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捡来的官人 上》 第一章 【第一章】 太阳已经落山很久了,这渝州城里还是闷热得像个火炉。康三元拍拍蹲麻了的双腿,拾起空篮子,将刚拿到手的五十文鸡蛋钱揣进袖子里,长叹一声,起身去赶夜市。 回家没有肉,又要挨那宋病秧子的冷脸,她很郁郁,攒了将近一个月的鸡蛋,总共才得了两斤猪肉钱,往後可吃什麽呢? 康三元愁眉苦脸地走到一个猪肉摊前,摸了半天,精拣出一块上等的後蹄肉,讨好地笑道:「张哥儿,拣这瘦肉给我割半斤,只要瘦的啊。」 卖猪肉的张哥儿是个胖壮、精明的小伙,早就斜眼打量了她半天,此时龇牙一笑道:「又给你病官人买肉啊?我说三元呐,趁着年轻,赶紧改嫁吧,跟着谁不好,偏要跟个没用的病秧子?欸,你若跟着我,我保证天天教你吃喝不愁的,瞧瞧你瘦的,啧啧。」说着大手就要捏到她脸上来。 康三元连忙後退一步,嘿嘿一笑道:「好歹是他替我还的债嘛。嫁个病秧子,总比给人家做妾受打骂强啊,嫁鸡随鸡了,哈哈。」她嘴里虽然这麽说,心里却是大咽一口苦水。那姓宋的可不只是个病秧子,简直是……吃人不吐骨头,算她倒楣,着了阎王的道儿。 「倒也是,谁教你摊上个好赌的爹呢,可怜见的。」张哥儿边说边秤肉,因为对康三元怀着倾慕之心,所以,在秤上多给她让了半两,找了张荷叶包起来递给她。 康三元捧着巴掌大的一块肉,继续向菜市走。这个点,菜市已经开始陆陆续续地收摊,一地的烂菜叶子、坏瓜果之类的。 康三元两眼扫射着地面,於千红万绿中精准地发掘出还算完好的菜叶,捡起来放到鸡蛋篮子里。两摊菜摊子走过去,她的篮子已经满了,今天运气好,还捡到两颗完整的小包菜头。她喜孜孜地将其藏到篮子的最底层,匆匆出了菜市,往城南的家里赶。 汗湿的衣服紧紧地黏在身上,一丝风也没有,康三元却不敢走慢,撒腿如飞地穿过一条条青石巷,绕过一处处粉墙黛瓦的院落,又向前行了一段,房屋渐少,杂草渐多,一座破败的茅草院子出现在视野里,这就是她的目的地了。 康三元挥汗如雨地站到那扇破烂不堪的木门前,刚要抬手叩门,那门却咯当一声开了,一张眉清目朗却十分冷峻的脸出现在门边,还没等她在脸上堆起讨好的笑容,便被人拽着手脖子,一下拉进了门里,青石的门槛不高,差点绊了她一个跟头。 康三元忍不住哎哟了一声,搓搓脚脖子,一瘸一瘸地跟上,一边道:「咳咳,那个,官人,今儿天热,一直等不到买主,才回来得晚了,我这就去做饭啊。」 被她称为官人的人身穿一件普普通通的青衫,似有重疾,艰难地拄着一根木棍作拐杖,迟缓地走着,闻言回过头来,两只黑亮亮的好看眼睛立起来,冷冷地道:「骗谁呢,一篮子鸡蛋卖一天?别以为我不知道你都干了些什麽。我若死了,你还能活吗?」 然後,他面无表情地睨了她一眼,接着低声道:「还有十五天就是那东西发作的日子,你是想尝尝那滋味?」 康三元盯着他五根不沾泥的修长手指,抹了一把脸,艰难地笑道:「嘿嘿,官人说的哪里话,我哪儿敢啊?我这就去做饭,这就去。」 她的官人,宋崖宋病秧子,方一甩袖子,慢慢地挪回到树下的躺椅上乘凉去了。 康三元将手里的肉、菜都拿到南面的小厨房,顾不得擦把汗就赶紧忙活开。她先去院子里的井中提上半桶凉水,拿了只大木盆将菜叶子泡上。 一阵风吹过,树下的宋崖咳嗽了一声,颤巍巍地起身,拄着拐杖进了房。 