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嫡妹逆袭 卷一》 第一章 【第一章 悲惨的穿越】 大周成业四年,二月。 虽已是入春,然而地处北方的燕州城还笼罩着几分春寒,郑府里却有些爱悄的丫头已经悄悄脱下略显臃肿的棉衣,换上轻薄的春裳。 好在此刻已接近午时,阳光照耀下,风儿也柔和不少,那些咬牙硬撑的丫头们终於不再冷得发抖,得以绽出一个得体好看的笑来。 龚嬷嬷穿着绦色暗纹的背子,走在通往厨房的青石板路上。 过往的婆子、丫头们见了她,无不或恭敬或谄媚的笑着打招呼——? 「龚嬷嬷这是往厨房去呀?还劳您亲自去……」 龚嬷嬷微昂着头,期间偶尔扯起嘴角算是回应,直至进了厨房的院子,方顿住脚步。 园中两个正挪着菜缸的婆子见了她忙停手见礼,龚嬷嬷受了礼也不言语,只立在院子中轻咳了声,「刘蒙家的,老太太的午饭可准备得当了?」 厨房里忙跑出来一个系着蓝花围裙的婆子,一面腆着脸笑,一面快步走至龚嬷嬷跟前,「哟,怎麽是嬷嬷亲自来了,都好了,正要让人送过去呢。」 龚嬷嬷瞥了她一眼,抽出帕子搧了搧面前并不存在的烟尘,眼瞅着里面又出来一个二十六七岁,模样颇齐整的媳妇子,这才对着这媳妇子开口,「好了便差人送来,今儿早上老太太起得早,这会子有些乏了,吃罢午饭要歇午觉的。」 刘蒙媳妇答应一声,也不管龚嬷嬷板着一张脸,上前挽了她的手,「正巧是嬷嬷亲自来了,我心里正拿不准呢,前儿个得嬷嬷提点说老太太想吃白鱼汁唇,今儿特意让厨房做这道菜。只是嬷嬷也知道,这白鱼汁唇是地道的闽地菜,咱们这些厨娘都是北方人,只是听说过这道菜却没真的吃过,虽已让人专门去打听了做法,也不知做出来味道对不对。嬷嬷您见多识广,必是尝过这菜的,还请您先帮着把把关,咱们才敢将菜上桌呢!」 龚嬷嬷瞅着刘蒙媳妇笑了笑,不好说出自己实际上也没吃过白鱼汁唇,只得跟着她进了厨房,嘴上道:「就你想得周全!」心里却想,这女人真是小心,这丁点儿的事也要将她拉上,若不是真谨慎,就是真难缠了。 龚嬷嬷想到她每月「孝敬」给自己的银钱,心里突然有一瞬间的不舒服,不过这也就是一闪念的事儿。 待进了厨房,龚嬷嬷在一张方桌上一一看过去,荤菜是明虾玉菜、脆皮五香鸡和藕肉莲蓬,时鲜的素菜有马头兰炒春笋、呛拌豆苗、蚕豆滑菇,芙蓉莲子,另有四样精致的酱菜。 主食有米饭、胡麻饼、金枣糕、肉松小锅贴,还有一碗蟹粉羹,一旁单独放着的,正是她点的白鱼汁唇。 一个厨娘用小碗盛了一碗白鱼汁唇给龚嬷嬷品尝。 这菜的主料是鱼唇,又加了精选的猪排骨,放入砂锅,用小火细细煨了一个多时辰煮成,上面撒的少许腊肉丁色泽鲜艳、红白分明,瘦肉咸鲜有嚼劲,肥肉香而不腻,而鱼唇更是香滑软糯,汤汁奶白绵绸。 一入口,龚嬷嬷便觉味甘香醇,回味无穷,不禁在心里赞了一声,又见菜色极好,想来老太太见了定会尝上一口,於是点头,语气淡淡地说:「还过得去,老太太若喜欢,会记得你们这份心的。」 几人忙道不敢,龚嬷嬷也不多留,让刘蒙媳妇叫来两个丫头将饭菜装入食盒,好跟了她往老太太那里去。 刘蒙媳妇吩咐丫头们仔细收拾,自己则拉着龚嬷嬷站到一旁,轻声道:「今儿一早得了只鸭子,不是什麽稀罕物,就是咱们几个的一份心,我早早吩咐人炖上了,一会子连带这菜一并送到您屋里去。」 龚嬷嬷听了这话,眼都没眨一下,直到看着那两个丫头将一应饭菜摆装妥当,她才若有似无的嗯了一声,「你们有心了。」说罢,率先出了屋。 龚嬷嬷领着小丫头刚走到院门口,就碰见二夫人那边来取午饭的于嬷嬷,两人眼神一对上,于嬷嬷只来得及问了声好,便忙让开路,让龚嬷嬷先行。 之後,陆续有各房的人来厨房取午膳,过了好半晌,厨房这才安静下来。 先前的婆子便拽了刘蒙媳妇说话,「你方才也太小心了些,这搁在龚嬷嬷心里,八成要觉得咱们不知好歹,芝麻点儿大的事都要拉上她,彷佛信不过似的。她心里存个疙瘩,回头在老太太跟前随便使个绊子,咱们这好不容易挣来的差事不就……你知道厨房这一块有多少人巴巴地盯着呢!」 刘蒙媳妇眨了眨眼,声音微微拔高,「婶子这话不对,老太太的事哪有小事!我们自当万分谨慎才是。」 那婆子忙在她胳膊上虚拧一下,骂道:「作死呀,你知道我不是那个意思。」 刘蒙媳妇撇了撇嘴,往四下扫了一眼,冷笑道:「婶子真当那道菜是老太太点名要的呀?我私下里问过三夫人了,三夫人压根儿就没听说这事。我估摸着八成是龚嬷嬷自己想在老太太跟前讨巧呢,这才想出这道菜来,今儿老太太若喜欢,自然是她的心思、她的功劳,可老太太若不喜欢,怕是一并都推到我们身上了! 「我这麽做就是想告诉她,别动那心思,她跟咱们都是连在一处的呐,要想撇得乾净,她还得先想想咱们每个月孝敬她的『好处』再说!」 那婆子听了连连点头,不禁打趣起来,「怪道三夫人无论如何定要将你弄进来,果然是个行事稳妥的!」顿了顿,还是软声劝说:「不过她如今正是老太太跟前的红人,打前几年起又管着老太太院子里的事,咱们该敬着的时候还是要敬着她的。 「咱们这回将二房那边的人顶了出去,那边正气不顺呢。三夫人眼下怀着身子,咱们可不能再惹事让她太操心。」 「我有分寸的,婶子放心吧,」刘蒙媳妇敛了神色笑说,停了一会,又亲自上前将小灶上煨着的一个砂锅端下来,「好了,估摸着三夫人这会子也用完饭了,正好喝些甜汤消消食。这两天她一直念着这道点心呢,婶子快送去吧,不可假手他人了。」 「都说酸儿辣女,三夫人这胎定是个哥儿!」那婆子一面用力擦了擦手,一面高兴地说。 刘蒙媳妇「啧」了一声。 那婆子忙轻拍自己的脸,「少说话、少说话,我这就去!」说罢,满脸笑容的往三房院子去。 龚嬷嬷领着小丫头进了老太太的松菊堂,远远就听到屋子里传出的阵阵笑语声,她瞅了眼守在门边的小丫鬟,看她朝自己伸出三个指头,便知晓是三夫人在里面,於是让丫头们先去西梢间摆饭,自己则整衣进了东梢间。 东梢间朝南的大炕上,坐着身穿黛色如意纹锦缎大衫的老太太王氏,她虽然已四十有六,但从白皙的皮肤和浓密的头发可看出她保养得极好。 炕边立着一个十一岁左右的少女紧紧挨着王氏,她着窄袖浅粉短襦、鹅黄半臂,下身配粉蓝色海棠花高腰裙子,俏丽雅致,正是养在王氏身边的嫡长孙女郑明珠。 一旁的圈椅上坐着一位二十多岁的少妇,她的体态丰腴,微微隆起的小腹显示出她身怀有孕,此刻正拿了帕子掩着嘴笑。 龚嬷嬷轻手轻脚的进了屋见礼,「三夫人来了。」 王氏见她进来便招手笑道:「你快看看这馋嘴的猴儿,不早不晚,我这儿的饭菜刚要上桌,她闻着味就来了。今儿不要摆她的饭,要她在一旁馋着才好。」 三夫人董氏便作势蹭到王氏跟前耍赖,「那媳妇可不管,反正要是没得吃,我便赖在母亲这里不走了,谁让母亲这里的饭菜比较香呢!」 几人说笑的功夫,龚嬷嬷已伺候王氏下炕穿好鞋,王氏便一手拉着董氏,一手由郑明珠扶着,往西梢间用午饭。 那道白鱼汁唇果然得了王氏喜欢,竟比平日多吃了大半碗饭,龚嬷嬷见状放下心来。 饭罢,董氏抚着肚子笑,「我就说母亲这里的饭菜香,您看我都吃撑了,今儿真是托了母亲的福,解了回闽南菜的馋。」 「你们快听听这没良心的,巴巴地跑来蹭饭,吃完还要怪饭太香吃撑了她,这不是过河拆桥是什麽?」王氏手指点着她的头,佯骂道。 董氏只管抿着嘴笑,一副亲昵模样。 王氏又转头看着龚嬷嬷,语气有点感慨,「是你想出了这菜吧,好似是我多久前提过一句,我自己都忘了,难为你还记在心上。」 龚嬷嬷还没答话,就听见董氏开了口——? 「这麽体贴周到的心思,除了龚嬷嬷可没旁人了。儿媳惭愧得很,虽见入了春,母亲食慾有些不振,可心里乾着急,最多也只知道吩咐厨房仔细再仔细,却不知变着法子想些母亲爱吃的菜……」说着,还不安的绞了绞帕子。 第二章 王氏拍拍她的手,「你如今是双身子的人,顾好你自个儿就是,你还一日两三趟的来陪我说话,你的孝心我都知道的。」 