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捡来的官人 中》 第一章 【第一章】 今日这次不同於以往,渝州城里的人走後,景年没有变得高兴起来,反而化成了阴郁的一座冰山。 侍从们每逢渝州城来人,便都在门外远远地候着,并不知道里面的消息。只是这次渝州城的人一走,前来服侍的侍从一进书房,便觉周身寒毛一紧。凭空里,这房间似乎冷了三分。 刚刚还精神振奋的自家侯爷此刻冰冷地站在桌案前,对着那盏鎏金美人儿灯下死劲儿地盯,鼻子、眼睛里都是寒气,小张推小王,小王推小李,这下大家都不敢近前来了,远远地猫在门口。 景年冰冷到三更天,在书房里踱了一个更次的步,这才自我缓释了一些,命人进来服侍他安歇。後来据在侯爷床前打地铺的小李说,侯爷半夜又起来踱步过,还在床上翻了半夜的身,敢情是一夜没怎麽睡。 到了第二天,景年出门忙了一天,第三天,他便带着亲随去京都的别院小住怡情去了。林氏病体康健,不好阻拦,只得放他去了。 而明月自那夜找了景年一回之後,第二日便回了宫。不幸,太后又在元旦前夕没了,举国齐哀。按照清乾国的祖制,国母丧,皇子女三年不得行婚嫁。明泽率领重臣办丧事,各地州的亲王们纷纷回京奔丧。 明泽继承大统,本就颇遭人非议,如今因与母家决裂,这一根支柱便倒了,又因他为人过於多疑,让人不好亲近,因此连一手将他推上帝位的景年,也并不与他怎样亲厚、交心。明泽见太后死,众位来奔丧的明玳、明褚等人皆有虎视眈眈之意,不由得又流了一身冷汗,更加百般笼络景年,怕景年生疑心、起反意,他就真成了孤家寡人了。 明泽也知道,当初景年在众皇子之争中之所以独支持他,一半是因为景家和林家是姻亲,本就是利害息息相通的,另一半是因为明月。那时候景年不常回宫,对明月之情亦如当年小时候,与其说是男女相悦,不如说是类似於手足之情,毕竟明月在景府住的那些日子不是白住的。 如果再深究其他,明玳、明褚等人虽然与景年相熟,但景年并未将他们归入帝王类的人选。明玳粗放、明褚散漫、明夜贪懦、明曦过於年幼,皆不若他,张弛有度、行事内敛,且又年长。但是,景年虽然助他,却并不是他可以随意左右的。 明月与太后所造的景刘谋逆之事,已经教景年寒了心,此事,明泽虽不是主谋,却有一个放任的责任。景年若不是为报此仇,又怎会再回来,替他扳倒林家?如此想来,景年一定是将他当成坐收渔翁之利之人了。 如今他大位未稳,景年兵权在握,景家门生故吏满天下,不可撼动。若没有景年,明玳、明褚等人他又如何镇压得住?这样想着,自太后亡故後,明泽对景年之宽厚恩荣更比前些时候更甚。 明玳等人颇知其意,俱按兵不动,只看景年是什麽态度。 景年也按兵不动。他的心里并没有争皇位的野心,也并不把换皇帝当儿戏。一般老皇帝死时,只要皇子多,必要分成几派争夺皇位的,而朝中诸臣几乎没有选择的余地,必是要被归入一方势力之内。普通官员尚如此,更何况是当是兵部尚书当家的景家。 太皇太后英明,未死之时,便先将自己娘家的女儿指给了自己儿子做皇后,随後看到景家根基雄厚,又将林氏配给了景尚书景权。这就造成了景家和当时的皇后及明泽这一支是一根绳上的蚂蚱的既定事实,景家除了支持明泽,没有第二个选择。 奈何林皇后一生不得宠,皇上迫於母威,勉强和林皇后生了两个孩子,明月、明泽,便再也不进林皇后的寝宫了。