康三元又回身端着一瓢清水,将锅刷了,重新添上清水,然後拿着勺子去舀米,伸手到米缸里一捞,摸到了底……没米了。康三元一阵心凉,完了,这顿晚饭要打发不过去了。 康三元又翻箱倒柜地在厨房翻了半天,终於在墙角的一只落满灰尘的口袋里,找到了些陈年的旧红豆,已经被虫子蛀过了。康三元就着炉火吹了吹灰,将坏得不像样的都拣出来,扔进灶膛里当柴烧了,剩下的用清水淘乾净,和着缸底那一小把白米,下到锅里。 她这才腾出手来,洗菜、切菜,将肉也洗好、切好,用盐泡在碗里待用,又去墙角找了一把乾乾的小葱,细细地剥皮。葱的辣味呛眼,教她忽然回忆起自己在另一个世界的时候,也曾经蹲在家里那黑糊糊的灶房一角,眯着眼泪剥大葱的情景。那似乎,已经是很遥远的事了…… 康三元原本不叫康三元,她,也算是穿越来的吧。她本是活在二十一世纪的一棵祖国的花朵,叫李牧,家境贫寒,从小在乡下长大,爸妈面朝黄土背朝天地努力耕作,养活他们姊弟三个,她很不幸地生为老大,从小照顾弟妹、洗衣、做饭、锄地、割麦,无所不能。 後来李牧终於熬到大学毕业,欠了国家一屁股债,拚死拚活地工作了几年,在芳龄二十三岁的时候,终於从刚开始的一月工资两千元人民币,熬到了年收入近八万,还清了助学贷款,翻身做了自由人,弟弟、妹妹也即将大学毕业,一家子的大好生活近在眼前。 但是,不幸就在李牧最欢乐的时候发生了。那天她刚领到年终奖,喜孜孜地出门准备存进银行,跑得快了点,刚出公司的办公大楼,便被一道白光劈中,喀嚓一声,失去了知觉。後来她才知道,劈中她的不是闪电,是一辆闯红灯的轿车。 待李牧醒来,便发现自己着一身灰扑扑的破衣,躺在这个四合院里,一个油光发亮、气喘吁吁的少爷正欲对自己伸出安禄山之爪,口中还叫着:「康三元,今儿你就是本少爷的了……」 李牧顿时明白,自己穿越成了古代版的杨白劳他女儿,她一个前途一片光明,青春、靓丽的高级白领,怎麽能重回旧社会,还是最底层?於是,她毫不犹豫地摸起桌腿下垫的一块方砖,照着自己的额头就是死命一磕。 七魄悠悠,三魂出窍,李牧再睁眼,已经站在了传说中的黄泉路上。黄泉路上人很多,她仔细分辨才找出那像一对连体兄弟一般的牛头马面,她当即毫不犹豫地扑上去,抱住牛头的大腿,哭诉前情。 牛头马面听完,搓搓手道:「还魂这事儿不归我们哥俩管,你得去找阎王。」 於是李牧被带到阎王殿,又毫不犹豫地抱住了阎王的大腿。 阎王尴尬地摸摸後脑杓道:「姑娘你先起来。前日本王喝醉了酒,误将你的名字销了籍,迫不得已才借了那个康三元的身子与你还魂。本王已经托梦给你爸妈、弟妹,告诉了他们你的新归宿,他们必不会担忧了。这样吧,作为补偿,本王将你延寿一年如何?」 李牧心里鄙夷了一下,依旧大哭着不撒手。阎王另一只自由的脚急得搓来搓去,道:「不然,姑娘提个要求?只要不是将你送回原身,其他都可以,因为……呃,你的原身已经撞作几段了,若还能活,也太难为本王……」 等的就是这句话!李牧顿时收声,乾脆、俐落地爬起身,整整衣衫,清咳一声,向案上提起狼毫笔,笔走龙蛇地列下一张单子,掷给阎王,自家则找了张凳子坐下,托着腮,跷着二郎腿,斜睨着阎王。 阎王一边看,一边擦汗,道:「姑娘,这、这……这有些过了。