龚嬷嬷暗暗瞄了董氏一眼,在一旁低声回道︰「今儿这菜,奴婢也只是出了个主意,还是厨娘得力,听说昨儿就试验了,想来是她们记着三夫人的嘱咐,味道一丁点儿也不能马虎,因此到今儿才敢上桌。」 厨房的人是新换上来的,这王氏也知道。 前阵子董氏刚怀身子,挑嘴挑得厉害,总是吃不下东西,有天厨房的人不仔细,害董氏吃坏了肚子,三老爷心疼得跟什麽似的,跑到王氏跟前抱怨了半日,王氏心疼儿子,也心疼董氏肚子里的小孙儿,一气之下将厨房的人都换了,这才罢了。 此刻听到龚嬷嬷如此说,她便道:「她们也有心,回头都赏。」 龚嬷嬷答应着,就感到董氏笑吟吟地看了她一眼,让她意外的是,这个眼神中没有她以为的讽刺或警告,满满的都是和善和笑意。 龚嬷嬷心下一动,猜测董氏此举隐隐有着拉拢自己之意。 亲自伺候着王氏歇了午觉之後,龚嬷嬷才回到自己的住处用午饭。 桌上果然有一小锅老鸭汤,还有方才剩下的鱼唇,龚嬷嬷挑了挑眉,由小丫头伺候着用完饭,之後将小丫头打发出去,一个人静静地歪在自老太太房里汰换下来的半旧藤椅上养神。 过了半盏茶的功夫,门帘被打起,小丫头进来轻声道:「嬷嬷,二夫人院里的于嬷嬷来了,说是想跟您讨几副鞋样子。」 龚嬷嬷的针线功夫一顶一的好是全府皆知的事,她撩开眼皮往外扫了一眼,「让她进来吧。」 须臾,先前在厨房院门口同她打过照面的于嬷嬷便挎着个小篮进屋了,小篮用青布盖着,微微露出一角,可见里面彩色的针线。 「打扰您午歇了。」于嬷嬷轻声道。见龚嬷嬷坐起身,她忙将小篮往桌上一放,往外环顾了一眼,便上前扶了龚嬷嬷往篮子瞧,「您点点。」 小篮里,一层针线之下放着一方小木盒,龚嬷嬷取出木盒打开,只见其中有二十两银子,一文不少,又轻轻将盒子盖上。 于嬷嬷又道:「过阵子二老爷要往山东去一趟,有意要带上长兴去见识见识呢。」 龚嬷嬷眉目一展,长兴是她的大儿子,如今在外院当差,管着车马调配,郑佑礼若是有意提拔他,那自然是好事,当下勾出一个笑来,「替我谢谢二夫人的情,我记下了。」 于嬷嬷也笑道︰「瞧您说的,这也是长兴自己长进,再说,咱们来日方长的,不说这个。」 龚嬷嬷不再多说,眼见她神色闪烁,便问:「可是还有事?」 于嬷嬷搓了搓手,有点不自然的回答,「方才过来的时候走得急,和打院前过的庆婆子撞了个结实……」 龚嬷嬷眉心一皱,指了指小篮,「她瞅见里面的东西了?」 于嬷嬷摆摆手,但声音有点没底气,「应该没有,她撞到我时,我是拚命护着的。」 龚嬷嬷闻言,立即眼神凌厉的瞪了她一眼。 平常的几样破针线有什麽可护的?!除非里面有啥见不得人的东西……这下子那庆婆子就算什麽都没看见也不免会起疑!这于嬷嬷估计也是事後回过神来,意识到当时的不妥,这会子来找自己拿主意了。 龚嬷嬷沉吟了一下,实际上,在她的心里根本没把这庆婆子当棵葱。 龚嬷嬷口中的庆婆子是长房七姑娘的奶娘,为人绵软懦弱,最是怕事。龚嬷嬷料定她九成九是不敢把她自己都没弄清楚的事往外说,即便是偷偷跟她的小主子说了,那七姑娘一个五岁的小孩子懂什麽!更遑论七姑娘自前些天病情好转之後就傻呆呆的,比以前更加不受老太太待见了。 不过这想法在脑袋里转了一圈,她旋即想到了另外一件事,於是她板着脸对于嬷嬷道:「那庆婆子又不傻,心里定是要起疑的,你先让人暗里盯着,有什麽动静再报给我。」顿了一顿,她低低叹口气,自言自语似的说:「再有个把月就到清明了。」 于嬷嬷听懂了这话的意思。 清明时节,长房的两位少爷定是要回来的,想来有得闹呢,到那会儿想在庆婆子身上寻个错处,怕是根本不用她们动手。 「那咱们……」她迟疑着,想得个准话儿。 龚嬷嬷垂着眼皮没看她,语气有点冷淡,「做人情的事我向来不爱往前凑,但躲不过的能搭把手还是得搭把手,毕竟事情都是有来才有往嘛。」 正是这个理儿! 于嬷嬷心中一定,又说了几句话,见龚嬷嬷只是有一搭没一搭地应两声,她也不再多留,随即告辞离去了。 龚嬷嬷眯着眼睛咳了一声,心中自有一番盘算。 大姑娘郑明珠与两位少爷,还有七姑娘郑明玥同是长房的嫡出子女,只不过前面三人却与七姑娘没什麽关系,只因这七姑娘是後娶进门的邓氏所生。 其实仅是如此也没什麽,原配早逝,娶继室进门原是常情,孩子们与继母之间一时不能相亲也是惯有的,不过这个问题在长房这里尤其严重。 纵然有种种缘由,但龚嬷嬷今儿个敢提点于嬷嬷那一句,归根结底在於她深深明白一件事——?老太太不喜邓氏。 至於原因,他们这些府里的老人自然都知道。 郑府里除了老太爷、老太太外,共有三房。 以前长房的大老爷郑佑诚最得王氏的心,他的原配夫人小王氏是王氏自娘家千挑万选出来的。这小王氏也争气,进门第二年就给郑佑诚生了一对龙凤胎,就是如今的大姑娘郑明珠和二少爷郑泽昭,之後又生了四少爷郑泽瑞,真真把王氏喜得眉眼开花。 只可惜好景不长,郑泽瑞出生後,小王氏隐隐有些气血不足之症,拖了大半年光景终是回天无力,撒手而去。 王氏悲痛过一阵子後,决定从娘家的年轻女孩里再选一个出来,一来好拿捏,二来总归是血亲,进了门不至於亏待了小王氏留下来的三个孩子。 王氏自己一心想得好好的,谁知一向可心的大儿子却提出反对意见。 郑佑诚不同意王氏的安排,并且已然看好了一门婚事。 儿子的主意好也就罢了,王氏忖度着,若他看上的是哪个名门闺秀也尚可,结果一问之下,对方不过是个富贾人家的女子,托先帝大开恩科的福,族里出了个秀才,前年这女子的哥哥不知烧对了什麽香,竟中了举子,邓氏一门便觉自己也可堪称书香门第了! 王氏出身名门士族,虽家族现今早已不复当时之势,但她打心底里看不上这等毫无底蕴的人家,自是不许,但一向少言的儿子却对她游说了两个多时辰。 这不但没能劝成,反将王氏气个够呛,觉得儿子如今大了,竟开始忤逆自己,气得闹了三天绝食。 郑佑诚在王氏的院子里连跪了三日,对婚事却是硬不松口,最後不知用了什麽法子说动了郑老太爷,老太爷一锤定音的将婚事给定了下来。 王氏气得差点没吐血,自此,母子俩的心结便种下了。 邓氏进门後,王氏没少给她立规矩、穿小鞋,这邓氏也是个刚硬性子,因此婆媳间的摩擦自然少不了,直到後来邓氏怀了郑明玥之後才稍稍好了些。 按理说邓氏进门後,便是小王氏那三个孩子的母亲,他们理应养在邓氏房里。 但王氏却以邓氏没养育过孩子,怕她照料不周全为由,将三个孩子养在自己跟前,当然,王氏说这话时的语气完全不是商量,而是告知。 是时二少爷郑泽昭已快六岁,到了开蒙的年纪,老太爷没有另外往府里请西席,而是坚持将他送到了大儒范先生那里。 王氏也知晓范先生的名号,他并不是什麽学生都肯收,郑泽昭能入了他的眼确是幸事,因此虽舍不得,还是让他去了。 今年过完年,郑泽瑞与二房的郑泽慕也到了年龄,便随着郑泽昭一同去范先生处听课,不过他能不能也进书院读书,怕是得等到清明之後才知晓。 想到这几位少爷都要回来,龚嬷嬷整个人精神都为之一振。 老太太不喜邓氏,自然也不待见七姑娘,更因怕大姑娘伤心,故而平日里对这对母女从不多看一眼、多问一句,今儿这事退一万步说,她真告到老太太跟前,老太太怕还不能信呢! 念及此,龚嬷嬷嘴角微翘,瞅一眼香燃得差不多了,脚步轻快地往前院正房去伺候老太太起身了。 第三章 两刻钟前,七姑娘郑明玥正对着一碗八宝疙瘩汤露出满足的表情。 「姑娘,您还吃呀,这已经是第三碗了……」在一旁伺候的红兰拖着长音道。 明玥偏头幽怨的看她一眼,然後坚定的又送了一勺子进嘴。 吃东西有助於缓解穿越後的不良情绪——?她第一百四十一次告诉自己。 果然,又一碗甜汤见底之後,她舒服地打了一个饱嗝,觉得全身都暖和起来。 看一眼被她扫荡过的小餐桌,她觉得自己做得不错,没有浪费食物,於是她在另一个小丫头青楸的搀扶下,蹬着两条小短腿下了椅子,准备爬到床上去躺着。 呃……似乎吃得有点多,大脑供血不足,困劲儿上来了,「吃饱喝足好睡觉」这句话说得真是太对了。 「姑娘!」红兰叫魂一般的声音在她身後委屈的响起,「您就不能走上几圈再歇午觉吗……」 她暗暗腹诽,您看看您那小肚子都撑成什麽样儿了哟! 