太皇太后见明泽生了出来,便觉大功告成,也就不管自己的儿子宠哪个女人了。 可惜,太皇太后一死,先皇立即变了卦,扬眉吐气地将林皇后降为淑妃,而另立了自己深宠的明夜之母玉贵妃为后,明夜为太子。其他几个皇子虽不服,也无可奈何,因为先皇当时尚年富力强。 玉贵妃的母家,当时的户部尚书左弼慈左尚书,也因此而恩宠越加。左尚书的几个儿子渐渐的,文的封了文官,武的选了武将,都曾是景年当年在军中的同僚。左尚书的几个弟弟也渐渐接替了原本由林家掌管的一些军政杂务。 先皇选的继承人,大家虽然都不服,但先皇给继承人铺路的手段,朝中众臣却都挑不出毛病来。 可惜的是,先皇寿命不长,铺路的工程还没全部完善,竟在一个风雨之夜忽然撒手去了,如此,本就蠢蠢欲动的众皇子哪里还压服得住。先皇仙逝的晚上,月黑风高,杀机四伏,太子明夜当夜暴卒。景年千里带兵回京,匡扶明泽继承了大统,登上了帝位,废了的林皇后也复位,成了当今太后。 腥风血雨都过去,尘埃落定之後,败落的诸位皇子气愤不过,纷纷在外散布谣言,说先皇与明夜之死,皆是当今皇上与太后所为,如此等等,种种诽谤不一。 太后在明泽登基之後,见景家势大,颇觉景年之类的碍眼,心中唯愿天下只有皇上和林家,这才称心如意,便与明月商议,将景年等人骗至武安殿,进行诛杀,并顺水推舟,昭告天下,就说明夜暴卒等事,实是景刘等乱臣贼子所为。 景年虽微觉其意,然并没有防备到位,幸亏当时人多手乱,他才趁机逃出,又被带人来追杀的明月拦住,并被带毒的剑刺中。明月见他被刺,便带人走了,他当时还以为明月是放他一条生路的意思,後来才知道,那剑上是有剧毒的。 当夜景年幸亏遇见了尚云摩,这才救得一条性命。可毒未除尽,又听到皇上昭告天下景刘谋逆等等,为了不连累尚云摩,只能连夜南下,寻找妥善的地方安身。总之,景年上次落难,多亏了尚云摩鼎力相救,这才蒙混过关,让天下人以为景年已死。 如今,景年扳倒了林家,逼死了林尚坤,气死了林太后,林家所有能成旗号的,不用他动手,现在皇上便替他杀光了,唯有一个明月,恐怕其滋味也是生不如死。 只是,既知今日,当初又何必那样短见,不能相容於他,杀他部族亲信,致使景林两家两败俱伤,这就叫咎由自取。 景年并没有愤世嫉俗的心,他眼中的道理是,在我无错的前提下,你若犯我,别怪我翻脸不认人。 太后之丧,使得京都冠盖如云,众臣在元月份的时间便都耗在了这件事上。景年先还例行去宫里走动,後来便指了一事,请旨要出京几日。皇上当此时,虽然心里不免又动了猜疑,但回头一想,他若真想反,就算把他困在宫里又能如何?还是一样的。既然自己此时不能少了他,不如信任他。於是便准奏,还说了许多关爱、体贴之言,这才放行。 景年便将诸事安排妥贴,只带了几个亲随,便往渝州地面而去。从京都到渝州,快马加鞭的话,早上吃了饭开始走,到准备吃中午饭的时候也就到了。 正月中,积雪开始消融,官道乾净、坚硬,景年一会儿快骑,一会儿慢乘,将将到渝州地面时,竟停下来犹豫不前了。 渝州。康三元在正月十六这天,在兴阳街的铺子门前放了一地的炮竹皮,康大家俱铺便又恢复了营业。而对面的景氏兵器行也在十六的这天清早大放爆竹,大宴来宾地举行开业典礼。 