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闺女要上位 卷一》 第1章 【正文开始】 江南多雨,每每到了梅雨季节就是阴雨绵绵,空气里弥漫着黏黏糊糊的湿意。 屋里散发着一股浓烈的霉味,窗子太小加上久不见阳光,甚至连人身上都散发着一种腐朽难闻的气味儿。屋中角落里一张简陋的架子床上,此时正躺了一个人,这人头上缠着白布,双目紧阖,若不是胸口还能见着起伏,真让人以为这是一个死人。 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响起,紧接着门被推开了,走进来一个十三四岁的小姑娘。她生得明眸皓齿,身材娇小,满脸怒气腾腾,一走近床前就拼命去摇榻上那少女。 「你给我醒醒秦明月,闯了那么大的祸,害咱们连落脚地都快没了,你倒好,装起死来了!」 秦明月正在做梦。 她梦见自己小时候连初中都没毕业,就被家里人赶出去打工的事。在她的家乡,女孩子差不多都是这样的待遇,女娃子上学做什么,反正是要嫁人,早点出去打工赚几年钱,也能给家里贴补一二,免得到时候嫁出去便宜了别人家,而这贴补肯定是贴给弟弟或者哥哥的。 秦明月有个弟弟,比她小三岁,当年她爸妈赶得时候不好,正是计划生育管得最严的时候。她爸妈生了她后,十分不甘心没有个传宗接代的儿子,就硬是顶着风头生下了她弟弟。 也幸好是个儿子,要不然还真对不起之后家里因为超生被村里扒了房子拉了牛。 本就穷,这么一来更穷了,一直到她八九岁的时候,家里的情况才稍微好一些。 可还是穷,所以秦明月十四岁的时候就被家里辍了学,跟同村的小姐妹一同南下打工去了。 没到年纪,自然是童工,不过那会儿才没人管什么童工不童工。她进了一个做电子配件的工厂,每天要工作十三四个小时,常年无休,一个月才只有几百块钱。即使这几百块钱工资,也必须几乎全邮回家里。 就如同工厂里数百个女孩们一样,秦明月努力的赚着钱,期望能改善家里生活,期望让弟弟不走自己老路。她在这个地方一干就是四年,没有自己的思想,没有闲暇的时间,睁眼上流水线,连吃饭上厕所都是跑着去,唯一能够闲下来的就是晚上睡觉的时候。 这四年里她没有回过一次家,因为舍不得车票钱,她爸妈也不让她回去,说有那车票钱够给你弟交半年学费了。 哦,对了,那时候还没有九年义务教育,所以上学不光要交书本费,还需要交一笔学杂费。 当秦明月因为被车间里的一个小头目再三骚扰,终于忍不住辞工买了一张车票回家,想让家里的温暖来慰藉自己,迎接她的是爸妈有些诧异的脸。 没有嘘寒问暖,没有关心体贴,只是一句这年不年节不节的,咋这时候回来了。 她哑口无言,到底还是在家里留了下来。 只不过在家里呆了一个星期不到,就迎来了无数次催促她什么时候走,以及明明她在外面累了四年,前脚进家门,后脚她妈就毫不含糊的让她去做饭,直至之后每天都是她做饭洗衣裳打扫屋里。 她妈说自己很累,好不容易姑娘回来了,总算能享享清福,可扭头她弟从学里回来了,却是忙前忙后事必亲躬。她爸见到她要么是没有好脸,要么就是愁眉苦脸,可见到她弟却是喜笑颜开。尤其看着一家三口父慈子孝母贤惠的场景,秦明月突然觉得自己不过是离开了四年,却好像是永远离开了这个家。 也许,这本就不是她的家,只是现在的她和四年前的她思想完全不同,她开始学会了质疑。 第二天,秦明月就走了,从那以后她就只往家里寄钱,再也不提回不回去的事,而家里除了要钱的时候还想得起她来,其他时候根本想不起。 倒也曾回去过两次,一次是她爸妈见村里其他出去打工的女孩们工资都涨了几倍,可她寄回去的钱依旧是那么多,心中起疑将她叫回去逼问。还一次是闹翻脸后,她爸妈想在她结婚的事上打主意。 那个时候哪家人若是嫁个女儿,可是能收好几万的彩礼钱,当时他们村里有不少人家靠着嫁女儿收的彩礼钱盖了新房子,她爸妈也心动了。 两次都不欢而散,自那以后秦明月便再没回去过。 之后的十几年里,起先秦明月还是做个打工妹,可随着眼界日渐开阔,她又不甘心永远过这种日子。一个机缘巧合下她被人带去当了次群众演员,自那以后就开始她北漂的日子。 没有后台,没有文化,又不是科班出身,可以想见日子过得很难。她住过地下室,蹲过片场门口,就等着里面缺人能选上自己。最难的日子三天没吃饭,只靠喝水充饥,她不是不能养活自己,哪怕去洗盘子端碗当个服务员呢,也是够她填饱肚子的。可能是破罐子破摔,也可能是因为一人吃饱全家不饿,也可能是因为兴趣,这种生活她整整坚持了两年。 她长相还算不错,所以很快就迎来了自己的机会。在戏里当过两次露脸的哑巴后,她被一家小演艺公司给签了下来。 她想自己总算可以圆梦了,依稀记得当年她小的时候,村里只有一户人家有电视,一到晚上的时候,整个村里人都去那家人屋前的晒场上去看电视。她人小,就只能挤在人群里远远看个影儿,而那电视里的人儿却给了她无限遐想。 她觉得凭自己努力,一定能当上一次女主角,却发现事实好像并不是这样。 在一次导演叫她去研究剧情,哪知却对自己动手动脚,还说了一些莫名其妙的话后,秦明月终于明白什么叫做潜规则。她不愿意,找了个借口跑了,第二天她辛辛苦苦争取来的角色就被人给替了。 处处碰壁,哪家演艺公司也不愿养个吃闲饭的人,她被公司扫地出门,只能又开始一个人单打独斗的日子。也幸好她够努力,寻常没戏的时候也不走,就在片场里呆着,没有她的戏的时候,她就打个杂,跟剧组里的人混了个脸熟,人家也愿意给她口饭吃。 替身、场务、跑龙套的,她几乎什么活儿都干过,就是没能演过一次女主角,最多的一次就是演了一个有三十句台词的女配。女人过了三十,就好像又轮回了一次,直至她三十五的时候,梦想依旧是梦想,没嫁人没孩子没钱,秦明月每每都会迷茫自己活着的意义是什么。 第2章 就在她万分迷茫之际,她突然梦见自己穿越了,穿越到一个小戏班里,眼睛刚睁开看到的就是一出恶霸抢人的戏码,她以为自己在演戏,就义愤填膺地冲了过去。 可惜不但没将人拦下来,倒是自己受了伤。 秦明月心里正憋屈着,突然被人摇醒,睁开眼就面对的是一张怒气腾腾的脸。 她来回在对方脸上扫视了一下,又望了望四周情形,脑海中的许多东西才在这时候喷涌而出。 被人用刀插在脑袋里搅来搅去是什么滋味,秦明月终于体会到了。正当她捂着头,痛得死去活来之时,突然又从门外走进来一个人。 「大哥……」她下意识去喊,寄望来人能制止这个不停晃动她的人。 喊完了却在想,这是她大哥? 是的,这确实是她大哥,秦凤楼。 秦凤楼凤目含怒地瞪着王莹,「你做什么,明知道月儿受了伤,你还来这么折腾她!」 同时,从外面又走进来一群人,有男有女,有老有少,个个衣衫简陋。其中一个长相英俊,穿着一身靛蓝色褂裤的男人,走过来将那少女拉到一旁。 「师妹,你干什么,月儿伤还没好。」 王莹满腔委屈,她面色十分激动地看着陈子仪:「师哥,连你也向着她?要不是她冲撞了贵人,惠丰园的老板至于赶咱们走?咱们好不容易在这苏州城里落了脚,如今又要被赶走,难道咱们还要像以前那样到处流浪四处卖艺!?」 「月儿也是因为海生才会那样,她又不是故意的。」 「她确实不是故意的,她就是太自不量力,明明咱们加起来都惹不起那贵人,偏偏自不量力的要上前阻拦。现在可好了,现在人家惠丰园老板要赶咱们走了,咱们又没钱,以后可该怎么办?」说着说着,王莹就哭了起来。 「好了,都别说了!」见妹妹越来越苍白的脸色,秦凤楼忍不住黑着脸喝道。 捂着脑袋的秦明月终于想起来了,她穿越了,穿越到了一个也叫秦明月的女孩身上。这秦明月有两个哥哥,大哥秦凤楼,二哥秦海生,兄妹三人无父无母,仅靠亲爹留下的一个小戏班赖以为生。 这小戏班实在太窘迫了,老的老小的小,没有一个能立得起来的台柱子,又没有名气,只能靠四处卖艺才能混口饭吃,所以日子过得十分艰难。也幸好秦明月的二哥秦海生是个好苗子,以一曲游园惊梦打出了些许名头,才得以在这苏州城里落下脚来。 本想着日子会越过越好,哪成想这好日子还没开始,就碰上一出达官贵人光天化日之下明抢人的戏码。秦明月和秦海生一胞双生,心中不忿上前制止,却是螳臂挡车,人没拦下,自己却在推搡的过程中撞伤了头。 可能是焦虑成疾,也可能是头确实受伤不轻,秦明月受伤后一直昏迷不醒。而大抵是惹到的那人确实是个惹不得的,惠丰园的老板竟不敢再留他们,这当头儿就要赶着他们走,王莹惊惧自己的未来,才会一时头脑发热来找秦明月撒气。 屋里的气氛十分压抑,王莹满脸忿忿不平,到底碍着秦凤楼是庆丰班的老板,才没有再说话。 而其他人俱是愁云满面,一脸前途未卜的茫然。 其实早先年庆丰班并不像此时这般穷困潦倒,也曾是个大戏班,在昆山附近也是叫得响名头的戏班之一。秦明月兄妹三人的爹娘是师兄妹,两个都是唱戏的好苗子,夫妻二人夫唱妇随,可是让庆丰班火了一阵子。 只可惜天意弄人,当地有一乡绅看中了秦明月的娘,想强纳她为妾,秦明月的娘不堪受辱又不想拖累丈夫和几个孩子,撞墙身亡。秦明月的爹秦默然身子骨本就不太康健,又痛失爱妻,自那以后就萎靡不振起来。 那乡绅强抢不成恼羞成怒屡屡出手打压,再加上秦默然无心打理戏班,庆丰班就渐渐颓败下来。班中稍微有些本事的人都出走了,也因此早先还算是个大班子的庆丰班,渐渐竟成了登不了台的草台班子,只能靠在乡下各处搭草台演戏赖以为生。 三年前,久病缠身的秦默然去了,这庆丰班便交到秦凤楼手里。 彼时这戏班里只剩老弱妇孺几个,连唱一台戏的‘十八顶网巾’都凑不够,只能演些小场面的戏。也幸好秦海生遗传了父母,是个唱戏的好苗子,就靠着年幼的他,再加上其他人搭伴,倒也将将把这庆丰班维持了下来。 能走的早就走了,会留到现在的不过是投奔无门的苦命人。 戏子乃是下九流的贱籍,从良那是莫想,作为一个戏子混到头,最好的也不过是像秦默然那样自己组建个小戏班,用来养家糊口。大多数人的命运都是不堪的,要么是四处颠沛流离,要么是一生穷困潦倒,还有许多因为各种各样磨难,早早就身亡的,能寿终正寝有个席子卷安身的,那还算是个好命人。 「唉,这可怎么办?凤楼你可得想想办法,千万别让那李老板赶咱们走。」 「也别说,月儿真是太冲动了,那些贵人是咱们这些人能惹得起的?现在倒好,海生没了,咱们连个落脚地都没了。」 「好了好了,都别说了,现在提这些还有什么用?海生难道不是你们看大的,难道要眼睁睁看着孩子被人抢走?」一个五十多岁的老汉皱着眉出声喝道。 他姓郭,人称老郭叔,是庆丰班的老人。当年还没庆丰班的时候,老郭叔就和秦默然是同一个戏班的,秦默然那时候还小,还处于学艺阶段。之后秦默然渐渐崭露头角,又和师妹两情相悦,两人便偷偷攒钱从戏班里赎了身,自己组了这庆丰班讨生活。 而老郭叔就是那会儿来庆丰班的,不过那时他已经上了年纪,小生唱不了,只能演演老生和老末之类跑龙套的角色,到底是个老人,所以在庆丰班里说话有时候比年轻的秦凤楼还管用,大家也都敬重他。 一见老郭叔说话,旁边的人俱都不出声了。 第3章 「莹儿,不是我说你,你也太没大没小了。从大面上凤楼是戏班的老板,哪有你这么没大没小的,这是凤楼和他爹一样,是个好心且念旧情的,搁在我和凤楼爹当年那戏班里,你这孩子就是吃竹片子的下场!」老郭叔扭头又去训王莹。 做戏子从小就要练功,功夫没练好,或者没让戏班老板满意的,就要挨打。而为了不打坏手下的好苗子,一般都是拿竹片子打,打得让你生疼,却又不会打坏你。在场的这些人年幼那会儿哪个没吃过这种苦头,也就王莹和陈子仪摊了个秦默然那样的好师傅,才没挨过打。 王莹不知所以然,只当老郭叔在训斥自己,委屈得小嘴差点没能挂上油瓶,却又碍着是长辈,不敢出言反驳。倒是旁边一个三十多岁皮肤白净的男人眼神闪烁了一下,和身边一个中年妇人相互看了一眼。 「都散了吧,月儿刚受了这么重的伤,天大的事儿也得让孩子养好头上的伤再说。」老郭叔拍板又道,旁人也只得散去。 待所有人都走了后,老郭叔才对秦凤楼道:「凤楼,你得有个心理准备,我想着钱老七两口子莫是有其他心思。」 他口中的钱老七两口子就方才咋呼得最厉害的那一男一女。 秦凤楼先是一愣,随后脸上泛起一抹苦笑,道:「老郭叔,多谢你提醒我,如今都这样了,人家若真是有什么心思,还真不是咱们能阻拦的。」 老郭叔有些不赞同地看着他:「你这好性得改改,当年他们一家三口快饿死在街头,是你爹可怜他们才将他们收留下来。做咱们这行当的规矩你又不是不知道,想找个地方庇护混口饭吃,就必须签了契进来。既然是签了契,一天是戏班的人,一天就是戏班子的鬼,没道理落了难,就想卷起包袱跑的。」 秦凤楼还是苦笑:「老郭叔,这道理我知道,可你又不是不懂这其中的事情。」 一听这话,老郭叔也为难起来。 人若是真想走,留得住人,留不住心。你能拿着契钳制别人,别人也能消极怠工,总不能打人家一顿,关键也得你有那个本事。 如今秦海生不在了,能上得了台的,也不过只有老郭叔父子俩,以及钱老七一家三口。秦默然倒还有四个徒弟,除了大徒弟陈子仪还能上上台,其他三个不是年纪太小,就是功夫不扎实,上台了只能惹人笑话。 若真没办法留在这惠丰园,只能出去靠搭草台子讨生活,没钱老七一家,可真是不成。这也是老郭叔为何方才会说那么几句话,不外乎是借着敲打王莹,实则是敲打钱老七两口子。 「我人老了,也帮不上什么忙,不过你放心只要这庆丰班还在,我和大昌就留在这儿帮你们。」 秦凤楼连连道谢,老郭叔叹了一口气,便出去了。 房里只留下秦明月兄妹二人,而此时秦明月也恍过神来。 其实她方才一直在听大家说话,穿越不可怕,她在现代本就毫无留恋,可怕的是穿越过来,却走投无路。 这一会儿时间里,秦明月因为原主的记忆知道了许多事情,戏班里唯一的台柱子秦海生没了,惠丰园的老板又要赶人,若钱老七一家再走了,这庆丰班就要散了,真正到了山穷水尽的地步。 想到是自己造成眼前这一幕的,她不禁道:「大哥,对不起,都是我不好……」 怔忪的秦凤楼这才看向小妹,强笑道:「说什么了,是大哥没本事,护不住你二哥,现在连你也护不住。不过你别担心,就算离开这惠丰园,咱们也不会饿死,不是还有老郭叔和子仪他们吗,你不要多想,好好养伤。」 听到这话秦明月越发心酸,也不知是原主留下来的记忆,还是其他什么,她竟也觉得鼻酸心疼了起来。 尤其是那句‘护不住你二哥’,让她更是哽咽在喉。脑海里的记忆停留在她刚穿过来那一刻的画面—— 少年的身姿纤弱修长,油彩妆刚卸,脸上还带着氤氲的水汽。纤长的娥眉、挺翘的睫羽上挂着水珠,越发显得柔若无辜,却因为眉宇之间的英气,并不让人觉得女态,反倒一眼过去就知道是个俊美的少年郎。 「小妹,别过来。」 明明他在笑,眼神却是那么凄婉绝望,大抵也是明白自己即将面对的命运。可他依旧却是在笑,似乎是在安抚她。 而她就是因为那笑,那眼神,决绝地冲了过去。 此时再想起来,那种痛彻心扉的感觉再度蔓延过来,几欲让她窒息。 秦凤楼正在为妹妹看头伤,见她面色越发白了,还当自己是弄疼了她,越发轻手轻脚起来。 「月儿别怕,这伤口很浅,不会留下疤痕的。」 「大哥,二哥他……」 秦凤楼的脸蓦地一下白了,很快又强笑起来,「你二哥他不会有事的,咱们都是些低贱的人,那些贵人瞧不起咱们。你别急,大哥这就去找人打听你二哥的消息,一定把你二哥找回来。」 这安抚是那么的苍白无力,秦明月却装作信了,也是不忍在这男子伤口上撒盐。 真的能回来吗? 就算能回来,恐怕也…… 秦明月虽是现代人,虽然也没上过几年学,但当年她为了研究古装戏的角色,曾下过功夫去查历史资料。 戏子那是什么? 在古代就是下九流的行当。 优伶娼/妓,从来都是被人并作一类论之,俱是因为戏子没比娼妓地位高到哪儿里去,也是因为戏子和娼妓都是供人取乐的,从来受人轻贱。尤其历朝历代都有亵玩娈童的风气,秦明月简直不敢想象秦海生会遭遇到的事情。 她的心越发疼了,让她根本分不清到底是在同情那少年,还是原主本身留下来的情绪感染了自己。 而秦凤楼将妹妹头上的伤口包好,便匆匆走了。估计心里一直惦记着要去打听秦海生的消息,也是眼看大家就要流离失所,这些都是迫在眉睫要解决的事。 第4章 待秦风楼走后,秦明月靠着枕头上,鼻尖缭绕着难闻的霉味,可她却置若罔闻,眼神涣散开来。 秦凤楼再次出现在秦明月眼前,已经是晚上的时候了。 他素来清瘦的脸十分苍白,满脸都是疲惫。 其他人也都来了,连连追问事情到底怎样了。 陈子仪给他端了碗水来,他喝了一口,才满脸灰色道:「李老板给咱们宽限了十日时间,让咱们赶紧找好落脚地搬走。」 一听到这话,大家脸上的喜色还未上眉梢,就变成了沮丧。 钱老七唉声叹气着:「十天时间,咱们在这十天里怎么去找海生,没有海生,咱们这些人以后可怎么办?对了凤楼,你打听到海生的消息没?」 秦凤楼无力地摇摇头。 大家脸色更是灰败。 老郭叔撑起笑来安慰他:「凤楼,你别担心,海生一定会没事的。」 秦凤楼面上苦笑点头,心中却是越发绝望。 且不提李老板宽限十日之事,他这大半日其实几乎都耗在哀求李老板能透露出些许消息上头。可李老板却守口如瓶,无论他怎么哀求都只说不知,甚至之后给大家宽限十日时间,也是因为被他逼问得紧了,才软了口。 秦凤楼不是个傻子,自然能看出些许端倪来。 李老板的惠丰园在苏州城也是叫得上号的戏园子,能在苏州城混成这样,背后肯定有靠山,能让他都忌讳莫深的人物,他真没信心能像对妹妹所说的那样,能把小弟找回来。 钱老七还在那边唉声叹气着,一口一个怎么办,弄得大家情绪十分沮丧,年纪小的念儿甚至抹起眼泪来。 老郭叔被他说烦了,忍不住斥道:「能怎么办?当年海生没出师的时候,咱们不也是过来了,当初怎么办,现在还怎么办!」 「当初怎么跟现在比?」钱老七小声咕哝了一句。 怎么不能跟现在比,之所以不能比,不外乎人过了几天好日子,突然又落魄了,所以格外难以让人接受罢了。早年庆丰班处境一直不好,大家都是穷日子苦日子过来的,自打秦海生能登台以后,大家的日子就渐渐好过了起来。 有个台柱子就是不一样啊,不管到了什么地方,只要让秦海生出面清唱两句,戏园子老板二话不说就留人下来。几场戏演过之后,秦海生也渐渐有了些小名气,之所以会到这惠丰园,也是因为这惠丰园是整个苏州城最大的戏园子之一,李老板特意上门请过来的。 只可惜世人变脸太快,前面还当是个摇钱树供着,后面就立马翻脸将众人从住处撵了出来,要不是看在秦明月受伤昏迷的份儿,恐怕这群人现在都得去住大街上,而不是在现在这个小破院子里。 这半下午的时间,秦明月想了很多。 她穿越得十分诡异莫测,根本让人摸不着头绪,人就过来了。而且所处的朝代更是她记忆中所不曾出现的,华夏五千年,历朝历代就没有个叫大昌的朝代。可以想见回去是不用想了,既然如此,活在当下才是最重要。 之前那会儿老郭叔说的话,她也听在耳里,自然明白这是钱老七在给自己一家脱离庆丰班找托辞。上辈子活了三十五年,秦明月什么场面没见过,这世道不管在哪儿都是弱肉强食,该硬气的得硬气,要不然连个骨头渣子都不会给自己剩。 想到这里,她开口道:「大哥,你别担心,总不过给了咱们十日时间,我就不信咱们想不到办法,说不定二哥明天就回来了。即使,真被赶出去,咱们也不会没有办法。就像老郭叔说的那样,之前咋样现在还咋样,有大家伙儿在,怎么也不会落得流落街头,你说是吧,钱叔?」 钱老七没料到秦明月会这么问自己,当即就是一愣。 从面相来看,这钱老七并不像是个做戏子的。生得天庭饱满,脸皮白净,一脸正气相。也就是他这副皮相,他在角色中十分占优,一般都是演官生、巾生这种比较正派的角色。 但只要熟悉他的人,就知道这人是个驴屎蛋子外面光,长得一副好皮相,却是个好吃懒做的,要不然当年也不会穷困潦倒到要做戏子这一行。不过他在唱戏这上头十分有天赋,虽是半路出家,倒也唱得有模有样,唬唬一般不懂行只看热闹的,还是没什么问题。 秦明月继续道:「咱们都是一起苦过来的,我记得我爹还在那会儿说过,当年钱叔钱婶带着小钱子流落街头,小钱子患了急病,差点小命都没了。当初那么难,都过来了,没道理现在过不去对不对?所以钱叔你就别这么担心了。」 听了这话,钱老七本人还好,钱婶和小钱子却是满脸尴尬。 而旁边的其他人,郭子仪、王莹、二华子、念儿身为秦默然的徒弟,又都是孤儿出身,自然和秦凤楼兄妹俩是一个立场的。老郭叔父子俩不用说,至于乐叔、刘三弦和王瘸子,这三位老乐人年纪都大了,又是老无所依,庆丰班是他们安身立命的根本,自然没有其他多余心思,而秦明月这番话显然是说给钱老七一家三口听的。 「月儿说得有道理,就这么着吧,咱们大家都想想办法,实在没有办法,咱们离开这里也不是不能活。」老郭叔道。他抬头看了看外面天色,又说:「就这么说了,大家也都累了一天,该干什么就干什么去吧。」 之后等大家都走了,秦凤楼才苦笑对秦明月道:「月儿,你又何必强人所难?」 经过这一下午的捋顺原主的记忆,秦明月对大哥的为人以及性格也都有所了解,说好听点,她大哥是十分有君子风度,说难听点,就是被她爹养得和自己一样的性格,惯是个与世无争且无欲无求的。 可惜身在这滚滚熔炉中,与世无争和无欲无求只会被动挨打,要不然这庆丰班也不会沦落成这副样子。要知道当年庆丰班可是有不少能独当一面的角儿,之所以会没剩下一个,不过是秦默然和秦凤楼两人不忍为难他人。 第5章 换成以前,以秦明月的性子,她会尊重别人选择,并不会强人所难。可惜现实太残酷,她只能小人一把。 「大哥,我知道你觉得我拿话将钱老七一军,做得不对。可是你怎么不想想,李老板肯定是要撵咱们走,若这当头钱老七一家再走了,光凭老郭叔他们,咱们根本搭不了台。我兄妹俩饿肚子,乃至流落街头都没啥,可你怎么不想想乐叔他们几个,若这庆丰班真的没了,他们年纪这么大,你让他们上哪儿去?还有王莹和念儿她们,子仪哥和二华子也就算了,他们是男的,大不了去给人做苦力,可王莹和念儿是女孩子,真失去庆丰班这个安身立命的地方,她们的下场如何,还用得着我跟你说?」 秦凤楼如遭雷击,他不是没有想过这些问题,但被妹妹这么赤/裸/裸的当面道出,这种震撼却是直面而来的。 「等咱们情况好些了,他们要是愿意走就让他们走,反正现在是不能走的。」 秦凤楼脸色青白交加,良久,才咬着牙道:「我不会让庆丰班倒在我手里的。」这是当年他答应他爹的,可惜他不但没做好,反倒让处境更差。 秦明月点点头:「大哥,你也不要多想,庆丰班一定不会倒。」 …… 说是这么说,其实秦明月并没有太大的自信。 人有趋利避害之本能,心长在别人身上,到底是怎么想还是要看别人的。她只能将该说的该做的,都说了做了,至于人是去是留,还得看天意。不过秦明月既然打定了主意,自然积极起来,也知晓以如今的处境来看,是没办法给自己留有多余时间来养伤,所以她只能尽量让自己赶紧好起来。 所以第二天一大早,见外面难得晴朗,秦明月就撑着身子到外面透气去了。 这是一处十分破败的小院子,位于惠丰园最边角处,本是用来堆放杂物的,所以到处都显得破破烂烂的。 秦明月找了一张小杌子坐下,靠着门框上晒太阳,耳边依稀能听见远处传来‘依依呀呀’吊嗓子的声音。 这种声音对她来说并不稀奇,认真来说,是对原主的。 台上一分钟,台下十年功,这个道理相通于古往今来。在现代,为了能演好一个角色,各种对着镜子练习眼神、台词、揣摩角色的心态,甚至是练习各种微表情。而在这里更为艰苦,因为唱戏讲究的是唱念做打,不光基本功必须扎实,还需要一副好嗓子。 而这好嗓子除了天生,还需要后期的刻苦训练。 这秦明月记忆里,这里的所谓的戏,有些类似于她所在的那个世界里的昆曲。这种戏的唱法细腻婉转,与其特有的腔调离不开。吐字吐词皆有要求,为使字音、语调甚至感情、意境更加生动,各种装饰腔更是枚不胜举,例如带腔、撮腔、叠腔、啜腔、滑腔、擞腔、嚯腔等,也就是当代所称的水磨腔。 有了原主的记忆,秦明月天生就懂得这些东西。 可惜懂并不代表擅长,秦家三个孩子中,也就秦海生遗传了父母的好资质。而秦凤楼和秦明月显然是不具备的,也因此兄妹二人并不会唱戏。 这也是让秦凤楼最为介怀的,更让秦明月心生叹息的原因所在。 若是两人有一个能立得起来,今时今日也不会如此发愁。 秦凤楼一大早又出去了。 其实想也想得到,一个戏子,什么门路也没有,又哪里能打听得出来贵人的身份。即使别人知道,为了不惹出事来,也不会告诉他们这些人。而惠丰园李老板之所以会赶他们走,不外乎因为也不愿意惹事。 秦明月的心情很复杂,复杂得不像是以前的她,其实到了现在,她也不知道自己还是不是自己,因为显然她本身对眼前的一切是没有任何感情的,可偏偏她又有,就仿佛来到了原主的身体里,也融合了她本身的感情。 「月儿还在发愁?」乐叔走过来道。 乐叔是一个长相十分清隽的老人,头发已经白了一大半,但身子骨还算康健。明明一身粗布衣裳,却一点也不像是一个会在戏班里混饭吃的乐人。 在秦明月记忆里,乐叔是个十分沉默的人,但懂的东西却很多。 为什么会这么说? 因为乐叔不光擅长的乐器多,且会识文断字,他们兄妹三人都识字,便是乐叔教的。 没人知道乐叔的来历,反正在秦明月记忆里,她从小就认识乐叔,而他爹更从没有提过乐叔这样一个人,到底是怎么来到这庆丰班的。 秦明月不知道该说什么,所以没有说话,只是垂了垂眼睑。 而乐叔又道:「别担心,吉人自有天相,你们一家人都是好人,老天不会这么不长眼。」说到最后‘老天不会这么不长眼’这句话时,乐叔的表情有些怪,夹杂着不屑与不甘的认命。 以原主的眼界看不出来什么,但以秦明月的眼光来看,这乐叔显然是个有来历的人。 可即使有来历又怎样,若是能有其他办法,乐叔也不会沦落到如今这种境地。 她可不认为自己能像电视或者电影里女主角那样,自带主角光环,身边随便一个人,就是有大来历的,且能不费吹灰之力,就帮自己解决许多许多问题。 以往的三十五年生命告诉秦明月一个道理,人还是得靠自己。虽然她上辈子活得并不够顺遂,但她一直是这么认为的。 这么想着,她笑着对乐叔说:「乐叔,我没发愁,咱们一定会有办法的,我二哥也一定会回来。」 说完,她就站了起来,慢悠悠地在院子里踱步。 之前她不光是额头受了伤,身上也有几处肌肉拉伤,所以坐立行走都有些吃力,一动就会疼。显然这种疼是一时半会儿去不了的,而唯一能让自己快速康复起来,就是让自己去习惯这种疼痛,以至于能忽略它。 第6章 一直以来,秦明月都觉得自己这种心态有些变态,明明有些时候可以不用吃苦头,可她偏偏反倒其行,也是心中一直有一种紧迫感,让她做什么事都不敢心存耽误。 「你能这么想就好。」乐叔洒然地笑了笑。 这一老一少,一个眯着眼坐在旁边晒着太阳,享受着阴雨天中难得的晴朗,一个慢慢挪着步,努力让自己好起来。 很普通的场面,却是让人看见莫名有一种安宁感。也因此院中的人渐渐多了起来,大家走出昏暗的屋子,暴露在清晨的阳光之下,陈子仪带着师弟师妹们练功,而刘三弦则拿起他那把破旧的三弦,坐在墙根下弹了起来。 「良辰美景奈何天,便赏心乐事谁家院。朝飞暮卷,云霞翠轩,雨丝风片……」 只见王莹表情身姿俱是一变,手捻起兰花指,先是踮起脚尖几个碎步往前走,举步如和风拂柳,忽然蓦地一转头,表情似嗔似怨地唱了起来。 即使以秦明月这行外人的眼光,也能看出王莹确实是个唱戏的好胚子。 也确实如此,而王莹之所以没立起来,不外乎因为有秦海生的美玉在前,而她年纪太小,心志不稳,一上台就露怯。从本质来看,她其实唱得挺好的。 眼见有人和声,刘三弦弹起更是起劲来,而王瘸子也抱着他的鼓板,跟着一同奏了起来。 一时间,三弦声鼓板声混着少女还显稚嫩的水磨腔,竟让这简陋的小院里显得分外诗意缠绵起来,大家俱是目露笑意的看着,享受着难得的闲适与安宁。 …… 还有三个人没走出屋门,那就是钱老七一家三口。 「呸,一群穷酸的,都这会儿了,还在这里逗乐。」钱老七站在窗子根下往外望着,边望边呸道。 小钱子坐在一旁,还略显有些稚嫩的脸上满是为难:「爹,你又何必这么说,班里的其他人对咱们都挺好的,包括凤楼哥他们,也从没拿咱们当过外人。」 钱老七回头瞪着儿子:「没当过外人?没当外人有用吗?没当外人能给你吃得起肉喝得起酒?没当外人咱们马上就要流落街头了!你这混小子,老子不想跟你说,你给我少插嘴!」 无端挨了通训斥,小钱子只能蔫蔫住声。 钱婶抬眼看了男人一眼,叹着气问:「你真打算投奔那李老板,人家会要咱吗?」 比起丈夫,显然钱婶要有自知之明的多,她和男人本就是半路出家,之所以能还看得过去,不外乎是因为两人本就唱搭伴的,所以并不显眼。可让他们独挑大梁,别说人愿不愿意了,首先钱婶自己就露怯。 「以咱俩的人才,又是主动送上门,我就不信那李老板不要。再说了,就算不能上台挑大梁,只要能背靠着这惠丰园,怎么也比跟着他们这群人出去喝风吃土得强。」 钱婶嗫嚅道:「当年若不是秦老板,咱们儿子……」 这秦老板指的自然是秦默然。 钱老七皱着眉头,一脸的不耐烦,「你们母子俩能不能不提这个了,我知道当初是秦默然救了咱儿子,又收留了咱们一家,我们欠他的情,可这么多年也该还完了。之前秦默然死的那会儿,我就想走,要不是顾念着旧情,咱们什么地方不能去,难道你忘了之前毛老板想请咱们过去的事?」 这倒是事实,不过当初可不是钱老七两口子顾念旧情,才没有离开庆丰班的。而是钱老七故意拿乔想抬身价,而那个戏班显然就是想找几个不用花钱培养的人充充人手的。一个自认天纵奇才,无奈境遇不佳,一个则是可有可无,自然不成事。 事情明明已经过去了好几年,却依旧让钱老七惦记着,让他来想分明是毛老板吝啬舍不得花银子,又想端老板的架子,也因此格外忿忿不平。甚至没少拿这事到外面说,不过他对外人可不会说自己主动想攀高枝,而是说有人想挖自己,他顾念和庆丰班多年的情分,才会忍痛拒绝的。 其实事情到底怎么样,大家心里都清楚,不过是顾忌彼此的颜面,懒得去戳破他罢了。 钱婶是个没主见的,见男人说得这么坚决,只能小心道:「那你再去探探李老板的口风?」 钱老七一攥拳头,咬牙道:「我这就去,我可不能再跟他们一起四处搭草台子讨生活,合该这样的大戏园子才适合咱们!」 说完,他就开门出去了。 小钱子见爹出去后,这才忍不住开口道:「娘,你真同意爹的想法?!」 钱婶叹了一口气:「你知道你爹的,他要是决定了什么事,咱们说什么都没用。洪儿,你也别怪你爹你娘,咱们也是为了你着想,你年纪也不小了,娘还想看着你娶妻生子,真和庆丰班一起被从这里撵出去,咱们该什么时候才能攒够钱给你娶个媳妇回来啊。」 小名洪儿的小钱子,满脸不愿憋屈愧疚,种种情绪交杂在一处,到底不忍让娘再伤心,他颓然地叹了口气,并没有再说什么。 …… 「月儿姐,钱老七又出去了。」念儿凑过来,小声在秦明月耳边道。 她十二三岁的模样,一双大杏眼,翘翘的鼻头,樱桃小嘴,端得是天真可爱。可能是因为日子过得苦,身子又瘦又小的,一身不合身的粗布蓝色褂裤穿在她身上,显得有些晃荡。 秦明月一直背着身在缓缓挪步,所以并未看见钱老七趁人不注意,顺着墙角偷偷溜了出去。 听到这话,她抿嘴笑了笑,「随他吧。」 「可若是他真带着钱婶和小钱子走了,咱们可怎么办,还有小钱子……」念儿显然是有些急了,原因之一自然是明白庆丰班的处境,怕这戏班子散了,原因之二则是因为她和小钱子年纪相仿,两人打小一处玩耍,舍不得玩伴罢了。 秦明月抬手摸了摸念儿头上的揪揪,神色有些复杂:「强扭的瓜不甜,而且我也不认为那李老板会这么不识货,看得中他。」 第7章 一听这话,念儿松开了紧皱的小眉头,赞同点头道:「也是,那钱老七基本功不够扎实,唬唬乡下人也就算了,在这惠丰园登台挑大梁,他敢上人家也不敢要。」 也是小孩子,觉得这事不用发愁,遂就再也不去想,又跑去一旁看王莹唱戏了。 继续挪着步的秦明月却是微微皱起眉头,她需要想想若钱老七真走了,她下一步又该怎么办。 …… 「老板,你跟那人说这么半天做什么?就他这样的,在咱们这儿舔着脸都没人要,还敢拿乔端架子让咱们收下他!」待钱老七走后,马大头才凑到李老板跟前,一脸鄙夷说道。 李老板是个身材干瘦的中年人,看样貌也不过人到中年,实则论岁数他已经过了五十了。为人精明、狡猾、心狠、胆大却又谨小慎微,这也是为何他的戏园子能在苏州城里站稳脚跟的原因所在。 听到手下这么说,他团了团手里的核桃,高深莫测一笑:「这人是个小人,难道你没听过一句话,宁可得罪君子,不可得罪小人?」 对于马大头来说,老板说什么都是对的,不过他还是咕哝了一句,「没得浪费咱们时间。」 李老板洒然一笑,正想说什么,突然一阵急促的敲门声响起。 他皱着眉,叫了声进,一个人急冲冲走进来,人还未到跟前来,就喊道:「老板,刘公子到了。」 李老板一听刘公子,当即面色一凝,不由自主站了起来,也没敢耽误,便急匆匆迎了出去。 怎么这位爷竟这会儿来了,可千万莫让那秦风楼给碰上了。 送走了刘公子,李老板回来后,将自己关在房里想了良久,才叫来了马大头。 「老板,那刘公子来做什么?」马大头早就好奇上了,此时忍不住问了一句。 李老板显得心事重重的,竟没有以往面上总是含笑,见马大头如此问,当即不耐伸手给了他一巴掌,「不该你问的,不要多问!」 马大头捂着脸喏喏点头,却是再也不敢插嘴。 李老板坐在椅子上,思索良久,才面色凝重:「去把那秦凤楼叫过来。」 马大头一时之间还有些没反应过来,「谁是秦凤楼?」 李老板忍不住瞪了他一眼,马大头这才想了起来,「是不是庆丰班那个年轻的老板?老板,你叫他来做什么?」话的尾音在李老板凌厉的眼神中渐渐消音,他连连哈腰道:「小的这就去,这便就去。」 忙不迭地转身出门,却在出门的那一刻又被李老板叫住了:「把秦凤楼的那个妹子也叫过来。」 这下马大头可不敢再多问了,忙应声道:「是。」 …… 那天事情出的太突然,秦凤楼当时在后台,只知道前面满堂喝彩。 戏罢之后,大家伙儿正兴高采烈围着二弟说话,哪知突然进来几个人,说自家主子要请秦海生去喝茶。 常年在外唱戏讨生活,虽没有见识过什么大场面,但大家都明白这所谓的‘喝茶’是什么意思。时下有不少达官贵人有龙阳之好,只是因为事情一直没有发生在自己人身上,所以秦凤楼一直没有想到这处,突然出了这档子事,他当时就脸色苍白。 自然要上前阻止的,他忍着屈辱上前跟来人说好话,无外乎弟弟年幼,又不懂事,怕冲撞了贵人。可惜那几人太过霸道,眼见他推辞,就将他推到一边硬强行要把人带走。 现场十分混乱,老郭叔等人纷纷上前说理,而小妹眼见小弟要被带走,也仿若发了疯的冲了上去。 最后结局是大家都受了伤,小妹受伤最重,小弟也被带走了。每每想到这一切,秦凤楼就心如刀绞。 他步履蹒跚地往住处走去,这已经是小弟被带走的第三天,他简直不敢想象小弟身上会发生什么事。 担忧、悲愤、无奈、焦虑,时时刻刻碾压着这个年轻男子的心,要不是想着小妹现在只有自己这么一个依靠,想着庆丰班这一大摊子事还需要他来周旋,秦凤楼早就倒下了。 他眼见在李老板这里打听不出来什么,就想着能不能从戏园子里其他人身上打听点消息,可惜依旧无功而返,也不知是李老板交代过还是什么,他所问到的人竟都不知内里究竟。 秦凤楼回到住处,原想着院子里又会是一片死气沉沉,哪知却看到大家在一起有说有笑的,连受伤不轻的妹妹也下床了。 「小妹,你的伤——」 秦明月一脸笑容,「大哥我没事,你看我这不是好好的吗?就是头上的伤还要养,另外行动有些不便,不过很快就会好了。」 秦凤楼关心地看了看妹妹,确定她不是骗自己的,才终于放下心来。 「凤楼,你打听到海生的消息了吗?」乐叔问道。 大家俱都看了过来。 秦凤楼一脸灰色,摇了摇头。 秦明月心里疼了一下,赶忙撑起笑安慰道:「二哥一定会没事的,说不定过两天就能回来了。」 气氛只低迷了一瞬,很快大家就佯装无事的说起宽慰话来,知道大家其实是在安慰自己,秦凤楼也不好再表现的灰心丧气,遂强打起精神和大家说话。 大家正商量着中午吃什么,突然院门被人推了开,走进来的是李老板身边的下人马大头。 对如今的庆丰班来说,李老板那就是头顶上的天,是衣食父母,身边的下人自然也不能等闲视之。 秦凤楼撑起笑走过去,还未等他开口说话,就听马大头说让他和小妹去见李老板。 听说李老板请自己过去,连同妹妹也要一起去,秦凤楼和秦明月面面相觑,心中疑窦丛生。 「马小哥,可是有什么事?我妹妹受了伤,行动不便,还是我去代她向李老板告声罪罢。」秦凤楼拱手道。 第8章 马大头拿眼角去睃他,语气不阴不阳:「我家老板说要请二位一同过去一趟,秦老板还是莫推辞了,总不过你们现在还住着我们惠丰园的地方,最好还是给大家都方便。」 一个小小的下人竟如此说话,可即使心中明白,又能怎样,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秦凤楼一时心绪百转,脸色也分外难堪。 倒是秦明月想得比他通透,上前一步笑道:「既然李老板不嫌弃小女子形容狼狈,那我就去一趟。」她从身后偷偷拽了秦凤楼一下衣角,「大哥,走吧。」 秦凤楼还想说什么,秦明月却是对他施以安抚的眼神。 其实秦凤楼不过是担忧妹妹罢了,尤其是出了秦海生的事,更是让他忍不住心生防备。可也明白是拒绝不得,遂长叹一口气,心中沉重的和妹妹随马大头一同去了。 到了地处,李老板一手背在身后,正站在廊下逗鸟笼子里的鸟。 那笼子里关的是一对羽色鲜黄的小黄莺,绀趾丹嘴,正叽叽喳喳的叫着,声音十分悦耳。 见两人来了,李老板放下手中的银质细棍,笑了一笑:「两位进来说话。」 这地方秦凤楼不是第一次来,但每次来都是饱含着屈辱和无奈。这短短几日的时间,甚至仿若让他重新轮回了一遍,尝遍了各种心酸无奈的滋味,其实以前这种情绪也没少有过,只是如今多了担忧弟弟的一层心思在,越发显得沉重罢了。 到底是疑惑占了上风,他敛住心中不该有的情绪,把妹妹往身后拉了拉,才率先迈步随李老板一同进了屋。 秦明月在后面望着大哥单薄甚至有些佝偻的背影。 被人保护的滋味是什么样的,几十年来在她生命中从未有过。若说之前秦明月还告诉自己,她是因为原主的遗留的思想和情绪,才会对这里的人这里事产生各种情感与想法,现在她却是打心底的想保护眼前这个人。 眼前这个年轻、谦卑,明明含着屈辱忧愁,却依旧对自己强笑安抚,明明身形薄弱,却依旧想用自己单薄的肩膀为自己遮风挡雨的少年。 秦凤楼现年二十,已经不能称之为少年了,可按秦明月年纪来看,这人确实年纪不大,在她现代那会儿,也不过是个刚入大学的学生。 她咬了咬下唇,紧紧一攥拳头,跟了进去。 …… 李老板出奇的好客,还让马大头给两人沏了茶。 这让方才把气撒在两人头上的马大头,心中不禁又开始揣摩起老板的意思来。难道这两个人还有什么了不得的来头?分明之前老板应付这秦凤楼不耐的样子还历历在目。 且不提马大头,李老板让了茶后,见这兄妹二人不喝,才讪笑了一下道:「凤楼老弟还在怪老哥之前不肯透露消息给你?」 这声‘凤楼老弟’让秦凤楼心中一惊,更是开始怀疑起李老板叫他们来的目的。 「不敢不敢,但还是希望李老板能看在我那兄弟年幼的份上,告知我那强把我兄弟带走的贵人是谁。」 李老板复杂一笑,往前欺了欺身,叹了口气道:「不是老哥不愿告诉你,而是我也不知那贵人是谁。」见秦凤楼一脸不信,他往后靠了靠,才道:「这么说吧,凤楼老弟,那人你惹不起,不光你惹不起,我也惹不起,咱们都惹不起。」 他突然站了起来,来回在室中踱了两步,才脸色有些沉重有些缅怀地望着兄妹二人,开口道:「不怕你们知道,当年我也是做戏子出身。咱们做戏子的难处,只有身处这一行才知道,说难听点儿,干得是给人卖笑的活儿,明明心中无限悲辱,却要强颜欢笑。不光得笑,还要笑得漂亮,笑得让人感同身受,不光要骗过别人,还得骗过自己……」 也不知这李老板到底想说什么,竟当着两人的面唏嘘起自己过往的经历。 「……也是我运气还不错,慢慢把一个小戏班发展成这么大个戏园子。看似我如今是个老板,实则在那有些人眼里,咱还是一条狗,甚至连狗都算不上,人家看得起你给你点儿好脸色,看不起你,你连条狗都不如,即是如此咱们还得舔着脸上,谁叫人活在世上,都是这么难呢?」 听到这些话,秦凤楼陷入沉思中,似乎有些感同身受。 李老板走上前来,重重地拍了他肩膀两下,一副推心置腹的样子。 「作为过来人,我这个做哥哥的劝你一句,凡事莫较真,咱们较不起真,糊糊涂涂也就过了。你也不用担心你那兄弟,说不定哪一日他就回来了。」 「可……我……」 秦凤楼不是傻的,又怎么会听不明白李老板的意思呢。 说了这么多,不外乎在隐晦的告诉他们,那贵人他们惹不起,他也惹不起,所以这事就算了吧。别闹,闹也闹不出个什么来。 道理都明白,也都知道,可怎么能,也没办法能。 李老板伸手点了点秦凤楼身边的秦明月,才语重心长道:「你们还有这么大一班子人,难道真要为较这个真,拖着大伙儿一起死?」不顾所言骇人听闻,也不给秦凤楼反应的机会,他长吐一口气,又道:「好了,先不说这个,咱们说说你们现在的事。」 这李老板言语思维太过跳跃,秦凤楼一时有些反应不过来,「什么事?」 李老板去了椅子上坐下,往后面舒服地靠了一靠,才微笑道:「凤楼老弟之前不是求老哥我,想留在这惠丰园?之前我拒绝你,不过是不想惹事在身,事后我想了想,大家都是同命人,我又何必做得如此绝。人生在世啊,谁敢谁说不求人呢?我能有这么大的基业,我得心存感恩。认真说来,咱们也算是同门中人,得互帮互助,所以你们想要留下来也不是不行,这事可以商量。」 秦凤楼径自沉默,秦明月却是眼神闪了闪。 这话说得倒是敞亮好听,可若说这李老板没自己的目的,秦明月却是不信。 第9章 见兄妹两人不说话,李老板几不可查地勾了下唇角,又叹起气来:「海生是个好苗子啊,让我来看大红大紫指日可待,不然当初我也不会主动请上门。」 缅怀了一番秦海生,他整了整脸上表情,又道:「现在咱们先不说海生,最近慕着‘秦海生’名头来的看客可是不少,只可惜海生如今不在。你知道我虽是戏子出身,到底也是个商人,这两日我琢磨怎么才能留下你们,就想到了一件事情——」他停顿了一下,望向秦明月:「这个就是海生的孪生妹妹吧?」 见李老板突然将话的苗头指向秦明月,兄妹二人都有些诧异。 望着两人瞧过来的眼神,李老板坦率一笑:「当初我就稀奇,这兄妹二人长得可真像,若不是打扮不同,还真以为是同一个人。这家传的班子就不用我说了,想必都会上几手家传绝艺,既然这样,何不让你这妹妹顶了海生的名头登台。哥哥惊艳绝才,想必妹妹也不差,即使弱一些也没关系,一个月唱上那么两场,你们庆丰班就在咱们这惠丰园呆着吧。」 秦凤楼还处于震惊之中,秦明月却是心思转了又转。 从始至终,她一直偷眼瞧着李老板说话。 不得不说,这李老板真是一个非常擅长说话的人,表情声音都十分能打动人,不愧是如他自己所言,是做戏子的出身。且这一番话说得跌宕起伏,峰回路转,让人不由自主便跟着他的话语与思路去思考,去感叹,去心生唏嘘。 说得在情,在理。原本秦明月还在思索他铺垫了这么多,到底想说什么,听到最后才发现原来这主意是打在她的身上。 当然明确了对方的目的,可对方为什么会这么做,却是依旧让她一头雾水。 以秦明月这几十年的人生经验,她素来笃信人不会无缘无故去干某件费力不讨好的事,李老板既然如此做,必然有他自己的目的,可他的目的到底是什么? 显然秦凤楼还有些稚嫩,至今还有些反应不过来。 「李老板,你为何会有这种想法?」不过稚嫩也有稚嫩的好处,那就是够坦白,反正以秦明月的性格,是问不出这种笨问题来,因为李老板的目的已经昭然若揭。 李老板果然揣着明白当糊涂,打着哈哈道:「难道凤楼老弟觉得我这个想法不好?亏我想了多日,才想出这么一个办法来。要知道这惠丰园也不光我一个老板,虽明面上是我主事,可实际上还另有东家,我就算想留人也总得给人家一个理由,总不能大明其白就留人白吃饭,你说是不是?」 「这……」 秦凤楼还在踌躇,秦明月却是站了起来:「既然李老板愿意赏咱们一口饭吃,那这事咱就应下了。」 「小姑娘果然睿智,不愧是秦海生的妹妹。」李老板一拍巴掌,赞许笑道。一直有意无意徘徊在秦明月脸上的目光,这才大明其白地直视过来。 秦明月直视对方看过来的眼神,直到李老板借着喝茶的动作掩饰地偏开头,可她心中却是更加疑惑了。 这人到底想做什么? …… 「小妹,你怎么答应那李老板了,要知道你根本不会唱戏!」 方才那会儿在里面,秦凤楼就想制止了,却被秦明月偷偷从边上拽了一把,憋在心中的疑问,直到出来后才问出。 「大哥,咱们若是不答应,还能有别的路可走吗?」 秦凤楼哑口无言。 当然会有别的路可走,大不了就是离开这里,到外面餐风露宿颠沛流离。 可若是真离开了这惠丰园,就失去唯一能打听到弟弟下落的地方,日后天大地大,他该去何处找二弟?若是哪天二弟回来,又该去什么地方找他们?这也是为何秦凤楼会如此锲而不舍想留在惠丰园的根本原因所在。 秦明月也明白这个道理,她和秦凤楼所思所想是一样的。 「而且大哥你信不信,等咱们回去后,钱老七会主动开口提想离开的事,下家自然不用说就是这惠丰园。」 秦凤楼面色惊疑不定,「你的意思是——」 秦明月叹了口气,「大哥,你还不明白吗?不是这李老板想留咱们,而是有人让他来留咱们。当然留咱们也不是没有目的,暂时我还想不出来为什么,只知道可能和二哥有关系。」 「到底有什么关系?」听妹妹这样分析,秦凤楼更是如芒在背了。 秦明月摇了摇头,她也想不出到底为什么会这样。 兄妹二人站了一会儿,怎么都想不出所以然来,还是秦明月率先打破了寂静。 「咱们也别多想了,既然对方有目的就好,咱们一日看不出,难道十日百日也看不出?左不过他们的狐狸尾巴总会露出来。且大哥你想想看,能留在这惠丰园,首先咱们暂时不用担心会流落街头了,另外也有个可以继续打听到二哥消息的地方,咱们徐徐图之,就不信没有办法。至于会不会唱戏,咱们先不说这个,秦老板不是说一个月唱一两场就行了,到时候咱们合计合计,总会有办法的。」 秦凤楼无奈地点点头,如今也只能这样。 兄妹二人回去后,一进院门钱老七就迎了过来。 他眉飞色舞,脸上的那喜气简直别提了。大家都愁眉苦脸,或是怒气冲冲,也因此衬着他脸上的喜色,格外刺眼。 「凤楼,我要跟你说件事。」 「什么事?钱叔。」 这声钱叔叫得秦凤楼心里颇不是滋味,他不是不知道钱老七德行不好,可想着他们一家人风里雨里陪着大家同甘苦共患难,他心里总是存着一分感激的,平日里也是能忍则忍,能让则让。 钱老七并没有当即说什么事,而是叹了一口气,愁眉苦脸诉了诉自己的苦处,又悲了悲他们老钱家的祖训,之后才切入正题,言外之意不外乎就是想离开庆丰班,希望秦凤楼能爽快地放人。 第10章 所以说人不要脸则无敌,什么老钱家的祖训,当初落得流落街头,怎么想不起来要奋发图强不能断老钱家的根?什么当爹的做娘的为难,不过是现在攀上了高枝。 方才秦凤楼兄妹走后,就又来了个李老板身边的人,那人也没避着大家,明晃晃地对钱老七道出李老板同意留他们下来的事。而钱老七大抵也知道遮羞布没了,索性破罐子破摔起来,当着大家面显起摆来,吹嘘自己能力多么多么出众,早先在这庆丰班真是埋没了。 老郭叔等人听得一肚子气。 要知道当初这钱老七之所以会唱戏,还是秦默然和大家伙儿你教他一点,他教他一些,把他们两口子教出来的,如今倒是对众人视如敝履。老郭叔就要上前揍钱老七,还是乐叔把人给拉住了。 这不,刚好秦凤楼兄妹二人回来了,钱老七忙不迭就来说这事了。 一众人气得脸都黑了,到底如今是人家攀上了高枝,自己等人马上就要流落街头,心中黯然,也提不起精神与这人争辩。 秦凤楼满脸复杂,似乎想出言劝阻,秦明月笑着上前一步,抢先问道:「钱叔的意思是想离开咱们大家伙儿,自谋出路?」 钱老七没有看她,睃了秦凤楼一眼,坦白地点点头。 「那真是刚好了,方才李老板也同我和哥哥说了,要留咱们在这惠丰园,以后大家同在一个园子里,时不时还能碰碰面。」秦明月笑眯眯地道。 钱老七还没反应过来,倒是一旁老郭叔他们爆出一阵惊喜声。 「月儿,李老板真愿意留下咱们了?」 「月儿姐,你没骗咱们吧?」 秦明月笑着点点头,大家又去看秦凤楼,见他也点头称是,才又爆出一阵欢喜声。 念儿直抹眼泪,「哎呀,吓死我了,我还真以为咱们要流落街头了。其实流落街头我也不怕,我就怕咱们离开了这里,等海生哥回来找不到咱们了。」 「你这丫头提这个做什么,既然能继续留下来,咱们这就去把东西都规整规整,这下总算不用担心了。」老郭叔像个老小孩儿似的,笑眯眯地道,忙不迭就进屋去了。看似他欣喜万分,有些忘乎所以,实则不过是在插话,免得秦凤楼兄妹二人又心生感伤。 念儿也立马会意过来,装出一副十分开心高兴的样子,蹦蹦跳跳就去拉二华子进屋。 大家笑看着这一幕,在此时忘却了所有烦扰,只是这么单纯的笑着。 相对比这群人的喜悦,钱老七的喜悦却突然没了。 就好像一群人都吃不饱饭,自己却有一碗饭吃,那种独有的,甚至凌驾众人的欢喜与满足感,是没办法形容的。哪知眼前的这一切其实是他在做梦,不光他有饭吃,大家都有饭吃,甚至吃的饭比他的更好。 而自己方才的那副嘴脸,就像是一个笑话也似,狠狠打在自己脸上。 钱老七还想说几句什么挽留自己颜面,哪知却没有一个人愿意理他。他恼羞成怒狠狠在地上吐了一口唾沫,便冲回屋里,显然是打算当即就走的。 因为不知道什么时候就要离开这里,所以大家的东西都提前打包好的。秦明月还有伤在身,站不了太长时间,就进屋坐着看大家往外收拾东西。 屋外突然传来老郭叔和钱老七对峙的动静,不光是老郭叔,王瘸子、刘三弦都在一旁帮腔,这几个老人也是实在恶心了钱老七的做派。 「人走可以,把咱们的东西留下。」 「这些东西都是我自己的,什么你们的咱们的。」 老郭叔不屑地瞥了他一眼,「包袱里的戏服。咱们不像你,攀上了高枝,日后啥都不用愁了,咱们就这么点家当,你还好意思一起顺走?」 钱老七满面忿忿,还想说什么,却被钱婶从旁边一把拦住。小钱子也连声让他爹把戏服拿出来,其实这会儿他根本没脸面对其他人,恨不得找个地缝一头钻进去。 「哼!你们给我走着瞧!」 钱老七把包袱拉开,一把将里头的几件衣裳拿出来,狠狠地掼在地上,然后头也不回的,就气汹汹地带着妻儿走了。 「真是作孽啊。」 王瘸子一瘸一拐地上前去把几件衣裳拾了起来。庆丰班处境不好,这些戏服还是当年秦默然在那会儿留下的,也不过只有这么几件,平时大家都是紧张着穿,生怕给弄坏了,哪知今天却被钱老七如此糟践。 老郭叔帮着去捡衣裳,「走了也好,这样的人留在咱们这里,没得让人堵气。」 屋里,秦明月倒还好,她在现代那会儿见多了穷凶极恶的丑陋面孔,有的人很奇怪,你若是不如他的意,他就表现得好像是你欠他钱一样。不过这样的人并不可怕,因为他最多也就只会这种手段,倒是那种面上冲你笑,转过身来却捅你一刀的人更为可怕。 可秦凤楼面色却是越发勉强了。 又走了三个,眼见班里的人越来越少了。 「凤楼,老郭说的没错,这样的人留下来也没什么用。」一旁的乐叔眉眼不抬的说道,神情十分淡然。 见大伙儿都担忧地望着自己,秦凤楼倒也释然了。 是啊,人的心不在了,走了也好。 …… 将秦凤楼兄妹二人送走后,李老板坐了一会儿,就匆匆忙忙出门了。 他坐着马车一路到了城南,这里住的俱是些苏州城里的富贵人家,家家户户占地面积宽广,有时候走一条街,都是一户人家的宅院。 到了一座富丽堂皇的宅院前,他也没走正门,让马车停在角门那处。 这并不是李老板第一次来这里,守门的小厮也认识他,一番交谈之后,小厮就进里头传话去了。过了差不多一刻钟的时间,出来一个小厮模样的人将他领了进去。 第11章 其实在苏州城里稍微懂些门路的人就知道,这惠丰园的后台就是刘同知家的二公子刘茂。 这刘茂天生是个纨绔子弟,平日里游手好闲,养鸡斗狗,也没别的什么嗜好,就一个喜欢听戏。所幸也不乱生事,刘同知便由着他,也幸亏是生在官宦之家,家里家教森严,要不然刘茂早就不顾身份下场客串一把了。 这不,惠丰园想在苏州城里立足,自然是需要后台的。李老板是个会钻营的,便借着机会巴结上了刘茂。平日里唯刘茂马首是瞻,说不是刘家的奴才,其实也与刘家的奴才无疑了,刘茂见他懂事,也愿意赏他几分脸面。 还没进刘茂住的院子,就听见有个小戏子正在依依呀呀的唱着戏,进去后果然见到刘二公子刘茂正靠坐在一把躺椅上,右手靠边角处站了个穿红戴绿的小丫头,正捏着汗巾依依呀呀地唱着。 这小丫头十四五岁的模样,端得是水嫩,嗓子还算不错,就是气不足,老是裂音。 李老板站在旁边听了一会儿,果不其然没一会儿,就见一直阖着目的刘茂睁开眼睛,十分不耐烦地挥了挥手,「下去下去,就你这样的还敢来爷跟上给爷唱戏,没得污了爷的耳朵。」 那小丫头委屈地红了眼,也没敢犟嘴,便捏着汗巾下去了。 「果然是没学过的,亏得来找爷时说得天花乱坠,爷还当她几日不见就换了身皮,原来就是个假把式!毛六,不是老子说你,这样的人你往我跟前领作甚!」 一旁的下人毛六也十分委屈,这二公子成日里叫着呆在家里闷,就让身边的丫鬟小厮们跟着学戏。大家为了讨他欢心,也都专心学着。本就是半路出家,说白了就是半吊子,他哪里听得出来小桃唱的不好,只觉得她唱了几句也似模似样,就把人领来了。 不过他可不敢当着刘茂抱屈,只能跟着骂了几句小桃打肿脸充胖子,又道:「公子爷您也别心焦,左不过老太太过几日就要走,您且忍着,等老太太走了,咱就能出去松乏松乏了。」 可不是,刘同知那六十多岁的老母突发奇想从老家来到苏州,她人来不要紧,老人家是个规矩厉害的,来了之后没少训斥儿子把孙子惯得不成样子。儿子都挨训了,儿子的儿子自然跑不掉,这些日子刘茂一直被家里人在家拘着,不让他四处乱跑。之前上午去了一趟惠丰园,还是找了由头,本想办了正事再听一场戏回来,哪知戏还没开锣,就被下人给找回来了。 刘茂哪里不知道这个道理,不耐道:「爷还不知这个理,赶紧滚,给我下去。」 毛六一看李老板来,就知道是要说正事,这会儿自然乐得给自家公子挪地方。 等毛六下去后,李老板上前做了个揖,才将自己办事的经过说了一遍。 上面一句话,下面跑断腿,说的不外乎是这个。 刘茂一句简简单单的话,李老板就要放在心里琢磨,琢磨了再琢磨,碾碎了往细致里想,才敢下手去办事。办完了还不算,还要来回话,还生怕事情办得不如贵人的意。 也幸好李老板没白吃这么多年的饭,揣摩人心那是一等一的,也确实妥帖。听完后,刘茂笑了,夸道:「这事办得妙,不亏别人都叫你‘李七巧’。」 他靠在那里,伸手点了点李老板,而李老板明明年纪比他长许多,却低三下四地堆着一脸笑,让人不得不感叹人的命,那真是天注定。有的生下来就含着金汤匙,安荣富贵一辈子,而有的人天生下来就是个下贱命,想要活的好一些就要比旁人费上许多许多的心力。 这李七巧是当年李老板的艺名,以前都当个诨号叫,后来李老板自己当了老板,旁人与他打交道多了,深谙这人是个不吃亏且八面玲珑的,就把这话曲解为生了一副七窍玲珑的心肝,也是明褒暗损的意思。 李老板也确实生了一副七窍玲珑心肝,要不然也不会刘茂的一句话,他就把事情办得如此面面俱到,不亏李茂平日在苏州城里大小戏园子里出没,也就赏了他这个脸。 刘同知作为整个苏州府的第二大,除了上面的知府贺家,在本地那就是个土霸王,这样一个靠山谁不想要啊,可也就李老板能把人靠上了。 「公子缪赞。」 「好了,你回去吧,若还有什么事,我让人去给你传话。」 李老板躬身点点头,便下去了。 人走后,刘茂立马站了起来,不复方才那副高高在上的矜持样,喊着毛六:「毛六,侍候你家爷出门。」 毛六连滚带爬地进了来,「我的爷,都这会儿了您还出去干啥,大人和夫人那边可是下了禁门令,不让您随便出门的。」 刘茂云淡风轻地整整袖子,踹了他一脚,「你只管去让人套马,若是我爹我娘那边问话,就说我去找大公子了。我爹成日里不是让我好好巴结巴结大公子,我这是替大公子办正事。」 毛六是知道这事的,遂也不再多话,匆匆便出去了。 刘茂得偿所愿出了家门,先往贺家去了一趟,不出所料得到大公子一个笑脸,并说了改日一同喝酒的话。刘茂心知大公子的性格,能让其说出这样的话,说明他差事办得好,心中欢喜之余,顺道也不免对李七巧更是另眼相看几分。 且不提这,得了大公子的话,刘茂便忙不迭去逛戏园子去了。 至于他走以后,贺大公子也出了一趟门,在这里不必细表。 谁也想不到不过是小小一个戏子,竟牵扯到这么多大人物,更让人想不到的是,不过是上面人的一句话一个眼神一个属意,竟改变了所有人的命运。 李老板在苏州城里混迹多年,能从一个小小的戏子爬到如今的地位,离不开好运气,也离不开他的察言观色与他这副七窍玲珑心肝。 眼见得了刘公子的赞赏,他欣喜之余,不禁更想把这事给办妥帖了。 第12章 其实事情到了如今这地步,李老板也看出了许多端倪。只是这端倪说不得道不得,但他清楚只要他将这事给办好了,以后有他受用不尽的好处。 所以他回去后,就让人给庆丰班换了住处。 庆丰班又搬回了以前住的那座院子,当初这座院子也是因为李老板想拉拢秦海生,特意摆出来的诚意。如今又拿了出来,不得不让人感叹世事无常。 不过这会儿庆丰班里的人可想不到这其中的端倪,只当是李老板为人宽容大度,并不如他们之前说的那样,是个胆小怕事,翻脸不认人的小人,心中还暗暗后悔当初为什么要那么骂人家。 有这种想法的,主要还是陈子仪和老郭叔等人,只有三个人没有这么想。一个是乐叔,另外两个则是早就觉出异常的秦凤楼和秦明月。 可即使知道又怎样? 还是那句话,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给赏你接着,赶你出去你也受着。事情如何,只能随机应变,如今说其他的都是做无用功。 不光换了住处,大家的伙食也好了起来,甚至比当初秦海生还在的时候更好。旁人且不提,秦凤楼兄妹二人却是食不下咽,因为越是往下看下去,越是让人心悸。 不过这心悸并没有持续太久,因为李老板很快就命人来传话,问什么时候让‘秦海生’登台。 不知为何,他竟点的不是秦明月,而是秦海生。 也是直到此时,庆丰班里其他人才知道为什么李老板会答应留下众人来。 送走李老板派来的人,王莹当即就爆发了,「她又不会唱戏,这李老板是傻了吧,竟然让她借海生哥的名儿登台。」 话音还未落下,陈子仪就把她往身边扯了一下。 「师妹,你能不能少说两句,你总是针对明月做什么。」 