这一个多月以来,七姑娘的胃口好得出奇,不再挑食了,也不爱闹脾气了,每天除了吃就是睡,不然就是对着窗外还没发芽的海棠树发呆,偶尔还会发出一声不符合她年纪的叹息…… 哎哟哟,这病明显是还没好彻底呀,药可不能停!红兰决定等会儿她娘回来就跟她好好说说这事。 小丫鬟满腹的愁绪,殊不知她的小主子也好不了多少。 明玥摸着撑得圆滚滚的小肚皮,心中涌起一阵悲愤——? 你知道一个吃货被饿死时的心情吗? 那简直是一种羞辱! 想起这事她就不禁想蹦起三尺高,然後指天大骂,你这贼老天真当谁都想穿越啊? 呜呜呜…… 作为一个在国考的道路上奔驰了三年,并且终於成功考进理想单位的人来说,这个时候让她穿越了……呵呵,她真是憋屈到不行呀! 好吧,这事也不能全怪老天爷。 她的本名叫苏浅,其实一开始她对於国考根本没什麽心思,一样上班挣钱,为什麽偏要考公务员?光是看看那报考人数,她都觉得头疼。 可是老妈每天在她耳边念叨,说什麽公务员才是最适合女孩子的工作,又稳定又正经,听得她一个激灵跳起来,反问老妈——? 「娘呀,我的翻译工作怎麽不正经了?」 苏母没有办法拿出充分有力的论据,最後只好动用了绝招,「考公务员和相亲,二选一!」 苏浅的气势立即降了八成,「好吧,我、我选第一条,条件是亲娘啊,你不要再拿第二条说事了。」 苏母立即露出一个伤心万分的表情,她只好举着双手,一头栽入了国考大军。 第一年,她纯属跑龙套,没考上实属正常,可第二年依旧榜上无名,她那脸皮就有点发红,这同时强烈地刺激了她的自尊心,於是姑娘她撸起袖子,准备大干一场。 她就不信这个邪了! 不过这个时候她碰到了人生中第一朵桃花,当一个小夥子红着脸跟她告白的时候,她觉得自家母亲大人真是太低估她这个闺女的魅力了,她还用得着相亲吗?明明有人送上门的啊! 不过,三个月後送上门的不只有帅小夥一枚,还附送大红喜帖一张。 苏浅顿时有点懵了,「那个……我这段时间有、有点忙……」 小夥子一副心痛万分的表情看着她,「苏浅,你也别伤心,实话跟你说吧,跟你表白那天,我跟另外一个女生也说了同样的话,不过她第二天就答应了我,我也曾经非常非常的纠结,真的。 「但我家里人觉得她是公务员,工作好,人也不错……所以我不得不忍痛做出这个决定,希望你能理解并祝福我们。跟我一样好的男人虽然少,但还是有的,你别难过,如果实在忘不了我,大不了以後……」 靠!苏浅终於忍无可忍地抄起桌上一缸子水朝他泼过去,什麽玩意儿! 这件事对於她的刺激虽然不甚严重,但也不能忽略不计。 於是这之後,苏母便常常看见女儿顶着一头稻草、手捧考试用书苦读,对此,苏母表示,爱情催人奋进呐。 似乎是应了那句「情场失意,职场得意」的话,苏浅第三次终於自千军万马中杀将出来,她顿时有种出了口恶气的感觉。 作为庆祝,她决定奖励自己一次国外旅游,再然後,她在旅途中悲摧的遭遇到了地震…… 如果她立时丧身在这场地震中也就罢了,可她命大的活了下来,这本是不幸中的万幸,可後面万分之一的不幸却又发生在她身上——?搜救队员太忙,没有发现她。 苏浅欲哭无泪,坚持了不知几个日夜後,哑了嗓子的她又渴又饿、又渴又饿……於是最後,她饿死了。 羞辱啊,这是对於一个吃货最大的羞辱! 而此刻,变成了小胖妞的苏浅回想起自己那短暂的前生,她只想说:「人生最痛苦的事,莫过於国考过了,人却没了。」 【第二章 装傻的七姑娘】 明玥脑子里迷迷糊糊的,也没睡实,眯了一会儿便醒了。 她睁眼瞅着床顶发呆,眼角余光透过帐子看见有人影晃动,她爬起来问:「是奶娘回来了吗?」 稍过了片刻,她才听见外面的人答应了一声,紧接着有小丫头帮她打起了帐子。 红兰嘟着嘴跟庆嬷嬷来到床前,庆嬷嬷遣退了小丫头,亲手拧了一块热帕子,一面轻轻地给明玥敷着脸,一面道:「把姑娘吵醒了吧。」 明玥圆圆的小身子靠在庆嬷嬷怀里,小脑袋摇晃着,「不是,我刚刚梦见了糖醋丸子,正要吃就看见红兰使劲儿瞪着我,我一吓就醒了。」 庆嬷嬷不禁「噗嗤」一下笑出声来。 红兰却直跺脚,委屈的叫道:「姑娘,您尽会欺负我。」转而又向庆嬷嬷叫冤,「娘,你不知道今儿午饭时姑娘喝了三碗八宝疙瘩汤、吃了四个豆沙包,这还不算,还有大半碟的鸡丝、脆笋、酱黄瓜……」 红兰是庆嬷嬷的大女儿,比郑明玥长了四岁,性子也爽利,眼下担任贴身丫头一职,所以平日里跟小主子说话随意一些,用她自己的话说可是「姑娘是她看着长大的哩」。 明玥听她这样说也不觉得如何,反而有些得意的朝着庆嬷嬷眨了眨眼睛。 庆嬷嬷将帕子递给红兰,疼爱的摸着明玥的头,「老话说的好,能吃是福,善吃是智。咱们姑娘还小,正是长身体的时候,多吃些才能长得高、长得好啊。」 明玥大力点头,表示赞同,当然她最赞同的还是那句「能吃是福」。 红兰却很忧伤,她瞅瞅明玥那双水灵灵的大眼睛,又看看她挺翘的小鼻子,怎麽看都是个一等一的美人胚子,可再往下瞧见那胖乎乎的小胳膊和圆滚滚的小身子,她忍不住咧了咧嘴,若是七姑娘还照目前这个吃法吃下去……她蓦然有一种将天鹅养成肥鹅的负罪感。 忧伤,真是太忧伤了。 一旁的庆嬷嬷还搂着明玥继续说:「咱们玥姐儿呀只要健健康康的长大,以後再嫁得一个好人家,不劳心费力,和和美美的,奶娘就放心啦。」 这大概是天下父母们最平实的愿望,不过明玥眨巴着大眼睛,心里想,奶娘你对一个五岁的孩子说什麽嫁人的话,真的确定她能听懂吗?倒是对红兰说还能起点作用。 她偏头一看,见红兰果然微微脸红,於是打算装一把无知,但她装得颇为心虚,所以说出来的话有些磕巴,「嫁、嫁人是什、什麽啊?有好吃的吗?」 听庆嬷嬷「哎哟」笑了一声,明玥赶紧转移了话题,「奶娘见着大亮哥哥了吧,东西他吃了吗?他还喜欢吗?」 大亮就是那个被她抢了亲娘奶水的倒楣娃,比她大不了几天。 昨儿明玥站在镜子前,看见自己白白胖胖的模样,便无端生出几丝歉疚来,於是寻来不少好吃的叫庆嬷嬷带回去,抚平一下大亮奶水被抢的小创伤。 「承姑娘惦记着,那皮小子好得很!姑娘赏的东西,他哪里有不喜欢的,可高兴地撒欢儿呢。」 「喜欢就好!」明玥心中的丁点儿愧疚淡去,便又眯上眼睛,昏昏欲睡。 临睡前,她听见庆嬷嬷有些犹豫的声音——? 「姑娘,今儿身上可有哪里不舒服吗?要是有……我便打发人去老太太那里报一声,老太太向来疼惜姑娘们,定会免了您这几日的请安。」 明玥迷迷糊糊,不由坐起来,转身看向庆嬷嬷,「啊……啊?」 第四章 庆嬷嬷似有点心不在焉,与明玥对看了一会儿,才要说话,却听见一直静立一旁的邱养娘轻咳了一声。 明玥和庆嬷嬷不由自主的都朝她看过去,邱养娘目无波澜,坦然的朝她们看。 对视半晌,明玥和庆嬷嬷败下阵来,各自收回了目光。 庆嬷嬷低着头,不再提方才的话,明玥也清醒过来。 邱养娘这才上前两步,淡淡的说:「姑娘若是哪里不适,理当让人去请大夫来,大夫看过自会有人报给老太太。只是几日前大夫才来,断定姑娘已全然好了,当然偶有头疼脑热倒也马虎不得,但若只是姑娘睡得迷糊了,那醒醒便好。 「否则回头叫人嗤笑这院子里的下人一惊一乍,只是误会还是小事,若被人曲解成姑娘是有心装病不去请安,那便是罪过了,我们如何受罚都当得,可夫人和姑娘担不得这『不重孝道』的名头。」 邱养娘这一番话说得冷冷的,庆嬷嬷听得直冒汗。 她向来胆子小,方才在龚嬷嬷院门前撞上于嬷嬷时,虽不知晓这两人之间有着什麽私下往来,但看于嬷嬷当时的神色也明白这一撞绝非好事。 她想起龚嬷嬷平时的手段,一时心乱如麻,也不敢找人胡乱商量,这才想着不如姑娘找个藉口这些日子不去请安,就不必碰上龚嬷嬷,过几日她瞅着没什麽动静,兴许就把这事给忘了,接下来等夫人回来再说吧,其他的,她倒真没多想。 这会子叫邱养娘这麽一说,她惊吓之余也反应过来,中午才刚刚发生这事,晚上七姑娘就不去请安,这不是显得此地无银三百两吗?