你知道,年终本王也是要考核的啊,渎职兼乱用职权,年终奖就没了啊,本王还有一大家子要……」 李牧不为所动,道:「我这可是一条『欣欣向荣』的人命,其中牵涉到一大家子几十口人的幸福指数、寿命指数……不给我安排好了,我只有向督查衙门投诉了。」 阎王擦擦汗,凝视单子半晌,终於狠狠心,一拍桌子道:「那好,就依了你。不过,你不可再蓄意抛弃康三元的壳子,要待到她七十二岁寿终正寝时才能归案,否则,这单子上的条款一概无效。」 李牧想了想,问:「那受人胁迫,或者被人意外杀害,算不算我故意抛弃壳子呢?」 阎王道:「理论上不算,但因你有故意抛弃壳子的前科,所以还须酌情考虑。一般来说,只要你没有尽最大的努力保住自己的性命,本王就按故意抛弃壳子来算。不过你大可不必忧心,康三元生活的地方民风淳朴,定不会有什麽无妄之灾。」 李牧点点头,不放心地再追问道:「那王爷,康三元以後生活幸福、吃喝不愁这一条是一定能保证的吧?」 阎王捻须点头。 她再细细思索,觉得已经没有什麽好提的要求了,便优雅地放下腿来,道:「好,王爷一言九鼎,李牧不胜敬仰。如此,现在就教我同家人说几句话吧,这条单子上有写的。」 阎王深吸一口气,扭头一挥手,立即有小鬼过来,领她到了一口深井旁,嘟嘟囔囔地不知道念了些什麽咒语,便见井水渐渐明亮起来,竟成了一面镜子。镜子里渐渐显出她爸妈、弟妹的脸来,与她先前设想的不同,家人的脸上有悲戚,却无惊奇。 她爸老泪纵横地先说:「小牧,你安心待在那边吧,你银行里的钱我都取出来了,是不是三万八千五百块啊?别的卡里没有了吧?」 李牧泪汪汪地点点头,道:「爸,我在保险公司保了意外保险的,单子在我房间里书桌左边第二个抽屉里,你要去领钱的,一定要尽快去。」 她爸点头道:「我知道,你弟弟已经在办了,你放心,那个肇事司机也同意赔款了。」 李牧又点头道:「做得对,赔款方面教弟弟找个好些的律师商量……」 这时,她妈迫不及待地挤过来道:「儿啊,你怎麽就这麽不小心?哎,我和你说过多少回了,过马路要看车。呜呜,你在那边好好过,阎王托梦给我们说,你生成了个大家小姐啦,可要善待手下人啊,也别被人欺负了。我们都很好,你莫担心。」 李牧心里骂一声,阎王爷这个骗子!她勉强笑道:「妈,你别伤心,我在这边很好。我同阎王说好了,给咱们全家一人多加了十年的阳寿,福禄各加了四成,还给弟弟、妹妹加了桃花运……」 第二章 她妈抹抹眼泪,啥叫桃花运?她不懂。不过既然是女儿要求加的,就一定是好的,於是止住眼泪笑了。 弟弟、妹妹凑过来道:「姊姊,你怎麽就穿了呢?我们早就跟你说董清谭那人靠不住,你不信。你看,你被车撞了才过了几天啊,他就和别的女人开始约会了,哎……」 「什麽?董清谭他……」李牧闻言,心中一痛,她的青梅竹马、两小无猜。她心急要求证,所以将头向下探进了井里道:「真的?那个女的是谁?我认识吗?」 可是,井里的画面却忽然模糊起来,似要渐渐恢复成死水无澜,这下李牧更急了。她刚要回身命令小鬼再将井水变回来,忽觉脑後生风,背上一痛,便头朝下栽到了井水里。她在天地一黑的那一刹那,心里想的是,董清谭手里还有张两人合办的银行卡,卡里有三万块钱的结婚费,其中一半是她的血汗钱…… 阎王一扬手,将一块砖头扔到井台子边,在袍子上蹭了蹭手心,高深一笑道:「堂堂阎王怎能败在你一个小女子手里,敢逼本王签那鬼条约,你先做几年烧火婢女去吧。」