最后取得了胜利,这些恶行马上会转变为善行。获胜那方的主张才是正义,这是世间的常理。 现在,他已经拥有军事力量了,民心也逐渐向异能心教这边靠拢。而天皇的权威也是他的囊中物。 接下来,只要把名为「国家」的这个容器抢过来,甘水的目标大概就已经达到七成左右。 「还差一点……」 有现任天皇署名和捺印的各类书面文件,现在都已经在他手边齐备。 这些是基于天皇意旨而发布的饬令,因此拥有绝对的效力。准备工作已经完成了, 该是抽身的时候了。 「大臣阁下,请您继续在这里歇息即可。我们接下来即将展开行动。」 「嗯,拜托你们好好干喽,你的肩上可是背负著我的未来啊。」 说著,大臣又「哈哈哈」地开怀笑了几声。到底有什么这么好笑?甘水只感到相当不快。 不过就是天生不具有异能的劣等生物罢了。 只要协助自己,等到现在的政府瓦解,异能者君临天下的时代来临后,即使没有异能,也会让他担任新政府的重臣──甘水以这样的条件利诱后,文部大臣马上就上钩了。 名为天启的莫名其妙的异能,只有拥有、继承这种异能之人,才能成为支配者──这样的世界让文部大臣相当不满。换句话说,倘若站上顶点的人不是自己,他就无法满足。 将这般野心勃勃的文部大臣笼络为己方势力的一分子,简直轻而易举。 「那么,我失陪了。」 甘水走出军队本部里头的贵宾室后,原本在外头待命的宝上随即跟上。 「祖师,如同原先的计画,对异特务小队已经分析出我们所打造的异形的原理,引发骚动的大臣秘书及共犯的递信省官员都已经遭到逮捕。」 「辛苦了。」 甘水带著一脸泰然自若的表情,在军方本部中央的建筑物走廊上昂首阔步。然而,擦身而过的人,却没有一个将他拦下。 遭到绑架的现任天皇的权威、透过案中协助者为政府带来的影响力,以及集结人造异能者而成的战力,看到这种优势摊开在自己眼前,国家里头大部分的人或组织都不得不屈服。 在这天到来为止,甘水一路走来的路著实漫长无比。 在薄刃家家道中落,澄美因此决定嫁到斋森家的时候,甘水曾要求她和自己一同逃跑,但被澄美拒绝了。 要是自己逃掉了,这个家会变得怎样呢?是为了薄刃家以及家人的悲壮觉悟,促使澄美说出这种话。 感叹自身无力的同时,甘水开始憎恨这个家、憎恨他人、憎恨国家。 背离薄刃家而流离在外的这段期间,他内心的憎恨化为一股决心。 自己和澄美明明都拥有名为异能的优秀能力,却只能被迫过著见不得人的生活,还可能因为天皇或掌权者一念之间的决定,导致人生跌落谷底,宛如蝼蚁般毫无价值,这样的世界是错误的。既然是错误的,重新再打造一个就好。 谁还管什么薄刃的家规呢? 建立起由异能者来让国家运作的体制吧。这样一来,身为比这些异能者更加优秀的薄刃异能者的甘水或澄美,就能够自由地、随心所欲地过自己的人生。 心中涌现这样的理想后,甘水随即付诸行动。 他在国内四处游走,收集人才、情报和资金──还成立了一个隐密的据点,透过相关设备,来进行异形和异能相关的禁忌研究。 (然而,没过多久之后,我连澄美都失去了。) 为了颠覆整个国家,而埋头进行准备的甘水,直到澄美死后数年,才得知这样的消息。 深感绝望的他,一度觉得怎么样都无所谓了;但在得知澄美还有个女儿后,他再次振作起来。 同时,他也得知了美世在斋森家长年饱受虐待的事实。不过,只要改变整个国家,这点事情就算不上什么。更何况,若是对现况心怀不满,美世便更有可能赞同甘水的思想。所以这样的情况再理想不过了。 然而──还来不及接触美世的时候,她便和久堂清霞相遇了。 而后,在开始憎恨让自己陷入不幸的斋森家和家人之前,她变得满足于平凡而毫无意义的安稳日常。 (这可不成。) 就算能获得暂时的满足,异能者和薄刃家遭受的不公平待遇,依旧没有任何改变。现况明明需要变革,美世却没能理解这一点。 