先前是忧虑自己,若真如此怕是连累七姑娘也被算计上了。 老太太一向不怎麽待见她们这院的人,若教龚嬷嬷再加个油、添个醋……她一想脸就有点白了。 邱养娘没再看她,认真的转向明玥道︰「姑娘,你身上可有哪里不舒服?」 明玥怔怔的摇了摇头。 邱养娘并非是府里的下人,而是她娘亲专门请来的教养嬷嬷,前阵子临走时她娘亲千叮万嘱要她听邱养娘的话,并且让邱养娘管着她房里的大小事情,她那会还糊涂着,正巴不得有人帮忙管呢。 不过因着之前明玥屋子里的事大多是庆嬷嬷管着,後来红兰进了府,支使起小丫头来比她娘还利索,所以邱养娘来时,她颇有些不忿。 邱养娘也不在意,人们有事找她她便说几句,点到为止,若不找她,她就冷眼旁观,这让红兰一度觉得她是个摆设。 今儿她这几句话说得很重,红兰被吓了一跳,看看娘亲的神色惶恐,她张了张嘴,却也没敢出声。 邱养娘探身将明玥扶下床,劝道︰「姑娘既然醒了,便到院子里透透气,等下开始描红吧。」 明玥点点头,她虽然也觉得邱养娘有时不太敬业,但在给她讲规矩和督促描红上确是一丝不苟,她自己也不敢怠慢,乖乖的下了床。 「奶娘用过饭了吗?」明玥见庆嬷嬷仍有些愣神,便问了一句。 「啊……我……」庆嬷嬷明显没有听到明玥问的是什麽,在红兰重复了一遍後才回答,「还没,一时给忘了。」 「那奶娘先去吃饭吧。」明玥觉得这会儿气氛有些不对,便想私下再问庆嬷嬷,况且饿肚子是件很痛苦的事,於是催促着她。 庆嬷嬷答应了,神色还是有些迟疑不定。 邱养娘睨了她一眼,「嬷嬷今儿一早天不亮就出了门,来回折腾了这大半日也乏了,先去用了饭也好歇一歇,姑娘跟前有我,晚上请安我同姑娘一并去。」 庆嬷嬷肩膀一放松,随即有点儿被人窥见心思的窘迫,答应一声下去了。 因中午经过这麽莫名其妙的一番,明玥晚上去松菊堂请安甚至有点紧张,她侧头看一眼领着她的邱养娘,仍旧是平常的姿态,又略略心安。 最後她想,自病好後在老太太这里也请了好几次安,从没人多理她,就也放松下来。 她脑子里转来转去,眼神有点发直,导致她看起来比平时更加呆愣。 明玥进屋时,见已经有人先到了,她便晃着小短腿向前挨个问安,「祖母好,三叔、三婶婶好,大姊姊好,六姊姊好。」 大姊姊是与她同父异母的郑明珠,她比二少爷郑泽昭早一刻落地,在小王氏离世前是长房里最受疼宠的嫡长女,当然如今也备受老太太疼爱,但亲娘不在,她心里始终有几分忧愁。 郑明珠端端正正地坐在王氏身边,听见明玥问好,她只是看了一眼,没啥表情。 六姊姊是三房嫡女郑明霞,只比明玥大了两个月,先前正依偎在王氏身边撒娇,此刻见明玥来了,便一脸严肃的招呼她,「上前来。」 明玥见老太太也瞅了她一眼,便乖乖挪到炕前。 郑明霞伸手在她手腕处圈了一下,然後惊呼,「呀,你的手腕比我胖两圈!你以後少吃些吧,撑得衣服都不好看了!你得像我一样,不然我以後还怎麽带你玩啊,别人家的小姐们要笑话你的!」 郑明霞排行第六,上面有一堆哥哥姊姊,长期处於被教育的一方,如今有了郑明玥这个小妹妹,她终於可以摆摆教育别人的谱儿了,所以气势很足。 明玥默默看一眼她那比自己还粗的小胖腿,呆呆地答,「哦。」 「生了场病,倒是变听话了些。」郑明霞有些诧异的嘟囔。 「……哦。」 「除了『哦』,你不会说点别的呀?笨!明天别穿嫩黄色啦,不好看,穿蓝色吧,显得瘦点。」 「嗯……哦。」 「你……」郑明霞觉得自己在对牛弹琴,气得要跳脚。 董氏在一旁道:「明霞,不许欺负你七妹妹。」 郑明霞立即一扭身钻进了王氏怀里,无比委屈的洒出了小泪花,「祖母……」 明玥傻眼的看着她,心想,刚刚被你教训的那个不是我吗? 王氏一边拍着六孙女,一边对明玥道:「春日里饮食要克制些,也不要贪睡。」 明玥站得规规矩矩地答,「哦,知道了,祖母。」 刚被郑明霞一说,听明玥又答了声「哦」,王氏也觉得浑身都不得劲起来,便不再理她,转头同三老爷夫妇说起话。 这时,门帘一挑,二夫人林氏领着三姑娘郑明薇进来了。 「我来晚了。」林氏边走边笑。 「正是这个时辰,不算晚。」王氏温言说。 「二嫂是个大忙人,晚一点也是为了正事儿,不像我闲闲的,成日腻在母亲这里,都快把母亲絮叨烦了。」董氏摸着肚子笑得像朵迎春花。 林氏如今管家,俗务是不少,听了这话就过来拉董氏的手,「看你说的,我倒是指望你能帮帮我,可也得敢开那个口呀,你如今怀着身子,是咱们娘的心尖尖,我也是知道这时候的辛苦,才万不敢求你。娘,您说是不是?」 王氏微微一乐,「怎麽就娶了你们两个伶牙俐齿的,绕来绕去合着都在我身上呢。」 两人都不说话,在她跟前抿嘴直笑。 王氏又问:「老二呢?」 「他与同僚们有应酬,叫我跟您说一声,晚上怕是要晚些,不敢打搅您休息,明一早儿过来。」 王氏点点头,又朝着郑明薇招手,「三丫头,到祖母这里来。」 郑明薇有一张清丽小脸,只是面色苍白,身形纤瘦,多走几步路便一口气上不来要厥过去的样子。 明玥知道这是个瓷器一般的人儿,挨不得、碰不得,於是很小心地退回到自己的座位坐好,期间她看着郑明薇细细的胳膊,突然感觉自己吃得可能确实多了点儿,不过下一瞬她又想,自己现在还是个小屁孩,等以後长个子了自然就会变瘦,为此这刚刚冒头的想法又被彻底打压下去。 林氏眼波流转,在郑明珠身上顿了顿,咳了一声就转头笑咪咪的问明玥,「哟,七丫头今儿个身边怎麽换人啦,是不是你又偷吃糖了?这位就是大嫂特地给你请的教养嬷嬷吧?」 邱养娘没有吱声,低眉敛目的冲着林氏福了福身。 明玥小脸微红,她有些笨拙的爬下凳子,两只小胖手绞在一起,显示出她的紧张,「二、二婶婶,怎麽我没有带奶娘,您也能看出我偷偷吃了糖人儿呀?我叫她带两、两枝,她却只给我带了一小枝,所以我不许她跟着我!可这样也被您看出来了吗?二婶婶好『腻』害!」说着她忙用帕子悄悄擦了下嘴角,像是生怕沾了糖没擦乾净,然後又怯生生的看着王氏。 第五章 她这话一出,三老爷郑佑智率先「噗嗤」一下笑出声来,边笑便问:「明玥吃的糖人是个什麽样儿的?」 「是头牛,还吹出了两只大犄角呢。」 「哈哈,看来小明玥最近没有好好吃饭呀,饿的都能吞下一头牛啦。」 先前众人都只是掩嘴低笑,郑佑智这样一逗除了王氏外所有人都咯咯笑出了声。王氏自己出身名门,他们郑家也是有名的士族,是以规矩上王氏管束极严,也不喜孩子们吃糖人儿一类市井顽童才吃的东西。 但这只是王氏个人喜好,并非是了不得的家规,且众人瞧着明玥心虚害怕的模样实在可乐,便都付诸一笑。 在这笑声当中,林氏轻飘飘地瞥了龚嬷嬷一眼,是个安心的眼神。 王氏方才满身不舒服,听了这话,板起脸冲明玥说:「你也知这事是不该的,明儿起便在房里好好想明白,等过了五六日,你决意不碰那些东西了再来与我说。」 「是,谢谢祖母不罚。」明玥有些难过地说。 郑明珠和郑明霞都皱眉看她一眼,显然非常嫌弃,倒是郑明薇对她笑了笑。 说了一会儿话,王氏便乏了,将她们都打发回去休息。 明玥临走前觉得有人在看她,循着目光之处望去,见是龚嬷嬷。 她忽然灵机一动,用上了邱养娘的法子,茫然而困惑的直直看了过去,片刻後龚嬷嬷果然微微一笑,先行转开了目光,心里满意地想:瞧着七姑娘这神情,确实是什麽也不知道的。也是,碰上这麽一个只知道吃的主子,任谁也不敢乱说,因为说了和没说一样,还徒惹麻烦。 於是在龚嬷嬷的自得中,明玥迈着小短腿回到自个儿房里,决定回去就将余下的一个糖人也偷偷吃掉。 她走得欢快,并没有发现牵着她的邱养娘若有所思的神情。 邱养娘在想,今儿二夫人这话问得好,而七姑娘也回得好。 她并非是寻常人家里出来的,在那个出过三任皇后的欧阳世家里,她什麽没见过,更遑论後来还在宫中待过一段时间,负责教习新进的宫人,察言观色早已是她的一种本能。 中午庆嬷嬷一进屋,她就瞧着那神情不对,後来又有要姑娘别去请安的那番话,心里就有了底。 她这段时日以来早将庆嬷嬷的脾性看了个通透,料想一时也问不出个明白话,又看她忌惮着老太太这边,知道庆嬷嬷没那个资格惹到老太太跟前,约莫起因於管事的龚嬷嬷了。 