康三元冷眼观察周围,发现邻居们也都和她是一样的心思,对这家突然出现,鹤立鸡群地傲立在兴阳街上的兵器行有些摸不着头脑。所以大家都在残冬初春清冷的晨风里,袖着手,眯着眼观望这家人家如何行事。 这家人家果然不负厚望,行事果然蹊跷得诡异。首先是里面主事儿的、打杂的都是清一色的小青年,这也罢了,兵器行嘛。 难得的是,连这家人家前来祝贺的亲朋也是清一色的男人。这些男人大多是骑着马来的,年纪大都在二十岁出头、三十岁开外,俱是形容慓悍的。偶尔夹杂着几个年纪大些的,却让人一望而更生畏惧之心,那眉毛、那目光、那胳膊腿、那身板,好威严啊。 康三元和吴小山两人站在自家门首观望半晌,便一起回屋交流感受。 康三元喝了一口热茶,叹气对吴小山说:「你看,干特殊行业的人就是不一样啊。」 吴小山进了屋子,依然用警惕的目光打量着对面的铺子,闻言便道:「师父说得对。」打量了康三元的头顶一会儿,又说:「那朵珠花师父怎麽不戴?」 康三元摸摸自己依旧光秃秃的头,笑道:「为师天天搬盘子、弄碗的,哪有时间戴那些,等闲了再戴。」 吴小山便想了一想,也道:「也是,师父还是在家时戴吧,在这里,就算了。」说着又望了对面一眼。 对面虽然人多,却井然有序,连敬贺之类的也不像康三元铺子开时的感受,乱哄哄一片。而是十分有序的,大家你拱拱手,我抱抱拳,互相承让着,都进了店里面。康三元留意到站在门首接待众人的,也是前几天来盯着装修的那名大汉,那大汉还越过人群打量了她一眼,那目光似乎对她颇为好奇。 康三元没怎麽理会,只是想,以後有乐子了,我倒要见识见识这家店的本事。不过,她很快就见识到了…… 景年到了渝州城内,反而驻足不前,犹豫不决了。他此次出京本是一时冲动,也并没有想好与康三元故人相见会是个怎样的场面。他越往前走,心里越忐忑没底,到了金鹊桥大街,还是掉转马头先去了一家客店……吃个午饭,整理一下心情。 康三元在这天傍晚的时候,便看到对面门首来了一乘青布小轿,那时节她正和吴小山对坐在铺子里吃晚饭。她只随意地扫了一眼,隔着沉沉暮霭,见轿内走下一个模糊的身影,那身影三步并作两步进了对面铺子,她也没怎麽在意,只是想,这个顾客有点怪,买个兵器还坐着轿子来。 第二章 後来这顾客出来没,康三元也没留意,吃完了饭,又到楼上画了十几个大盘,这才下楼来交代吴小山夜里「小心烛火、留心门户、早些睡」等语,然後穿上大氅,便欲回步云街。 吴小山自从过了年之後,便常常在康三元面前装成熟,这会儿他拿着康三元的帽子,十分认真地道:「师父,天晚了,我送你回去吧。」 康三元站在门口,一边系大氅的带子,一边道:「哪里用这样费事,这条路为师一天走三趟,天再黑些也不怕。」 吴小山理了理帽子,伸手替康三元戴上,道:「我知道师父不怕,可我怕,我送完师父立即回来总成吧?」说着又麻利地替康三元拎起了手炉。 康三元望了望他这固执、古怪的表情,噗嗤一笑,将帽带系紧,又看看街道。虽然月明星稀,街上不是很黑,但吴小山一片好心的固执,她也不能太死板,於是便拿起灯笼点上,道:「也行,福小子一直惦记你许给他的小泥人,昨天巴巴地和了泥在家等你,你没去。你今日再不去捏,泥都乾了。」 说着,康三元不由自主地哈哈大笑了几声,想起了昨天小孙福在家和泥巴,跟看金蛋似的守着那堆烂泥等吴小山的情景。 康三元一边学给吴小山听,一边自己撑不住,笑得在街上差点捂肚子。