「难道我说错了?」王莹十分委屈。她就是看不惯秦明月从小就有人护着,她自己两个哥哥护着不算,师哥师弟师妹们,还有老郭叔他们,个个都护着她。 她有什么了不起的,不就是长了一张和海生哥一样的脸! 这样想着,她的眼睛忍不住睃到秦明月的脸上。 秦明月的头伤还没好,头上还绑着白布,但却掩饰不了她的一副天生好相貌。 说是以花为貌,以月为神,并不过。巴掌大的小脸,一双剪水大眼,眼形姣好且眼角上挑,配着长而翘的睫羽,让人一眼过去就陷入那水光潋滟的眼瞳之中。长长的娥眉,挺翘的鼻梁,花瓣似的嘴。按理说,做他们这一行的风吹日晒,皮子好不了,可她却有一身肤光若腻的好皮子。 秦明月从小就长得好,在这种世道,尤其是这种身份,女儿家长得好并不是什么好事,所以秦明月从小就被秦默然有意的藏了起来,包括秦海生也同样如此。因为秦默然从小就是戏子出身,深知有一副好相貌,对儿女并不是什么好事。 之后为了讨生活,秦海生护不住了,可秦明月作为秦家唯一的女儿,秦凤楼和秦海生两个当哥哥的,依旧照着爹的话护着妹妹。寻常穿衣打扮都是往粗糙里弄,厚厚的一层刘海盖在额头上,站在人群里并不起眼。 这次因为头上受了伤,所以刘海都被弄了起来,于是便露出一张天香国色的小脸来。 认真来讲,秦明月比秦海生长得好,毕竟是女孩子,天生带了一种属于女儿家的娇美。这是用普通的世俗眼光来看,当然也少不了有那些眼光奇特的,或者是有龙阳之好的,反倒觉得妹妹不如哥哥,要不然也不会发生秦海生被人带走的事。 打从妹妹答应了李老板的条件,秦凤楼就一直心中不安,可实在无能为力,再加上妹妹十分坚决,才只能答应下来。如今事情越来越蹊跷,李老板的行径着实怪异,他心里的那根弦连着绷了两日,终于在此时濒临崩断的边缘。 他蓦地一下自椅子中站起来,闷着头就往外走,「咱不呆在这惠丰园了,我这就去找李老板说。」 一屋子人皆诧异地看了过来,秦明月忍不住喊道:「大哥——」 秦凤楼回过头来,目光沉痛地看着妹妹,「你二哥已经出事了,我不能让你再跟着出事。当初爹走的时候,我答应他要好好照顾你们,可如今……」 秦凤楼心如刀绞,在心中又埋怨了一番自己当初为什么不阻拦小弟,大不了就是这戏班子散了,大家自此天南地北各自一方。没饭吃没地方住,大不了他出去做苦力养活年幼的弟妹,也总好过出了这么一档子事。 可即使明白又怎样,谁能想到世事如此无常,也是事情没有发生在自己身上,总会有一种侥幸心,总是没有把事情想得那么严重罢了。如今既然出了秦海生的事,秦凤楼怎么还能眼睁睁看着妹妹再步入小弟的后尘。 「孩子长成这样,也不知是福是祸……」 当年秦海生和秦明月出生之时,所有人都很高兴,连连道龙凤胎乃是大福气,只有秦默然抚着两个孩子的脸这么低叹一句。秦凤楼那时候还小,还不明白这话的意思,此时想来他终于明白他爹当初还在的时候,为什么会这么慎重其事,为什么会做那么多在当时他来看有些无用功的事情。 不是他爹太小心翼翼,是他这个做大哥的蠢,蠢到了头!连弟弟妹妹都护不住! 「小妹,哥这便去跟李老板说,不让你出去抛头露面,这房子还有这惠丰园咱们不呆了。」 秦凤楼就要往外面走,却被秦明月从身后一把拉住。 「大哥——」 「小妹,你别拦大哥,我知道你是为大伙儿着想。当年海生也是这样的,却出了这样的事,若是你再出事,大哥我、我还有什么脸去面对爹,有脸当你们的大哥……」说着,两行晶莹剔透的泪珠顺着秦凤楼苍白而消瘦的脸颊流了下来。 这是惊惧交加的眼泪,也是憋屈无奈的泪水。 第13章 打从出事后,秦凤楼就一直勉力支撑,可事实证明他的身份太低微了,力量也太薄弱。他白生了个男儿之身,却什么事也做不了。他焦虑、压抑、担忧、忐忑,连着多日,他夜不能寐,不是睡不着,就是被屡屡噩梦惊醒。连着多日下来,他早就坚持不住了,直到此时李老板派人传来这样一句话,他脑海里那根弦终于绷断了。 他的手很抖,抓着秦明月的臂膀,安抚地、沉重地拍了拍,「小妹你听话。」说着,他就扭头要出去。 秦明月并没有松开拉住他的手,她死死拽着秦凤楼,用尽所有力气将他往里屋拉。秦凤楼怕扯伤妹妹,只能依了她进了屋。 门被关上了,秦明月眼神沉静地看着自己大哥:「大哥,你信我吗?」 秦凤楼没有说话,可眼神还是充满了悲痛。 「我不会出事的,至少目前不会出事。」见秦凤楼想说什么,秦明月急急又道:「难道到现在你还没看出来吗?他们留我们下来不是为了其他,不过是安抚。我不知道他们到底想做什么,我只知道他们需要一个‘秦海生’。只要我一天还是‘秦海生’,只要二哥一天没回来,我就不会出事。」 「小妹……」 「难道大哥不想把二哥找回来?难道大哥忘了二哥为什么会被人带走?咱们若是走了,就失去唯一能打听到二哥消息的地方。你忍心让二哥一个人受苦,你忍心任他受苦,却没人可以救他?咱们身份是贱,可我不信没有办法能救他回来。」 秦明月边说边流着眼泪,她也不知道自己为何如此激动,可是她的心她的人,都在颤抖。也许是对不堪命运的呐喊,也许自打她穿了过来,她就成了秦明月,挣不开,也逃不掉。 「……同样都是戏子,为什么李老板能凌驾在咱们的头上?因为他有势,咱们没有,咱们没钱没势,只能仰仗别人赏脸给口饭吃。可既然他能从一个戏子,走到今时今日这种地步,为什么咱们不能?不就是贵人吗?有多么了不起,这世上有贵人,但还有比贵人更贵的人,等咱们走到比李老板更高的的位置,他还能这么随意摆布咱们?到时候咱们所有的疑问都能得到解答,甚至说不定二哥也能回来。」 秦凤楼如遭雷击。 大抵是谦卑惯了,他所能想到的只是躲开命运上的磨难,而不是掌控自己的命运。甚至打从出了这事以后,他所能想到也只是希望能从别人那里得到一些消息,得到之后呢?他没有想过,也许下意识就逃避开了。而此时秦明月的话,却无意给他打开了一扇新的大门。 只是他依旧有些不肯定。 「小妹,咱们能吗?」他的不肯定来自于从小对卑贱身份的认知,不是不痛苦,可是痛苦又怎样,日子总得过下去,即使那么难。 秦明月坚定地点了点头,「只要咱们留在这里,就有希望。」 说出这话的时候,秦明月内心深处有着连她自己都不确信的不肯定。可即使不肯定,她却依旧坚定,因为人生总是需要希望,这样才不至于颓然,才不至于失去所有希望,宛如行尸走肉。 也是从小命运坎坷,秦明月深谙自我安慰之道。有些时候有些事情,自我安慰确实有些自欺欺人,但还是那句话,人生总是需要一些希望,即使没有,那么就去创造希望。 …… 没人知道这兄妹俩在里面到底说了什么,不过秦凤楼出来后,就没有再提要离开惠丰园的事。 而显而易见秦明月的话影响了他,他的脸上少了一些愁眉不展,而多了一些别的其他东西。 且不提这些,现在兄妹二人首先面临就是李老板所说的,‘秦海生’什么时候登台的事。因为他们既然想在这里留下来,就必须顺势而为,帮着人把这出戏唱下去。 而目前的难题是,秦明月并不会唱戏。 大家都帮着出主意,有的建议不让秦明月唱正旦,跑个龙套就行。还有的建议就负责露个脸,其他的由别人来干,甚至连让她站在台上对口型,后面弄个人来替唱都出来了。 秦明月听完后啼笑皆非,这办法真是人想出来的,连假唱都出来了,可以想见人的思想有多远,人类就能走多远。 可关键是这些都是馊主意,李老板都明说有些看客是冲‘秦海生’来的,声音对不对难道别人听不出来?真搞砸了,且不提李老板那边的反应如何,他们之前所有的想法说不定都会毁于一旦。 而显然李老板并不打算帮他们想办法,而是需要他们自己来自圆其说。 秦明月整整在屋里想了一天,才出来找秦凤楼,也不知她是怎么说服秦凤楼的,总而言之兄妹二人就这么开始捣鼓起来。 大家都以为秦明月把自己关在屋里,是去想办法了,实则她不过是在捋顺脑子里对这个世界的认知。 经过她在原主记忆里一番狠刨深挖之后,她才惊疑的发现,眼前这个世界虽不是她本身原来的那个世界,但两个世界却有许多惊人的相似之处。 例如两个世界都有唐朝,开朝皇帝都是叫李渊,都有一个唐太宗李世民,同样也有历史上唯一的女皇帝武则天。宋亡国后是元,推翻元朝的同样是个叫朱元璋的人,明朝延续了数百年,却并没有被清朝所取代,而是历史从这里拐了个弯儿,成了大昌朝。 据悉,大昌朝的开国皇帝是先朝的一个武将,明末四处暴/乱,各地义军掀竿起义,而大昌的开国皇帝就是其中之一。也是他走到了最后,建立了大昌朝。延绵至今,已传三代。 如今的国君成帝还算是个明君,虽边关不时有外族侵犯,到底对普通老百姓来说,还算是个太平盛世。 这是原主对这个大世界仅有的认知,当然秦明月之所以会想去弄清楚这些,不光是为了方便自己以后行事,也是为了想办法来解决眼前的难题。 从原主有限的记忆中秦明月得知,因为大昌朝的老百姓生活富裕,所以上至达官贵人,下至普通民众,娱乐生活都十分丰富,稍微主流点儿的娱乐方式,就是看戏,也算是老少皆宜。 第14章 哪个大户人家办寿摆酒的时候,不请个戏班子过去助兴,简直对不起这大户人家四个字。而下面老百姓自己请不起戏班子,就去茶馆戏楼戏园子凑凑热闹。 而这戏,又分南戏北曲,北曲主要说的是杂剧,由宋元流传下来。而南戏是经过北曲的改良,表现形式更为丰富一些。因为南方经济发达,南戏文化十分繁荣,所以现如今大昌朝老百姓们看的戏,主要以南戏为主。 且不提这些,在弄清楚当下所有情况,以及自己目前所面对的困难。秦明月就有了一种明悟,若她想以‘秦海生’的名头立世,显然在其原有基础上去模仿去学习是不行的。 一来,她没有扎实的基础功,二来也没时间给她去学。 而若是不想引起不必要的麻烦,她只有一个办法,那就是破而后立。也就是打破‘秦海生’原本给人的印象,用一种新式的手段立起来。 这些难不倒秦明月,因为她在现代那会儿就是靠演戏吃饭的。虽没演出个什么名目来,但此戏和彼戏,异曲同工,说白了就是供人观赏乃至取乐的,谁规定唱戏一定要用唱的,不能用演的? 甭管白猫黑猫,能抓住耗子的就是好猫。 想法是有了,秦明月还需要有人支持她来‘胡作非为’。 她找到了秦凤楼,也是秦凤楼惯妹妹,眼见妹妹说她有个新式唱戏的方法,可以解决现在的难题,他不但没有质疑,反倒十分支持。其实也不是没有质疑,不过是没有办法的办法罢了,虽老郭叔他们帮着想了许多办法,但稍微脑子清明点儿的,就知道那些办法都不行。 能把秦凤楼拉过来,接下来就好操作了。 首先要解决的,就是唱什么曲牌。 好吧,秦凤楼还是用脑海里固定的想法,以为妹妹只是要排新戏,并没有意识到秦明月其实是想从根本上改变它。 戏的曲牌名目繁多,大体就是依声填词,固定的音调,固定的格式,填上词就可以了。这是唱腔曲牌,还有器乐曲牌,器乐曲牌是由唱腔曲牌繁衍而出,用现代这会儿的话就是配乐。例如喜庆、宴会、发兵、升堂、升帐等环境气氛的渲染,或对某些特定身段表演的烘托,都有特定的曲牌。 因为秦明月没学过戏,只知一些皮毛,所以她并没有去强求学这些。这也是为何她选择推翻重建,而不是在原有基础上去学习。因为‘戏’这一字看似简单,实则内里太过复杂。 秦明月和秦凤楼说先不提曲牌,还是先决定戏本子吧。 提起这个,就要说说了。 因为苏州城靠近南戏发源地,这里的戏剧市场比常人想象中更加繁荣。 各种大小戏班子枚不胜举,有名头的,没名头的,还有各处戏园子戏楼,相应的,自然还有一系列依仗这些吃饭的各色行业。 其中有一行,说是行,最起初不过是有些落魄书生因为生活窘迫,为了维持生计,便偷偷写戏本子卖给一些戏班子,给戏班增添新戏,另外自己也能混口饭吃。 因为这是有辱斯文之事,所以大家都藏着掩着,之后南戏走入上流社会之中,渐渐为一些文人雅士所接受,有些文人雅士偶尔也会写一些戏本子,找个自己喜欢的戏班,或者自己组建个家班让人唱,这行才逐渐繁荣起来。大家再写个什么戏本子,非但不藏着掩着,反而觉得是一种极为风雅的事。甚至有些文人书生互别苗头,比着谁写的戏本子更为风雅,谁填的曲牌更受欢迎。 当初秦默然还在那会儿,就经常找人买戏本子,秦默然死后,庆丰班处境窘迫,就只能演一些手上有的老戏。可看戏这东西,就好像是看电影一样,一个片子看多了总是会烦,为了维持庆丰班的生计,秦凤楼这个做老板的,无奈只能亲自下场操刀。 这是秦明月从原主记忆中得知的。据悉,秦凤楼写过许多戏本子,反响还算不错,就是因为他能层出不穷的拿出新戏,用来博个彩头儿,当年秦默然死后,那会儿秦海生还没有出师,庆丰班才能度过中间那段艰难的岁月。 而这秦凤楼也是个能屈能伸的,当初带着一众老弱妇孺,在城里混不下去了,就去乡下各处去搭草台子。因为乡下人审美与城里人不同,大多偏向粗俗,甚至让一些文人雅士来看,乡下人喜欢看的戏俱是些不堪入目的。可秦凤楼却适应良好,用现代这会儿的话来说,能登大雅之堂,也能迎合低俗市场。 连着翻了几个大哥以前写的戏本子,秦明月心情有些诡异望了他一眼。 而秦凤楼面色酡红,脸上带着一种莫名的羞耻感,他极力忍着不把东西从小妹手里夺下来,掩饰地说道:「小妹,你看这些做什么,你以前不是不喜欢这些东西?」 好吧,确实如此。 以前的秦明月怎么说吧,有一点清高,这点清高不是说别的,大抵是从小受秦默然的熏陶,她天生有一种固执的认知,那就是他们的身份是低贱的,但戏却是高雅甚至文艺的。所以以前秦明月特别不能理解她大哥为什么要投其所好写一些低俗的故事,让戏班里人去演了给乡下人看。 到底秦明月是个懂事的小姑娘,虽心中不敢苟同,但她知道大哥都是为了维持戏班生计,不指责也不评判,只是从来对这些不太热衷。 而这所谓低俗的,不过是乡下人都喜欢看的热闹,例如寡妇偷汉,大姑娘偷摸和人淫奔,乃至于各种家长里短,如兄弟几个分家产不均,以至于大打出手,老子偏向某一个儿子,刻薄其他儿子,又或是当婆婆的亏待儿媳妇,哪知儿媳妇是个有大来历的,最后儿媳妇一朝得势婆婆跪舔这类狗血且粗鄙的故事。 也确实粗鄙,因为时下流行的是花前月下,才子佳人,锦绣良缘,或者是一些有情人不能终成眷属的折子戏。 例如某个贫寒书生,穷的连饭都吃不起了,一次偶然机会碰到一个大户人家的小姐,两人互相爱慕,可惜总有一个人会做那打散鸳鸯的恶人。两人因此不得不别离,书生回家发奋图强,刻苦读书,终于一朝成了天子门生。 第15章 而小姐要么是被家里强嫁出去,要么是抵死不嫁,若是强嫁出去,那夫家必然是个恶棍,小姐受尽了屈辱和折磨。而若是抵死不嫁,小姐也必定被家人所嫌弃,总之境遇凄惨,急待等人拯救于水生火热之中。 至于书生中了状元,当了大官后,肯定是要来找小姐的。期间肯定会有各种波折,总而言之最后一定是终成眷属。当然最后也有以悲剧作为结局的,但经过市场检验,这种戏并不太受大家欢迎,渐渐许多戏班便不演这种戏了。 其实想也知道,这样的戏即满足了许多男人的幻想,屌丝逆袭,迎娶白富美走上人生巅峰,又满足了大姑娘、大婶们乃至各路夫人小姐的美好愿望,所以说灰姑娘的故事,以及霸道总裁爱上我,从古至今,一直经久不衰的原因就在于此。 这是秦明月根据两辈子的眼界,所分析出来的,于她来看,其实她大哥并不适合当一个戏班子的老板,他更擅长做编剧的活儿。 要知道懂得迎合市场才是硬道理啊! 也因此她更对自己接下来的打算更加有把握了,幸好她大哥不是个顽固不化的老八股,要不然她还真头疼要怎么说服她。 「大哥,我也长大了,肯定是会变的。」 说者无意,听者有心,秦凤楼黯然道:「都是大哥不好,没让你过上好日子,自打爹去了以后,就让你跟着咱们餐风露宿,风里来雨里去。你都是大姑娘了,却一件像样的首饰和好些的衣裳都没有。」 秦明月心中窘然,忙岔开话题:「大哥,咱们不说这个了,既然要排新戏,不知道你有没有想好要写个什么样的本子?」 「这——」秦凤楼顿了一下,道:「你说得太过仓促,还是容大哥好好想想。」 秦明月点点头,眼中却闪烁着一种奇异的光,道:「大哥,你还记得咱们小时候乐叔给咱们讲的白蛇永镇雷峰塔的故事吗?」 秦凤楼一愣,「你是说那个蛇精害人的故事?」 秦明月心里只想翻白眼,这话要是放在现代那会得让人喷死,要知道白娘子可是现代几代人心目中完美的女性形象。 不过秦明月也能理解秦凤楼为何会这么说,因为现阶段《白蛇传》还是处于原版本阶段,是前朝一个叫冯梦龙的人,在《警世通言》之中,根据以往乡野传闻和传奇小说中整理出来的短篇故事。 这个故事大体还是在说蛇精害人,害得许宣(是的,就是叫许宣,不是许仙)几次遭难,最后蛇精被高僧法海收服。在这个警世故事里,白蛇虽被赋予了人性,甚至增添了一些爱情/色彩,但整个故事依旧强调的是人万万不可为色/欲所迷,人、妖不可共居的道理。 一直到了清初,在戏曲《雷峰塔传奇》中,白蛇才开始成了正面人物,而法海则成了破坏白许婚姻的搅屎棍子。戏曲里还出现了‘盗仙草’、‘水漫金山寺’等完全虚构的情节,而许宣也成了许仙。 再后来有了《义妖传》和《白蛇宝卷》,甚至到了近代鲁迅《论雷峰塔的倒掉》,白蛇才真正演变成了一个正面的角色,而法海也成了人人喊打的过街老鼠。 而秦明月之所以会知道这些,也是当年研究青蛇那部电影,从中下了苦功夫,查过许多历史的资料。她之所以会在白蛇传上动心思,也是小时候《新白娘子传奇》这部电视剧在她印象中太深刻。 要知道当年她上小学那会儿,举凡到了放寒假或者暑假的时候,这部电视剧就会在各大电视台轮番放上一遍。还有一部电视剧与之有着同等地位,那就是八六版的西游记。 那时候哪个小孩儿嘴里不会哼哼几句‘千年等一回’、‘你挑着担,我牵着马’,小男孩们动不动就是吃俺老孙一棒,而小女孩们则是编着各种关于白蛇传的顺口溜,一面跳着皮筋,一面嘴里唱着。 那时候秦明月家没有电视,不过她有个同村的小伙伴家里有电视,为了看新白娘子传奇,她一放假就往人家里钻,为此因为没在家里干活,挨了不知道多少次打。 即使挨打,还是偷着摸的去看,明明后面的情节已经能倒背如流,还是那么固执的和小伙伴们一起感叹白娘子的苦命,骂着死秃驴真是喜欢多管闲事。 「对,就是那个蛇精害人的故事,大哥你不觉得这个故事其实能编出一个很好的戏本子来?」 秦凤楼想了一下,摇了摇头,「这个大抵不成,这故事众人皆知,实在占不了新奇一头。」 「就是因为人人皆知,咱们若是能把它编出新意来,才会大受欢迎。」 「这个——」 秦凤楼迟疑,陷入深思中。 秦明月眼冒绿光的继续道:「大哥你想想,光说蛇妖害人多没意思,咱们可以来个逆转。你想想,这蛇妖闲的没事找许宣干什么,她害谁不行啊?既然找他肯定有个由头,咱们就可以在这里面动心思,例如编出个前生今世,或者报恩的幌子。还有光去渲染那叫法海的和尚多没意思,咱们主要可以放在白许之间,你想想蛇妖和人类相爱,最终还能在一起,多么惊悚刺激引人入胜,谁说蛇妖一定要害人,不能是因为真情……」 她一面说,一面在心中念念有词,白娘娘莫怪莫怪,我一定提前帮你反转局面,一定不让你当那么多年的害人的蛇精。 …… 总而言之,秦明月是绞尽脑汁把秦凤楼往她所想的那个方向引。 而秦凤楼不愧是写戏本子的老手,虽感叹妹妹想法奇特,到底他是懂的其中端倪的。要知道一个能放弃传统戏文高端文雅的,去迎合下层人的低俗市场,又怎么可能是个敲不开的榆木疙瘩脑袋。 就这样一个引导,一个沉浸其中努力钻研剧情,新版的白蛇传自此诞生。 当然还有许多不足之处,不过秦明月有信心若是这部戏演好了,一定会引起很大的轰动。 第16章 很快,戏本子就完成了。 望着手里的那沉甸甸的一叠纸,秦凤楼简直不敢相信这是他写出来的。他握着戏本子的手有些颤抖,他可以想象若是这出戏唱出来,绝对会轰动整个苏州城。 倒是秦明月没有刚开始的那般激动了,因为眼见秦凤楼已渐入佳境,她就把多余的心思放在了别处上头。 万幸南戏有曲牌一说,所以秦明月不用担心没有相应的配乐,把前人的牙慧拿出来用用,也足够她们使了。 在这里就不得不提到一件事。 在秦明月小的时候,她总会疑惑为什么白蛇传这个电视剧怎么演着演着就唱了起来。还小的时候是看热闹,觉得里面的人好看,唱的也好听。再大点了就开始疑惑,为什么其他电视剧不是这样。 最终这个答案是在她之后入了娱乐圈后,才得到解答。 原来这部剧是影视和戏剧的相结合,以影视为主,新黄梅戏的曲调为辅,开创半音乐剧类影视的先河,也是重现了古老文化的瑰宝。而南戏乃是百戏之祖,后世的京剧、晋剧、蒲剧、上党戏、湘剧、川剧、赣剧、桂剧、黄梅剧俱是由南戏演变而来。 也因此,秦凤楼刚把戏本子写出来,就被秦明月拖着去找乐叔了。 秦明月是不懂什么曲牌和曲调,这些只能要这两个人来完善。 值得一说的是,秦凤楼算是乐叔的半个徒弟,一手曲笛吹得可是炉火纯青,有时候乐叔几个忙不过来的时候,秦凤楼还兼职给戏班做做配乐,也算是多才多艺。 整个庆丰班都十分忙碌,这期间李老板又派人过来催过一次,秦明月用在排新戏的借口将之挡走了。 而李老板见庆丰班一众人确实好像忙着排新戏的样子,倒也没有在催促,但心中却不免嘀咕,莫不是这伙人在搞什么幺蛾子。他甚至忍不住在想,若这个秦明月是个中看不中用的,他要怎么才能把这出戏唱下去,刘公子那边又怎么交代,难道找人替? 所以说有时候人的想法是相同的,谁说找人假唱是现代人才会干的活儿? …… 时间如流水般划过,转眼间就是一个多月过去了。 这一日惠丰园十分热闹,门前车水马龙,许多人都听说惠丰园出了个新戏,特意前来观看。 之所以会有如此盛景,也是因为之前秦明月等人将一切弄停当,就将李老板叫了过来。也是不得不求助李老板,因为到了后期,经过秦明月兄妹以及乐叔的不断的添加和完善,以庆丰班如今的这寥寥几人,想独立完成这部戏根本不可能。 合则两利的事,秦明月不会拒绝。 李老板那是谁,那是浸在戏里多年的老油子,虽所见所闻颠覆了他所有的认知,但他心中的那根敏感的神经却在告诉他,若庆丰班这戏真是成了,且不提刘公子那边他有了交代,他的惠丰园也能越过‘安庆楼’成为苏州城最大的戏园子。 是的,就是最大的,而不是之一。 有了李老板的帮衬,庆丰班自然如虎添翼,而李老板也不遗余力帮忙宣传,寻常有看客过来看戏,倒茶的小厮都会跟人提一耳朵,于是众老戏迷都知道了。 惠丰园是个老戏园子,口碑在众看客们之间还算不错,既然能让惠丰园大推特推的戏,肯定不会差。 也因此,李老板特意为今日将园中最大的一个厅挪出来,也几乎都被坐满了。 这惠丰园里总共有两栋戏楼,大大小小的戏台更是有八个,规模在苏州城一干戏园子中算得上一等一的。 其中最大的这个厅,高二层,可坐下百余人,不过这处戏厅很少会启用,大多都是负责招待一些喜欢僻静不愿意跟寻常人凑的贵人们。 此时这座厅中,正北方向有个偌大的戏台子,大红色的幕布正被紧紧拉着,让人瞧不到内里是什么情况。正对着戏台子的一楼罗列着一排排太师椅,每个太师椅旁都有一个可以放茶水的高几。几个打扮干净利落的蓝衣伙计正来回穿梭在其中,给客人们端茶送水送果子盘。 来惠丰园看一场戏,根据档次不同,旦角红与否,所需入场的银子也不同。若是一等一的场子,一等一的旦角,光入场钱就需要五两银子。而今日庆丰班的新戏,就是按这个价码来的。 若不是在座看客俱是惠丰园的老看客,之前也有来给秦海生捧过场的,知道这角儿虽称不上大红大紫,但也担得起这个价钱,要不然真会说惠丰园故意坑人。 不过别看这入场的银子多,入场后倒不会再有其他花销,里面的茶水和果子盘都是免费送的。而且这茶绝不是那种小茶馆里用茶叶沫子冲出来的,不说是一等一的,也是能拿得出手的好茶。 当然这是一楼的价码,二楼更加高昂。 所以视线最好的肯定不是一楼,而是二楼。二楼被隔成一个个雅间,有大有小,里面布置得富丽堂皇,一般寻常人是上不去这二楼的。 为了让刘公子检验自己的成绩,所以李老板今日特意把刘茂也请来了,并把二楼视线最好且最大最气派的雅间拿了出来,用以招待刘二公子。 刘茂最近很风光,大公子对他格外和颜悦色,平时去哪儿也总愿意叫上他,这让刘茂在苏州城一众大小纨绔们面前十分得意。得意的同时也代表他解禁了,用他爹刘同知的话来说,儿子是在替家里做事,值得赞扬。 这也是刘茂现如今可以随意出门,想去哪儿就去哪儿的原因所在。不过让刘茂来想,巴结大公子是其一,最重要的是可以到处去逛戏园子。 这不,一听李老板说有新戏,还是那个让他惊艳不已的秦海生的孪生妹妹粉墨登场,他立马就杀了过来。 不过今天不光他来了,大公子也来了。 大公子也是听刘茂说今天秦明月首次登场,才会来的。认真来说,他并不是来看戏的,而是来看秦明月。 第17章 秦明月这个从未见过,却阴错阳差不止听过一次的名字。 自打那戏子被他送过去后,就一直被关在锦园里。贺家一直想搭上那边,所以对那边的消息也是颇为关注,尤其锦园本就是贺家的园子,即使那边防得很紧,也足够他们打听点东西出来。 听说那戏子寻了短见,人只剩了一口气,却被救了过来,而那边居然不生气,还好吃好喝的一直供着。 虽然消息只有这么一点儿,也足够大公子窥探出许多内容来。 也因此他对这庆丰班格外上心,更对刘茂的善解人意十分另眼相看。要知道他以前一直以为这刘茂就是个纨绔子弟,却没想到他如此机灵,办事妥当周全。连他当初都没想到这茬,只想着那边身份不一样,又从来是个低调内敛的,不想给其生出什么事来,却从没想到狸猫换太子这一出。想必有了这秦明月在外头,即使那边有个什么好不听的风声,也足够遮掩过去了。 「怎么还不开锣?」 刘茂等了半天,都没听到开锣声,忍不住便有些急了,探头探脑地往外看。 等头探出去了,他才想起旁边坐的有人,忙讪笑道:「大公子莫怪,您也知道我就喜欢这个,这老李把挠得心痒痒,却迟迟不开锣,让人真是着急。」 大公子淡然一笑,代表自己并不介意。 他一身靛蓝色缎袍,身形挺拔硕长。从外表来看,是个十分英俊的美男子,就是面相有些冷,就连笑也带着几分矜持几分拒人于千里之外。 生为苏州府知府的大公子,贺家的长子嫡孙,整个苏州府也就只有贺斐能担上这一声大公子之称。 贺斐不光身份贵重,本人也与一般纨绔子弟不同,十二中秀才,十五中举,十八中进士。中了进士的他,并没有选择像他爹一样去做官,而是一直闲赋在家,偶尔会打理一下贺家明面上的生意。 这在当时着实有些出人意料,但若是懂内情的人就知道,其实贺斐也能算是苏知府的幕僚,能当苏州府一半的家。而他之所以没去做官,不过是因为现今局势不稳,贺家人不愿让长子嫡孙出面去冒险罢了。 在贺家人来想,只有局势清明以后,才适合让以后注定是家主的贺斐入仕。 且不提这个,刘茂殷勤地将茶碗往前推了推,道:「您喝茶,这雨前龙井是我惯喝的,老李这里常年备着,也不知道您喝不喝的惯,也是今天出门太仓促,早知道咱自己备点儿过来。」 「我不拘。」说着,贺斐端起盖碗,轻啜了一口。 就在这时,一楼的灯光突然暗了下来。 包括戏台子那处也是,这可不符合常理,要知道哪处唱戏不是弄得越亮堂越好,下面众看客俱是议论纷纷,发出一阵阵嗡嗡的交头接耳声。 正当大家俱都惊疑不定之时,一阵悦耳的曲笛声从帘幕后面轻轻地飘了出来。 这曲调音律简单,但十分悦耳,让人忍不住凝神静气去听。 场上安静了下来。 过了一瞬,还是两瞬,幕帘之后突然响起一阵草丛窸窣的声音,紧接着一个中年男人的声音响起了。 「哈哈,这下看你往哪儿跑,总算让我抓着了吧。」 话语声方歇,那悦耳的曲笛声停下来,响起一个稚嫩的男童声。 「老大爷,求求你放了它吧,它好可怜。」 「可怜?为了抓到它,我可是爬了半座山,全身都汗湿透了,口里也干得冒了烟,我这就要取它的蛇胆去换酒喝。」 「老大爷你等等,我这里有刚采下的桃子,我用桃子跟你换它吧。」 「这样?」男人的声音有些犹豫:「那好吧。」 帘幕后又静了下来,突然一个小女孩的声音响了起来。 「牧童哥,牧童哥。」 「咦,你是谁?」 「谢谢你,牧童哥。」 「谢我什么?」 「救命之恩啊。」 「救命之恩?我救了谁?没这种事啊。」 「你记住就行了,我以后会报答你的。」 「你在说什么啊,告诉我,你是谁?」 「我姓白。」 「白?小妹妹你怎么一个人在这里,是不是走迷路了,我送你回家吧。」 「不,我不能跟你去。你走吧,我们后会有期。」 随着最后这句话,帘幕之后又静了下来,正当大家静待后续之时,突然帘幕缓缓被打开了,露出偌大一处场地。 戏台子上很昏暗,只有正中一处有亮光,忽而那亮光之中降下了一抹白。起先人们还在瞅那白色是什么,紧接着众多惊讶声不绝于耳响了起来。 「哎呀,是个人!」 「这个人怎么在天上飞!」 「嘿,这老李是在闹哪一出!」 刘茂饶富兴味地往前探了探身,似乎这样就能看得更清楚一些。 而贺斐也眼神一凝,直视了过去。 只见凌空飘下来一名女子,一身白色素纱,如梦似幻,乌亮顺滑的长发披在肩后,头顶上梳着两个螺髻,髻上也挂了一层白色素纱。 明明打扮是那么怪异,却让人觉得出奇的美丽。而那个女子,就那么以一个优美的旋身之姿落了下来。 她生得明眸皓齿,一身白衣衬得她皮肤越发晶莹剔透,眉如远黛,目若点漆,唇若点樱。尤其是那双眼睛,水光潋滟的,让人一望过去,就忍不住只看到那双眼,心里除了感叹之外,再不能有其他想法。 忽然,乐声变了。 又换了一个曲调,婉转悠扬,隐隐有笛声传来,而那台上的女子轻启红唇念白道:「我乃千年蛇妖白素贞,下凡来报许仙恩……」 第18章 声音悠扬而轻灵,又蕴含着浓浓的柔情,仿佛她并不是一个令人生恶的蛇妖,而是世上最多情善感的女子。 …… 当厚重的帘幕缓缓合上,秦明月差点没腿软倒在台上,还是念儿见不对搀了她一把,两人急匆匆就往后台去了。 往后台走的这一路上,秦明月心情很复杂。 有激动,有欣喜,说不出来的感觉,心里被堵得满满的。 一进后台,所有人都望了过来,大家相视几眼,都没有说话,不约而同地静了下来,竖耳聆听。 前面很安静,没有叫好声,没有喝彩声。这是大家从未经历过的场景,因为不管是戏叫不叫座,都是会有反应的。可如今却是这么安静,到底是好,还是不好? 明明开唱之前,大家已经做了无数的心里准备,真遇到这种诡异的情况,还是忍不住会心生忐忑。 「我就说这样不行这样不行,你们都不愿意听,也不知道是被什么迷了,就听她的话这样瞎胡闹。一个是,个个都是,让我说中了吧,这李老板摆了这么大的阵势,若是戏唱砸了,恐怕扭头就要把咱们给撵出去了。」 寂静中,王莹的声音突然响起。 她的表情似是不屑,又似是嫉妒,而更多的却是一种幸灾乐祸,口气中更是满满的嘲讽。也怨不得王莹会这样,一来她从小和秦明月不对头,二来也是当初选小青这个角色的时候,选了念儿却没选上她。 其实也不是没选上她,而是她不愿当秦明月的陪衬,她本是小气上来嚷嚷了几句,哪知一听她说不愿,秦明月和秦凤楼扭头就定下了念儿。 这让素来心高气傲的王莹来看,简直是奇耻大辱。也因此明明按理说同是庆丰班的人,应该希望庆丰班能借着这部戏在苏州城里站稳脚跟,可她却隐隐有一种不成最好的心态。 「师妹,你到底在说什么!」陈子仪上前一步,气急败坏道。 「我说什么,我说什么了?行了,我知道你们都护着她,我不说了还不行!」丢下这句话,王莹就气冲冲的跑了。 陈子仪匆匆向大家告了声罪,就急急忙忙撵出去了。 「这莹儿越大越不像话,哪还有小时候的伶俐可爱!」老郭叔连连摇头道。 正说着,二华子急匆匆从外面跑了进来,他表情十分怪异,又想哭又想笑的那种表情。一站定,他就急急说:「好多人,好多人……」 老郭叔是个急性子,忍不住拉着他问道:「什么好多人,二华子你说清楚。」 「好多人在看赏,老郭叔你听听,凤楼哥、明月姐你们听——」 之前因为王莹说话打了茬,大家都忽略了外面的动静,直到这会儿才听到外面的喧嚷声。仿佛像似要印证二华子说的话,前头响起了报赏声。 在这里就要说说一些戏园子里的规矩,举凡有什么角儿唱的好,每场戏结束以后,就会有许多看客看赏。大抵是为了给看客长脸,又或是刺激看客们多赏,戏园子里会专门派人击锣报赏。 「李老爷赏银五两——」 随着一阵晃悠悠的铜锣声响起之后,是戏园子里报赏活计的大嗓门。 「王老爷赏银五两——」 「孟老爷赏银十两——」 报赏声一声接着一声,此起彼伏,就好像永远不会结束也似。突然又是一阵击锣声,报赏活计的声音格外激昂:「刘二公子赏银五十——」 二华子的脸憋得红红的,哇的一声哭了出来:「凤楼哥,你听,你听听……」 只有庆丰班的人,才能体会二华子此时的心情。 像老郭叔几个老人还好,也曾见识过当年庆丰班红极一时的场面,而二华子他们几个年纪小的,却是从他们打从懂事以来,看到的就是正在走下坡路的庆丰班。 也许是为了让他们学戏的时候更加刻苦一些,也许是前人免不了会唏嘘感叹,这些年长的人总会用以前庆丰班的事情来激励这些小辈们。可一年两年,庆丰班的境况不但没有变好,反而越来越差,渐渐被常驻的戏楼撵了出来,渐渐没有戏楼愿意再收留他们,渐渐城里混不下去了,他们只能风里来雨里去乡下到处搭草台,渐渐甚至连生计都让人发愁。 后来秦海生终于出师,也曾让庆丰班的日子好过了一阵子,不过那时候庆丰班初来苏州城,只能到一些小戏楼登台,是没有在这种大戏园子里上过场的。之后来到惠丰园后,秦海生只唱过两场,一场是让人终于记住了他的名字,另一场就招来了祸事,自此绝响。 可即使是秦海生在的那会儿,看赏的人也没有这么多,而如今外面那一声声的报赏,代表的是什么意思,大家都知道。 那些银子虽会被戏园子分去一半,但另一半却会分到他们手里来,也代表着即使这惠丰园不再留他们,他们节省些也能过上一年半载了,不用再发愁生计。 不过惠丰园怎么可能不留他们,能引来如此盛况,那就是活着的财神爷,只有被供着的份儿。 面面相觑的众人俱都激动得无以复加,甚至连刘三弦几个老人也不能免俗,倒是乐叔显得淡定许多。即使淡定如他,也是连连点头,道:「这下总算不用愁了,这还只是第一场,想必等这出戏演完后,这苏州城里也会有咱们的一席之地。」 明明言语很淡然,却分外的激动人心。 一席之地。 这对走哪儿都只能是暂且停留,每日心中都在发愁明日生计的众人,是多么的鼓舞人心啊。 「小妹……」 秦凤楼也是满脸激动之意,他想的比众人更多,他甚至想起之前小妹曾对他说过的话。 「大哥,我说过咱们一定行的。」秦明月抿嘴笑道,而大家俱都是笑了起来。 第19章 …… 与此同时,外面的李老板被许多看客给围住了。 各种什么这戏的名堂叫什么,为什么那秦海生竟能在天上飞,还有围着他问曲子的曲牌是谁写的,戏本子是谁编的,甚至还有问下一场是什么时候,得知下一场暂时未定时间,大家俱是失望不已,纷纷说到时候一定给留个座儿。 李老板连连应诺,顾盼之间颇为神采飞扬。 不用说,只看如今这形势,想必明一早整个苏州城都会知道他这惠丰园出了个了不得戏。 李老板万分艰难才从人群中脱了出来。人刚出来,就听到一声:「刘公子赏银五十。」他心中一喜,还来不及反应,马大头就匆匆走了过来。 「老板,刘公子让您过去。」 李老板忙整了整有些歪了的发髻,又顺了顺身上的锦袍,才匆匆上了二楼。 还没进门,就听见刘茂在里头咋呼:「好好好,别出新意,唱法新戏,这老李真会玩……」 李老板不禁面露笑意,毛六已经进去通传了,不多时,里面传来刘茂急不可耐地叫唤声:「进来进来,赶紧进来。」 进去后,他人还未站定,刘茂急急冲他招手:「来来来,你跟我说说他们唱得是什么曲牌,怎么跟寻常曲牌不大一样。还有那秦明月,她怎么能在天上飞,你个老小子名堂可真多,爷活了二十多年,今儿第一次大开眼界!」 李老板心中十分得意,可一听说问秦明月是怎么飞的,面色就踌躇起来。 「这——」 「怎么?还有什么不能说的?」刘茂挑眉斜睨。 李老板连连摆手,面露苦色:「这是那庆丰班自己的手段,您也知道这在外面跑生活的,各有各的看家本事,就像似那演杂耍的一样,这种事哪能与旁人知晓,被人知道了,该砸了自己的饭碗。」 显然刘茂心中的求知欲已经达到了顶点,颇有些不耐烦起来,「去去去,拿搪塞别人的借口来搪塞老子,李七巧你胆子不小啊!」 这刘茂翻脸如翻书,让李老板顿时惊出一身冷汗。也是他心中太过得意,行为举止难免有些得意忘形,此时见到刘茂发了火,他当即反应过来眼前这人可不是他简单几句话能忽悠的。 顿时收了心中的激动,整个人都认真起来,「二公子,实在不是小的不愿意告诉您,而是小的也不知道啊,庆丰班那群人防我像防贼似的。」 说着,他的脸垮了下来,显得格外可怜。 「真的?」刘茂上下端详了他一下,「连你都不知道?」他拉长了声音,「不过也是,你这老小子就是干这一行的,真让你给知道了,人家该被你过河拆桥了。」 这话说得有些坦白,让李老板听得脸上青一阵红一阵的,不过碍着刘茂的身份,他也不敢辩驳什么。 「罢了罢了,既然连你也不知道那就算了,爷也不稀罕知道。」 说是这么说,刘茂却是满脸失望流于言表。 一旁传来一声几不可闻的轻笑,估计是被这两人给逗乐了。 刘茂侧目看去,就见贺斐一本正经地端起茶来,啜了一口,「既然想知道,就把那角儿叫过来问问就是。」 明明贺斐是知道秦明月的,却是用那角儿称之,刘茂感觉自己的心事被大公子洞悉了,不过显然他惯是个脸皮厚的,忙对李老板喝道:「听到没,还不去把那庆丰班的人叫过来。」 刘茂的种种行举,尽皆落入李老板眼中,一看旁边那器宇轩昂的男子发声,这刘二公子才敢出声叫人,难道说—— 他不敢再想,忙躬身应喏退下了。 …… 庆丰班一众人正在说话,李老板突然从外面走了进来。 一见李老板,大家想着莫是他找秦凤楼有什么话说,便都识趣地避了出去。 「今天这戏在外头反响不错,想必你们都听见外面的看赏声了,待会儿我就让人把银子给你们送过来。忙了这么多天,也算是没有白费功夫,对得起你们之前的付出的辛苦。」 「还是多亏了李老板的帮衬,要不然咱们也不会如此顺利。」秦凤楼上前一步,笑着寒暄。 李老板打着哈哈:「主要还是凤楼老弟这戏本子出得让人拍案叫绝,也是明月丫头会演,还有你们这想法一套一套的,别说外面那群人没见识过了,连我也没见识过。凤楼老弟,你们倒是藏得紧啊。」 这话就落在让众人俱是好奇不已的飞天之事上了,方才李老板确实不是搪塞刘茂,而是连他也没料到庆丰班竟会使出这种手段来。 开场之前,庆丰班要求的灯光乃至背景道具,甚至其他一些琐碎的东西,都是庆丰班与李老板说,他只负责准备。好奇自然是有的,可见庆丰班的人如此自信满满,李老板也不好当面说什么。等真开场了,他当时也在前面看着,才会意过来庆丰班要了那么多东西到底是作甚。 不过也只能窥探到一些端倪罢了,具体内里却不是很清楚,例如秦明月是怎么从天上飞下来的,为何还能在天上做出那么多装饰性的动作,还有白素贞施法之时,那些白烟是怎么来的,乃至于各种拟物声。 别说刘茂了,现在李老板心里也仿佛猫抓似的,不过他清楚有些东西不能越雷池,要不然这合作就别提了。 现在可是今非昔比,经过这么一遭,若庆丰班真从惠丰园里离开,想必外面有不少戏园子愿意花大价钱请他们过去登台,更不用说这期间还有些其他别的原因,所以李老板如今只能小心维持。 不过是短短的两个月,双方的处境竟然来了个绝地大反转,以前是庆丰班指着他的脸色过活,如今倒反成他得巴着人家了。 一时之间,李老板真有种感觉,他好像是自己挖了个坑把自己给埋了。可即使是埋了他,他也愿意,做了这么多年的戏园子老板,他早已成了一个商人,一切都以利益为出发点。 第20章 顾不得多想,李老板和秦凤楼打了一通哈哈,就进入正题,提出前面有贵人想见见秦明月,让秦明月过去一趟。 秦明月见李老板来了,便去了一旁屏风后拆头上的发饰,隔着一座屏风,倒也能听清外面人在说什么。此时听见李老板让自己出去,她当即眉头一蹙,未等她开口说话,就听她大哥在外面道:「李老板,这事儿不成,您还是帮着咱们回了吧。」 秦凤楼虽未明言,但表情无不是拒绝之意。 李老板当然明白秦凤楼的意思,可那位爷可不是他能拒的,遂强打起精神来好言好语劝道:「凤楼老弟还不信我这个做老哥的?我担保不会发生什么别的事,那贵人就是好奇,想叫明月过去问问话罢了。你们随意应付一下,其他的由我来应承如何?」 见秦凤楼还是一脸不为所动的样子,他苦笑道:「其他别的看客我都给挡了,这不用你们说,我也知道,如今明月可是咱们这惠丰园里的台柱子,我可不得好好护着捧着。实在是这位爷挡不得,不知刘二公子的名头你们是否听过,这是刘同知家的二公子,本身就是个戏迷,此人虽有些纨绔,可在外头从没有闹出过什么不好的风闻。凤楼老弟,我这话你应该能听明白吧?」 「这——」 刘二公子的名头,秦凤楼当初还未来惠丰园之前就听过,本人是个戏迷,最爱干的事就是到处逛戏园子。至于抢男霸女,这种事还真没听说过。 秦凤楼还在犹豫,秦明月却从屏风后走了出来。 她长发披散在身后,越发显得纤腰楚楚,却拱手做了个男子行礼时用的礼,「既然李老板都打了保票,我这就去一趟,还望李老板怜悯,多多从中周旋。」 听到这话,李老板面上一喜,连连拱手:「这个自然。」 「小妹——」 秦凤楼急得就想制止,却被秦明月一个眼神制止了。 李老板见此识趣地避了出去。一面往外走,一面心道:这秦凤楼真不识趣,怪不得偌大的戏班混成这样,还不如个十五六岁的小姑娘。 且不提李老板,这边秦凤楼还想劝阻秦明月:「小妹,你说你干嘛要答应他去,要是发生了什么事……」 秦明月打断他的话,「大哥,难道你没发现有些蹊跷吗?按理说李老板为了不节外生枝,肯定是不会主动将麻烦惹到我身上来,可他却是一点儿都没犹豫,竟然主动说服我去见那所谓的贵人。」 秦凤楼拧起眉,「你的意思是——」 秦明月没有说话,而是坐到一旁平时大家用来化妆的妆台前,拿起一把梳子利落地将一头长发梳顺,然后缓缓旋转,直到把头发拉紧,她才将长发挽成独髻,之后拿了一根样式简单的竹簪插进去。 「具体我说不上来,还得过去看看情况,你只要知道这李老板不会眼睁睁看我出事的,即使他允许,他背后那贵人也不会。」 秦凤楼一时想不出来所以然,只能跺跺脚道:「罢,那我同你一起去,真要是出了什么事,大哥拼了这条命也会保护好你。」 秦明月心中一暖,笑道:「大哥你别担心,我会保护好自己的。」 之后秦明月去屏风后换了身男装,才同秦凤楼一同出去和李老板回合。 看着穿着男装的秦明月,李老板眼中闪过一抹异色,似是想到什么面上带了一丝唏嘘,可也仅仅只是一闪即逝,三人便一同往前面去了。 因为外面人太多,他们没有走正楼梯,而是从后面一处楼梯上去的。上了二楼,这楼梯口正对那处雅间,就见门前守着几个神情冷肃的大汉,有个下人模样打扮的人,一见他们来就进去了。 不多时,里面传来一个声音。 「来了?让他们进来。」 李老板先进去的,秦明月兄妹二人随后,两人一进去就看见偌大一处雅间中正坐着两个人。 一个人侧身坐在一旁喝茶,身材昂扬挺拔,即使是人坐在那里,也能看出这男子身量非同一般寻常人的高大。他鼻梁高挺,侧脸轮廓十分俊美,只看半边脸,就能看出是个难得一见的美男子。 而另一个人却是正面对着门,此人生得白脸细目,面相十分年轻,一身墨绿色的团花立领锦袍,腰间垂着玉佩和香囊。一看见三人进来,他眼神就直往秦明月这里扫来。 不过他的眼神也只是扫了一下,紧接着便缩了回去,若是没注意的人大抵是不会发现这点异常的。可秦明月本就有意观察,自然看到了,她眉心几不可查地一蹙,微微垂下眼来。 李老板恭敬地介绍道:「刘公子,这便是那秦海生,这是庆丰班的老板秦凤楼。」 刘茂点点头,这才又看过来。 「你就是秦海生?」 秦明月垂眉敛目,拱手行礼:「小的正是‘秦海生’。」 「抬起头来。」 秦明月顿了一下,缓缓抬起头。 刘茂眼珠不落的在秦明月脸上盘旋着,心中连连咂舌称奇。 他只当那秦海生是难得一见的漂亮人儿,此时见到秦海生的孪生妹妹才知道,真正天香国色如玉般的人儿到底是啥样儿。大抵是因为早就知道眼前是个女人,所以他并未被表象所蒙蔽,反而越看越觉得此女风姿异于常人。 一身宽松的男式青袍,越发显得此人文弱俊秀,领口被包得紧紧的,让人看不出内里究竟。一头乌黑浓密的长发,用一根翠绿色的竹簪挽在脑后,他怡然伫立,眼神恭敬却不躲不避,好一个翩翩如玉的公子。 刘茂越看越入迷,突然耳边传来一声轻咳声,顿时让他如被冷水浇了彻头彻尾也似,冷静了下来。他掩饰地也咳了声,这才问道:「爷就想问问你,你是怎么从那上头飞下来的。」 秦明月并不意外,她垂目笑了笑,「粗鄙手段,不值得一提。」 第21章 「何等粗鄙?爷不介意听听。」 这还是秦明月穿过来以后,第一次面对所谓的贵人。 不愧是贵人,即使是风淡云轻地说着话,也能表现出一种不容他人拒绝的气势来。这让秦明月心中有些抵触,可她也知道面前这人不是她能得罪的,遂道:「办法其实很简单,不过小的并不打算告诉公子,实在是因为小的觉得凡事保留一些神秘,再去看才会有新奇感。真把凡事都弄清楚了,想必人生会失掉很多趣味,恐怕公子您也不愿意面对这种情况吧?」 刘茂先是皱眉,很快就被对方这种十分狡猾的说话方式给吸引住了。 还别说,对方说的话挺有道理,若真是凡事都失去了神秘感,这人生还有什么乐子可言? 秦明月敛目一笑又道:「且公子应该知道,凡是人立于世,多少都有些自己看家本事,这算是独门绝艺。虽小的知道公子您就算知道个中窍门,也不会来抢小的们的饭碗,可碍于祖训难违,还望刘公子能体谅宽容。」 好吧,说来说去还是不想告诉他内情,亏得把话说得像朵花似的漂亮。 刘茂哑然失笑,更是来了兴趣:「你这人倒是挺会说话,这么说来若本公子强要你告知于我,即应了你说我要抢你们饭碗一说,又让你有违祖训,可不是让你落得一个不忠不义不仁不孝的境地,恐怕只要是个君子,都不愿做出这种强人所难的事罢。」 秦明月垂目不言。 刘茂单手撑在桌边,往前欺了欺身,眼神直看着她:「若本公子不是个君子,你打算如何?」 「这——」秦明月抬头对他笑了笑,道:「这怎么可能,公子您一看就是正人君子。」 刘茂忽然哈哈大笑起来,边笑边抚掌:「好一个本公子一看就是个正人君子,这还是爷长这么大,第一次有人如此夸赞爷的。夸得好,夸得不落入俗套,可即使知道你在说谎,爷听了还是心里挺舒服的。」 秦明月心中窘然,这算是马屁拍到马腿上了? 不待她出言应对,刘茂突然又道:「罢了罢了,看你这么会说话,爷就不好奇你是怎么在天上飞的了,诚如你所言凡事保持几分神秘感,这样爷以后也能提起兴趣来给你捧场。」他坐了下来,不再去看秦明月,而是挥了挥手,似乎一下子就失去了兴头,「你们下去吧,别耽误了爷喝茶。」 李老板是知晓刘茂这种兴趣来得快,去得也快的性格,倒也没质疑。倒是秦明月出去的时候,又看了他一眼。 不光看了刘茂,连同一旁的贺斐也多看了一眼。 在看向贺斐的时候,她的眼神一不小心和对方如墨般的眸子撞了个正着。秦明月瞳孔一缩,佯装无事垂下眼,才同李老板秦凤楼一同出去了。 三人下了楼,李老板似乎还有其他的事,和两人打了声招呼,就离开了。 「小妹,你可有看出什么端倪?」显然秦凤楼还记着之前秦明月所说的话。 秦明月一直是若有所思,听到这话,当即掩饰地笑了笑:「大哥,我没看出什么来呢。其实方才我心里挺紧张的,也幸好这刘公子是个好说话的人,没怎么为难咱们。」 秦凤楼道:「不怪你,别说你,大哥方才也有些紧张。也是大哥没用,竟让你出面应付这种事情。」 「大哥,你说什么呢,人家问的是我的话,若你半路插嘴,惹恼了贵人不是节外生枝?」 「说是这么说,可……唉……都是我这个做大哥的没本事。」 秦凤楼一直觉得小妹应该像许多普通人家的姑娘一样,无忧无虑,只用等着出嫁就好,而不是像现在这样遭受这么多的磨难,甚至要一肩挑起整个庆丰班。以前二弟是这样,现在小妹又是这样,每每想到这一切,秦凤楼就自惭形秽,觉得自己枉为人大哥。 见大哥这样,秦明月觉得自己应该跟他好好谈谈。 在她记忆中,她大哥从来不是这么没自信的人,大抵是因为发生了二哥之事,对他的打击特别大,现在的他总是充满了不确定感,言语之间总会流露出愧对所有人的意味。 大家都不希望发生这种事,可事情发生了,又能怪谁,只能怪命吧。 她脸色很郑重地望着秦凤楼,道:「大哥,我不希望你总是把任何事都扛在自己的肩上。以前是我还小,可如今我也大了,我能帮你分担,咱们还要一起努力把二哥找回来,你总是这么患得患失,这种可心态不好。」 听到这话,秦凤楼愣在当场,面色怔忪。 「我不喜欢大哥总是这么不自信,在我心目中,大哥是那个无惧任何风雨,哪怕处境再难,都能带着大家一起活下去的大哥。而不是这个总是沉浸在愧疚,沉浸在自责里的大哥。若是二哥知道大哥如今这样,恐怕也不会高兴的吧,二哥出来登台不是你一个人做下的决定,而是二哥本身就有这种想法。难道大哥忘了二哥的梦想,他想当一个红遍江南的名角儿。而我就不更不用说了,我也是庆丰班的一员,我应该为大家做些事,咱们不是一家人吗?」 「小妹……」 「我的大哥很棒,他是一个顶天立地的男子。也许他臂膀不够结实,肩膀不够宽广,可他有一颗最宽容善良的心。他可以为我们遮风挡雨,他可以为我们付出自己所有的一切。瞧瞧今天,外面多少人在喝彩啊,李老板为何会变了态度,大哥应该能明白是为什么。要不是你编出这个戏本子,咱们能得到这一切吗?」 「不,不是我,是小妹你,我其实什么都没做,那些想法和意见都是你提出来的……」 「怎么可能你什么都没做,你编出了这整部戏啊,甚至这里头的曲牌和新式唱法,也是你编出来的。我只是一个想法,可去完成却是你,没有你,《白蛇传》根本不可能诞生。」 这并不是安抚之词,而是事实如此。 第22章 事隔这么多年,秦明月对白蛇传那部戏早已记忆模糊,又哪能记得清里面的种种细节。她充其量只记得一些大概的情节,和一些让她印象深刻的场景。可一部戏可不是光凭几帧记忆就完成的,这里面还有台词、对白、细节以及整个故事逻辑性,乃至是否合乎当下应该规避的一些东西等等,都是需要去考虑的。 就好像是盖房子,她只做了一个大致的框架就扔哪里了,而往里面添砖加瓦,将之盖成一个可以住人的房子,却是秦凤楼。 尤其秦明月没有念过气,更没有学过水磨腔,若是用前世的那种新黄梅调,她还能唱几句,可若是用水磨腔,她却是一点办法也没有。因为是门外汉,她根本无法在这上头指点秦凤楼,甚至让她去哼记忆中的音调,她也只能哼出一句半句。 而这部戏若只是用去演,不用唱,就失去了原有的味道,所以这里头的曲牌和新式唱法,都是秦凤楼一个人完成的。 这两个月中,其实若论辛苦,还要当属她大哥。因为她想尽善尽美,不想玷污了曾经的经典,可她又没有统筹整部戏的经验,经常是突然想到这里,提出一点想法,想到那里,往里面加些东西。 而跟在她屁股后面收拾烂摊子的,都是秦凤楼。 秦明月不是那种只顾自己不顾别人的人,哪怕她站在台前风光无限,可她知道其实真正的幕后英雄是大哥,也一直是这么认为的。 能做出这一切的秦凤楼,不应该自卑。 「所以大哥,你已经很好了,你做了很多,多到你自己都无法想象。你看老郭叔他们,如今脸上的笑容越来越多了,咱们的处境也越来越好。咱们过得越来越好,说不定就能哪天把二哥找回来。」 「真的是这样吗?」 秦明月点点头,满脸微笑,用坚定的态度告诉他:「是的。」 秦凤楼低头沉思,须臾才笑着抬起头来,「谢谢你,小妹,大哥知道该怎么做了。」 一见大哥脸上的笑,秦明月就知道她的话起了作用,遂也不再多言,而是和秦凤楼一面说一面笑地往回走去,自然也就没有再将自己方才发现的端倪告诉他。 其实也是一时之间,秦明月突然改变了主意。 她决定不把自己的发现告诉大哥。 大抵是所谓的灯下黑,她大哥和李老板都没有发现方才她是用本来的声音说话的。这算是秦明月的一个失误,虽已经决定了以后要顶着秦海生的名头立世,但毕竟没有女扮男装过,一时之间还有些不能适应,所以忘了这茬。 可令人惊奇的是那两个人竟然也毫不以为忤,似乎并没有诧异自己是用女声说话。 这代表着什么? …… 目视那兄妹二人离去的背影,刘茂也没敢说话,小心的睇了身边贺斐一眼。 他进出惠丰园,从来不走正门,自然就从后面这座楼梯下来了,哪知却听到兄妹二人正在这里说悄悄话。 他听到了不要紧,关键是身边这位爷也听见了。 贺斐的脸色很冷,刘茂觉得有些局促,忙笑着打岔道:「这真是丑人多作怪,就凭这两个下贱的戏子,还想把那秦海生找回来,真是……」 话说到这里,他真想抽自己一巴掌,没事提这个做什么。 贺斐也没说话,又深深地看了远处一眼,才往外走去。 刘茂随后跟上。 …… 兄妹二人回到住处,刚踏入院门,迎面飞奔过来一个人,差点没撞到秦明月。 还是她眼明手快躲开了,又搀了那人一把,哪知竟招来对方一个含怨带怒的眼神。 是王莹。 只见她怒气腾腾的,小脸上还挂着泪水,也不知是谁招惹她了。 她一见是秦明月扶了自己一把,当即脸上怒意更甚,猛地一把将她推开,就跑开了。 秦明月没有提防,差点没摔着。 「月儿,你没事吧?」是追过来的陈子仪扶了她一把,他面上满是愧疚,「师妹小性子来了,你莫怪,我这就去叫她来跟你道歉。」 「陈大哥不用了,她本就对我不满,你千万别去火上浇油。」秦明月揉了揉胳膊,对陈子仪苦笑道。 一听这话,陈子仪俊秀斯文的脸上更是愧疚,还带着一些恨铁不成钢,「唉,都是我把她惯坏了,月儿你千万莫怪。」 说着,他就急匆匆的走了。 望着陈子仪远去的背影,秦明月忍不住地摇了摇头。 一旁的秦凤楼脸上满是薄怒,「这王莹真是越来越不像话了!」 方才他站的位置不对,要不是陈子仪眼明手快扶了秦明月一把,他也就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小妹摔着,也因此格外恼怒。 秦明月哂笑了下,「她估计气我们当初选了念儿,没选她。」 其实秦明月就是故意的,没道理别人那么讨厌她,她还要觍着脸上。这部戏要演那么多场,让她天天跟一个和自己不对路的人对戏,她又不是天生犯贱,没事自己给自己不开心。也因此当初王莹一叫嚣不愿和她搭伴,她立马扭头就去找了念儿。 像王莹这种小女孩,她见多了,说白了就是以自己为世界中心,一点不如意,就喜欢发小脾气。关键还是个窝里横,碰到外人像个鹌鹑,也就只敢在自己人面前耍横。 「幸亏当初没选她,不然她指不定怎么给你气受。」 秦凤楼平日里素来是个面软的老好人,不过在护犊子上面,他还是颇有一些大哥的风范的。 「好了,咱不说她,我估摸着她莫是冲念儿使了脾气,才会闹得这么一出。」王莹惯是个小性儿的,不过陈子仪一出马,就能将她哄好。这莫名其妙又闹得这么一出,肯定是王莹又受了什么刺激。 第23章 果不其然,等两人进去后,就看见老郭叔等人面带薄怒,而念儿正坐在一旁抹眼泪。 …… 「哭完了,不哭了?」 屋里只剩下秦明月和念儿两个人,秦明月一直看着念儿抽抽搭搭的哭,一直等她不哭了,才开口说道。 念儿抹了抹小脸,瓮声道:「月儿姐,你怎么这么说我?」 好吧,秦明月确实不怎么擅长安慰人。她活了两世,极少哭,在现代那会儿,她十八岁以后就没哭过了,因为她知道哭没用。 不过秦明月肯定不能和年纪小小的念儿,说一些什么你就当被狗咬了一口,或者自己哭多没意思,把人弄哭了才算是本事的话。只能道:「你又不是第一天才认识她,她素来就是这种性子,也是你吃亏没够,每次被她气得哇哇乱叫,每次又觍着脸主动上去找她说话。」 「她毕竟是我师姐。」总体来说,念儿还是一个非常注重师兄妹感情的小姑娘。 秦明月哂笑:「所以我才不劝你啊,劝也没用,哭哭也就过了。」 听月儿姐这么说,念儿也觉得自己哭得十分没有意思,又把小脸擦擦,才道:「月儿姐,你说师姐她现在怎么变成这样了?」 显然念儿也是耿耿于怀的。还是那句话,谁没有几分脾气呢,王莹又不是太阳,怎么可能所有人都围着她转。一次两次也就罢了,次数多了,人的心总是会慢慢冷下来。 秦明月复杂地笑了笑,「人总是会长大的,也是会变的,以后你就知道了。」 正说着,陈子仪垂头丧气从外面走了进来。 没有看见王莹,也不知她上哪儿去了。 进来后看着脸上还带着泪痕的念儿,陈子仪深吸了一口气,强打起精神道:「念儿,师兄替你师姐给你道歉,她不该那么说你,你别怪她。」 念儿呐呐不言,让她说不计较的话,她肯定是说不出口的,可又不知道该怎么去应付愁眉不展的师兄。 秦明月抿了抿嘴角,想说什么欲言又止,她故意将话岔开:「陈大哥,王莹呢,你怎么没把她找回来?」 「她跑得太快,我没找着她。不管她了,咱不是要排下一场戏吗,我们来对对词。」 秦明月点点头,三人翻出下一场戏的戏本子,专心致志开始对起词来。 若论现当下苏州城里最红火的话题是什么,那就非庆丰班所演的《白蛇传》无疑了。 那日众多看客离去,回去后仍是意犹未尽,兴奋得不能自抑,不免当着众亲朋好友说了起来。说得那叫一个天花乱坠,有多玄乎就有多玄乎。 就这么一传十十传百,这名头就传了出来,许多人都十分好奇这人到底是怎么在天上飞的。还有这白蛇永镇雷峰塔明明是老少皆知的俗套故事,怎么就出了个新版本。 知道的不知道的都在说,也因此众人对《白蛇传》的下一场更是翘首以盼。有许多人不愿等待慕名而来点名要看这戏,可惜这次惠丰园变了章程,这戏可不是让人点的,而是演到哪场,大家就看哪场。 至于你要包场? 对不起,现如今庆丰班可没空为您一个人演,还有许多人等着下一场呢。 这章程是当初秦明月提出来的,没追过剧的人,是永远不知道追剧那种急不可耐的心情。想要红,想要火,就得学会吊人胃口! 这庆丰班的架子摆得太高,更是激起许多人的好奇心。 一时间,白蛇传和秦海生的名字屡屡被众人提起,传遍了苏州城众多大小戏园子戏楼。 问为什么会这样? 因为总有人不信邪啊,想着难道这戏就你们庆丰班会唱,去别的戏楼一问,别处还真没这戏。更不用说还能像其他看过第一场的看客所说的那样,那白素贞不光能在天上飞,施法的时候更是白烟大作、妖风冲天,让人身临其境,更不用说其中还有许多让人说不出究竟的稀罕名堂了。 总而言之,看过《白蛇传》以后,众多老戏迷们才知道以前他们看的那些戏,还真不叫戏。甚至有这么一种说法传了出来,没去惠丰园看过《白蛇传》的人,简直白活了这么多年。 …… 甭管外面闹得多纷纷扰扰,又或是李老板被人问得即得意又焦头烂额的,庆丰班这里正在紧锣密鼓地排着下一场戏——《情定》。 头一场演的是《入世》,讲的白素贞苦修千年,终于修得人身,经观世音菩萨点化,下凡寻许仙报恩。途中收服了小青作为自己贴身丫鬟,两人一同来到上有天堂下有苏杭的杭州城。 来到杭州城自然是要找转世后的许仙的,而观音大士给出的提示是,需往西湖高处寻。 