随後潇洒地一挥衣袖,转身吩咐小鬼下帖子,他今晚要请牛头马面吃饭,封封口,年底还有个三百六十度考核呢。 就这样,李牧又还了魂,成了康三元。她再次醒来的时候,那个满面油光的土少爷已经不在了,木桌上一灯如豆,灯下端坐着一个面罩薄纱、身配短剑的男子,就是如今的宋病秧子,她的官人宋崖。 宋崖当时就病得不轻,在手帕上咳出一口血来,道:「你叫康三元对吧?我已经付了你的赎身钱,你的卖身契现在在我手里……」 说着,他晃了晃手中的一张黄纸,又收进怀中,继续道:「从今以後,你就是我的人了。明日你去熟识的人家发发喜糖,就说我是被劫匪打劫的客商,病倒在你家门口,被你救了……倒插门进来的。你家穷成这样,想也办不出婚宴,别人应该说不出什麽,咳咳……」 李牧还沉浸在痛失爱情和金钱的双重抑郁中,闻言抬了抬眼皮,无所谓地想,这就是传说中的大户人家买暖床丫鬟吗?还是江湖人士的英雄救美? 她懒得去理他,刚要别过脸去继续伤心,忽觉眼前人影晃动,再一抬眼,便目瞪口呆地直面了一张惊世骇俗的脸。眼前的男子不知何时挑开了面纱,烛光照耀下,露出一张清贵的玉面,长眉入鬓、目若点漆、檀口朱唇,俊美却威严,不可侵犯。只是不大像个浪迹江湖的侠士或者客商…… 当时,他对着她微微一笑,春风荡漾,然後柔声道:「我叫宋崖。来,张开嘴。」一只修长玉白的手,轻轻地点了下她的下巴。 李牧鬼使神差地便乖乖咧开了嘴,便见他右手举起一枚红色药丸,快如闪电地扔进了她的喉咙里,另一只手一合,咕噜,她还没反应过来,那丸药已经进了她的肠胃,只在口腔里留下一道极其苦涩的感觉。 见宋崖的脸上闪过一丝狡黠,李牧顿时明白自己吃的这颗药不是治碰伤的,难道……是春药?她低头寻味了片刻,咋没有小说中描写的吃药後那热火焚身的感觉?她又抬头疑惑地看着对方。 宋崖宋病秧子喂完了药,直起腰来慢慢地道:「你刚才吃的是一丸追命夺魂丹,这种毒药发作时间较长,每隔三十天便需要得到一粒解药。而这解药现在没有,以後只要你乖乖听话,到了日子,我自会给你现炮制一丸,所以,也别想盗药之类的傻事。 追命夺魂丹是我们……呃,宋家的独门毒药,别家无解,所以也不用费别的心思解毒。另外,我现在有家不能回,且有重病在身,因此需要借你家这个小院子养一年半载的病,待病好了,自然会解你的毒,走人。在此之前,你需要细心服侍一应的饮食起居。 同时,为方便起见,对外我们要以夫妻相称,在家时主仆相待……如果你服侍得不顺心,或者乱打听我的事,那就别想拿到解药。」 李牧现在已经认了康三元的身子,以後便称她为康三元了。 康三元当时听罢宋崖的这一番话,有种风水轮流转的感觉。前一刻她刚刚在地府逼迫阎王签下了霸王条约,如今自己便被人胁迫要卖身为奴了。并且,她一定昏迷了很长一段时间,这男人才得以有时间酝酿出这样一番周密的打算。 她擦了擦额头上的血,盘腿坐起来打量了一下眼前的男人,发现宋崖除了长得甚好之外,穿戴上十分平凡,满身风尘,看得出衣服已经多日未换洗了,多有污迹,全身上下看不出一点值钱的样子,既无行囊,也无褡裢,只有一柄剑,看起来甚是古朴,想还值点钱…… 也许他是个被仇家追杀的武士,武士爱剑如命,宝剑自然是不舍得卖的。所以,也就是说,现在这个人,江湖落难,得了重病,身无分文,快活不下去了,人被逼急了,才会想出这麽蹩脚又狠毒的主意。 