不过,她马上就会明白自己的思想是错的,而甘水才是正确的。 为了颠覆、报复一切,甘水终于开始采取行动。 「天皇状况如何?」 「他毕竟是病人,所以我们会施以让他不至于死去的照顾措施。但真的是最底线的看顾就是了。」 听到宝上的报告,甘水满足地笑了几声。 在得到这个国家,再也不像过去那样需要天皇的权威后,他会以比现在更激烈的手段折磨现任天皇,让他尝尽痛苦之后再杀死他。 「在我动手杀掉他之前,可别让他死了。」 「遵命。」 因为美世成为久堂清霞的未婚妻,甘水不得不将准备工作提前。现在的计画虽然不如他一开始拟定的那般完美确实,但反正最后透过异能来硬干,同样也是可行的。 为了异能者、甘水自己和薄刃,打造出一个值得爱的世界,然后将安宁献给澄美和美世。 「好啦,走吧,去解放那些被囚禁的同志。」 在宝上的陪同下,甘水走出军方司令部的建筑物。 他们的目的地,是位于军方本部的腹地内部的特别拘留所。 这个近期才成立的设施,是军方为了拘禁平定团等人造异能者,以能够妨碍异能施展的结构打造而成的特殊建筑物。 大方从驻守在出入口的警卫眼前走过后,两人踏进施以异能阻碍加工的大牢所在的设施内部。 「喔喔,是祖师!」 「祖师来解救众生了!」 「终于可以离开这里了!」 被囚禁在通道两旁大牢里的人造异能者,看到甘水现身便齐声欢呼起来。 甘水已经事先告知过这些信徒,因为自己马上会来释放他们,所以要他们被军人逮捕时,尽可能乖乖就范。 尽管如此,被关进大牢里,想必仍让信徒们感到相当不安吧。 欢欣鼓舞地赞美甘水的声音此起彼落,在狭窄的通路上震耳欲聋地回响。 「就是这个吧。」 从这条通路直直往前走到底,可以看到一座祭坛。 这是一个以木材打造而成的简素祭坛,上头挂著注连绳和柊树装饰,看起来跟神棚有几分相似。这就是用来阻碍异能者施展异能的祭坛。 虽然看起来有些粗制滥造,但毕竟是临时赶工而成,所以这种水准的成品也是情有可原吧。 甘水从怀里取出一把小刀,拔刀出鞘。 接著……一刀朝祭坛挥下。 简素的木造祭坛就这样轻易地被劈开、崩塌,最后失去效力。 「宝上,用钥匙开门。」 「是。」 简短回应后,宝上以手中的钥匙迅速打开各个牢房大门。 因为军方的取缔行动,而被逮捕、幽禁在这里的异能心教和平定团成员,一边不停开口感谢甘水,一边陆陆续续走出牢房。 如此众多的战力,再加上异能难以起作用的大量异形,尽管人造异能者的水准不如对异特务小队,还是能以庞大的数量来压制他们。 那个久堂清霞也已经不再是威胁了。 「那么,『那边』现在应该也正在顺利进行吧?」 甘水的思绪转往被送往政府内部的其他部队成员身上。 ◇◇◇ 日落后,气温愈来愈低,雪也愈下愈大。 即使戴上手套,指尖仍冻得冰冷僵硬,呼出的每一口气,都成了在夜色中反覆浮现和消失的淡淡白雾。 美世一行人正忙著在尧人的宫殿附近为白天那场骚动善后。 毕竟出现了那么多的异形,说不定有落单的个体仍躲在不起眼的某个角落,所以必须仔细确认。此外,还得把一片狼藉的碎石路和庭院稍微整理收拾一下。 五道、一志、叶月、对异特务小队的成员们,全都穿上大衣努力干活。 因为之前忙著到处找保镖而变得精疲力尽的由里江,现在则是被委托处理室内的事务,所以不在这里。 此外,尧人也平安无事,据说目前在宫殿内部严阵以待。 (可是,新先生还是没有回来。) 至今新仍是下落不明的状态,一次都不曾出现过的他,就这样彻底消失了踪影。 可以确定的是,他目前不在宫殿里,但无从得知更进一步的消息。 虽然担心,但无法离开宫中的美世,也没有能够找出新的手段。 (他到底是去了哪里呢……) 新不是会在值勤途中拋下任务不管的人。 这样的话,他说不定是在哪里遭到甘水攻击,或是被卷入什么纷争之中了。 