到了此时,庆丰班不得不面对一个问题,那就是人手严重不足。 其实庆丰班本身人手就不够,第一场戏因为上场的人少,将就将就也就过了。可这第二场戏,不光扮演许仙的陈子仪需要登场,另外还多了许仙的姐姐和姐夫,以及许仙的师傅和王员外,另有剧中最重要的几个龙套,小青的手下五鬼。 按照秦明月之前的打算,找李老板借几个人就得了,可这想法却在老郭叔等人这里受了阻。 无他,皆因现在庆丰班有了必须保密的压箱底绝活。 其实这些,不过是秦明月为了博个噱头,所弄出来的一些障眼法罢了。障眼法是这里的通俗说法,用现代的说法就是简易版的特效。 例如当初她从天空中飞下来,就是吊的威亚。 不过碍于材料有限,没有极细且足够承重的钢丝,就用绳子来代替,没有起重的机器,就用人工。为了足够逼真,且不让人看出端倪,开场时她特意让人打暗了灯光,甚至把背景幕布弄成了黑色的,就是为了能够隐藏身后所绑的黑色绳子。 第24章 也幸亏秦明月在现代那会儿,做替身做的多,胆子也够大,竟然敢用着古代简易版的威亚,在天空之中穿过来穿过去。 还有灯光背景配音之类。总而言之,秦明月是把上辈子在剧组里看来的学来的,能用上的都用上了。 其实方一开始,庆丰班的人并不明白秦明月为何要让大家做一些很莫名其妙的事情。 例如让人在幕布后面拿两把刀,互相敲击,模拟出兵器相击的声音;以及在人身上绑上用朱砂调出来的水,当人受了伤,伤口立马会喷出大量类似鲜血的东西,还例如白素贞施法之时,冒出的那些白烟,诸如此类等等。 不过大家本身就是靠演戏为生,几乎都是一点就透,在试验过一次,又经过秦明月的点拨后,大家顿时恍然大悟。 尤其是老郭叔几个,简直如获至宝,纷纷夸赞秦明月聪明,敢想人不敢想,另外也慎重其事地把诸如此类的手段全部当做戏班的压箱底的绝活儿,并吩咐庆丰班一干人等谁也不准说。 当初连李老板都不知道秦明月是怎么飞下来的,就是庆丰班的人防得够紧。其实按秦明月来想,这些东西在现代那会儿人尽皆知,她并不太看重,可经过老郭叔他们一番教诲之后,她才转变了这种想法。 于是现在就面临着一个困难,若是不借人,人手不够。可若是借了人,这压箱底的绝活儿不是暴露了? 为此,秦凤楼和乐叔老郭叔等人特意经过了一番商议后,决定一切还是照旧,从外面借过来的人手,只用教他们怎么演,其他的就不用他们干涉了,大不了就是自己人辛苦些。 因此,除了秦明月和念儿、陈子仪三个内定的主角,以及乐叔三个负责配乐的,其他人只能牺牲了。本来其他人多多少少都有些戏份,这么一来,角色只能空出来给别人演,而这些人留下来干些幕后的活儿。 老郭叔父子俩不用说,二华子年纪小,本来戏中也没啥适合他的角色,可王莹不一样。按她本来的心思,演不了白蛇,又被念儿抢去了小青,她演个其他角色也行。可一来稍微年轻一点的角色,几乎都只是上场露个脸,就没有戏份了,唯二的戏份多的女性角色,是许仙的姐姐。 让王莹去演陈子仪的姐姐,打死她也不会干。这两日她正因为这事窝火着,如今见连自己上场的机会都没有了,她怎么会愿意。 自然又是闹了一通,可如今才没人理她。本来因为她爱使小性子,其他人对她颇为多不满,也就陈子仪和念儿让着她。如今念儿因之前的事还在和她闹别扭,陈子仪忙着排下一场戏,谁有那个功夫去理她。 内部的事敲定下来,秦凤楼就去找了一趟李老板,提出想从他手里借人的事。 对此,李老板一点意见都没有,非常大方的说他手下这群人,庆丰班看中谁就可以用谁。 值得一说的是,惠丰园作为苏州城最大的戏园子之一,不光接纳前来挂靠的名角儿登台,本身也养着许多戏子。知道庆丰班如今需要人手,李老板有意挑些人过来,许多戏子纷纷来找李老板毛遂自荐,甚至还有人找到庆丰班面前的。 若是换成之前,大家估计还不愿来这庆丰班,可如今庆丰班可正是红得发紫,愿意来的人自然如过江之鲫。 …… 钱老七一家自打离开庆丰班后,就被李老板扔在脑勺后面去了。 李老板管着整个惠丰园,必然不可能事事亲躬,除了手里的一些名角,下面许多人他根本认不全。也因此钱老七所想象的,李老板拿他当正经角儿对待,安排他登台上场的事情根本就没发生。 他们一家如今住在惠丰园靠北角处的一处大杂院里,这里住的大多都是负责跑龙套的戏子,一个正经的角儿都没有。 一家三口也就分了一间屋子,日里吃的是粗茶淡饭,每天一大早就要被大杂院里的管事叫起来练功。闲暇之余,还要大场小场的各处跑龙套,一天下来要演十多场。钱老七哪里受得了这种苦处,没干几天就不愿意干了。 可不干也不行,管事说了,若是不干可以,卷包袱直接滚蛋。如今钱老七一家脱离了庆丰班,哪有其他地处可去,只能忍下不愿继续生活在水深火热之中。 这与钱老七当初所想完全不同,原本他想着脱离了庆丰班,自家的日子一定过得好,可惜没多久就听说李老板在捧庆丰班了,又没过多久,庆丰班居然红了。 且还红透了半边天! 到底这外面种种是远离自身的,他还没有确切的体会,可当看见同住在一处大杂院里的众戏子们纷纷议论想去庆丰班那里谋个角色,钱老七此时的心情简直是不能提了。 尤其自打庆丰班红了以后,就没少有同住在一个大杂院的戏子在钱老七面前说些讥讽话。笑话他有眼不识金镶玉,拣了芝麻丢了西瓜,倒跑到这里来混日子了。可把钱老七气的,在外面不敢耍横,就只能回去揍钱婶。 一次两次钱婶也就忍了,只当男人不得意,心里有火气要发。可动手的次数多了,钱婶就忍不住还手了。 两口子打得是如火如荼,三天一小打,五天一大打,天天上演全武行,让整个大杂院的戏子们都过来看笑话。 连着闷在屋里犹豫了几日,钱老七心中火烧火燎的,嘴角燎了偌大几个泡。他想去回庆丰班,又实在拉不下脸去求,便把主意动在了小钱子头上。他让儿子过去哭哭可怜,庆丰班那群人心都软,说不定大家还会接纳他们。 可惜小钱子实在没脸去。 于是钱老七又在屋里骂起儿子来,骂了不理,就哭。哭自己年纪大了,老胳膊老腿儿实在受不了这种日子,又哭自己知道后悔了,以后一定好好在庆丰班里呆着。 毕竟是自己的爹,且当初离开的时候,小钱子也是不愿的,不免就被说动了。 小钱子是个脸皮薄的,不好意思去找秦凤楼,就偷偷去找了念儿。 第25章 念儿也十分为难,可到底是打小的玩伴,就把这事偷偷和秦明月说了。 「这事不成。」 念儿没料到月儿姐会拒绝的这么果断,忍不住求道:「月儿姐,你就可怜可怜小钱子吧。我知道那钱老七不是个东西,可小钱子跟他爹不一样,你不知道小钱子现在好可怜,那大杂院里的管事是个喜欢打人的,一点儿不如意就拿人撒气,小钱子已经挨了两次打了,伤口到现在还没消。」 惊讶吗? 其实这事真没什么值得好惊讶的。 戏子地位低贱,一般都是戏班老板打小买进来训练以后用来赚钱的。连人都不是自己的,挨打似乎也没什么值得惊讶的。也就秦默然是个软心肠的人,待戏班里的人就像是家人一般,更不用说是陈子仪师兄弟妹几个了,几乎是拿自己半个孩子养大的。 对于钱老七一家离开庆丰班之后的处境,秦明月并没有关注过,不过她想也知道不会好到哪儿去。李老板是个笑面虎,这惠丰园大大小小戏子数百人,捧高踩低的不少,钱老七那人看似聪明,实则是个蠢货,会吃亏也并不让人意外。 只是没想到竟然连累了小钱子。 想到那个平时月儿姐长月儿姐短,总是一脸笑的叫着自己的小钱子,秦明月抿了抿嘴,道:「这样吧,小钱子回来可以,但钱老七不行。」 念儿先是一喜,紧接着一愣:「可若是只让小钱子回来,钱老七和钱婶咋办?他们是一家人,能分开吗?」 秦明月在心里叹了口气,语重心长地对她道:「你也知道咱们如今的情况,老郭叔他们那么辛苦是为了什么,还不是为了保住咱们的绝活儿。钱老七那人你也知道,惯是个见利忘义的小人,指不定谁拿钱收买他,他扭头就把咱们给卖了。这样的人别说我了,老郭叔他们也不会同意他回来的。」 念儿不免有些愧疚:「月儿姐,对不起,都是我考虑的不周到,不过能让小钱子回来就行,反正咱们就在这惠丰园里,他和他爹娘也不是见不着面,我这就去跟他说。」 说着,她便急匆匆地跑出去了,估计是去找小钱子了。 秦明月望着她的背影,却是暗暗叹了一口气。 希望那钱老七还有点人性,知道为自己儿子着想,要不然她也没办法了。其实让秦明月来想,她连小钱子都不想留,有个钱老七在背后,意味着这就是麻烦。 可人除了理智,还有感情存在,小钱子是个好孩子,就是摊上了个不靠谱的爹,希望他不要让自己失望。 …… 事实证明,秦明月是想多了。 钱老七确实不是个聪明人,白瞎了他那副精明长相。小钱子回去把事情一说,他首先考虑的不是儿子的前程,而是破口大骂起来。 骂庆丰班烂了心肠,见死不救,还想离间他和亲儿子。骂了一通后又义愤填膺地说,庆丰班想让小钱子回去可以,他和自己婆娘也要跟上,要不然就是离间他和亲儿子。 好吧,这还威胁上了。 小钱子羞愧地无以复加,而念儿在一旁气得嘴唇都抖了。 「念儿,你走吧。」小钱子满脸死灰,连头都没抬对念儿道。 「小钱子……」 「你快走吧,我不回去了,你快走!」说完,小钱子就捂着脸蹲在地上,将头深深地埋在膝盖里。 钱老七一脸得意的张狂,冲念儿道:「回去跟他们说,想要我儿子回去可以,我和你婶子得跟上。」 这边闹腾成这样,早就有一众戏子来看热闹了。见人围的多,钱老七还不忘冲一旁人显摆:「真没办法,我儿子是个好苗子,这庆丰班还是舍不得。」 「念儿,你快走!」小钱子猛地站起来,冲钱老七吼道:「爹,你能不能少说两句!」 「我少说什么?」到底如今能不能回到庆丰班,还得指着儿子,钱老七咽了口唾沫,也没去吼小钱子,又对念儿堆着笑说了一句:「记得跟你风楼哥说,想要小钱子回去可以,我和你婶子也得跟上。念儿丫头,你也是叔看长大的,你和小钱子又打小的感情,肯定看不下去咱们骨肉分离的对不?」 念儿跺跺脚,呸了他一口:「做你的春秋大梦!」说着,人就跑了。 可不是做春秋大梦,事情成了这样,小钱子自然回来不成,别说老郭叔他们不同意了,秦明月首先就不同意。念儿也是个识大体的小姑娘,见此也不再提这事了。 倒是之后钱老七见庆丰班这边一直没动静,还上门来问了一回,却被人给撵了出去,当然这是后话。 …… 时间过得很快,转眼间又是一个月过去了。 炎炎七月,正是一年中最热的时候,而苏州城也因为《白蛇传》这部戏显得分外热闹。 到处都是在议论这部戏的人,看过的拿出来吹牛给人听,没看过的为了给自己长脸,也人云亦云的跟着当人面吹嘘。现如今《白蛇传》的入场价已经涨到十两银子一座了,还供不应求,甚至有人高价收购入场票,也算是开了先例。 即使如此,也没什么人愿意卖手里的入场资格。 在这种情况之下,能让李老板留座的,大多都非是等闲之辈,谁又缺那点儿银子呢? 且不提这些,因为戏太火,李老板实在舍不得将到手的银子推出去。为此,他特意找秦明月说好话,想让庆丰班多演几场,甚至开出了把入场票钱分给庆丰班两层的高价码。 对此,秦明月并没有拒绝。 谁嫌弃银子扎手呢?银子自然越多越好,攒够了银子,他们就不用寄人篱下看人脸色了,自己开个戏楼,这可是她爹她大哥最初的梦想。 知晓惠丰园又开了《白蛇传》,赶来订座的人如过江之鲫。 不光有男人,甚至还有妇人,俱是一些大户人家的夫人,带着自家小姐坐着轿子前来看戏的。 第26章 最近这段时间里,《白蛇传》在苏州城富贵人家的交际圈里也传了个遍,一些夫人小姐们没少议论。可惜碍于女人家出门不便,真正看过的却没几个,大多都是听自家父兄或者下人们议论的,心里早就是好奇至极。一听说惠丰园里要从头开场演,便都使着身边的婆子小厮前来订座。 李老板没想到在戏园子里还能赚女人家的钱,再加上前来打招呼订座的都不是寻常人家的家眷。为此,他特意另辟了两个雅间儿,专门用来招待这些贵夫人和贵小姐们。 问为什么不多辟几个雅间,哪家夫人小姐愿意跟别人挤啊? 李老板倒也想,他巴不得能容纳的人越多越好,可惜目前这个戏厅已经是规格中最大的了。 值得一说的是,这戏园子里的戏厅与其他建筑屋舍都不一样,为了拢音,房顶天棚整体呈螺旋状。另,戏台子下放了许多水缸,里面装满了水,起到一个扩音的作用。若是地方再扩大,不光视线,音效也是达不到的。 李老板只能忍痛把嘴边的银子推出去。 不过为了多弄一些座位出来,他也算是绞尽了脑汁,二楼雅间全部被打通弄成一楼那种一排一排的座位。仅留了一个单独的雅间,却是给刘茂留的。不过这雅间也和往日不能比,除了视线极佳,刚好正对着戏台子,面积却是大大缩水。 为此,刘茂差点没把李老板骂得狗血淋头,不过李老板会装可怜,且刘茂也知道现在《白蛇传》火,他坐的这个雅间的隔壁就是给那些贵夫人和贵小姐准备隔间,难道让他去跟妇人抢? 且不提这些,因为惠丰园重开《白蛇传》,苏州城里更加热闹的,不光夫人小姐们在议论,文人雅士们在议论,甚至连班夫走卒也跟着议论起来。 一下船,莫云泊就听见有人在说一个叫做白蛇传的戏。 他这次南下谁也没跟打招呼,就想着出来安静地游游山水,也免得被这边长辈知道了,天天被拉着去应付亲朋好友都忙不过来,也因此并没有人来接他。 随从陈一去找车,他和祁煊就站在码头上等。 炎炎夏日,又是大中午,莫云泊是个无风自凉的性子,倒也不觉得热,倒是一旁的祁煊满脸都是不耐。 「……嘿,话说那白娘子坐在家中祸从天上来,她哪知道有个秃驴正在打她的注意啊,且许仙也是个窝囊废,别人跟他叨叨几句,他就忘了夫妻情义,忘了白娘子待他是如何如何的好,竟拿雄黄酒去试自己的婆娘……白娘子喝了雄黄酒,不大一会儿就觉得不对劲儿了,咋就这么热呢,浑身直发烫……她感觉自己怕是要现了原形,就赶紧回屋去呆着,谁曾想这是那许仙故意试探……许仙也是蠢,胆子小就老实呆着不行,非要过去看,这一看可坏事儿了……」 几个在码头讨生活的苦力,三五成群坐在草棚子的阴凉下面,其中一个苦力正在跟旁边几个同伴吹牛,说得那叫一个口沫横飞。说到兴头儿上,又是拍巴掌,又是拍大腿,宛如打了鸡血也似。 就有那人见不得他这副张狂样,忍不住酸他:「王大牛,你个天天在码头给人卖苦力的,那惠丰园的票价你干一年也换不来,说得好像你真的看过似的。」 叫王大牛的苦力,刚说到白素贞现了原形,将许仙吓死了过去。 这是白蛇传最新一折《盗仙草》的情节,三日之前方才演罢。也是秦明月懂得吊人胃口,刚好卡在许仙被现了原形的白娘子吓死了这里,正看到高潮处,突然没了下文,这不到处都有人在议论了。 听到这话,口沫横飞的王大牛顿时一噎,瞪着铜铃似的眼睛,骂道:「爱听就听,不愿听就滚,老子还不愿意跟你浪费唾沫呢。」 一旁纷纷有人帮着王大牛说话。 「就是就是,李大/麻子,你不愿听就坐远些。」 「王大牛二姨家的姑老表的堂弟在惠丰园当伙计,你又不是第一天知道,快走快走,别扰了我们听戏。」 「不愿听就坐远些。」 大家都正听在兴头儿上,怪不得都帮着王大牛说话。 王大牛得意一瞪李大/麻子,接过旁边人递过来的一碗水,一口喝干之后,才又开始讲了起来。 那边说得高/潮迭起,这边莫云泊听得饶有兴味,他手持折扇往手心里一敲,对祁煊道:「这戏有意思,这讲戏的人更有意思!」 他生得面如冠玉,身材硕长,一身淡青色长袍,越发显得君子如玉。站在码头,那就是一副画,幸亏现在正是大中午,这码头上大姑娘小媳妇们少,若不然指不定被人怎么偷瞧了。 当然,他身边那人也不差。 那人一袭黑色长袍,身材结实壮硕,个子高体积大,往哪里一站,就是一座山,那存在感别提了。也因此路过偷看莫云泊的人少,反倒看这人的更多,不过大多都是只偷看一眼,就不敢再看了,连带着莫云泊身上也少了许多打量的目光。 实在是这人气势有些骇人! 只见他浓眉虎目,挺鼻薄唇,一张古铜色的脸宛如刀削一般有棱有角。大抵是因为热,他的衣襟半敞,露出一小块儿结实的肌理来,袖子也半挽在手肘处,双臂交叉抱于胸前,更显浑身腱子肉鼓鼓的。 尤其他此时目露一丝不耐烦,浑身更是充斥着生人勿近的气质,只差在脑门子写几个大字‘别来惹我,爷很烦’。 看外表就像是大街上欺压良民的地痞无赖,可细看却又着实不像。不过人有避难趋易之本能,知道这人大抵是个不好惹的,也因此目光只是一触,就匆匆躲开了。 莫云泊见祁煊不理自己,反倒乐了,「瞧瞧你,跟是你要跟来的,可这一路上倒没见你观赏山水,全都跟自己过不去了。」 祁煊撩起眼皮子,看了他一眼,颇为不耐:「这天热成这熊样,也就你是个异类,像个娘们似的包得这么厚,还一点儿都不觉得热。老子早就热得不耐烦了,早知道南边这么热,你当老子愿意跟你过来?陈一呢,平时就看他就是个办事墨迹的,这找车找到妇人裤裆里去了?!真是有个什么样的主人,就有个什么样的下人,做事儿都是娘们兮兮的。」 第27章 听到这话,莫云泊微微一哂,倒不是在乎自己被说成娘们,而是被说自己包得很厚。 厚吗? 他不过是穿了一层亵衣,一层中衣,外面罩了一件薄袍,寻常人不都是这种穿法。好吧,这祁煊不是正常人,反正以莫云泊从小的教养,他是没办法像祁煊那样就一件单袍,衣襟还被扯了开,不但不觉局促,反而视为正常。 不过这话莫云泊才不会跟祁煊说,说了该又会绕回之前的话题,被他说是娘们。 其实也就是莫云泊和祁煊关系不同一般,别看莫云泊以脾气好着称,但若真生气了,也是会翻脸的。不过也没人会当莫云泊面说他娘们,人家这明明就是君子如玉,风度翩翩好吧,难道要像祁煊这样,一副豪放不羁,走哪儿都一副要吃人的模样才好? 莫云泊不愧他好脾气的标签,没脾气地笑着安抚道:「好了,着什么急,陈一这不是来了。」 说着,他折扇往前一指。 就见不远处,陈一正满头大汗地赶着一辆马车往这边驶来。 在北边过惯了的人,还真不习惯这南方的天气。 陈一方把车停下,祁煊二话不说就撩起下摆上了车,坐上去后还不忘抱怨道:「说你是个异类,你还真是,外家在这里七大姨八大姑都在这边,回来竟然不跟人打招呼的?不想跟他们应付,扭头就走不就行了,非要遭这种罪,也不让人来接咱们。」 莫云泊淡然一笑,却是不辨。 若他能如祁煊这样反倒好了,可惜,他终究是莫云泊,不是祁煊。 「好了,你就别抱怨了。我记得苏州有道名菜叫做松鼠鳜鱼,小时候吃过,到现在都还记得那个味儿,我请你去吃如何?」 祁煊往车壁上一靠,长腿微曲,睨他,「你堂堂的衡国公府五公子,还有吃不到嘴的东西?要是我没记错你们家里好像养了好几个南边的厨子吧?」 莫云泊淡淡一笑:「当然不是,不过都不如小时候在这里吃的地道,这刚到饭点,咱们就去尝尝如何?」 「随你。」 莫云泊笑了笑,跟着坐上车来,吩咐陈一驾车先去找个地方用饭。 往日在京城里,行走之间前呼后拥,如今轻装简行,倒也方得趣味。 …… 所以说莫云泊他们到的还真不是时候,正值中午饭点,稍微好点儿的酒楼都是宾客满座。不好的酒楼,别说祁煊看不上了,陈一也不会让自家公子去那种地方用饭。 兜兜转转找了一圈儿,陈一被祁煊骂得灰头土脸,好不容易找了个地,进去一问,又没位置了。 陈一恨不得报出家门,可惜这里不是京城,就算人家酒楼伙计知道衡国公府,自家公子这次轻装简行,也不会允许他自报家门以势压人。他憋着满肚子气,正打算和这分外不识趣的伙计说说,让他给他们挪个空桌,就见身边突然多出来个人。 是祁煊。 「有完没完!让你办点儿事,这么不中用!」 说着,祁煊伸手扔过来一物,砸在酒楼跑堂伙计的怀里。 「挪个空桌出来,这银子就是你的了,老子这会儿正饿,别惹我!」 酒楼伙计正想出言相讥,被怀里沉甸甸的东西给砸晕了,再抬眼看看面前此人,庞然大物,气势骇人,一看就不是好惹的,当即咽了口唾沫,堆着笑:「客官您稍等,小的这便去给您挪位置去。」 伙计退下了,祁煊睨了陈一一眼,陈一心里喷出一口老血,那滋味简直别提了。 他涨红着脸,解释:「小的只是没想到……」 其实他不是想不到这种手段,只是在京城里顺风顺水惯了,走哪儿谁不认识衡国公府的五公子?他作为下人的,自然跟着风光无限,哪里经历过吃饭没位置,还要用银子去砸人才能有地方坐的窘境。 「好了,你就别欺负陈一了。」莫云泊从后面走来道。 伙计已经挪出空桌来了,正堆着满脸笑要引三人过去,莫云泊又道:「咱们先去坐吧。」 空桌倒是有了,可惜没有雅间,只能在一楼大堂。 祁煊十分不满,不满得不仅是坐在这人来人往的大堂,感觉像是被人看耍猴戏似的,还不满这伙计拿自己当傻子耍。十两银子就换了这么一座,当他是肥羊? 他就想暴起,却被莫云泊给拉住了。 「你饿不饿,你不饿,我饿了。」 也确实,他们这趟轻装简行,自然不能坐官船。会坐民船的大多都是些平民老百姓,自然伙食称不上好,花钱都买不到好的,反正祁煊是食不下咽。而这一路上,莫云泊虽没表现出来,到底是养尊处优惯了。不说不过是这次是他自己选择这样出门的,但并不代表他没有意见。 也因此闻到弥漫在大堂里的香气,莫云泊这个翩翩贵公子早就是饥肠辘辘了,自然不希望祁煊又生事。 对,生事,祁煊就是麻烦的代名词。 京中许多人都不能理解,莫五公子怎么会和声名狼藉的安郡王关系如此好。这安郡王放荡形骸、蔑俗轻规、霸道且荒诞,走在京中那是人人皆避,说是过街老鼠也不为过,而莫云泊却是名声好到,不说人见人爱,但也是广受欢迎。 可谁叫人家有过命交情呢? 当然,这里暂且不提。 莫云泊主动点了几个菜,又问祁煊吃什么。 祁煊这人,用现代一点话就是个事儿妈,脾气大不说,人还别扭,你让他点菜他说随便,可真端上来,他又开始有意见了。 「呸呸,这什么破鱼,这是糖不要银子还是咋滴?」祁煊受不了将嘴里的鱼肉吐了出来,一把将筷子扔在桌子上。 见这人把自家酒楼的招牌菜说成破鱼,旁边上菜的伙计一脸不悦,早知道这人这么难侍候,他当初就不该贪这点银子,弄了个麻烦上门,把他们撵出去才好。 第28章 其实想是这么想,作为一座大酒楼的跑堂伙计,这伙计眼里还是有些东西的,能看出这三人不是寻常人,尤其是眼前这个嘴巴讨人厌的男人。就不提别的了,光是这人大拇指上带的那枚玉扳指,他酒楼里做了这么多年,什么样的贵人没见过,可还真没见过有人带过这种好东西。 莫云泊对伙计抱歉一笑,跟着压低嗓门对祁煊说:「南方这边的菜口味偏甜,你若是不爱吃,就先吃点别的,大不了咱们等会换个地方再吃就是。」 他之所以会这么低调,也是因为坐在人来人往的大堂,因为祁煊这种大呼大叫,有不少用饭的客人都看了过来。 都这样了,祁煊还不消停,继续惹人嫌:「就这菜,还让你心心念念的?倒贴老子银子,老子都进不了嘴。」说着,他看向伙计,伸出手指了指,「你,对,叫的就是你,把你们这儿有名的肉菜都上一份来。对了,记住,老子不吃甜。」 这货是嫌弃莫云泊点了一桌子菜,不是甜的,就是素的呢。 一旁的陈一就想捂脸,公子咋就弄了这么个人跟出来了。 一顿酒饱饭足之后,三人步出这家酒楼。 结账的时候,陈一是垂着头的,俱因大堂中许多人都在偷偷瞄他们这一行人。 原因无他,不外乎这祁煊吃个饭还不消停,一会儿抱怨这,一会儿嫌弃那,且还能吃。 方才伙计重上了一桌菜,满满一大桌,十几个菜,俱都进了他的肚子里。 白瞎了这人长得还算不错,看样子也不是普通人,咋就是个酒囊饭袋呢!一直到三人都走出了酒楼大门,那跑堂伙计还在这么心想着。 祁煊惯是个目中无人的,莫云泊虽态度谦和,可身份地位摆在那儿,打小受人瞩目惯了,两人都有一种旁若无人的气势,也就陈一纠结得厉害。 上了马车,陈一驾着车往前行,边走边问两位爷打算上哪儿去。这苏州城虽是莫云泊的外家所在之地,但这么多年没回来了,他家公子也不说上哪儿,一时之间陈一还真有些抓瞎。 「先找家客栈落脚吧。」莫云泊吩咐道。 陈一忍不住回了下头:「公子,你真不去舅老爷家?若是让舅老爷知道了,莫怕是会怪。」 「你先找家客栈落脚就是。」 祁煊忍不住嗤了一声,「也就是你,换成我的下人,早就被我打死不论了。」 陈一心里一堵,再加上方才走了神,直到旁边传来一声痛呼,他才反应过来自己撞到人了。 「我就说吧,没用的东西!」祁煊笑得恶劣。 莫云泊忍不住叹了一口气,「你就别欺负陈一了行不行?」又忙对陈一道:「快下车去看看。」 …… 上午刚演罢一场,秦明月实在累得慌,正在房里睡回笼觉,就听见念儿来说秦凤楼出事了。 她心里就是一慌,来不及多想就从榻上下来,冲了出去。 连衣裳都没来得及换。 其实她也不知道自己在慌什么,可因为二哥的事疑点重重,她总是有一种莫名的紧张感。来了这么长的时间,她已经深刻意识到这里不是人人守法懂法一切以法为行为标准的现代,而是弱肉强食,阶级分明,有钱有势的打死个人,连根汗毛都不会掉的古代。 尤其戏子本就是贱籍,贱籍是什么?那是比普通老百姓还要低一层次的存在。良籍殴打贱籍,顶多去衙门里问个话,可若是贱籍殴打良籍,轻则鞭刑,重则发配的下场。 且贱籍不得随意改籍,一朝为贱,祖祖辈辈都是贱。这段时间,空闲的时候秦明月总是忍不住会想,怎样才能脱离这种情况。 答案是无解。 至少以他们现在的处境来说是无解的。 秦明月努力地在心中安慰自己,不会出什么大事的,如今的庆丰班已不再是之前的那个庆丰班了,就算真有什么事,还有李老板会在一旁帮着。好不容易稳住心神,踏出屋门就见不远处站着三个人正在和老郭叔说话,而一旁放着个简易担架,上面放着躺着的秦凤楼。 「大哥!」秦明月只觉得脑海里一炸,人就跑了过去。 秦凤楼听见小妹的声音,怕她担心,努力撑起身子,苍白着脸安抚道:「小妹,我没事。」 「怎么成这样了?你哪里受了伤?怎么就伤得这么重,谁伤了你?」这一连串的问话,让秦凤楼都不知该怎么回答,而一旁的莫云泊更是面露愧疚之意。 「这位姑娘,都怪我的下人一时之间走了神,不小心撞伤了你大哥。真是对不住,我们会补偿……」 「道歉有用,要警/察来做什么?补偿?你当我们稀罕你的补偿!」 这呛人的话,几乎没打盹儿就从秦明月口里出来了。 一旁的老郭叔诧异不已,想要出言去劝,却又不知从何说起,又怕秦明月得罪了贵人,一时之间急得是满头大汗。 这三人一看就不是普通人,这月儿丫头平时看起来挺稳重懂事的,怎么就…… 「这位姑娘,请问警/察是什么?」 秦明月这才反应过来自己一时激动之下,竟把前世一句流传广泛的话说了出来。心中连连自责自己不够谨慎,可这些当面是不会表现出来的,只能冷着脸不说话。 秦凤楼忙从中劝和:「小妹,你别着急,这三位公子并不是什么坏人,人家也不是故意的,你别这么咄咄逼人。」 秦明月不是得理不饶人的人,而且这会儿她也冷静了下来,这三人为首的两人,看其衣着打扮形容体貌,就不是普通人。她活了两世,经世俗的磨砺,早已深谙不要随意开罪人之理,也能泼得下脸面,遂开口歉道:「还望公子不要见怪,小女也是一时情急。」 她微微福了福身,面容真诚,言语坦诚,再加上刻意放软了音调,一口姑苏腔吴语软侬的,倒是一点儿都没有之前的咄咄逼人。 莫云泊本就没有计较,当即露出一抹淡笑,说道会情急也属正常,倒是一旁的祁煊发出一声不屑的嗤笑声。 第29章 装,装得倒是像,这丫头莫不是个戏子吧。 这只是祁煊的一句心语,未曾想倒是一语中的,当然这是后话。 对于祁煊这声讥讽意味十分浓厚的嗤笑,莫云泊是当即有些谴责的看了他一眼,秦明月是看都未看。 旁人如何想,关她什么事,不过是走了过场,全了面子也就罢了。倒是秦凤楼悄悄地拉了下妹妹,暗示她不要得理不饶人。 大家一同进了屋里,经过一番解释才知道,原来秦凤楼今日上街买东西,哪知祸从天上来,本是在路边走得好好的,突然被旁边的马车给撞了一下。 这马车自然就是莫云泊他们的马车,撞得也不太严重,就是一条腿撞折了。 这还不严重,那要怎么才算严重?! 穿越过来,从没享受过亲情温暖的秦明月,有生以来第一次尝到被人关心的滋味。也是她上辈子心结太重,认为连亲生父母都能视你为工具,这世上还有谁能相信呢?不是没有过朋友,可是她总是淡淡与人处着,处着处着就更淡了,因为她不够热络也不够主动,所以在现代那会儿她几乎没什么朋友。 来到这里以后,和蔼可亲的老郭叔、刘三弦、王瘸子,平日里寡言少语却待她十分关心的乐叔,可爱烂漫的念儿,机灵懂事的二华子,话不多却给人感觉十分可靠的郭大昌,当然还有秦凤楼这个哥哥。 这个可以纵容她‘胡作非为’,她提出任何事情,都能给以回应甚至信任,从来不会抱怨,总是默默的在背后做着,从不抢功劳,从不妒忌光芒都被她一个人占了的大哥。 秦明月曾自问过,若是今天随便换了一个人,她估计得不到这么多的自由和信任。这个世道女子地位卑微,莫说是戏子,就是平民人家乃至达官贵人,女子自身的地位也是依附着男人的。 可她的大哥却给了她无限的宽容与信任,甚至在旁人都质疑她的时候,还能一力支持她。所以秦明月对秦凤楼的感情是十分深厚的,不光是原主遗留下来的孺慕之情,还有她本身的情感所在。也因此,在旁人眼里向来稳重懂事的她,今天才会这么反常。 秦明月的脸当即阴了下来,这下是连戏都不愿意做了。 莫云泊十分尴尬,不禁又谴责地看了陈一一眼。 「真是对不住,都是我这下人太不小心,害得仁兄受了这么重的伤,这里有些银子……」 随着话音,陈一忙从身上掏出一锭金锭子,也不大,是那种五两一个小金锭子。不过若是换成银子的话,五两金子却是能换五十多两白银了,也算是大手笔。 在如今这个世道,五十两白银别说折了条腿了,买条命也是没问题的。 「拿走你的银子,咱们不需要!」每个人都有一条敏感的神经,显然是秦明月被刺激到了。 「这……」莫云泊满脸为难,想要解释却又不知该如何说起。 秦凤楼忙一面去拽秦明月的袖子,一面对他道:「真不用了,方才在药馆,你们已经帮我付了药钱,这银子公子还是收起来吧。」 「嘿,你是给脸不要是吧?」同时,刺头儿祁煊来了这么一句,「瞧你这丫头长得还算齐整,怎么说话……」 他下面的话被莫云泊打断,「行了,荣寿,你能不能不添乱!」 荣寿是祁煊的表字。 老子怎么添乱了? 这句话见莫云泊脸上真的有了怒意,终于消弭在祁煊嘴里,他表情有些忿忿地闭了嘴,转脸侧身站在一旁,代表接下来的事他都不管了。 显然这家伙是气上了。 莫云泊又去说了些道歉的话,而秦凤楼怕小妹受了刺激再说出什么不好的话,强打着精神和之应对着。 最后那金锭子还是没要,怕祁煊等会再冒出一句惊人之语,莫云泊留下过两日再来探望秦凤楼的话,就走了。 秦凤楼兄妹二人只是过耳就忘,只当是客气话,而了解莫云泊秉性的都知道,能让他说出这种话,不光是客气,也是对秦凤楼颇为另眼相看。 其实这一路上,莫云泊已经对秦凤楼的身份有所了解。 这样低贱的身份,无端遭了祸,没有胡搅蛮缠,没有趁机讹诈,而是彬彬有礼,明明疼得脸都白了,还跟他们说道没事,甚至还拒了那银子,真的挺难得。 尤其荣寿又说了那么过分的话,莫云泊真心觉得自己还有必要再来一趟,以表歉意。 三人走后,秦明月有些不满地对秦凤楼道:「大哥,明明是他们害得你受了伤,你又何必这么客气。」 「好了,小妹,大哥知道你是关心我,可人家也不是故意的。且以咱们的身份,能不得罪人还是不要得罪的好。」 秦明月一噎,好吧,她就知道是这个原因。 这操蛋的身份,什么时候才能摆脱! 江南的天气素来多变,前几日还是烈日炎炎,这几天又开始下起雨来。 这里的雨和别处不大一样,雨势不大,但细细绵绵,下的时候也长,一般没十天半月是不会消停。 有情调的人觉得是诗情画意的一幅水墨画,搁在没情调人的眼里,那就是腻烦。 祁煊拍了拍衣裳上沾着的雨水,满脸都是不耐:「这鬼地方,鬼天气!」 京城地处北方,气候从来干燥,这还是祁煊第一次来江南。江南的诗情画意,和江南的柔情美人,他一个都没看在眼里,就顾得腻歪这天气了。也是他们运气不好,到的第二日就开始下起雨来,一下就是十多日,日日窝在客栈里,祁煊感觉自己都快发霉了。 哦,不对,他们也是出门的,不过唯一来的地方就是这惠丰园。 莫云泊一直惦着来探望秦凤楼,也好表示下歉意,第三日便又来了一趟。知道对方身上有文人清高的品质,他不愿侮辱,也没带什么值钱的东西,就是捡了些时令果子和吃食带了一些过来。 第30章 秦凤楼和以前的秦明月一样,身上带着不易让人察觉的清高,也是从小识文懂礼,越是明白自己的身份,越是痛苦。可这种痛苦却是摆脱不掉的,只能压抑在心中,而这点与寻常戏子不同的清高,一直埋藏在他骨子里。 再说认真些,这种清高也是秦默然当初遗留下来的。不是清高,秦凤楼会任戏班里的戏子另谋高就,却不愿为难,不是清高,庆丰班之前也不会成那样。 说是不强求,不是不懂的强求,只是心中不愿强求罢了。 那日,陈一拿出银子补偿,即使秦明月不说出那样的话,秦凤楼也会严词拒绝的,只不过会换一种相对温和的方式。 其实并不是秦明月一个人感觉出了侮辱,只是秦凤楼年纪最长,秦默然死后,他一个人扛起整个庆丰班,比起弟弟和妹妹,他显然更懂得现实一些。 也因此当看见莫云泊摒弃了身份的篱障,以这种形式来慰问,秦凤楼当即生出好感,心中那股带着疏离的客气,也不知不觉消弭了。大抵也是两人身上有着相同的气质,不过只是一次,就相谈甚欢。 一个有意相交,一个不卑不亢,再加上莫云泊本就喜好音律,而秦凤楼你别看他做戏班的老板有些不太称职,但他在乐叔的教导之下,从小谦虚懂礼,且多才多艺。在音律上的造诣不说太高,也是能和莫云泊聊得来的。 这么一来二去,两人就熟了,相约下次再续。 这期间秦明月并没有出面,一来是秦凤楼有意规避,怕小妹再说出什么得罪人的话,二来也是秦明月太忙。 没了秦凤楼,其他人又担不起统筹大局的责任,也是秦明月觉得这戏班里除了秦凤楼能明白她在白蛇传这部戏上的执念和本意,其他人都欠缺了一些东西,便自己扛了起来。 又要演戏,又要负责一些零零碎碎,可不是忙得连轴转。 她根本不知道大哥突然多了个朋友,还是秦凤楼与她说,他特意邀了莫云泊来看《盗仙草》的第二回,秦明月才知道这事。 不过她并没有持反对意见,大哥太孤单,除了戏班子,就是她和二哥,有个朋友,也免得他总是惦着二哥的事,郁郁在心。 且不提这些,莫云泊见祁煊抱怨,也没有说什么,而是十分好心情地道:「你不是说总闷在客栈里十分憋气,这不就带你出来舒散舒散。瞧瞧这热闹,这种场景在京城可不多见。」 可不是如此,在京城里可见不到这种人头攒动来看戏的热闹场面。也是南方富裕,老百姓安居乐业之外,难免会找一些娱乐慰藉。而京城那里,到底皇帝脚跟下,一国的政治中心,相对气氛要显得严谨许多。 要不怎么说江南富呢,这个富可不仅仅是指银钱方面。 两人一进戏厅,就有伙计上前接了油伞拿去一旁收着,陈一根本没来得及插上手。 「二位是秦老板请来的客人吧,位置早已给二位留好了,小的这便带二位过去。」蓝衫伙计操着一口带着姑苏腔的官话,半弯着腰恭敬地给三人引路。 三人随着伙计一同往座位那边走。 也是庆丰班今非昔比,秦明月受秦凤楼所托,跟李老板打了声招呼,李老板就特意给安排了三个正面靠前排的位置。其实这位置也是挤出来的,要不是如今‘秦海生’火得如日中天,李老板大抵是不会这么殷勤的。 到了座位,两人没料到会是散座,莫云泊倒还好,撩起袍子下摆就坐下来了,倒是祁煊这个别扭的又开始别扭上了。 他微微一挑眉,冲伙计道:「你们秦老板就给咱们安排了这么个座儿?」 伙计有些为难地看了看相对好说话的莫云泊一眼,这才堆着笑道:「两位贵客可万万别嫌弃,这戏厅是咱们惠丰园最大且最豪华的一处戏厅。也是这《白蛇传》大受欢迎,前来看戏的看客太多,座位实在供不应求,以前咱这里还有雅间,现如今都是这种散座了。倒是有一处雅间,只是……」 「只是什么?」反正祁煊是养尊处优惯了,让他跟着一众平头老百姓挤在一处看戏,让他觉得格外不能忍。 那伙计似乎意识到自己的失言,忙打着哈哈道:「那处雅间是咱们李老板常年不对外开放的,好像是招待什么贵客,小的也不太清楚。两位贵客还是别为难小的了,小的这便去给二位上茶。」说着,伙计就离开了。 贵客? 祁煊睨了莫云泊一眼,不明说莫云泊都能明白他的意思,什么贵客有他们贵?要知道这里可是站着一位郡王。 「快坐下吧,咱们既然轻装简行,就不易招来风头。我倒是瞧这里不错,你看多热闹。」 祁煊哼了哼,这才豪迈地一撩衣袍下摆坐了下来,旁边的陈一心里终于松了口气。万幸这位爷没惹出什么事来,他总算能明白以前安郡王身边的随从四喜,为什么总是一脸苦瓜相了,实在是这位爷太难侍候。 话不容多说,随着时间的过去,渐渐厅中的座位都满了。 正当祁煊有几分不耐烦之意,突然后方传来一阵低低的议论声。 三人侧头看去,便见到戏厅大门那处突然走进来几个打扮体面的丫鬟婆子,她们一走进来,就背对着人群做以遮挡,很快从门外走进来几个衣衫华丽样貌出众的女子。看样貌和体征,这是哪个富贵人家的夫人带着家中小姐来看戏呢。 其中几个一看年纪就不大的小姐,行走之间用手中的团扇半掩着脸,虽只是一闪即过,也能让人看出姿容不一般。 「总算见到几个长得还算齐整的了。」 能在祁煊口中得到‘齐整’一称,算得上是美人中的中上之姿。这厮看女人,就是两个类别,齐整或者不齐整,当年他有次参加某户人家的赏花宴,人家好好的一个贵女,被他评头论足说是不齐整,为此闹出了很大的笑话,事后那贵女羞得差点没悬梁。 第31章 也因此祁煊在世人口中得了一个荒诞无稽的名头。 那户人家在京中势力不小,要不是祁煊得惠帝宠爱,打小在京中就是一霸王,在宫里也深受皇后和皇太后的喜爱,别人知道惹不起他,不然指定出门就被人大卸八块了。 莫云泊已经习惯祁煊的为人处事,只是轻轻一摇头,道:「君子不可随意对女子评头论足。」 祁煊恶形恶状往椅子里一靠,一副‘老子愿意’的样子,「老子啥时候说自己是个君子了?」 「你啊!」莫云泊摇头一笑。 这不过是个插曲,随着这户人家的夫人小姐进入拉起了序曲,很快又来了不少富贵人家的女眷。又差不多等了一刻钟的样子,直到祁煊简直想甩袖子走人,方才响起一声清脆的锣声。 「这戏有什么好看的,娘们兮兮,哭哭啼啼,说个话像是哭,哭得时候还是哭,明明是高兴的场面,还是在哭,让人心情不美。」 好吧,这‘水磨腔’在祁煊这厮嘴里成了哭腔了,也是这厮是牛嚼牡丹,实在不懂欣赏。 莫云泊已经放弃治疗这厮的嘴贱,也不说他,只是道:「开始了。」 灯光突然暗了下来,而同时戏台子那里却灯光大作起来。 暗红色的帘幔缓缓拉开,露出之后的景象—— 只见戏台子上被布置成卧房的模样,有几有榻,有屏风,场中有三人。一人卧倒在地昏迷不醒,另有两名女子,一人白衫,一人青衫,白衫的那个女子正抱着昏迷的那个男人痛哭不已。 正是演到许仙被现了原形的白娘子吓死,白娘子醒来后伤心欲绝,小青追问是不是她喝了雄黄酒现了原形,将许仙给吓死了。 白娘子被问得肝肠寸断,踉踉跄跄地站起身来。 突然一阵哀婉的乐声响起,只见秦明月脸上挂着晶莹的泪珠,捻起一个兰花指,轻蹙着眉唱了起来:「三杯酒迷了本性,雄黄害我现原形,闺帐里红粉变蛇蝎啊啊啊,落帐内吓坏我夫君!气若游丝弱啊,三魂去二魂啊,是我无意将他害啊,说什么婚配为报恩……」 一众看客或是同悲,或是心疼美人儿哭得伤心欲绝,大家全副心神都投注在剧情上,这时场中突然响起一个不和谐的声音:「这什么破戏,人都快没命了,怎么还在这里唱起来了!」 戏厅中十分安静,只能听见哀婉悠扬的配乐声,以及秦明月浅白易懂的唱腔。 突然响起这么个声音,显得特别突兀。 幸亏秦明月在现代那会儿演戏时见多了各种嘈杂的场面,练就了处事不惊的态度,只是声音低了一度,让人几乎察觉不出来,只是往这边看了一眼,继续又唱了起来。 有人四处张望想看到底是谁这么不识趣,而莫云泊已经撩袖子上了,直接拿手将祁煊的嘴给堵住。 他压低着嗓门,「你看戏就看戏,嚷嚷着什么。」 祁煊就想辩解。这时台上又起了变化,只见白娘子恢复了正常说话的状态,说要前往瑶池求得仙丹来救许仙,而小青却道仙丹不易得,恐有危险。白娘子不为所动,依旧坚决要去,她去一旁点了一盏油灯,交代小青一定要守好油灯,免得许仙剩下那一魂散了,小青只能答应下来,并道让她早就早回。 话不容不多说,只见白娘子手中掐诀,原地一个旋身,一阵白烟冒起,人突然就不见了。 而幕布也在此时缓缓合上,来看过白蛇传的人都知道这是要换场景了。 这时,厅中也终于响起自打戏开场后第一波议论声。 「这白娘子不见了。」 「庆丰班的手段真是神乎其神,老夫研究了这么多场,都没看出他们用得到底是什么手段。」 「也不知道这白娘子能不能求来仙丹?」 「你想多了,要是求不来,这许仙死了,戏还怎么演下去。」显然这个说话的是看了多年的戏,对一些套路是驾熟就轻。 大家都在悄声议论。不多时,帘幕又缓缓拉开,嗡嗡的议论声当即没了,大家都将注意力转回台上。 这次的场面更为惊人,只见许仙身边站了两人,一个黑衣一个白衫,都是头顶着高帽,其中白衫人口中吊着长舌,黑衣人则是面如黑炭。两人帽子上都写着大字,一个是‘一见发财’,一个是‘天下太平’。 「赫,这是黑白无常呀!」 场中一片哗然声。 祁煊这下终于不闹腾了,边看边道:「嘿,这戏倒是新奇。」 莫云泊嘴里虽是没有说话,却是眼珠不落的看着台上。 …… 这一场戏看得真是让人心潮澎湃,情绪激昂。 戏落幕之后,大家依旧还有些缓不过来神儿,纷纷和身边相熟之人讨论着剧情。一时之间,戏厅中宛若菜市场似的十分热闹,更不用提那一声又一声的报赏声了。 祁煊自认自己从不是个见识浅薄之人,可这种戏他也是第一次看过,忍不住咂咂嘴道:「这戏挺有意思。」 一旁的莫云泊这才回过神来,赞道:「真没想到风楼兄竟如此惊艳绝才,能编出这样的戏,戏中所思所想所见所闻,真是让人叹为观止。不光戏好,唱戏的人更好,说哭就是哭,说笑就是笑,真是变脸如翻书,前一刻还肝肠寸断,后一刻求仙丹不成依旧不放弃为夫牺牲至此,得妻如此,真是夫复何求。」 「秦明月……」这句低喃因为声音太小,现场又太吵,并没有被旁边两人听见。 而那边祁煊也在心中默念着同一个名字。 没想到那脾气大的丫头还有这本事! 这时,一个端着托盘的伙计走到两人身旁来,打断了两人的怔忪。没等莫云泊出声,祁煊抬手就往里头扔了个金锭子。 伙计顿时一惊,堆着笑问道:「公子贵姓。」 第32章 祁煊摸摸下巴,「我嘛,姓祁。」 这边伙计正端着托盘离开去报赏,突然不远处响起一个声音。 「子贤表弟!」 就见一个身着暗绿色绣银色云纹圆领锦袍的男子,大步朝这边走来。他身材硕长,俊眉朗目,端得是英俊不凡。 其实贺斐早在之前祁煊爆出的那一声大喝时,就看到了旁边的莫云泊,他万万没有想到自己的这身娇体贵的表弟,竟然不吭不响就来了苏州。 贺斐的父亲贺知府乃是莫云泊的亲舅舅,贺莫两家乃是亲家。贺斐虽与莫云泊见面不多,但却是一眼就认出他来。 诧异之余,他不免又在想,莫云泊这番来苏州莫是有什么事?要知道他这表弟可是与一般的勋贵子弟不同,从不沾染朝中之事,明明年纪也不小了,却是闲云野鹤,成日里沉迷于奇技淫巧之中,一事无成。 尤其他此番来苏州,却没和家里这边打招呼,更是让贺斐疑窦丛生。 所以说一个人心性左右着他的思想和行为处事,贺斐虽未出仕,却因身份关系密切地关心着朝中动向,难免会多思多想。尤其莫云泊身份不一般,他身为衡国公府五公子,衡国公府作为太子外家,乃是拥护太子一系的中流砥柱。虽莫云泊表现地似乎并不愿意沾染朝中之事,但身在这泥潭之中,又哪能真正能撇清。反正让贺斐来看,他这表弟没他表现出来的这么单纯。 且不提这个,莫云泊在看见贺斐后,当即就明白是谁连累自己了。他有些无奈地看了祁煊一眼,才撑着笑上前与贺斐寒暄。 「表兄,别来无恙。」 贺斐点点头,面带责怪之色:「你是什么时候来苏州的,怎么没去家里。前些日子我爹还提起了你,说是小姑姑打算与你议亲,这议亲之事如何了?」面色责怪,口气却是十分亲近。 所以说贺斐还是不够了解莫云泊,两人虽是表兄弟,到底一个在京城,一个苏州,天南地北相隔又何止千里之遥。贺斐并不知道莫云泊这趟之所以会轻装简行来到苏州,也是为了躲避他娘要与他议亲之事。 不知该如何回答,莫云泊索性便回避了,「表兄莫怪,子贤也是刚来苏州没几日,因为带着朋友,才会没有去家里拜见舅父大人。」 既然提起这朋友,贺斐自然将眼神移至祁煊的身上,「这位是——」 其实贺斐早就看见祁煊了,认真来说他是看到祁煊,才会看到旁边的莫云泊。他也心知这表弟所交之人必非等闲之辈,便等着表弟出言介绍。 「这位是我的一位知交好友,姓祁,名煊。」 莫云泊并未往深里介绍,但祁是国姓,能姓祁的,自然是宗室子弟无疑了。贺斐是曾有耳闻表弟与京中一个出了名的浑人安郡王乃是至交。这姓祁,又这么年轻—— 「难道这位就是安郡王?真是久仰久仰!」贺斐拱手为礼。 其实这就是客套话,换成一般人,大多都是哈哈一笑寒暄两句也就罢了,偏偏祁煊不是个一般人。就见他斜挑着剑眉,用那种听不出什么意味的口气道:「这久仰是久仰的好名声,还是坏名声啊?」 态度有些懒洋洋,还有些令人憎恨的高高在上。 贺斐脸上看不出有什么表情,呵呵一笑道:「安郡王玩笑了。」眼中却在不易让人察觉之间闪过一抹锋利之色。说完,他看向莫云泊:「子贤如今落脚在何处,既然来到苏州,还是去住家里吧。」 见莫云泊面上流露出一丝为难之色,他又道:「哪有过家门而不入的,让父亲知道怕是会伤心。」 话都说成这幅样子,且莫云泊也心知是躲不过,只能微微一颔首:「那就恭敬不如从命了。还望表兄多多在舅父面前帮子贤周旋,子贤实在是因为有些不便,才会没及时上家中向舅父大人问安。」 贺斐点点头,又对祁煊说:「还望安郡王不要嫌弃寒舍简陋。」 「怎么会。」祁煊呵呵一笑,又来了一句,「就算真是寒舍,看在子贤的面子上,我也不会嫌弃的。」 好吧,人家这是客气话,他还真当真了。 三人一同出了戏厅,陈一随后跟上,至于与贺斐一同前来看戏的刘茂早就被贺斐扔脑勺后面去了。 今日下雨,惯常骑马的贺斐也是坐车前来的,两辆马车一前一后往城南驶去。 「你这表兄是个伪君子,我见他方才恨不得把我给活吞了,面上还要保持着一副浑不在意的样子。」坐车无聊,祁煊就和莫云泊说起小话来。 这确实是小话,哪个大男人会显得没事背后议论他人? 莫云泊有些无奈看他一眼,「荣寿,他是我表兄。」话里的意思十分清楚,能不能看在他面子上,留些口德。 「我知道他是你家亲戚。」所以才会没当面戳破,换成其他人,指不定祁煊心中一个不满,就怼上了。 莫云泊又无奈地摇摇头,「你啊你,让我怎么说你才好。人要学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这样才能安适。」 「所以你明知道你家里人在你身上打什么主意,还乐得装傻?」 这话说得有点太戳心窝子,莫云泊脸上温文的笑差点没维持住。 也知道自己这话有些过分,祁煊摸了摸鼻子道:「好了,不用你说我也知道,我一个蹭饭吃蹭地方住的,知道不要随意开罪东道主的道理,哪会自己找不自在?!」 莫云泊点点头,又挂起浅笑,「这样最好。」 坐在车辕上赶车陈一,偷偷在心中腹诽:也就他家公子是个老实的,竟会信了安郡王的话,他要是不生事,他就不是安郡王。 不得不说,陈一这句腹诽算是一语中的了,当然这是后话。 两人并肩而坐,祁煊百无聊赖地看着窗外蒙蒙细雨,而莫云泊却是面色怔忪,不知道在想什么。 第33章 安静了一会儿,莫云泊突然道:「你这眼睛里揉不得沙子的性子得改改,人生在世哪能事事顺心如意。凡事较真,苦的是自己,赤子之心固是好,可惜太别具一格。荣寿,你明明是个好人,坏就坏在你这性子上。」 祁煊毫不在乎地哈哈一笑,心里却在想:我是好人吗? 这么想着,他复杂地看了莫云泊一眼。可惜莫云泊只顾去想自己的心思,倒是没有看到这个眼神。 刘茂见贺斐遇上了故人,也没不识趣主动上前攀谈,而是继续坐在雅间里回味着之前的剧情。 若是论南戏,刘茂能说出一百个不同的道理来,可这白蛇传的唱法,闻所未闻见所未见,让他想挑点儿什么刺都挑不出。尤其这白蛇传的情节跌宕起伏,人物性格饱满,再加上这里头各种匪夷所思的手段,刘茂自认自己是个老戏迷,却除了叹为观止瞠目结舌,再不能有其他反应。 每次都抱着‘只看这一场,下次再不来了’的念头,可每到下一场他跑得比谁都快。就像孙猴子头上带了个紧箍咒,刘茂自认自己记他亲娘的生辰,估计都没他记白蛇传的开演时间记得清楚。 想不出来个所以然,刘茂就把这原因归咎在贺斐身上,要不是这位爷总是会问,他怎么会记得这么清。之前还因为某些顾忌,让刘茂来看戏看得心中不安稳,可有贺斐陪着,他就只当是陪太子念书。 对的,他就是个陪看的。 可谁能告诉他,这人明明在台上站着,到底是怎么一阵烟就不见了。 刘茂心中猫抓似得痒,正琢磨着自己是不是要想个办法混到后台去,突然就听下面一阵喧哗声。 细听之后才明白原来不知哪儿来了个乡下泥腿子,明明身上的泥腥味儿还没褪干净,非要装什么大尾巴狼。大抵是以前在小地方看完了戏,没少干些叫唱戏的角儿出来喝茶陪酒的龌蹉事,来了苏州城也敢把这套手段用出来。 刘茂浑然忘了几个月前,他也是这么将秦海生请出来的,心中义愤填膺地如此想着。 不怪他会这么想,实在是惠丰园生为苏州城数一数二的戏园子,稍微明白点儿的都知道背后站着是哪位大佛。庆丰班在这里开唱白蛇传以来,甭管私底下怎么沸腾,垂涎‘秦海生’的人不少,但还从没人敢闹到台面上来。 身份够的洁身自好,不愿为了一点小事就玷了自家的名声,身份不够的碍于刘茂的面子大多十分识趣。 也是刘茂太给面子,场场捧场不说,每次打赏都是最大头,那报赏活计那么高昂的嗓门,谁听不见啊。有刘茂这尊大佛坐镇,还真没哪个不长眼的小鬼儿敢犯上来。 尤其,出于某人的吩咐,以及自身那点儿不为人知的小心思,刘茂一直以保护神的姿态自居,甚至隐隐窃喜,恨不得哪天当场戳破,好让美人对他芳心暗许。 好吧,这只是他的幻想,连每次来都是陪看,他哪敢动什么歪心思。 且不提这些,刘茂自认这闹场之人是损了自己的面子,当即端起桌上的茶盏就冲下面那个浑身金灿灿的胖子砸了过去。 「这是哪来的小鬼儿,敢来砸爷的场子,不想混了是吧?」 下面,李老板正拦得满头大汗。 按理说,这种情况用不了他出面的,可实在是来人是个二愣子,不管场中的管事及伙计怎么劝说,都一副今天不把秦明月带走不会罢休的样子,甚至还打伤了人,无奈他只能出面阻拦。 正焦头烂额之际,突然见刘茂出了面,他当即心中一喜:「公子,实在是小的无能。」 「你是谁?」那二愣子望着二楼上露出半个身子的刘茂问道。 此人体态肥胖,身穿靛蓝色绣金线对襟锦袍,这金线用的实在有些多,本是用来点缀的,他倒好,大篇幅用上,显得整个人金光闪闪的。再加上脖子上手上带了许多金饰玉饰,更显得宛如一尊移动金佛。 这也是刘茂为何说他身上泥腥味儿还没褪干净,哪个有点身份的人家会这么穿,这不是长脸,这是丢丑。 刘茂没料到这苏州城的戏园子里还有人不认识他,当即就是一愣,未等他出言再说,就见下面那胖子十分嚣张地伸出一根粗粗的食指,指着他道:「我不管你是谁,别碍了爷的大事儿,敢拿东西砸爷,今天就别想给我囫囵出去!」 说着,就肥手一挥,「给我上。」 随着这声令下,他身后站了五六个膀大腰圆的随从就朝李老板他们扑了过去,又有几个人往二楼这边来了,显然是打算连刘茂也不放过。 本来戏厅里看客还有不少,见有人闹事,为了不沾麻烦上身,许多人都走了,只留了几个站在旁边往这边看着。此时见打了起来,剩下的这几个也不敢多留了,纷纷做鸟兽散状。 一时间,场面极为混乱。 刘茂没想到还有人这么不按章程来,他还自持体面稳重自制,倒是毛六吵嚷了起来。 「好哇,你们好大的胆子,知道我家公子是谁吗?我家公子可刘同知家的二公子。」一般这种亮身份的话,都不会是本人说,而是身边的下人来。 见这边亮了身份,那几个彪形大汉随从不禁顿了顿脚步,扭头去看自家主子。 那胖子冷笑撇嘴,旁边一个狗腿子立即叫嚣道:「那你知道我家公子是谁吗?我家公子可是钱总兵的小舅子!」 这是针尖对麦芒,对上了! …… 贺斐刚到家门口,还没来得及进去,就接到了信儿。 听说有人在惠丰园里闹事,还把刘茂给打了,他当即面色如墨,脸黑得能滴出黑水来。 「这个没用的!」也不知他在说谁。骂了一句,他才意识到身边还有其他人,当即拱手歉道:「子贤,你先请入内,为兄这边还有些事要办,待事罢之后再来赔罪。」 第34章 「可是那庆丰班出了什么事?」 因为事情有些紧急,方才报信之人并没有避开莫云泊和祁煊两人,所以两人也在旁边听了一耳朵。 贺斐倒没有多想,点了点头。 「那我和表兄一同去,这庆丰班的秦老板是我朋友,朋友出了事,我这做朋友的自然不能视而不见。」 贺斐眉头就是一拧,「子贤怎么会跟个唱戏的认识的?」 莫云泊还在踌躇该如何回答,这边祁煊道:「你是怎么认识的,咱们就是怎么认识的,合则只能你认识个唱大戏的?」 这话说得有些难听,不明白内里究竟的,只会当祁煊这人嘴贱欠抽。可若是再去细听就能听出些内容来。是啊,贺斐的身份不一般,一个唱戏的戏子出了事,怎么会有人来与他报信? 当然也可以说贺斐是担心朋友,可方才他那脸黑如墨的样子,可真不是担心朋友这么简单。 贺斐以为被这安郡王看出端倪,当即看了过去,可见祁煊一副没心没肺的样子,还在抱怨莫云泊闲得没事去作甚,外面还下着雨,只当他是随口一句,有口无心。他一面往外走,一面若无其事解释道:「那刘茂是我一个朋友,他爹是苏州同知。」算是解释了祁煊这句无礼之言。 莫云泊望了祁煊一眼,也笑着解释当初是怎么和秦凤楼认识的。 祁煊哈哈一笑,一副毫不以为忤的模样,跟在后面。 …… 三人一同到了惠丰园。 方才还富丽堂皇、人声鼎沸的戏厅,此时就像是被野猪拱过的菜地一样,显得分外狼藉。 到处被砸得一团糟,桌椅几都被掀翻在地上,场中站了一个体积庞大的胖子,正在嚣张地说着什么。而刘茂和李老板还有若干伙计站在戏台子上,但凡有人想登上这处戏台子,就被他们从上面搡了下去。 也是胖子这群人太蠢,不知道还能从后面上去,只当就只有这一条路。 幕布之后隐隐有人,却是没露出脸来,贺斐只是扫了一眼,便将目光投注在场中之上。 祁煊嗤笑出声。 可不是该笑,这场面就宛如儿戏一般,不知道的人还以为是哪家的顽皮孩子在玩骑马打仗,而不是恶霸想强抢民女。 贺斐脸上很冷,就站在外面看着,莫云泊倒是想出面制止,却是被祁煊一把给拉住了。 「你个龟孙子的,竟然敢打爷,今天是爷出来没带人,你给我记住,哪天让我在街上碰见你,爷不打得你鼻青脸肿,你刘爷以后跟你姓。」刘茂跳脚道。 他白净的脸上,左眼乌青,却是不知被谁给打了。 其实场上能有如今这副局面,还是刘茂一力坚持来的,若换成只有李老板在,恐怕后台的秦明月早就被人带走了。 毕竟这胖子也不是一般人。 倒不是说这胖子有什么本事,没听方才人家报名头嘛,是钱总兵的小舅子。 这钱总兵可不得了,乃是苏州府地方军队最高长官。这总兵一职本无品级和定员,遇有战事,总兵官佩将印出战,事毕缴还,后来因地制宜才慢慢演变成常驻地方武官。也是苏州这地方与别处不一样,靠海太近,海上贸易繁荣,免不了会滋生海寇。早先年海寇盛行,朝廷屡剿不尽,为了保护地方民生,才会特令地方军常驻。 要知道大昌朝每年税收约一千万两白银,苏杭两地占了其中的一半还有多,可不是十分重视。 其实掰开了揉碎说,刘同知是文官,管着地方民生,还是二把手。而钱总兵却是武官,不光是一把手,手里还捏着地方军兵权。所以说刘茂和这胖子对上,还真没啥胜算,若不然他也不会使人去找贺斐报信。 不过只是一瞬间,贺斐心思百转。 他不想得罪钱总兵,即使换成他爹,恐怕也不愿和钱总兵对上。 可是—— 他的脸色宛如万花筒似的,一会儿一个颜色,莫云泊只顾关心戏厅里面的动静,倒是让祁煊看了个正着,无声一笑。 后台那处,一屋子人脸色阴沉。 秦凤楼并不在,他的腿受了伤,最近一直闭门在房里养伤。事发之后,老郭叔倒是想让人去给他报信,却被秦明月给拦住了。这种事情,即使她大哥在场也没什么用,不过是平添担忧罢了。 「这可怎么办?我看这刘公子也是中看不中用,这到底是哪儿来了一个浑人,竟连刘公子的面子都不给。」老郭叔连连感叹,十分焦虑地在屋里来回转着。 「能是谁,没听人家说,是那个什么总兵的小舅子。」王莹扯出一抹冷笑道,同时往秦明月那里看了一眼,眼中带着明眼可见的幸灾乐祸。 「这总兵是多大的官儿?难道比同知还大?」二华子不懂事,插了一句。在他的世界里,他觉得刘公子已经是天大的贵人了,万万没想到还有比刘公子更大的贵人。 乐叔阴沉着脸道:「两者不能相提并论,一个是管治下民生,一个却是掌着兵权。」 「也就是说这总兵比较大了?」 老郭叔走过来,斥了一句:「你个小孩子家家别乱插嘴,没看见一屋子都急得快上火了。」 二华子赶紧闭上了嘴,屋里又安静下来。 王莹左看看又看看,实在按捺不住雀跃的心情,忍不住对秦明月道:「人家既然想请你去喝茶,你就去一趟呗,连累了这么多人,你怎么还坐得住。」 「莹儿!」陈子仪气急败坏地扯了她一把。「你到底在说什么知不知道?」 王莹十分委屈,「我说什么了,难道我说的不是实话?」 「你这丫头越来越不像话了!」老郭叔指着她痛心疾道。 而大家也都用谴责的目光去看王莹,秦明月突然站了起来,笑了一笑,走过来。 第35章 「谢谢你的提醒,我连累谁,也连累不到你身上的……」 「月儿,你别理她,她不懂事,瞎胡说的。」 秦明月又是一笑,一巴掌挥了过去,然后望着陈子仪,「我也不懂事,所以手滑了。」 之后,她再不去看其他人脸色,顺了顺偌大的袖摆,便头也不回的往前面走去了。 她无视后面的叫喊声,撩起暗红色的幕布走了出去,因为她的出现,场中局势为之一顿。 她一身白色素纱,衬得她如玉般的肌肤更是晶莹剔透,眉如远黛,双眸波光潋滟,随着走动广袖翻飞,更显得腰肢纤细,盈盈楚楚,让人恍然觉得这是九天玄女下凡来。 「你跑出来做什么!」也是有些情急,刘茂一时之间有些口不择言,根本没想到自己其实与秦明月并不熟。 秦明月有些复杂地望了他一眼。 之前外面发生的事,她在后面都听见了。 「谢谢。」 擦肩而过时,一个细小的声音钻入刘茂的耳中。 他抬眼就看见她的侧脸。 那么的柔美、温婉、动人,带着一丝近乎绝望的凄美。 去他娘的,不就是个总兵,老子拼上了! 他就想伸手去拉住她,却只摸到一小块儿顺滑的袖摆,而那袖摆就那么从他手里一点点溜走了。 刘茂动了动手指。 那胖子见秦明月走了出来,一双小眼绽放出噬人的光芒来,近乎贪婪的上下打量着她,越看越欢喜,抚着肥肥的大掌笑着:「美,真是美!」 秦明月莞尔一笑,仿若是百花盛开,又似春风拂过,说不出的好看,让见到之人不禁一怔。 「你有龙阳之好?」这句话是哑着嗓子说的。