康三元闭上眼叹了一口气,睁眼问道:「我的赎身钱是多少?」 「十二两。」 「我若按你要求的去做,一年後,这一笔帐是不是可以一笔勾销,你我两不相欠,各走各路?」 「可以。」 「好吧……」看来此人是早有预谋要霸占这间屋子养病,不知道养好後会不会杀人灭口?阎王在阴间信誓旦旦地保证她康三元以後的生活是富足康泰的,如今可好,倒要在这小茅屋里做侍候人的丫鬟,阎王是个大骗子! 现在康三元又将阎王诅咒了三遍之後,水开了。她将米搅了搅,又添上一些凉水,这样能烧得烂一些。然後在她另一个用泥土糊起来的小炉子里烧起火来,放上一只缺了一个耳朵的小铁锅,洗净。 她又拿起油罐子,在底上狠命地刮了刮,刮出一点陈油,待小铁锅烧热了,这才将这些油渣渣倒进去,待油热了又放进葱花,爆了一下这才放进猪肉翻炒。上一世在家里做惯了的,倒也不为难。 一年半载,说长也不长,只要熬过去她就出头了。阎王的许诺不可信,以後想过富足的日子还得靠自己。现在,康三元对生活的要求不高,只要舒舒服服的,手有余钱,家有余粮,吃喝不愁就满足了。 炒出了一盘包菜炒肉,就着油锅做了个小油菜汤,看看有些单调,康三元想起篮子里还有个小烂南瓜,便抱出来,将坏的部分切掉,好的部分洗净、去皮、挖子,切成小块,盛在一只大碗里,撒上盐,在饭锅里下了竹篾,将南瓜碗放在上面蒸。 饭锅的盖坏了个大洞,蒸蒸地往外冒热气,康三元心疼柴禾,连忙出去找了十几片厚厚的桑树叶子,团成团塞住那缺口。 她坐在小灶房的一捆柴禾上,一边往大锅里加柴,一边心里发愁。这个倒楣的康三元家怎麽这样穷啊?米缸、面缸全空了,饭碗不是带缺口的,就是带裂纹的,连筷子都没有,还是前几天她去给那宋病秧子抓药,磨破了嘴皮子和药店老板砍价,省下三文钱,买了两双。以前都是用她削的竹子…… 康三元沮丧地叹了一口气,算算发工资的日子,还有十多天。 康三元家是佃农,只有一个酒鬼加赌鬼的老爹,欠了东家……也就是那个土少爷钱家旺一屁股的债。两个月前,她爹醉酒失足掉到後面的河里淹死了,按照合同,康家无钱还债,就只有将女儿康三元抵给东家,所以才出现了土少爷霸占「喜儿」那一幕。 现在宋崖替康三元还了钱,赎了身,她便依旧还去土少爷钱家旺家上工,当浣纱女,一个月有五百文的收入,折合成人民币也就一百五十块左右……连低保都不如啊,还要养活两口人,这日子真是没法过了。 今天康三元攒了一个月的鸡蛋,特意地请了假去卖,才得了五十文钱,她摸摸口袋,剩下的这点钱还能维持两三天。那只母鸡没粮食吃,以前是一天一颗蛋,现在变成两天一颗蛋了。 康三元捶捶腿,这鸡还是她从後河边捡的呢,应该就是前街王大婶家的,後来听王大婶骂了几天的街。不过康三元硬撑着,就是没还那只鸡,她实在是很需要牠啊。母鸡被她关在灶房旁边的小黑屋里,不敢见天日,她连卖鸡蛋都特意跑到北城区富人区去卖。 康三元叹口气。 锅开了几遍了,康三元沉重地起身,找了几片枯叶子垫手,将南瓜碗捧出来,放在一边晾着,又将饭盛出来。两个碗勉强能用。 灶房里热得很,她烧火流汗得整个人又湿又脏。她先在裤子上擦了擦手,这才小心地端起两盘菜,弯腰出了灶房。外面倒是起风了,堂屋里亮着一盏昏黄的油灯。 康三元走到门口,对着屋里面高喊了一声:「吃饭了,官人,今儿摆外面还是屋里?」 油灯下的一本书闻言,动了动,宋病秧子宋崖一张秀逸、出尘的脸便正对了康三元。