为此,美世已经请求清霞帮忙寻找新的下落。然而,在这种人手不足的紧急状况下,能够分配多少人力进行搜索,恐怕还很难说。 (不过,新先生应该有能力处理大部分的状况就是……) 心中的不安迟迟无法消散。然而,正因如此,美世才会遵守「绝不离开清霞身旁」的要求,留在这里多少帮忙做一点事。 「外头很冷,你可以回去屋内等著。」 每隔几分钟,清霞就会过来这样叮咛美世,但后者总是朝他摇摇头。 「没关系,不能只有我一个人躲在温暖的房间里。」 「是吗?不过,要是觉得吃力,马上跟我说。」 以「是」回应清霞后,美世捡起被折断而掉在院子地上的树枝。 虽然明白这样帮不上什么忙,只是一种自我满足的行为,但她实在无法什么都不做。 胸口骚动不安的感觉仍无法平息。 新不见了。要是没有待在清霞身旁,要是自己的视线从他身上离开短短几秒,感觉他说不定也会像新这样凭空蒸发。这让美世恐惧不已。 清霞不会让甘水动自己一根汗毛。 明明想这么相信,不祥的预感却持续在美世的心中翻腾。 片刻后,当脚边彻底被降雪染成一片白色时,美世内心的不安成了现实。 起源是一名队员为清霞捎来的报告内容。 「你说什么?」 「属下确认过好几次,但似乎属实……」 白天,清霞逮捕了文部大臣秘书官,又依据他的证词,以叛国贼的嫌疑为由,逮捕了任职于递信省的文部大臣的亲戚。包括这两人在内,之前好不容易逮捕到的异能心教信徒及协助他们的人物,现在全都被释放了。 而且是基于现任天皇的饬令。 「──是甘水直吗?」 清霞以极为低沉的嗓音这么轻喃。 「队长,我们该怎么做才好……?」 「我们必须遵从大海渡少将阁下的指示。倘若阁下也遭遇不测──」 对话至此中断。 许许多多军用靴踩在碎石路上的声音,在这一带传开来。 将宫殿腹地里的大道、尧人所在的宫殿玄关外头,以及庭园连接起来的那条林间小径,现在挤满了朝这里赶过来的军装集团。 看不见月亮的这个夜晚,光线来源就只有院子里的灯柱,以及尧人的宫殿透出来的亮光。 简直像是一团团真面目不明的黑色物体在朝这里逼近。 这些黑色的人潮一转眼涌向美世等人和对异特务小队的成员,将他们团团包围住。 清霞随即让美世从庭园中央移动到尧人的宫殿附近,又将她挡在自己身后保护。 美世甚至连呼吸或出声抗议都来不及。 逼近的军人们以迅速又精确的动作抽出军刀,指向在场的所有人。 「这……这是……」 「嘘!冷静点,先照著他们说的话去做。」 听到清霞低声这么指示,美世只能点点头。 以军刀对准这里的,是不属于对异特务小队的帝国军人及身穿黑色斗蓬的人物。看起来像是异能心教的成员。 为何这两派人马会一起行动? 在无人能够提出质疑的状况下,包含五道、一志在内,对异特务小队的成员们全都将双手高举过头,以表示自己没有反抗之意。 接著── 率领这批大军的人物缓缓从暗处现身。 磨得发亮的皮鞋、剪裁合身的西装和大衣、好几度对美世展露笑容的端整面容。 (新……先生……?) 她原本下落不明的表哥薄刃新,此刻脸上完全没了平常那种善良青年的柔和气质。 (为什么?) 新竟然会率领军队对美世等人刀刃相向,这未免太异常了。有什么不寻常的事正在发生。 因为,他出现在对方的阵营,不是太奇怪了吗? 而且,这些军人到底又是……? 无法理解的事情太多了。伫立在原地的美世所感受到的,与其说是恐惧,茫然的成分或许居多。 「久堂少校,真的是非常遗憾。」 听到新不带半点情绪的发言,清霞皱起眉头没开口: 「这是什么意思,薄刃?我才想问你这是在做什么?」 「你有多数的伤害嫌疑,以及绑架天皇、企图颠覆整个帝国的嫌疑在身。」 「你说什么?」 所谓的晴天霹雳,大概就是这样的感觉吧。 在场者全都怀疑起自己的耳朵,脸上也满是藏不住的震惊。 「此外,今天白天,你不当逮捕了文部大臣的秘书官对吧?