自打秦明月顶着秦海生的名头现世以来,除了在自己人面前,她都是用男声说话。锻炼了这么久,也能模仿得惟肖惟妙。少去了属于女儿家的娇柔,多了一些男子应有的磁性。 这胖子没料到秦明月会这么问,当即脸上有些难堪起来。 好男风并不是什么丑事,可这种事到底有违天理伦常,几乎没人会拿到台面上来讲。尤其是对有身份的人来说,这么赤裸裸的问,简直就是一种侮辱。 「你这小戏子倒是嘴尖舌利,不过很快你就不会这么说爷了。」胖子狰狞一笑。 「那你预计怎么收拾我?不过,我就想知道这代价你能付得起吗?」 这话有些不着五六,倒是让听到的人都不禁有些一头雾水。 秦明月并没有继续打哑谜,又道:「我确实是个小戏子,又没权又没势,我阻止不了你欺男霸女之恶行,但我并不打算轻易就范。」 她眉眼弯弯,笑容可掬,可说出来的话却仿佛是淬了毒的毒针也似,「你知不知道,其实人是很脆弱的。匕首、簪子、筷子乃至瓷器碎片亦或是木刺,就算没有这些东西也没关系,还有牙齿、指甲、手指……牙齿的咬合力可以很轻易的咬破一个人喉管,而眼珠,一根手指可以轻易的插爆它,你有没有见过手指插爆眼珠的场面,搅啊搅,红的白的……」 胖子先是愣住了,紧接着是忍不住打颤,他的脸色随着脑中的幻想青红交加,最后全部化为了苍白。抖着手,指着秦明月:「你说这话是什么意思?」 秦明月依旧是满脸笑容的样子,「没什么意思,你不是要带我走吗?走吧。」说着,她缓步向前。 而在场所有人早就是呆若木鸡,完全被她的话给惊呆了。 包括门外站着的几人。 这时,一连串急促的脚步声突然响起,外面来了大约二十多名衙役。 他们来到贺斐身后,为首的一名衙役抱拳行礼,「大公子?」 贺斐这才缓过神来,一脚迈了进去,双手背在身后,一副公事公办的模样。 「听说有人斗殴闹事,都拿去府衙问话。」 …… 李老板、刘茂包括那胖子,乃至双方所有参与者都被带走了。 贺斐也没多留,好像一副真是前来办公的模样。 偌大的戏厅只剩下庆丰班一众人,还有两个局外人莫云泊和祁煊,秦明月倒是没被带走,也不知是被人遗忘了还是什么。 场上很静,秦明月眨了眨眼皮,动了一下。 「秦姑娘,你没事吧?」莫云泊忍不住上前关心道。 秦明月又眨了一下眼,这才回过神来,望了过去,「莫公子?」 莫云泊以为她受了惊,忙点点头,笑道:「是我,你没事吧。」 秦明月摇了摇头,笑了一下,脸色有些苍白。 「莫公子你怎么来了?」 「我听说有人闹事,就特意过来看看……」 「你这丫头倒是会吓唬人,好像说的跟真见识过那种场面一样。」祁煊在一旁脸色有些复杂道。 秦明月没有理他,她还记着之前这人在场下干了什么。 若不是她够镇定,这场戏几乎要演砸了。同时,她也忆起之前莫云泊阻止这姓祁的闹事的举动,又见他满脸都是关心,不禁对他又笑了一下。 「谢谢莫公子关心,我没事。」 祁煊自讨了个没趣,又见对方只顾对着莫云泊笑,心中不禁有些不屑,想着又是个犯花痴的。至于心中那点儿不是滋味,他权当是错觉。 「月儿,小妹……」 随着一阵急促的叫喊声,秦凤楼一瘸一拐地让人搀扶着来了。他腿伤还没好,又是匆匆而来,这一会儿早就疼得满头大汗,面上却是带着明眼可见的担忧。直到见到小妹好生生地站在那里,他才松了一口气:「你没事吧,我听二华子说有人闹事。」 扶着他的二华子不禁往后缩了缩,他也是实在担心月儿姐,又想不出办法,才会去找了凤楼哥的。 第36章 秦明月上前来扶着他,「大哥,我没事。」 秦凤楼点点头,这才又面向莫云泊,有些感激地道:「多谢子贤解围。」 他之所以会这么说,也是连李老板都没办法,甚至其背后的刘公子也吃了瘪,既然小妹没事,肯定是莫云泊出手帮忙了。 他与莫云泊相交多日,莫云泊并未对他提起过身份,但不光是从其言谈举止,还是从其表面不经意之间表现出来的一些东西,秦凤楼都知道莫云泊不是个简单的人。 莫云泊一愣,知道秦凤楼这是误会了,忙道:「凤楼兄误会了,解围的并不是我,而是……」 他不禁看了秦明月一眼。 即使没有后来官差的出现,他也知道今日一定会没事,因为那胖子明显已经被秦明月给吓住了。 其实说白了,秦明月也是不得为而为之。她抵抗不了命运的苛责,只能抱着破罐子破摔的打算。 你不是想抢人吗? 可以,只要你承受得起代价。 一个人日日夜夜时时刻刻都想着去怎么弄死你,谁也不傻,不过是贪恋一晌之欢,谁会真正泼上自己的性命?! 光脚的不怕穿鞋的,这道理从古至今恒久不变。不光是因为穿鞋的怕死,也是穿鞋的拥有太多,他赌不起。 那胖子早先还张扬跋扈一副很嚣张的模样,方才被官兵带走的时候,眼神都直了,显然是被吓得不清。 秦明月忙对莫云泊使了个眼色,他立马会意过来,对秦凤楼笑道:「不知是谁报了官,之前闹事那些人都被官差带走了。」 秦明月也忙附和道:「连李老板他们也被带走了,说是去问话。」 「原来是这样。」 见唬过了秦凤楼,两人松了一口气的同时,不禁相视一笑。 一旁的祁煊见着两人这种默契,心里更不是滋味了。 其实事情远没有秦明月和莫云泊说得这么简单。 之前贺斐之所以会犹豫,不外乎是因为这事有些难办。不同于刘茂,贺斐对钱总兵这个人还算有些了解。 而这闹事的胖子也不是钱总兵的正儿八经的小舅子,就是他一个宠妾的兄弟。 可这宠妾不一般,也不知是使了什么手段,竟把钱总兵迷得有些五迷三道。为官者大多爱惜羽毛,即使宠妾灭妻也不敢闹到台面上来,可这钱总兵不一样,他那原配差点没被这小妾逼得自请下堂。 明明是正室,偌大的府里竟没有她的容身之地,被送到城外的庄子上养病。说是养病,其实明眼人都知道是怎么回事,而那小妾却是登堂入室,俨然以一副女主人的姿态身居。 这也是这闹事的胖子为何会如此底气足的原因所在,搁在谁当一个便宜的小舅子,也不敢这么肆无忌惮啊,俱因这胖子知道亲姐姐有办法帮自己解决一切事情。 这不,前面刚把那胖子关进了府衙,后面就有人来打招呼了,态度颇为强硬,硬压着要放人。 若说放人也不是不可,这本就是走个过场。 按理说是皆大欢喜,哪知人放回去后,钱总兵那边又出了幺蛾子。 说是刘茂伤了人,要将其交出去,并要求府衙将戏子‘秦海生’关入大牢,重罪处置。 说是重罪处置,不过是好听话,说白了就是想要秦明月的命。 贺斐打听之后才知道,原来那胖子确实被吓到了,回去后就发起高热,人都烧糊涂了,一口一个秦海生要害他的命。这胖子是那小妾娘家唯一的男丁,平日里看得像个命根子似的,那小妾自然要给兄弟报仇。 一时之间,不光贺斐十分头疼,连贺知府、刘同知都头疼得不行。刘家人仰马翻,刘同知四处找人说合。 周旋了两日,好不容易对方答应放过刘茂,但对‘秦海生’还是不松口。 其实一个戏子,钱总兵那里要想处置,自己也就处置了。说白了,这是看在贺知府的面子上,给双方彼此一个台阶下,如今就看贺家愿不愿意接下这个台阶。 贺知府那边已经软了口,可贺斐这边依旧还在犹豫着。 …… 刘府,刘同知正在对刘茂施以家法。 往日刘茂如何不成器不成体统,他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过了,可这次刘茂惹出这么大的乱子来,刘同知自觉不能轻饶了他。 刘茂光着膀子趴在条凳上,被亲爹拿着鞭子一鞭子一鞭子的抽着,哭天喊地还不忘求饶。 先是叫爹,见叫爹无用,就叫起娘来,刘夫人在一旁看得是眼泪花直转,眼角一抽一抽的,她实在看不下去了,不禁哭着道:「老爷,你就饶了茂儿,他知道错了!」 「知道错了?他知道错什么了?文不成武不就,一天到晚就知道逛戏园子。原我曾想他不是块读书的料,只要他不惹事,就任他玩。可你瞧瞧你瞧瞧,越来越荒唐,竟跟人为了一个戏子打了起来。要是打个寻常人,也就罢了,那钱总兵是个油盐不进被女人迷了心窍的莽夫。为了这孽子,我在外面老脸都丢光了,幸好贺家帮忙出面周旋,才将他保下来。今天我就要好好教训他,也免得他以后再到外面闯出什么祸来,害了咱们一家人!」 一口气说完这些话,刘同知又抡起鞭子,越打越用力,很快刘茂光裸的脊背上就浮起一道道红肿的鞭痕来。 「我儿子不可能为个戏子跟人打起来的,茂儿,你快跟你爹说,你不是为了个戏子才惹事的,这里面肯定有其他原因的对不对?」 自己生的种自己清楚,若是说刘茂为了义气之争跟人斗殴,刘夫人还信,可若是说儿子是为了个戏子,还是个男人,刘夫人却是万万不信的。 可刘茂怎么可能会实话实说,钱总兵得理不饶人,依旧咬着不放,他还不知道秦明月会不会出什么事,怎么可能这会儿火上浇油。若真让他爹知道他是为了个女人,不用那钱总兵出手,庆丰班也安身不了。 第37章 更不用说还有贺家那边了,贺家那边传出消息是他和那胖子因为‘秦海生’起了争执,才闹出的这场事。刘茂自打知道这个消息后,就明白这锅自己是背定了。背就背吧,谁叫当初他迷了心窍,竟然为了讨好贺斐做出那样的事来,如今报应临头也怨不了谁。 他咬着牙不吭气,这下是连求饶都不求了。 眼见儿子被打得连话都说不出,刘夫人彻底忍不住了,哭着一头向刘同知撞了过来:「你要是再打我儿,我就跟你拼了!」 刘同知手里的鞭子差点没让她撞掉,见自己夫人又是哭又是闹,他只能无奈地扔下手里的鞭子,跺脚道:「真是慈母多败儿啊!你就惯着他吧,瞅瞅你把他惯成了什么样了!」 …… 这天晚上,贺知府将贺斐叫去了书房。 「不过是个戏子,权当是给彼此一个台阶下了。」 「可爹,总督府那里……」 贺知府抬手打断儿子的话,「这不过是咱们自己猜测,实则事情到底怎样,谁也说不准。最近这段时间,我们不是打听不出那边的任何消息,说不定那王铭晟为了不落把柄在别人手里,早就将那戏子处理了。」 「这——」 「静园那边的人也说人早就被送走了,我们不是已经商量好换条路走,难道说你看中了那戏子?斐儿,这可不是你的性格。」贺知府看了儿子一眼,语重心长道。 贺斐面上有一丝难堪,不仅是发现自己亲爹竟然派人盯着自己,更是被亲爹勘破了自己的心思。 明明是个连棋子都算不上的人,也不知道自己到底是着了魔,竟连连上那惠丰园。 「可是,万一——」 贺知府摆摆手:「没有什么万一,不过是个戏子,用不着咱们这么费尽心思。你也不要太费心在上头,这几日各种消息传得沸沸扬扬,你小心传到玉容耳里,她又跟你闹腾。」 说完这句话,他就挥手让贺斐退下了,他知道剩下的话不用再多说,儿子也知道该怎么办。 贺斐沉着脸走出去,站在廊下望着月明星稀的夜空好一会儿,才往外面走。 回到芳荷院,正房那里依旧亮着灯,贺斐轻吐了一口气,抬脚迈了进去。 人方一走进去,就有一个穿着葱绿色比甲的丫头迎了上来。 「爷,您回来了?大奶奶还等着您呢。」 丫头殷勤的撩开银线串琉璃珠的门帘子,贺斐抬步入了内。只见屋中临窗一张贵妃榻,因为天热贵妃榻上铺了一层光滑的玉竹簟,靠边上设一梅花小几,上面摆着茶盏痰盒等物,并一盆开得正旺的凤尾兰。大奶奶耿玉容身穿月白色的纱衣,同色阔腿儿的纱裤,披散着头发,正斜倚着秋香色织金引枕上,手里端着一个小碗儿一勺一勺地喝着补汤。 耿玉容每晚临睡之前,必要喝一碗补气养血的补汤。她与贺斐成婚五载,至今无所出,大夫诊断说她有些气血两亏,旁的没啥问题,只要把血气养回来了,怀上麟儿指日可待,也因此她日日都不拉下。 她喝完最后一口补汤,从丫头手里接过一块帕子按了按嘴角,方才堆着一脸笑坐了起来。 「爷,您回来了,怎么今天这么早,外面的事儿都忙完了?」 也不知是因为之前父亲的提点还是什么,贺斐总觉得这句话意有所指。他点点头,坐在一旁圈椅上,就有丫头捧着热水、脸盆子、香胰子等物,服侍他净面净手。 「还是我来吧?」 耿玉容撑着身子就要下来,贺斐抬手打住。 「不用,让丫头们来就是。」 她也就不推辞,坐在贵妃榻上和贺斐说起话来,说的都是些妇人家的琐碎事,例如哪个银楼上了新款的首饰,以及一些夫人太太们所设花宴上的一些事。 耿玉容出身汝阳侯府,乃是汝阳侯的嫡幼女,按理说以贺家的家世,有些高攀了。可谁让贺斐的亲姑姑乃是衡国公夫人,有衡国公夫人出面,再加上贺斐生得器宇轩昂,一表人才,本人也非时下那些纨绔子弟,有功名在身。当年两家议亲之时,耿玉容隔着丫鬟婆子偷偷看了他一眼,只是这么一眼,就相中了贺斐。 本来耿玉容的母亲汝阳侯夫人还有些不太愿意的,无奈女儿坚持,才有耿玉容下嫁贺家之事。 本就是下嫁,耿玉容嫁来贺家后自然是众星捧月,公婆和蔼,夫妻恩爱,唯一美中不足的就是她至今未诞下子嗣。 其实这也不是什么大事,不是在补嘛,只是这补身子没头,让大夫来诊,也说不出个所以然,只说时候没到。早两年耿玉容还好,这两年也不知是在外面见听多了男人养小妾包外室的事,越来越不自信了,去年更是让贺斐发现她竟派人窥探自己的行踪。 夫妻二人闹了一场,事后不了了之,耿玉容说以后再不犯了,可是谁知道呢,要不然贺知府之前也不会说那句话。 贺斐太了解耿玉容了,知道她说这些话就是铺垫,后面肯定有什么话要说。有时候他也颇为厌烦这些所谓贵女们的处事方式,有话就说,偏偏喜欢绕着圈子来。 其实这不过是所谓贵人圈儿的约定俗成,女的是这样,男的也是这样,若是出来个二杆子,例如像安郡王那样的,就成了十足的异类。 大抵是本身就是个复杂的人,贺斐并不喜欢在外面劳心伤神,回来对着妻子也要玩心眼,可谁让他娶了这样一个人。想着想着,不禁又想到那秦明月,想着那日她所说的惊悚之言—— 她可真敢说! 「夫君在想什么呢?」耿玉容脸上带着得体的笑,眼中却是闪过一丝阴霾。 「没什么。」 贺斐回过神来,从丫头手里扯过帕子,擦干了手。 「夫君你不知道今日我在陈府上听到一件趣事,那些个夫人太太们竟然说你和刘家那不成器的二子,还有钱总兵那个便宜小舅子,为了个戏子打了起来。」 第38章 耿玉容边说边笑,仿若是听到了什么笑话,「这事情传得沸沸扬扬,据说钱府那上不得台面的颇有些不依不饶,硬是缠着钱总兵让他把刘家老二和那戏子给处置了。还有人当着面来问妾身,你说这事好笑不好笑?妾身夫君的为人妾身还不清楚,哪是能看中一个戏子的人!我就跟人说了,你是受了那刘家不成器二子的牵连。」说着,耿玉容美眸睇了过来,眼中波光幽幽。 果然。 贺斐面上文风不动,抬头看了她一眼,「还是玉容了解我,确实是那刘茂和人起了争执,我想着日里他鞍前马后地侍候,就帮他出了次头。」 「原来是这样啊。」 夫妻一番试探,贺斐心里压抑着怒气,而耿玉容却是半信半疑。 之后夫妻二人洗漱完歇下,一夜无话。 次日醒来,贺斐眼珠里带着不易察觉的血丝,用罢早饭后,他去了前院书房,正欲叫来属下吩咐其去惠丰园拿人,突然一个人闯了进来。 「大公子,那钱府来人了。」 贺斐面色一凝,当即站了起来,匆匆往外走去。 是钱总兵亲自来的。 这钱总兵亲自出面,自然轮不到贺斐招待,他不过是做个陪衬。送走钱总兵后,父子二人面面相觑一番,实在有些闹不懂这钱总兵怎会变脸如此快。 之前钱总兵虽没有亲自露面,但几番来府衙递话都是他的亲信,言语之间态度强硬且不依不饶,可今日这钱总兵上门没其他事,就是为了来说明一个情况。 一个是他那小舅子并不是他正儿八经的小舅子,是小妾家的兄弟仗着自己的名头在外面胡作非为,二则是那小妾已经被他给罚了,罚她手伸得太长,借着自己宠她行个人之私。 这可是真是太阳打西边出来了! 「难道是子贤?」贺斐疑惑道。 贺知府摇了摇头,「你表弟没这么大的本事,要知道这里是苏州,可不是京城。」他这话颇有些意味深长,不过却是实话。 「那难道说——」贺斐望了眼贺知府,面色惊疑:「是那边?」 贺知府没有说话,显然正在思考。 贺斐想了一下:「儿子找个机会去探探那边的口风?」 贺知府沉吟一下道:「还是不要节外生枝了,那王铭晟是个心机深沉且手段老辣的,别说是你了,你爹都摸不清他的路数。咱们还是按照原计划进行,他不是态度暧昧,一直不愿给咱们正面答复?你抽个时间带子贤去见见他,也是表现了衡国公府是诚心合作的。」表现了衡国公府的诚心,就是代表太子一系,想必这王铭晟不是个傻的,该知道怎么选择。 「带子贤去见他?」 显然这其中有些事是贺斐不知道的。 贺知府这才从屉子里拿出一封信,递给了他:「这是姑母的信,你看看,这次子贤来苏州就是为了这王铭晟而来。如今京中形势微妙,衡国公府那边盯梢的人太多,子贤名声在外,之前又和你姑母因为婚事闹了那么一场,他这趟来苏州恐怕所有人都只当他是赌气出门散心,而想不到他真正来的目的。」 贺斐看完手中的信,好半天才消化掉这里头的信息。 他真是小看了他姑母,小看了莫子贤。 他把信还给贺知府:「爹,儿子知道了,这事我会抓紧时间去办。」 贺知府点点头,挥手让他退下。 …… 莫云泊和祁煊来到贺家以后,就一直住在‘锦柏轩’。 这里地处贺府南角,环境优美,景色怡人,一般都是用来招待贵客的。 自打住进贺家以后,莫云泊就开始忙碌起来,衡国公夫人娘家就是姑苏人士,既然莫云泊露了面,自然少不了去拜访一些长辈亲戚们。这种时候祁煊肯定是不能跟上的,不过他也倒挺安逸,日里不是呆在园子里,就是去外面瞎晃悠自己找乐子。 莫云泊实在放心不下他,怕他在外面生事,就把陈一留给他用。可陈一哪里是祁煊的对手,没两天陈一就不干了,说实在侍候不了安郡王。且祁煊也不愿让人跟着,莫云泊看了两日,见祁煊并没有在外面惹是生非,遂也就由着他。 这日,临近黄昏的时候,莫云泊才从外面回来,问了下人才知道祁煊刚出去没多久。他不禁无奈地摇了摇头,自己先回了房,正打算沐浴更衣,突然有下人来报贺斐来了。 莫云泊忙整了整衣衫,迎了出去。 见了他,站在门外廊下的贺斐淡淡一笑,道:「因为这几日有事在身,一直没空出手来招待子贤,为兄这就来赔罪了。」 「表兄万万不当这么说,表兄事务繁忙,子贤不过是个闲人,哪还用得着表兄来招待我。」 贺斐点点头,望了莫云泊身后一眼,「那安郡王呢?怎么不在?」 「子贤也是刚回来不久,听下人说荣寿他刚出去,估计又是去哪处寻乐子了。」说着,莫云泊无奈一笑。 这安郡王平日里行为荒唐,眠花宿柳,苏州城烟花之地又格外的繁荣,贺斐并不意外这种情况,且他今日也是接到祁煊不在,才会挑了这么个时候来找莫云泊的。 「那咱们进去一叙?」 莫云泊眸光一闪,做了一个恭请的手势,「表兄,请。」 …… 苏州是一个很奇特的地方,素有‘水乡’之称。 城内河道纵横,又因被大运河环绕,运河之水穿城而过,和城中的水道相互循环,也因此形成水陆并行、河街相邻的奇景。 百步一桥,有桥就有水,一座座一栋栋粉墙黛瓦的小楼伫立在水中,像这种傍水的人家门前都有埠头,用来栓靠船只。从临着河道的街上或者桥上行走,时不时就能看见乌篷小船从河中经过,撑船的船夫偶尔还会唱几句江南小调。 第39章 到了晚上的时候,这里的风景又是不同,微波粼粼的水面,披红挂彩的画舫,大红色的灯笼,宛如萤火虫也似飘荡大大小小的水道之中。 但凡看到这大红色的灯笼,有经验的人就知道这是什么地方了,男人们看到为之一笑,妇人大姑娘们见到却是一呸。 这也是苏州一景,别的地处都是花街柳巷,苏州也有花街柳巷,但更多了一样别处没有的,也就是经营在河道上的花船。 而此时‘被寻花问柳’的祁煊,还真就在这其中一艘花船之上。 不过他可不是来寻花问柳的。 室中有桌,桌上有酒,祁煊半靠在太师椅上,一面喝着酒,一面听身旁的人禀报一些事情。 听着听着,他放下了酒盏,面露诧异之色:「你是说那秦明月的同胞哥哥就是被贺斐送给了王铭晟?」 他身侧站了一个青衣男子,看容貌十分普通,混在人群中找不到的那种。不过神态淡定自若,面部表情文风不动。听到这话,他微微地点点头:「据传闻,王铭晟早年还是个穷小子的时候,有个从小一起长大的青梅竹马,只可惜那户人家嫌弃王家太穷,将女儿嫁给了别人。王铭晟发迹之后,据说曾再见过那个青梅,不过彼时对方早已是面目全非……那女子也是个命运坎坷,丧夫之后被婆家卖了,辗转流落到一个小戏班里,自此做了戏子。再后来不知道什么原因,那个女子就亡故了。」 「自那以后,王铭晟就喜欢上了看戏,且一生未娶。旁人只道他是有龙阳之好,实则清楚些内里情况的,都知道大概是什么原因。衡国公府也不知是从哪儿弄来了一副那女子做戏子时的画像,贺家人大抵是看过这副画像的,才会有之后贺斐命人将那秦海生强掳了出来,送给了王铭晟。」 「可为什么不是秦明月,反倒是秦海生?」 青衣男子摇摇头,「这个属下就不知道了,也许是因为秦海生会唱戏,而秦明月不会。」 「也就是说贺斐这次之所以会给秦明月出头,并不是因为刘茂,而是因为那秦海生?想借着秦海生拉拢王铭晟?」他浓眉半拧,面色沉着,显然是在想什么问题,「那秦海生现在到底还在不在王铭晟的手里?」 青衣男子又摇了摇头,「属下查不出来,据悉那秦海生莫名其妙就不见了。但谁知道呢,这么多年过去了,王铭晟早非当年的王铭晟,人人只道他是长情,说不定这就是他故布迷障。毕竟这王铭晟可是以深不可测而着称,我想以他的手段,想要瞒起什么事,轻而易举,怎么可能就把这件事闹得人尽皆知。当然,这也不过是属下的猜测而已。」 室中安静下来。 「赫,这故事还真是挺复杂的,我就说以贺斐这种不见兔子不撒鹰的性格,怎么就对个戏子那么上心。」祁煊轻笑喃喃。 半响,方又端起酒盏,往嘴里灌了一口,「你下去吧,我知道了。」 青衣男子脚步一顿,有些犹豫道:「郡王爷,那主子所托之事——」 祁煊撩起眼皮,斜睨:「你这是在催老子?」 青衣男子连连摇头,「属下不敢,只是……」 祁煊扔下手里的酒盏,站了起来,眉宇之间说不出的霸道狂狷:「没什么只是的,连你家二皇子都不敢这么对老子说话,你是哪路的小鬼儿?老子可没答应你家二皇子一定要帮他把这事办了,想让老子办事,这个得看老子的心情。」 说完,祁煊就甩袖子走人了。 青衣男子站在原地好半晌,才把心里的那口郁气吐了出来。这安郡王果然如京城那边传闻不假,是个混不吝的。 且不提这个,祁煊下了船后,也没往贺府而去,而是一个人溜达溜达去了惠丰园。 夜色中的惠丰园,显得格外的喧嚷和热闹。 到处灯火通明的,不时从里面传来三弦声梆子声以及依依呀呀的水磨腔。 祁煊在门前站了一会儿,才往里头走去。 今天是白蛇传的加场,演得都是前头的剧情。但架不住大家都爱看,还有许多人是买不来正场的票,便特意来看加场。虽是比那些看正场的要晚了一些才知道后面的剧情,不过能看到就是好的。 现如今白蛇传一天开两场,上午和晚上各一场,若是碰到要开正场的时候,就是一日三场了。 以前秦明月没这么积极,一日顶多只演一场,如今也不知是打了鸡血还是怎么,恨不得生在戏台子上不下来。 别问祁煊为什么会知道,因为自打那日之后,他就场场不落下来看戏。 一个是实在闲得无聊,又没地方可找乐子,至于另外一个原因,祁煊将它归咎于他是被鬼迷了。 进了戏厅,就有一个蓝衫伙计迎了上来,轻车熟路地将祁煊引到一个座位上坐下。 那次事后,可能是感激莫云泊回来相助,秦明月特意让李老板跟下面伙计交代,若是莫云泊来了,哪怕是加座也要给挪出位置来。 莫云泊这几日忙,一次没来过,倒是祁煊日日觍着脸来看不要银子的戏。 是的,祁煊就是个蹭看的,可人脸皮厚了,那真是天下无敌。秦明月也说不出不给他留座,将他撵出去的话。有了头一次,下次祁煊再来,热情周到的伙计就会先把他领去坐下,事后和后台那边打声招呼就得了。 「月儿姐,我听伙计来说,那人又来了。」上台之前,念儿这么跟秦明月叨了一耳朵。 秦明月眉头一拧,没有说话。 一场戏罢,秦明月已是累得不轻,别说她了,念儿和陈子仪也是。 他们三人的戏份是最多的,再加上这么串着一日演两场,上午一场还在演夫妻分离,下一场则是许白新婚,三人生怕偶尔会说错词,神经都是绷紧着的。 「大家忙完后,都赶紧回去歇着吧,累了一整天。」 第40章 可不是,早先每次开演,大家都是神经奕奕的,兴奋得像似打了鸡血。可现在这么不停地连轴转着,是个人他也会累。 不过却没有一个抱怨的,甚至之前秦明月说多开一场,也没人说半句质疑之言。大家都知道秦明月是受了哪门子的刺激,他们的身份太低贱,力量太薄弱,只能靠着这么一场又一场的演着,若哪天又出了什么事,说不定会有人出面帮忙。 像之前那次,不就是一个好心的看客出手相帮,若不然那天恐怕就要出大事。庆丰班的人至今都不知道到底是谁出手帮忙解得围,只有见过贺斐的秦凤楼兄妹二人心中有数,可这种话却是不适宜与其他人去说,毕竟两人也只是猜测。 秦明月每次都留在最后走,一是她为人细致动作慢,其实最重要的是她想留下再把各处都收拾一下。这后台只有庆丰班的人能进,大家都累得不轻,难免会有疏忽,她就想顺手帮忙做了。 收拾完后,秦明月锁上门,顺着戏楼后面的小门走了出去。 这里有一条路可以直接通往他们住的地方,又可以和前来看戏的客人避开,会从这里走的人,大多都是戏园子里的人,安全上并不会有什么问题。 明月高悬,繁星点点,夜风微微地拂来,让人打心底地感觉舒适。 秦明月一面揉着脖子,一面就着月色往前走着,前方是寂静,而身后不远处却还是人声鼎沸,宛如是泾渭分明的两个世界。 突然面前多出来一个黑影,将秦明月吓了一跳。 定睛来看,才看出是谁。 「既然累成这样,又何必这么强逼着自己。」 这句话顺利的将秦明月嗓子眼里的那句‘你从哪儿进来的’,逼了回去。她柳眉微蹙,望向来人:「关你什么事。」反正她对这个人就是没好感,这大抵是所谓的第一眼印象。 借着夜色,祁煊摸了摸鼻子。 他发现自己真是吃饱了撑的,难得说句软和话,就这么被怼回来了。 「我发现你这丫头有些不识好人心。」 秦明月依旧蹙着眉,「你是打哪儿进来的,这里可通不了前面。有事?若是没事的话,你就赶紧走吧。」 她不想去想这个人闲的没事跑到她面前来干什么,也不想去想。 「怎么?是不是有些失望来看你戏的不是莫子贤?」 这句话终于将秦明月的眼睛逼了过来,祁煊望着她白净无暇的脸,眸光一闪道:「别说我说话难听,你跟他可不是一路人,不该动的心思千万莫动。」 秦明月说不出自己心里是什么感觉,有些恼羞成怒,又有一种心思被人戳破的窘迫,也因此她格外不客气:「这关你什么事?若是我没记错的话,我好像没答应给你留座,你一个天天来看不要钱的戏的人,咋就这么事多!」 祁煊自问,这还是他长这么大第一次被人这么寒碜的,可关键是他还说不出什么反驳的话来。 他也是个脾气大的,当即被气笑了,「你有种!」他就想放狠话,可眼前是个姑娘家,他也耍不好狠,只能狠狠一甩袖子,扭头就走了。 秦明月站在原地,看着祁煊的背影没入黑暗之中。 真是莫名其妙,不知道从哪里钻出来,也不知道他到底想干什么,难道就是为了来给她添堵? 她深吸了好几口气,才把心中的那点子郁郁吐了出去,继续又往回去的路走着。 不得不说,她之所以会有些恼羞成怒,确实是祁煊戳中了她那点不为人知的心思。 上辈子谈过两次无疾而终的恋爱,秦明月十分清楚动心是一种什么样的感觉。 莫云泊是她喜欢的那种类型男人,斯文有礼、体贴入微、有绅士风度,不管是从皮相上,还是从举止谈吐上来看,他都十分合自己的眼缘。 且她大哥自打和莫云泊相交以来,屡屡当着她的夸赞此人,能得到她大哥这么高评价的人,反正秦明月是没见过。就这么日日听着,不知不觉对莫云泊的印象就越来越好了。 尤其那日,没人知道秦明月是用什么样的心情说出那些骇人听闻的话,她从后台走出来,其实是抱了玉石俱焚的心思。 事罢,当莫云泊出现,对她投以关怀的目光,她当场有一种想哭出来的冲动,还是秦凤楼的出现打断了这一切。 一直以来,自打穿到这身上来后,秦明月选择面对任何事情,不管是好的坏的,都是回以微笑。 她不能露出一点点沮丧的样子来,因为庆丰班这些人已经再也经不起任何打击了,尤其是他大哥,已经到了极致,她不能当那根压垮他最后的一根稻草。所以,她微笑着、坚强的去想办法,去给大家创造希望,去帮大家忘却苦闷,展望未来。 她做到了,唯一忽略的就是自己。 其实秦明月也是脆弱的,那丝脆弱无迹可寻,却总会在不经意之间跑出来。 那个关心的眼神,和那几句安慰的话,让秦明月在那一刻感觉两人离得很近。 但也仅此而已,她心知肚明有些东西是不能逾越的,来到这里后,她从没有当下女子的想法,嫁个人相夫教子。也许曾有过,只是她不知道,也因此当被祁煊戳破后,她恼了。 不过也更加清醒。 夜色中,秦明月自嘲一笑,推开院门走进去。 …… 祁煊怒气腾腾往回走着,一直到了锦柏轩外,心中的那点儿怒意还没消下去。 远远就看见从院中走出来一人,他当即停住脚步,往一旁树影下避了避。 是贺斐。 一直到贺斐离开这里再也看不到身影,他才又抬步往锦柏轩走去,不过之前的那点儿怒意早已消失得无影无踪了。 进了院中,莫云泊正站在廊下,面色怔忪,也不知在想什么。 第41章 祁煊进门的动静,打断了他的沉思,他望了过来:「你这是上哪儿了?怎么这时候回来了?」莫云泊很诧异,因为换成以前,祁煊不到三更是不会回来的,甚至偶尔还会夜宿在外头,像这个时候回来几乎没有过。 「玩得没意思,就回来了。你呢?怎么站在这儿?」 不知道出于什么心情,莫云泊说了谎,「我见外面皓月当空,繁星璀璨,夜风清凉,就出来欣赏月色。」 「看月亮就看月亮吧,还抒情两句。那你看吧,我回屋了。」丢下这句话,祁煊就进了西厢。 有轮值的丫鬟听到动静上来服侍,却被他挥退了,进了卧房,他就一头倒在床上。 祁煊舒展着身躯躺在榻上,伸手揉了揉太阳穴,突然意味不明的笑了一下,「看月亮?呵呵。」 …… 平时祁煊是不睡到日上三竿不会起的,今天一大早就被莫云泊给叫了起来。 其实这会也不早,太阳早就出来了。 「怎么?你今儿不用出去见你的那些七大姑八大姨?」祁煊懒洋洋地打着哈欠道。 莫云泊满脸神经奕奕,「哪有天天见亲戚的,今儿白蛇传开演,咱们用了早饭去看戏。」 祁煊当即一怔,莫云泊看到这个表情,有些不解道:「怎么,你不想去?我记得你上次说这戏挺有意思的。」 「没有啊,去就去呗,反正我也没事。」 用罢早饭,两人就出门了。 外面日头不错,两人和陈一舍了车选择步行。 这里离惠丰园有些距离,不过时间还算充裕,走着去足够赶上了。 一路上就见行人熙熙攘攘,有出来摆早市的小贩,有提着菜篮子出来买菜的大娘,有卖花的姑娘,还有个卖鱼的摊子,这鱼估计是刚打上来的,还活蹦乱跳着,卖鱼的小贩扯着嗓子喊:「新鲜的鱼哟,刚从河里捞上来的,大家过来看一看瞧一瞧!」 莫云泊满脸是笑地看着这一切,似乎心情不错的样子,倒是祁煊一脸郁郁,也不知是没睡好,还是谁又招惹了他。 见他这脸色,陈一跟在后头避得远远的,生怕这位爷一时心情不顺,又拿他来撒气。 莫云泊向来是个体贴的性子,见祁煊一脸意兴阑珊,只当他是厌烦步行,心中不禁有些愧疚忘了考虑他。于是到了一处桥墩子下面,他停下脚步道:「咱们坐船去吧,也能少走些路。」 祁煊一脸随便的样子,也没说话。 到了埠头前,很快一条乌篷小船驶了过来,撑船的是个头戴草帽头发胡子都花白的老大爷。 「几位想去哪儿?」 莫云泊说了个地名,这里是离惠丰园最近一处地方,下船步行一炷香的时间也就到了。 三个人上了船,船太小,祁煊又是个大块儿头,一时有些不稳。 老大爷忙笑着道:「莫怕,这船是不会翻的,老头子撑了这么多年的船,十多人也是载过的。」 这话是针对陈一说的,因为只有他一个人显得有些慌张。 小船滑入桥洞之下,往前行去。 景色又是不一样,只见沿着河道两边都是粉墙黛瓦的小楼,房子都是挺旧的,门前的台阶上甚至有暗绿色的苔藓,却显出一种独有的韵味儿。不时能看见有三五成群的女子蹲在埠头上浣衣,离得近,也是能看见船上的人的,有不少姑娘往这边看上一眼,旋即面红耳赤地垂下头。 倒是那些年长些的大娘们性格直爽,冲这边指指点点,还不忘议论道:「这后生倒是生得俊。」 于是,反倒把莫云泊说得脸红了。 可不是正是如此,三人之中,且不提陈一,莫云泊生得文质俊秀,风度翩翩,而祁煊乍看过去,满身匪气,一看就是个不好相与的。人的本性让之喜欢与好相处的亲近,且以这些大娘们的年纪,本就喜欢这种斯文俊秀的白脸书生。 今日,祁煊出奇的安静,让莫云泊颇有些不能适应。 「你今天怎么了?」怎么不说话?因为祁煊平时就是个挺闹腾的人,一般碰到这种情况,他都会发表一些意见。 「昨晚上没睡好。」 见此,莫云泊才放下心来。 到了地处,三人下了船,并付了船资。 莫云泊特意吩咐陈一多给了些,这老大爷若不是家境困难,一大把年纪也不会出来干这个,莫云泊对任何事情任何事物总是多了一种慈悲心。 到了惠丰园,正是时候,戏厅已经坐满了人。整个苏州城,也就只有这白蛇传才有这么大的魅力,让人大上午什么事都不干,就往戏园子里钻。 伙计正在给三人挪座,突然祁煊伸手往旁边一指。 「不用挪了,我们跟他坐一处,这小子在这儿不是有个单独的雅间?」 指的那人正是刘茂。 刘茂脸色有些苍白,嘴唇也没什么血色,让毛六扶着慢慢地走了进来。不知出于何种原因,两个人给人的感觉鬼鬼祟祟的,一进门就往旁边一个门里钻,却没想到被祁煊看了个正着。 「他不是与你那表兄相熟,既然是熟人,就好说话了。」不待莫云泊反应,祁煊这个二杆子就上前去了。 一听说有人想坐他的雅间,刘茂不禁有些诧异。到底他如今虽对贺斐有些不待见,却也不想轻易得罪对方。尤其贺家的事,刘茂也是有所耳闻的,知道贺家出了个姑奶奶嫁到了衡国公府,不然贺知府也不会在这肥得流油的苏州知府上一坐就是六年。 姓莫,又是这般年纪,还是贺斐的表弟,自然不做他人想,定然就是那贺家姑奶奶的儿子了。 刘茂虽平时有些不靠谱,到底也是官宦人家出身,懂得一些为人处事的道理,当即满脸是笑的请了二人一同去了二楼。 第42章 三人去了雅间里坐下,伙计上了茶和果子盘。 这些茶水和吃食自然不是下面散座可媲美的,祁煊这个别扭货又别扭上了,合则他个郡王还不如眼前这小子身份贵重?怎么看刘茂都是不顺眼至极。 「瞧你样子,好像是受了一些伤?」这货笑得有些恶劣,不过这种恶劣只有熟知他的人才能理解。 刘茂一愣,忙道:「没有,就是睡觉的时候落枕了。」 祁煊哦了一声,正想说什么,就听见锣声响了。 …… 戏罢,惯例是熟悉的报赏声。 若是以前,秦明月并不会注意这些,不过因为之前有祁煊三番两次出风头的先例在,她不禁竖着耳朵去听。 果然,又是齐公子打赏最丰厚。 不知道的人,只当是齐公子,不过秦明月知道此齐非彼祁。之前莫云泊和祁煊去了二楼坐,就有伙计过来打了招呼,所以秦明月是知道今天不光莫云泊祁煊两人来了,刘茂也来了。 可今天却没有刘公子的赏。 倒不是秦明月贪这点儿银子,而是以前次次都有,这次没有不大正常。再加上出了之前那事,她总是有些担忧刘茂会因为自己摊上事,虽然李老板回来说没事,只是走了个过场,人都被放了出来,可秦明月总觉得事情没这么简单。 坐在那里想了一会儿,秦明月站起来,往门外走去。 念儿问她去作甚,她说是去感谢刘公子那日的救命之恩。可不是正是应该,若不是那天有刘茂在,指不定现在秦明月会成什么样。 从后面楼梯上了二楼,门外站着陈一和毛六,陈一见她不免有些诧异:「秦……」 秦明月冲他点了点头,打断道:「我是来找刘公子的。」 外面的说话声,里面自然是听到了,刘茂十分激动地过来打开门,门开之后才发现自己有些逞能了,背上痛得厉害。 他身上的伤还没好,这次出来还是偷着跑出来的。 「秦、秦、你怎么来了?」刘茂激动得嘴都打哆嗦了。 「我是来谢谢你的,谢谢你那日出手相帮。」 刘茂咧着嘴,拿手直去搔后脑勺,明明疼得龇牙咧嘴,还是忍不住。 「不用,真的不用,我……」不知想到什么,他脸色暗了一下,旋即又道:「我天天来看的你的戏,我、我是你的戏迷,对,戏迷。」 秦明月复杂地看了他一眼,笑着道:「不管怎样,还是要谢谢你。」 这笑,差点没炫花刘茂的眼睛,他呵呵的又笑了起来。毛六在一旁只想捂眼睛,他还没有见过他家公子这种蠢样子。 与此同时,莫云泊和祁煊也走了过来,秦明月对两人点点头:「莫公子,祁公子。」说到祁公子的时候,她几不可查地顿了一下,不过并不显。 「今天的戏很精彩。」 莫云泊本就长得清俊如尘,一笑更是好看。 是的,就是好看,秦明月还从没见过哪个男人能笑得这么好看,让人感觉很干净很舒服,也因此她的大脑差点短路。跟着她就看到一旁祁煊的黑脸,想起昨晚他所说的话,脸当即冷了下来。 一旁的祁煊心里颇不是滋味,怎么见到莫子贤笑得比花儿还灿烂,看到他就一副冷脸,他就长得这么不入眼? 从来就没在乎过自己长相的安郡王,第一次自省自己是不是真得长得挺丑。 莫云泊见秦明月脸色有些冷,还以为自己是不是说错了什么话,不禁有些忐忑,可再去看,却又如昙花一现。 他以为自己是眼花,道:「凤楼兄还好吧?那日他强撑着出来,我见他情况有些不大好。本是早就说要来探望他的,可是我初来乍到,需要先去拜见长辈和一些亲戚们,就耽误了下来。」不知出于什么原因,莫云泊解释得很细致,似乎生怕秦明月误会了什么。 一听莫云泊提起秦凤楼,秦明月心里不禁有些难受。 那日他大哥担忧她的安危,不顾自己腿伤在身,强行让人将他扶了出来。虽是只是这么一小段路,却还是伤着了。事罢,他腿就疼得厉害,可他怕大家担心,硬撑着不说,还是被二华子发现告诉了她。 找了大夫来看,好嘛,之前养伤的功夫都白搭了,大夫替秦凤楼重新包扎后再三叮嘱道,说是再也经不得如此折腾。 不过这话肯定不能当着人面讲,她掩饰道:「我大哥挺好的。」 终究还是让莫云泊看出了端倪,不过刘茂还在这里,他也不好问得太细,只能点点头,道:「我还是去看看凤楼兄吧,也是多日不见了。」 见此,刘茂只得识趣道:「秦、秦海生,我家中还有些事,我得先走了。」 秦明月点了点头。 「你下场戏我还来……」这货还有些依依不舍的,祁煊觉得碍眼极了,道:「你小子有伤在身,就好好在家里养伤吧,到处乱跑什么。」 秦明月一愣,问他:「你受伤了?」 刘茂忙掩饰道:「没,我挺好的,就是晚上睡觉的时候不小心落了枕。不过没事,很快就能好了,那你忙吧,我先走了。」 说完,他就急匆匆拱手告辞。 待人走后,祁煊不屑一嗤:「这人倒是挺会逞强,我看他行动僵硬,莫不是回家挨家法了吧。」 秦明月眼色更是复杂,在心中微微地叹了口气。 …… 前来看戏的人络绎不绝从惠丰园走了出来,一时间门前显得分外喧嚷。 临着街边停着一辆黑色的马车,马车中坐着两个人。 一个身穿青色交领右衽长袍,年纪大约在四十左右的中年男子,他生得眼如丹凤,眉似卧蚕,鼻梁高挺,眉心之间有着几道浅浅的纹路,一看就是平日里多思多虑惯了的,脸上留着短短髭须,越发显得其英武不凡。 第43章 他身材高大却不显粗犷,左手搁于膝上,右手随意的放在小几上,坐姿看似随意,但举手投足却散发出一种强势感。 而他的对面,坐着一个蓝衣少年。 大约十五六的模样,生得文质娟秀,纤长的娥眉,挺翘睫毛,一双总是笼罩着烟雨的眸子,越发显得他纯净无辜。此时他的眉宇间少几分英气,多了一丝忧郁,神情也有些怔忪,眼神飘忽的看着窗外,也不知道在看什么。 中年男子将视线投注过来,道:「看了这么久,应该放心了吧?」 少年一怔,望了男子一眼,又往窗外望了一眼,才缓缓点头。 「那我们走吧。」 少年并没有拒绝,但眸光却慢慢悲哀起来。 「你应该知道,这样来说对他们是最好的。」 是啊,确实是最好的。 少年半阖上眼睛,表情慢慢变得漠然起来。 回程的路上,赶车的马夫突然低声道:「大人,有人跟着咱们。」 车中的王铭晟浓眉皱起,「可看得出是哪路人马?」 「属下无能,对方的车上并未有标记。且好像并不只是一路,而是好几路人。」 王铭晟伸手抚了抚唇边的短髭,不屑一笑:「本官一出门,这些牛鬼蛇神都冒出来了。胡三,把他们往玄妙观引,我倒要看看是哪路的人马如此给本官面子。」 「是,大人。」 …… 王铭晟作为惠帝心腹,本已是被列位六卿,谁曾想惠帝竟然将他派到了江南任‘江南总督’一职。 这突来的空降打乱了江南官场的平静,本身江南一带作为大昌朝最富裕的地方,就是一块人人垂涎的大肥肉,朝中各派系免不了将手下的人安插过来。眼前这种看似平静的局面,实则是各方人马小心努力维持出来的平衡,王铭晟这突然到来引起无限恐慌。 王铭晟是个能臣,性格深不可测,心性冷酷,从来不是悲天怜悯之人,该管的事他管,不该管的事,他也从不多余插手。但做事颇有章法,也做出不少于社稷有功之事,不然也不会年不到四十便爬到如此高的位置。 这离不开惠帝的提拔,更离不开他本身的手段,若不是他本身是个能力出众的,也入不了惠帝的眼。 这次也不知是出于惠帝的吩咐,还是新官上任三把火,他甫一来到江南,就开始查起勋戚官绅占地之事。 首先下手的就是湖州府,湖州府作为江南一带出粮最多的地方,历来都是土地兼并最为严重的地方。 ‘投献’之风在此地盛行,其中又分妄献和自献两种,妄献指的是普通农户的田地,被一些‘奸猾之徒’妄称为‘己业’或‘无主闲田’,无端霸占后献给有权有势的官绅勋戚。而自献则是指农户为了躲避沉重的苛捐杂税以及徭役,将自家的田地无偿献给有权有势的人家,而本身沦为佃户或奴仆。 不光是湖州,嘉兴和松江也同样如此,明明三地盛产米粮不知几凡,可偏偏收上来的粮税却是少得可怜。俱因这些农耕地都被本身便有免税资格的勋戚官绅给占了,哪怕只是当地一个小小的举人,名下也有不少农田。 有这么一句话来形容,士一登乡举,辄皆受投献为富人,足以可见形势是多么严峻。 当然,见微知着,这种情况也不仅是江南一带,各地均是如此,不过是因为江南富裕,很多人都看着这里,显得格外招眼罢了。 而王铭晟此举,无疑是得罪了江南所有‘大地主们’,甚至是这些大地主们背后的人。 你动了我的利益,我要了你的命。 王铭晟没到湖州多久,便受到两次刺杀。 一次侥幸躲过,一次重伤在身。 事情报上去后,惠帝震怒,下令严查,并从京中派了一个巡抚过来严查此案。而王铭晟也从湖州来到苏州养伤,因为总督府还未建好,贺知府又身为地方父母官,便将自家的一处园子借给王铭晟暂居。 说是借住,其实就是借着名头送罢了。这些地方官巴结从京中来的紧要官员多是各种巧立名目,双方心领神会,一切尽在不言之中。不过王铭晟却在住进去就明说了,待总督府建好,他就从园子里搬出来,也就是拒绝了贺家的‘好意’。 这也是为何贺斐又从其他处动心思,奠基了秦海生悲剧的关键所在,王铭晟身为江南总督掌管江南的所有军政大事,那就是贺知府头顶上的天。尤其如今局势微妙,旁人想巴结王名晟苦于无门,这么好的机会送上门,不主动靠过去那就是傻子。 只可惜王铭晟太不识趣,屡屡驳了贺家人的脸面,送的园子不要,送的人倒是留了几天,却又被送走了。 贺斐并不愿意相信自己判断的是错误的,也许他潜意识有些不甘自己做了无用功。 也因此,他特意派人盯着静园那边。 所以说是近水楼台先得月,园子是贺家的,哪怕贺家为了避嫌特意将自己的人都撤出去了。可哪怕只是一个洒扫的丫头,一个负责浆洗的婆子,乃至收拾园林的花匠,都能探出一些端倪来,所以王铭晟一出门,贺斐这边就接到了消息。 人倒是跟上了,却在半路还受到了不知名人马的袭击。待手下受伤狼狈归来,贺斐气得脸都黑了,之后从手下之人口中得知了一个消息,这让他顿时脸色好了不少。 王铭晟从不是一个喜欢干无用之事的人,他竟然惠丰园门前停留了一会儿。 且车中并不止他一人,似乎还有一个人。 他想做什么,亦或是他身边的人想做什么? …… 自打那日事后,秦凤楼就被秦明月管束了起来。 之前闭门养伤,为了给秦凤楼打发时间,秦明月特意让人出门买了些书回来给他看。秦凤楼如获至宝,看得如痴如醉,秦明月虽觉得有些不好,到底也没制止。可这次事后,不光这些书被收了起来,人也不准再随意下榻了。 第44章 怕大哥久不见阳光,于身体有碍,秦明月就特意选了一处通风敞亮能晒到太阳的屋子给他住。总而言之,一切尽妥帖,再加上秦凤楼本就是个体贴的性子,自然不忍让妹妹担心自己,也就老老实实在房中养伤。 到底还是寂寞的,尤其庆丰班登台频繁,有时候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莫云泊的突然到访,让秦凤楼大喜过望。 两人本就秉性相合,自然越聊越投机。 祁煊听了一会儿,就觉得无聊了,借故从屋里出来了。 庆丰班如今住的这个院子很大,小两进的院子,前院是老郭叔等人住着,秦凤楼住在上房,至于后面一进只有一栋粉墙黛瓦的两层小楼,一楼全部腾空出来,平日里用来排戏,二楼则是秦明月的住处。 祁煊摸到了后面来,此时庆丰班一众人正在排下一场戏。 正是水漫金山这一回。 秦明月憋足了劲儿想把这一回往场面宏大上排,只可惜以如今这缺那也缺的情况,本就演不出什么场面宏大的戏,例如沙场厮杀,例如点将出战,诸如此类这种需要大场面的戏,大多都是以唱的形式,捎带也就过了。可秦明月总觉得用唱的方式捎带过去,总是觉得缺了点儿什么东西。 因此,连着排了几场,她都不甚满意,让大家重来。 庆丰班的人能看出秦明月压抑在平静表面下的焦躁。在一起配合的次数多了,大家都明白秦明月是一个精益求精的人,尤其是在演戏上面特别认真。这大抵是秦家人的通病,秦默然是如此,当初秦海生是如此,现在换成秦明月也是如此。 如今庆丰班能红透苏州城,离不开她这种心态和认真的态度,大家也都是能理解的。一听她让重来,便都各司其职,准备道具的准备道具,站位的站位,乐叔几个人则拿好手中的乐器,准备是时配乐。 大家都没意见,倒是边上的王莹又有意见了。 「你故意折腾人是吧?这么一次又一次,你不累别人都累了。」 其实自打上次王莹说出那种话后,众人认清她的心性,她就被孤立了起来。 太过分的事,碍于是一个戏班的,大家也不好意思做,就是干什么事说什么话,大家都不怎么愿意跟她搭腔。 王莹自觉理亏,再加上陈子仪教训了她一回,也不好说什么。可次数多了,难免心堵,再加上日日见着秦明月和师兄扮演夫妻你侬我侬的,自己连个角色都没有,只能跟在后面打杂,心中早就是憋了一肚子气。 这气憋着憋着,就憋不住了,这不,见陈子仪面容疲倦,而那秦明月还折腾再来一场,王莹就忍不住了。 场面顿时静了下来,大家都看着王莹。眼神不再是以往那种亲近中夹杂着无奈的,而是十分陌生,就好像看见一个陌生人一样,而那边的那群人才是一家人。 王莹看到大家这种眼神,一时有些接受不了。 她不是不知道自己最近受了大家的排斥,可她总是自我安慰觉得这些人都是受了秦明月的蒙蔽,才会对自己有意见,因此更是嫉恨秦明月,却从不觉得自己有错,可此时见所有人都是这么表情漠然眼神冷漠,她突然觉得好冷。 还有一个人不是这样,那就是陈子仪。 陈子仪满脸都是恨铁不成钢,「莹儿,你能不能闭嘴管住自己的嘴。大家都很累,确实。但明月也很累,她的戏份比谁都多,还要操心这么多事。要不是想让戏班好,大家好,她何必如此费心,你别总是这么针对明月好不好!」 连师兄也变了。 一时之间,王莹更加接受不了,她歇斯底里大喊:「是的,都是我的错,她没错。我关心大家又怎么了,师兄你以前不是这样的!」喊完,她扭头就哭着跑了出去。 「好了好了,咱们不理她,还是继续排戏。若是还不成,排完这一场,吃了中饭,咱们继续来。」老郭叔出面打着圆场。 大家也就没有理会王莹,又开始准备起来。 好不容易一切准备就绪,陈子仪和扮演法海的老郭叔对词,却怎么也找不到状态,连着错了几次。 「还是先停停吧。」 见陈子仪又一次错了唱词,秦明月抬手打断了大家。 「陈大哥,你是不是累了?」 陈子仪脸上发烫地看着秦明月,目光闪了闪:「我不累。」 望着对方了悟的眼神,他有些羞愧地垂下眼睑:「我有些担心莹儿,我知道她最近实在太过分了,其实我也不想管她,可当年她娘是为了救我才没了,我答应王婶子,一定会好好照顾她的……」 提起这个,就要说说了。陈子仪和王莹本是孤儿,但以前他们并不是孤儿。两人的家是同一个村的,一次发大水,让他们失去了家和家人。陈家就只剩下陈子仪一个,王莹倒还好,还给她留了个娘,三人无依无靠,到处哀鸿遍野,只能背井离乡。 闹水患的地方,总是会伴着疫病而来。 许多灾民们都得疫病死了,这一大两小三个人也是命好,竟然没被染上疫病。可没染上疫病,却招来了人祸,明明是孤儿寡母,身无旁物,饿得连饭都没得吃,还招来了匪徒。王莹的娘为保护两个小的死了,这两个小的也没逃掉,落在了‘匪徒’的手里。 其实这所谓的匪徒,不过是几个灾民。也是饿极了,又见世道乱没人管,再加上孤儿寡母无依无靠,就想把三个人弄走卖掉换银子。即使这会因为灾民多,卖不上什么好价钱,换几顿饭吃也是没问题的。 这才会有之后陈子仪和王莹一同被卖来庆丰班,其实以当初庆丰班的处境,秦默然没打算卖人的,也是看俩孩子太可怜,才花钱买下了他们。 「你要不要去看看?」 陈子仪又往王莹消失的地方看了一眼,犹豫地摇了摇头,「还是不了吧,咱们还要排戏。」 第45章 「排戏什么时候都可以,我看你也没什么心思,刚好大家也累了,就暂时先不排了。」 陈子仪突然涨红脸,欲言又止看了秦明月一眼,「月儿,你千万不要误会,我真是因为莹儿和我是同村,当初王婶子托我照顾他,才会、才会……」 秦明月有些诧异地看了他一眼,他如何对王莹跟她有什么关系?她只是有些烦王莹总喜欢耍小性子,给大家添乱,还总是针对自己,也有些讨厌平日里开朗明理的陈子仪,一碰上王莹的事就有些拎不清。 就好像前面那几次,每次都是王莹胡乱发脾气,陈子仪跟在后面给她道歉,说她不懂事让大家不要怪她。这就好像现代那会儿一些熊孩子在外面闯了祸,他家大人跟在后面给人说些不疼不痒的道歉话一样。 凭什么呢?凭什么她有气就使,别人要被她弄得心情很不愉快,关键还不能不谅解,因为有人给道歉了,人家年纪小不懂事,去你娘的蛋! 秦明月突然有些烦了,垂下眼睑,「陈大哥你还是赶紧去看看王莹吧,也不知她跑哪儿去了。」 陈子仪还想说一些让秦明月不要误会的话,突然听到这话有些反应不过来。 「哦哦,那我就去看看。」终归究底,他还是挺担心王莹的。 望着他的背影,秦明月有些无奈地摇了摇头。 「月丫头,你也别生气,这莹丫头真是越来越过分了,等会儿子仪回来我跟他说说,以后咱们排戏,就不要让莹儿那丫头来了,也免得她总是坏人心情。」老郭叔在一旁道。 秦明月也没有矫情,点了点头。 大家各自散去,秦明月站了一会儿,打算去前头看看大哥,刚踏出屋门,突然面前堵了一个人。 这次可不是在戏园子里,在秦明月的思维模式中,后面这栋小楼算是她私人的空间。虽碍于没有多余的地方,将排戏的场地放在这里,一些重要的道具和其他什么,也都放在这儿,但除了排戏,极少有人会到后面来,更不用说祁煊这个外人了。 是的,祁煊就是个外人,还是个有些讨人厌的外人。 「你怎么来这里了?谁让你来的!」 「我自己来的。」见对方柳眉微蹙,嗔怒的小脸儿说不出的好看,祁煊眼光闪了闪,难得有心情解释了一下:「莫子贤在和你大哥说话,我嫌闷得慌,就出来走走。走着走着,就走到这里了。」 秦明月狐疑地看着他,可见祁煊一脸坦荡的样子,也不好出言指责他‘居心叵测’。 「这后面不让外人来的,以后你可别再走错了。」说着,她就越过祁煊往前面走去,见这人还不动,忍不住道:「你不走?」 祁煊没趣的摸着鼻子,跟在一旁。 「你的性子还是太软了,那丫头就该撵出去才好,没得放身边恶心人。」显然,祁煊是目睹了方才那一幕。 秦明月抿了抿嘴,没有说话。 「还有那个演许仙的那人,优柔寡断,跟个娘们似的,真不愧是优柔寡断耳根子软且没主见的‘许仙’。」 秦明月还是不接腔,祁煊实在忍不住了,「你怎么不说话?」 「我该说什么?」 我跟你有什么好说的! 不过这话秦明月没有说出口。 「说说你为什么穿一身男装出现在人前,还有秦海生这个名儿是怎么回事?」祁煊兴味盎然,显然是好奇得不轻。 这话让秦明月有些猝不及防,却并不意外,因为她知道见过她女儿身的莫云泊和祁煊,一定会好奇自己怎么会一身男装出现在刘茂面前。 只是她没想到会是祁煊来问这个问题。 「这是个人隐私,我可以不回答。」 「你信不信,莫子贤肯定会问你大哥,即使你不跟我说,我也会知道。」 秦明月无奈地停下脚步,「之所以女扮男装,是想保护自己。至于秦海生这个名字,这是我二哥的名字。」 「你二哥呢?」 「我二哥不见了。」秦明月抿着下唇,小脸儿绷得很紧,「所以我顶了他的名头。你问这么多干什么,这些事跟你有什么关系!」 「嘿,小丫头脾气挺大的。」祁煊嘴里这么说,眼神却是复杂。 只可惜他个头高大,而秦明月又低着头,并没有看见这一幕。 秦明月懒得理他,扭头就要走,哪曾想被祁煊一把给拉住了。 祁煊拉住的是她的手,刚摸过去,就被手上的触感给转移了注意力。 柔若无骨,细腻柔滑,小小的,跟他掌心差不多大。 他强忍着松开手,大掌移至她的袖子上,依旧拽着不丢:「这样吧,以后你跟着爷,爷给你当靠山如何?」他努力地装作一副若无其事的模样,说得很风淡云轻。 秦明月回望过去,笑了笑,「有句话,不知当讲不当讲。」 「什么话?」 「我怕我讲了祁公子您会恼羞成怒。」 什么话说了祁煊会恼羞成怒,这还用拿出来说吗? 祁煊当即脸上有些挂不住。 秦明月不想触犯这些所谓贵人的颜面,惹出不必要的麻烦,又道:「明知道祁公子您会生气,所以小女还是不讲了。祁公子和莫公子与咱们庆丰班有缘分,做个朋友不好吗?小女知道祁公子是可怜明月身世可怜,为人所轻贱,不过每个人的生活方式不同。于你来看,一个女子登台唱戏有伤风化,败坏了清誉,于明月来看,却是心之所向往。」 祁煊本来想恼,这恼怒却被秦明月的话给驱散了。不得不说,秦明月很会说话,点到即止,给彼此都留了颜面。 「你别后悔。」他深深地看了她一眼。 秦明月有些疑惑他的态度,又想这人大抵是给自己在挣面子,遂顺水推舟道:「实在是小女不堪抬举。」 第46章 祁煊当即面色冷淡下来,松开紧攥的手,冷哼一声便走了。 而秦明月站在原处好一会儿,才又往前面走去。 等她到秦凤楼房里的时候,莫云泊正在和秦凤楼告辞。祁煊冷着脸站在一旁,一见她来了,当即头往一旁扭去。 秦明月本来心中还有些忐忑,一见他这样,反倒有些啼笑皆非。 这姓祁的,怎么一副小孩子的脾气啊。 秦凤楼送不了客,就让秦明月帮忙送送。 将两人送到院门口,莫云泊停下脚步,转身对秦明月道:「秦姑娘留步,剩下的路我们都认识。」 他的眼神有些复杂,看了她一眼,才又道:「如今咱们也算是朋友了,秦姑娘以后若是有什么需要帮忙的地方,一定请明说,子贤能帮的一定帮。」 秦明月愣了一下,「莫公子何出此言?」 莫云泊掩饰一笑:「只是想着那日情况危急,若不是有刘公子出手援助,恐怕——子贤也是心有余悸。」 秦明月当即明白了什么。 不同于祁煊,大抵是莫云泊态度不同,她并没有觉得难堪甚至羞辱,反而觉得一阵暖流上了心间,不禁对莫云泊感激一笑:「谢谢莫公子,如若哪天真有什么事,明月一定不会客气的。」 所以说凡事真是看眼缘,合了眼缘,万事皆好,不合眼缘,万事不中。 莫云泊轻笑着点点头,「那子贤就先告辞了,下场戏子贤一定来。」 「好。」 祁煊看着这一幕,冷冷一笑。 …… 王莹趴在榻上的被褥里,呜呜地哭着,眼泪仿若流不完也似,怎么也止不住。 陈子仪站在一旁听着,满脸无奈。 想去安慰,实在词穷,安慰的话说多了,车轱辘似的来回一遍又一遍,谁也会觉得词穷。 可又看王莹实在哭得伤心,他忍不住道:「莹儿,你就别哭了。」 这句话非但没打住王莹的哭声,反倒让她哭声更大。陈子仪只得上前安慰,哄了又哄,才止住王莹的眼泪。 其实王莹不闹腾的时候挺可爱的,尤其她皮相本就生得好,瓜子脸大眼睛,皮肤白白的,一笑颊上两个梨涡,显得特别的俏皮可爱。当然前提是她不使脾气。 外面在叫吃午饭,王莹还气着之前的事,不愿出去,陈子仪只能出去盛了两份饭回来。 两人在桌前坐下吃,吃着吃着,王莹突然道:「师兄,你有没有想过有一天咱们要是不唱戏了,离开庆丰班以后的事。」 听到这话,陈子仪有些诧异:「咱们为什么要离开庆丰班?什么有一日不唱戏了?怎么可能不唱戏,咱们除了唱戏也不会其他别的啊。」 「可等你以后上了年纪,还怎么唱戏啊,到时候也该唱不动了。」 陈子仪摇头一笑,只当她是一会儿一个心思,「傻丫头,你看老郭叔这么大一把年纪,不也还在唱戏。小生唱不了,我可以唱老生,总不会没办法唱的。」 「可你难道要在戏班里呆一辈子?唱戏有什么好,给人卖笑,看人脸色,日日还得养着嗓子,太甜的不能吃,太咸的也不能吃,辣口的就更不用说了,成日里就只能吃这些淡而无味的东西。」说着,王莹一把将面前的饭碗推开,满脸都是嫌弃,「为什么咱们要这么辛苦,只能给人卖唱,就不能安安稳稳的,而不是像这样颠沛流离,过了今朝没明日。」 王莹这脾气来得有些莫名其妙,让陈子仪一头雾水的。 「莹儿你怎么了?是不是有哪里不舒服?」 「没什么,我就是过烦了这种日子。我很多时候都会想,咱们要是哪一天能离开戏班就好了,不需要很富裕,有一栋小房子,有几亩田,就我和师兄……」 陈子仪叹笑着放下手里的木箸,伸手抚了抚她的头,「你个傻丫头,难道你不觉得现在这种日子挺好的。这么多人在一起,就像是一家人一样,和和睦睦的,咱们戏班的处境也越来越好,以后的日子一定会越来越好的。」 「可是……」 「别想那些乱七八糟的,师兄是不会离开戏班的,快吃吧,吃完了下午还要去排戏。」 王莹的脸顿时垮了下来,只可惜埋头吃饭的陈子仪并没有看到。 到了下午,庆丰班的人都去后院排戏了,前院就剩下王莹和在房中养伤的秦凤楼。 王莹呆在屋里,越想越烦,又拉不下脸去后面,就推开院门走了出去。 在园子里逛了一会儿,她正打算回去,突然被人给叫住了。 「莹儿丫头。」 这钱老七也不知从哪里冒出来的,一身丑角的戏服,脸上还涂了两道白。见王莹目露疑惑,他赶紧一把将脸上的白灰擦掉,道:「我是你钱叔,之前我跟你说的那事咋样了?」 王莹闷闷不乐的:「师兄他不愿意离开。」 「他不愿意走,你走不就得了。你师兄现在会留在这里,还不是因为这庆丰班火得如日中天,他舍不得这闯下的偌大名头。就没想想你们在这里干,都是给姓秦的那兄妹俩白干的,陈子仪倒还好,你连上台都上不了。这姓秦的兄妹俩倒是够刻薄的,在一起生活这么多年,竟不知道为你着想。」 钱老七这话正说进王莹的心坎里,可不正是如此! 「我跟你说,子仪他现在算是被秦明月给迷了心,这戏演久了,时间长了就成真的了。你别说你钱叔没提醒你,难道你要眼睁睁的看着你师兄和那秦明月凑成一对?我跟你说,莹儿丫头,钱叔这是心疼你,你也是咱打小看大的,那安庆楼的张老板已经说了,只要你过去,一定把你捧成秦海生第二。