她心里清明,可来松菊堂前却没有嘱咐明玥半句。 二夫人那话问得相当随意,并且怎麽听重点都是在她身上,但七姑娘的答话却半个字也没有提她,而二夫人之後竟也没再问,甚至没再多看她一眼,显然七姑娘的某句话或者某种态度已经让她安了心。 这就有点儿意思了。 想起明玥方才的模样,邱养娘不禁又看了她一眼,自打进到郑府,见了明玥後,她就发现这个小丫头似乎只对两件事感兴趣——?吃和睡,一副乐天知命的模样,没有丁点儿聪慧的苗头。 在邱养娘看来这也没有什麽不好的,若是长大之後还能一直对这两件事感兴趣,那还真是心宽有福之人,世家小姐她见得多了,骄纵者有之,端庄者有之,聪慧者更有之,但能真正心宽,明白善待自己的却不多见。 邱养娘不喜欢太聪慧的姑娘,因为她见过太多聪明反被聪明误的例子;她也不喜太笨的,一句话说三遍还转不过弯儿来,她想教都没法子教。 在她的眼里,女子还是傻一点的好,只要偶尔聪明,而这聪明刚刚好能保护自己就够了,再多,反而是自寻烦恼。 是以,明玥今晚的表现……若说她说的是假话吧,那也不尽然,糖人的事确实是有的;可要说她全是因这个而不带庆嬷嬷那也不对,因为先前庆嬷嬷可不是只给她带了一枝糖人,她也没有因为这事生了庆嬷嬷的气。 可她却那样回了二夫人,真真假假的话,说得十足真实,情急和羞怯都很自然,并且恰恰为了偷吃糖人的事,她因此可以心安理得地窝在房里,暂时不用去请安了。 回到屋里,邱养娘看着吃完糖人,眼皮已经开始打架的小胖丫头,心想,这丫头……还不算太笨。 不过尽管如此,邱养娘也察觉到明玥隐隐有点儿逃避的心态,按说这丫头也是这长房里堂堂正正的嫡出小姐,不必那麽畏畏缩缩。 在心里揣度片刻後,她幽幽叹了口气,人与人之间是讲求缘法的,本来她已经给自己置办好了养老的地方,不料她那唯一的侄子在外惹了事,当日急迫,是邓环娘的哥哥伸了援手帮了忙。 自己今日会在郑府,除了邓环娘出高价三请四请之外,大部分是因为要还这个人情。 有了这份人情,七姑娘又合了她的性子,这便是缘法吧。 她心里主意已定,便对庆嬷嬷和红兰道:「你们去睡吧,今儿我陪着姑娘,日後也是同你们一起值夜。」 红兰和庆嬷嬷都是一愣,连明玥也使劲儿睁大了眼睛,邱养娘没再说多余的话,神色温和。 明玥受宠若惊之余,困意也消了一大半,歪在床上听着邱养娘讲了半天故事之後才明白,人家这是察觉出她的消极态度,给她慢慢做起心理辅导来了。 呃……这其实不能怪她,小时候深受童话的影响,一直对继母不待见,如今知道自己的亲娘是别人的继母,她心里总是有点别扭,加上这一两个月邓氏不在她身边,还没亲近起来,自然没有底气。 不过邱养娘的故事讲得生动有趣,明玥听着听着就入了心。 她们这边夜半未眠,另一处也有人正在喁喁私语。 二老爷郑佑礼回府时已是二更天,洗去了微微的酒气,林氏又伺候着他喝了一碗醒酒汤,夫妻两人便闲闲的说着话。 林氏说了几件白日发生的小事,便话头一转,冷哼了声,「母亲对明珠那丫头也忒偏心了些。」 郑佑礼仰躺在床上,手臂搭在额头,闻言含糊道:「明珠不一样,几岁就没了……」 他的本意是说郑明珠没了亲娘,又打小养在老太太那里,老太太自然多疼一些,不过林氏打断了他的话——? 「有什麽不一样的,都是嫡亲的孙女,咱们明薇还身子弱呢,更要人疼!就今儿明珠手上的那串珊瑚手钏,我原也是见过一回的,那麽好的东西,我原想等明薇定了亲,趁着老太太添妆时厚着脸皮讨上一讨,谁想转眼就戴到了明珠手上……」 她说到这里,心中越发不平,忽又触及了自己的伤心事,声音竟哽咽起来,「若是咱们第一个孩儿顺顺利利产下来……如今也跟明珠一般大了,现今想来也只能自己关在屋里暗自伤怀,咱们的孩子……终究是不能同大房和三房比的……」 郑佑礼先前听到她说起那未能出世的孩子也正暗暗嗟叹,然而听到最後一句却蓦然变了脸色,他是庶出,纵然後来改寄在嫡母名下,吃穿用度都与大哥、三弟一样,但只有他自己知道他私底下行事是多麽的小心翼翼。 皱眉坐起身来,他似乎又看见了亲娘在自己眼前倒下的一瞬,心中一阵烦乱,不禁冷声道︰「好端端的,你又提这做什麽!」 林氏瞧见丈夫的神色,顿时停了话儿,心里也暗怪自己一时嘴快戳到了丈夫的痛处,连忙深吸一口气将那哽咽压了下去,又慢慢依偎到他身边,「不论如何,我同你总是在一起的,咱们有薇姐儿、慕哥儿,别人不疼,咱们疼他们就是了,一样热热闹闹的过日子。」 郑佑礼神色缓和一些,搂着林氏的肩膀轻轻叹了口气。 林氏有心要他高兴,便把刚才的事压下不提,只道:「慕哥儿也快回来啦,前些天看阿禄捎回的家信,字虽不多,但条理分明,工工整整呢,阿禄说先生很喜欢慕哥儿,他定是能留在那里跟着范先生求学的。」 顿了顿,她又有些幸灾乐祸的说:「反而瑞哥儿淘气,听说范先生的花瓶都叫他打碎了一对,怕是要被赶回来呢。」 郑佑礼终於稍稍轻松起来,「瑞哥儿那孩子打小就是个调皮的,慕哥儿天资虽不能说顶聪慧,但胜在勤奋,是个好孩子。」 这话本是林氏起的头,但听到丈夫这样说,她又冒了些微酸气,似嗔似娇的探过脸去,「慕哥儿好,我们薇姐儿就不好啦?」 「好,都好,他俩在我这里都是一样的疼。」郑佑礼一面说,一面抱着林氏,拉下了床帐。 第六章 【第三章 哥哥们回来了】 梨花风起正清明,游子寻春半出城。 古人对於祖先是异常敬重的,因此清明节不只是冬至後的第一百零八天这一个日子,而是十日前及八日後这期间都属清明,连朝廷的官员也得以放假五日以便回乡祭祖、扫墓。 明玥一觉醒来发现园子里的草绿了,风柔了,花圃里海棠花也冒出新芽,深深呼出一口气,顿时觉得身心舒畅。 庆嬷嬷一面帮她整理嫩绿色半臂衫的衣领,一面絮絮的叮嘱,「今儿几位少爷要回来,午饭定是都要在老太太那儿用的,姑娘见了四少爷可不要和他拌嘴,有什麽事且都先让一让,左右夫人和老爷再有六、七日也要到家了。」 明玥微微垂着头,她早知道那两个同父异母的哥哥今儿到家,因为郑明珠昨儿一整天都在东跨院盯着人打扫收拾,连嬷嬷更是扯着嗓子吆喝,搞得她都觉得自己也应该撸起袖子去搬上两张桌子才对。 事实上,为了表达她的手足情,她也带了两个丫头前去,表示自己也可以出人出力,但才进门口就被郑明珠身边的连嬷嬷截住了,连嬷嬷叽哩咕噜的说了一大堆,大意是——?快走吧,你别来添乱就是好的啦。 明玥身为妹妹,好意必须要表示,但表示完之後人家接不接受,她也就不管了,是以逗留了一会儿,她很痛快地带着两个丫头滚蛋了。 眼下听了庆嬷嬷的话,她伸开两只胖胳膊以便奶娘给她抚平衣服上的皱褶,随口答了声,「嗯。」 红兰在一旁见姑娘没了下文,不禁诧异的嘟囔,「往日里姑娘总要问『明明是我比他小,为何要我让他?』今儿竟然没提这话!」说完,她忽然想到邱养娘在一边,不禁吐了吐舌头。 她虽然年纪不大,但也能隐隐察觉到这十多日来,院子里的规矩似乎越来越严了,姑娘屋子里伺候的四个二等丫头都被换了俩,实际说起来她们犯的也不是什麽大错,无非是梳头发的时候,姑娘皱了下眉或是在院子里嚼嚼舌头。 本来庆嬷嬷都是训斥她们几句也就罢了,但邱养娘板着一张脸,只道:「你既然做不好自己本分的事,那就换人来吧。」 而姑娘则眨着一双懵懂的大眼,默许了。 毫无徵兆而又有理有据的换过两个丫头後,果然没人再需要邱养娘多训斥了,当然红兰这会儿也没心思训斥别人,她年纪小,还说不出邱养娘的这种手段是为了什麽,但心里也是有感觉的,觉得自己以後说话、做事也要多思量思量了,是以这话一脱口,她便有点惴惴不安。 邱养娘没有挑红兰的刺,她认为姑娘家是要有一点儿活泛气的,这样才够生动,因此她不但没说话,还忍笑一般的看着明玥。 明玥觉得自己受到了他们的高度轻视,她需要为自己辩驳一下,於是她将两只小胖手交叠在腹部,端着肩膀,淑女样儿十足的轻哼了一声,「奶娘的这些话说过多少遍了,我早记在心里啦。