这个罪状也包括在里头。」 「你说不当?我们不过是在执行自己的任务。那个秘书官对身为保护对象的一般民众出手,甚至将成群的异形带进宫殿里,逮捕他是理所当然的吧?」 面对淡淡道出欲加之罪的新,清霞也以冷静的语气回应。不过,这两人压根没打算接受彼此的说法,是美世等人也能够理解的事。 新重重吐出一口气,从怀里掏出他爱用的那把手枪,缓缓将枪口对准清霞。 「你这是在做什么?」 「请乖乖就范吧,久堂少校,你已经是罪证确凿的嫌犯了。」 美世完全无法理解新在说什么。 真要说起来,她也不明白他为何会像个执法人似地前来对清霞兴师问罪,甚至表示要逮捕他。更何况,他不是政府官员,只是一般民众罢了。这样的行为,才更是所谓的「不当」吧。 但实际上,在眼前抽刀指向自己的军队,确实是新率领过来的。 (为什么……是我们……) 被军方用刀指著,代表清霞和美世等人或许犯下了什么罪。也就是说,对军方而言,美世等人等于是必须警戒的敌人。 「这……这不可能……!」 美世不禁探出身子企图反驳。 一定是有哪里搞错了。清霞并没有做出伤害他人的行为,也没有绑架天皇,更别说是牵涉其中了。更何况,绑架天皇的明明就是异能心教,怎么可能会是清霞呢? 全都是一派胡言。完全是杜撰出来的。 「美世。」 然而,身为当事人的清霞,却以平静的态度制止了美世。 「透过异能心教的协助,我们已经找到天皇陛下,目前由军方保护他的人身安全。陛下亲口表示你参与了他的绑架行动,并下达立刻逮捕你的指示。此外,我们已经压制了对异特务小队的各阵营和值勤所,倘若你轻举妄动,我们会马上开枪射杀所有人。」 新维持举枪的姿势朝清霞走近。 「我不记得有这么一回事。」 「请放心吧。我们已经掌握了相关证据,倘若你企图逃亡,就会变成背负叛国大罪的通缉犯,这个帝国将不会再有你的容身之处。不过,就算没逃走,恐怕也免不了死罪吧。」 新的双眼看不出半点温情,冰冷得足以令人冻结。 周遭的军人们仍是一动也不动地将刀尖对准这里,打扮看起来像是平定团成员的其中一人则是朝前方踏出一步,高高举起记述著天皇指示的诏令文书。 「久堂清霞为设计陷害天皇之重罪者,迅速将其逮捕!」 新这么高声下令的同时,几名军人朝清霞走近,替他铐上手铐。 是清霞的话,要反抗应该轻而易举,但他始终任凭对方摆布。 「薄刃,你投靠了那边啊。」 他的语气听来紧绷──却也带著几丝放弃的感觉。 新没有肯定、也没有否定。 清霞之所以完全不反抗,恐怕是为了美世等人著想。关于这点,美世再清楚不过了。 若是他此刻企图逃亡,身为重罪者亲属的美世、叶月,以及和久堂家相关的所有人,生命安全恐怕都会受到威胁。 「新先生!」 美世怀著最后一线希望,开口呼唤自己的表哥。 然而,被薄刃新那冰冷视线贯穿的她,震慑到全身一颤。 「美世,请你安静一点。」 「我……我做不到!」 曾经是那么温柔,让美世视为家人景仰的表哥,现在却让她感到恐惧。 他看起来彷佛完全变了一个人,美世无法靠近他,甚至不敢像过去那样跟他面对面好好说话。 「请你不要让我动怒,美世,你应该也明白祖师的想法吧?」 为什么会从他口中听到「祖师」这样的称呼?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 他不是也为甘水的所作所为愤慨不已吗?说自己想重振薄刃家,却老是被甘水扯后腿。是这样才对── 「为什……么……」 感觉嘴巴异常乾燥的美世,气若游丝地挤出这句话。 新移开视线,他脸上的表情跟著融入黑暗的夜色中。 「这对薄刃家有利。虽然也觉得这样的理由很单纯,但我确实因此决定协助甘水。」 「您……您要背叛我们吗……?」 「没有必要再继续说下去了──久堂清霞,我现在要把你带走。」 