到时候银子大把的,干个几年,你和子仪出来单干,或者不唱戏了拿着银子做点什么小营生,总比在这儿唱一辈子戏的强。」 第47章 「可……」 「当然,你钱叔也不是没有目的的。」钱老七从循循善诱,突然变成满脸颓丧,说着说着还抹起眼泪来:「你老郭叔日子过得苦啊,那秦凤楼不是个东西,不念旧情,冷心冷肺,你钱叔一大把年纪了,现在竟混得唱丑角儿。」 他边说边又抹了一把脸,本就刚从戏台子上跑龙套下来,脸上还带着妆,这么一抹,红的白的混成一团,看起来格外滑稽,且狼狈。 「那张老板说了,只要你答应,就愿意让我和你钱婶还有小钱子一同过去,咱们一家也算是脱离了这个火坑。莹儿丫头,你钱叔真不希望你走到最后,师兄成了人家的,还落得如我这般田地!」 最后这段话才真正敲响王莹的心扉,她这么乱发脾气胡闹腾,不外乎因为她怕,她能看出师兄看秦明月的眼神,越来越不对了。 怎么办?她该怎么办? 「你好好再想想吧,你钱叔我还有活儿要干,先走了。」丢下这句话,钱老七便钻进一旁的花木丛中不见了。 王莹在原地站了一会儿,才往回走去。 推开院门,院子里静得吓人。 她一步步往后面走去,长驱直入,走到门前,还未进去就听见陈子仪喊了一句‘娘子——’。 再去看陈子仪,眉目含情地望着站在他对面的那个白衣女子。 …… 「月儿姐,那人又来了。」 随着帘幕缓缓合上,郭大昌带着几个跑龙套的戏子忙不迭地换着背景布设,准备换下一个场景。旁边,一身青衫的念儿和秦明月这么叨了一耳朵。 其实不光念儿看见了,秦明月也看见了。 戏台子本就高,站得高看得远,又是正对着,再加上那人总是站在窗前,她一抬眼就能看到。 实则发现贺斐总是来的人,还是念儿这丫头。 她人小眼睛尖,再加上那日贺斐前来‘办公’,念儿是见过他的。事后庆丰班很多人都猜当日出现的那位贵公子肯定是出手相助之人,之后贺斐出现,念儿惊喜至极,连连对秦明月道这是恩人来了。 恩人? 只可惜有一些猜测,秦明月是不好当着念儿说的。甚至谁都不能说,因为这毕竟是猜测。 「这位贺公子人长得俊,出手又大方,上次还救了月儿姐你,你说他会不会是喜欢上月儿姐了?」 念儿虽小,无奈常年跟着戏班走南闯北,戏班里又总是演些情情爱爱的戏,所以她比一般的小姑娘早熟多了。知道什么是两情相悦,也懂得什么是倾慕之意。 于她来看,这位贵公子肯定是看中月儿姐了,要不然他做了这么多事到底是为甚。 「你个小丫头,懂什么。」秦明月笑着感叹了一句。 念儿皱皱小鼻子,格外的娇俏可爱:「我懂得可多了,我知道这人闲的没事可不会做这些无聊的事,不是看中月儿姐了,还能是什么。」 「可你月儿姐现在是男人啊。」 秦明月点点她的鼻子。 念儿的脸一下子吓得惨白,忙捂着嘴道:「难道——哎呀,这个贺公子要不得,他、他……」 秦明月无奈拍了一下她,「好了,你小脑袋瓜到底在想什么,快别想了,马上要上台了。」 一听说要上台,念儿也顾不得去想这些乱七八糟的,忙去整理自己的衣裳,又去帮秦明月看她哪有什么不妥的地方。 为了什么? 肯定是有所图,可秦明月想了好几日,都想不通这贺公子的用意。 这一出出,一幕幕,他到底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带着这些疑虑,一场戏终于演罢,因为是之前演过的,所以秦明月几乎是轻车熟路。 戏罢,又是惯例的报赏声。 不出意外,又是贺公子占了鳌头。 有时候秦明月挺无语的,那姓祁的下台,这姓贺的又登场,她身上难道真有什么他们必须要得到的东西,如今锲而不舍? 难道是这张脸?肯定不是。 秦明月虽知道自己这张脸还算生得不错,但比她更漂亮的不是没有,她一个身份低贱的戏子,真是何德何能。 想了想,秦明月走出后台,经过一条长廊,登上往二楼的木梯。 门前站在一个随从打扮模样的人,一见她就往里头去了,转头回来就请她进去。 秦明月深吸一口气,走了进去。 她拱了拱手,朗声道:「海生今日前来,一是谢谢公子的厚赏,二是感谢公子那日的援手。救命之恩当涌泉相报,可惜海生身份低微,也报答不了公子什么,唯有这谢一字却是不能不说。」 贺斐一身石青色绣暗纹圆领长袍,腰间束着一条青色祥云宽边腰带,如墨色的黑发束在头顶用羊脂白玉扣固定着。俊眉朗目,下巴方正,整个人看起来即不失英气又格外显得尊贵。 一看就不是寻常人。 也确实不是寻常人,如秦明月所料未错,这位姓贺的应该是苏州府知府贺家的人。 这些日子,秦明月也不是只顾沉迷在演戏之中,对于苏州城里一些达官贵人们也了解过一二。刘茂乃是刘同知家的二公子,能让他毕恭毕敬,又是姓贺,秦明月也只能想出这一个身份来。 「刘茂与我相交,他有事,我不会不管。」贺斐神情淡淡的,一点都不像他表现出来那种对‘秦海生’十分有兴趣的样子。 看来那些打赏,都是为了引起她的注意力了,他到底想做什么? 「总而言之,还是谢谢贺公子。」 两人你来我往交谈了几句,秦明月出言告辞,贺斐也并未多留她,而是态度冷淡地点点头。 人正欲转身就走,突然贺斐说话了,「我是该称呼你秦姑娘,还是秦公子?恐怕秦姑娘不知道,你这衣裳的领子还是略微低了些。」 第48章 秦明月下意识伸手去摸自己的颈子,在一瞬间明白贺斐话里的意思。 为了掩饰身份,她学着男人说话男人走路,因为秦海生的年纪并不大,男性特征并不是太明显,所以倒也模仿得惟肖惟妙。并且寻常穿的衣裳,衣领都挺高,就是为了掩饰她并没有喉结。 可惜假的终究是假的,方才她从戏台上下来,因为只顾得去想这姓贺的来意,却忘了把颈子包紧一些。可他明明知道自己是个女人,还这么戳破—— 做戏对秦明月来说并不是太难,不是吹的,她想哭就能哭,想笑就能笑,别人演戏哭不出来,还要上眼药水,她眼泪说出来就能出来。 秦明月的脸在一瞬间变了,先是白,再是红,然后又是白,似乎有什么难言之隐,她轻咬了下下唇,复又松开,半晌才启齿道:「还望贺公子帮海生遮掩,海生这样其实也是不得已而为之。」 「哦?」听到这话,贺斐露出一副饶有兴味的样子, 于是,秦明月便说出了一个催人泪下的故事。 故事大体还是照实说的,只是秦明月特意渲染了下之前的庆丰班是多么多么艰难,她二哥秦海生又是多么出众,只可惜被一个卑鄙无耻有龙阳之好的恶人给抢走了。说出这些话时,秦明月特意瞅了下贺斐的脸色,发现对方表情文风不动,镇定得厉害。 若不是第一次见他和刘茂,她无意间露了一个破绽,而这两人却丝毫不以为然,她因此起了疑心,恐怕还真要被他这副脸给骗了。 此时秦明月恨不得伸出爪子将此人这副脸皮给扒下来,好生看看下面到底是怎样的一副真实面孔。 心里这么想着,她面上越是羸弱伤心,似乎因为这偶尔的契机便打开了自己的心扉,对贺斐毫无保留。 贺斐一脸唏嘘道:「没想到秦姑娘的身世竟如此可怜,你放心,贺某绝对会帮你保守这个秘密。」 「谢谢贺公子,那小女子告辞了。」 盈盈一拜,秦明月袅袅婷婷退下了,转身欲出之际,她特意看了贺斐一眼,恰巧对上他深邃的眼眸,她当即脸一红,垂头下去,赶忙离开了。 这一瞬间,她很清晰的看见贺斐眼中那一丝惊艳。 又一个臭男人! …… 其实秦明月并不是不会虚以委蛇,能演戏的又有几个是单纯的,只是她不屑,也不想罢了。 她虽没念过几年书,但她懂得一个道理,有可为有可不为,人总要有自己的底线。 让她来想,用出卖自己来作为筹码换一个也许可能会红的机会,她真心没办法越过心里那道坎。当然,这是她二十岁时候的想法。若是她三十岁的时候,她很可能不会这么想,但彼时她三十了,三十多才醒悟,她总是会想这个时候‘醒悟’会不会有些晚,且真若是妥协了,总觉得对不起自己以前的坚持。 为了对得起自己那十年,这种偶尔冒出来的心思又淡了,秦明月依旧坚持自我。 但并不代表她不会。 而现在一个机会放在她面前,拿下他,说不定能救回二哥,就算不能,也能给他一个教训。 当然前提是她下饵,他愿意上钩。 第二天,当贺斐再度出现在惠丰园,秦明月就知道他这是上钩了。 …… 九月九,重阳节,正是桂花盛开螃蟹肥美的好日子。 每到这一日,人们就会阖家团聚赏菊品蟹,亦或是全家一起出游踏秋,又或是三五友人相约一同登高眺远,共饮菊花酒。 前几日,贺斐就约秦明月这一日出来踏秋赏菊。一个是试探,一个犹豫半晌之后半推半就,便定下了这一日出行。 苏州有山,名曰虎丘。 虎丘山的历史可以追溯到春秋时期,相传,这里就是吴王阖闾的离宫所在。阖闾在吴越之战中负伤身亡,其子夫差将葬在此处。并将其生前所喜爱的三千宝剑一同陪葬于此。 其中就有十大名剑之一,鱼肠。 吴国灭亡后的数百年间,越王勾践、秦始皇、东吴孙权,曾先后来此探宝求剑,结果都无功而返。 在之后千余年的岁月里,这里留下了无数脍炙人口的佳话和古迹,一直到唐代时,诗人白居易在苏州任刺守,有感于虎丘的历史佳话,特率苏州百姓自阊门至虎丘开挖河道与运河贯通,沿河修塘路直达山前,又栽种桃李无数,并绕山开渠引水,形成环山溪。 从此虎丘水陆称便,游人络绎不绝,苏州当地的老百姓最爱游的山便是虎丘山。称‘虎丘’为苏州第一山并不为过。 虎丘有寺,名曰云岩禅寺。有塔,名曰云岩寺塔。 寺中香火鼎盛,站在云岩寺塔上,可以鸟瞰整个苏州城,一切美景山水尽在眼中。又有菊园,每到菊花盛开之时,寺中便会开放菊园,乃是一上佳的赏菊之地。 到了这一日,一大早秦明月便出门了。 贺斐在离惠丰园不远的一处埠头等她,秦明月到了地方,远远望去,河种停了一艘小巧精致的画舫,贺斐正伫立船头,卓然独立。 即使秦明月对贺斐此人充满了厌恶,但不得不承认此人皮相上佳。 宽肩细腰的衣架子身材,有棱有角的脸俊美非常,气质自制、冷肃,若是搁在现代那就是一让众多女孩捂脸尖叫的天生偶像范儿。 可惜,厌恶依旧是厌恶,这是怎么也改变不了的。 「你来了。」 贺斐薄唇划出一抹淡淡的弧度,金色的阳光打在他的身上,像似给他嵌了一圈儿金边,俊美得宛如天神下凡。 幸亏这里比较偏僻,这个时候来往行人也少,不然指不定惹出什么乱子。 秦明月微笑抿唇,拱了拱手:「贺兄,劳烦了。」 第49章 她一身绣绿竹纹白袍,腰束同色缎面绣竹锦带,一头乌黑浓密的长发尽数拢在头顶,梳了个独髻,上面只插了一根绿色的竹簪。右手拿了一柄折扇,腰背挺直,气质清雅,好一个翩翩公子。 可惜年纪不大,唇红齿白,俊秀得让人分不清雄雌。 「顽皮。」轻喃声中带着些许笑意,贺斐脸上笑容的弧度更大了。 秦明月俏皮一眨眼,故意熟稔地打开折扇,对着自己扇了扇。借着扇风的动作,她眼中闪过一抹嫌恶。 既然秦明月刻意穿着男装而来,又闹了这么一出,贺斐索性由着她,让开身道:「秦贤弟让为兄好等,这便上船吧。今儿乃是九九重阳,想必出城踏秋的人不少,咱们还是快快先行,也免得到时候被人堵了路,平白毁了雅兴。」 「愚弟却之不恭。」 两人上了船后,便进了船舱里。 这艘画舫并不大,长约六米,宽仅三米开外,不过容纳四五人出行却是没有问题的。且十分精致,一看就是富贵人家平日里用来嬉戏游湖之用。 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不知怎么秦明月突然想到这句话。也是心中一直压抑着一种愤慨,这些个贵人轻易便能左右一个人的命运,偏偏他们视下层人为草芥,想怎么玩弄就怎么玩弄。 「秦贤弟请用茶。」 贺斐伸出骨节分明的修长大掌,将茶盏往秦明月面前让了让。 秦明月放下手中的折扇,「谢谢贺兄了。」 她端起茶盏,用盖子撇了撇上面的沫子,凑到唇前轻轻啜了一口。 「好茶。虽愚弟并不知这是什么茶,不过却是我喝过的最好的茶了。」 贺斐一笑:「此乃君山银针,取其尖,乃是贡茶,又称贡尖。」 秦明月顺水推舟露出一个诧异惊讶的表情,果然贺斐脸上的笑容更大了。不知怎么,秦明月突然想起上辈子碰到的一个富二代,也是这么泡自己的,虽是态度矜持,但无一不在显露自己的吃穿用住尽皆精致。 记得那人曾约过自己去夏威夷一游,当时被她拒绝了,此时看来这些所谓的二代,都有同样的通病,不分古往今来。 饮茶之间,船已经驶入了山塘河,这里乃是通往虎丘山唯一的河道。 船行之间,塘路上行人络绎不绝,显然也是打算去虎丘山踏秋的。且河道中并不止这一艘船,不时能看见富丽别致的画舫从一旁经过。 不一会儿便出了城,又往前行了一段,远远望去就见山下溪流映带,那虎丘山坐落在溪河之中,宛如海中仙岛。 在现代那会儿,秦明月跟剧组去过苏州,却从未游过虎丘山,也是只顾得忙碌生计,又哪里有闲心去游玩。此时见到这番美景,顿时宛如见到人间仙境,瞠目结舌,感叹不已。 贺斐是个观察细致的,当即道:「秦贤弟未曾来过虎丘?」 此时不卖惨,还能等何时?秦明月当即露出拘谨一笑,似乎有些难以启齿,终究还是说出了口:「不怕贺兄笑话,愚弟打小家中穷困,老父忙于生计,还要照料我兄妹三人。穷人的孩子早当家,可能在其他富户公子小姐们,所考虑的不过是今日吃什么穿什么,怎么吃才风雅,怎么穿才体面。可于愚弟来说,却是能有一顿饱饭吃就不错了。」 话十分卑怜,但秦明月的态度并不卑怜,言谈之间颇有些感叹和回忆,还带着一种自强不息的坚韧。 这样的一个人,怎么可能会喜欢自哀自怨的女子,像她这样一个可男可女,可坚韧不拔,也可柔弱无助的女子,想必更投其所好吧。 这些是秦明月根据自己的猜测所得,从目前来看效果似乎还算不错。 果然贺斐露出一抹貌似心疼的笑容,眼中更是充满了轻叹之意,「多数人不如秦贤弟矣。」 「贺兄缪赞了。」 船驶到山下便再也不能走了,两人弃船步行,贺斐并未带任何人,仅他和秦明月两人步行上山。 虎丘山并不高,从前面看去宛如猛虎蹲踞,远远就能看见山上最高的所在,云岩寺塔。 因为前山游人太多,贺斐说明之后特意带着秦明月绕道从后山行的,一路上古树参天,碧草茵茵,时能耳闻鸟雀声与溪泉潺潺之声,清幽得仿若不是在人间。让人几乎不敢说话,生怕毁了这美景,以至于两人行至半途,并未交谈一句。 而秦明月更是一直屏住呼吸的。 「真美。」 贺斐笑了笑,望了她一眼,「景美,人更美。」 秦明月垂头一笑,正想说什么,突然身后不远处响起一阵草丛窸窣之声,并伴随着人声而来。 「我说你走前面不行,非要绕道从后山上去,多走这么多冤枉路。」这男声有些高昂,当即惊得 一群雀鸟拍着翅膀四散开来,简直是杀风景。 另一个富含着磁性,又带着些柔和之意的男声随后响起,只听其声音就知道这人定是个待人温和之人:「这后山的景致比前面更好,反正咱们没事,就当随意走走了。」 这两个声音贺斐和秦明月并不陌生,贺斐当即俊眉一皱,而秦明月却莫名有一种心虚感上了心头。 还不待两人反应,后面那两人已经看到他们了,就听见一个似乎有些咬牙切齿意味的声音响起:「哟,这前头是谁,这不是你那表兄嘛,而这位——」 祁煊笑得灿烂而狰狞:「这不是秦大家。」 打从白蛇传在苏州城大火以后,秦明月在外面就被人尊称为秦大家。 所谓大家,也就是在某一领域做出一定成绩,让人为之敬仰之人。唱戏的能被人称之为大家,无一例外都是红了许多年的名角儿。 例如安庆楼的小凤春,德仁班的杨云清,这些俱都是经过千锤百炼打磨出来的一代南戏大家。而秦明月之所以能被称为大家,不得不说是讨了个巧。不过也算是实力,实至名归。 第50章 反正外界是这么认为的,秦明月虽有些心虚,但名头已经被安上了,她也只有接受的份儿。 因为她极少在人前露脸,所以当面这么叫她的人极少,此时听到祁煊这么阴阳怪气地叫自己,当即一种尴尬上了心头,同时还有种恼羞成怒感。 与秦明月相比,倒是贺斐镇定多了,面不改色地拱手和两人打着招呼:「子贤表弟,祁公子。」 莫云泊的表情有些复杂,忍不住看了秦明月一眼:「表兄,你怎么和秦……」 秦明月当即打断道:「莫公子,我与贺兄乃是刚结识没多久的朋友。」 莫云泊有些怔忪,但秦明月是用男声说话,又称呼贺斐为贺兄,他当即反应过来秦明月大抵是用男子身份与表兄相交的。 只是秦姑娘为什么要这么做?还有她和表兄是怎么认识的?这些疑惑尽数潜藏在莫云泊心中,并未表现出来。 「秦公子,没想到你竟与我表兄相识。」 听到这个秦公子,秦明月就知道莫云泊这是明白了自己的意思,同时她的心情更是复杂,没想到姓贺的竟是莫公子的表兄,怪不得那日两人是一同出现的,她还只当两个人是恰巧碰上了。 莫名的,她有一种不知道该怎么面对莫云泊的感觉。 倒是一旁的祁煊,露出一个讥讽的冷笑,且特意斜了秦明月一眼。正巧被心情复杂的秦明月看了个正着,更是后悔为什么今天要答应贺斐出来。 气氛有些诡异,三人各想各的心思,都没有说话,最后还是祁煊打破了沉寂。 「子贤的表兄,你倒是挺有闲情逸致的,竟然约个戏子出门踏秋,莫不是……」他饶有兴味地笑了笑,这笑容里的内容另外三人都明白。 不光是贺斐,连秦明月都有一种想冲上去暴打此人一顿的冲动,这人嘴咋就这么贱呢? 「荣寿,你乱说什么!」莫云泊解围道,有些谴责地看了祁煊一眼,又对秦明月道歉:「秦公子勿怪,荣寿素来性格直爽,他其实并没有什么坏心的。」 有没有坏心她不知道,她只知道这人素来嘴贱。面上却是洒然一笑,「秦某本就是个戏子,祁公子说得并没有错。」 莫云泊更是愧疚,而祁煊也有些讪讪然,他其实就是想讥那贺斐两句,并没有瞧不起秦明月的意思。只可惜话已出口,也是收不回了。 而贺斐不愧是贺斐,被这么讥讽依旧面不改色,他笑着对祁煊解释:「祁公子千万莫误会,认真说来我也是秦大家的戏迷。」 「真的?」反正祁煊是不信。 贺斐认真地点点头。 「原来如此啊。」说着,祁煊又去看了秦明月一眼。 经过方才的一切,这会儿秦明月已经恢复了镇定,她看了看莫云泊,态度坦然道:「是啊,莫公子、祁公子千万莫误会,贺兄乃是秦某的救命恩人,上次有人为难,还是贺兄出手相助帮秦某解的围。」言下之意两人同行出游是有渊源的。 这眼神被祁煊看了个正着,他呵呵怪笑两声,倒是莫云泊松了一口气,笑道:「荣寿惯是个直爽的性格,失言还请两位勿怪。既然都是熟人,彼此渊源不浅,今日又恰巧碰上了,那接下来的行程咱们一同如何?」 自然没人拒绝,于是两人行就变成了四人行。 一路上,大家的话都很少,似乎也不知道说什么的样子,倒是祁煊跟在后面,时不时看着秦明月的背影怪异一笑。 秦明月感觉如芒在背,恨不得当即转头回去把这人暴打一顿。 当然,这只是想想而已。 一直到了山顶,在莫云泊刻意交谈之下,气氛才开始热络起来。大多都是莫云泊出言解说虎丘山的来历,贺斐出言附和,而秦明月一副认真聆听的样子,偶尔插上一句。倒是祁煊,虽没有再说话,但依旧一脸阴阳怪气的,好像谁欠了他二百钱似的。 这货的心思太诡异,表现也十分怪诞,大家只当他秉性如此,也懒得理他,倒是莫云泊对秦明月心怀愧疚,觉得是她是被表兄连累了,祁煊一直对贺斐不太感冒,这事莫云泊十分清楚。 到了菊园,园中只有前来观赏的游人三三两两。 这云岩寺的菊园虽对外开放,但不是那个身份,他还真是进不来。 一入内,入目之间便是一大片深深浅浅的黄色菊海。 再往里头走,菊花的颜色更多,红的、白的、粉的、紫的,还有单瓣、卷散、舞环、球形、垂珠、垂丝等等各式各样。其中不乏一些极品菊花,有墨荷、凤凰振羽、帅旗、西湖柳月、绿牡丹,其中那盆‘凤凰振羽’,最是让人感叹,从外形上来看,宛如凤凰展翅。 秦明月并不识花,但莫云泊懂,且懂得很多,说起来头头是道的。每一种菊花的品种、类型,乃至其典故,他都了如指掌。 「你看这盆绿牡丹,它虽名叫牡丹,实则跟牡丹一点关系都没有。其枝条粗壮,叶形不规则,初开时,花色碧绿如玺,晶莹玉滴。在经过太阳晒过之后,绿中会透黄,颜色更是光彩夺目。」莫云泊用折扇指着一盆菊中珍品‘绿牡丹’,如此对秦明月说道。 两人并肩而立,一人穿蓝衫,一人着白衫,同样的面如冠玉,一个气质儒雅,一个气质清淡如月,都是翩翩佳公子,站在一起就像是一幅画。 显然有人觉得碍眼了,十分杀风景地从中打断道:「行了行了,知道你喜欢菊花,家里养了那么多不说,什么样的品种没见过,出来一看到这破花,还是挪不动道。」这祁煊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的。 其实不光是祁煊,贺斐也觉得这一幕有些莫名的碍眼,只是不好直言罢了。 于是他接了一句:「那边有凉亭,咱们去歇息片刻吧。」 四人一同往凉亭走去,莫云泊边走边对秦明月歉道:「秦公子莫怪,子贤也是一时入了迷,你不会觉得烦吧。」 第51章 秦明月摇头笑了笑:「怎么会?莫公子懂的真多,倒是秦某并不懂这些,恐怕浪费了莫公子不少口舌。」 「那就好,我还怕你不喜欢听这些。」 莫云泊边说边看了秦明月一眼,刚好秦明月也望了过来,两人眼神对了个正着,在眼神交错之间,似乎因为有同一个秘密而显得异常亲密。两人相视一笑后,随在贺斐与莫云泊身后入了凉亭落座下来。 四人刚坐下,就有一个负责看守菊园的小沙弥端着茶过来了。 「此园不在寺中,若诸位施主想饮酒,不用顾虑本寺的戒律。」双手合十说完这句话,小沙弥便端着茶盘下去了。 估计云岩寺的僧人也是知道今日乃是九九重阳,人人都饮菊花酒,才会有这么一说。 秦明月正疑惑这小师傅为何会如此说,就见贺斐和祁煊同时有了动作,贺斐是手一招,便不知从哪儿冒出来个灰衣人,看打扮像似他的贴身随从。此人手提了一个红漆描金的三层食盒,走了进来。 食盒打开,从里面端出五个小菜,还有一壶菊花酒。小菜分量不多,但摆盘精致,一看就是特意准备的。 而祁煊则是从怀里掏出了一个牛皮酒囊,这酒囊颇为精致,整体呈红棕色,上面嵌着各色宝石,一看就不是简单物什。 可惜和贺斐的精心准备一对比,立即显得黯淡下来。 若是从便易上来看,肯定是祁煊更胜一筹,若是从撩妹上来看,还是贺斐懂情调。因为若是不考虑这莫名其妙岔进来的两个人,而是只有贺斐和秦明月,两人一面赏菊一面饮酒,显然是一件十分风雅之事。 可惜贺斐的精心准备,被无端破怪了,不过此人也算颇有君子之风,待酒菜摆好后,就主动招呼大家用酒菜。 不知为何,祁煊的脸当即黑了下来,当然输人不输阵,他不屑地瞟了贺斐一眼,道:「就你这点儿酒,够谁喝啊。」 话还未说完,那灰衣的随从又走了进来,手里提着一个酒坛子,也不知是从哪儿拿出来的。 秦明月好笑地看着祁煊,看他如何唾面自干。 谁曾想这人是个脸皮厚的,也不觉得窘迫,拿起酒壶就给自己倒了一杯,灌进嘴里,还咂了两下嘴,「这酒不行,淡得似白水,是娘们喝的,我还是喝我自己的。」说着,人家就打开酒囊,自己喝了起来。 估计莫云泊觉得大家现在都了解这货的秉性了,也懒得出言解释,而是歉然一笑,就拿起酒壶给贺斐与秦明月斟酒。给秦明月斟的时候,他顿了一下,犹豫道:「秦公子可会饮酒?」 秦明月知道他在犹豫什么,当即道:「少饮无妨。」 就着几碟小菜,四人饮起酒来。 莫云泊三人是轻啄细品,而祁煊则是牛饮了。就见他一会儿仰头灌上一口,不一会儿酒囊里便没有酒了,而他估计正饮到痛快处,这会儿也不嫌弃贺斐带来的酒淡而无味,拿着酒坛子里的酒喝了起来。 喝到最后,一坛子酒都进了他肚里,其他人也不过只饮了两杯。 这个时候的酒,度数并不高,又是菊花酒,度数更不可能高了。反正秦明月喝起来,感觉像似果子酒,甜甜的,又带了些许苦苦的尾调,但是不难喝。 两杯下肚,什么感觉都没有,大家又喝了一盏茶,便说去游塔。 云岩寺塔自然是在云岩寺中,并不是想游就可以游的,反正一般人是上不去。因贺斐身份摆在这儿,又经常陪伴贺夫人一同来烧香礼佛,所以寺中的僧人都认识他。在前殿烧了香,又添了一些香油钱,就有僧人引着四人往后面去了。 秦明月表面平淡无奇,心中暗暗咂舌,这寺庙看似乃是方外之地,实则也不是不沾尘埃。方才贺斐递过去一张银票,说是添香油钱,虽银票是折着的,但想必数目不会低于五十两银子。 百十两游一次,大抵也只有这种富贵人家才摆得起这种派头。 到了塔前,越发觉得这塔巍峨高大,气势非常。 进了塔中,迎面是一间偌大的佛室,里面供奉着佛像。引路僧人引着大家上前拜了拜,又上了柱香,才双手合十行礼离开了。也就是代表,下面的路程大家自己来。 这云岩寺塔高约近五十米,相当于十几层楼那么高。来游云岩寺塔主要是登上最顶层,所以大家也并未耽误,由贺斐打头,莫云泊随后,秦明月次之,祁煊在后,大家一路往上面行去。 楼梯呈螺旋状,又陡又窄,且旁边并没有扶手之类可以借力的物什,上到一半时,秦明月就开始喘了起来,要知道她已经很多年没有这么爬过楼梯。 见此,贺斐停下脚步,道:「咱们稍作停驻,歇会儿再上去吧,反正时间充裕咱们慢慢逛。」 秦明月当即点点头,莫云泊也没有什么意见,祁煊就更不用说了,于是大家就在这一层缓步逛着,一面调匀气息,一面观赏外面的风景。 走着走着,几人就分散了,倒也离得不远,莫云泊和贺斐站在圆门洞那处,倚着木质栏杆往外眺望,而秦明月则是好奇地在塔中回廊里左顾右盼。 其实这塔里还真没什么可看的,里面就是一间间空旷的净室,连桌椅板凳都没有,只是墙壁上挂了一些佛像或者字画什么的。 「你这是在玩火。」祁煊神出鬼没地来到秦明月身后这么说了一句。 秦明月当即蹙起柳眉,望了过去,瞳孔紧缩。 来不及多想,她一把抓住祁煊,将他扯到一旁的净室中。 「你到底知道些什么?」 秦明月显然是误会祁煊知道什么内情。 不知为何,也可能是孪生兄妹之间冥冥之中那点儿莫名的联系,秦明月非常惦记秦海生。哪怕她从来不说,可是她心里其实一直记着自己那被人强行带走后便消失得无影无踪的二哥。 第52章 秦明月一直是一个识趣之人,她懂得做低伏小,懂得能屈能伸,懂得有可为有可不为。可这次她却摒弃了自己做人的宗旨,打算以身试险。显然她心里也是没把握的,不然也不会祁煊只说了这么一句话,她便被刺激到了。 祁煊一脸欠揍的样子,「我应该知道什么?我什么也不知道,我只知道你这种行为是在玩火。」说着,他低下头往前凑了凑,男性的脸庞离秦明月很近,一种夹杂着酒气的男人味迎面扑来。 「你以为你是谁?你以为自己很聪明?你以为你能玩过这姓贺的,恐怕到时候被人家嚼碎了连骨头渣子都不会给你剩下。」 这一声声近似低喃的耳语钻入秦明月耳里,让她的心怦怦怦地跳得很厉害。可很快她就意识到自己大抵是误会了,眼前这个人其实什么也不知道,她心中不禁有些失望,硬着声音道:「我不想和你说,我的事不用你管!」 祁煊的气势蓦地一变,猛烈、阴森,给人一种几欲噬人的感觉,秦明月当即心口一缩。可很快祁煊就不屑地笑了一下,气势又是一变,让人感觉好像方才那只是错觉。 「若是老子没记错,是你将我拉到这里的吧?」他撇了撇薄唇,瞅了瞅彼此之间的姿势:「怎么?光天化日之下,你想轻薄我?」 秦明月这才反应过来,她方才因为太心急,将祁煊强拉了过来就逼问他,此时两人一个背靠墙壁,一个上身微倾,呈逼迫状,而她的手还抓着对方粗壮的手腕。 壁咚,不知怎么,秦明月脑海里竟然跳出这么一个词。 可要知道,她壁咚谁,也不会壁咚眼前这个人啊! 祁煊的手腕很粗壮,秦明月一只手合不拢,她仿若被烫到似的马上扔了开,人也立马往后面跳去,面红耳赤:「你别乱说!」 「可是你刚才已经那边干了,我被你占了便宜,我要叫人了!」说着,这货就无赖地张嘴做叫人状。 从这间净室里,可以很轻易地看到远处贺斐和莫云泊正背着身看风景,两人似乎还在交谈着什么。 秦明月情急之下,就去拿手捂他的嘴,压着嗓子低喝:「你快闭嘴,乱说些什么。」 「我现在想说什么也说不了啊!」祁煊这么咕哝了一句,一把拿下她的手,也不丢开,就那么抓在手里。他低下头,微微弯腰,脸凑在秦明月的脸旁:「爷之前说的话还算数,若不然你就跟了爷吧。」 秦明月感觉心里一跳,就伸手去推他的脸,并下意识去看莫云泊的背影。 推开后,她也不说话,低着头就想走。 祁煊一把拽住她,「是因为莫子贤?」 又一次被戳破心思,秦明月不仅是恼羞成怒了。她使劲拽了下自己的手,可惜根本挣不脱,手腕还很疼,她压着嗓子恼道:「就算不是他,也不会是你,你离我远点儿!」 显然祁煊被激怒了,秦明月能很清楚的感觉到他捏着自己手腕的大掌正在紧缩。越收越紧,当她几乎以为自己手腕会断掉,她忍不住想出声喊叫,手突然被对方重重扔开。 「好,你很好!」 说完这句话,祁煊就转身出去了。 真是莫名其妙! 秦明月使劲搓着自己的手,也缓解不了那种几欲骨裂的疼痛,看着自己红肿的手腕,她在心里骂了这么一句。 一直到外面贺斐叫她,她才缓步走了出去,并撑着笑解释:「我逛了半天,这里头什么也没有。」 贺斐道:「本来就什么也没有,这里之前是一些僧人苦修的所在,后来因为游人太多,扰了方外之人的清净,便空置了下来。」 之后,四人一同上了顶层,体会了一番‘一览众山小’的境界,才又下了塔来。 …… 四人原路返回,坐着贺家的画舫回到苏州城。 这期间祁煊再没说一句话,脸色漠然,让人猜不透他心里在想什么。秦明月心里很紧张,总怕这人再冒出个什么惊人之语,也因此到了地处,她和三人拱拱手匆匆便告辞了。 心事重重的回到惠丰园,刚一进门就发现了屋里的情况有些不对。 「怎么了这是?」 只见念儿抹着眼泪,老郭叔一众人黑着脸站在一旁,连在房中养伤的秦凤楼都出来了。 秦明月忙走了过去:「大哥,不是跟你说让你别下榻吗?就不怕以后腿上留了什么毛病再也好不了了?」 秦凤楼脸色难看,没有说话,倒是老郭叔出言解释了一番。 原来之前王莹又闹出事了,也不知她今天抽了什么疯,对念儿说了一些很难听的话,将念儿气得直哭,还依旧不依不饶。老郭叔他们听到动静过来,俱都纷纷指责于她。换着以前王莹会偃旗息鼓,可今日也不知道是怎么了,她竟和大家争执了起来,和众人大吵大闹了一番,便哭着跑了出去。 园子里的伙计说她跑出了惠丰园,陈子仪本是不信,在园中找了一通,没找到才相信这件事情,人便去外面找王莹了。而大家也意识到事情有些失控,这不正在商量要不要都出去找王莹。 秦明月皱着眉:「找她做什么,子仪哥不是去找她了吗?她不会跑太远的。」 很显然秦明月猜错了,因为过了一会儿陈子仪回来说并没有找到王莹。 大家这才正视起来,顾不得有嫌隙,纷纷外出寻找。 一直找到天黑,还是没找着人,陈子仪满脸颓丧。哪怕是王莹胡搅蛮缠不占理,出了这样的事,大家心里都觉得很过意不去,纷纷后悔当初不该那么说她。 秦明月皱着眉坐在一旁,秦凤楼早就被她安置回房了。听到这话,她也没吱声,倒是陈子仪道:「和大家没有关系,都是莹儿的不对,她脾气实在太坏了。」 「好了,我去找李老板说说,让他帮忙找找看。大家也都别担心,她负气出走,指不定在外面饿个一两天就知道回来了。」秦明月站起来说。 第53章 说是这么说,可是王莹一直没回来。 陈子仪每日出去找她,天不亮就出去,天黑才回来。大家虽不想管,到底担心占多数,也帮着在苏州城里到处寻找,为此连戏都停了。 找到最后,所有人都忧心忡忡的。 这王莹也不知跑哪儿去了,一个小姑娘家家的,外面世道这么乱,莫是被拐子拐了卖掉了吧。 没人敢这么说,可陈子仪一日日萎靡下来,整个人显得憔悴至极,大家都能想到的事,他自然也能想到。 李老板本来不太上心,如今财神爷都不上台了,哪里还能坐得住,只得把所有能动用的关系都动上了,可惜王莹依旧查无音讯。 又找了几日,陈子仪终于死心,让大家不要再找了。连着找了这么多日,所有人都精疲力尽,他也不好意思在劳烦大伙儿跟着一同奔波,且连李老板都没找到人,恐怕王莹这次是真的丢了。 不过接下来发生一件事,让庆丰班的人暂时没功夫去想王莹的下落。 安庆楼那里突然放出了一个消息,说是要开演《白蛇传》,因为安庆楼之前算得上是苏州城最大的戏园子,忠实看客有许多,又有名角儿小凤春镇场子,一时之间这事传得是沸沸扬扬。 许多人都不信这安庆楼能把这白蛇传演出来,倒不是指其他,之前也有不少小戏楼想借着东风火一把,照本宣科地演过白蛇传,骗了几个看客去一看,这不是骗人的吗,人家惠丰园的白蛇传根本不是这样的,渐渐就没人再想借东风。 其实东风倒是好借,白蛇传演到此时已接近尾声,戏本子乃至里头的各种配乐都能照本宣科,可关键是白蛇传里头的许多名堂,别处根本仿不出来。 这里指的是庆丰班压箱底的绝活儿,倒是有戏班子私下想模仿,可惜在摔断过几条人腿后,都无疾而终了。 正当大家惊疑之际,安庆楼那边又放出了风声,说是从庆丰班高价挖了个名角儿,所以这白蛇传保证演得是原滋原味。 一时间,苏州城内各大戏园子戏楼,因为这一出消息,而顿时显得风起云涌。 …… 时下是没有版权这么一说的,各种折子戏之所以能大火,不过是剧情内容脍炙人口。你演,我也演,演过来演过去,就成了广为流传。 当初外面有戏班子演白蛇传,秦明月知道后十分气愤,还是经过秦凤楼苦笑开导,才明白时下这一现实的问题。 这也是她为何本来并不注重她从现代带过来的这些所谓的特效,到老郭叔几个老人严加叮嘱,她听在耳里,虽也照做,却并未放到心上,及至后来她十分上心,甚至想了好几个保密的手段的根本原因所在。 怪不得现在的人这么注重所谓的压箱底的绝活儿,因为这里没有保护版权意识,别人照搬走了也就走了,你连说理的地方都没有。 如今安庆楼突然说开白蛇传,还说从庆丰班挖了个名角过来,并保证演得原汁原味,不知为何,秦明月突然想到了王莹。 有这种想法的不止她一个人,老郭叔几个早就讨论了起来。正说着,陈子仪突然从外面闯了进来。 「我不信,我不信,肯定不是莹儿!」 一众人俱是不说话,秦明月叹了一口气,望着形容颓丧最近消瘦得厉害的陈子仪:「钱老七一家子也从惠丰园离开了。」 大家起初并不明白她为何会这么说,不过很快就反应过来了。 安庆楼想挖人,肯定是要接触庆丰班里的人,可最近大家都很忙,平时根本不出门。钱老七是从庆丰班里被赶出来的,整个惠丰园里的人都知道,那么能接触到王莹的,大抵也只有钱老七这个熟人了。 「我不信是莹儿,她就是有些小性子,不会做出这种事的。」陈子仪连连摇头,一脸不敢置信的样子,「说不定是钱老七泄了咱们的秘密,我这就去找他说理。」 这陈子仪也是一时糊涂了,竟忘了钱老七早在他们开演白蛇传之前就走了的事,他根本不可能会知道庆丰班的秘密。 秦明月不想再和他解释,人若是不相信某件事,你说什么他也有诸多借口可以聊以慰藉,还是让事实来说话吧。 她站了起来,「好了,子仪哥,咱们现在说什么都还有些早,安庆楼不是马上要开演了吗,等到时候看看不就知道了。」 安庆楼开演的时间很快就到了。 因为安庆楼会造势,开演这日前来看戏的人很多。有买不到惠丰园的票,真心实意过来看戏的,也有过来试试是不是真有惠丰园演的好,而更多的却是大小戏园子戏楼派人过来一探究竟。 这马老板也就敞开大门任人进,估计也是想一改早先被惠丰园压得抬不起来头的颓势,他这次也是下了本钱,竟然不需要付门票钱就可以入场。 一时间,能来的都来了,没有座位坐,就站着看,安庆楼最大最豪华的一个戏厅竟被挤得满满当当。 李老板这几日一直忧心忡忡,这种时候自然也派人来了。 待戏演罢,他派来的人当即就往惠丰园赶,将得到的消息传了回去。与之有同样举动的还有其他戏园子戏楼里的人,估计到不了明日,关于安庆楼的白蛇传比惠丰园也不差,首唱就是满堂红这件事会被传得沸沸扬扬。 因为白蛇传,惠丰园抢了多少戏园子戏楼的生意,这会儿大家都巴不得惠丰园会倒霉,自然不吝帮之宣传。 也因此得到消息后的李老板,脸黑如炭,扭头就把消息传到给了庆丰班。 被挖去安庆楼那人确实是王莹,她演的白素贞,而扮演许仙的是安庆楼的台柱子小凤春。 小凤春乃是苏州城有名的红角儿,本身就有一众戏迷,安庆楼能造出这么大声势,与他脱不了干系。再加上庆丰班这边扮演许仙的陈子仪确实还嫩了点儿,不管是从扮相还是演技,都不如小凤春,安庆楼首演满堂红是可以想象的到的。 第54章 这次陈子仪再也说不出任何不信的话了。 「我去找王莹,我问问她到底为什么要这么做!」说着,陈子仪的身影就莫入黑夜之中。 郭大昌当即站了起来,望了望秦明月。 现如今秦明月在众人心目中的地位,不比秦凤楼低,大家做什么事都会先问问她的意见。 「让他去吧,等他死心了,就知道回来了。」 说着,秦明月就站了起来,转身进了里屋。 老郭叔又是叹息又是摇头,「这王莹这钱老七,咱们戏班怎么演了这两个白眼狼!」 其他人俱是不说话,气氛十分低迷。 秦明月进了里屋,秦凤楼正半靠在枕头上,显得心事重重的。 看到妹妹进来,他有些自责道:「都是因为我,早知道这钱老七人品不好,就应该早早将他撵走才是,也不至于……」 秦明月不觉有些好笑,来到榻前坐下,道:「好了,大哥,说这些都于事无补,这跟你有什么关系,你怎么管得住别人心里怎么想的。而且,就算没有钱老七,这王莹恐怕也早就生了离心,如今离开了倒也好。」 「可是……」 秦明月当然知道秦凤楼担忧的是什么,被人带走压箱底的绝活儿,如今安庆楼那边声势浩大,这些日子庆丰班有多么红火,外面就有多少吃同行饭的骂他们,现在墙倒众人踩,指不定那些人怎么拉踩他们。 可秦明月一直认为,所谓‘压箱底的绝活儿’不过是一种辅助手段,真正有价值的一直是她这颗积累了数千年文明的大脑,以及超越现在的眼界,当然还离不开秦凤楼的在编写戏本子上的天资卓越。 没了这一切,就算会几个特效手段哪又能怎样?刨去了里头的血肉和骨头,只剩下层皮,就算你会飞,也不过是演杂耍的。 「大哥,你怎么又钻起牛角尖了?难道你真觉得自己的价值还不如所谓的绝活儿?还有你忘了这些绝活儿是谁想出来的,你就这么瞧不起你妹妹,认为咱们没了这独一份,就不能活了?白蛇传为什么会红成这样,你我皆知,咱们在里头费了多少心血,照搬和仿冒不过是拾前人牙慧,咱们不应该气馁,应该自豪才是,既然别人喜欢跟在咱们屁股后面吃剩饭,那就让他们继续吃呗。」 「月儿……」秦凤楼震动不已。 秦明月笑得十分自信,晕黄色烛光下白净的小脸儿似乎在发亮,美得惊人夺目。 「左不过大哥总嫌弃日日呆在房里养伤烦闷,这白蛇传的前段不是马上就要结局了吗?当初咱们为了赶时间,没有来得及准备后面的剧情,大哥与其在这里想一些乱七八糟的,不如在这上头多动动心思,看看怎么才能把许仕林救母出塔编得更出彩一些。」 当初因为时间太紧迫,秦凤楼只编出了前半部分的戏本子,其实还是秦凤楼个人思想作祟,哪怕他将许白两人的爱情故事编得再怎么可歌可泣,依旧摒弃不了他自身的固有思想。 在他脑海里,《白蛇传》的结局应该是一个悲剧作为收场。许仙出家为僧,白素贞被压雷锋塔下,夫妻二人无法再相守。凄美,让人荡气回肠,留有许多的遗憾和悔恨。秦凤楼从小到大所接触的都是戏,自然明白哪怕大团圆结局再怎么受欢迎,真正让人印象深刻还是悲剧。 因为悲剧必然有不完整,有遗憾,就会被人耿耿于怀,就会被人惦记。这么惦记惦记久了,可不是印象深刻。 可惜这种想法却在秦明月这里被驳回了,她一致认为还是大团圆结局比较好。甚至拿出‘劈山救母’这个流传已久的神话故事作为引导,终于将秦凤楼引到利用白素贞的儿子来拯救她出塔的思路。 可惜碍于时间有些,再加上彼时白蛇传还未开演,不管秦明月再怎么有自信,秦凤楼终究不是她,心中还是有许多忐忑的。 说不定这个戏演砸了,后面也就不用再演了。 之后白蛇传大火,秦凤楼倒也将编写后面的剧情提上日程,可惜中途出了受伤一事,秦明月又禁止他劳神劳力,才会暂且搁置下来。 「好,大哥这就来编下面的戏,一定将它编得出彩,不让我月儿被人抢了风头。」被小妹开导了这么一番,此时秦凤楼心中慷慨激昂,充满了无限干劲儿。他坐直起身,指挥秦明月帮他搬来他平时用来吃饭的炕桌,又拿来笔墨纸砚。 「大哥你怎么说风就是雨的。」秦明月有些小抱怨。 「好了小妹,大哥知道自己的身子,你放心,我一定量力而行,大哥只写半个时辰,半个时辰后一定熄灯。」 秦明月眼珠一转,有些撒娇的道:「那行,我让二华子盯着你,若是说话不算数,我就来收了你这些东西。」 「行行行,你说什么都行。」秦凤楼俊秀的脸上满是宠溺。 这兄妹俩只顾说话,并未注意到其实还有一双眼睛盯在这里,不过这双眼睛大多的注意力都是投注在秦明月宜喜宜嗔的小脸上。 房顶上,祁煊轻手轻脚将拿起来的那块儿瓦片放回原位,也没有当即就走,而是在原地坐了下来。 「这丫头倒是挺自信,亏得老子还……」声音极小,近乎耳语,被风一吹,就消失得无影无踪了。 祁煊坐在屋顶上,就着明亮的月色,从怀里掏出酒壶来,拔开壶盖,对着圆盘似的月举了一举,就开始独酌起来。 夜风很凉,月色很美。 …… 似乎安庆楼抢了惠丰园风头这事,整个苏州城里的人都知道了。 隔了一日,莫云泊就找上门来,他也说不出什么安慰的话,只是举了许多前人的例子,说了些拾人牙慧前景不长的故事,来用以安慰秦凤楼。 不得不说,莫云泊真是一个体贴入微之人,不好明言怕伤了秦凤楼的自信,只能这么隐晦的说。秦凤楼是何等清明之人,心中感激之余,更是欣赏莫云泊的心性,这里暂且不提。 第55章 其实莫云泊更想安慰的是秦明月,可惜秦明月有事在身,并不在院子里,让他碰了个空,他也只能失望而归。不过秦明月回来后,秦凤楼就将这件事告诉她了。 秦明月的心情很复杂,即是喜悦又是纠结。 明明告诉自己,两人有着一道不可逾越的沟壑,可活了两辈子,这还是她第一次春心萌动,她真没办法控制这种事情。 谁说恋爱一定要有结果,说不定只是她单恋别人。秦明月如是这么告诉自己,扭头就不去纠结了。 不光莫云泊来了,贺斐也来了。 显然贺斐处事要霸道的多,来了直接点名要见‘秦海生’,李老板虽不知贺斐的身份,但连刘茂都毕恭毕敬的人物,显然是他开罪不起的,便命人将秦明月请了过来。 到了此时,秦明月越发厌恶贺斐这个人。 一个现代人,怎么能接受这种近似侮辱的点牌子的行径。也因此秦明月来后,神情十分冷淡,态度也不够热络。 可惜贺斐并未看出来,只当佳人为被人抢了风头所烦扰,当即大包大揽道:「你即不喜,我命人去封了这安庆楼就是。」 啧,十足的霸道总裁范儿。 可惜秦明月不吃这套啊,当然她嘴里肯定不能这么说,只是佯装出一副高风亮节不可侮辱的样子,「劳贺兄费心了,我秦某还不屑于如此!」 贺斐有些惊讶,更多的是敬佩:「既然你不喜,那我就不做了,只是那安庆楼……」 到底秦明月如今还没有下定决心,还得先敷衍着,隧道:「贺兄不用担心,那安庆楼不足为惧,愚弟已经有了主张。」 「哦?」贺斐饶有兴味。 秦明月卖了个关子:「不需要太久,贺兄就知道了。」 她来之前,大哥已经将后续的戏本子写了出来,她正准备看,谁知突然李老板派人来叫她。此时的秦明月心中充满了期待感,她有自信大哥一定能拿出个让她十分满意的戏本子来。 话不容多说,秦明月借还有事离去,贺斐也并未多做为难。 回到住处,秦凤楼还在房里等着她,秦明月拿起摆在桌案上的戏本子就看了起来。 幸亏原主识字,所以秦明月看起繁体字来并不算困难。 看完之后,她陷入良久的震惊之中。 显然秦凤楼是误会了,以为自己写得不合小妹的意,不禁有些忐忑道:「小妹,可是不好?」 秦明月回过神来,忙道:「好,怎么不好,只是——」她顿了一下,心中依旧充满了震惊:「只是大哥怎么会想到写一个狐狸精,并让和许仕林发生一段感情,那李公甫和许姣容的女儿怎么办?」 「这——」 秦凤楼不禁感觉到有些不好意思,但还是把心里的想法照实说了,「我原本设定的是许仕林考中状元,衣锦还乡前往雷峰塔救母,可若是光这些,大哥总觉得这剧情有些太单薄了。咱们要和安庆楼那边打擂台,光演一场两场,自然效果不佳,大哥就想多添些剧情进去。」 「那怎么又会添了个金拔法王进去?」 「这胡媚娘接近许仕林,肯定是需要缘由的,这金拔法王乃是被白素贞杀死蜈蚣精之父,父为子报仇,这个理由并不牵强。」 秦明月点点头,又问道:「那为何胡媚娘最终却是魂飞魄散的下场,许仕林还是娶了李公甫的和许姣容的女儿?」 秦凤楼几乎没有犹豫的道:「这胡媚娘修为只有五百年,白素贞两千年的道行还是没能和许仙在一起,许仕林是个凡人,凡人寿命短,不可能等胡媚娘太久。且人妖殊途,再加上白素贞早已与许姣容定下了儿女的婚约。世人婚配当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父母之命乃是不可违逆之事,若是许仕林不娶表妹,不光是不孝,还有违信诺。」 好吧,秦明月已经没什么话好说了。 她总感觉冥冥之中似乎有一种力量,明明这后面的剧情只是由秦凤楼独自撰写,她并未插言分毫,可竟然和后世的剧情诡异重合。唯一有区别的就是胡媚娘不是个玉兔精,而是个狐狸精。 「小妹,你觉得怎么样?」见妹妹面露沉吟之色,秦凤楼不禁有些忐忑问道。 「很好,只是——」秦明月纤长的手指在戏本子上‘胡媚娘’那个名字下面一划,「我想把胡媚娘的结局改一改,给她和许仕林一个完美结局。」 「可……」秦凤楼不禁有些急了,还想试图说服妹妹,却被秦明月打断了,「大哥所言的父母之命与信守承诺,甚至胡媚娘是个妖精,修行又只有五百年,这些都不是问题,咱们都可以让她梦想成真。这本子里她为了救许仕林魂飞魄散,大哥,佛家不是有轮回之说吗?咱们就给她一个轮回,反正笔在大哥手里,想怎么来就怎么来,我总觉得就这么让她死了,太让人惋惜。」 可不是惋惜?这种惋惜在秦明月还小的时候,甚至还不太懂男女之间的爱情,就已经存在了。看一次惋惜一次,一直跟到她穿越过来。 「这——」秦凤楼陷入沉思之中。 「大哥,我就想改这个,其他可以都不用改。另外狐狸精有些不太符合胡媚娘的气质,改成玉兔精吧。咱们给她加点儿来历,日后和许仕林在一起也能水到渠成。例如她其实是嫦娥身边的那只玉兔,因为触犯天规被贬下凡,可是嫦娥依旧还惦记着她,念她陪伴自己多年,许她与许仕林终成眷属……」 「那好吧。」 秦明月的话打开了秦风楼灵感的闸门,答应之后他就又埋头撰写起来,时而深思,时而挥笔疾书。秦明月见此,悄悄掩上门离开了。 …… 那日陈子仪不敢置信,说要去找王莹问个究竟,可是他非但没见着王莹,反而被安庆楼的伙计打了出来。 事后,他依旧不气馁,每日都去安庆楼前蹲守,终于见到外出打算去添置新衣的王莹。 第56章 王莹最近十分得意,安庆楼上上下下都捧着她,连当红名角儿小凤春也对她甚是亲近。首次开演满堂喝彩,又被人鼓吹不逊于庆丰班的‘秦海生’,甚至青出于蓝而胜于蓝。王莹性格本就是个沉不住气的,渐渐就有些飘飘然了,至于师兄、陈子仪什么的,早就被她忘在脑勺后面去了。 此时见到陈子仪形容狼藉地出现在自己面前,她才恍然回到了人间,即开心又喜悦地拉着陈子仪,道:「师兄,你咋找来了!」 王莹脸上的笑容,宛如一记铁锤狠狠击打在陈子仪的心口上。他曾在脑海里幻想过许多场景,在这些场景里师妹都是有不得已的苦衷,才会背叛庆丰班。可事实显然是残酷的,不过是一个笑容,就已经让陈子仪明白了一切。 他面色苍白,嘴唇干涸:「你知不知道,自打你哭着跑出去后,整个戏班里的人都在到处找你。」 听到这话,王莹当即一愣,有些心虚道:「要不是他们那么说我,我至于会跑出去吗?我还碰到了坏人,幸亏被安庆楼的马老板给救了,我才会在安庆楼落脚的。」 理由充分,逻辑完美,可惜陈子仪不是任事不懂的黄口小儿。他不蠢,只是碍于幼时的情分以及这近十年朝夕相处的感情,所以他愿意去维护王莹,愿意去体谅她照顾她,可惜换来的却是背叛。 陈子仪面色有些冷:「那钱老七一家也跟着你后面离开了惠丰园怎么说?」 王莹脸上有些挂不住了,嚷道:「好好好,你别说了,是我背叛了庆丰班又怎样,他们是怎么对待我的?一个个通通不拿我当自己人看,明明我比念儿合适,偏偏弃了我选念儿演小青……你们都是秦明月的应声虫,她说什么就是什么,她排挤我,你们也跟着一块儿排挤我……行啊,此处不留人自有留人处,我离开还不成嘛。」 这些话让陈子仪面色激动起来,很是痛心疾首:「你离开没人拦你,可你千不该万不该泄了咱们压箱底的绝活儿。这对咱们有多么重要,难道你不知道?难道你忘了当年你在人牙子手里病成什么样,是秦叔把咱们买回来,还花钱救了你。莹儿,你怎么成这样了!你不忠不义不仁不孝,咱们是一家人啊,你怎么就……」 王莹不耐烦地一把将他搡开,「我怎么了?不就是花了钱卖我,花了钱给我治病,不就是银子的事儿!行,我赔给你们!」 说着,她从袖子里掏出一锭十两的银子扔在地上,这银子是她首唱满堂红,马老板特意奖励给她的。 「这些银子够赔了吧,我本想着咱们从小一起长大,你又照顾我这么多年,原本打算等我在安庆楼站稳脚跟,就把你也接过来,到时候咱们还是师兄师妹。既然你这么向着庆丰班,想必是不领情的,我这打算也不用了。」 「好好好,你真好!」陈子仪指着她沧然一笑,地上的银子看都未看,便踉踉跄跄转身走了。 王莹看着陈子仪离去的狼狈背影,心中更是觉得自己以前瞎了眼,这样一个人她当初是怎么视他为自己的天自己的地的?哪有凤春哥好!凤春哥不光长得比着他好,也比他善解人意,从来不会训斥于她,还会事事依着她,哄她开心。 这么想着,王莹也不再去想陈子仪,蹲身从地上捡起那锭银子。 她浑身上下就这么一锭银子,还打算去添置些衣裳好好打扮一番,幸亏那陈子仪没拿。 用帕子将上面的灰擦了擦,她睨了一眼旁边站着一直保持噤声状态的小丫头,这丫头是马老板派来侍候她的,王莹长这么大,还是第一次像个千金小姐似的被人侍候。 「今天这事谁也不准说,若不然仔细你的皮。」王莹学着戏里那些千金小姐的做派,这么训斥道。 那小丫头忙点点头,堆着一脸讨好的笑,「王姑娘,您放心,我方才什么也没听见什么也没看见。」 王莹得意一点头,扭着小腰走了,并未注意到跟在她身后那丫头半垂的眼脸下,划过一道不屑的光芒。 …… 陈子仪从外面回来,就将自己关在了屋子里。 虽没有人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但想也知道肯定是那王莹做出了什么事,让他受到了打击。 老郭叔等人连连感叹,秦明月反倒还松了一口气。如今庆丰班人少,若陈子仪顾念旧情,被那王莹拉拢了过去,又或是没拉拢过去,两人还黏黏糊糊的,她还真要烦心不够了。 这种被人左右的感觉十分不好,她不免和秦凤楼抱怨起来,所抱怨的内容无外乎当初她爹为什么没让陈子仪这几个徒弟签身契。倒不是用这契来做什么丧尽天良的事,但总是一种钳制的手段,也免得这王莹一点顾虑都没有的,说走了就走了,走之后还挖了自家的墙角。 这也是明明知道王莹在安庆楼,庆丰班的人却没有找上门的原因所在。 其实不光陈子仪和念儿几个没有,老郭叔他们也都没有,因为这几个老人都是后来投奔过来的,并不算是庆丰班买下人。只有那种由班主买下,打小培养出来的才会有身契。当然钱老七一家是个例外,当初他们一家进庆丰班的时候,完全是门外汉进来的。谁家的手艺也不会平白无故教给别人,才会让钱老七签了身契,且仅仅只有他一人。 不过这身契随着钱老七离开庆丰班绑上惠丰园的时候,秦风楼就还给他了。全了个相处多年的情分,也是打算从今以后一刀两断。 心是好的,只可惜碰到个小人,若不然也不会平白无故被这么咬了一口。 「以后不能再这么干了,没得给自己添堵受气。以后咱们班里不接受外来人,若需要人手就自己去买。真要是忠心咱们戏班,以后要是想离开可以离开,但这手艺不能带走。说起这个,大哥,咱们戏班里的人手也太紧凑了,咱们现在也不是没有银子,等这白蛇传演完,咱们去买几个人回来,也好给大家分担分担。」 第57章 秦凤楼点点头,并没有什么意见,终归究底闹腾这么一出,他心里也不是不会后悔的。只可惜现在说什么都晚了,只能以后吃一堑长一智。 …… 惠丰园停演多日的白蛇传,终于再度开演了。 因为有老底子在,所以当日来捧场的看客还是不少。不过有安庆楼抢客在先,到底不如往日红火。 这是《白蛇传》前半部分的最后一折,以许仙出家为僧,白娘子被镇压雷峰塔下为终。 看完这一折戏,当即就有人骂了起来。 骂庆丰班不是东西,竟然弄出个这样的结局,骂怪不得惠丰园现在势头不如安庆楼,就这么胡搞,生意会败也是理所应当。 这看客骂得十分难听,也不知本身就是《白蛇传》的忠实戏迷,还是安庆楼派来搅合的,反正声音相当大,几乎就是在砸场。 当然,也不光他一个人骂,一众看客都有些唏嘘感叹,下面议论纷纷的。 刘茂也不喜欢这个结局,可骂庆丰班就是在骂秦明月,他当即就想站出来说话,却被贺斐给拉住了。 今日特意来捧场的莫云泊也是连连摇头,心里十分焦急,却又一时想不出什么法子。倒是一旁的祁煊,一副淡定的模样,这臭丫头也不知道又在玩什么鬼把戏,这一群人估计都被她骗了吧。 祁煊并没有料错,这确实是秦明月玩得把戏。 她从来不是一个任人咬上一口,却不懂得还手之人。 当日惠丰园《白蛇传》结局,也不过一会儿的时间,就传遍了整个苏州城。大家都议论纷纷,骂戏园子的有,骂庆丰班的有,骂‘秦海生’的也有,当然也有很多人还沉浸在这悲惨的结局之中,替白娘子扼腕,替许仙可惜。 就如同秦凤楼之前想的那样,悲剧必然有缺憾有不完美,会令人唏嘘,令人感叹,甚至令人愤怒。 之所以会想出这种手段,秦明月的灵感还是来自于秦凤楼心中的执念。 谁说红一定要是粉红,不能是黑红? 有人骂才能火,越骂越火,也省了宣传的手段。 当然她的目的也不仅是如此,她就看安庆楼那边怎么接招! 就如同秦明月之前所言,偷来的东西总归是偷来的,安庆楼根本没料到惠丰园竟给白蛇传安排了这么个结局。 也是王莹在戏中没角色,又成日里只知道和人争嘴斗气,这戏本子根本没认真看,前面的戏她知道怎么演,其他一些东西因为安庆楼那边一直盯着惠丰园这边的动静,将将也够补足了,倒也能圆场过去。 也是安庆楼急于扳回一城的心思太重,惠丰园停演的这些日子,他们一天两场,进度早就赶上了惠丰园。至于后面的剧情,马老板打算就照着惠丰园的来。 可惠丰园突然来了个这样的结局,着实让安庆楼有些手忙脚乱。 马老板差点没把惠丰园骂出狗屎来,可骂归骂,他心里也是隐隐有些窃喜的。 这庆丰班不懂大家的口味好啊,这李七巧恐怕是得意过头了,竟然纵着庆丰班这么演。大家不喜欢悲惨结局可以嘛,他就让人编个圆满的结局来,有了惠丰园那边的强塞狗屎在前,他这边送上个阖家团圆的大完美,就不信挤不垮惠丰园。 一般的戏园子都会养几个专门出戏本子的穷困书生,马老板这边一发话,那边就有人加班赶点的将戏本子赶了出来。 从几个戏本子里挑了个自己还算满意的,马老板就命下面人开始排戏。 只不过花了一日功夫,次日安庆楼这边就放出《白蛇传》要大结局的消息,且结局一定不像惠丰园以悲剧作为结尾。 一时之间,安庆楼差点没被人挤爆,俱是那些在惠丰园那个得不到满足,奔过来求个圆满的看客们。 同时,惠丰园门罗可雀,连跑堂的伙计都唉声叹气着说真不知道老板怎么想的。 …… 「我的姑奶奶,这样到底能不能行?你没去瞅瞅安庆楼那边的情形,门都快被人挤爆了,据说今日安庆楼还要加开一场,不光今天,明天后天都有。」李老板急得团团乱转。 事情发展到如今这种地步,他真怀疑当初听信这秦明月的话,是不是自己的脑子被狗啃了。天性多疑的他甚至怀疑起这秦明月是不是故意报复自己,报复当初秦海生被人请走时,自己不做阻拦也不愿将具体消息告诉她。 可是天地可怜,他当初要是敢妄动,恐怕这戏园子早就被人拆了。 李老板想了很多,甚至联想到平日里庆丰班在戏园子里的吃穿用住。要知道自打白蛇传火了,他几乎没把这庆丰班当祖宗供起来,吃穿用度一应最好,几乎都快赶得上他自己了。 秦明月确实在报复他,不过报复的前提不是拿庆丰班做赌注,她不过是戏戏耍耍李老板而已。见李老板急够了,她才慢悠悠地道:「你即不信我,那听我的话做甚?要不这样吧,我们庆丰班这就收拾东西走人,也免得在这儿碍了您的眼?」 「千万使不得,千万使不得!」李老板一把抓住作势要走的秦明月,抓住后才意识到对方是个姑娘家,忙缩回自己抓着对方袖子的手。「我这不是急嘛,姑奶奶你就别卖关子了,接下来该怎么办,您发话,我照做。」 秦明月这才将自己接下来的打算说了出来。 …… 安庆楼给出的结局是:观世音菩萨被许白二人的深情所感动,降下了法旨,道许白二人情感动天,准许免除当初‘雷峰塔倒,西湖水干,白素贞才可出塔’的天罚。于是一家三口欢欢喜喜把家还,许白二人白头到老,锦瑟和谐。 所以说秦明月自夸并不是虚言,没有经过市场的大浪淘沙,没有各种扑街血淋淋的例子,现当下极少有人懂得大多数人们的胃口。 第58章 安庆楼给出的大团圆结局,确实满足了不少人心中的缺憾。可缺憾都被满足了,哪还有追剧的兴头,回味回味惠丰园那边的结局,在想想这边的,总觉得缺了点什么。 于是口口相传,后面还有许多没来安庆楼看结局的,都不来看了。这样的结局,用屁股都能想到是什么样的,还有什么可去抢着看的。 也因此,安庆楼这边只红火了不过五六日的时间,门前就渐渐冷了下来,以至于到后来开演一场,戏厅根本坐不满。 马老板心中不满,因为这根本没达到他预期的想象,不过再想想惠丰园那边,他也算满足了,接受了这个事实。 不患寡而患不均嘛,你没饭吃,我还有口汤喝,我就比你幸福。 可就在这当头,惠丰园那边突然放出消息,将会开演《白蛇后传》。 嘿,后传!难道前面的还是前传不曾,其实并未结束? 一时间,众多看客议论纷纷,有不少人好奇上门询问是什么剧情,可惜李老板如今拿着乔,不愿透露,只道是让众看客是时过来捧场,大家也只能失望而归。 议论的人越来越多,有着安庆楼的强行圆满在前,大家心里都跟猫挠似的,可惜惠丰园这边老神在在的,甭管外面怎么议论,就是不动如山。 将大家的胃口都吊了起来,这时惠丰园才放出一个消息—— 《白蛇后传》的开演时间将在五日后。 听到这个消息,一时间大家竞相相传。 等到开演这一日,惠丰园再现当日最火爆的景象,门庭若市,车水马龙,让人目不暇接。 …… 因为陈子仪现如今精神状态不对,自然不适合再登场。 秦明月只能从李老板手里挑了一个,不管是从扮相还是资质都是上佳的年轻戏子,来扮演许仕林。不过在白蛇后传中,几乎没有许仙的戏份,大家也不在乎许仙的儿子是谁演,倒是秦明月身兼两角,又演上了玉兔精胡媚娘,倒是让大家眼前为之一亮。 与温柔大方知书达理的白素贞不一样,胡媚娘这个角色显然更为灵动一些。她青春活泼,明艳动人,她会手段,会吃醋会赌气,爱得义无反顾,粉身碎骨也不怕。而与之相反,白素贞却从容许多,给人一种万事皆在掌握之中的胸有成竹。 白素贞是众人心目中完美的女神形象,而胡媚娘种种气质显然更要贴合大家生活一些。这是秦明月的观感,与对白素贞这个角色的种种憧憬不同,胡媚娘这个角色显然要更得她心意。 