再说,养娘教过,我已经是个大孩子了,才不要计较那些孩子间的小事。」 她肉嘟嘟的小脸绷着,声音奶声奶气,偏架势端得十足,逗得庆嬷嬷没忍住笑出了声,帘子旁的两个小丫头也低着头使劲抿嘴忍着笑意。 一旁的红兰内心激动——?老天开眼了,姑娘听劝了! 明玥吃了早饭,又站在院子里那棵海棠树下从上到下看了几遍——?这是她平时的一点小乐趣,类似於揣着别人不懂的秘密偷偷窃喜的心理。 实际上,一开始她只是站在树下仰头发呆而已,然而丫头们也好奇地随着她一起仰头看,但看了半天,发现鸟也没有一只,於是她们不甘心,继续仰头跟着看。 等明玥发呆完了,才发现一院子的丫头、婆子都跟着她仰头看天的奇景,她这才起了恶作剧的心思,仰头再低头,再仰头、再低头……院子一时无声,众人动作神奇地同步…… 後来明玥实在忍不住,跑回屋子里,抱着枕头死命笑了一气,众人莫名其妙。 明玥靠着这个恶作剧带来的窃喜感度过了刚刚穿越过来的小半个月。 後来她又重复了几次,丫头们虽明知道天上、树上啥都没有,却不时地还是会忍不住偷偷看上几眼。 而明玥在这个过程中得到了另外一种收获——?眼球保健兼治颈椎病,真是一举两得,省时省力! 作为前世天天对着电脑的近视一族,明玥决心保护眼睛,从娃娃做起。是以她三不五时便会站在树下来回看上几次,次数多了,丫鬟们虽然困惑,却也习以为常了。 後来红兰终於忍不住问出了一干人等的心声,「姑娘,你到底在看什麽呀?」 明玥回头一笑,「看人生。」 众丫鬟,「……好深沉哦。」 看完「人生」的明玥如常过了一上午,下午快到未时,有小丫头跑进来报——? 「姑娘,三位少爷回来啦!大姑娘已经往老太太那去了。」 明玥自一团墨迹的纸张中抬起头,「已经到了老太太那了?」 小丫头憨头憨脑,答得倒是清楚,「没呐,先往老太爷那去了,估摸过一会儿才到老太太的院子。」 明玥下炕穿戴整齐,又听庆嬷嬷唠唠叨叨地叮嘱了一遍,就往松菊堂而去。 林氏惦念儿子小小年纪头回离家,等不及他回自己院子请安,午饭後就去了王氏房里。 郑明珠上午又往大房的东跨院去了一趟,确定再无任何不妥了,也神采飞扬的等着两个亲弟弟进家门。 而明玥这个妹妹虽不得人心,露面却是必要的。 她自觉这一路走得挺快,但奈何腿太短,走了老久才进了松菊堂的门,绕过前院的石刻五福献寿屏风,她抬眼就看见前方正走过小石桥的三位兄长。 他们应该是依据年龄依次排列,身高也符合了这个顺序。 约莫是听到了身後的脚步声,领头的小少年脚下顿了顿,侧身望向明玥的方向。 阳光洒在他的脸上,使得他的眼睛眯了眯,唇角勾着,湖蓝的衣摆在春风中微微一荡,很是柔和。 他後面跟着一个七、八岁的小胖子,再下来是个娃娃脸的男孩。 明玥怔了怔,觉得他是在微笑,心想这个哥哥还挺面善,忙轻提小裙摆往前小跑几步,依着顺序喊道:「二哥哥、四哥哥、五哥哥好,一路辛苦啦。」 郑泽昭看了她两眼,没说话。 郑泽瑞冲她使劲儿龇了龇牙。 郑泽慕羞涩一笑,「七妹妹。」 明玥嘿嘿两声,知道自己把人认对了,便默默跟着他们进了正房。 见了王氏,三个孩子恭恭敬敬地问好,郑泽昭上前道︰「祖母,孙儿们这一路教您老人家惦念了。」 王氏微微颔首,「去见过你们祖父了吗?」 「是。」男孩们异口同声的答道。 稍稍一顿,郑泽昭又道:「只是孙儿们一身风尘,不敢在祖父那里停留太久,等晚些梳洗过再去请安。」 王氏听了这才渐渐露出笑意,向他们招招手,「都往前来,给祖母好好看看。」 三个男孩一起往前几步,王氏的目光自他们身上一一扫过,便对着一旁的郑明珠和林氏道:「昭哥儿又高了些,瑞哥儿晒黑了、慕哥儿比离家时要瘦,这两个小的都是头回离家求学,估计是想家啦。」 郑泽瑞便咧嘴嘿嘿笑了,「想祖母。」 郑泽慕不太好意思的低了低头,「想祖父、祖母还有父亲、母亲,孙儿没出息了。」 林氏和郑明薇一听,眼圈都红了。 王氏摸了摸郑泽慕的头,「你二哥哥十一岁了,也一样思念家里,这是人之常情,说明您们并非是那些重利轻离别之人,这不丢人。」 郑泽慕偏头看看郑泽昭,轻轻一笑,露出满口的小白牙。 龚嬷嬷在一旁看这情景本来还一心高兴,一转眼感叹起来,忙笑道:「看老太太说的,咱们郑府里出来的少爷,哪个不是一等一的品行,左右这下回来也能留近半个月呢,总能解一解几位少爷的思家之苦。」 林氏也乐了,「是呢,这几个孩子才回来,半个月後啊,保管昭哥儿更高上一截,瑞哥儿白白胖胖,慕哥儿结结实实的。再说,在范先生那儿的学生都是他们这般的年纪,在一处作伴,想来比在家里还热闹。」 王氏已然缓过劲儿,跟着笑了笑,让他们都坐了,才问向郑泽瑞和郑泽慕,「你们两个在范先生那里如何?」 郑泽慕刚要说话,便见郑泽瑞死命同他挤眼睛,他一顿,只答道:「范先生很好,管教我们也十分严格。」 第七章 郑泽瑞闻言悄悄挑了挑眉,眼角余光看见明玥似乎在看他,便恶狠狠地瞪了她几眼,直把明玥瞪得莫名其妙。 王氏点点头,正要再问几句关於范先生的话,董氏也领着郑明霞进屋来了。 孩子们一番见礼过後,董氏将三人挨个夸了一遍,又说:「我步子慢,倒把明霞急得够呛,一个劲儿的催着要过来看哥哥们。」 「你在屋子里歇着就是,做什麽还要跟着孩子跑这一趟?回头叫这几个猴儿去看你也可以。」 董氏微笑不语,只挺着肚子挪到王氏跟前,「知道娘心疼我,索性就不折腾了,直接在这儿蹭一顿晚饭。」 王氏佯装瞪她一眼,转过头来又要继续方才的话题,就看到郑泽昭隐忍的咳了两声。 郑明珠也瞧见了,便暗暗看了龚嬷嬷一眼,然後问郑泽昭,「可是一路呛了风沙,嗓子又不好了?」 郑泽昭淡淡一笑,「不碍事。」 看见王氏也是关心的神色,龚嬷嬷忙道:「光顾着说话,倒忘了几位少爷进府就直奔过来了,这还风尘仆仆的,老太太再是疼他们,也先允他们回去洗漱一番吧。」 王氏也意识到了这事,忙一挥手,「一个个都成了脏猴儿,先回去梳洗过再来,晚饭都在这里用。」 林氏早就想跟儿子单独说说话,听王氏一说,赶忙都应声离去。 在门口郑泽瑞对着郑泽慕又是一番挤眉弄眼。 明玥跟着郑明珠、郑泽昭一行人往外走,心里默默想着,原来方才郑泽昭并未对着她微笑,只是他天生唇角微翘,不是特别严肃的时候,看起来都像是在微笑。 「小苹果头儿,你老跟着我们做什麽?」走了一段路,郑泽瑞忽地转身恶声恶气地问。 明玥完全不觉得他这一句「小什麽头儿」是在叫自己,遂低着头继续往前走。 郑泽瑞见她竟然不理会自己,怒气冲冲的上前几步,抬手就推了明玥一把,「我在问你话呢,小苹果头儿!」 他比明玥大三岁,个子高,又是个有力气的小胖子,这一下直把明玥推了个趔趄,後退两步,明玥差点没一屁股坐地上。 你个熊孩子!她在心里头骂。 在邱养娘的搀扶下站稳,她默默劝自己不要和熊孩子计较,心里不气,但是小脸却板起来,「我有名有姓,四哥哥若不愿称我一声七妹妹,叫名字也好,但那个什麽萝卜头儿,我不觉得是在叫我。」 郑泽瑞「嘿」了一声,心想这死丫头今儿竟然没跟自己动手!他自动忽略掉明玥前面的话,只指着她身上嫩绿的半臂衫嘲笑,「什麽萝卜,有你这麽圆的萝卜吗?你再看看你衣服这色,不是个溜圆的青苹果是什麽?小苹果头儿!」 明玥磨磨牙,知道他这是在找碴,便不接他的话,「四哥哥赶了大半日的路,快去歇歇吧,这园子前些天新修好,四哥哥若是不熟悉路,我在前头领着你,反正咱们顺路。」意思是——?我才不是跟着你们。 郑泽瑞一看没有气到明玥,心里更恼,伸手就要去揪明玥头上的两个小鬏,明玥这回躲得快,没让他得手。 郑泽瑞恼羞成怒,心说今儿非得把这丫头的两个小鬏揪掉不可! 明玥气喘吁吁的躲着,眼角余光瞥见郑明珠和郑泽昭两人冷眼旁观着,心里就一沉,这姊弟三人是有多讨厌她呀! 郑泽昭似乎是注意到明玥的目光,面无表情的他刚要说话,听见身後响起一个柔柔的声音——? 「昭哥儿、瑞哥儿,可算到家了。」 这个声音成功地让郑泽瑞停了下来,他跑过去,挺亲昵的叫道:「柳姨娘。」 