吴小山替她打着灯笼,拎着包袱。康三元抱着手炉,两人边走边说,高高兴兴地回了步云街。 景年坐在他新开的铺子里,从二楼的窗户内对着康大家俱铺进行了遥遥的观望,将方才这一幕尽收眼底。虽然不知道他们谈的是什麽,但有一点却看得分明,那就是康三元心情很好。 景年目送二人远去,坐在太师椅里把玩着一颗鹅卵石,心里将认识康三元以来的种种慢慢过了一遍,想,以前似乎从来没见她这麽高兴过啊。不过,似乎卖画的那次是个例外。想到这里,他不禁微微一笑。 景年又站起身,负手在室内踱了会儿步,心里琢磨着见了康三元该怎麽说。说他是景年?说他以前迫不得已,骗了她,现在来告诉她事实?好像太生硬、太牵强了,这种说法不但康三元不会满意,他也不会满意。 景年掂量了一会儿,不敢想像康三元对这个事实会是个什麽态度。那说他是、是个姓景的,以前骗了她,如今自己回来,想、想娶她……景年摸了摸脑袋,她肯吗?他心里很没底。 他在房子里烦躁地转了圈。该如何说才能让她欣然地接受他呢?要不,还是说自己是宋崖,先这麽混着,等拆穿了再补救?总而言之,不能把她吓跑了,那可就麻烦了。 景年在新铺子里构思了许久,依然没有定下见了康三元该如何叙旧说新。他可不敢无赖地直接跑到人家家里,装没事人一般,一屁股坐下说,娘子,为夫回来了。他隐隐觉得,如果那样,康三元可能会像对待钱家旺一样,坚决地将他扫地出门,他不敢冒那个险。 於是,这夜,景年在清寒的皓月下对月徘徊了半晌,也懒得回下处就寝,便命人在这店里随意布置个床榻,他便暂歇在这里。半夜竟淅淅沥沥地下起了小春雨。 第二天,是个暖洋洋的大晴天,银姐等人早就到了铺子里。 康三元因为昨夜攻读贵妃传,睡得晚,今日起得就迟了些,待她洗漱完毕,已经接近吃中饭的点了。 她发现今日天气晴和、温暖,穿着厚重的棉衣打水、洗脸竟隐隐有些热,於是便回房换了一身厚夹衣出来,对着镜子一照,自觉这娇嫩的颜色衬得人也嫩了不少。她喜孜孜地整理好头发,神清气爽地出了门,街上已经人来人往了。 康三元打量街上的行人,发现昨夜一场小春雨,今日街上的行人便减了不少臃肿,尤其是姑娘、媳妇们,大多像她一样换了合身的夹衣。又发现一夜不见,街旁的柳树枝上竟已经有点点春芽了,墙角砖缝里也有星星的绿色冒头。她不禁想起一句古诗,天街小雨润如酥,草色遥看近却无。 一时到了铺子里,刚过年,楼下的生意很清淡,楼上的生意,由於送礼的人多,依然很好。康三元一进铺子,便见孙大哥与吴小山正将四五套瓷器包好,准备出门送货。康三元问了问,见数目、样式都对,便让他们先吃了饭再去。 虽然今日天气暖和,但偶尔风吹过,还是有一点春寒,康三元与银姐坐在堂中一边整理帐务,一边说些闲话。 银姐自过了年,一直有些精神恍惚,康三元心思如此粗糙之人,这两日也感觉出了。今日聊天的工夫,康三元见银姐又要神游,便拍了她一下,问:「你最近这是怎麽了?走路都像怕踩着蚂蚁似的,莫不是病了?」 银姐见问,似是不好意思地摸了摸脸,笑道:「我、我怕是有喜了。」 康三元闻言,拍手一笑道:「啊,怪不得看你这几日神思恍惚的,真的?准了吗?要不要教王大夫给你看看?」 银姐犹豫着道:「应该准了,我这几日身上感觉跟怀福小子那会儿一样。你知道,自打生福小子差点丢了命,大夫就说我大约再也不能生了,谁想如今又怀上了。」