虽然已经看过许多遍了,但是康三元还是忍不住咳了一声,觉得宋病秧子这老妖孽,长得实在是,咳,太扎眼,还是落难之人呢,顶着这样一张脸,岂不是将曝露的危险增加了七分? 宋崖不知道她的心理活动,从浓密的睫毛缝里瞅了她一眼,便懒懒地开口道:「今日风大,摆这儿吧。」 咳咳,官人……康三元听街上的妇女们都是这样喊她们的男人的,这里,是清乾国的一个东南小城。 康三元麻利地摆正了桌子,然後小心地将两只碗放到桌上,在脚下摸了一块小石子,垫在汤碗底下……那碗底的一侧缺了一块,不大平衡。 宋崖这时忽然睁开眼来,远远地睨了一眼她的手,面露嫌弃之色。康三元是要脸的人,虽自觉着自己忙得有些埋汰,不过一见了宋崖那眼神,心里就不由得有气。 今晚宋崖似乎心里有事,也或者是饿了一天没精神了,只是看了两眼,并没有说什麽。康三元很惊讶。 康三元将饭菜都摆好,勉强算两菜一汤,有荤有素,两个人围桌坐下吃饭,吃饭倒是可以坐一桌的。宋崖病得很重,彷佛是受了什麽暗伤,这十多天来几乎没出过屋子,不是半躺着,就是直接躺着,如今在桌上吃饭,看起来也是十分吃力。康三元看不过,去东边屋里找了几件破衣服,团了团,给他垫在椅背上。 第三章 宋崖垂目瞟了一眼桌上的饭菜,康三元自觉除了碗差了一点,菜其实还是不错的。宋崖吃饭也很奇怪,他绝不会先动筷子,只冷眼看着康三元将每一样菜都吃了几口之後,这才懒懒地挑几口他认为乾净的,彷若吃猫食。康三元觉得,他之所以要求每餐必有肉,定是因为他吃得少,怕没营养养病。 饭也一样,要吃康三元吃过几口的那一碗。康三元观察过,她没有动过的菜,他是绝不会动的。一起吃了十几天的饭,康三元已经对他这个怪癖习以为常了,当下虚让了一让,便率先开吃。 康三元飞快地将自己碗中的饭吃了几口,然後端起碗递到宋崖手中,自己则端过他跟前那碗未动的,继续吃。 康三元一天没吃饭,饿得很了,埋头饭碗之中,头也不抬地吃,这陈豆熬的粥有股淡淡的霉味儿,不过还能入口。吃着吃着,她忽然觉得身上一冷,抬头一看,只见宋崖并未动筷,而是微眯着双眼在打量她,那眼神很冷、很锋利,又带着些别的东西。 康三元缓缓放下碗,擦了擦嘴角,疑惑地道:「宋公子怎麽不吃饭?」不做给邻居看的时候,她一般叫他宋公子。 宋崖垂下薄薄的眼皮,并不看她,而是看着那碗南瓜道:「我不饿。」又眯了眼看她道:「你今天到底干什麽去了?老实说吧,别教我费事。」 康三元心里一凉。宋崖虽然看起来病歪歪的,但是一直气势过人,如今不言不笑的,便教人生出几分胆寒。 宋崖平日也许是为养病之故,也许是不屑於同康三元讲话,总之,他一向冷冰冰的,不大开口。如今既然不吃不喝地问她话,定然是他生了极大的疑心。 呃……康三元在心里组织了一下语言,方开口道:「那个……我不是有意晚回家,今日有队官兵经过,说是押解罪臣的家属,要流放到番禺烟瘴之地,路过渝州,许多百姓都去看,我也去瞧了瞧,看得久了些,这方耽误了卖鸡蛋。」 宋崖的额角似乎有青筋跳了跳。康三元见他的一张脸似乎渐渐青白,便疑惑地道:「宋公子,你这是……难道……」 宋崖只冷冷地看她一眼。 康三元忽想起那晚他警告她不要乱打听他的事的话,於是索性闭口不再问了。沉默了一会儿,看他的那般神色,她又忍不住发了善心,安慰他道:「咳,我打听了,流放的是京城御史的家眷,姓刘……」 宋崖似是没忍住,大咳起来,咳完了,那手绢上便赫然多了一块血迹。