到了此时,登台演戏并不只是配合谁去演戏,而是秦明月打心底地觉得自己要去演,不光要演,还要一直演下去。 不出她所料,《白蛇后传》轰动了整个苏州城。 谁也没想到这后传竟是以白娘子的儿子为主角,尤其是玉兔精胡媚娘,得到了一众看客的好评,现如今外面的议论不再是白娘子如何如何,而是那兔子精真是个狡黠的,竟然女扮男装和许仕林相识,还搬去了人家隔壁开绣坊。 大家都去讨论这白蛇后传里的种种情节了,谁还顾得上安庆楼。提起安庆楼都是老套拾人牙慧之词,安庆楼当即陷入门罗可雀的状况。 这种状况马老板并不陌生,早先惠丰园的《白蛇传》大火之时,安庆楼就是这种处境。谁愿意不要脸?谁愿意拾人牙慧?可关键是那惠丰园太狠了,竟然不给人留条活路,安庆楼上上下下几百口人,人人都要吃饭,都去看白蛇传去了,谁来养活这些人。 而好不容易火了一把,还没让马老板过足瘾,就宛若昨日黄花一去不可返,马老板的心情别提了,也因此迁怒上了。 不光迁怒撰写后面戏本子的几个书生,还迁怒上了王莹。 别以为他不知道外面怎么评价的,若这王莹有点本事,能比得上那秦海生,青出于蓝而胜于蓝的场面他不是没有见过。唱戏靠什么,就是靠角儿,牡丹亭可够老套吧,可能把它唱得出神入化的角儿,就从来不缺人捧场。 还有,明明白蛇传后面还有章回,怎么这王莹就没有告诉他一声?任由他给白蛇传强安了个结局,如今想跟在惠丰园后面演都没办法。 马老板找来了小凤春,「你和那王莹现在如何了?」 小凤春人如其名,是个长相十分俊秀的男子,尤其一双眼睛波光流转,欲语还休,甚是迷人。 听见老板这么问自己,他略显得意一笑:「这王莹是个雏儿,心思浅白得让人感叹她这么多年是怎么活过来的,小的幸不辱命,如今已经将她拿了下来,就是一点……」 「什么?」 小凤春微微一蹙眉,道:「这王莹身边那个钱老七,是个成了精的耗子,成日盯着我接触王莹。尤其我试探过,这王莹虽知晓那庆丰班种种手段,但主要施展还是钱老七,所以这人……」 小凤春是知道王莹被利用完后下场,才会有这么一说。 「那就先把这王莹处理掉,这等手段有庆丰班占着也就够了,不能平白再传给外人。至于钱老七此人再等等,这事由你来办……」马老板附耳如是说道。 …… 「凤春哥,你怎么约我来这儿?这儿多荒凉啊,咱们还是去游湖吧。」王莹一身桃红色的衣裙,显得格外的明艳照人。到了地方,她就左顾右盼起来,看四周杂草丛生,十分荒凉,当即有些不满道。 小凤春笑了笑,微扬的眼角上翘,显得格外的魅惑:「游湖多没意思,这里虽是僻静了些,但僻静就没人,正方便……」 下面的话,小凤春并未说完,却是让王莹脸上一红。 她心里扑通扑通跳得厉害,「这里怎么成,不成的不成的,说不定就有人来了,而且这里也没有榻啊……」说到最后,王莹的脸红似火,连眼睛都不敢抬了。 第59章 「你放心,肯定不会有人来的,我事先来看了好几次。」 小凤春的说法有些怪异,当即让王莹抬起头来,看着对方样子,脸色怪异得厉害,王莹不禁诺诺 道:「凤春哥,你……」 小凤春又是一笑,王莹当即被迷花了眼,心中那点不对劲早就被她抛到脑后勺去了。 「来来来,我给你看样儿好东西……」 「什么东西啊,一口井有什么好看的……」 随着扑通一声,所有声音都消失了。 小凤春拍了拍手上的灰,望着井口叹道:「千万莫怪,谁叫你这么蠢呢,我也是为人所使,不得已而为之。下辈子投胎,记得生聪明点儿,千万别信了我这种人。」 他头也不回便转身离去了,一袭宽松的蓝袍,下摆随着冷风翻飞卷起。 「都道是戏子无情……我却说世情薄凉……怎堪得……」 冷风中,似乎传来这样的吟唱,可是再去细听却似乎什么都没有。 随着《白蛇后传》被外面人争相传诵,显然有一个人是误会了什么。 也因此当秦明月再度见到贺斐之时,竟然发现这惯是矜持的贵公子竟神色十分暧昧,颇有些情意绵绵的味道。 也是通过一番交谈,贺斐总是提起胡媚娘女扮男装,秦明月才恍然大悟。 难道他这是误会了后面的剧情之所以会是这种安排,是因为自己在向他隐晦的示爱? 秦明月被恶心得不轻,可不管怎么,如今鱼儿已经上钩了,可这戏要不要再演下去,她却满是踌躇。 不得不说,祁煊的那番话还是有影响的,当然其实还有一个人的存在起了作用。在知道贺斐是莫云泊表兄之后,每每想起自己要做的事情,秦明月总是十分犹豫。 将贺斐打发走后,秦明月实在不想呆在这总是喧嚷的戏园子里,也不想回去让人看出心情不佳,索性便走出了惠丰园。 街上人挺多,秦明月一身男装,扮相与平时唱戏时并不相同,所以一路上也没人认出她来。 「秦……」那个‘姑娘’在莫云泊嗓子眼里打了个转,变成了贤弟两字,「你这是往哪儿去?」 一辆马车突然在旁边停下,莫云泊从马车里露出一个头,脸色有些惊喜。 望着他,秦明月一时有些回不过来神儿,还是莫云泊又叫了她一声,她才反应过来。 「我随便走走,莫公子这是——」 莫云泊从马车上下来,走到她身前。他一身右衽蓝色长袍,腰间挂了一枚羊脂白玉的玉佩,显得格外的风姿隽秀。「我出来买些东西,未曾想竟看见秦贤弟一人独自走在街上,索性我也没事,就陪你一同四处散散吧。」 秦明月并未拒绝,莫云泊打发了赶车的陈一,便和秦明月一同在大街上走着。 其实见到莫云泊后,秦明月的心情更加复杂了,那种压抑在心中,几乎让人透不过气来的焦躁感,再加上喧嚷的闹市,人声鼎沸,时不时还有人经过撞他们一下,她心中的烦躁更是达到了顶点,恨不得站在街上大喊两声,用来发泄心中的郁气。 「这路上行人太多,咱们若不坐船,找个僻静的地方散散心?」似乎察觉到秦明月情绪有些不对,走到一处埠头前时,莫云泊如是说道。 像这种可以让船只停靠的埠头,苏州城里枚不胜举,‘水乡’可不是说假的,大大小小的河道几乎遍布整个苏州城。 秦明月点点头,莫云泊引着她上了一艘停靠在埠头旁的乌篷小船上。 「两位客官上哪儿?」 莫云泊想了一下,说:「我们没有目的地,往人少的地处走吧,老船家您放心,不会少了您的银子。」这么说着,他从袖中掏出了一锭银子递了过去。 老船夫笑眯眯地接了过来,今儿做这么一回生意,抵得上他以前做几日了。 「谢谢客官,那咱们就随便走走喽。」说着,老船夫就摇起桨橹,小船灵巧地往前面划去。 两人进了船中坐下。 船里布置的十分简陋,但十分整洁。一张擦得铮亮的竹席,上面放着两张套着棉布的坐垫,坐垫是深蓝色的,正中放着一个钉在船板上的小矮桌。 两人撩起袍子下摆坐下,莫云泊正想感叹有桌无茶,老船夫就在外面说了,「客官,炉上有水,桌下有茶具,都是洗干净的,只是茶叶差了一些,客官千万莫嫌弃。」 莫云泊惊喜之余,又怎么会嫌弃呢,当即和老船夫道了谢,便从矮桌下面一层端出一个放着茶壶和四只茶杯的托盘。 茶具是白底蓝花的,看得出不是什么好瓷,但洗得十分干净,几个茶杯呈倒置状,扣在木托盘里。靠一处角落里有一个小风炉,风炉上放了一个铜壶,顺着铜壶细小的嘴中正在往外冒着白烟。 莫云泊熟稔的把风炉打开,不一会儿水便滚了,他先用滚水将茶壶和茶杯都烫洗了一遍,才在壶中放上茶叶,用滚水泡开了。 「简陋了一些,不过别有趣味。」 简陋的船室,粗糙的器具,甚至哪怕这地方收拾得再怎么整洁,衬着这如玉公子都显得黯淡至极。可莫云泊即使拿着这粗瓷茶具泡茶,也是一副美丽画面,就这么静静地看着看着,秦明月的心渐渐平静下来。 是谁说的,喝一盏茶,从洗茶具开始,到茶汤入口,就是一次洗涤心灵的过程。秦明月并不懂茶艺,却由衷的有这种感觉,虽茶还未入口,但她想这茶一定很甘美。 莫云泊递过一盏茶来,她轻啜入口,果然甘甜无比。 「这茶还是用煮着喝更好,只可惜器物不齐备,茶叶也略显粗糙了些,待下次有闲,子贤亲手煮上一次,请秦姑娘品尝。」 秦明月欣然答允,笑着点点头,「好。」 第60章 透过敞开的船窗可以欣赏沿岸两边的风景,粉墙黛瓦的小楼,雕琢精致的石拱桥,沿着河边浣衣的年轻女子,还有塘路上来来往往的行人。渐渐的,船越行越远,眼界突然开阔起来,似乎离喧嚷的闹市已经很远了,只偶尔有一两艘小船打旁边经过。 「苏州真是一个美丽的地方,一山一水,乃至一栋小屋一片瓦,都是一幅幅美丽的画。」品着手中的茶,莫云泊如是感叹道。 确实如此,打从穿越过来,秦明月极少停下来看看身边的风景,也是太忙,成日里总是呆在惠丰园那一方天地里。忙着排戏,忙着演戏,忙着生存,却总是想不起来出来让自己闲上一会儿,出来看看外面的景色。 她有些出神地看着外面的湖光水色,「是啊,真美。」 「方才我看你行在街上,似乎心情不佳,不知这会儿可是好了一些?」莫云泊突然这么问。 秦明月当即一愣,这才明白他为何会突然拉她来坐船。 「我虽不是苏州人,但小时候却在苏州长大,现在过了季节,若是五六月荷花盛开的时候,这里的景色会更美。我听凤楼兄说,秦姑娘和凤楼兄并不是苏州人士,恐怕是没见过那种大片大片荷花盛开的场景。粉色的、白色的、黄色的,甚至是紫色的,一朵朵含苞待放盛开在翠绿的荷叶之上,还有藏在花和绿叶之间的莲蓬。每到这个时候,游人们就会纷纷出游,会有许多水性好的船娘当场去河中采来荷花和莲蓬售卖……」 随着莫云泊的描述,秦明月的思绪缓缓散开,眼前似乎出现了一副美丽的画面—— 灵巧的小船,美丽的荷花,漂亮的船娘,一个猛子下去泛起的水花,细细碎碎的金光…… 「那种场景一定很美。」她有些出神的说。 莫云泊笑着点头,眉眼间说不出的温柔。、,「是啊,那时候我还小,和娘亲一同前来故里。第一次见女子凫水,我十分诧异,还是娘亲告诉我,江南水乡长大的女子水性都很好,她们因为家境贫寒,每到荷花盛开之际,就会纷纷出来兜售荷花莲蓬贴补家用……那次娘亲买了好几篮子的荷花,还买了许多莲蓬,娘亲剥开与我吃,我以为会很甜,就像平时喝的银耳莲子羹那样,哪知却是苦的,之后才知道原来是娘亲忘了去掉莲心……」 见莫云泊轻轻含笑的模样,秦明月不禁有些钦羡道:「想必莫公子的娘亲一定是个非常温柔的人吧。」 母爱是什么,也许曾有过,可惜秦明月并不能记起来。曾经回去过一次,一个人,轻装简行,到了家门口,却认不出那还是自己的家了。 家里盖起了两层小楼,四周砌了砖墙,农村独有特色的大铁门,院子中用水泥抹平,显得异常整洁。 大门是敞着的。在乡下,一般人家白天都不关大门,方便别人来串门,一条黑色的乡下土狗趴在大门前晒太阳。院子里,一个年纪的女人挺着大肚子,阳光下的她皮肤红润,衬得旁边那个正在洗衣裳的中年女人,越发干瘪枯瘦。 这中年女人一头红发,染着这种亮眼的发色,却穿了一身灰突突的旧衣,越发显得这红发突兀。尤其头顶正中心,满满的一片白,像似生了癞子,再去看却是白发,让人意识到这个女人其实并不年轻。 这是她妈。 胶质的大脚盆里,装了满满一大盆衣裳,盆中架着一个搓衣板,她妈正哼哧哼哧在上面搓衣裳,一面搓,还一面对那个年轻女人道:「鹃儿,那凉的少吃些,别凉到肚子里的娃儿。」 「妈,吃个苹果你也要说,烦不烦!」那个叫鹃儿的年轻女人,满脸都是不耐烦。 中年女人一脸的笑,明明汗顺着额头正在往下滴,却似乎一点儿都不累样子。她脸上带着秦明月从来没见过的亲热,对那个鹃儿道:「妈不烦,烦什么,妈就是担心你凉到了。不就是个苹果,前儿你大姐打钱回来了,这种几块钱一斤的苹果,想吃多少妈给你买多少。你大姐这个死伢真是个狠心的哟,这么多年连家门都不回,要不是每个月还记得给家里汇钱,妈还只当她死在外头了。不过能汇钱就好,妈全当她死了,这钱妈全给你们攒着,以后养我大孙子……」 后面的话,秦明月没有再听下去,她扭头就走了。 来的悄无声息,走的也悄无声息,倒是家里那条大黑狗似乎还记得她,跟着她一路出了村子。她让它回去,它还依依不舍用鼻尖在她腿上蹭了一下又一下…… 听到这话,莫云泊只怔了一下,而后轻笑:「是啊,我娘是个非常温柔的人。」 可到底是什么时候变得呢? …… 午后的暖阳轻轻洒扫在河面上,泛起细细碎碎的金光,显得异常好看。 因为有太阳,所以明明已经入了秋,却是不冷。江南的天本就不冷,最冷的时候一件棉衣就足以御寒,倒是那种下连阴雨的时候,总会给人带来一种骨子里发寒的冷意。也因此江南的人格外喜爱阳光,每逢到了艳阳高照之时,就会将家里的衣裳被褥拿出来晒晒,亦或是阖家一同出游踏青。 金色的阳光穿过船窗,洒射在两人的脸色,给两人脸上蒙上了一层淡金色的光。两人都没有说话,似乎都陷入回忆之中,这副场景很美好,却偏偏有人前来杀风景。 秦明月正怔忪着,突然不远处响起一个熟悉的嗓音。 「哟,这是谁啊,我说你上哪儿了,怎么买棋谱买到这里来了。」 头一抬,就看见离他们所在的这艘船差不多三米的地方,停着一艘精致的画舫。画舫的船头站着一个人,正是祁煊。 他脸色颇为不好看,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的,至于脸上的怨气,就别提了,反正秦明月坐在这里都能感觉到他几欲突框的酸气。 摘掉了总是挂在船头和船尾的一个个大红色灯笼,这总是夜夜笙歌的花船也显得平淡无奇,与那些富户人家的画舫没什么区别。 第61章 船舱中,祁煊正坐在红木圈椅上,手边是一个梅花红木小几,上面搁着一盏茶,身前还是站着那个青衣人。 「这种时候你找我出来做什么,什么事儿不能等到天黑了?这青天白日的,有青天白日出来寻花问柳的吗?」 一身青衫的乌鹊,满脸都是苦笑:「安郡王莫怪,实在是属下有事相禀。」 乌鹊作为二皇子在江南一带的情报头子,历来以不动如山,沉着冷静为着称。其实用白话点讲,就是个死人脸。可就算是死人碰到祁煊这样的人,估计都能被从棺材里气得蹦出来,又何况的活人乌鹊呢? 最近这些日子,乌鹊被祁煊搞得颇为头疼。 二皇子那边连连来密信催问,可这位爷却是一点行动都没有。京城那边得应付,这位爷还得小心侍候,催不得,骂不得,打不得,问一句就被人撂挑子,乌鹊急得团团乱转,却是一点办法都没有。 尤其这位爷成天一副无事样,要么是呆在贺府里闲闲度日,要么就是杵在戏园子里不出来,要么就是跟在莫云泊身边当跟屁虫,乌鹊想找他出来,找个机会比登天还难,若不是实在万不得已,他真是吃饱了撑的才会触这位爷的霉头。 乌鹊每每都在怀疑,二殿下怎会把这位爷请来了,他能干成什么事?反正自打这安郡王来到苏州以后,乌鹊就特意收集过他的资料。若论打架斗殴耍狠惹祸得罪人,这位爷是一等一的,但还从没见过他干过一件正事。 祁煊哼了一哼,估计看乌鹊可怜,十分大方的道:「有什么事,说吧。」 乌鹊这才敛住心中的愁绪,道:「前两日贺家的大公子几次带着莫五公子登门拜访王铭晟,可惜王铭晟并没有见他们。湖州那边自打李栋来到当地以后,连着挖出了咱们两根线,二殿下那边连连来信催促,让咱们尽快把王铭晟拿下来。」 李栋乃是出了名的黑面御史,刚正不阿,嫉恶如仇。年逾四十,至今无妻无子,还无父无母。说白了就是光杆儿一个,大抵是因为这个原因,这李栋从来不怕得罪人,逮着谁就弹劾谁,一点儿鸡毛蒜皮的小事,他都能当成大事搁在朝会上启奏,朝中上上下下几乎没有不被他弹劾的。 京城中若论难缠之人,安郡王是一个,李栋又是一个。 可就是这样的人,偏偏他能至今安稳,让人抓不出什么错处。惠帝对其也说不上来多看重,但似乎仿若是习惯了,哪天上朝李栋没冒出来上蹿下跳,惠帝还会觉得不习惯。亦或是李栋几天没出现在他眼皮子底下,他还会特意找人问一问。 也因此这李栋被贬了起,起了贬,至今还在都察院里任一个从四品的小御史。 这次发生了江南总督王铭晟在湖州府被刺一案,惠帝突然将他派了出来,举朝上下震动。 江南一带牵扯太深,不光是勋戚官绅占地的问题,还有各大富商与海寇勾结私下走私一事。大昌朝自建朝以后,其作风几乎是延续了前朝的作风,这禁海一事自然也延续下来。 其实朝廷不是不想开海,可大昌朝的建立本就是结合了众多势力,这里面有前朝的文武官员,有各地富甲一方的豪商,也有传承几百年的世家。要想起义,你没人不行,没钱更不行,当年太祖说是一介武官,其实手底下除了几个人,就是个光杆司令。 时人都说太/祖皇帝乃是真龙,才会赶走外族,光耀了我汉人的河山。实则真相并不是如此,不过是适逢其会。用白话点儿讲,就是一群人因为太分散,被外族打得抬不起来头,实在没办法了,就坐在一起商议。嘿,与其这江山让外族安享,不如自己人来,恰巧太/祖皇帝又是这群人中最能领兵的,那就他吧。 所以说,太/祖皇帝虽是皇帝,但有的时候他说话,还真不算数。 太/祖坐上龙椅后,因为国库虚空,百废待兴,就曾动过开海禁的念头。可惜连着提了几次,都是还没开头儿就戛然而止。 俱因所谓的豪商,说白了就是靠走私起家,传承几代都是这么过的,真若是开了海上贸易,那是砸了许多人的饭碗。而富商背后还有无数盘根错节的势力,即使地位高如一国之君,也是不敢轻易妄动。 当然,太/祖皇帝在位十多年,也不是没有做过努力的。 什么狡兔死,走狗烹,过河拆桥,毒杀功臣,各种手段被他拼着一身毁誉,轮番玩了个遍,这些盘根错节的势力才被他打压下去。 也仅仅是打压,却不能拔除。 太/祖皇帝终究是凡人,是凡人就会有殡天的一天,于是这个任务就被他交给了儿子。先帝秉承太/祖的遗诏,学着亲爹的手段将剩下这伙势力打得个七七八八,终于累死在龙椅上,给儿子留下一个‘总算是皇帝说话算数’的江山。 按理说,这是万事大吉了。 可惜人算不如天算,继承皇位的惠帝并没有将爷爷和老子的话放在心上。也是实在分/身无暇,亲爹是暴毙的,连个遗诏都没留下,自己虽是太子,可身边还有一众兄弟虎视眈眈。 千辛万苦登上龙椅,费尽心机打压兄弟,好不容易将兄弟们都杀的杀压的压,皇位总算暂时坐稳了,好嘛时间也过去不少年,这才想起来亲爹在教导还是太子的自己时说过的话—— 前车之鉴,历历在目,若想祁家江山世代安稳,当重拾均田令开海禁。 也是年纪大了,惠帝也怕葬送了自家的江山,这不就把自己的心腹大臣派来了江南。 所以打从王铭晟在湖州开始查探勋戚官绅占地一事,朝中所有人的眼睛都望在此处,王铭晟之所以会受伤,与其说是有人想他死,还不如说是有人想试探惠帝的态度。 惠帝的态度已经摆出来了,他派来了李栋。 李栋到了湖州以后,就一系列大动作,当地很多勋戚官绅被拔起萝卜带出泥,搅合得当地一片混乱。同时朝中也一片混乱,不然以身份尊贵如太子和二皇子也不会费尽心机往江南这边派人。 第63章 这两位爷都坐不住了,想必暗地里还有无数人前扑后拥往江南而来,只是都藏在水面下边而已。 这一切祁煊都了然在心,不过他才不想跟乌鹊废话,隧道:「拿下?你家主子说得倒是简单,他行他来,找爷来作甚?!」 这话即直接又不要脸,乌鹊一脸屎样,心中腹诽:二皇子要是能来,谁还会请你过来,还不是看你在京城里惹得天怒人怨,恐怕谁都想不到你背后其实和二皇子有牵扯,才会派你这个搅屎棍子过来。 不过这话乌鹊可不会说出口的,跟这位爷打了这么长时间的交道,他也算是看明白了。这位爷只能顺毛捋,要是逆毛摸,他非炸毛给你看。于是陪着笑脸:「殿下也知这是为难郡王爷了,这不命属下一切都配合郡王爷。只是大家都在动,郡王爷却处之安然,属下实在不好往上面交代啊。」 祁煊睨了他一眼,「话倒是说得好听,估计你那倒霉脸的主子没少在信里骂老子。算了,老子也不跟你们计较,这事……」 正说着,他话音为之一顿,眼神穿过船窗停在了不远处那艘乌篷小船上。 乌鹊也眺望了过去,当即脸色有些玩味,只可惜祁煊没看到。 祁煊二话没说,就站了起来,边往外面走,边呼喝道:「给我靠近了那艘船,敢让它给老子跑了,老子剥了你们的皮。」 被骂得像孙子似的,乌鹊却满心欢喜。 总是在安郡王面前吃瘪,好不容易见他一脸屎样,真是难得啊。他忙不迭地命人往那边靠过去,自己却并不出去,而是躲在舱里看热闹。 …… 祁煊一脸怨妇样,利剑似的目光恨不得把秦明月给戳个对穿。 若不是有之前这货再三骚扰自己,秦明月还真当这人是个断袖,对莫云泊有着不为人知的心思。 等等,秦明月定睛再看。 瞅了瞅祁煊,又去看莫云泊,越看越发现自己似乎明白了什么。 她就说这厮怎么就无缘无故地缠上了自己,她也没有美到人见人爱花见花开的地步,这哪是缠上自己了,恐怕是见不得莫云泊与自己走得太近,所以吃飞醋吃到她身上来了吧? 至于那连着两次让自己跟了他,恐怕也不是对她有什么意思,而是用最简单的办法消灭情敌。 秦明月顿悟,越想越觉得靠谱。 她在现代也不是没见过圈里人是同志的,娱乐圈那地方是谈个普通的恋爱都能弄得一波三折,什么替身、打掩护,又有各路狗仔队为了博个头条加油添醋,无事生非,那是没事都能起三尺浪,更何况是有事了。 反正仅秦明月就在圈里看过不止一对同志情侣的,却从没被人挖出来过,估计她没看到的更多。 这么想着,她心里当即泛起了一种诡异的感觉。 单恋的男神有个爱吃飞醋的好基友,我该怎么办?在线等,挺急的。若是在现代,秦明月可能会发个这样的微薄,可惜这里不是现代。 这边秦明月面色诡异,那边莫云泊正同祁煊认真解释着:「我买了棋谱,回去的路上看到了秦姑娘,一时兴起就和她一同出游。荣寿你不是在府里吗,怎么也跑出来了?」 说着,他看了看不远处那画舫。这画舫虽褪去了满身风尘味儿,显得格外的素净,但稍微眼里有点内容的,就能看出王八它终究是王八,装不了石头。当即露出一丝不敢苟同却又十分无奈的表情,不过碍于秦明月在,莫云泊也没往深里说,打算等回去后好好劝劝好友,这么没白天没黑夜的,怕是要伤了身子。 祁煊秒懂莫云泊的意思,不过这误会正中他下怀,早就一身毁誉的他,又何曾在乎过被人误会。想起自己是来捣乱的,他当即道:「刚好我也觉得没意思,就不玩了,咱们一起吧。」 说着,他就腾腾腾地换了个地方站,然后二话不说就从画舫那边跃了过来。 秦明月忍不住站了起来,就想叫出声,可惜根本没给她反应的机会。祁煊这厮生得五大三粗体格庞大,这乌篷小船哪里经得起他这么折腾,随着他的下落,当即一阵左摇右晃,差点没把她给扔出去。 秦明月努力地平衡自己,幸好莫云泊眼明手快紧拉了她一把,她才站稳住。 站稳后,她就瞪向从外面走进来的罪魁祸首,祁煊一脸无辜样,十分无赖道:「放心,不会掉下去的,就算你俩同时摔出去,我也能接得住你们。」 这话秦明月倒是不质疑,因为从方才祁煊跃过来的敏捷身手来看,这货似乎是个有武功底子的。同时,她又阴谋论了,说不定这货就是想把船弄翻,好淹死她,正好如了他的心意。 这么想着,她又瞪了祁煊一眼。 祁煊看到这个眼神,摸了摸自己鼻子,心想:姑娘家家的就是小心眼,他都道歉了怎么还记恨上自己了。 可关键是爷你道歉的方式太奇葩了,谁能听懂啊。 有了祁煊这么搅局,莫云泊和秦明月两人的单独出游正式宣告破灭,三人坐着船往前又游了会儿,就打道回府了。 是秦明月主动提出要回去的,她实在不想面对这姓祁的一脸怨妇样。估计也是她先入为主的原因,反正秦明月怎么都觉得十分尴尬,就好像是被正室抓包了的小三。 下了船,莫云泊和祁煊两人将秦明月送回惠丰园,才坐上马车回贺府。方才莫云泊离开时,就和陈一交代过了,让他驾着马车在惠丰园等。这样等他送秦明月回来的时候,可以直接回去。 打从祁煊半道出现,莫云泊就一脸若有所思样,忍到现在,秦明月不在了,才终于开口问道:「荣寿,你可是对秦姑娘有什么心思?」 这话问得有点太直白,这可不是莫云泊莫五公子的性格。 祁煊挑眉瞅了他一眼,态度意味不明:「有又如何,没有又如何。」 莫云泊不免觉得有些局促,轻咳了一声,才含蓄道:「秦姑娘是个好姑娘,也不容易,你别害了人家。」 第64章 祁煊就想掀桌。 什么他害了人家?他就长了一张害人脸吗? 不过这是事实啊,世人都知道安郡王是个眠花宿柳的浪荡性子,前头还能把人家花魁捧到天上去,后脚弃如敝履。他在京城八大胡同里惹了多少姑娘家的泪啊,那是罄竹难书,枚不胜举。 好吧,自己做的孽,自己偿,可这管你莫子贤什么事?! 祁煊脸上写明了这种心思,似笑非笑问:「你到底是怕我害人家,还是你对人家有什么心思。」 莫云泊已经习惯了祁煊喜怒无常的性子,也没觉得有什么,就是听了这话有些脸热,他微微地偏了偏头,轻咳了一声:「你乱说什么,别坏了人家的闺誉。」 没有否认,就是默认了。 一时间,祁煊心情起伏不定。 面上却是调侃似的笑了笑,道:「这话不应该是你对我说,而是我对你,你那个娘可不是愿意看到你沾染这种女人回去的性格。你把她招惹回去,你那淑兰县主怎么办?」 提到淑兰县主,莫云泊的脸色当即有些不好了起来。 这淑兰县主就是这次衡国公夫人为莫云泊定下的未婚妻,只是两家还没过定,还在议亲中,莫云泊就和家里闹了一场,跑来了苏州。 淑兰县主可不像其名字这样文静素雅,大抵是天之骄女,从小千娇百宠长大,性子刁蛮任性,还有些蛮不讲理。反正像莫云泊这种好脾气的人,都能被她弄得头大如斗,气愤不已,更何况是别人了。 「你提淑兰县主做什么,我可没打算娶她。还有什么这种女人那种女人的,秦姑娘是个好姑娘,碍于身世只能登台卖唱,可你也看了她这么多场戏,应该知道她与一般的戏子不同,你别这么说她,没得玷污了别人。还有我没有招惹她,我和秦姑娘只是朋友。」最后这一句,显然有些画蛇添足。 也因此,祁煊呵呵怪笑两声:「朋友?」 当即让莫云泊皱起眉,「荣寿,这里是苏州,不是京城,你可别胡来。」 是你别胡来才对吧? 不过这话祁煊没说出口,他车壁上一靠,伸直两条大长腿,一脸意兴阑珊样道:「行了行了,我对你那秦姑娘没意思。我就是觉得这做戏子的吧,都是些心机深沉的,不是有句老话嘛,戏子无情,婊子无义,我怕你被这心机深沉的女人给骗了,到时候真沾上甩不掉。」 听到这话,不知为何莫云泊心里松了一口气,忙道:「你别这么说秦姑娘,她与一般女子不同。」 不同? 确实不同。面上却是哼哼一笑,一脸不屑的样子。 莫云泊也不想在与他解释,又与他说起别的闲话来。 …… 秋雨斜斜,带着沁人的凉意,铺满了整个大地。 江南的山好水好什么都好,就是这天气让人烦,阴雨季节不分气候,说来它就来了。 庆丰班所住的院子,正中的堂屋里,老郭叔正在教几个刚买回来没多久的孩子练基本功。 这几个孩子都是前几日秦明月和郭大昌一同去买回来的,在牙侩所里,秦明月又体会了一次这个世道的残酷。当然这里且不提。 说是孩子,其实也都不小了,小的七八岁,大的十一二岁,因为在人牙子手里吃不好穿不好,显得瘦骨嶙峋的,从外表看起来比同龄人瘦小了许多。 秦明月本是没打算让他们学什么基本功的,反正她打算以后庆丰班就不演那些传统的戏剧了,可老郭叔一致坚持。后来她想了想,且不提其他,唱戏的基本功有这样一个好处,那就是身段佳。 这里的身段佳,指的不是现代人认为的身材好,有肌肉什么的,而是身板挺直,无论是站姿坐姿皆带着一种说不出来的味道。尤其以后秦明月还打算弄几个武打的戏出来,其实学学基本功也是好的,唱念做打嘛,可不只是唱和念。 于是便没有再干涉了。 这几个孩子也是能吃苦的,从早上吃过早饭,就开始扎马步顶水碗儿,中间只歇了一会儿,明明小胳膊小腿儿都在打颤,依旧还在咬牙坚持。 秦明月自认自己不是个软心肠的人,也有些看不下来这种场面,不禁道:「老郭叔,时候也不早了,等会还要吃午饭,让他们都歇歇吧。」 老郭叔这才点了点头:「好,不练了,都去歇歇。」 几个孩子当即软了下来,头顶上的水碗差点没砸了,有个眼明手快地一把接过旁边那个小男娃头顶上掉下来的碗,顺道拿下自己头上的,并道:「小心些,别砸了碗。」 这个男娃叫虎子,是几个孩子中最大的一个,向来以孩子头自居,当然对几个小的也是颇多照顾,毕竟是从一个地方卖出来的,本来在一起也相处了一段不短的时间。 老郭叔还在一旁念叨:「别怕苦,吃得苦中苦,方为人上人。叔这是为你们好,把基本功念扎实了,以后才会事半功倍,到时候有一技压身,在哪儿都能混口饭吃。」 起先秦明月不懂老郭叔为何会这么说,毕竟鼓励人也不是这么鼓励法,当戏子有什么好,一辈子贱籍,子子孙孙都脱不了这个身份。这也是当初明明是秦明月提出去买几个人回来,去了后却怎么也下不了手,郭大昌为了开导她,给她普及了一些原主不知道的常识。 在人牙子手里,男娃向来没女娃好卖。女娃可以做丫头,可以卖去大户人家,小子们当然也能,但毕竟不如女娃用处广泛。 再说白点,哪怕这些小子被人买去了做小厮做苦力,奴也是贱籍,一辈子没有自由,且个人荣辱安稳都仰仗着主家,说打就打,说骂就骂,有的富户人家打死家中个把下人的也不是什么稀罕事。 而戏子虽说也是贱籍,到底是自由的,只是安危自安天命。但有一门技艺压身的,例如老郭叔父子俩,就是身份低了些,但去哪个戏班都能混口饭吃,总比饿死了强。 第65章 毕竟像这种半大不小的小子们,很多都是家里吃不上饭了,把多余的儿子卖了出来,又或是家里遭了灾,连活都活不下去。所以能吃饱饭,能有一门技艺让自己吃饱饭,对他们来说,诱惑力是可以想象的。 只有吃饱了肚子,才会去想身份,都快饿死了,身份如何能当屁用。 明白了这一切,秦明月心里才终于舒服了些。别说她矫情,有时候人的心里就是有那么一道坎儿,过去了就舒服了,过不去能惦记一辈子。 几个孩子也懂事,听老郭叔这么教导他们,就忙是点头,也没有像现代那些熊孩子们,一听下课,就连老师都不管了,一窝蜂地跑出去玩。 老郭叔说满意了,这才一挥手:「都散了吧,厨房里备的有馒头,要是饿了,可以先吃了垫垫。待会儿就要吃午饭,别吃太多,免得等会儿肚子里没地方装。若是那个身上不舒服的,晚上去找我,叔帮你们推推,再敷点儿草药,保准你们第二天生龙活虎。」 到了这个时候,孩子们才活泼起来,有叽叽喳喳和老郭叔说话的,也有真的饿了跑去找东西吃的。 秦明月坐在一旁,笑看着这一幕,虎子跑到他身边来,小声道:「月儿姐,你就别担心我们会吃不了这个苦,我们都好着呢。」 秦明月眨了眨眼,无辜道:「我没有担心你们吃不了这个苦啊。」 虎子脸上露出一抹‘你别不承认我看出来了’的表情,秦明月当即窘然。其实她还真有些担心,也是老郭叔平时训练人看起来太严厉,给她了一种错觉。其实看的次数多了,秦明月也能看出来,老郭叔心里是有斤两的。 「我真的没有担心你们吃不了这个苦,不信就算了。」 笑着说完,她站了起来,对虎子摊摊手,才往门外走去。 刚走到门边,二华子从外面冲了进来,一看到她脸上就露出一抹喜悦。 「月儿姐。」 「有事?」 二华子一脸窃笑,对她招了招手。秦明月心知肚明,却是佯装不知凑了过去,果然二华子附在她耳边道:「有人在后门那处等着月儿姐你呢,就他一个人。」 秦明月当即脸有些发热,佯装镇定地对他点点头,就出去了。 外面正在下雨,秦明月撑着油纸伞,先从侧门出去,特意绕了一圈儿,才来到惠丰园的后门处。 这里临着一处僻静的后巷,巷中只住了十多户人家,寻常行人也少,从这里出去穿过一条胡同可以直接到大街。起先,秦明月是不知道这里,还是莫云泊一次约她出来见面,在这里等她,她才知道。 远远瞧去,就见雨中站着一个蓝衣男子,长身玉立,撑着一把青伞,看不清头脸,但光看身形,秦明月就知道是谁。 事情为什么会发展成这样,其实秦明月也不知道。 就是莫云泊来得越来越勤,突然有一次他约自己出来,她也出来了。两人也没干什么事,就是约着一同到处走走,偶尔去游河,或者找个地方吃饭。并没有戳破,却是彼此都有点明白对方的心意。 恋爱到底是一种什么样的感觉呢? 以前秦明月以为自己懂,直到这次才发现,恋爱就是奋不顾身,什么也不去想,就只想着一个人,一件事,那就是他。 蓝衣男子似乎听到了脚步声,转身望了过来,看到往这边缓步行来一名身穿鹅黄色对襟夹衣,樱红色百褶裙的女子。 因为撑着油伞,看不清头脸,他似乎有些失望地垂了垂眼帘,就想扭过头去,却见那人将油伞往上举了举,露出一张十分美丽的脸庞。 她生得瓜子脸,柳叶眉,琼鼻粉唇,一双微微上挑的大眼水雾氤氲。梳着双环髻,发髻上左右各缠了一根嫩黄色的发带,发带垂在耳后,衬着她额上那抹鹅黄的花钿,越发显得调皮娇俏。 他的眼神只是一触,就守礼地偏了开去,正想转过身,突然见着女子眼含笑意的望了他一眼,当即明白过来。 「秦、姑娘……」 「怎么?认不出我了?」秦明月走过来,笑着道。 望着近在咫尺的那张俏脸,莫云泊紧了紧握着伞柄的手,「真还有些,还没见过你这种打扮。」 看着对方的样子,秦明月噗地一下笑出了声。 可不是如此,她每次和莫云泊见面,都是一身男装,还特意加粗了眉毛,在脸上做了些许伪装。毕竟虽是孪生兄妹,女孩子和男孩子还是有些区别的。 认真说来,自打她决定以秦海生的面孔面世,她就再没穿过女装了。 今日也是突发奇想,想着那日两人约着今日见面,早早起来就换了这身衣裳。哪知突然下起了雨,心中有些失望,未曾想他还是如约而至。 「我本就是女子啊,穿女装也不稀奇啊。」笑完之后,突然竟感觉有些莫名的羞涩,秦明月岔开话题,问道:「外面下着雨,怎么也来了,我原本想你不会来的。」 「既然答应了秦姑娘,自然要守约而至。」 「那咱们今天去哪儿?只是天公有些不作美啊。」说着,她伸出手接了接天上的雨,只不过是一息的时间,纤白的掌上便布满了细细的雨珠。 「我带你去个地方。」 见莫云泊似乎早有准备,秦明月也并未拒绝,就与他并肩一人撑着一把油伞往前行去。 穿过一条狭长的胡同,到了大街上,路边停着一辆马车。 陈一头上戴着斗笠,正靠坐在车辕上。见两人走来,他就从车上跳了下来:「公子,秦姑娘。」 两人上了车后,马车一路小跑往前行去。 …… 莫云泊说的地方是个茶楼,不过这茶楼可与一般开在闹市中茶楼不一样。 这茶楼开在一处极为僻静的街上,也不在正脸儿,而是一条胡同的最里端。从门外看起来平凡无奇,可入了内去,就能感觉出不一样来。 第66章 里面布置的高雅而素淡,很安静,客人似乎并不多的样子。分楼下楼上两层,人一进门就是一间宽敞的厅堂,正中的墙上挂着一副山水画,山水画下是一个水池,水池中假山流水玲珑精致栩栩如生。 靠东北处有一个高台,高台上竖着一面屏风,屏风后似乎坐着一名女子,正在弹琴。 悦耳悠扬的琴声,衬着鼻尖若有似无的檀香味,让人的心一下子就宁静下来。 两人随着伙计上了二楼,进了一个雅间。 雅间布置雅致,环境清幽,即能看到下面的高台,又能透过半撑开的槛窗看到外面的风景。 「那次说煮茶与你喝,一直记着。这地方同一个友人来过,觉得还不错,就带你过来看看。」坐下后,莫云泊如是道。 煮茶的桌案是早就布置好的,上面放着一应煮茶要用的器物。 有一个木质的涤方,涤方里放了几个倒扣的青瓷茶盏以及同色瓜棱洗口执壶,又有银质茶碾和茶盒、洗盘等物。边上放了一个黄铜质的鼎状风炉,此时风炉的壶门已被莫云泊打开,其中可见炭火,风炉上放了一个长柄陶制茶釜,里面的水早已煮沸。 先是用滚水温热壶盏,接着是洗茶,第一遍煮出来的茶是不喝的,直到第二遍,莫云泊往茶壶里换了水,又煮沸后,才持起茶壶,往盏中倒着茶汤。 秦明月是没有学过茶艺的,也不知道对方的茶艺正不正宗,反正就觉得他的动作如行云流水,说不出来的好看。 等她回过神来,一盏青绿色的茶汤已经递至她面前,她顿了一下,照着想象中看过的喝茶动作,右手接盏,左手扶着盏沿,先是放在鼻前嗅了一嗅,道了一句好香,才轻抿了一口。 「莫公子煮的好茶。」 似乎恋爱中的女人都是这样,特别在意自己在对方眼里的形象,秦明月也是如此,一言一行都要放在脑子里过一遍,才会拿出来。 莫云泊低眉浅笑,说不出的温柔,端起茶盏,也啜了一口,才道:「秦姑娘夸赞了。」 正说着,突然雅间的门被人从外面推开,同时一个声音响起。 「真是巧了,我坐在对面就看见你们了。」 秦明月脑门子上的筋一跳一跳的,瞪着祁煊,怎么走哪儿这人都是阴魂不散! 她之所以会这么说,也是因为这祁煊实在本事了得,莫云泊私下约她出来见过三次面,其中两次都被这人搅局了。也就上一次未被他得逞,两人才约了这一次,却没想到这人又找来了。 看到祁煊突然出现,别说秦明月了,连莫云泊都十分诧异,不禁感叹真是凑巧。他原想着荣寿不会来这种地方,未曾想又遇上了。 似乎看出了两人的心思,祁煊脸皮颇厚道:「我坐的雅间在对面,你们看是不是凑巧?」 顺着这厮的手看过去,果然见对面一间和这边摆设差不多的雅间,里面只坐了一个背对着这边喝茶的男子。 「那是你朋友?」莫云泊问。 祁煊一脸意兴阑珊地在桌前坐了下来,「算不得是朋友,就算是朋友也是狐朋狗友,刚认识没多久,我正打算走,哪知就瞧见你们了。」 说得倒是似模似样,也能唬得住人,可惜秦明月早已看透了他的本质。 莫云泊哦了一声,也不知道该说什么,精心准备的见又被打断,且明摆着祁煊是不打算走了,他有些无奈地看了秦明月一眼,两人同样的眼神对了个正着。 喝茶也要和秉性相合之人一同才有趣味,而祁煊明摆着就是个牛嚼牡丹的,莫云泊煮了一壶茶,他和秦明月两人只饮了一杯,剩下的都进了祁煊的肚子里。 「这也中午了,你们不用午饭?」灌了一肚子茶后,祁煊突然这么问道。 秦明月当即站了起来,对莫云泊道:「莫公子,明月想还是先回去。」 莫云泊没料到她会说要走,不禁站了起来,「这,那我送你吧?」 「不用,明月知道路。」 「外面下着雨,还是我送你。」 这两人一个要送,一个不让送,祁煊看得肚子里直泛酸气,忍不住道:「走什么走,没听见我方才说的,这都到中午饭点了,让你空着肚子回去,以后我和莫子贤也不用见人了,会被人笑死。坐下坐下,爷难得请人吃顿饭,难道还不想给面子,还是秦姑娘觉得祁某人碍眼,一见着我就想走?」 「这……」 莫云泊虽觉得好友说话有些不好听,但觉得十分有道理,也一同挽留秦明月,她只能留了下来。 茶楼其实是不供饭的,但有祁煊这个胡搅蛮缠的在此,差点没把人家老板都给闹出来了,还是莫云泊出面解围,使着陈一去附近酒楼叫一桌席面过来。 秦明月早就知道祁煊这人挺奇葩,但还是第一次见他如此,不禁有些瞠目结舌,而估计莫云泊也对祁煊有些无能为力,索性也不解释了,任由他。 期间,莫云泊失陪出去了一会儿,雅间里就留下两人。 莫云泊前脚出去,祁煊就拿眼珠子上下在她身上睃着,秦明月自认够镇定,也禁不起这种看法。 「祁公子有何指教?」秦明月也是有些烦了,所以声音颇有些没好气,换谁谁也烦,好不容易出来约个会,总是有搅局的出现。 祁煊坐没坐相地靠在椅子里,「没什么指教,就是第一次见秦姑娘穿这种衣裳,有些惊诧罢了。」 实则是惊艳,这小脸儿小手小蛮腰,怎么看怎么让人喜欢。他眼睛珠子不错地在秦明月身上打量着。 若说一身白纱的白素贞让人心驰神往,那么一身男装的秦明月就是一种另类的美,尤其这两种风格对立的扮相对比较,更是勾得祁煊心里痒痒的。而今天这身俏丽娇美的打扮,再度刷新了他的眼界,惊艳稀罕的同时,也让他满腹怨气。 第67章 想到伊人并不是为自己所打扮,祁煊从嘴里吐出的话满鼻子酸气:「这秦姑娘不愧是做戏子的,扮什么像什么,一会儿一身男装,一会儿又做女子打扮。这手段多的,简直让人目不暇接。」 听到这话,秦明月脸色当即有些不好起来。 这是在说她心机深,变着法子勾引莫云泊? 她深吸了一口气,微微抿了抿嘴角:「明月当不起祁公子如此缪赞了。」 只可惜她太低估了这祁煊的毒嘴。 「这不是缪赞,本公子说的可是实话。莫子贤可不如我见多识广,秦姑娘这一套套的,把这老实人勾得魂都不见了,天天偷着摸出来见你,我认识莫子贤这么多年,还没见他对哪个女人这样过。不过本公子与秦姑娘也算熟识,忠告一句,以莫子贤的身份,姑娘就算真跟他有个什么,恐怕是连做个通房的资格都不够。」 这段话当即让秦明月脸上端着的笑碎裂开来,也让她失去了冷静。 攀龙附凤是什么,她懂,她也知道莫子贤身份非是常人,可她从没想过在对方身上得到什么。而祁煊的话却无疑是一锅热油,刺啦一下泼在秦明月身上,让她连皮带血肉掉了一层,火烧火燎的疼。 也因此,她刷的一下就站了起来,寒着脸道:「祁公子,你难道不觉得你操得心有些太过了?我和莫公子如何,管你什么事?看祁公子也非寻常人,应该注重身份和体面的,但有些事还是藏在心里比较好,别拿出来见人,毕竟这断袖之癖可是不容于世。」 说完,她拱拱手就告辞了,「明月失陪。」也是气糊涂了,一时忘了自己是一身女装。 留下祁煊一个人坐在那里,半天反应不过来。 这丫头是在骂他吧,可这说的话怎么让人听不懂,什么断袖之癖,不容于世。难道—— 难道她以为自己对莫云泊有什么不可告人的心思?! 祁煊满脸吃了屎的样子,这丫头脑袋瓜子里到底在想什么,他明明是好心忠告她,祁煊才不会承认他就是故意想使坏,却被她这么倒打一耙。 嘿,真是了! 一直到莫云泊从外面回来,祁煊还保持着一种怪怪的脸色。 「秦姑娘呢?」 他一脸若无其事的样子,「她回去了,说家里还有一大群人等她吃饭。」 莫云泊不禁皱起眉:「怎么都说好了,突然要回去。你怎么就不送送她,这外面下着雨,她又是一个姑娘家。」说着,他略有些担忧地望了望窗外。 祁煊一脸理所当然样:「她又不是我什么人,我干嘛送她,她够得上资格让我送?」 若说之前莫云泊偶尔还会忍不住想,荣寿对秦明月是不是有什么心思,这会儿终于否定了这个想法。他有些无奈地摇了摇头,突然眼角看见屋角处竖着的两把油伞,当即拿起一把急急往外走去,「她没拿伞,我还是去看看。」 祁煊却坐在原地,面色晦暗莫名,也不知道在想着什么。 …… 莫云泊照着原路追了过去,走过了几条街,才看见正走在雨里的秦明月。 「秦姑娘!」 秦明月头上蒙了一层细碎的雨沫子,额上的刘海也湿透了,看起来有些狼狈。似乎因为冷,她的脸色有些苍白:「莫公子,你怎么来了?」 「荣寿说你走了,我见你也没拿伞。」 秦明月怔忪了一下,才笑道:「我忘了,这雨下得也不大,莫公子还是回去吧,我自己回去就是。」 莫云泊摇头,十分坚定,「还是我送你,这么远的路,哪能让你一个人回去。」 秦明月无奈只能应下,由莫云泊撑着油伞,两人并肩而行。 还没走两步,他突然停了下来,从袖中掏出一方帕子,递了过去。 「还是擦擦吧,我看你都淋湿了。」 秦明月一愣,望着对方眼里的关怀,伸手接了过来,「谢谢了。」 她垂着头,拿着帕子在头发上擦着,鼻息间充斥着一股淡淡的青草香,心里有些暖暖的,却莫名有些难受。 「秦姑娘,可是荣寿说了什么不好听的话?本是说好一同用饭的,怎么说走就走了?」莫云泊看着她头顶问道。 秦明月垂着头,也不知道该说什么,难道说被人戳中心里最害怕的事情,忍不住恼羞成怒心慌意乱就跑了? 穿越过来这么长的时间,因为秦明月极少出门,所以是没见过外面的世道到底是怎样的,但原主的记忆中有。别看庆丰班如今被捧得这么高,但当初在乡下搭草台子唱戏的时候,是那些穷得只能靠佃地为生的农户都瞧不起的。 这个世道男女婚配讲究的是什么? 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门当户对。就好比当初她大哥撰写白蛇后传之时,为何会让胡媚娘死,而许仕林还是娶了李碧莲,无外乎因为以上那三个理由。 父母之命,媒妁之言,门当户对,说起来简单,但那对有些人来说却是难之又难。 戏子那是什么,那是下九流的贱籍。而莫云泊,她虽不知道他的具体身份,可他是贺斐的表弟,又是从京城来的,不管是什么样的身份,也不是她能配上的。 不是秦明月自贬,而是事实确实如此。 尤其这是一个可以纳妾的世道。 这里的妾,不是现代那会儿的小三,想打就可以打的,打了还人人喊好,人家是合法的身份。有哪个富家公子哥是不纳妾的? 秦明月的心忍不住颤抖了起来,握着帕子的手也微微颤抖着,想跑开,却依旧强制忍着。 「都是明月任性,累得莫公子踏雨送我。」她依旧低着头。 「不碍事,其实,我也是想送你的。」 这大抵是莫云泊第一次对秦明月说出这种表明心迹的话,因此而显得有些紧张。语毕,他似乎觉得有些唐突了,忙轻咳了一声,有些叹道:「也是这苏州城实在太小了,每次都能碰上荣寿。」 第68章 秦明月很想告诉他,亲,不是苏州城太小,是你被人盯上了,所以才会次次都这么巧合。可她并不是背后论人长短的性子,且她对这两人的关系并不太清楚,有些话还是不好当面直言的。 「我看莫公子与祁公子关系似乎十分要好,平时总是形影不离,难道你们是亲戚关系?」她试探地问。 莫云泊失笑了一下,「我和荣寿并不是亲戚,只是朋友罢了,不过却是过命的朋友,荣寿曾在机缘巧合之下救过我的命。荣寿他这人怎么说呢?是个好人,就是有时候有些管不住嘴,性子也有些怪,其实并没有什么坏心的。」 是呀,所以他很好心的告诉了她,以她的身份连给莫云泊提鞋都不配,两人根本不可能有什么结果。 其实也不能说祁煊这事做得不对,撇除一切其他因素,只看他说的话,这些确实是实话,只是实话总是刺耳的,所以她觉得格外没办法忍。 人总是惯于自欺欺人,不愿意去看去听一些自己不想看到也不想听见的事情。其实存在的一直存在,只是不想去面对罢了。 秦明月哦了一声,沉默下来,两人又往前默默行去。 雨似乎越来越大了。 莫云泊见秦明月衣角暴露在雨下,不禁把伞往那边举了举,却任自己小半截身子暴露在雨中,不一会儿就淋湿了,他却似乎丝毫不以为然。 秦明月眼角扫到这一幕,莫名有些鼻酸。 明明很长一段路,却在不觉中走完了,看到惠丰园的侧门,秦明月有些不舍,同时也松了一口气。 她站定脚步:「莫公子,我到了,谢谢你送我。」 「不谢。」莫云泊顿了一下,「其实你不用叫我莫公子的,你可以叫我子贤。」 子贤。 秦明月轻轻地在心中这么默念了一声,感觉心里越发的苦涩。 她强撑起笑:「莫公子还是赶紧回去吧,这雨下得越来越大,莫是冻着就不好了。」 「我送你到门口。」 正说着,秦明月突然跑到雨中,一面往门那里小跑,一面回头冲这边道:「没事,我两步就到了。」 果然不过一眨眼的功夫,秦明月就到了屋檐下。 她对这雨中的莫云泊强扯起一抹笑,又点了点头,才匆匆推开门走了进去。 外面的雨,依旧茫茫地下着。 …… 秦明月站在院门前深吸了几口气,才抬腿迈了进去。 刚到门前,堂屋里齐刷刷的眼睛都望了过来。 大家正在吃午饭。 鉴于庆丰班流传已久的习惯,也是人越来越少后,大家都相对显得十分亲密,也因此每次用饭的时候,都是满满一大桌,而现在多了虎子几个小家伙,显得更是热闹。 堂屋的正中间摆了两个桌子,大人们一桌,小孩子们一桌。二华子是个喜欢热闹的,以前庆丰班里就属他年纪最小,这会儿来了许多同龄的伙伴,就凑在虎子们那一桌。 连秦风楼都出来了,经过这么长时间,秦风楼的腿伤其实差不多已经养好了,只是秦明月固执地认为伤筋动骨一百天,一致要让他养够三个月。平时秦凤楼总是一个人呆在房里无聊,和秦明月说了几回,秦明月先是不许,后来秦凤楼让郭大昌去木器店买了个木轮椅回来,秦明月才允许他出房门,只是尽量不让他动到腿。 见秦明月这时候回来了,大家都有些诧异。 坐在主位的秦风楼愣了一下后道:「月儿,吃饭了没?大家都在吃,过来坐。」 同时,念儿跑去搬了张凳子过来,放在秦风楼身边,「月儿姐,你快坐,我给你盛饭去。」 秦明月一面坐了下来,一面笑着对大家说:「刚好赶上了,看来我回来的正是时候。」 「你……」只说了这么一个字,秦风楼就停了下来,刚好念儿把饭盛来了,他也当即就打住。 「快吃,咱们刚开始吃没多久。」 于是一众人又坐下吃起饭来,有说有笑的,有讨论戏里剧情的,也有说些琐碎事的。那边小孩儿们一桌也十分热闹,二华子是个热闹人,再加上虎子他们现在也都和戏班里的人混熟了,倒是不见拘束。 一餐饭用完,秦明月推着坐着轮椅的秦凤楼回房,念儿他们几个小的则留下来收拾残局。 进了房里,她撑起秦凤楼将他往榻上扶,秦凤楼望着她欲言又止,还是没忍住:「我听二华子说,你去见子贤了?」 二华子这个耳报神! 秦明月在心里这么说了一句,倒了没遮掩,点点头。 秦凤楼望着她的表情更加纠结了,「小妹——」 「大哥,怎么了?」 秦凤楼在心里组织了下语言,才道:「我知道子贤贤弟芝兰玉树,品行高洁,可是——」似乎一下子就不知道该怎么说了,他的言语凌乱起来,「可、可是,咱们……」 所有人都明白,似乎就是她不明白,其实她不是不明白,就是心里不想明白罢了。 秦明月按了下大哥的手,笑着道:「大哥我明白的。」 秦凤楼的表情一下子悲恸起来,他垂了垂眼帘,才艰难道:「我小妹这么聪明善良,以后一定会碰见一个好人。」 「嗯。」 只可惜好人,却不是他。 日子就这么一天一天的过着。 秦明月每日就是演戏排戏,排戏演戏,每天都忙得连轴转。莫云泊倒是曾来找过她两次,俱都被她以太忙拒了。 贺斐也来过,只可惜现在秦明月失去了想与他周旋的心情,有个莫云泊夹杂在其中,她总觉得自己再做出那种事,是玷污了这段刚开始就被自己掐死的恋情。 不见,就可以不去想,不想,心里就不会烦,只可惜她不找事,倒是事情主动找上门来。 第69章 这一日,李老板脸色难看的将刚下台的秦明月叫出去说话。 「明月丫头,咱们也打了这么久的交道了,叔拿你当自己人,你老实跟叔说,你在外头得罪人没?」 秦明月当即一愣,摇了摇头,「我几乎不怎么出去,怎么在外头得罪人?」 听到这话,李老板点点头,脸色有些复杂道:「也是,你几乎不出门,怎么得罪人,是我想差了。你别多想,好好演戏,就当这事我没说过。」 秦明月忍不住追问道,「李老板,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李老板却是敷衍道:「没啥,真没啥,就是出了点小麻烦,估计是我弄错了,跟你没关系。」 一通打哈哈后,李老板就匆匆走了,却给秦明月心中留下了疑虑。 到底她也想不出什么所以然来,就将这事暂时抛之脑后。 却未曾想到,李老板这边刚跟她分开,扭头就去找了刘茂。 「你是说有人跟你打招呼,让你把庆丰班从惠丰园撵走,不然就封了你的戏园子?」刘茂满脸都是诧异,甚至还有些失笑。哪个王八犊子这么大的胆子,他罩的地方也敢乱来。 「李七巧,你不会是在跟本公子开玩笑吧?」 刘茂能笑,可是李老板却笑不出来,他哭丧着一张脸道:「二公子,小的真跟你没跟您开玩笑,那人说是贺家的人。贺家那是谁啊,那是咱们这儿的土地爷,头顶上的天,贺家的人怎么会跟小的一个开戏园子的开玩笑。二公子你快想想办法吧,这担子太重,小的真扛不了了。」 刘茂脸色顿时惊疑起来,猛地一下站了起来,紧紧拽住李老板的衣领子,「你说是谁?贺家?!」 李老板如丧考妣地点点头,「对,贺家,就是那个贺家,贺知府的贺家。小的本来也不相信的,可对方自己点明了身份。」 刘茂的脸色乍红乍白,说不出的精彩,良久他才道:「行了,这事我知道了,你先回去,我没给你递话,你别轻举妄动。」 李老板点点头,由毛六领着出去了。 留下刘茂一个人站在房中,原地捣腾了好几圈儿,才终于下定决心去找贺斐。 刘茂是不信贺家会去针对一个小小的戏班,可想到最近那位爷对秦明月如此上心,他心中也是心下晦暗。 这里头牵扯的东西太多,刘茂虽是个纨绔,却能管中窥豹。若说心里怨不怨?屈不屈? 不怨,但是很屈!可人生在世,总有些身不由己的事情,纨绔了十几年,刘茂还是第一次尝到什么叫做苦涩的味道。 真苦,苦得鼻子发酸,还得强撑着笑。 …… 因为贺斐如今对刘茂颇为看重,所以刘茂很容易就见到他了。 见到人后,刘茂也未打盹,就把李老板所说的事情说了一下。 他只是平白直述,并未掺杂任何感情色彩,其实这件事虽说有些蹊跷,但刘茂心里并不是没有数。贺大公子不可能会做这件事,那么就只有一个可能,大抵是贺家的哪位主子知道贺大公子看中了个小戏子,这是在从中插手呢。 刘茂觉得贺大奶奶的可能性是最大的,他虽是个男子,但不是没听他娘说过一些琐碎话,也是知道这贺大奶奶是个不能惹的主儿,拈酸吃醋得厉害。从贺大公子娶妻多年,却未纳一妾就能看出。 这苏州府的各个府上,谁家没背地里笑话过贺家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倒是攀了个高枝,可惜请了尊活菩萨进门。明明是长子嫡孙,至今贺大奶奶无所出,贺家那一家子人还得装作无事样,也不知道是在骗谁。 当然这话是绝不能拿到外面说的,打死都不能说,不然就是不想在苏州这地界混了。 按下这些且不提,听完刘茂的话,贺斐当即脸色难看起来。 「你先回去吧,这事我心里有数。」 刘茂也没多问,点点头就走了。 而贺斐却是独自一人呆在书房里,外面的下人只听到里面稀里哗啦一通乱响,就知道这是谁惹大公子生气了。 可到底是谁找天借了胆子?要知道大公子轻易不动怒,既然动了怒,那就代表有人要遭殃了。 待贺斐从书房里出来,依旧是惯有的稳重沉静的模样,他未回芳荷院,而是转道去了贺夫人住的院子里。 「娘,我打算抬个妾回来。」坐下后,贺斐对贺夫人道。 贺夫人一身枣红色绣金撒花褙子,下面穿着紫色绒面马面裙,头梳桃心顶髻,一水的翡翠头面和首饰,端得是雍容华贵。明明四十多岁的人了,还仿若是三十多点儿的样子,长脸细目,看得出来年轻的时候也是一美人。 听到这话,她略微显得有些诧异:「怎么突然就想起纳妾了?」这么说了一句,她又道:「想开了也好,娘早说过了,这耿玉容嫁进来五载有余,至今无所出,咱们家虽是高攀了汝阳侯家,可咱们也对得起他们了。搁在谁家都是早就抬通房的抬通房,纳人的纳人,非你和你爹说这事不成,再等等。」 贺夫人越说越恼火,忍不住拍了拍手边的小几,上面的茶盏随着她的动作跳了几下,「换我说,等什么等,说破大天去子嗣为重,我就不信他汝阳侯家敢当着大家的面说,他家姑娘生不出来,就非得我儿子陪着不生。就算他家权重望崇,在朝中势力不小,可咱家还有你姑姑你爹撑着,我就不信他们为了这一点儿小事,就跟咱们撕破脸皮。」 说起来,贺夫人早就对耿玉容这个儿媳妇不满了,只是丈夫和儿子一直压着,她也就权当那是个菩萨供着。平日里即不让她晨昏定省,也不让她在身边侍候立规矩,不是怕了汝阳侯家,而是见耿玉容这儿媳妇心烦。 哪家的媳妇来给婆婆请安,像她那样?端得架子比谁都大,好像就她出身高贵一样,要知道贺夫人也是出生名门世家,只是家里如今在朝中的势力已经微末罢了。 第70章 婆媳之间天生就是仇人,贺夫人早在心里无数次给儿媳妇难堪了,这次见儿子终于开了窍,她当即就支持道:「你说说是哪家的姑娘,娘这就给你抬回来。」 好嘛,这贺斐不过是一句话,贺夫人倒显得比她更积极。 贺斐想到秦明月的身份,犹豫了一下:「哪家的姑娘儿子暂且保密,娘你把下聘的东西准备齐备,到时候儿子把人给你抬回来就是。」 贺夫人失笑,「还跟你娘打太极?行行行,只要是我儿看中的,哪怕你抬个村姑回来,娘也给你照二房的待遇给你待着。」这里的二房指的是大妾,也就是除过正妻外,妾中地位最高的,俗称贵妾。 贺斐当即笑了一下,心想:虽他想给她更好的,但这身份也不屈了她,以后再补偿她就是。 …… 上房这边操持着准备聘礼,这动静自然是满不住的。 贺家上上下下百十口人,人多嘴杂,且操办的这些东西一看就是要办喜事用的。如今贺家可没有要办喜事的主子,于是也不过只是一天的功夫,关于大公子要抬人进门的消息就传遍了整个贺府。 芳荷院这边收到消息后,耿玉容关着门在屋里砸了许多东西,砸完了洗漱收拾出来,还是一贯大家闺秀的做派,只是身边几个丫头,个个连大气都不敢喘。 到了傍晚的时候,她使着贴身丫头去请贺斐,丫头去了,不一会儿,贺斐就回了芳荷院。 耿玉容强端着笑,像以前那样说的些琐碎的话,而贺斐也就不紧不慢这么有一搭没一搭应着。 就好像什么也不曾发生,他是,她也是。 终究还是谁在乎,谁就输人一头,眼见贺斐一脸若无其事样,耿玉容越发觉得心绪不平,堵得心口直泛疼。 「爷难道没有什么话想跟妾身说?」 贺斐连眼都未抬,手里还端着茶盏,一下一下地撇着茶沫:「什么话?」 这样的态度,彻底击垮了耿玉容,她眼泪刷的一下就从眼眶里滑落了下来,人也显得有些激动起来。 「整个府里上上下下都知道爷要往屋里抬人,难道这事你就不该跟我说一声?」 贺斐哦了一声,放下手里的茶盏:「原来是这事,这多大点儿事,还用得着跟你说,不就是纳个人进门,不影响你什么。」 是不影响,可是怎么能,怎能够! 为什么,你就能如此理所应当! 只可惜这话耿玉容是说不出口的,她从小到大所受到的教养就是在家从父出嫁从夫,是要体面的,贵女的面子有时候比自己的性命还重要。 即使身为汝阳侯之女,她可以拥有的东西太多太多,可有些事有些话,是怎么也不能做也不能说出来的。哪怕是拈酸吃醋,不想丈夫纳小,也不能由自己的口说出来,而是让家中老父或者是兄长,待之为敲打敲打。在大面上,却从来是一副贤良淑德的样子。 除了贵为公主,哪家的姑娘敢说出不让夫君纳妾的话,到时候不但会落一个妒妇的名头,更会连累同族姐妹都毁了一身清誉。别人提起这户人家,就会说这户家的姑娘如何如何,其他的肯定也是如何如何。 所谓的大家闺秀,活着就是一张脸! 显然耿玉容打算不要这张脸了,也要阻止丈夫纳妾。 「是不是因为那个戏子?她有什么好?就值得你如此念念不舍?」 贺斐撇唇一笑,终于暴露了。 「这么说来,派人去惠丰园递话的是你?不过是个小戏子,值得你如此大动干戈?」 耿玉容当然不会否认,认真来说她会用这种迂回的手段,更多的是一种警告亦或是提醒。显然她>没预料到贺斐的反应会是如此,甚至不打算保持表面平和,也要跟她撕破脸皮。 耿玉容苍凉一笑,还有什么不明白的呢? 「这么说你是铁了心要将她抬进门?」 贺斐默然地看着她,并未遮掩,点点头。 「好,贺墨承你很好!」耿玉容指着他。旋即,她扭过身去,用袖子拭掉脸上的泪水,才用那种硬邦邦的声音命道:「送爷出去。」 缩在一旁的丫头们个个面面相觑,不敢上前。 贺斐先是一愣,紧接着冷笑两声,一拂袖子,扬长而去。 「滚!都给我滚出去!」 随着这声宛如凄厉的嘶吼,丫头们一哄而出,接下来是屋里噼里啪啦的碎响声。 秦明月并不知道因为自己,竟然发生了这么多事。 她现在头疼的是,怎么拒绝莫云泊。 显然莫云泊比想象中更为执拗,眼见被秦明月拒了两次,竟不屈不挠了起来。 秦凤楼并不是一个会说难听话的人,且他也说不出口与莫云泊断交的话,毕竟终归究底是因为他们身份太低,并不是莫云泊有什么不对,也因此秦明月连着两日都看见莫云泊出现在他们所在的这个院子里。 「明月。」终于找了个机会,莫云泊叫住了打算想转身离开的秦明月。 秦明月也不好做得太明显,僵着笑扭过头来:「莫公子。」 莫云泊眼神有些复杂地看着她,秦明月被看得有些局促,忍不住道:「莫公子,有什么事?」 「我说过你可以叫我子贤。」 