新果断地拒绝回答美世战战兢兢提出来的问题。 他真的是过去的那个新吗? 看到他以强硬的态度拒绝自己,美世不禁哑然。 对薄刃家有利──她无法接受这样的理由。甘水可是违背了薄刃家的各种家规,而一路走到现在的男人。相较之下,一直被薄刃的宿命束缚,即使因此感到痛苦不堪,也努力试著挣扎的新,真的能接受甘水这样的作为吗? 他赌上人生所背负的一切责任,难道就这么轻如鸿毛? 「新先生!」 即使美世再次开口呼唤,新仍没有停下脚步,他身旁的军人同样头也不回。 「……薄刃,可以吧?」 被铐上手铐而失去自由的清霞,在被军人们带离现场前望向新这么问。 「噢,这倒无所谓。」 看似领悟了什么的新制止一旁的军人。 得以暂时摆脱军人控制的清霞走到美世面前。 刺骨的寒风吹来,呼啸而过的冰冷空气卷起细微的雪花,在脸颊留下冰冷的触感。 「美世。」 这是── 他以至今最温暖、轻柔、足以令人融化的嗓音,呼唤了她的名字。 美世抬起头,映入眼帘的美丽容颜,朝她露出一个平静的微笑。那看起来完全不像是接下来即将被定罪,此行几乎等同于赴死之人会有的表情。 「为了不要后悔,我要先对你说一句话。」 她不想听。 要是听了,一定就会结束。 她将再也回不去那些温暖的日子。 她不想和他分开,她不想失去他。然而,美世却无计可施,只能眼睁睁看著一切在眼前上演。 眼角涌现温热感,因为湿润而模糊的视野,让美世连最喜欢的人的面容都看不清楚。 「我……不要……我不想听!所以,请您不要走──」 她扑进清霞怀里,死命地抓住他,泪水无止无尽地夺眶而出。 双手被铐上手铐的清霞,看似困扰地动了动手指后蹲了下来。 而后,他在美世的耳畔这么轻喃。 「我爱你。」 「……啊。」 这句爱语宛如流星那样稍纵即逝。 教会她何谓温暖的那只手,在轻轻抚过美世的长发后抽离。 「其实,我应该更早一点说出口才对。因为,无论你的想法如何,我的心意都不会改变。」 语毕,清霞以毫不眷恋的动作转过身。 在月光被层层乌云掩盖的漆黑夜色里,系著紫色发绳的长发随著他的动作扬起。 美世双脚一软,就这样跪在冰冷雪白的地毯上。 「不过,美世。让我提出一个任性的要求吧……希望你能一直等我,在那个家等到我回来为止。」 清霞道出这句话时,美世无法看见他脸上究竟带著什么样的表情。 那个熟悉的背影逐渐远离。 啊啊,为什么── 她明明是知道的。知道甘水直在计画著什么,知道清霞将会是他下手的对象。 然而,她却只是将这个危机告知清霞,就心满意足了。感觉事情看上去是解决了,所以心满意足。 美世是有时间的,充裕的几个小时,然而,她到底都在做些什么? 沉浸在自我满足的感觉之中,佯装自己有帮上忙、有努力想要成就些什么,但实际上,她却什么都没能做到。 另一方面,甘水在这几小时内伺机行动,最后像这样逮捕了清霞。 (我是多么的愚蠢呢……) 因为自己是被保护的对象,无法采取什么行动;因为晚了许久才开始学习,所以至今仍无法施展术法或异能──这些都是没办法的,是无可奈何的事情…… 像这样为自己的无所作为找理由、找藉口的人,正是美世。 清霞很强大,所以她擅自认定他不会有问题,即使这样的想法一度被甘水否定。 她明明是知道的。 这个世上没有任何理所当然的事情。不合理的状况随处可见,若是不挺身反抗,什么都无法改变。 (我可能再也见不到老爷了,而这都是因为我自己……) 她已经无法回应清霞给予自己的爱情。 其实,早在很久以前,她便察觉到自己的心意,却在能够说出口的时候以沉默逃避。 这果然只能归咎于美世自己。 纷落的雪彷佛也填满了她的脑袋深处,让美世感到冰冷而脑中一片空白。 「呜……啊啊!」 她以双手掩面痛哭失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