康三元慌了神,她没有照顾重病号的经验,宋崖动不动咳血,她实在很怕他突然死在她面前。 康三元忙起身跑到院子里,用井水净了一只碗,又盛了半碗水端回来,给他漱口。宋崖抬起头来,眼中倒稍有了一丝温度。 康三元见宋崖漱了口,神昏力竭地歪在椅背上,不胜孱弱的模样,便忍不住问:「宋公子,你这到底是什麽病?我见你每次教我抓的药都不同,对症吗?要不请个大夫来瞧瞧?」 宋崖却忽然睁开了眼睛,目光锐利地在她脸上转了一圈,又闭上,冷冷地道:「不必。」 康三元怀疑他又动了疑心,便不再管他,独自将桌子收拾了,将他剩的那大半碗饭倒给小黑屋里的母鸡。 那碗南瓜几乎未动,康三元找了个碗扣起来,浸在冰凉的井水里。宋崖今天只早上吃了点稀粥,晚上怕是要饿,康三元虽然恨他给自己喂毒药,但是却不忍心眼睁睁地看他一个病人饿肚子。她在家时是老大,从小容让人、照顾人惯了。 康三元果断地决定以後不买肉了,剩下的钱都买红薯。红薯比大米便宜,管饱,可以撑一段日子。 外面起了风,渐渐有淅淅沥沥的小雨点落下来,康三元无暇它顾,连忙将院子外面晒着的一小垛乾柴分几次抱到小灶房里,又将怕雨淋的几个竹篓子、两只木凳子也拿进小灶房。盛夏的天气,小灶房里有几只避雨的苍蝇嗡嗡地飞着。 井水太凉,康三元每夜都要烧一锅热水掺着洗澡,所以她先将铁锅洗净,倒上半桶井水烧着,再拿出一只小陶罐。这是她从犄角旮旯里寻出来的,洗净放上新的药,吊在小炉子上熬着,又去关严大门,这才回堂屋。 这个院子加上小灶房,本来有四间屋子,东南西北各一间,呈四合院的模式,只可惜西屋已经旧得塌掉了半个屋顶,所以现在能住人的只有堂屋和东屋,堂屋较宽敞,所以从中间隔开,里面一间是宋崖的卧处,外间吃饭。而她自己住东屋。 康三元来到堂屋,见宋崖还在椅子上坐着,只是脸色已经不像刚刚那般吓人,便给他倒了一小碗热水,自己则找出针线箩筐。康三元的衣服都是旧衣,脚上这双鞋算好的,今天她穿着往回赶,赶得急了些,将鞋帮上的线挣开了,现在趁着药和洗澡水还没有烧开,她忙里偷闲地坐下来补鞋子。 康三元的手脚都很秀气,又薄又长,很灵活。小时候家里孩子多,爸妈忙里忙外的,照顾不过来,弟弟、妹妹们的衣服破了,她也常帮着缝补的,因此还算熟练,只是缝完後觉得比起以前康三元的针脚来,粗糙得多了,但也顾不了这些。她将鞋子重新套上脚,站起来走了两步,没什麽纰漏了,便收起箩筐去灶房。 服侍宋崖喝了药,又替他提了一木桶温水放在他房里,康三元已经累得快要散架了,自己找了个盆也兑了满满一盆温水,端到东屋,关上门,痛快地洗了个澡,换上乾爽衣裳。 外面的雨已经下大了,雷声隆隆的,康三元摸了摸自己床上的褥子,有些潮湿,便想着待天晴该晒晒了。 缩进毯子里,她又遥想了一下现在自己的爸妈、弟弟、妹妹都在干什麽呢?继而又想到董清谭,她叹了一口气。两人从高中就开始谈恋爱,接近十年的感情啊,人一死,什麽都没了,他好歹等她坟头的土乾了再找别人,她心里也好受些。 半夜时分,康三元被雨激醒了,她现在作梦还是一直梦见上一世里的生活场景,因此当她醒过来的时候,十分的迷茫,反应了大半天才意识到,自己是在清乾国边城的一间小破屋里,而屋子漏了雨,正一滴一滴地滴到她的脸上。 