说着,半忧半喜地一笑。 康三元仔细回忆,似乎银姐并没有同她说过这一节,便知道是以前的事了,因此倒替银姐担忧起来,道:「还是请大夫看看的好。大夫当日是怎麽说的?」 银姐刚要再说话,忽听门外有人喊三元,夹杂着一阵说笑声。康三元和银姐刚站起身来,便听见一阵脚步声响,元春、莲花、四喜等一群年轻媳妇顶头走了进来,都穿得花枝招展的,挎着包袱,看来是要出行。康三元和银姐连忙让座。 元春打头道:「不坐了,我们几个今日约好去西禅寺上香,正好路过你这里,顺道来问问你们两个去不去?」 银姐便看康三元。康三元便问:「今日是什麽节?这上香是为哪般?」 元春闻言,一扭脸望着身後众人笑道:「上香还管什麽节啊?我们大家伙看今日天气好,出去散一散,许过愿的还个愿,有所求的上炷香,不过是去玩玩罢了。」说着又问:「去不去?不去我们可走了啊,日头都到天顶了。」 其他几个媳妇也笑嘻嘻地撺掇。 康三元纠结着盘子还没画完,银姐犹豫着自己的身子,两人正盘算,忽听门外一阵马蹄响,然後便听站在门口的青凤惊讶地道:「哎哟,这不是夏捕头吗?」 屋子里众人闻言,纷纷稀罕地转身向门外看。 门外便传来夏风那醇厚的声音,「青凤嫂子好,原来诸位嫂嫂都在,我不……见礼了……」 康三元耳中听到他的声音,站在当地,却觉得两腿又一软。他,回来了。 银姐听到,心里却暗暗高兴,拍腿笑道:「走,看看去。」一边起身,拉着康三元就往外走。 一到门外,便见暖暖的春日下,夏风着一身俐落的青衫,牵着马,正笑微微地立在那里。康三元一见,禁不住也傻傻一笑,手指紧扣着袖口,她觉得自己又要不淡定了。 这里众人见他两个一见面都不说话,只站在那里对看着笑,都起了好奇的心,也不急着去上香了,纷纷站在那里巴巴地看他两个的光景。 这时,不远的对面忽然出来了一道明晃晃的身影,锦袍秀逸、玉面金冠,直冲着两个人不徐不缓地踱了过来。 眼尖的元春先看见,哎哟了一声,回头对屋里、屋外的人说:「天呐,你们看看,那不是三元那个病官人吗?」 因元春一句话,周围顿时安静异常,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到街道中央那个华丽丽的身影上。 因乍见夏风,而正在心旌摇曳的康三元也看到了。她不由自主地向前走了两步……她是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所以想近前看仔细些。而那道身影看到她的举动,却似乎是受了鼓舞,脚步虽然依然从容,却快了许多,几步便到了康三元近前。 康三元惊讶地仰头先看了看天上的暖阳,又看眼前人。明晃晃的金冠、明晃晃的锦袍、明晃晃的一张金尊玉贵的脸,不是宋崖是哪个? 康三元看着他的黑眼睛,早将对他不告而别的不满忘在了脑後,慢慢咧开嘴笑了。今天可真是个好日子,双喜临门啊,宋崖这是衣锦见我来报恩的吧,呵呵呵呵。 景年站在她面前,只是低头看她,似乎正在忖度如何开口,忽见她灿然地笑了,不禁释然,也勾起了唇角微微一笑,韶华胜极。 景年刚要开口,背後的几个媳妇们看他们两个这个光景,却早等不得了。元春先带头道:「哎哟哟,这不是三元的官人吗,回来了?」 另一个大胆的便道:「三元这个年可没过好呢,今儿回来了,可放了心了,哈哈。」 