明玥也认得这个弱柳扶风一样的美人儿,是她老爹唯一的妾室,之前她病着的时候这位美人还在她的床前垂泪来着。 不过,这不能说明她老爹是个爱妻人士,他老爹之所以只有这一个妾,大抵要归功於先帝那位悍妒的欧阳皇后。 先帝与欧阳皇后恩爱有加,也就由着这位皇后整治後宫嫔妃们,曾几何时,後宫一度只有皇后一人,那些因各种原因而被困於深宫的美人们都是她气不顺时的出气筒,大多终其一生连皇上的面都没见过。 而欧阳皇后不但管着先帝的龙床,连大臣们的床上也时不时要操心一下,若是知道了哪个臣子家里新纳了妾,必定要在皇帝面前批评一番,其对妾室之子更是厌恶,是以当时一众官夫人们无不对皇后娘娘坚定力挺,而如王氏、小王氏等都属於这群受益者。 柳姨娘原是小王氏身边的丫头,做了通房後却也熬了好几年,在小王氏觉得自己快不行时才抬了妾,至今也无所出。 明玥看着郑泽昭三人对柳姨娘的态度倒也不意外,毕竟是小王氏的人,这三个孩子她几乎都抱过、哄过。 柳姨娘的眼神比春风还温暖,「知道两位哥儿今儿到家,早早备了你们最爱吃的东西,在东跨院等了一阵儿,不见你们回来,我也坐不住,索性顺路慢慢寻了来。」 郑泽昭很有分寸的笑了笑,并不多话。 郑泽瑞过来一拽明玥,「我有东西要送你,你也一起过来吧。」 明玥才不信他会送自己什麽好东西,奈何她的力气小,挣不过八岁的郑泽瑞,只好不情愿的跟上。 然後明玥收到了熊孩子送她的见面礼——?一根长长的、乾瘪了的蚯蚓。 她一向最怕这种软软的东西,即使这蚯蚓已经乾硬,仍是吓得当即嚎了一嗓子。 郑泽瑞整人成功,笑了个前仰後合,并且告诉她,「我还带了很多礼物要送你呐,你等着吧。」 他果真说话算数,在接下来的三天里,明玥依次收到了以下的礼物——?一根老鼠尾巴、乾了的小蛇皮,以及一包鸟屎…… 明玥虽然表面还算淡定,但内心几乎气炸,非常想把那小子抓过来狠揍一顿,但对比一下彼此的体格,她只好又默默放弃…… 於是,这天郑明霞过来的时候,看着明玥郁闷的神情,还以为她几天没吃饱饭。 「你陪我去荡秋千,我送你红豆饼吃。」她如此诱惑明玥。 明玥伸伸胳膊、蹬蹬腿,有气无力的看着她,就是不吱声。 郑明霞嘟着小脸狠了狠心,「外加一盘金枣糕!我娘说了,金枣对女人最好啦,我多舍得吧?看我对你多好!」 明玥有些无语,她知道郑明霞的脾气,知道再不答应,这丫头就要急了,眼瞅着又快到了每日的「礼物时刻」,匆匆喝完剩下的两口甜汤,她挽了郑明霞的手臂,「六姊姊说话算话呀。」 郑明霞找到了玩伴很高兴,「当然,我从来不赖皮。」 一入春,就有下人在西边的园子里早早的紮好了秋千,园子由一条明渠分隔,前面是一片绿草地,是男孩子们蹴鞠的场所;後面由几条小径分成桃花林、杏花林,再往後还有两座小亭子,这几乎就是小主子们的游乐场。 秋千就紮在稀疏的杏花林里。 今年天暖,杏花已然开了不少,香气一阵阵飘来,明玥站在那里,终於知道明霞是真的叫自己来陪她玩的。 那丫头自己坐在秋千上一直不下来,後面两个小丫头加上红兰一起推她,她还要喊叫明玥——? 「你也来帮忙呀,她们三个推得一点儿都不高。」 明玥装模作样的推了一把,她就喊,「用点儿力呀,一会儿我推你。」 明玥不相信她的「一会儿」,所以推得仍旧敷衍。 不久,不远处晃过来两人,一见郑明霞就道:「下来,让我坐会儿。」 郑明霞不愿意,「这个秋千荡不起来,一点儿都不好玩,四哥哥你去玩别的吧。」 郑泽瑞才不听她的,只道︰「你下来,我有法子让它荡得高高的。」 郑明霞有点怕他,迟疑的下了秋千。 郑泽瑞一眼看见她後面的明玥,立即龇牙,「小苹果头儿,你也跑这来了,收到我送你的东西了吗?」 明玥扭头不理他。 他也不管,自顾自坐在秋千上荡了两下,「嗯,是有点低,不好玩。」 说罢,他也不支使人,自己弯腰将秋千上的板子往上推了些,然後在板下的两根绳处各打了一个大结,使得板子升高了不少,然後他坐上去,「这下好多了。」 郑明霞瞧他这回果真荡得又高又远,不禁心动,「四哥哥,你让我也试试。」 郑泽瑞眼风一扫,看见明玥站得离他远远的,就叫,「小苹果头儿,你要不要玩儿?」 他本来是等着明玥眼巴巴的点头,然後他就会说「就不让你玩」之後再让郑明霞上来的。 第八章 结果明玥看着他直接摇头,「让六姊姊玩吧,我怕高。」 哈!郑泽瑞最高兴看见她害怕的样子,听到她这话,反而无论如何也要她坐上来。 郑明霞不乐意,他还故意帮明玥说道:「刚才都是她推你,这会儿你这个当姊姊的不该让让妹妹?」 郑明霞立即拿出当姊姊的架势,将明玥按在秋千上。 明玥实际上不怎麽怕高,只是怕郑泽瑞使坏,起先还配合的大叫几声,後来觉得荡得挺好玩,喊叫声也就没那麽真心了。 郑泽瑞在後头推得满头大汗,慢慢也发觉这丫头才不怕高,是耍着他玩呢,於是他推完最後一下,决定不推了,打算等会儿让这小苹果头儿来推他! 就在这时,他听到明玥尖锐的大叫了一声,然後就看见断了一根绳子的秋千孤零零地荡了回来,而明玥那一团身影已经瞬间朝前方飞了出去。 【第四章 甜汤藏恶意】 肩膀猛地一疼,明玥知道自己是结结实实的着了地,眼睛紧闭着,她一动也不想动了。 远处的郑泽瑞和郑明霞都呆住了,在红兰惊天动地的喊了一嗓子「姑娘」之後,他们才神魂归位,慌乱地跑过去。 看见明玥一动不动的趴在地上,郑明霞「哇」的一下哭了出来,颤着声哽咽,「她、她不会被……摔死了吧?哎呀,这、这……」 郑泽瑞也白了脸,他是讨厌明玥,时不时就想恶整她一下,但完全没有想到会有此刻的意外,他心里咚咚咚跳得飞快,脚下却生了钉子似的半步也动不了。 红兰跪在地上,想扶起明玥查看情况,又不敢碰她,冷汗和眼泪混在一起啪啪往下掉。 郑明霞和几个丫头吓得只会在一边嚎叫,郑泽瑞被吵得烦躁又不安,怒吼,「哭什麽哭,都给我闭嘴!」然後随便指了个丫头,「你,快去叫人来!」 他的话刚吼完,就有人在他肩膀上轻拍了一记——? 「让人先去请大夫。」然後那人迳自上前蹲在了明玥身旁。 郑泽瑞听见这声音,微微松了口气,强自稳定心神,总算脚下动了动,六神无主的唤了声,「二哥……」 郑泽昭抬手在明玥的鼻端试了试,这才抬眼看向自己的弟弟,「有气儿呢,估计是摔晕了。」说完,又低声总结了一句,「肉厚,果然禁得起摔。」 明玥趴在地上,身体无一处不疼,偏偏意识还清醒着,听了他这话,真想跳起来捶这几个兔崽子一顿。 被秋千甩出去的一瞬间,她根本来不及思考,只本能的抓住了一枝杏树杈,好在这些杏树时年尚短,并不甚高,否则她真是连树枝都没得抓,生生就要摔在地上! 可树枝不够粗壮,又被她猛然一撞,登时摇摇欲坠,她伸腿想攀到树干上,奈何腿太短,构不到……只能顺着树枝往下滑。 当时她只顾着惊恐,这会儿摔下来之後才开始感到手掌和胳膊上火辣辣的疼,想来都被划破了皮。 闭着眼睛听见周遭的说话声和哭声,她感觉自己和他们不在一个世界似的。 红兰想去扶她,但看明玥一点儿动静也没有,不敢贸然碰她,只一边擦眼泪一边低声询问:「姑娘、姑娘,您能动吗?」 明玥咬牙哼了一声。 红兰一急,也顾不得平日里的成见了,带着哭腔问郑泽昭,「二少爷,这可怎麽办呀,大夫什麽什麽时候能来?七姑娘身上疼,她动不了呀!」说完,才忽然反应过来,「我回去找邱养娘和嬷嬷来,先把七姑娘抱回去再说,这样不会来不及吧?」 今儿跟着他们几个的都是八九岁的小丫头,根本没人抱得动明玥,况且她又是受了这样的伤,这会子谁敢乱动手? 郑泽昭半蹲在一旁,瞥了眼明玥灰扑扑的小脸,又看了看她泛着血迹的双手,然後抬头狠瞪了郑泽瑞一眼,如同经过了一番纠结似的出了口气,转而缓缓抱起了明玥。 在他们到来之前,他一直在杏林里看书,离着他们也不过几棵杏树的距离,将方才的情形看得一清二楚。 他微微托起明玥,便看到她眉头一皱,长长的睫毛颤了颤,发出蚊子声似的呻吟,「疼……」 郑泽昭方才已检查过地面,都是草坪,没有石子一类,又看明玥半趴在地上那个别扭样子,估计是肩膀先着了地。 