康三元很无奈地爬起来,摸黑摸到床头的火石,很不熟练地打了几十下才打着,点上了小油灯,果见褥子上润湿了碗大的一片。她无法,将褥子掀起一个角来,将衣服裹成的枕头挪到床的另一头。 康三元刚要再睡下,忽又听外面轰隆隆响了一个炸雷,床似乎晃了晃,窗棂也轰隆隆地响了一下,康三元一阵心惊,连忙翻身下地,跑到门边站着。油灯映照下,只见屋子里多处有漏雨,雷声息了,她将澡盆放在漏水最厉害的那一处接着,不敢再回床上睡,头上顶着褥子,在门口坐了一夜。 第二天雨停了,康三元一早便起来,狠狠心去刘老汉的包子铺买了四个包子,铜钱又少了六文。回来推开堂屋的门,见地上也有多处漏水的迹象,她也来不及打扫,将四个包子放在碗里,又拿碗扣了,对着里间的门喊了一声:「官人,我上工去了,饭在桌子上啊。」然後便将昨夜的剩南瓜块抓了一把在手里,边吃边小跑着去上工。 从康三元家往东走二十几步,也有一个小破四合院,比康三元家的稍强些,里面住着一个五口之家,是银姐两口子和她公婆并一个小子,银姐和她丈夫俱是钱家旺的佃户,银姐也是浣纱女,每天去上工,月底领钱,和康三元一样。 康三元走过银姐家门首时,便隔着院墙,冲着院子里喊了声:「银姐,走不走?」 里面传出一声清脆的应答,不一会儿,隔着柴门便看到银姐一边系扣子,一边出来了。 银姐二十出头的年纪,皮肤白净,很乾净、俏丽,笑着快步走过来打开柴门,和康三元并肩走,一边道:「叫福小子却又闹了半天,好容易哄他睡下了。欸,你今儿怎麽起这样早?」 康三元毫不隐瞒自己家穷困的实情,将昨夜房子漏雨,自己怕屋塌,在门口蹲了一夜的事实说了一遍,边打了个呵欠,总结道:「这样下去不行,得想法子挣点钱啊。」 银姐听了,很同情地拍拍她的手臂道:「你家这房子自打到了你爹手里就没修过,是有些危险了。可怜你的官人身子又不好,靠你一个人想攒下钱也难。要不这样,明儿晚上教我家官人早些下工,先大略地补一补,现在可是雨季,当心点好。」 康三元听了,也有些害怕,这事倒不是闹着玩的,只是……自家身上只有三十几文钱了,连顿饭也招待不起,怎麽好意思麻烦银姐家。 银姐见她迟疑着不说话,面带忧虑之色,便明白她是不好意思白承自家的情,便道:「你和我就不要见外了,邻里邻居的,谁还有用不到谁的时候啊?」 十几天的相处下来,康三元已经知道这银姐是个热心、爽快的人了,便不再推辞,感激地道:「谢谢银姐。」 一时两人来到钱家旺家。钱家旺除了拥有大片的田地之外,还经营着一处染坊、一个粮油铺子,外带还放高利贷。 康三元和银姐在染坊工作,主要职责是将在清水中浸泡好的苎麻洗净、洗白。这是一份很辛苦的工作,浸了水的苎麻非常的沉重,一捆苎麻要两个人才能抬起来,一天下来,腰酸背痛不说,手指头也在水里磨泡得开裂了。 但是康三元不得不继续干这份工作,她没什麽特长,暂时没有更好的选择。 纺织就比浣纱要轻松一些,价钱也高一些,但是康三元不会纺织。银姐倒会,但染坊现在做纺织的工已经招满了,不要新人,银姐只能先浣纱。康三元打算有空和银姐学学纺织,这样还可以省下一笔买布的钱。 既然来到了这个世界,不管怎样艰难,康三元都决定好好地活下去,打拚出一份好生活来,像她爸爸常说的那样,天下没有过不去的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