还有人接着道:「小两口见面,为什麽不说话?难道还怕羞不成?哈哈哈。」 又有不知哪个大嘴巴的在街上传了话,不一时,康大家俱店门前围了里外几层人。後来的问先来的,「哪个是康家大姑娘的官人?」 便马上有几个人小声、殷勤地指点道:「那个、那个,带冠儿的那个。」 「哦。」问的人闻言便不吱声了。 康三元觉得周围气氛诡异,听了众人的话,她才想起宋崖先前虽然走了,她和他的关系却还没给邻居众人一个合理的交代,这下有些尴尬。 动动脚,康三元忽然想起夏风还在一边,脸立即急红了,她不安地回头看夏风。夏风站在原地,并没有什麽变化,见她望他,便报以安慰的一笑。康三元见状,心里顿时安定了不少,又觉得隐隐有愧意,愧对夏风。 康三元再回头,便发现刚刚还和颜悦色地望着自己微笑的宋崖不知何时变成了一副冰寒、凛冽的姿容,手背了起来,眼也眯了起来,满面不悦。 景年背着手,在她面前走了两步,望了望康大家俱铺的牌匾,忽然又转变了态度,面容和善,万分自然地道:「娘子,为夫不在的这些时日,难为你了。」说完以含情脉脉的双眼望着康三元。 康三元惊讶地望着他,道:「洪度,你忘了咱们的约定了吗?」 第三章 景年又站到了她面前,镇定地道:「与娘子之约,为夫怎会忘记?不然为夫也不会快马加鞭,千里迢迢地来望侯娘子。」说着,他牵起康三元的手,又道:「为夫日夜思念娘子,寝食难安,且尚有满腹心事欲与娘子商量,我们进里面谈……」说着看也不看众人,紧握着康三元的手便不徐不缓地径直奔铺子内。 这里众人各自揣度两人的对话,都感觉其中必有深意,因此那看热闹的眼神更迫切了。 果然,康三元没有让众人失望,她一听景年满嘴的娘子,旁边还站着夏风,立即急了。她下死劲地抽出手,回身站在台阶上,居高临下地俯视着景年和众人,一本正经地大声道:「洪度,别闹,我们可是说好的,自从你上次走後,咱俩就啥关系也没有了。」 见周围一片寂静,康三元又补充道:「不过,你来看我的好意我领了,但,不许胡闹。」说着,她狠狠地瞪了景年一眼,不由自主地双手插腰,脸上浮现出气恼的神色。这神情彷若当初听说那四只狼狗矜贵得只吃鲜肉时的模样。 康三元打从心里觉得这宋崖这是故意地胡搅蛮缠。看看他身上穿的,看看他头上戴的,哪一件不值她几年的吃饭钱?肯定还不只这些。他如今一身贵公子的装扮,定是事事顺心了,来看看她就罢了,何必还当众叫她娘子?等他走後,让众人再笑话她吗? 这样想着,康三元怨愤地抬头环视了一圈,忽然发现对门的兵器行也正是一片蠢蠢欲动的寂静……微风吹动帘栊,各个窗扇後似乎有许多挤挤挨挨的人头若隐若现。 哼,原来都在看她这里的热闹取乐?她恨好看热闹的人。对面的人家一屋子的男人,原来男人也爱看热闹? 这时银姐在边上拉了康三元一把,又笑着招呼道:「宋官人、夏捕头,各位婶婶、嫂子们都进来坐吧,咱们人多,这一站,把人家的摊子都挡住啦。」说着,笑得两眼弯弯地拉着康三元,又让着夏风和景年进屋。 这里四喜、青凤等年轻媳妇们你推推我,我看看你,其实都很想留下来继续观望,但看康三元的大官人那一脸矜贵的不耐烦,却教她们望而却步,纷纷笑着道:「不了,还要去上香呢,天也不早了,我们走吧。」皆一步三回头地去了。 其他来看热闹的诸位高邻也都依依不舍地散了。 康三元看到空下来的门前,又看看景年,再偷眼望一望夏风,她内心忐忑。