秦明月尴尬地笑了一下,「这样叫是不是有些不好?」 莫云泊眼神更是复杂,左右看了看,见没有什么人,才一把拉着秦明月的手腕,将她拉到了拐角处去。 「明月,你告诉我,是不是我有什么地方做得不对,或是说错了什么话?明明好好的,为什么不见我?」 秦明月没料到这个向来含蓄内秀的人,竟然会说出这样的话,当即有些不知道该怎么回答起来,也因此一直垂着眼睑也不吱声,直到莫云泊又重复了一遍这话,她才微微有些苦涩地抬起头来。 第71章 「莫公子,你很好,你没有什么不对的地方。」 「那为何不见我?」 秦明月心里更是苦涩,在嘴里品尝了一下那泛涌上来的苦,她才扯了扯嘴角道:「虽然我平时以男子的身份面世,但毕竟是个姑娘家,总是与男子私下见面于清誉有碍。」 这话莫云泊倒是驳不了什么,也因此他用那种十分痛苦甚至焦虑的眼神看着秦明月,见她不看他,他难得冲动伸出手来抓住她的臂膀,「不是这样的对不对?肯定不是这个原因。我并不是唐突之人,只是倾慕秦姑娘你,而你,对我也是有感觉的,对不对?我能感觉到,我能感觉到的……」 莫云泊的样子有些狼狈,虽然外表依旧得体,可脸上微微有些泛青的胡茬,和有些深凹的眼眶却能显现出他已经多日未曾睡好过了。 爱情来得毫无预兆,莫云泊没料到只是来一趟苏州,就让他碰到了命定中人。他甚至有一种感觉,为何自己明明早过了适婚的年纪,却依旧不愿成亲的原因所在,因为那些个人都不是她。 都不是秦明月。 随着莫云泊的晃动,秦明月眼中压抑了许久的眼泪,突然喷涌而出。 她透过模糊的视线看着对方的脸,他憔悴若斯,其实她何尝不是如此。 好不容易说服了自己要认命,别去奢望一些不符合身份的东西,内心深处无数次骂着去你娘的身份,去娘的贵贱之分,可是理智却在告诉她—— 别去尝试,那边有危险。 大抵是从小缺乏安全感,秦明月看似自信满满,实则一直很胆小。当她脑子里的那根弦在拉着警报,告诉她前方有危险,她得到的很可能不是如愿以偿,而是受伤,她很大的可能性会退缩。 尤其是在感情方面,因为秦明月很清楚若是伤了别的,只是伤财或者伤人,可感情方面却可能是伤心,所以她在现代那会几乎没有什么朋友,所以她的那两段恋情才会无疾而终。 因为她怕,所以宁愿不要。 可这一次,明明浑身的细胞都在告诉她,别过去别过去,可她还是想过去…… 「莫公子,明月身份低贱,配不上你。」她垂头做遮掩道。 莫云泊一愣,道:「古语有云:万物皆有其灵,不以高且巨为贵,不以细且微为贱,天地之间,四海之内,万物平等,人不可夺,天不可废。子贤虽系出名门,可从不以高贵而自居,秦姑娘,难道子贤的人品就如此让你不信任?」 秦明月复杂地看了他一眼,咬牙又道:「明月出生卑微,可打心底却从没有瞧不起自己过,所以明月不当妾,且也容不得夫君纳妾。」 莫云泊几乎没有犹豫地道:「我至始至终就没想过要纳妾。」 话说到这里,莫云泊也不是傻子,当即明白秦明月为何要拒他于千里之外,心中又是怜惜又是敬佩。 心想:荣寿说秦姑娘是戏子身份,恐怕是个攀高枝的主儿,可非但没有自己的倾慕而正中下怀,反而主动避让。又想:这秦姑娘果然与寻常女子不同,他惯是见多了言不由衷的贵女与贵妇们,谁人不是对这种有违伦常的话题退避三舍,可她却这么明晃晃的说出来,显然是想让自己知难而退,也是表明自身高洁。 莫云泊本就欣赏品性高洁之人,若说之前倾慕秦明月还有些浮于表面,此时却是真为她的品行而赞道。 他松开抓住秦明月的手,拂了拂袖子,又整理了衣襟,这才拱手礼道:「小可姓莫,名云泊,小字子贤,乃是京城人士,出身衡国公府,家父乃是当今的衡国公。现年十九,家中高堂俱在,排行为五。家中无妻也无妾,虽算不得青年才俊,但素来洁身自好,倾慕秦氏明月,可未知秦氏明月可是属意小可?」 莫云泊突然弄得这么一出,着实把秦明月吓了一跳。 她有些不懂莫云泊这么说的意思,可她不明白,不代表拐角那边站着的一个男人也不明白。一个出身良好的公子,为何会禀明来历,甚至连家中情况都一一说明,不外乎有求娶之意。 祁煊站在原地,脸色晦暗莫名,却是动都未动。 而同时她秦明月也被莫云泊的身份给惊到了,她只知道他出身不低,却没想到竟然是国公之子。 见她露出茫然之意,莫云泊突然敛眉一笑,「明月,难道你不懂我的意思?」 「这……」 「我是在求娶你啊,你放心我不会纳妾的,待我这次回京后,就向父母禀明我们之前的事,到时候你嫁给我可好?」 「莫公子,我、明月着实配不上……」 若说之前那些话还有几分试探之意,可这次却是打心底这么觉得的。换念想想,这在现代就是二代在求娶自己,还是红灿灿的二代,根正苗红的那一种。 秦明月突然有一种被玻璃鞋砸中的眩晕感。 不能怪她如此,实在是本来觉得这段感情无望,忍着伤心拒绝,可万万没想到峰回路转了。这就好比买了张彩票,突然发现自己中了大奖,可惜彩票不见了,怎么找都找不到,努力的接受事实说服自己,却在已经绝望之际突然家里人说帮忙收起来了,还把这张彩票找出来递给了她。 「明月不说自己从不会瞧低自己吗?」 这句话惊醒了秦明月。 是啊,不就是个二代吗,那又怎样,我何必吓得跟个没见过世面的村姑似的。顿时豪情千丈,忍不住挺直腰杆,脸上的表情也恢复了以往的淡定自若。 正待她想说什么的时候,突然听到二华子的声音响了起来。 「风楼哥,风楼哥,出事了。」 秦明月和莫云泊两人刚好站在上房侧面的拐角处,所以二华子并没有看到,一路穿过庭院往上房那处奔,一面喊着。 秦明月当即快走了出来,哪知正好看见站在拐角处的祁煊,她也没多想,就边边问道:「二华子,到底出了什么事?」 第72章 二华子奔向屋中的脚步,停了下来,看到秦明月,他反而松了一口气,脸上表情悲喜交加,说不出来的那种意味。 「月儿姐,那……」 正说着,大敞的院门突然涌进来一群人。 打头的正是李老板和贺斐。 李老板面色有些怪异,也是悲喜交加的模样,倒是一旁的贺斐显得格外的意气风发。淡金色的阳光打在他身上,像似给他镶了一圈金边,格外的光耀夺目,其身后站着数十个打扮整洁一致的家丁,两人一抬抬着几口红木箱子。他一身宝蓝色绣银纹圆领锦袍,说不出的尊贵体面。尤其他身材硕长,又是打头,站在一众人之间,那就是鹤立鸡群。 「明月。」他望了过来,看到了秦明月,也看到了祁煊,更看到了从秦明月身后走过来的莫云泊。 他俊眉当即微微拧起,旋即松开,按下了心中的疑惑。 这边李老板面上满是苦意,口气却是恭喜的,道:「明月丫头,恭喜贺喜啊,贺公子上门提亲,想迎娶你做妾。这么天大的福气,李叔真是为你高兴死了。」 其实这话有些言不由衷,见鬼的高兴死了,要知道秦明月嫁人了,惠丰园就没有台柱子了,那以后白蛇传乃至后传谁来演? 尤其接触了这么久,李老板也是知道秦明月虽是个女子,但胸有乾坤,料定只要有她在,惠丰园一定会越来越红火,红透大江南北。可突然出了这么一档子事,台柱子没有了,红透大江南北的愿望自然也没有了。 李老板并没有想过秦明月会不答应,首先贺斐早就表现对秦明月有很大的兴趣,而秦明月一直若即若离。再来一个是堂堂知府家的公子,本身也有功名在身,而另一个说是人人受众人捧的秦大家,说白了就是个戏子。 戏子那是什么?下九流中的下九流,能摊上做知府家公子的妾,那是祖坟上冒了青烟。别说摆这么大阵势上门来提亲,摆明了嫁过去即使不是贵妾,也是良妾。别说秦明月身份不够,以贺斐的出身,如果他愿意,有一千种办法给秦明月改头换面。 就算不是良妾,就是个通房,那也是该秦明月跪地拜谢的。 「明月,我应约而来。」贺斐噙着一抹淡笑如是道。 秦明月瞪着贺斐。 狗屎的应约而来,谁跟你约了? 可很快她就反应过来,这位公子爷大抵是又误会了,因为之前白蛇后传刚好演到许仕林和胡媚娘私定终身这一段,许仕林对胡媚娘许诺一定会迎娶她过门。 莫名的她,有些如芒在背,尤其是莫云泊站在她身后不远处,尤其是之前刚发生了那么一出。这种心虚就像是被男朋友抓到和别的男生有暧昧一样。 秦明月笑得僵硬,也极力推脱,「贺公子,谁跟你约了让你上门来提亲了?」 贺斐皱起剑眉,深深地望了她一眼。心想她大抵碍于是女儿家的羞涩,所以不好意思当面承认。她不承认就不承认了,反正他来了,双方彼此心里有数就好。甚至贺斐还觉得这是一种小情趣,如今他正是对秦明月上心的时候,心里也愿意给她这个面子。 他正想说什么,莫云泊突然走上来诧异道:「表兄,你要纳妾,还是纳秦姑娘?」 秦明月急着撇清,「莫公子,我真不知道他竟然会这样……」 一旁的祁煊笑得满脸趣味,走上前来插了一脚,「姓贺的,你真是不长眼啊,这秦姑娘可是子贤的红颜知己,你上门来提亲抬她做妾,这是打算和子贤抢?」 听到这话,贺斐满脸震惊之色,看看秦明月,又去看莫云泊,「子贤,你……」 这种时候,认怂的就是孙子。 莫云泊也不遮掩道:「我与秦姑娘两情相悦,打算这次从苏州回京就向父母禀明,娶秦姑娘为妻。」 一个为妻,一个为妾,孰重孰轻,明眼可见。 两个男人,一个仪表堂堂,身份高贵,一个芝兰玉树,品性高雅,身份更是比对方只高不低。秦明月从未幻想过自己被两个男人争抢这种狗屎情节,可真发生的时候,说实话她是有些懵逼的。 「听到没?人家两情相悦,你搀和个什么劲儿,还不赶紧闪开些!」路人甲祁煊十分可恨地这么说。 贺斐的脸色乍白乍青,说不出的精彩,他几个大步上前,逼问秦明月:「明月,子贤说得可是真?」 都这个份儿上,秦明月自然不能避让,当即直视他,道:「贺公子,我不知你为何会突然上门提亲,但恐怕你不知道吧,明月虽出身低微,但只与他人妻,不为他人妾。」 「可是……」 电石花火之间,贺斐顿悟了。 他觉得肯定是秦明月脚踏两只船,这边勾着他,那边搭着莫子贤。眼见把莫子贤给迷得神魂颠倒,要娶她做妻,她立即毫不犹豫便弃了自己。 贺斐素来心高气傲,难得动次情,还被人给耍了,又怎么咽的下这口气,当即冷冷一笑,连着说了两个‘好’字,一拂袖子,就带头先走人了。 那些抬着各种聘礼的贺府下人,也灰溜溜地跟着他退了出去。 至于李老板,用那种‘手段了得,不得了,原来还能这样’,总而言之非常复杂的眼神看了秦明月一眼,便也匆匆借故离开。 待这些人都走后,秦明月也顾不得旁边还有祁煊这个搅屎棍子在,甚至上房门口还站着几个庆丰班的人,连忙和莫云泊解释:「子贤,我与他之前从未有过什么,只是有几次他命李老板叫我过去说话,我推脱不得,但……」 「我信你。」 听到这话,本来还有些忐忑不安,最后全部化为嘴角的轻笑。秦明月也不是习惯过多解释之人,当即笑着点点头。 看着这边两人含情脉脉对视的样子,边上的祁煊脸色更是黑得宛如抹了锅烟。 第73章 …… 莫云泊和祁煊走后,秦凤楼面色凝重地让秦明月跟他进了房。 「明月,你和子贤——」 「大哥,他说他会娶我,我愿意信他一次。」秦明月微笑道。 「可是——」显然因为是大哥的身份,秦凤楼要想的比较多。 「我愿意相信他!」 妹妹都说成这样了,秦凤楼还能说什么,且其实打心底里他还是比较欣赏莫云泊的,若是莫云泊能当自己的妹婿,那是再好不过了。可他们的身份…… 这层忧虑深深地刻在秦凤楼的心中,可看着妹妹语笑嫣然的样子,他也不好出言打击。只是颇有些复杂道:「虽说子贤已表明了求娶之意,可你毕竟是女儿身,有些该注意的地方还是要注意,咱们虽说身份低了些,但不能轻贱了自己。」 秦凤楼之所以会这么说,也是突然想起小妹之前所言的‘比贵人更大的贵人,救二哥’之类的话,怕小妹是为了救兄之心,而罔顾自己的清誉。 秦明月又怎么会不懂哥哥的意思呢,当即点点头道:「大哥,我知道的。」 …… 回去的一路上,贺斐越想越生气,也因此将胯下的马打得飞快。 沿路惊了无数行人,甚至有沿街摆摊的小贩摊子都被躲避的行人给撞翻了,直到这时贺斐才清醒过来,双手抓着缰绳控制着马继续往前行,却丝毫没有停下来的意思。就有那小贩或是躲避的行人破口大骂,却被知道些许深浅的旁边人拽住了。 也不说话,只是摆摆手,做噤声状。懂得自然就懂了,当即一面拍着身上的灰,或是捡着散落在地上的东西,其实心中依旧忿忿,却敢怒不敢言。 「哟,这位爷可是谁?纵马在闹市奔行,好大的胆子。」就有那不是本地人的好奇问道。 这一会儿时间,贺斐已经策马远离,这才有人敢主动搭腔:「这是咱们知府家的大公子,平日里听风闻也是个平和懂礼之人,怎生得今日如此发怒。」 与此同时,一众身着贺府下人衣裳的家丁,抬着几口箱子匆匆从眼前经过,就有人惊疑:「瞧着好像是去哪家下聘,这大公子不是娶妻了吗?」 「只能娶妻,就不能纳妾?」有好事人插了一句嘴。 聊到这里,自然引起了大家的兴趣,有那知晓些许内情之人忍不住道:「那贺家的大奶奶惯是个拈酸吃醋的,搁在一般人家大抵早就被送回娘家了,偏偏人家出身公爵之家。明明嫁过来多年未诞一子半女,偏偏拦着不许大公子纳人,据说知府夫人早就看儿媳妇不顺眼,这番大公子纳妾恐怕就是为了这个。」 「所以这是纳妾了?可情况好像有些不对,难道说是贺大奶奶从中做了什么?」 聊来聊去,也没聊出个所以然的,对于这些平民百姓来说,那些大户人家的八卦就像是看戏那么精彩。可也就是看戏而已,增添一些茶后饭余的谈资也就罢了,毕竟和自己生活也没什么个牵扯。 也因此,这站在街边说小话的人不一会儿就散开了,都还有各自的事要忙。 还未到贺府所在的那条街上,贺斐就把马停了下来,一直等到后面上气不接下气抬着东西的家丁们赶上来,才端坐在马上,阴着脸道:「回去后什么也不准说。」 这些家丁当即噤若寒蝉,连连点头,贺斐这才冷哼了一声,放慢了马儿的速度,带着人回去了。 贺夫人早就知道儿子今日是去下聘的,特意命人守在门房那里,也因此贺斐刚回家,消息就传到她耳里。她按住疑惑,将贺斐招了过来,贺斐并未据实相告,只道是对方家中无人,跑了个空。 贺夫人不清楚内里,只道对方真是不像话,这种时候家里竟没人,是看不起他们贺府还是什么?还是贺斐解释他并未提前告知,想给对方一个惊喜,才按下了贺夫人的迁怒。 按下不提,贺斐回到书房,越想心中越是不满。 想了想,当晚去了锦柏轩。 …… 「表兄你说什么?明月的二哥是你送给王铭晟的?」 宽阔的厅室,一水的檀木琉璃宫灯今日似乎显得格外晃眼,莫云泊满脸不敢置信,惊疑地从椅子上站了起来。 贺斐一脸镇定,装模作样道:「为兄并不知子贤和秦明月还有这种渊源,若是知道,怎么也不会凑上去故意找不自在。子贤应该知道,那王铭晟油盐不进,无论我们怎么拉拢,他都不与回应,才会有之后姑母特意将子贤遣了过来。谁曾想咱们摆出这么大的诚意,这王铭晟还是如此不给面子。为兄得到些消息,知晓那王铭晟明修栈道暗度陈仓,其实并未将那秦海生送走,反而安置在身边,才会动了想从秦明月身上下手的心思,只是无奈这其中生了变。」 言罢,他也不去看莫云泊的表情,站起身告辞道:「为兄此番前来只为解释,不想因为一个女人,闹出兄弟阋墙之事。毕竟我与子贤虽不是亲兄弟,但也是顶顶亲的表兄弟,尤其姑母与贺家一荣俱荣一损俱损,既然子贤已经有了主意,那为兄的就不再多事了。」 而莫云泊早就陷入震惊之中,甚至连以往注重的礼节都忘了,根本没想起要去送送贺斐。。 不知过去了多久,祁煊从外面晃了进来,看着依旧站在原地的莫云泊,讶道:「你怎么站在这儿?我听下人说那贺斐来了?他不会是来找事的吧?」 莫云泊忙掩饰一笑道,「无事,表兄只是来解释之前那件事。」听到这话,祁煊眸光闪了闪,闲闲一点头:「也是,毕竟是亲戚,总不能为一个女人闹翻了。」 莫云泊没有说话,祁煊见他似有心事,也并未多言而是打了声招呼就回房了。 次日,祁煊发现莫云泊眼中充满了红血丝,似乎一夜未睡的模样,十分憔悴,不过他并没有戳破。 第74章 连着几天,莫云泊都一副魂不守舍的模样,如是过去了几日,忽一日他似乎突然就振奋了起来,又开始往惠丰园跑起来。 而祁煊却似乎突然就从莫云泊身边消失了,反正秦明月再是没有见过他。 引爆了苏州城整个戏剧市场的《白蛇后传》,终于在刚进入腊月之时落下了帷幕。 唏嘘感叹者众多,若说白蛇前传是男人的一个梦,里面温婉贤淑的白素贞引发许多男人感叹,若是自己也有这样一个妻子就好了,那么白蛇后传则是牵动了无数男男女女的心魂。 这里面的一段段感情令人深思,感人肺腑,白素贞与许仕林的母子之情,知晓儿子遇险,拼着天罚再临也要强行出塔救子;小青与白素贞的姐妹之情,闭关苦修二十载,冒着天罚的危险,也要营救姐姐;许白二人分别二十年,终于再度相聚,小青的再续前缘,李碧莲和齐宝山的求而不得,辗转回首…… 还有许仕林与胡媚娘,在经过许多戏迷们的再三要求的压力下,秦凤楼还是放过许仕林,并未让两人错过这一世,下一世再续前缘,而是利用了胡媚娘原身的主人嫦娥出手干预,给两人了一个完美结局。 尤其因为牵出嫦娥这一人物,更是让众人再次体味了一番古老神话中的传奇,而秦凤楼不愧秦明月给他颁发了一个最佳狗血剧编剧的称号。为了加重嫦娥的分量,特意在剧中隐晦点出玉帝曾是嫦娥的头号爱慕者,让人不禁即觉得狗血,又觉得血流加速。 人们似乎都有这样一种癖好,总是希望可以窥探到一些‘大人物们’的隐私,例如升斗小民讨论那些权贵人家的八卦,而这些权贵人家则去讨论更高一层次。 值得一说的是,秦明月受现世的启发,特意在惠丰园增添了为白蛇传留评这一栏目。有伙计专门笔墨纸砚侍候,若是看戏之后有什么感言,都可以留下墨宝,然后投放在留评箱里。每一折评选出最佳的一条,然后在戏厅侧面的那块儿白色墙上刊登出来。因此引发众多文人雅士纷纷留下诗词,甚至还有人为之写出长评的,当然,这里就暂且不提。 而许胡之间的大圆满结局,就是在众人纷纷留评要求下,甚至有人留言威胁要是不给许仕林和胡媚娘在一起,就要给来砸场子,还有人说让秦凤楼小心一点,千万别上街。 总而言之就是极尽威胁之能事,由于随着白蛇传的大火,秦凤楼这个负责撰写戏本子的,也为许多人而知,因此受到了相当大的压力。 其实也是秦明月特意为之,将秦凤楼推到前面来,而不是自己一人独占光芒。现如今已经不是前朝那时候了,文人雅士视写折子戏、白话小说为上不得台面的事,也是现今风气开化,能写一出广受欢迎的折子戏,也是相当受人尊重的。 就好比以前秦凤楼在外面,别人顶多称一声秦老板,而现在熟知他身份的,都会尊称一声秦先生。 由老板晋为先生,可见一斑。 同时,在白蛇后传大火之时,也有书商找上门来。 其实早在前朝之时,江南一带的坊刻便十分兴旺。 坊刻便是书坊。 江南苏杭一带,本就是群商聚集之地,又多文人墨客,文化昌盛,有容乃大,连带各种印刷业也十分繁荣昌盛。苏州城有专门的书铺一条街,出售各类白话小说、传统类书籍,里面卖书的叫坐商,走街串巷的叫书客,还定期有书市开办。也因此在苏杭一带,即使是普通的升斗小民,也都能识得几个大字,因为氛围在此。 老百姓生活富足了,不免需要精神慰藉,喜欢看戏是一个,可也有些不喜欢看戏或者不喜热闹的,就不免将目光投注到各种通俗类的白话小说上。 曾有人说过这样一句话来形容:卖古书不如卖时文,印时文不如印小说。江南一带本就是商业繁荣之地,甚至普通的市井小户都知道做点儿买卖赚些嚼头,又何况是这些书商。 因此印白话小说,最缺的从来不是市场,而是新书。 再怎么好看的小说,总有看厌烦的时候,想要新鲜的书,那得有人撰写。可写小说与看小说不一样,时下撰写白话小说的文人少,且写一本少则三五月,多则一年半载,可看一本小说却是速度快些的也不过是几日时间,所以通俗类的白话小说市场的永远处于稿荒之中。 其实早在白蛇传大火之时,就有书商找上门来,只可惜被有些清高的秦凤楼给拒了。 秦明月还是书商第二次找上门,且是李老板引到她的面前,她才知道这件事。 这姓毛的书商十分热情,坐下后就将自己的身份背景介绍了一下。 此人乃是‘容闲堂’的堂主,本身也是苏杭一带的大书商,‘容闲堂’在江南一带开设有三十二家书坊,并有自己的刻坊。其实说了这么多,也就是集产销一条龙。 秦明月已经心动了,但因还未得到秦凤楼的准许,所以只是约好下次再议,并未当即答应下来。 待这姓毛的书商走后,秦明月去找了秦凤楼。她以为她大哥是犯了拗筋,亦或是文人清高的品质在作祟,还打算劝解一番,谁曾想她根本误解了秦凤楼的意思。 秦凤楼之所以会拒了第一个书商,一是当时没有完整的书稿可以拿出来,二来也是当初那个书商并不是正统的书商。这么说吧,当初那个主动找上门的书商是专门印一些不能放在台面售卖的‘话本子’。 秦凤楼怕糟蹋了自己的心血,才会出言拒了。之后倒也有其他书商找上门,但秦凤楼还一直在斟酌。 「你大哥又不傻,好事怎么会推出门外,只是这乃我兄妹二人的心血所在,大哥是不会轻易就将之售卖给旁人刻卖的。」 「谁说咱们要售卖?」秦明月狡黠一笑,「我约了那毛文昌明日再谈,到时候大哥与我一同去,咱们不售卖,只分红利。」 秦凤楼当即顿了一下,「这样,可以?」 第75章 秦明月旋身在椅子上坐下,拿起桌上的茶来喝,「怎么不可以?真是售卖给他,这戏咱们唱还是不唱?我看那姓毛的书商不是个蠢货,有咱们这边和他那边相辅相成,这书只有大卖的份儿,到嘴边的银子,他应该不会推出去。另外,大哥我还有些想法,我说了你听听……」 按下不提,次日毛文昌早早就来了。 坐下后,秦明月也未与他打机锋,而是单刀直入提出了自己的要求。 听完秦明月所说的话,毛文昌有些拿不定主意,因为他以前可从没经历过这种事情。买下书稿,他可以一版再版,可若是照对方这种想法,也就是意味着他要将兜里的银子分给别人。 商人重利,毛文昌是个文人,但更是个商人,分一杯羹给别人的事,他可是从来不会做的。不过毛文昌也知晓《白蛇传》背后巨大的利润,不然他也不会托关系找到李老板面前来,就为了能和庆丰班搭上话。如今白蛇传还没演完,等演完了,恐怕到时候上门的书商就更多了。 且不提这些,秦明月见毛文昌犹豫,又道:「我想毛老板也是个聪明人,应该知道咱们这白蛇传如今在市面上有多红火,其实之前找上门的书商也不是没有,只是我大哥一直挺犹豫这件事,怕毁了自己的心血,这番也是我从中劝说,再加上毛老板名声在外,容闲堂又是咱们苏州城数一数二的大书坊,今日才会和毛老板坐下商议此事。另外,我大哥对刻印白蛇传还有些其他一些想法和章程,不知道毛老板愿不愿意看一看?」 「这……」 秦明月和秦凤楼对了个眼神,秦凤楼从袖子掏出一折宣纸,递了过来。 毛老板接过来,打开来看,越看越是震惊。 秦明月端坐在椅子上,左手端着茶盏,慢条斯理地拂着上面的茶沫子,胸有成竹:「不知加上这个,可是够分量和毛老板合作?有咱们的戏持续宣传,毛老板完全不用担心书会卖不出去。另外,光卖书多没意思,还有其他别的也可以操作一下。虽咱们现在没有例子可依,但我有这个自信这件事一定能成。」 毛老板长出一口气,终于抬眼正视秦明月和秦凤楼。 若说之前他心里虽是打着买书稿的念头而来,实则并没有将所谓的秦先生放在眼里,此时却是一改之前的瞧低。他也不再犹豫,爽朗一笑道:「海生老弟好口才,凤楼老弟好才华,既然如此那老哥我也不矫情了,就照海生老弟所言,也算是老哥我占了你们的便宜。」 秦明月当即一笑,和秦凤楼站了起来,对着他施礼道:「毛老板谦虚了,这是合则两利之事,不存在占便宜不占便宜之说。既然毛老板够爽快,那咱们接下来就此事再详细研讨一番,祝咱们首次合作成功。」 之后,兄妹俩同毛文昌就着细节问题商讨了整整一个下午,接下来秦凤楼的重心就从戏班子这里转移到同毛文昌合作之事上,也幸好如今他的腿已经痊愈,倒也不耽误什么事。 为了赶在白蛇后传结束之前将书推上市场,借一把东风,这段时间不光毛文昌忙得连轴转,秦凤楼也是。 两人就着细节商议了一次又一次,在秦明月的计划书上,白蛇传的白话小说分为几个档次,精装全校版是最高档的,不光书卷纸张上层,连所用的墨都是最上等的,且刻板也是选用手艺最高超的工匠所刻。 其中内附白蛇传主要人物的肖像,另还有一套精美书签相送,上面有秦凤楼当初为白蛇传撰写的词牌,并有秦凤楼的亲自题名。 中档的就是普通版本,没有附赠人物肖像以及书签,用的纸墨比最高档的要次一点,刻板的精良度也有所不如,但书的整体质量也是挺好的。至于再次一等的,书的整体质量就要差了许多,但并不影响阅读。 毛文昌还联系了作坊,做了许多白蛇传里主要人物的木质玩偶以及瓷娃娃,有大有小,制作精良。这是秦凤楼那纸计划书中所言的‘周边’,毛文昌虽不懂什么叫做周边,但其提议很是不错,随精装书附赠,也算是提高了书的档次,并为打开销路做宣传。 就这么忙了整整一个月,赶在白蛇传大结局之前,白蛇传的白话小说终于上市了。 由惠丰园这边事先做了预热,在戏厅中摆了样书以及随增的礼品,惠丰园的伙计不吝宣传,甚至拿了书特意给人先行赏看。 另一边,毛文昌也是动用手里所能动用的力量宣传,所以小说甫一上市,就受到哄抢。 看过戏的,没看过的,都来买书。 看过白蛇传的,是为了不一样的体验感,而没看过的,这段时间白蛇传如此红火,也是听过许多人说过一耳朵的,之所以没亲自去看,有的是不爱看戏,有的也是没时间,如今有小说上市,此时不买更待何时? 其中,因为精装全校版是毛文昌第一次做,再加上定价有些昂贵,所以做得并不多。 全册六本,一套定价是十两纹银,不可不谓是纸如黄金。 仅仅只印出了一百套,上市的前两天全部被抢空。其中不乏一些富贵人家的老爷少爷们乃至一些大家闺秀,命自家下人前来买,却没有买到的,为了下次不落空,特意提前付了订银。 也是毛文昌没琢磨透那些富贵人家的想法,真的喜欢,十两银子又算什么。这十两银子对于穷苦人家来说,是一年的口粮银子,对于富贵人家来说,不过是吃一顿饭所花费的小钱。 另,白蛇传剧中的人物娃娃也十分受欢迎,也是秦明月的法子妙,买精装版的白蛇传,都会附赠一对娃娃。若是单买的话,却是不卖,后来在许多顾客再三要求下,容闲堂才终于开口往外售卖,不过这是后话。 白蛇传又火了一把,这次的火与之前不一样,若说之前是口口相传,这次是利用了‘容闲堂’在文人雅士之中的影响力,再度火了一次。 影响深远,意义巨大,当然所带来的影响力暂时是看不出来的,不过能从‘戏’变成‘书’,也是代表了秦凤楼从一个草台班子正式转变成了一个文人。 第76章 …… 耿玉容嫁入贺家以后,虽自持身份矜贵,到底从小受的是正统大家闺秀的教养,所以也是懂得交际的。 不过她所交际之人也分三六九等,在这苏州城里,身份比她高的贵妇贵女们几乎没有,大多都是别人巴结她的份儿。只有那么零星几个背后势力与京城那边有着千丝万缕的牵扯,她才会纡尊降贵与之交往一番。 今日乃是程学政家的二子添丁之喜,所以苏州城一众夫人太太们都来了,顺道还带了各自家中的小姐们出来赴宴。 这会儿还没到摆宴的时候,一众女眷们就在花厅里喝茶说话打发时间。 南方的冬季并不冷,尤其今日还有太阳,微微带着点儿温度的暖阳透过大敞的槛窗洒射进来,无端就让人心情明媚了起来。 花厅里,众女眷三五成群,有的边喝茶边低声聊着,几个年纪小的小姐们在一旁玩投壶的游戏。还有几个本身就相识,说着说着就讨论起最近十分红火的白蛇传上头了。 听到有人说起了白蛇传,程学政家的大儿媳妇程大奶奶对耿玉容道:「你说最近这叫《白蛇传》的戏也是火得邪乎,走哪儿都能听见人说,尤其最近容闲堂好像在售卖这戏的白话小说,我那小姑子向来是个文静胆小的,竟死磨活缠地让我家爷帮她买一套回来,只可惜那容闲堂暂时没货,还得等下回。」 程大奶奶本身出自于官宦世家,其公爹又是掌管一省教学科举的学政,所以平日里耿玉容与她挺亲近的,自然也知道程家的一些事情。换成她以往的个性,早就接腔说几句了,今日也不知是怎么,沉默得异常。 「也是我家婆婆管得严,不然我早就定个座儿去瞅瞅了,平日里总是听人念叨,自己却说不出个所以然来,不知道的还以为咱是从哪儿来的乡巴佬呢。」 这边的动静,自然是落在一旁人的眼里。 也就程家因为程夫人管教森严,不光是府里内眷,下人们平日里也谨言慎行,所以有些小道消息程大奶奶并不知道。外面关于贺家的大公子要纳妾的消息早就传遍了,据说是看上了一个戏子。 因着之前闹出过钱总兵的小舅子和刘家的二子为抢一个戏子大打出手的事,当时贺斐也搀和在其中。据说贺大公子是替刘家二子出头,可事后刘夫人外出交际,话里话外都说自己儿子是冤枉了。 有人觉得刘夫人最近想给自家二子议亲,故意说得光堂话,但也有那些眼里有内容的,觉得另有蹊跷。再加上之后贺大公子纳妾不成在街上纵马之事传了出来,大家一结合也就猜了个七七八八。 苏州城说大不大,说小也不小,有些小道消息根本瞒不住,也因此耿玉容的异常,大家心中多少都有些明悟。 这贺大奶奶素来是个高傲的,旁人早就等着看她笑话多时了,此时见程大奶奶不自觉往她心窝子上捅刀子,自然没人出声提醒。 有个武官的妻子曾因为巴结耿玉容被扫过面子,在旁边听到这话,她眼珠子一转,特意凑了上来,「没想到程大奶奶也对这戏感兴趣,前儿我夫君去订了套白蛇传,今儿来府上贺喜之前我顺道拿了,若是大奶奶不嫌弃,我这就命下人拿来奉上。说起来我那夫君大字不识一个,之所以会买套书也是为了附庸风雅,君子有成人之美,既然府上二姑娘喜欢,索性便让给大奶奶。」 说着,她也不等程大奶奶出言拒绝,就命贴身丫头出去了。 程大奶奶只当是她巴结自己,只说了一句这可如何使得,可对方依旧坚决,便再不出言婉拒了。 不多时,那丫头手捧着一个偌大的锦盒走了进来。 这深棕色锦盒三尺见长,一尺见宽,用来放几本书着实有些大了些,但这木盒做工精致,上面还雕刻了许多兰草竹纹,端得是文雅至极。 那武官的妻子接了过来,便伸手揭了开,只见那盒中整整齐齐放着几本装订精美的书,书封设计别致,整体呈淡绿色状,上面印有精美的花纹。仅是用目光看,就能看出书的纸质乃是上层,上面写着偌大几个字—— 《白蛇传》 当然吸引住众人目光的并不是这几本书,而是放在书旁边的,一对模样别致的娃娃。 这娃娃乃是白瓷做的,上了釉,颜色鲜艳,大约一尺来长,栩栩如生,造型别致。 是一男一女。 男子身穿青色直裰,五官俊秀,满身儒雅之气。而女子则是一身白纱衣裙,五官精致,气质温婉大方。 「呀,这不是白娘子和许仙吗?」旁边有个小姐忍不住低声讶道。 「可不是,我听说容闲堂有卖这种娃娃,我命家中小厮去买,只可惜并不单独售卖。」 那武官之妻满脸得意之色,却又恭敬地捧着锦盒呈给程大奶奶。 程大奶奶目光焦灼在那对瓷娃娃上,抚掌赞道:「这容闲堂可真会做生意,我说什么书能卖到十两银子一套,看这东西倒是也挺值。既然王家奶奶盛情难却,我就收下了,也免得我那小姑子总是念叨这事,扰了我家夫君念书。」 言罢,她让身边丫头把锦盒接了过来,自己却拿起那憨态可掬的瓷娃娃端详了起来,女人家总是难以抵抗这些别致精巧的小玩意儿。 「你瞅瞅,这做工真是精致,小人儿也漂亮,瞅着真好看。」程大奶奶一面说,一面拿着给耿玉容看。 耿玉容眼睛有些直了,她伸出手来,程大奶奶只当她也喜欢这种小玩意,便递了过去。 「是啊,可真好看。」 耿玉容纤白的手指在那‘白素贞’脸上摩挲了一会儿,便递了回去,哪知程大奶奶还未接住,她就松了手,瓷娃娃‘啪’的一声掉在了地上,碎了开来。 那‘白素贞’前一刻还笑得温婉贤淑,后一刻就变成了一地的碎片,让人不禁扼腕觉得可惜。 第77章 花厅中安静得吓人。 「哎呀。」程大奶奶忍不住低讶一声,似乎也知道自己有些失礼,忙道:「没事没事,快来人打扫一下。不过是个瓷娃娃,碎了也就碎了吧。」说是这么说,心里多少有些晦气,只是当着耿玉容的面也不好直说。 这么一打岔,事儿也就过了,花厅里再度热闹起来。 …… 江南多雨,春天是春雨,秋天是秋雨,冬天自然就是冻雨了。 每到冬天下冻雨的时候,人们就会觉得格外难以忍受,家家户户都会烧炭盆取暖。 天阴沉沉的,外面淅淅沥沥下着小雨,雨打在屋脊上,顺着屋檐滑落下来,滴滴答答,就像是一曲悦耳的琵琶曲。 屋中,温暖如春,偌大的书房四角皆放有烧着上好银丝炭的炭盆。炭在火盆里忽明忽暗,散发着温暖的气息。 「我以为你不会来找我。」 书案后,坐着一个男人,身材高大健硕,精壮有力,年纪大约在四十左右的样子,留着短短髭须,看起来十分英武不凡。因为穿了一身常服,倒不如往日里一身官袍显得威风凛凛,而是多了几分随和的气息。 此时的他,看似镇定自若,实则手中提着的笔一直忘了放下来,上好的狼毫毛笔尖往下滴着墨汁,在白洁的宣纸上,留了两团黑乎乎的墨点子。这种情形在性格向来严谨自律的王铭晟身上几乎没有出现过,足以见得他的心情并不如面上显得那般平静。 书案前靠左边的位置,放着两张圈椅,其中一张上面坐了一名男子。 他浓眉虎目,挺鼻薄唇,一张古铜色的脸宛如刀削一般有棱有角,浑身气势狂狷,放荡不羁,看似懒洋洋地靠坐在椅子上,却不能让人轻忽。 听到这话,他一撇薄唇:「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这么说你是想赖了救命之恩咯?」 王铭晟失笑,还有些无可奈何。 可不是如此,被人赖着说救了自己的命,让自己以后记得还的心情,还真是挺无可奈何。 其实说救命之恩有些过了,只不过是当年年轻的王铭晟,还身为一个小小的六科给事中,因为言行不慎冒犯了惠帝,被冰天雪地之时罚了跪在外头。那时候祁煊还小,素来得皇伯父的惠帝喜爱,御书房说闯就闯了,他来御书房,见外头跪了个雪人,就忍不住帮着在惠帝面前求了情。 其实没人求情,惠帝也不会拿王铭晟怎样,可祁煊一致认为是因为自己求了情,才致使王铭晟死里逃生,虽和王铭晟见面极少,但每次见面都会提醒对方欠自己救命之恩。别人只当他是童言无忌说着玩,可当事人却不这么认为,之后王铭晟因党派之争被外放出京之时,曾特意找祁煊说过,说自己不会忘记他的救命之恩的,以后一定还。 彼时王铭晟狼狈至极。之前的他年轻气盛,才华横溢,虽是出身寒门,但仕途之路走得顺顺遂遂,先中进士入了翰林院,翰林院三年出来就任了六科给事中,这给事中虽位低但言重,算得上是皇帝身边的红人。如果这条路继续无碍的走下去,大抵是任了给事中,然后进六部,在六部历练若干年,等待时机成熟就可以入阁。 可惜—— 可惜中间出了岔子,一个毫无根基的寒门小子怎么能占了如此重要的位置,惠帝对王铭晟的赏识,是个人都能看出来,又何况是那些官场的老油子。于是默认下,几方出手动了手脚,让惠帝将王铭晟给贬斥出了京。 而之前王铭晟因为触怒惠帝被罚,其实不过是初始罢了,却被当时还年幼的局外人安郡王搅了局。 终归只是搅局,不是破局,所以王铭晟最后还是遭了贬斥,不过彼时他已经不是初出茅庐的愣头青,早已认知到朝堂之上的黑暗,才会对祁煊说出这番话。 辗转十余载,当年的狼狈离京的王铭晟几番起落,如今已经成了当今首屈一指的心腹,风光无限的封疆大吏。而当年那个懵懂顽劣的小儿,也成长为一名成年男子,却声名狼藉。 这救命之恩的话题自然再未提过,但王铭晟一直记着,他等着对方找上门来,了了这段渊源,却发现对方比自己想象之中更为镇定,也许是时间太久忘了,抑或是真得只是幼童之言。 所以这次祁煊暗夜前来,还是没打招呼直接摸到他书房外头,才被人发现了,说实话王铭晟是有些惊讶的。 这种方式的出现,还是这种敏感的时候,王铭晟除了之前的渊源不作他想,自然认为对方是来讨回曾经的恩情。 事实上也确实如此。 「你能还记着当年,也算不是忘恩负义之辈。」祁煊大言不惭点出。 王铭晟讪然。 这么多年,他一直暗中观察着安郡王此人,若说他童年之时还只是任性顽劣,可长大成人之后,不见悔改反倒越发荒诞无稽。可王铭晟是谁,素来以眼光老辣为着称,皇室中的一些隐晦之事,虽沉在水面之下,到底还是能看出些端倪的。以安郡王如今尴尬的处境,竟然能在京中混得风生水起,人人皆避,不得不说是一种本事。 顾不得多想,王铭晟心中对祁煊这番为何会来找自己,其实心中已有些许明悟。他轻易不许诺,但诺言即说出,肯定是要兑现的,只是—— 「你是来给太子做说客的?」不同于面对贺斐等人的圆滑,可能是因为之前那段渊源,王铭晟并没有绕圈子,而是选择了单刀直入。 祁煊一愣,眸光闪了闪,撇唇道:「谁说我来一定是要给太子做说客的?」 王铭晟起了兴味,看了他一眼,「那是二皇子殿下?」 祁煊突然失去了卖关子的兴趣,往椅子里一靠,坐没坐相道:「这题太简单,不是甲就是乙,万变不离其宗,不过我这次来还真不是为了这两个人。」 「哦?」此话又勾起了王铭晟的兴味。 第78章 「我想找你要一个人。」祁煊目光灼灼地看着对方。 …… 祁煊走后,书房陷入沉寂。 王铭晟有些复杂地看着眼前那少年,明明有许多话想说,却是无从说起,最终只化为轻轻一叹。 听到这声叹息,秦海生有些站不住了,「既然已无事,那小的下去了。」 就在转身欲走之际,王铭晟突然问道:「为什么不走?」明明可以走的。 秦海生怔忪一下,抬眼笑了一笑,「大人不是曾经说过?求人不如求己,靠山靠天不如靠自身。当初小的和大人做交易,大人护着我和家人周全,我唱戏与你听,这戏还没唱完,小的怎能说走就走?且——」 说着,他顿了一下,又道:「且这人小的并不认识,与其相比,我还是信任大人一些。」 说完,秦海生就退了出去,而王铭晟却是怔忪在当场良久。 …… 第一批《白蛇传》正式售卖告罄,让毛文昌体会了一把什么叫做洛阳纸贵的红火。 看到其中的无限商机,他宛如打了鸡血一般,扩大了精装版的印量,并正式由苏州城推广到其他州府。 而与此同时,《白蛇后传》也终于结束了。 临近年关,人们都忙碌非常,因为秦明月之前忙着演戏,又忙着《白蛇传》白话小说上市一事,几乎没有什么空闲和莫云泊见面。好不容易闲了下来,哪知莫云泊却是道要回京了。 其实想想也是,莫云泊本就是游历在外,过年自然是要回家去的。 秦明月不禁觉得有些依依不舍,到底也不是个矫情的性子,再加上莫云泊说这趟回去就向父母禀明他和自己的事,还是这件事更为重要,她也不好出言挽留。 于是在腊月初五这一日,莫云泊和祁煊踏上了归途。 秦明月并没有送他们,一来她本就不喜这种离别的场面,二来也是太忙,几种原因结合下来,她只是提前一日见了莫云泊一面,当日却并没有出现。 船已经开了,码头上的人渐渐变成芝麻点大小,莫云泊才终于失望地收回眼神。 祁煊撩了他一眼,「怎么,还依依不舍?」 莫云泊笑了一下,没有说话。 若是换着以前,祁煊大抵又会毒舌几句,可今日也不知怎么,竟没有就着这事追着不放。 船终于驶离了苏州城,两人进了船舱里坐下。 这次与来的时候不同,是坐官船回去的,打得是贺家的旗号。整艘船除了舵手和随船的下人,也就坐了莫云泊主仆二人和祁煊,可谓是宽敞至极。 屋中的桌上放着一个锦盒,浅棕色的,上面用红色的锦带绑了一个很漂亮的结。若是有和秦明月一个地方来的人,就能轻易地发现,这种绑法是现代人用来打包礼品盒惯用的手法。 祁煊在椅子上坐了下来,看了看这锦盒,道:「那秦明月送你什么了?也不打开来看看?」这锦盒是莫云泊上船之前,秦明月命人送来的,本人却并未出现,不然莫云泊也不会如此失望。本是说好不送的,突然礼到人未到,着实让人感伤不已。 「应该是书吧。」 之前白蛇传上市那会儿,莫云泊就听秦明月说了,他自然是想买一套拿回去收藏的,可惜容闲堂那里早就卖得一空。却未曾想到秦明月竟然会送自己一套,所以一看这盒子莫云泊就知道是什么了。 他没有兴趣,不代表祁煊也没有。 「什么书用这么大的盒子装?该不会是那白蛇传吧?」说着,他就随手解开盒子上的结,并将盒盖打开,里面果然放着一套书。 当然不光只有书,还有一个两尺来长的瓷娃娃。 这瓷娃娃自然是‘白素贞’,不同于其他市面上买书随赠的,这个显然比较特别。碍于古人迷信的原因,也可能是怕犯了忌讳,这种瓷娃娃虽以白蛇传里面的人物为样本,却和本人并不太一样。而这个锦盒里白素贞却宛如和秦明月一个模子里刻出来也似。 祁煊脸上的笑当即没有了。 这可真是区别待遇,合则他花高价在外头买的,还不如人家这不要钱的?他就怎么说这人脸不对,合则其实不是做不出来,而是人家不想做出来。想做出来,这不就做出来了!? 想着自己屋里收着的那套,和许仙成双成对却被他辣手摧花只剩了单独一个的‘白素贞’,再看看眼前这个大了一倍不止,还是宛若真人的‘白素贞’,祁煊心里喷了一口老血。 而另一边,莫云泊眼神一亮,倒没去看那书,而是眼神焦灼在那瓷娃娃上头。 他不禁露出一抹笑容,伸手想去拿,却想起旁边还有其他人,当即收回手来。又见祁煊对着东西失去了兴趣,才拿起盒盖小心翼翼地盖上,并吩咐陈一拿回房小心收起来。 「你这次回去真打算和你家里人明说?」祁煊貌似随口问道。 莫云泊脸色并不好看,但很快就转为坚决,「我答应过明月。」 祁煊闲闲一点头,「既然你如此坚定,那我就不多说什么了,你得有心理准备才是。」说着,他拍了拍莫云泊的肩膀,便离开了。 …… 时间过得很快,转眼间就到了年关。 惠丰园除了除夕和初一这两日,其他时候是不关门的。江南这地和其他处不一样,可能是因为老百姓要富裕许多,生活也相对多姿多彩,一般都是上午去给人拜年,到了下午的时候,就会到处去逛逛看看,一来是游玩,二来也是打发时间。 每到过年之时,戏园子的生意就特别热火,且不提许多富贵人家都会请了戏班子去家中摆宴唱戏,来院中看戏的看客也有许多。 原本正是赚钱的好时候,李老板都计划好了,如何如何行事,哪知庆丰班却说过年不登台,所有戏都停了。李老板虽有些失望,到底如今庆丰班才是祖宗,自然不好多说什么。 第79章 所以这个年庆丰班的人过得很是清闲,想起去年这个时候,大家为了维持戏班里的生计,还在筹谋去乡下哪个市集上搭台演戏,现如今却是能安安稳稳坐在家里烤着炭火聊着天吃着年夜饭,甚至是睡一场懒觉,怎么都觉得幸福。 都是可怜人,也没什么亲戚的,所以过年的这段时间,大家都是窝在家里吃了睡睡了吃。日子过得极为无聊,连着这么过了几日,所有人都觉得身上都闲得生了虫。 眼见到了正月十五这一日,每到上元节的时候,苏州城都十分热闹。大街小巷乃至家家户户门前,甚至是水面上都会挂满了花灯,一些热闹的地方也会开起灯市,于是秦凤楼主动提出要带着妹妹出去逛逛。 既然要出去,肯定是大伙一起,于是这日庆丰班所有人都穿上自己最体面的衣裳,一同外出赏花灯。 正是上灯时分,出了戏园子就觉得满城都是喧嚷。 入目所见全是五彩缤纷的花灯,以红色灯笼为主,家家户户门前都挂着不止一个灯笼,更不用说那些做生意的抑或富户人家,或是在街坊口,或是在店门外摆起灯棚灯塔,里面的花灯各式各样,让人目不暇接。 平日里晚上不出摊的小商小贩都出来了,沿着街道两边摆起长龙,有卖小吃的,卖女儿家用的珠花发簪胭脂水粉的,也有各种卖花灯的小摊,应有尽有。往日里极少出门的大姑娘小媳妇们也随同家人出门赏灯,时下有走百病摸门钉的习俗,大家都穿戴体面整洁在这举世狂欢的日子里共度佳节。 秦明月今日还是一身男装,宝蓝色的织绣锦袍,衬得她面冠如玉,清尘脱俗,脚下踏着一双黑色厚底靴,虽比平常男子身量矮了一些,但也是一翩翩如玉佳公子。 而秦凤楼,还是一如既往的低调内敛,论兄妹三人的长相,自然是秦海生秦明月这对孪生兄妹要出众得多,但秦凤楼引人瞩目的是他的气质,儒雅俊秀,满身书香气,若不说他是个戏班子的老板,不知道的人还以为是哪个书香门第出来的读书人。 念儿今日打扮得也格外光鲜亮丽,为了怕被人认出来,她还特意做了些掩饰。其实所谓的掩饰,也就是换了个发髻,将刘海放了下来,不是熟人还真认不出这就是戏台上刁蛮任性却重义气的小青。 二华子也是穿戴一新,还有陈子仪和虎子以及郭大昌等人,一行十多个人分了两群前后走在青石板街道上。 人多且龙蛇混杂,都是跑江湖久了的,自然知道这种时候拐子和小贼是最多的,大家互相照应,心中提高警惕的同时,四处看着热闹。 「月儿姐、不对,海生哥,你看这灯可真漂亮。」念儿蹦蹦跳跳地跑到一处灯棚前如是说道,一面往那里跑,还一面将秦明月往那边拽。 大家俱是面带笑容的看着,而不知道的人还以为是哪儿来的一对小情侣,心想这对小情侣可真是长得俊,面上却是带着宽容的笑。 …… 逛了灯市,看了烟火,吃了汤圆,眼见时候也不早了,大家就准备回去。 回去的路上看到一群衣衫简洁亮丽的小媳妇和大姑娘们,这些人大多不相识,不过都有着同一个目的,那就是走百病摸门钉。 据说在正月十六这一日,逢桥过桥,逢街过街,走的路越多,这一年疾病便不会缠身。还据说在这一日,去摸一下城门上的铜钉,便会迎来好消息。即使没有成亲的大姑娘也是可以去摸的,因为‘钉’同‘丁’,代表着多子多福。 念儿本就是个喜欢热闹的,见到这种场景哪里忍得住,又见那群人多是女子,便忍不住想拉着秦明月凑上去。 「明月姐,咱们也去吧。」她撒娇道。 秦明月点了点她的鼻子,「你个小孩子家家的摸什么门钉。」 念儿眼珠一转,「不摸门钉,咱们可以走百病啊。再说了,就算我去摸,我也是帮月儿姐你摸的,等莫公子从京城回来,想必你们的好日子也到了,到时候我月儿姐嫁过去一举得男,可不是地位稳如泰山。」 秦明月既觉得窘,又有些无所安适。 一来是因为念儿所言的,一举得男,便可以地位稳固。在她所处的那个年代里,早已是生男生女一样好,虽免不了有许多人还是重男轻女,但念儿的这种思想对那个时代来说就是糟粕。另外也是时至至今,她仍对自己和莫云泊之间有一种不真实的感觉,她总觉得是在做梦,辗转梦回,总会忍不住怔忪当场想了好半天才发现这并不是一场梦。 但笑意还是盈满了她的嘴角,「你个小人儿,倒是懂得挺多。」 总是被说小,念儿有些不乐意了,「月儿姐,我不小了,我已经长大了,懂得很多事情。」她顽皮地对着秦明月眨眨眼,「至少我懂得什么是摸门钉啊,走吧走吧,咱们就凑凑热闹。」 又对秦凤楼说:「风楼哥,咱们去吧。」 秦凤楼和郭大昌在一旁早就是听得脸颊微红,却还要装作无事样,至于一旁的陈子仪却是面色黯淡,师妹背叛了戏班,转眼间心仪已久的姑娘又和别人相爱了,这对陈子仪来说不得不一个打击,且被打击还要强颜欢笑,不得不说是一件令人沮丧的惨事。 秦凤楼被磨得没办法,只能答应了念儿的要求,又扭头去找跟在身后不远处由老郭叔看着的那群孩子们。 这些孩子们年纪都不大,这会儿又正是人多的时候,他和老郭叔商议了一下,就由老郭叔和郭大昌带着那些孩子们先回去,他和陈子仪则是陪着秦明月和念儿继续逛下去。 那一大群女人家中,也是有男人们的,大多都是跟在一旁,大抵都是男人陪着媳妇,又或是哥哥陪着妹妹。秦凤楼和陈子仪入境随俗跟在队伍的边缘,而秦明月和念儿则是混在队伍之中。 念儿是忘了秦明月的妆扮,还当她是自己从小一起长大的姐姐,秦凤楼几人也是灯下黑,没注意到这事。而搁在外人眼里,这就是一对忘乎所以的小情侣。年纪都不大,又都长得好,对这种小情侣大家都是抱着一种宽容心,也因此秦明月一身男子打扮,竟没人将她从队伍中驱逐出去。 第80章 很快队伍越积越大,成了一队洪流,流过了塘路,流过了石桥,一路往胥门而去。 据说胥门那处的铜门钉最灵,这个据说自然是据队伍中的小媳妇们说。 这种随着大队伍走,又是一种不一样的体验,大家健步如飞,步伐稳健,一面欢声笑语,一面踏步前行。 旁边的一个小媳妇认出秦明月是个女儿家了,颇有些忍俊不住道:「你这小姑娘也是,若是平日里想出门一身男装也能理解,可这大过节的,可没人讲究女人上街不雅,怎生也是一身男装?」 秦明月有些诧异,忍不住摸了摸衣领子,这人是怎么认出自己是个女人的? 那小媳妇眼神戏谑地扫了扫她的耳垂,秦明月伸手一摸,顿悟。 原来是耳洞暴露了。 其实这个并不难分辨,时下女孩子长到两三岁的时候,都会由自己家中的女性长辈,一般是娘亲。用绿豆碾耳垂子,碾得薄了,然后用放在火上烤过得针,给女儿穿耳洞。 眼明手快的,一般小女娃都不会感觉到疼,耳洞就穿好了。之后在耳洞里插上茶叶梗,不要沾水,待伤口长好,耳洞就算成了。有钱人家的会给自家小女儿买对银耳钉戴上,等及笄之后才能戴漂亮的耳环、耳珰。若是穷苦人家,就戴着茶叶梗,大抵也只有成亲的时候,才能有一对或铜或银的耳环可戴。 秦明月心想以后一定要给耳朵也做些伪装,同时并没有否认地对那小媳妇善意一笑。 很快又到了一座石桥,苏州城水多桥也多,一般走百病的规矩是逢桥便过,所以大队人马便涌上石桥。 桥窄人多,队伍在此仿若凝固住了也似,缓缓向前蠕动着。 秦明月站在人群里,一点点往前挪着步,上桥墩的时候,不知道谁在后面搡了她一下,她就是一个踉跄,好不容易站稳身子,待下了桥,抬头就发现身旁的念儿竟然不见了。 她心中焦急,不免想到一些不好的事情,就在人群里左顾右盼地找。可惜人群只是往前涌,她根本没办法控制自己的身体,只能挤着来到人群边缘,站在路边上往人群里看去。 正眺望着,突然后脑勺一疼,嘴巴被人捂住的同时,人也被从后面紧紧箍住。 还没等她反应过来,整个人就被拖入一旁的巷子中。 秦明月忍着后脑勺上的疼痛,歇力不让自己晕过去,同时在大脑里回忆着上辈子看过的防狼术,使劲用胳膊肘撞击身后的人。 她听到身后传来一声闷哼,可惜人小力弱,根本没办法反抗就被人扛在肩头上,往巷子的深处跑去。 一阵剧烈地颠簸,她再也控制不住晕眩想吐的感觉,最后看到的一幕是巷子外拥嚷的人群,再之后便什么也不知道了。 等秦明月再次醒来,身处在一处黑暗的空间之中,耳旁不远处是打斗声。 她觉得自己肯定是脑震荡了,因为她只是稍稍一动,就一阵想吐的感觉。那打斗声离她很远,又很近。 不知过去了多久,时间似乎凝滞住了,一抹亮光从外面射入进来。 这光线并不强,似乎就是月光,只是秦明月在黑暗中似乎呆的久了,才会觉得耀目无比。 「秦、秦姑娘,你没事吧?」 声音很陌生,反正秦明月没有听过。 「没事,你是?」 感觉到自己手腕上绑着的绳子松了,秦明月也终于克制住上涌而来的呕意,强撑着去看对方。 一张陌生但十分年轻的脸。 「我是谁不重要,我家主子离开之前,让我保护秦姑娘,说你可能会碰到一些意外。」 离开之前?难道说是莫云泊。 顾不得多想,秦明月忙道:「谢谢。」 「秦姑娘万万不当如此,我家主子说了,他时时刻刻都想着秦姑娘。当你有危难之时,一定会脚踩七彩祥云出现,拯救你于水火之中。秦姑娘,我家主子对你真心实意,你可……」 说到这里,这年轻男子大抵意识到自己的失言,忙打住了声,让秦明月坐好,自己则去外头驾着马车,打算送她回去。秦明月莫名其妙失踪,估计秦凤楼那群人得急死。 而车厢中秦明月脑海里还依旧回放着七彩祥云那句话,这句话是现代那会儿无人不知的一个梗,之所以会在这里出现,也是秦明月有次与莫云泊闲聊之时,拿出来当玩笑故事讲的。 当时莫云泊表现得没有任何特别之处,秦明月还只当他不懂自己的意思,有些不能共鸣的遗憾。万万没想到他竟一直记在心中,且如此细心周到,人离开了还不忘她。可是到底是谁找她麻烦,竟然在这种时候想掳了她走,到底是想干什么? 马车往前行了一会儿,突然停住了,外面响起一句‘我走了’,就再没动静。秦明月掀开车帘往外瞧去,恰好是方才她失踪的那个巷子。 这么神神秘秘的,又不是不能见人! 心中腹诽,秦明月强撑着下了车,她的头还是很疼,也有些晕,但这巷子太黑,她着实不敢多留。 刚走出巷子,就被一个人冲上来紧紧拉住,「小妹,你上哪儿了,大家都在找你。」 …… 富贵看着秦明月随着庆丰班众人离开了,这才放心的隐没入黑暗之中,一路往前疾驰。 他得给主子去信了,万万没想到主子竟如此神机妙算,他前面刚走没多少日子,后面就出了这事。 同时富贵又想起之前祁煊临走时对他说的那话,「她若是出事被你救下,你一定得把这段话原话照搬告诉她,对了记得提爷名字,你家爷从来不是做了好事不留名的好人。」 想到这里,富贵突然想起自己竟然忘了留名,可这会儿再转头去说,他总觉得有些画蛇添足。且他想那句话肯定是爷和这秦姑娘之间的暗号,不然何必多说一句。既然是暗号,肯定彼此心里有数,这么想着富贵终于安下心来,也打消了再转头去解释的心思。 第81章 …… 秦明月被不知名人士掳走,又被人救了回来,引起了庆丰班众人一阵恐慌。 想了半天实在想不出来到底是得罪了谁,只能归咎于拍花子的不长眼,竟拍到秦明月身上了,也幸好那莫公子是个体贴周到的,竟派了人暗中保护。 真是邀天之幸! 这只是大家的想法,秦明月却是一层忧虑在心中,她并没有将救她那人的所言原话照搬,如果真按那人所言,莫云泊应该是早就料到了自己会碰上麻烦,可他走之前为何不说? 这实在不是他的性格。 秦明月总觉得哪个地方有些不对,却想不出到底是什么地方不对。还有,到底是谁这么处心积虑对付自己,为何她竟一点儿头绪都没有。 实在想不出来个所以然,秦明月只能将之归咎于她多想了,也许那人话里并没有其他意思。 不过很快她就不这么想了,因为接二连三又发生了好几件事,虽没有太明显的迹象,但无一律外都是针对庆丰班,认真说来也是针对她。 直到此时,秦明月才知道上元节这一场只不过是开始而已。 …… 秦明月伤势有些严重,后脑勺处肿了偌大的个包,动作稍微大点儿就会头晕目眩,请了大夫来看过,大夫开了两幅祛瘀消肿的汤药,说养一段时间就好了。 也因此这段时间,秦明月一直杵在房里养伤。 好不容易伤养好了,已经出了正月。早先庆丰班停戏之时,李老板就有些意见,本想顶多过了十五就会开戏,他甚至提前往外订了不少入场票,哪知又出了秦明月受伤一事。这么一拖又是大半个月,早就有不少订了票却没有看到戏的看客抗议,甚至有人说是不是惠丰园坑大家银子,自然戏是要紧着开锣的。 于是在二月初二这日,停了已久的《白蛇后传》再次登上戏台与大家见面。 其实许多人早就看过结局了,但架不住还有许多人没看过,其实现在演的几折都是跟在以前开的加场后面演的。当然也不止没看过的,还有许多看过一次再来回顾一遍的戏迷。 新年首演当日,自然是满堂红。 报赏的伙计宛如打了鸡血似的,报赏声一声比一声高昂,前面人声鼎沸,后台欢声笑语,一片繁荣景象。 就在这时,戏厅中突然闯进一众彪形大汉,进来后二话不说就开始撵人,并开始砸东西。 事情发生的极快,惠丰园的伙计怎么也拦不住,还挨了打,等李老板赶来,戏厅之中早已是一片狼藉,看客们也全部都跑了。 后台的秦明月早就听到外面的动静,只是大家一致不让她出来,一直等到李老板来后,那群闹事人也走了,她才从后台出来。 李老板脸黑如抹了锅烟,「一群没用的东西,就这么让人砸了场子,你们都是些干什么吃的?」 旁边一众鼻青脸肿的伙计,个个垂着头,宛如打了霜的茄子。 「老板,实在不是咱们无用,而是这些人进来什么话也不说,就是撵人砸物,咱们也拦了,可您瞅瞅。」 地上还躺了几个伙计,或是捂着胸口,或是捂着肚子,呼痛声不绝于耳。 「还是先紧人去请了大夫过来看看吧。」秦明月出声道。 再大的事,还是人命要紧,其实这些伙计们也尽力了,谁能想到这群人如此蛮横不讲理。 李老板也不是眼里没有人命的主,认真说来他挺是会收买人心,不然这次也不会这么多人受了伤。搁在那种对下面人不好的东家,这些伙计们哪会拼命去拦,顶多做个样子就不错了。毕竟这些跑堂伙计也只是来打杂的,又不是卖进来的,还是自己的小命最重要。 一阵人仰马翻后,所有受伤的伙计都被抬下去安置了。 李老板面黑如铁,但还是安慰庆丰班的人不要害怕,这事他会处理。他并没有多想,只当是生意上的老对头,特意来报复砸场。 至于这老对头是谁,自然不用多想,李老板觉得安庆楼的可能性最大。因为自打上次安庆楼被坑后,就陷入门罗可雀的境地,好几次李老板在外面碰到马老板,都能看到他脸阴沉沉的。 李老板并没有多说,匆匆忙忙离开了,显然是去查是不是安庆楼在背后动了手脚。而秦明月嘴里虽没有说什么,但心中还是笼罩了一层阴霾。 …… 连着几日,惠丰园都是一片低迷的气氛。 那日之后,李老板也去查了,可无论他怎么查,都和安庆楼没什么关系。 可不是安庆楼又是谁?李老板将这么多年来得罪过的人都在心里列举了一下,发现那些人还真没什么能力做出这种事来。 总不能因为这么一点小事就不做生意,所以那被砸得一片狼藉的戏厅很快就被布置收拾好,再度启用了。而惠丰园也不止这一处戏厅,别处虽也受了影响,但影响并不大,顶多就是有人会询问两句,或是私下里议论一番罢了。 至于庆丰班这边,本就没受到多大的惊吓,等戏厅重新布置好,就又开始登台。 一场戏演罢,下面满堂喝彩。 正当报赏的伙计开始报赏时,大门外又冲进一群人,还是上次砸场子的那群蓝衫人。 这次闹得比上次大多了,因为李老板早有提防,不怕一万就怕万一,所以戏园子门前专门安排了不少人守着。但凡看到这种大批人马的,一概不允许进,可是人家本就是闹事来的,似乎早有准备,人数也比上次多,所以人家是一路打进来的。 冲进了戏厅,就是一通赶人和乱砸,砸完了二话不说,扭头就走。 李老板早就收到信来了,气得在一旁直跳脚。他来了就上前询问带头人是谁,可根本没人理他。想跟人家动手,可自己这细胳膊细腿儿的,再说他也不敢,于是只能眼睁睁的看着这群人扬长而来,又扬长而去。 第82章 事情终于显得严重起来,若说第一次可能是有人因私怨报复,而再这么来一次,明显就是被什么人盯上了。 上次的事后,李老板没有报官,这次事罢之后就去报了官。府衙那边只拍了一个衙役过来,看了下情况,只说了一些官面上的话,人就走了。 其实事情到了这种地步,李老板心中也有数指望官府是没什么用的。那些人即没有什么标志性特征,来了什么话也不说,砸完了场子就走,根本不知道到底是哪路人马。 他几乎把手里能动用的关系都动用,依旧没有结果,无奈之下只能去了趟刘家找刘茂。 可惜刘茂不在家,据下人说是回祖籍老家了。 压箱底的靠山如今靠不住了,这次李老板彻底慌了。 同时,秦明月也是心情沉重。 若说第一次是针对戏园子,可这第二次,她怎么都总是不由自主会往上元节那日她被人掳的事联想起来。 难道说这些人并不是针对惠丰园,而是她? …… 敌在暗,我在明,总是在明处的人比较吃亏。 可即使明白也没办法,戏园子总不能不做生意,李老板和庆丰班的人抱着侥幸心,照着既定的时间又开了场戏,那群人再度来袭,又是一片狼藉之后,无计可施之下,李老板只能暂时将庆丰班的戏给停了。 其实到了现在,李老板也开始怀疑是不是庆丰班的人得罪了什么人,不然怎么总是庆丰班的场出事。只是碍于不想得罪庆丰班,这种话他暂且还没问出口,可秦明月和秦凤楼已经看出李老板欲言又止背后的疑问了。 「难道是上次打算想掳走小妹的那些人?」