恰在这时,一匹快马忽然停在了门前,康望福一头薄汗地从马上下来,三步两步小跑过来对着夏风抱抱拳道:「夏老弟,张大人有请,说有重要的事等你商量。」说着,眼角的余光却打量了景年一眼。 夏风闻言,先一怔,转而微微一笑,也看了景年一眼,抱抱拳。他又走近一步,对康三元笑道:「我有事,要先去了……」 说着,夏风忽然发现康三元的额角有一点颜色印子,便捏起袖子一角欲替她擦拭。可还没触到那印子的边角,旁边忽然伸过一只玉白的手,蜻蜓点水地一架,便听那手的主人言简意赅地道:「这位公子好走,不送。」 夏风放下袖子,弯唇一笑,便转身和康望福一起上马,又望了康三元一眼,这才去了。 这里景年见众人都走了,他踌躇了一下,道:「咳,三元,我回来,你不高兴吗?」 康三元白了他一眼,想起他当时不告而别的种种,又叹气道:「事出望外……」说着,领头进了铺子内。 景年审度她这句话的意思,不由得脸色又不悦起来。事出望外,不是喜出望外,看来她是不高兴他回来。 景年端端正正地进了铺子,在康三元这三十几坪的小店内踱了几步。康三元觉得他一进来,自己这铺子立即显得寒酸了许多,且也拥挤了许多。银姐想也是一样的感受,只站在一边默默地泡茶。 恰在这时有不明就里的顾客进来看货,银姐便笑着对康三元道:「你还是带宋官人楼上去吧,楼上敞亮。」 康三元也觉得自己这里突兀地坐着景年这麽一个人,恐怕会影响店里生意,於是她抱起茶壶,引他上楼。 楼上宽敞又乾净,康三元放下茶壶,有些得意地用目光检阅了一遍自己的屋子。见景年正漫步在一个个多宝格前,细看那些瓷器……那些可是她的得意之作。 康三元见景年看得饶有兴趣,便起了小小的炫耀的心,放好茶壶、茶杯之後,也走过来,指点道:「你看看这个,这是刚开始画的,就是你也用过的那种白盘子,这个是经典,我摆在这里吸引顾客的。还有这些,你知道这样一套卖多少钱吗?告诉你,至少一百两,才对得起我画几天的辛苦……」 说到这里,康三元忽然住口,因为她想起了那幅矜贵的秋山暮雨图,那时他只花了一个钟头,随意在纸头上戳了几个墨点子就值五百两。康三元遂悻悻地走开,到侧室小书房内整理书桌,喝热茶去了。 景年见康三元本见口若悬河,滔滔不绝,心内想,还和以前一样,一点也没变,心里悠然而笑。忽又见她住了口,一脸怏怏地走开了,细一琢磨,便猜到了缘故,禁不住抿嘴一笑,道:「娘子多才善画,在为夫看来,这些都是上乘之作,绝不只值这些。」 康三元听到他说「绝不只值这些」便将其他的忽略了,从小书房走出来,问:「真的?你会画画,呃,应该见得也多,依你之见,我应该定个什麽价?」 景年本是见她丧气,随口一说,为了安慰她,提提她的情绪。今见她认真,知道不好打发,他遂佯装认真地考虑了一番道:「以我之见,价钱至少要翻一番。」 康三元闻言大喜,递给他一杯茶,自己也喝了一口。过後,她忽然想起应该问问他此来所为何事,又是从何而来等。 而景年现在其实一边淡定地喝着茶,也正一边在内心无限纠结地在考虑该如何向康三元解释。他今日出来,实在是一时冲动,因此当如今两人面对面在这房里品茶的时候,他忽然很想先回去,待想好了对策再来。 显然,康三元并没有体贴到景年纠结的内心,并不给他以长久思索的时间。她喝了口热茶,望了望他头顶那顶贵重的金冠,道:「洪度,你这个冠儿是几品的?」 其实,康三元对清乾国的官制服饰之类的并没有多少了解,她一穿过来就处在这个社会的最底层,也没有什麽机会见识大场面,见过最大的官就是那个如今还在渝州城大牢里的前城主,殷士廷。 而殷士廷一向威严有余,亲和不足,只要出门,鲜少不坐轿子、不穿官服的,所以康三元也没有个比较来判定景年这身装扮是个什麽身分的人所能有的,只大略地觉得他一定是个世家子弟。难怪平时那麽骚包、难伺候,果然是有钱人家的孩子。康三元抱着茶杯如是想。 景年见她如此问,颇为头疼,两道墨眉动了动,半晌方道:「正一品。」 康三元抱着茶杯,动动脚,石化了。 景年两手持着她画的一个彩盘,也动了动,似有些紧张地望了望她,狠了狠心一般接着道:「其实,我的本名叫景年,上次你看到的那个刘御史是我亲母舅。」 眼睁睁看康三元的双眼又睁大了一圈,景年颇为忐忑地上前一步,负着手低头温声问:「三元,你的脸怎的这样白?」说着伸手想试一试她额头的温度。 康三元却像遭雷劈一般连忙後退了一大步,张大眼睛道:「洪度,你、你真的是那个景大将军?真的是……」她打量了一下对面人的神色,不再往下说,知道一切都是千真万确的了。 康三元不由得有些脚软。人还是那个人,为何身分一变,感觉就立刻不一样了?康三元揣度内心,觉得自己没有谄媚、逢迎之心,却不知为何,凭空里就生出疏远之意了。 景年立在那里,眼看着康三元脸上的亲近之情一点一点地退却,不由得开始後悔不该此时一股脑地告诉她真相,看来,想疏通她的内心是一件很长远、很复杂的事。 想到这里,景年打叠起万种柔情,十分和蔼可亲地道:「三元,往日我的性命是你救下的。我此番前来,一则是要向你禀明真相,二则是想报答你往日的恩情,三则……这第三件事,你早晚会明白。」说着,自去寻了把椅子坐下,端起茶来抿了一口,又道:「三元,你今夜不治桌酒席为我接风吗?」 康三元立在小书房门口,看着他一脸万分真诚、恳切的神情,细想以往,虽然他以前对她隐瞒真相,但也有他不得已的苦衷。只是他好指使人这一项可厌,但有时又还有一二点可取之处,且怎麽说也算她到这个世界以来的第一个伴儿,有互相扶持的情谊……虽然她明显是最劳苦的那一个,但这种稔熟之情却是不好抹掉的。 现在看他自己翻身了,还不忘来看看她,又是这个态度,那推托的话便有些说不出口。康三元搓了搓脚,於是道:「洪……侯爷,我院子小,也没有珍馐佳肴,请你怕是也不和合你的胃口。还是……」 景年抬手打住,点漆的双眼一眯,悠然神往地道:「我记得你以前做的那个拔丝地瓜就不错,自从我离了渝州,再也没吃上过。还有那个小鹌鹑和面和的那个小鱼儿,我都很爱吃……」 康三元见他如数家珍地报上她以前做过的菜名,心内不由得回想了一下以前,想了想,只好说:「那好。」 景年又补充道:「就在你那个新宅子里就成……唔,我听说你新近搬到一所精致的宅院里去了?我心甚慰。如此,待月上柳梢之时,我自去你新宅内赴席如何?」 康三元见他一片热忱,且说话速度也比以前快了许多,似是怕自己再有推托之意,只得道:「好。」 景年於是满意地起身,满意地一笑,又温声道:「你不要这样生分,还是叫我洪度就可,对外人还是称我宋崖吧,我听习惯了,三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