显然秦凤楼和秦明月想到一处了。 秦明月面色沉凝,摇了摇头,她若是知道她现在也不会坐在这里无计可施了。 「小妹你别担心,我这就去找李老板,总是这么被动也不是个事儿,咱们也得想想办法。」说着,秦凤楼站了起来,打开门走出去。 院中安静得吓人,往日里的欢声笑语早已不见,大家都是心事重重的。 …… 不知道秦凤楼和李老板说了什么,总而言之庆丰班的戏又开场了。 只是经过前几次的闹事,惠丰园的看客已经少了许多,更不用说是庆丰班的戏场了。苏州城里明眼人不少,这明显就是有人在找惠丰园的岔,或是有人报复庆丰班。谁都怕遭池鱼之殃,很多人都知道惠丰园的后台是谁,可连着出了几次事,惠丰园这边都没办法解决,很显然是连后台都不管用了。 偌大的戏厅只坐了寥寥数人,而这几个人大抵是不懂其中深浅的。戏刚开锣,正演到许仕林和胡媚娘出游,门外又冲进来一群蓝衫人。 进来之后,二话不说,见东西就砸,不用他们出声赶人,戏厅中的那几个看客便趁乱走了。 台子上的戏早已停下,一身白色素纱的秦明月脸色阴沉且隐忍,扮演许仕林的那个戏子欲言又止。 就在这时,从门外又走进来一群人,领头的恰是李老板和秦凤楼。 身后跟了不少手里拿了棍棒的伙计,显然这是打算瓮中捉鳖。 「还不知诸位英雄们是从哪里来,又何必与小老儿一个开戏园子的为难。」李老板拱手寒暄道。 这群蓝衫人显然训练有素,并没有人接腔,直到李老板又问了一声,才从人群里走出一个长脸汉子。 这长脸汉子冷笑地看着眼前这群乌合之众,没有说话,但鄙夷的态度昭然若揭。 「不知这位英雄姓啥名谁,小老儿自认没有得罪过英雄,大家都是混口饭吃……」 接下来的话语被一个颇为不耐烦的声音打断:「行了,别跟我们说这些,带了这么多人是想围堵我等?不过就你们这些乌合之众,你觉得你们能堵了谁?!」 这人说话即难听又分外不给面子,李老板面色难看。 而这长脸汉子也不再看惠丰园众人,而是手一挥就打算带着人离开,所过之处无人敢挡。竟是这群人气势太凶,戏园子的伙计们即使手持棍棒,也不敢上前阻挡。 见到这一幕,李老板脸色更是难堪了,似乎也觉得李老板可怜,快走到门口时,这长脸汉子停下脚步来。他转头看了看李老板,又看了看台上的秦明月,才道:「想让咱们以后不来,把庆丰班的人从这里撵出去。这是给你的警告,如果不想这戏园子在这苏州城里消失的话。」 说完,他宛如毒蛇般的眼睛盯秦明月一眼,嘿嘿笑了两声,扭头离开了。 …… 这话与其说是对李老板说,不如说是对庆丰班,亦或是秦明月。 戏厅里安静得吓人。 明明是想弄清楚到底是怎么回事,如今目的倒是达到了,却是如此令人难以接受。 关键是,幕后主使者到底是谁,依旧没有头绪。 李老板吩咐人收拾残局后,叹了一口气就离开了,下午的时候,命人将秦明月叫了过去。 秦凤楼也跟了来。 两人坐下后,李老板叹了口气,道:「明月,凤楼,按理说咱们合作这么久,你们又是咱们惠丰园的摇钱树,叔不应该说这些话的……」 秦凤楼刷的一下站了起来,道:「李老板你不用说了,我们懂了,谢谢你这么长时间的照顾。」 说完,他拉着秦明月就要走。 其实这种情况,秦凤楼不是没经历过,在一次次被人从戏楼里请出来的时候。戏楼的老板会做人的,言语之间还给彼此留有情面,老板不会做人的,直接让伙计把他们撵出去。 因为听得多,秦凤楼除了心中屈辱,不会有什么其他的感觉,可这次不一样,他看了看身旁的小妹,紧了紧自己牵着她的手,似乎想安慰她,却又悲从中来,不知道该怎么做才能安慰自己的妹妹。 第83章 秦明月能看出大哥想保护自己的心思,顿时心中的那点难堪没有了。 有什么好难堪的呢?她以前跑龙套做替身的时候,又不是没有经历过这种呼来喝去的情况。 她笑着,对秦凤楼道:「大哥,咱们走吧。」 「好。」秦凤楼也笑了起来,懂了妹妹笑容里的意思。 「等等。」 李老板复杂地看着他们,伸手递了个信封过去,「这里是一些银子,你们拿着吧。」似乎看出秦凤楼想拒绝,他又道:「算是我的一点心意,另外之前有一件事我一直没跟你们讲,那次我问过明月丫头,她在外面是不是得罪了什么人,其实是发生了一件事的,贺家曾有人来打招呼,让我把你们庆丰班从园子里撵出去。不过这事我去找刘公子,请他帮忙解决了,只可惜这次刘公子不在苏州,不然的话……」 「另外,发生这些事后,我也曾去找过一些在苏州这地界能吃得开的地头蛇,可是没人敢接这趟活儿,似乎在忌讳什么……」剩下的话,李老板没有再说,但秦凤楼和秦明月已经懂了里头的意思。 震惊之余,秦明月心中说不出的复杂,忙道:「谢谢李老板了,谢谢。」比起之前,这次的道谢显然要诚心的多。 李老板点点头,颇为无力的挥了挥手。 两人出了门。 回到所住的院子,秦凤楼和秦明月都有些近乡情怯。 该怎么和大家说呢?说这戏园子再不能呆了? 脚步一步一步往前走着,心情却是越来越沉重,进了厅堂的门,才发现所有人都聚集在堂屋中。 念儿一脸的笑,道:「明月姐,凤楼哥,咱们什么时候走?东西咱们都收拾好了。」 秦凤楼和秦明月都有些无所适从,看了看念儿,又去看老郭叔,看乐叔,看郭大昌,看刘三弦,还去看虎子那几个小孩子。 「哎呀,这里我早就不想呆了,还没咱们以前在外面搭草台时好玩,成天闷得要死,看来看去都是一个景儿。」二华子跟着道。 都知道他是说的假话,可是竟没人能反驳。 大家都是面带笑容,似乎,似乎离开这里并没有什么可怕的。 是啊,有什么好怕的,他们已经不再是曾经的庆丰班。没有惠丰园,还有其他戏园子,就算苏州城也不能呆,还有苏州以外的地方。在来惠丰园之前,他们本就是四处漂泊,没道理现在觉得天塌了。 「咱们现在就走,都检查一下,别拉了什么东西。」秦凤楼亮着嗓子道。 而秦明月面带浅笑地看着大家忙进忙出的检查有没有遗漏,一直面带笑容的看着,却在人不经意之间,垂头掩下了眼中含了已久的泪水。 …… 因为没有地方落脚,庆丰班的一众人只能去住客栈。 找了家简陋的客栈住下,接下来何去何从是首先必须考虑的问题。 在客栈里住下后,秦凤楼就将之前李老板所言之事讲了出来。大家都以为是因为秦明月拒了贺斐想纳她为妾,贺斐因为恼羞成怒才会特意对付庆丰班。 俗话说破家的知县灭门的府尹,一个知府家的公子要是想对付他们这些人,也就是句话的事。虽大家十分不解这其中的矛盾之处,可到底庆丰班一直本分为人,也没得罪过什么人,能动用这么大的手笔来对付他们这些人,除过那贺家已经不做他想。 老郭叔的意思是离开苏州城。 人年纪大了,稳妥为好,所以他的意思是早早离开最好,免得再生事端。 秦凤楼还在犹豫着,秦明月半垂着头也不知道在想什么,念儿却是开口道:「莫公子和月儿姐说好了三月会回来,若是咱们走了,莫公子上哪儿找月儿姐。」 这确实是一个问题,大家不禁看向秦明月。 秦明月抿了抿嘴角,道:「我的事可以暂且不提,因为我累得大家一起奔波劳累,咱们既然是一个戏班,自然是一体的,一切以大家的安稳为前提。」 这时,秦凤楼出声道:「若不,咱们在这里先等等,一来等子贤,二来我还是放心不下海生,若咱们就这么走了,海生回来上哪儿找咱们。」 他顿了一下,抬眼看着众人:「当然,若是大家害怕会发生什么事,可以就此跟咱们别过,我不会做阻拦的。」 老郭叔当即道:「凤楼你说到哪儿去了,既然想留下,咱们就一同留下,我就不信在这偌大的苏州城里,还能发生黄天化日之下害人性命的事不成!」 「我从小就在庆丰班长大,和大家一处生活,我就跟着风楼哥和明月姐,我哪儿也不去。」念儿道。 「我也是。」二华子随后跟上。 乐叔站了起来,道:「行了,既然决定留下,那就赶紧收拾收拾吃了饭去休息吧,折腾了一天。」 刘三弦说:「我这里还有壶好酒,你们两个老家伙要不要喝一杯。」 王瘸子一瘸一拐跟在两人身后,「喝喝喝,怎么不喝,难得你这老东西舍得把你那藏了许久的酒拿出来。」 这样的态度,还用再说吗? 秦凤楼感动在心,又去看虎子几个小家伙。 虎子见秦凤楼看他,当即道:「我是月儿姐买回来的,就跟着月儿姐。」他扭头用威胁的眼神看着身边那几个小子,眼里写满了谁要是敢有不同意见,他就揍谁的意思。 那几个小子忙哈哈道:「我没地方去,我娘死了。」 「我爹娶了后娘,才把我卖了,我也没地方去。」 「在这儿能吃饱肚子。」 这话说得乱的,老郭叔当即一挥手道:「行了行了,都去收拾自己的东西去,等会下楼吃饭。」 于是,暂时留在苏州城的决定就这么定下了。 第84章 即使庆丰班如今不缺银子,终究都是节省惯了的人。 尤其是老郭叔,平日里秦凤楼管着戏班里的大事,他则是管着戏班里一应杂事,在客栈里住了没两天,他就嫌弃花销太大,提出想租个小院子住的想法。 这个想法获得大家的一致赞同,实在是客栈里龙蛇混杂,为了不再生事端,大家这两日几乎都不出门。总是憋在屋里,大家都闷得慌,尤其虎子几个正在学着基本功,住在客栈里根本没地方捣腾,所以租个独门独户的院子十分有必要。 秦凤楼和郭大昌出去了一趟,等回来后告诉大家地方租好了。 第二天,大家收拾收拾东西,便搬去了那座小院里。 这处小院子地处偏僻,周边住的都是些穷苦人家,但胜在独门独户,且院子够大。虽是简陋了些,但都是苦日子过来的人,也没人会计较这个。 之后的生活与当初在惠丰园时几乎没什么两样,就是不再登台唱戏。 转眼间,到了三月,从这个月开始,每日虎子和二华子都会轮着去蹲守在惠丰园外头,就怕错过了莫云泊。秦凤楼也曾动过想和李老板打声招呼的心思,可转念一想,又按下了这种念头。 他们和李老板毕竟不是推心置腹的关系,谁敢保证他不会泄露他们的行踪。为了大家的安全,还是辛苦些值当。 随着时间一天天的过去,秦明月渐渐开始焦躁起来。明明她已经再三在心中宽慰自己了,但还是免除不了这种心情。 转眼间三月过了一大半,这一日,虎子从外头回来,一进门就急急闩上大门。 大家见他神色慌张,忙让他喘口气再说话,念儿还去给他倒了杯水。 灌了一通水,虎子才顺过气儿来:「我好像又被人跟了,而且我也看到了那个人,是个面孔挺生的灰衣人。我怕被他跟上,在城里饶了大半圈,甩掉了他才跑回来的。」 听到这话,大家面色不禁沉肃下来。 这已经不是第一次发生这种事了,头两次大家只以为是二华子和虎子的错觉,可一而再再而三,实在是让人不得不多想。 「看来这地方留不住了,不然咱们换个地方?」乐叔说道。 乐叔轻易不发表自己的意见,当他也开口说了,就代表这事必须重视,不能耽误。 秦明月嘴角抿得紧紧的,一攥手心,抬头看着大家:「咱们离开苏州。」 秦凤楼急道:「月儿……」 「大哥,我不能让大家伙跟着我冒险,咱们马上就离开这里。」 「可,三月还没过……」 秦明月紧紧攥着自己的手,明明指甲已经将手心刺破,还是不愿松开。她苍凉一笑,面色苍白:「大哥,他不会来了。」 「怎么会,子贤不是这种人!」 秦明月不想和秦凤楼讨论这个问题,只是深吸了口气,固执道:「咱们马上就离开。」 秦凤楼看着她,想说什么,又无从说起,他一咬牙道:「我说不走就不走,我这就出去找房子,咱们换个地方住。」 …… 因为有着之前这事,再出门时,大家都谨慎许多。 这次秦凤楼和郭大昌整整出去了一天,就在秦明月忍不住想出去找他们的时候,两人才回来。 听他们说完,大家才知道,原来为了不走漏行迹,两人特意绕到很偏远的地方找房子。上次租这地方的时候,他们是去的牙行,这次连牙行都没敢去,而是自己打听的,才会回来这么晚。 地方也找好了,是距离这里最远的城北。 不同于上一次,这次大家像做贼似的,趁着暮色赶紧收拾东西就搬走了。房主那边也没打招呼,反正交了三个月的房钱,到时候没人去续租,房主自然就知道他们走了。 看大家宛如惊弓之鸟的样子,秦明月心里沉甸甸的。 若说刚穿过来那会儿,可能还没有彻底的融入这里,她对所谓的困境,并没有太真实的感觉,甚至自信盈满,觉得没有自己解决不了的事。可很显然,现实狠狠地打了她一巴掌。 现实用事实告诉她,在这个世道上,多得是一根手指就能将他们按死的人,甚至只是一句话,就能轻易地夺去她拥有的所有的一切。 夜幕如期降临,庆丰班一众人借着夜色穿梭在一条条小巷里,身边是浓重到化不开的黑暗。头顶上,在那遥不可及的地方,圆盘似的月恒古不便的高悬在上头。 时值三月,天气已经回暖,可秦明月却感觉到一阵阵寒冷。 她从没有像这一刻,这么清醒过,清醒地认识到自己的渺小和卑微,也清醒的认识到这个世界是如何的令人憋屈以及操蛋。 …… 新的住处,比之前那座院子环境更差。 可很显然大家都没心情去挑剔什么,所有人都失去了轻松的心态,未来是如此令人迷茫,谁也不知道将来的路到底在何方。 不过大家都还照顾着秦明月的心情,甚至虎子和二华子依旧固执的每天跑大半个苏州城去惠丰园门口蹲守。怕他们频繁出现惹人注意,另外几个小子勇敢地站了出来,替两人分担。 面对这样的情况,秦明月反倒没有心思去在意为什么莫云泊一直没出现。 其实不是不明白,只是心里不想明白,每个人都会在某个时段做一场美轮美奂的梦,那是心底对美好未来的期许,只可惜梦终究是梦,也许,她的梦该醒了。 四月姗姗来迟,都说阳春三月,春暖花开,可这个三月庆丰班众人却是过得前所未有的颓丧。 这一日,秦明月一大早就起来了,和念儿搭手做了早饭。 吃罢饭后,趁大家都在,她笑着说:「咱们是时候离开这里了。」 第85章 【注:豆豆独家连载作品,以下章节设置了防盗,阅读中遇到乱码漏字等,请联系豆豆客服。】 所有人都没有说话,你望我我望你的,秦凤楼沉默了一下,还是忍不住开口了:「小妹……」 秦明月态度非常坚决:「大哥,你听我的。」 秦凤楼不知道该说什么,这些日子他比任何人都度日如年,怕大家会出事,怕小妹会伤心,当初对莫云泊有多么欣赏,现在就有多么愤恨。 君子一诺,重如千钧,为什么事情会变成这样! 他曾这样自问过无数次,都没有得到任何的解答,命运总是在人好不容易得到些许幸福,便露出自己狰狞的爪牙。 「好,咱们离开,只是去哪儿?」秦凤楼问。 「京城!」 「京城!」 两个声音同时响起,一个是乐叔,一个是秦明月。 「为什么要去京城,难道小妹你……」 秦明月顾不得去想乐叔为什么也会说去京城了,忙解释道:「大哥我没有想去找谁的想法,之前的事我早已忘得一干二净。可我素来觉得从哪里跌倒,就该从哪里爬起来。咱们为何会活得这么狼狈?皆因身份!只有去京城,去那里,咱们才能找到改变身份的机会……」 乐叔随后道:「明月丫头说得对,古往今来也不是没有伶人为官的例子,京城那地方虽是藏污纳垢之地,但也是全天下最有机遇的地方。先帝在世时,有一周姓伶人,凭着一手高超的琴艺享誉整个大昌,因被先帝赏识,招纳为官,任太乐署令,风光一时。难道凤楼你没有自信?凭着你和明月丫头的本事,去了京城后崭露头角是迟早的事,只要能做到咱们在苏州这样,极有可能得到当今的注意,并受其赏识,而到那个时候改变命运的时候就到了。」 乐叔所说的事情,大家闻所未闻见所未见,在庆丰班众人的心里,优伶娼/妓从来是极为卑贱的,而戏子更是下九流。伶人做官,他们想都不敢想,官那是什么?士农工商,乃是时下最高一等次的身份。 做官? 秦凤楼沉默下来,良久才道:「让我想想。」 秦明月和乐叔对了一个眼神,点点头。 …… 秦凤楼并没有犹豫太久,认真来说,其实他也是一个心有抱负之人。 可惜因为身份,只能屈就在一个小小的戏班里,任人鱼肉,卑躬屈膝。秦凤楼曾无数次向苍天询问,怎么才能改变自己的身份,答案都是无解。而现在有个机会放在自己的眼前,不试一试,他觉得自己以后肯定会后悔。 再则秦凤楼心里还是觉得小妹莫怕是放不下莫子贤,感情之事哪有那么简单,说能放下就能放下的。即使他们身份低贱,可就这么被人弃如敝履,总是让人心中不忿。 第二天秦凤楼就给出了自己的答案,就去京城。 听到这个结果,秦明月不禁露出一抹笑容,而乐叔点头赞许的同时,花白的眉却是不经意地拢了起来,似乎有什么心事。 接下来就是收拾东西启程了,长途跋涉不同其他,随身携带的东西都是能精简就精简最好。 该扔的东西都扔了,只带上最紧要的。 怎么出发又引起一阵争论,秦凤楼的意思直接坐船通过运河前往京城,可乐叔和秦明月却持了不同的意见。 他们的意思是离开苏州,先去常州,从常州的运河码头坐船往北面去。 秦凤楼和老郭叔等人虽觉得有些小题大做,到底两人一力坚持,也没有多说什么。 事实证明秦明月和乐叔的顾虑是对的,他们前脚离开,后脚就有一伙人来到这处小院。 在见到空无一人的院子,这伙人恼怒非常,兵分两路,一路直扑码头,另一路则去了城南。 收到庆丰班一众人不见了的消息,耿玉容当场砸了手中的茶盏,她身边坐着一身蓝袍的贺斐,来报信的人并没有特意规避他。 「给我使人去找,我就不信这么一大群人能莫名其妙就不见了,他们即使离开,也是要经过城门的,去各处城门问问,就说——」她顿了一下,侧目看了贺斐一眼,「就说是大公子的命令。」 「是。」 来人退下之后,贺斐刷的一下站起来往外走,他面色阴沉,显然是隐忍已久了。 「夫君可是对妾身有什么不满?」耿玉容叫住他。 贺斐停下脚步,他身后的耿玉容似笑非笑地勾了勾唇,才叹声道:「其实这事儿真怪不得妾身,妾身刚开始不过是想教训教训那戏子。可谁曾想姑母那头往家里递了信,爹他老人家命这事儿由妾身来出手,我也只能这样了。」 贺斐还是没有说话,冷哼一声,拂袖而去。 而耿玉容挂在脸上的笑,终于龟裂。 她伸手一划,将手边小几上的东西都扫落在了地上,发出一阵噼里啪啦的碎响声。 「去把李五给我叫转回来,这次我非要了那下贱胚子的命!」 只可惜无论他们怎么找,都没能再找到庆丰班一众人,苏州城的几处城门也都下了令,可似乎一夕之间,庆丰班的人就从苏州城里消失了。 而与此同时,几百里之外的常州,人声鼎沸的码头上,庆丰班一众人终于登上去往京城的民船。 船渐渐驶离码头,所有人的心才终于松懈了下来。 秦明月望着茫茫水面,有些茫然也有些惆怅。可很快这种情绪就淡了,因为她看到了秦凤楼,看到了老郭叔等人。 她的心暖暖的,因为她知道,不管发生了什么事,都有这群人不离不弃的跟在她身边。 所以,她还有什么好怕的呢? 跌倒了,她总能再爬起来。 所以,京城,我来了! …… 而就在庆丰班的人登船离开常州之时,总督府那里也收到了这一消息。 第86章 【注:豆豆独家连载作品,以下章节设置了防盗,阅读中遇到乱码漏字等,请联系豆豆客服。】 王铭晟正伏案书写着什么。听到这消息,他手下动作并没有停:「给安郡王那边去消息,就说我答应他的事已经做到了。另外——」 他顿了一下,眉心深深的皱了起来,笔势也为之顿住,「将秦海生送往京城,跟他说我们的交易已经没有必要了,我放他自由。」 「是,大人。」 京城与苏州相比,又是一种不同的气势。 若说苏州是吴语软侬的柔情女子,而京城则是一个饱经风霜的巨人。 天子守国门,君王死社稷。 打从前朝之时,这里就是国都,历尽风霜几百年,延续至今,依旧是一国的政治中心。 巍峨耸立的城门,宽阔笔直的街道,大街两旁商铺酒肆林立,路上行人衣着光鲜,摩肩擦踵,十分热闹。即使庆丰班的人因为走南闯北,也算是见识比较多了的,第一次见到这种繁荣的景象,站在大街上,除了瞠目结舌,竟没能有其他反应。 还是秦明月打破了僵局,「咱们还是先找一个地方落脚吧。」 她在现代那会儿去过的地方还算多,这种场面在她眼里还真不算什么。不过这种视若无睹的表现,搁在别人眼里就成了镇定自若。老郭叔几个年长者羞愧不已,暗道自己活了大半辈子还不如个小女娃。 按下不提,既来之则安之,都是四处跑惯了的,大家也没有来到一个陌生地方的不习惯,甚至老郭叔在恢复了镇定之后,主动带着大家去找地方住,轻车熟路得好像不止一次来过京城。 秦明月免不了有些诧异,老郭叔这才道:「咱们在街头上跑惯了的,见过的市面多,自然知道哪些地方适合落脚。每个城池里都有这么一个地方,都是像咱们这种出来混口饭吃的聚集的所在。不用往别处看,哪个地方穷人最多,哪个地方最热闹,就往哪处找。」 果不其然,在找过一个路人问过路之后,老郭叔就带着众人往城东去了。 到了一处热闹喧嚷的集市,沿路看到不少街头卖艺、玩杂耍、说书乃至于卖狗皮膏药的,老郭叔上前套了会儿近乎,紧接着就带着大家去了一个客栈。 这客栈十分破旧,在一处背巷子里,离集市并不远,房钱也不贵,包一个小院的话,一个月只需要三两银子。 说是小院,其实就是三间房子,还有一处巴掌大的空地。房间是大通铺,环境也不太好,到处破破烂烂的。 秦明月打从进来后,就一直皱着眉,直到看到一个穿着粗布袄子却露着胸膛的大汉和老板娘调笑,柳眉更是皱得死紧。 直到老板娘带着大家去看房,期间因为前头有生意,又被叫走了,让他们自己看,她才开口道:「这里人太杂了,而且就这种地方还要三两银子一个月,瞅瞅这桌子腿儿都是断的……」她踢了踢房里仅有的那张木桌,「与其把银子送给他们,不如咱们自己去买个小院儿,反正大家都是要住的。」 自打白蛇传开演后,前前后后的赏钱,加上惠丰园对分的票钱,差不多让庆丰班赚了近三千两银子,所以秦明月说这话很有底气。 老郭叔不以为然,摆摆手道:「先不说京城的房价肯定比苏州贵,咱们初来乍到,首先以打听消息为主。明月丫头,在戏上头,你天资卓越,懂得举一反三,可论这些琐碎事,你不如你老郭叔。咱们既然打算在京城扎根儿,万事开头难,不把这里头的门门道道都弄清楚了,光红口白牙放话要红透京城,那都是空口白话。」 「这……」秦明月当即窘然。 她虽自信满满,但说实话来之后的章程如何,她还真从没细想过。也是没功夫想,因为京城对她来说就是一片空白。 乐叔在一旁笑着道:「行了,月丫头听你老郭叔的,没错儿!」 「嗯。」 秦明月点点头,她也不是那种犯了错不容人的说的性格。 交了一个月的房钱后,大家就收拾收拾住下了。 这家店确实是破,不光破,还又脏又破。在进了自己和念儿住的那间屋后,伸手就摸了一手灰尘,秦明月当即就有一种扭头就走的冲动。可看着念儿,看着老郭叔他们正在忙着要打扫卫生,她又说不出这种矫情的话。 没道理别人都可以,她不能行,又不是没有经历过苦日子。 大家都在忙,秦明月也被分派了活儿,那就是帮着打水。 老板娘一面将她往水井处引,一面道:「这家店是我那死鬼公婆留下来的,我那男人是个软蛋,干啥啥不中,就只能靠着这家祖上传下来的小店为生。小本经营请不起人,店又太破,没啥有钱的贵人来住,就只能做一些像你们这样跑江湖人的生意。不过我家店虽是破了些,但胜在价钱便宜,在京城这地界我估计你们是找不到像我家店这么便宜的地方了。也是你们来的凑巧,刚好有个演杂耍的班子退了房,不然我这儿还真没地方给你们。」 这话说得秦明月不知道该怎么接,只能打着哈哈笑着。 一盆又一盆往回端水,好不容易才将房里打扫干净了。大家都累得不轻,想叫些饭来吃,老板娘说店里不供饭,大家只能稍作歇息会儿,又外出吃饭。 幸好这里离集市不远,集市上有不少卖吃食的小摊子,花了差不多一两银子的样子,一伙人才总算吃了个肚儿圆。 结账的时候,老郭叔直吸气,心疼银子心疼的。 来了这么久的时间,秦明月对这里的物价也算是心里有数。在苏州,吃一桌次点儿的席,差不多一两多银子也就够了。可来了京城也不过是吃了点儿路边摊,竟然也花了这么多。 「不行,得找个做饭的地方才成,回去后我就跟老板娘说以后咱们自己开火,找她借个地方。」老郭叔如是说道。 秦明月还只当不成,哪曾想回去后跟老板娘一提,她就爽快的答应了,并将他们领去厨房。 第87章 【注:豆豆独家连载作品,以下章节设置了防盗,阅读中遇到乱码漏字等,请联系豆豆客服。】 他们去的时候,厨房里正在有个男人在做饭。 看打扮似乎是个街头卖艺的,一身靛青色粗布袄子,腰间缠了个扎眼的红腰带,脸上两坨高原红,一看就是经常在外头被寒风吹的。这男人大抵也不会做饭,烧了锅滚水,就把米呀面呀菜呀之类的往里面一通丢,丢进去后,拿了个勺子搅合了一下,就站在那里守着。 似乎也是个热闹人,一见到秦明月他们进去,就和老郭叔唠上了。 两人你一句我一句,等他们出去的时候,两人已经老哥老弟称呼上了。这还是秦明月第一次见老郭叔有这样的本事,以前她一直以为老郭叔就是个爱管闲事有些严厉的老人。 可转念一想也就明白了,她大哥是个含蓄拘谨的,虽挂着戏班子老板的名头,但有时候并不是那么称职,若不是有老郭叔这个好帮手在,恐怕庆丰班早就散了。 按下不提,次日老郭叔找秦明月支了银钱,就带着郭大昌上街买东西去了。 现如今庆丰班的帐由秦明月管着,秦凤楼是个不管俗事的,老郭叔以前倒是管着班里的帐,可他不识字,帐总是弄不清楚,以前进项少,随便管管也就罢了。之后庆丰班进项越来越多,他索性便退位让贤了,琐碎事还是他管着,但钱帐则是交给了秦明月。 快中午的时候,他和郭大昌两人扛着大包小包的回来了。 买了米面油盐,还有一应素菜肉食之类的,老郭叔这人虽是节省了些,但在吃食上却是从不苛责大伙儿,都是捡了营养好又能饱腹的上。用他的话来说,大家虽是唱戏的,但唱戏也要气力,不吃饱哪有劲儿唱戏。 论起做饭,这些男人们是没办法的,即使能做,也是难吃的紧,只能念儿和秦明月来。 早先庆丰班自己单独开火之时,就是念儿和秦明月做,虽在惠丰园吃了一阵子伙食,现在也不是拾不起来。 两人将菜收拾收拾,又洗了米,就端到厨房里做饭了。 正忙着,那老板娘又来了,靠着门边一面嗑着瓜子,一面和两人说话,主要还是跟秦明月说。 至于为什么会说这个又,也是这老板娘着实喜欢来找秦明月扯近乎,他们也不过只住进来了一日,她已经主动上门三次不止了。明明这家店也就她和她男人招呼,她似乎总是显得很闲。 这老板娘年纪大约三十多岁,长得说不上好看,但也算是风韵犹存。身材丰腴,在喜欢这种类型的人眼里是刚刚好,若是不喜欢这种体态的则是觉得有些肥胖。她似乎也是个爱俏的,脸上抹着脂粉,还涂了个红嘴唇。一说话,眼角就往上翘,一股子勾人的媚意。 站着说了会儿话,前面那个总是咳咳咳的老板又在叫她了,老板娘一把将手里的瓜子扔在地上,骂骂咧咧往前面去了。 在厨房里都还能听见老板娘骂老板的声音,念儿竖着耳朵听了一会儿,突然道:「月儿姐,我发现这个老板娘似乎看中你了。」 秦明月先是一愣,旋即明白过来。 她一直穿着男装,恐怕这老板娘以为她是个男人吧。 又想起那日老板娘和一个大汉打情骂俏的场景,秦明月不禁打了一个冷战,「你别胡说,你姐我可是个姑娘家。」 念儿捂着嘴笑:「我们都知道你是姑娘家,可那老板娘不知道啊,我看她说话的时候,总是拿眼睛有意无意地瞅你。」 正说着,老板娘又过来,在门边上站定后,就抱怨道:「真是个不中用的,啥事都得老娘来拿主意,也是我命苦,竟摊上了个这样的男人。你说这店赚钱吗,其实也是赚的,可惜都填进他的药罐子里了……」 这话说得别人没办法接腔,秦明月和念儿只能听着,佯装手里很忙,顾不得和她说话。 抱怨了几句,老板娘才将眼神投注在秦明月身上,见这小兄弟唇红齿白,斯斯文文,一身青色的棉布夹衣,显得他越发面如冠玉。 就是个头矮了些,不过老板娘寻常在店里招呼生意,见多了那种五大三粗的粗糙汉子们,这么俊秀的小哥还是第一次见到,真是越看越喜欢,越看越觉得春心荡漾。于是便没话找话说,「我还是第一次见男儿家忙着厨房里的活计,看秦小哥这样,也是做惯了的?」 这话直冲秦明月而来,她也不能当做没听见,只能应付道:「咱们人手紧凑,就我这妹妹一个做饭还能入嘴,她年纪小,我能帮一把是一把。」 「哎哟哟,没看出来秦小哥还是个怜香惜玉的。呸呸呸,我这嘴,说妹妹哪能用怜香惜玉这词儿,只是姐姐我有些诧异罢了。所以说这人呐,不能和人比,瞅瞅我这命,日里忙进忙出,忙里忙外,忙了外面的生意,还得忙着家里的活儿,姐姐我要是能托生成秦小哥的妹妹,也能享一场这样的福。」 这句‘哎哟哟’,让秦明月听得从头皮开始发麻,一直窜到脚跟子都浑身不自在。她和念儿对了一眼,发现对方也没比她好到哪里去,顿时生出了想把这老板娘撵出去的心思。只可惜厨房是借用人家的,他们现在还住在这家店里,怎么也不能把彼此关系弄僵了,只能含糊其辞地说了几句敷衍的话。 饭已经做熟了,本是秦明月炒菜的,可前面还有打下手的话,只能让念儿来,她在一旁帮忙递东西。这老板娘也是个不识眼色的,还是杵在这里有一句没一句地和两人说话。 「瞧秦小哥你们也是走南闯北久了的,是从哪儿来啊,我看你们好像不是北面的人,来京城大抵是第一次吧,怎么想到来京城了?」 「我们是昆山人,至于为什么来京城,听说这里钱好挣,所以咱们就来看看。」暂时,秦明月扮演的还是一个腼腆内秀的少年郎。 「哟,昆山啊,那一片不是南戏的发源地。你不知道啊,我特爱看戏,可惜日里忙着店里的活计,也没什么功夫上戏园子。再说了,像‘孟德居’、‘德庆阁’、‘畅音园’这样的地方,票价实在太贵了,舍不得那点子花销。可像咱们城东这片儿的‘成香楼’、‘何庆园’,姐姐我虽是个平头老百姓,眼光还是有点高的,这里头的角儿没几个能看的,不知道秦小哥是唱什么的?小生还是官生?」 第88章 【注:豆豆独家连载作品,以下章节设置了防盗,阅读中遇到乱码漏字等,请联系豆豆客服。】 「我?」秦明月一愣,在心中找了个恰当且对方能听懂的词语说出来,「我是唱旦角的。」 听说是唱旦角的,老板娘丹凤眼里爆出一道耀目的光芒,眼睛直个劲儿在秦明月身上来回睃着,「我就说秦小哥的气质不一样,一看就和寻常人不一般,是唱闺门旦,还是正旦?牡丹亭会唱吗?还有贵妃醉酒?哪天秦小哥唱一曲,让姐姐我鉴赏一下可好?」 这话问得像似连珠炮,让秦明月有些反应不过来。 灶台那里,念儿抡着大炒勺梆梆地敲了两下铁锅,「海生哥,锅都快糊了,快把菜给我端过来,怎么站在那里说起来了。」 这语气这声势,一看就是不耐烦了,老板娘当即被臊得讪讪然,咕哝了一句:「小丫头脾气还挺坏的。」 秦明月忙撑着笑解释:「我妹妹年纪小,不懂事,莫怪。」说着,就匆匆端起择好洗好的菜递了过去,等扭身时发现老板娘已经走了。 两人面面相觑一下,终于松了口气,念儿抱怨道:「这老板娘真是讨人嫌,这嘴碎的。」 秦明月笑了笑,「虽是话多了些,但咱们还是听到了点儿消息,也不知道这孟德居,德庆阁、畅音园是什么样的地方?」 「能是什么样的地方,还不是戏园子呗。」 可戏园子和戏园子也有不一样的,只是这话秦明月没法跟念儿讲,毕竟她也没实地去看过,只能去看过再说。 按下不提,中午吃了饭后,老郭叔就带着郭大昌出去了,而秦明月和念儿则把大家的衣裳拿出来拆洗。从常州到京城,路上行了大半个月,几乎每个人都换了不止一身衣裳。 忙了一下午,忙完后又到了吃晚饭的时候,便去做饭。 前头饭刚做好,后脚老郭叔就带着郭大昌回来了。 在饭桌上,老郭叔将他出去打听到的一些消息做了下汇总。 「在京城这地界最大的戏园子有三家,孟德居,德庆阁、畅音园。这几个大戏园子,名角儿多,台柱子也多,背景似乎也挺硬的……至于城东这一片儿,有两个大戏戏楼,成香楼、何庆园……小点的草台班子,也就这半下午的时间,我和大昌也没多关注。」 赫,这可跟老板娘所说的对上了,看来那老板娘也不是没用处,最起码消息倒是够灵通的。秦明月心里想着,打算以后老板娘再有事没事找自己说话,总要应付她几句,说不定能从她嘴里得点儿什么有用的消息。 其实想想也是,客栈这地方历来都是龙蛇混杂之地,闲的没事站那里听几耳朵,也能得到不少有用的消息。 「若不,咱们吃了饭去看看?」秦明月提议道。 老郭叔点点头,「我看行,总要看看这里头的深浅,咱们才好施展。」 「那等会儿就去成香楼和何庆园看看。」 拍板定下后,大家就开始吃饭,因为等会儿有正事要做,大家也没功夫闲聊什么的。吃罢了饭,念儿几个小的留下来收拾残局,秦明月和秦凤楼,还有老郭叔以及郭大昌则打算出门。 秦明月特意问乐叔去不去。 在她心里,一直觉得乐叔是个挺有内容的人。哪知乐叔却是摇摇头,一如既往的不愿出门。 …… 京城不同于苏州,是有宵禁的。 一更末刻,也就是相当于现代时间晚上九点后敲暮鼓,禁止出行,次日五更末刻敲晨钟后才开禁通行,其他时候在街上行走,就是犯夜,抓住后笞打四十下。 当然,上有政策下有对策,这种情况也不是绝对的。在京城,内城是绝对戒严,而外城相对放松些,且有专门固定的地方是不用遵守宵禁规矩的,例如妓院赌坊戏园子等一些在晚上也营业的场所,大多都是建在这种地方。 至于你问出了这片儿怎么办?那关别人什么事! 既然敢在宵禁还在大街上行走的,肯定有自己的本事,例如像庆丰班这种人生地不熟又初来乍到的,自然要守规矩些,所以吃完饭秦明月一干人等就急急出了门。 从地理位置上,成香楼离秦明月他们住的客栈要近一些,所以先去的是成香楼。 到了后,看了看情况,和在苏州那会儿并无什么不同。 鼓板声、三弦声以及依依呀呀的水磨腔,站在门外都能隐约听见。一些衣着光鲜之人络绎不绝从大门处进进出出。 进去了一问,规矩也和在苏州那会儿差不多,不同的戏场有不同的价钱。且这成香楼似乎还挺会做生意的,特意在每处戏厅门口张贴有红底的大字报,写明了什么时间什么角儿唱什么戏。看客们只用在门口缴了入场钱,就能进去了,进去后自有人招呼。 特意选了最贵的一场,买了三张入场票。 二两一个人,一共花了八两。老郭叔心疼得又吸起气来,不过也知道这是不能省的,他倒也没多说什么,只是嘴里一个劲儿念叨太贵。 确实也不便宜,不过当初白蛇传的票价卖到五两一座,还供不应求,似乎也就没那么贵了。 入了戏厅,戏刚开始没多久。 四人在伙计的招呼下入了座,之后伙计又端了茶水和果子盘,所谓的果子盘,里面也就放了些瓜子和炒花生之类的,茶叶也算不得好茶。 看了一会儿,几人就有些坐不住了,因为上面的角儿唱得实在平凡无奇。倒也不能说唱得不好,只是这种烂大街的戏,大家不光看过许多遍,自己戏班里也曾唱过许多遍呢。 秦明月好奇地问了一句,可有比这台上的角儿更好点儿的,遭来伙计一通奚落。 大抵意思就是说秦明月等人有眼不识金镶玉,上面的角儿是如何如何红之类的,不过到底是京城这种大地方伙计,大抵也懂得不能随意得罪人的道理,所以说得比较含蓄罢了,但秦明月等人也不是任事不懂的幼童,自然听得明白其中的意思。 第89章 【注:豆豆独家连载作品,以下章节设置了防盗,阅读中遇到乱码漏字等,请联系豆豆客服。】 戏刚过半,几人就走了。 一来是实在没什么可看的,二来也是时间不等人。 又去了何庆园,也差不多是同样的情况。花了十多两银子,还没看出来个明堂,显然老郭叔心情有些不好,不过还是和秦凤楼兄妹俩定下明天再去别处看看的决定。 所以第二天一大早,秦明月等人再度出门,这次可不能像昨晚那么走马观花,而是要细看,不光要看戏,看台上的角儿,还要看对方的经营模式。 不过这是秦明月个人想法,因为她动了想自己开个戏楼的心思。 只是目前还处于萌芽阶段,毕竟她也没做过生意,手里剩下的三千两银子看似挺多,可搁在京城想开个戏园子,恐怕也是杯水车薪。 …… 连着出去了多日,可把秦明月一干人累得不轻。 凑巧今天下了雨,大家就决定今天不出去了,在屋里歇一天。 京城的雨和江南的雨截然不同,显得格外的气势磅礴。天刚一暗下来,先是狂风,接着是骤雨,那雨点子打在地上,劲道都比别处的大一些。 庆丰班的人根本没料到雨势会这么快,等雨下下来,再去收早上晾出去的衣裳,显然是已经来不及了。大家都被淋得不轻,将衣裳抢回来后,就各自回屋去收拾自己了。 秦明月刚擦干头发换了身衣裳出来,老板娘又来了。 「哎呀呀,我刚还打算来提醒你们收衣裳来着,没想到你们都去收了。」 「谢谢老板娘关心,衣裳已经收回来了,就是恐怕又要重新晒。」 老板娘浑不在意地摆摆手,「没事没事,这五月的天孩儿面,明天准是个大晴天。」 秦明月打算泡壶茶来喝,刚好秦凤楼的茶杯里也没茶了,看了看站在门边上的老板娘,她客气问道:「老板娘可是要坐下喝口茶?」 秦明月本是客气话,哪知这老板娘格外不客气,在那缺了腿的桌子前一坐,并顺手将桃红色的帕子搁在桌上。 「那敢情好,这下着雨也没什么生意,我就叨扰了。」 只是她这架势看起来可不像是觉得叨扰了。 秦凤楼坐在她对面,不过他素来是个不善于和人打交道的性子,见老板娘这么直杠杠地坐在自己对面,有些不自在,便找了借口进屋里去了。至于念儿等人,本打算出来的,一见这老板娘来了,都龟缩在自己屋里不出来。 秦明月心中叹了一口气,就去泡茶。 茶壶是之前老板娘特意给找来的,换成别人可没有这待遇,可秦明月一问,她就翻箱倒柜给找了一套齐整的来。她口里的齐整,其实也就将将能用,一套白底儿青花烂大街的茶具,洗干净了倒也能凑合。 雨天喝茶格外让人觉得暖心,秦明月给老板娘上了茶,她也不拘谨的端起来就啜了一口。没有人招呼,只能自己来,秦明月便在旁边的椅子上坐了下来。 「看秦小哥你们这阵子总是出去,可是在找落脚地儿?如果没有合适的,我倒可以介绍一家给你们。不过这戏楼最近生意不佳,就不知道秦小哥过去会不会屈才了。」其实老板娘本就是为此而来,说收衣裳那都是借口话,她心里对秦明月中意,自然是希望他事事好的。 「哦?可不知老板娘说的是什么地方?」鉴于上次的经历,秦明月也是愿意听她说两句的,虽然这老板娘每次说话总是废话多,有用的话少,但既然想得到一些有用的消息,还是需要耐心。 秦明月如此认真,倒弄得老板娘有些不好意思了,遂坦言道:「其实也不是什么了不得的地方,就是个小戏楼,咱们这片儿的都知道,早先在咱们城东这片儿也是个顶个的大戏楼,只可惜近年来生意惨淡,戏楼里的角儿接连被挖,所以境况越来越差。我觉得吧,像秦小哥这样的人,就适合去这种戏楼,不是有那句话宁为鸡头不为凤尾,去了大戏楼,秦小哥年纪轻又是生门路,恐怕不会被重视,但搁在这种地方,那绝对是当台柱子捧着。」 听到这些话,秦明月不免有些赞叹。这也是为何大家都不愿和老板娘接腔,她却愿意跟老板娘说话的原因所在,撇除一切的外在因素不看,这老板娘也算是个通透人,有时候说话也是挺有道理的。 「老板娘过誉了,只是你怎么就知道我一定能进大戏楼,毕竟老板娘也没听过我的戏。」她饶有兴味问。 老板娘一挥手,道:「我说行,秦小哥肯定行,小哥儿一看就是有本事的,这面相都与一般人不同。」 好吧,这算是迷妹对偶像的盲目崇拜性?我觉得你好,所以你什么都好。可转念想到念儿所言的,这老板娘看中自己的事,秦明月怎么都觉得不自在。 在这种心理因素影响下,她敷衍了几句,只道是目前正在考虑,若是有意向一定跟老板娘说。可这老板娘也不知是听岔道还是怎么了,忙不迭就走了,说去帮忙问问那戏楼的老板去,显然是热心有些过头了。 秦明月叫都没叫住,只能无奈地摇摇头,之后也没将这事放在心上,哪知到了下午的时候,老板娘又来了。 「唉,真是不凑巧,我原想那戏楼正是需要人的时候,我又与那老板认识,就想从中牵个线,谁知道今天过去一问,这戏楼做不下去了,老板正打算将戏楼盘出去,准备回老家。也是那何庆园的何老板太不是东西,一点儿香火情面都不讲,竟然下手如此狠,硬是把人生意挤兑得做不下去了。」 老板娘来的时候,庆丰班的人刚完吃饭,听到这话,秦明月不禁和秦凤楼对了个眼神,由秦明月出面询问究竟。 听完老板娘的讲诉,大家才知道来龙去脉。 原来这广和园和当初的庆丰班差不多,都是子承父业。老子是戏子出身,当年也是红透一时的名角儿,后来年纪大了,便退隐幕后办了这家戏园子。平日里自己当个老板,然后收了几个徒弟,悉心教导徒弟和儿子,倒也方得趣味。 第90章 【注:豆豆独家连载作品,以下章节设置了防盗,阅读中遇到乱码漏字等,请联系豆豆客服。】 哪曾想独子是个没唱戏天赋的,无论当爹怎么教,他就是七窍通了六窍,还有一窍就是不通。不过也幸好有这家戏园子,只要儿子悉心经营,以后也不愁一口饭吃。 这是老人家的心愿。可惜事与愿违,这当爹的去了以后,就由当儿子的何老板接了爹的位置,本想守成应该不难,谁曾想这徒弟中有个不是东西的,一见师傅故去,就开始闹腾要自立门户。 这何老板是个念旧情的,就放他离开了,哪曾想扭头这当徒弟的就拿他当下酒菜。 这徒弟就是现今何庆园的老板何庆,本身是孤儿出身,姓还是随了以前的何老板的,可惜背恩忘义,也不知道在哪儿攀上了个高枝,再加上他本身在唱戏上确实挺有天赋的,当年还是名扬京城的四小花旦之一。于是何庆园的生意是蒸蒸日上,广和园却是日渐清淡。 也是这人不是东西,兔子还不吃窝边草呢,人家可不讲究这些,开戏园子的时候,别处都不去,就搁在城东,还只和广和园隔了一条街。手下没人,就来挖广和园的,这么一来二去就结了怨,之后索性明目张胆地针对起来。 何庆园是天时地利人和,而广和园因为何庆的出走,元气大伤,再加上对方不择手段的挖人兼打压,早已是独木难撑,撑了这些年已极为不容易了。 秦明月沉吟了一下,问道:「也不知这戏园子盘多少银子?」 听到这话,老板娘就是一愣,「难道秦小哥有意想把这戏园子盘下来?」 秦明月含蓄一笑,道:「这么多年走南闯北,我们手里也是攒下了一些银子的,只是银子不多。可开个戏园子是我和我的哥哥们多年的心愿,碰到这种情况,免不了就想问问。」 「这个我倒没问,要不我帮小哥儿问问去?」 「这怎么好麻烦?」 「不当什么,就是跑个腿的功夫,再说了我娘家爹和老何老板是旧识,能帮一把是一把。」 「那就谢谢老板娘了。」秦明月一拱手道。 老板娘笑颜如花一摆手:「谢什么谢,多大点儿事,能给秦小哥帮忙,不谢我也开心。」 这话就说得有些露骨了,秦明月不禁头疼起来,先不提其他的,至少这老板娘一直对自己一直是善意的,恐怕自己得找个恰当的时候,表明身份才是。 按下不提,第二天老板娘又来找秦明月了。 这广和园要价并不高,只要两千五百两银子,连房子带物一并都给了。 之前也说了,开个戏园子一直是秦凤楼的心愿,其实认真来说应该是秦默然的心愿。当年因惹到那乡绅,刚开起来的小戏楼开不下去了,只能带着班里人到处走场讨生活。秦默然临死之时,都还记着这件事,并将这事当做遗愿告知给了儿女们,希望哪一日儿女们能完成他的遗愿。 这件事不止秦凤楼记着,秦明月也记着,若是秦海生在此,恐怕他也还记着。 就算不提这个,有个戏园子在也便与在京城站稳脚跟。毕竟若是在别的戏园子里挂靠,谁知道那老板的为人如何,且秦明月也不喜欢为他人作嫁衣裳。 就好比那惠丰园,自家给造了多大的声势,可那李老板在面对责难时,还是毫不犹豫地将他们撵了出来。 终归究底,秦明月还是记着之前的那事,虽然因为李老板最后那句点醒之言,她并没有太记恨对方。 兄妹俩商量了一下,打算第二天去看看再说。 第二天一大早,趁着店里生意还不忙,老板娘便带了庆丰班的人上广和园了。 这广和园离客栈并不远,走路也就一盏茶的功夫,地理位置并不偏僻,虽不在正大街上,但所在的这条街人流量也是挺多的。 从外面看去,就能看出这戏园子的生意有多么清淡。 挂着门楣上的匾额虽擦得铮亮,但从外表来看,显然是许久没装潢过了,红漆都已褪了色,显得黯淡、陈旧。 大门只开了半拉,这个点儿戏园子是不做生意的,一般都是趁着这个时候将里面打扫收拾干净,才好开门做生意。 老板娘带头进了去,庆丰班的人随后跟上。 入了内,先是一个不大不小的庭院,正中间是个小水池,里面奇石林立。两侧有花圃若干,只可惜如今花圃里杂草丛生,显然是许久没打理过了。 迎面上了三层台阶之后,是个偌大的厅堂。厅堂是挑高的,正面挂着一副占据了整个中堂的高山流水图,两侧各有一个楼梯,可以上二楼去。 厅堂里站着一个人,年纪大约有三十多岁的样子,可看其容貌和神态,却是充满了疲惫感,整个人给人一种颓丧感,似乎郁郁不得志。 他穿了一身半旧的青色圆领袍,身材干瘦,面容清癯,长得称不上来俊,但浑身充斥着一种儒雅的气质。 作为一个戏班子的老板,这种气质似乎有些突兀,但秦明月看着却莫名有一种亲切感,因为在此人身上,她似乎看见了当初的秦凤楼。 只是秦凤楼在经历这接二连三的事后,整个人已经变了许多,少了几分忧郁与沉默,多了几分锐气。 若是没有自己的出现,恐怕此时的秦凤楼也应该是如此,不知道为什么,秦明月突然有这种感觉。 这姓何的老板似乎并不是个善于言辞的,明明是在往外盘店,却不知道推销,只是自我介绍了一句,就沉默地带着庆丰班的人在戏园子里转了一圈。 这戏园子从门外看不出来有多大,但内里还是挺大的。 整个戏园子呈四合院状,前后两进,第一进是四栋楼高两层的戏楼,中间是个偌大的庭院。后面一进则是住人的地方,还带了一个小花园。 整体环境以及格局都挺不错的,就是有些破旧,据这何老板说,有好几年没修葺过了。 第91章 【注:豆豆独家连载作品,以下章节设置了防盗,阅读中遇到乱码漏字等,请联系豆豆客服。】 秦明月只是简单地看了看,就看中了这地方,她能看出她大哥也是挺满意的,老郭叔他们也没有别的什么意见,于是看完之后,秦明月就打算将这个地方盘下来。 虽然两千五百两银子几乎要将他们手里的银子花空,剩不了多少,但秦明月觉得这地方值。 本来还想还还价的,可想起对方的经历,以及他身上那种熟悉的气质,还价的话竟说不出口。秦明月无视老郭叔在一旁对她直打眼色,问对方怎么签契。这何老板大抵也没料到对方会如此爽快,竟有些愣住了。 不知想到了什么,他面色有些犹豫,不过也只是一瞬,他就开口道:「这地儿是我爹一辈子的心血建起来的,我也是个没本事的,竟保不住它。」他一面说,一面拍了拍身边的柱子,显得极为的不舍。他回头看向秦明月等人,表情十分郑重:「你们应该知道这两千五百两的价,便宜得有些离谱,且不提这地段,这房子,光这里头的布置和摆设,恐怕都不止这个数。」 秦明月点点头,这倒是事实,认真来说,如果能以两千五百拿下,他们算是捡漏了。 「这其中有些事情我希望你们能知晓,估计我和那何庆的恩怨,你们应该听阿娇说过,不过有些事阿娇是不知道的。」明明是在谈事情,一时间秦明月竟觉得有些忍俊不住,这老板娘竟有个如此娇嫩的名,阿娇。 就在她分神之际,那何老板又道:「何庆一直想吞了这广和园,可惜我没如他愿,所以他就一直命人暗中使坏,致使一直无人敢来盘下这个地方。其实在你们之前,也有人曾经来问过,但无一律外都没有下文。俱因那何庆放了话,这地儿盘给别人他不管,做什么他也不管,但只要是开戏园子,他就会一直针对这里,直到这家店垮掉为止。别人盘店也是为了讨生活,会想来盘下这里,大多同你们一样是打算开戏园子。何庆园在京城也是数得上名号的戏园之一,做这行的哪能把自己的路全部堵死,大家都不愿得罪他。」 听到这话,大家都有些瞠目结舌。 什么样的仇怨竟如此赶尽杀绝,怪不得之前老板娘说那何庆手段太狠毒了。 看出大家的疑问,何老板苦笑两声:「也不怕你们笑话,认真说来,这何庆算是我同父异母的兄弟。外面人只道他是我的爹徒弟,并不知道还有这一层关系在里头。当年我爹娘伉俪情深,他娘是我爹的师妹,我爹娘成亲之后恩爱非常,可他娘却依旧没有死心,一次在我爹酒中下了药,才会怀上何庆……可惜生他的时候,那女人难产而亡。我爹念他出生便丧母,本是想将他记在名下的,我娘心中有芥蒂不愿,无奈我爹只能将之收做了徒弟。」 「说是徒弟,其实是当自己孩子养大的,吃穿用住与我并无不同,我爹也从未对他藏过私,一身技艺尽数传于他。我娘心中耿耿于怀,又有个这样的人成天杵在眼皮子底下,郁郁而终,我爹伤痛欲绝,可当时我和何庆年幼不能自立,才会一直守着我们成人。直到前些年我爹因病去世,他老人家去的时候,将这戏园子留给了我,并嘱咐我以后多照应何庆,我才知道这一事情。我原想着就算不念从小一起长大的情分,虽是师兄弟却胜过亲兄弟,这戏园子与他共享也没什么,只是我爹说何庆心胸狭窄,让我万万不得将此事告知于他。」 说到这里,何老板摇头自嘲地笑了一声。 秦明月等都明白他的意思,老何老板何其明智,竟然早料到这何庆是个中山狼。 「我爹走后,这何庆也不知从哪儿知道他其实是我爹私生子的事,心中积怨愤恨,才会闹出自立门户之事,而之后的事你们应该也知道了。」 好吧,这里头的故事还真复杂。 一时间,庆丰班众人俱是唏嘘不已,而老板娘也是满脸诧异,因为连她也不知道这里头的事。 「事情的来龙去脉你们都已知晓,我虽想将这家店盘出去,但也不想害了你们。如今盘还是不盘,你们还需细细斟酌。」 这些话显然有些影响到老郭叔了,他连连对秦明月打眼色,颇有些这是个烫手山芋还是不要碰的意思,而秦凤楼也沉吟不语,显然正在斟酌。 秦明月深吸了一口气,抬眼望向何老板:「不知那何庆都是用什么样的手段针对广和园的?」 见对方面露不解之意,她又道:「也不知我理解有没有错,他的手段大抵就是抢生意、从这里挖角儿,致使这里没戏可唱,无人登台可是?还有其他别的没有?」 方才秦明月跟着大家看各处之时,已经注意到有好几处戏台子摆设杂乱,布满了灰尘,显然是许久未启用过了。 听到这话,显然何老板也是心绪不平的,他面上闪过憎恨、厌恶等等表情,终究化为一抹无奈。他点点头,道:「此人气量狭小,心胸狭隘,虽早年使了手段攀上了高枝,不过这里乃是天子脚下,也不敢堂而皇之行胁迫之事,所以只能使一些下三滥的手段,其他的倒是没有。」 得到自己想要的答案,秦明月点点头,「既然如此,那就不怕了,不怕何老板笑话,我等乃是外地人士,也不愿惹上一些解决不了的麻烦。」说这话的时,她食指向上朝天指了指,虽没有明言,但大家都明白她的意思,她是怕对方有什么靠山以势来压人。「如果只是抢生意或者挖角儿,这点咱们倒是不怕。何老板为人坦荡,秦某敬佩不已,咱们接下来谈谈盘店之事如何?」 何老板大抵是没料到自己说得这么详尽,对方还是不放弃这家店。说实话,他心中即是激动,又是忐忑。激动的是这一切终于可以结束了,他有妻有子,总不能一辈子就耗在这里,且坚持了这么久,他也累了。而忐忑的则是怕会害了对方,毕竟这是他和何庆的私人恩怨,不想将对方牵扯进来。 可这本就是一个解不开的结,谁想要盘下这家店,注定会和何庆园对上。 「秦小哥应该知晓这何庆园就离这里一条街的距离,他们天时地利人和,这些年也闯下了一些名头。你大概不知晓这何庆手段有多么卑鄙,但凡我们这里请来角儿登台,他便与我们这边打擂台。我们定票价素来根据角儿的红与否而定,但他却损人不利己,我们定价二两,他就压得比我们更低。抑或是出更高的价钱,将我们的请来角儿挖到何庆园去,且不光如此,他还命人在街口强行拉客……」 第92章 【注:豆豆独家连载作品,以下章节设置了防盗,阅读中遇到乱码漏字等,请联系豆豆客服。】 秦明月抬手打断他,「这我都知道。」 「那为何你还?」何老板怔忪了一下,似乎还想说服对方,「请不来角儿,就会没生意,到时候你们会血本无归。我见秦小哥你们也不是什么有来头的人,盘下这家店的银子大概是穷尽所能了。」 说到这里,他无奈低笑一声,「秦小哥年纪小,不懂其中的厉害,罢了罢了,这店我不盘给你了,你们走吧。」 这何老板的态度倒是挺怪,即想把店盘出去,可人来了他却光泼冷水。别人盘店,其中有什么龃龉之处,巴不得捂着掩着,他倒好,一副恨不得别人不盘下才好。 其实秦明月懂这何老板,不外乎‘良心’二字。 这两字说起来容易,能做到的又有几人? 秦明月越发欣赏此人了,心中不禁动了一个念头,不过在这之前她得说服这何老板将戏园子盘给他们才是。 「何老板不用撵我们,你的意思我都懂,也都明白,但我还是想盘下这个店。」见何老板想说什么,她笑着道:「何老板顾虑不外乎怕咱们生意做不下去,但俗话说文无第一武无第二,咱们既然吃这碗饭,没有这点子自信还不如回家老婆孩子热炕头。再说了,一个戏园子立于世靠得是什么?是靠那些肮脏的手段?难道不应该是戏,是角儿吗?」 「可你们就这点儿人,若是请不来红角儿,可该如何是好?」何老板怔忪道。 秦明月自信一笑,摆了摆手,「我就是角儿啊,我们这里个个都是角儿。」 这句话起先何锦不懂,但很快他就懂了。 而到了那个时候,他才明白这‘秦小哥’为何会如此自信。 …… 尽管何锦再三说明强调,但秦明月还是非常固执地坚决要盘下这个店。 何锦见自己说得如此清楚明白,对方还是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索性任由他们。双方先是签了白契,看时间还早,便又去了府衙换红契。 等红契拿到手,这交易就算成了。 摸着袖子里的银票,何锦面色有些复杂,「若你们现在想反悔,还能来得及。」 秦明月失笑道:「红契都换了,还有什么可反悔的,且我们也不想反悔。」 「你这小兄弟真是!罢了罢了,我也仁至义尽了,你们愿意怎么样就怎么样吧!」说完,何锦拱手离开了,似乎生气了的模样。 秦明月不禁和秦凤楼对了个眼神,两人俱是无奈一笑。 之前换红契的时候,广和园里的钥匙已经尽数交给秦明月,所以即使何锦不在,对庆丰班也没有什么妨碍。 因为中午没来得及吃午饭,这会儿大家也都饿了,便先寻了一个地处用饭。用完饭后,他们也没回客栈,而是急不可耐地去了广和园。 广和园与他们之前离开的时候并没有什么两样,这何锦也是个坦荡之人,说是连房子带物,里面什么东西都没有拿走,当着大家的面将大门锁了,钥匙交给了他们。 以后这里就是他们的了! 站在正厅那副偌大的山水图之前,秦明月莫名有些感叹了,而念儿几个小的早就高兴的四处撒欢子去了。 秦凤楼也很开心,脸上带着洋溢的笑。 「小妹!」 秦凤楼的激动,秦明月懂,他们终于有了属于自己的地方,以后不管再碰到什么事情,都没有人能将他们从这里撵出去。 「爹的遗愿终于完成了!」 这时,念儿几个小的嘻嘻哈哈从后面端着水盆提着水桶出来了,手里还拿着不知从哪儿找来的抹布和扫把。 「咱们把这里打扫干净!」 秦明月有些愣然,这么大的地方。刚想说什么,可看着几个小的脸上洋溢的兴奋和笑,话反倒说不出口,索性捋起袖子,跟着大家一起打扫卫生。 正忙乎着,何锦突然从外面走进来。 「你们——」看着嘻嘻哈哈的大家,他愣了一下,旋即轻咳两声,「我就来看看,另外不知道外面那面牌匾你们可是要,如果不要的话,我想把它带走。」 秦明月用帕子擦干手,又将袖子放下,走了过来。 「既然何老板又来了,我有件事想说,不知道何老板可是愿意留下来帮我们?」 何锦当即一愣:「你说什么?」 秦明月抿嘴一笑:「想必何老板对这广和园也是有感情的,毕竟是自己从小长大的地方,也是老何老板的心血所在,我看得出何老板将这里卖出去,有多么不舍,不然也不会再三劝阻咱们,怕咱们会吃亏是一个,恐怕舍不下又是一个。」 何锦没料到自己的心思竟会被对方洞悉,面上不禁闪过一抹复杂之色,他叹了口气,「秦小哥慧眼如炬,我确实舍不得这里。若不是实在没有办法了,我也不会将这里盘出去。」 说着,他以手掩面,显然是心中痛苦难当。 秦明月叹了一口气,陪着沉默了会儿,才道:「所以我才想请何老板留下来帮我们,难道你就不想重振这广和园?」 何锦听出了些内容,顾不得感伤,诧异道:「你们不打算换这店名?」 秦明月洒然一笑,「店名如何于我来说并不重要,换可,不换也可,当然若是何老板打算留下来帮我们,我可以不换。」 「这——」 不得不说,这对何锦来说很有诱惑力。可能对于有些人来说,店都没了,何必执着一个店名,可对有些人来说,意义非常重要。 人活着不就是一点儿意义吗,如果连这点儿东西都没了,那还能剩下什么? 秦明月正等着何锦的答复,突然,从门外闯进来几个人。 这几个人衣着打扮不一,但看起架势和面相就像是来找茬的。而何锦看到这些人,就以明眼可见的程度愤怒了起来。 第93章 【注:豆豆独家连载作品,以下章节设置了防盗,阅读中遇到乱码漏字等,请联系豆豆客服。】 「你们来做什么?!」 「哟,这不是何老板嘛。噢,对了,现在不叫何老板了,据说这店被何老板盘出去了,是你接手的?」话还没说到两句,苗头就直接对上和何锦站在一处的秦明月。 秦明月也没含糊,大方地一点头。 那领头之人歪着头,用眼神上下打量秦明月,嘿嘿怪笑一声,「你这小子倒是初生牛犊不怕虎,什么都不知道,就敢进来蹚这趟浑水,让爷怎么夸奖你呢?是说你勇气可嘉,还是蠢?该不会是这姓何的故意诓了你来,接了这家店吧?」 这人语气之怪,模样之怪,简直让人看见就想痛揍他一顿,反正何锦是被气得浑身直颤。 秦明月莫名有些同情他,有时候当个正人君子真是挺吃亏的,因为这世道很多时候,都是不要脸的小人当道。不要脸的人就得不要脸的手段对付,光/气自己有什么用呢,得气了别人才成啊。 面上她却是一副愣头青的模样,「何老板人很好,他没有诓我,他都跟我说了,说有一群不要脸的人总是来找他麻烦,才致使他生意做不下去只能将店盘了。不过我想着光天化日之下,这群人总不能明着抢砸,大家做生意和气为主,有什么解不开的冤仇呢,您说是不是?」 这话音还未消下,她又道:「对了,诸位客官是来看戏吗?咱们戏园子正处于停业之中,过些日子就会开业,等到时候诸位再来捧场吧。」 这一番话说的,先是装傻当面讥讽,接着又问人是不是来看戏的。还别说,这群人还真被秦明月给忽悠愣住了,想质问这小子是不是骂自己这伙人,可又不能啥事不找就找骂,指着鼻子说自己就是那不要脸之人。可要说自己是来看戏的,关键他们还是来找茬的啊。 秦明月也是个见好就收的性子,当即手一扬,一副当老板的架势,「人呢?还不来人好好把客人送出去。」 「哎,老板,这就来!」二华子拉长嗓子,蹦了出来,一副跑堂伙计的模样,将手里的抹布往肩膀上一搭,微微一弯腰道:「诸位客官,这边请呐——」 大家忍着笑,看着二华子将这群人请走。 而这群人也真就被请走了,一直到大门外面才知道自己似乎被耍了。 可关键这被耍得还挺不光堂,不能见人,也没脸说。于是回去后,也没有直说,只道是接手广和园的人是个二愣子,油盐不进,无论他们怎么威胁暗示,他都无动于衷,把那何庆给气得,当场脸就气歪了。 「我倒要看看这是哪来的拦路虎,竟然敢跟爷做对。在城东这地界上,是龙你得给我盘着,是虎你得给我卧着,惹了爷我叫你血本无归!」 【卷一完】 注1:相关书籍推荐: 01、《闺女要上位》卷一 作者:璃莫 02、《闺女要上位》卷二 作者:璃莫 03、《闺女要上位》卷三 作者:璃莫 04、《闺女要上位》卷四 作者:璃莫 05、《闺女要上位》卷五 作者:璃莫 注2:本作品由豆豆提供,感谢您的阅读。希望一如既往支持豆豆,有您的支持,我们将做得更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