他只好吩咐红兰,「给你们姑娘扶着,一会儿大夫来还有得疼呢。」 红兰只好又折回来。 郑泽瑞张了张嘴,终是没说出个啥,亦步亦趋的跟在哥哥身後。 郑明霞不知突然哪里不高兴,哇哇两声扭身跑了。 明玥知道是郑泽昭伸了援手,虽然他也才十一岁,但手臂很有力,走得稳稳当当,可鉴於郑泽瑞的不良记录,她很怀疑郑泽昭会不会也突然把她扔出去,是以她用那只尚好的手臂暗暗抓住了他一边袖子。 刚出了园子,郑明珠身边的丫头巧格儿急匆匆迎面而来,她显然被眼前的情况惊了一下,「这、这是怎麽了呀?」 「没事。」郑泽瑞没好气的答了声,「你怎麽跑到这儿来了?」 巧格儿眼神不善的瞪了明玥和红兰一眼,语气发急,「大姑娘也不知怎麽了,先前还好好的,午休後正陪着老太太说话,忽地浑身不对劲儿起来,又是吐又是起红疹……这会子大夫才来了,眼下都在老太太那呢!老太太要我来请两位少爷,本还要去寻七姑娘的,说是有话要问呢,这下……」 郑泽昭脸色一沉,「大姑娘要不要紧?」 巧格儿眼圈微红,「这个奴婢也说不好,您去了就知道了。」 虽说郑明珠比郑泽昭早落地了一刻,但郑泽昭心里是把她当妹妹的,尤其是小王氏走後,他更觉得自己是长兄,要照顾好弟弟和妹妹,是以听巧格儿一说,也赶紧往老太太的松菊堂去,他的步子加大,红兰还在一旁扶着明玥的胳膊,只好跟着小跑起来。 明玥心里茫然,直觉不太好,可是胳膊又疼,也顾不上那许多,只能一路由郑泽昭抱着进了松菊堂。 一进正屋,众人就听见连嬷嬷在那哭诉——? 「老太太,您可得给我们姑娘做主啊!姑娘命苦,夫人走的时候她才四岁,还不晓事,夜夜里哭着找娘亲啊,那真是瞧得人肠子都断了。七岁的时候出水痘,烧得直说胡话,人家的孩子都是七、八天就好,她硬是被折腾了大半个月呀! 「去岁染了风寒,直在床上躺了多少日子?要不是老太太的福泽深,庇护着我们姑娘,只怕……只怕……老太太,大姑娘长到这麽大,不容易啊!」 王氏本就心疼得不行,这时连嬷嬷说的这桩桩件件更是触动了她的心头刺,登时支使龚嬷嬷,「去看看那丫头怎麽还没来!」 话音还没落,她们就见郑泽昭抱着明玥进来了,身後还跟着郑泽瑞。 王氏显然也没料到这个场面,看看郑泽昭,先是奇异他怎麽会抱着明玥,後来才注意到明玥狼狈的样子和身上的伤。 「大姊姊……」明玥双手缠着纱布,满头冷汗的对着同坐在里间榻上的郑明珠咧嘴傻笑。 郑明珠不比她好多少,剧烈的呕吐和腹痛折腾得她已虚弱无力,身上少有几处露出来的地方——?脖颈、手背、腕子处都有着明显的红包。 大夫给她配了外敷止痒的药,方才巧格儿服侍着擦了,此刻药一抹上,更显得她白净的皮肤好一块、坏一块。 一屋子又酸又苦的药味中,郑明珠目光如霜的看着明玥,带着毫不避讳的讨厌。 明玥知道一时也说不清,只好摇了摇手,示意她听外间的问话。 王氏满腔的心疼犹未停歇,本是要将明玥提溜来问话,却冷不防郑泽昭抱了明玥来,明玥半死不活的样子倒把她吓了一跳。 折腾一番,该开药的开药,该包紮的包紮,这会子大夫一走,王氏心头一窜一窜的冒火,劈头先将郑明珠身边的人训斥了一通,「大姑娘有许多东西是吃不得的!她打娘胎里出来便是如此,你们贴身伺候了这些年,竟还如此不仔细?!今儿叫你们姑娘难受成这模样,明儿是不是她要没了命了?!」 连嬷嬷和巧格儿跪在地上,连嬷嬷面色十分惶恐地道︰「老太太教训的是,是奴婢们不够上心。今儿晌午,姑娘喝的甜汤是七姑娘屋里的庆嬷嬷特地送来的,说是给二少爷和四少爷送过去了醪糟蛋花汤,知道咱们姑娘沾不得蛋清,特地换了莲子汤。 第九章 「奴婢听她是知道大姑娘忌口的,便放了心,而我们姑娘瞧是七姑娘送的,心里十分高兴,比平日多喝了半碗,还吩咐奴婢明儿个叫厨房加一份七姑娘爱吃的米糕送过去,谁想过了不到小半个时辰,姑娘身上就难受起来…… 「老太太,都是奴婢们的错,大姑娘是个实诚良善的性子,别人对她好一分,她都当十分来看,从来没防备的,奴婢们今儿是看姑娘高兴,便也没先试上一试,是奴婢的疏忽,老太太罚奴婢吧,奴婢对不起先前大夫人的嘱托啊……」说罢竟又哭了起来。 连嬷嬷这话说得不地道,明玥在里间听得明白,心下不由嘀咕,她真要使坏也不会明晃晃的在自己的送的东西里动手脚啊,这不是伸着脸让人家打吗? 不过反过来一想,这做法在别人眼里,正好符合了一个骄纵又不够有心机却想害人的五岁孩子的手段。 明玥暗叹一口气,听外面继续有人说道——? 「老太太,七姑娘可是一番好意啊!前儿个二少爷和四少爷给七姑娘送了两道菜来,七姑娘觉得哥哥们关怀妹妹,妹妹自然也要敬爱哥哥姊姊,今儿早上问了一圈,知道两位少爷喜欢喝醪糟,大姑娘爱喝莲子汤,特地让奴婢去厨房加了菜,还嘱咐千万要照哥哥姊姊的口味来。老太太若是不信,可叫了厨房的人来问,七姑娘纵使再不懂事,也知道血脉至亲呀!怎麽可能犯这个糊涂?」 这是庆嬷嬷的声音,明玥听出来了,心说,嬷嬷你总算说了两句关键话。 这个血脉至亲,不只是在说明玥的想法,更是在提醒王氏和郑明珠,七姑娘也是姓郑的,即便不是一个母亲,但爹却还是同一个的。 明玥心里有些怅然,不禁扭头看了郑明珠一眼,虽然知道没什麽用,但她还是诚挚的低声说:「大姊姊,我没有,尽管你不稀罕我这个妹妹,但我不会做那样的事。」 郑明珠紧紧抿唇,不置一辞。 外间里,王氏盯了下面跪着的三人一眼,端起茶盏喝了口茶。 龚嬷嬷在旁边一直瞧着她的神情,此时就上前半步,「自然是要问的,在老太太这里,不会冤枉了谁,也不会妄纵了谁。」说罢,传了厨房管事的刘蒙媳妇进来回话。 刘蒙媳妇一直候在外面,出了这样的事,情知厨房上下自然撇不开,她早将与此事沾边的人仔仔细细询问了一通,又将话来来回回在脑子里过了三五遍,因此此时说起来很是清楚明了,「回老太太的话,前儿个两位少爷加了两道菜送给七姑娘,今儿中午想必是礼尚往来,七姑娘的确是加了两道甜汤,也嘱咐过醪糟蛋花汤是给两位少爷的,莲子汤是给大姑娘的,还要我们千万注意,两位少爷不喜太甜,八分糖刚刚好,蛋花要嫩嫩的,不能遮了醪糟本身的酒酿味道;大姑娘是有忌口的,不能沾的东西,那绝对是丁点儿都不能有。 「咱们厨房有个丫头叫小桃子,也是碰不得鸡蛋一类的东西,大姑娘的吃食为了保险起见,几乎都是要她先试过一回的,今儿中午也一样,她试过了才装了盒,当时庆嬷嬷也在呢,对不对?」 庆婆子此时一心要证明那汤是好的,闻言立即点头,「对对,小桃子试过的。」 刘蒙媳妇便不说话了,刚刚她一番话已经把厨房摘得乾乾净净,还顺便说了下主子的细微喜好,以示自己兢兢业业,这就够了,一句多余的也不用再说。 至於两位少爷送给七姑娘的菜有无特别吩咐,她自然压下不提,当没听过一样。 明玥在里间听了倒是微微讶异,她原想这事来势汹汹,和厨房那边定然也是套好了话儿要把罪名安在她头上的,可如今刘蒙媳妇的一番话隐隐有点把她也摘出来的意思,这让她不懂了。 而随即她又想起刘蒙媳妇说哥哥们给她送的那两道菜来,立时浑身都不舒服了。 当然,想起那两道菜来的不仅有她,还有外面坐着的两位少爷。 郑泽瑞前儿个加了一道老虎菜送给明玥,他自然是存了整人的心思,交代厨房死命放醋——?他自己不爱吃酸的,便认为明玥也不爱吃,所以想用这老虎菜把明玥的牙酸倒了。 打定主意,他坏笑着同自己的哥哥说了这个好点子,并且问:「我这法子是不是好极了?你要不要也给她加一道啊,权当是疼爱妹妹啦。」 郑泽昭一边答好极了,一边又头也不抬的补了句,「那我就加一道炸青虫吧。」 郑泽瑞不明所以,「炸青虫又脆又酥很好吃啊,做什麽要给那丫头?」 见郑泽昭不答,他只好自顾自的去吩咐了。 厨房的人得了这位少爷的命令,知道这是孩子间掐架斗气,便好言好语的应承了,但回头却没真敢往老虎菜里死命放醋,只正常的加了这两道菜送去明玥的院子。 她们想的是,明玥也是个不懂事的孩子,等亲娘回来,八成要告状,届时两位少爷一下推得乾乾净净,左右不是什麽大事,但厨房的人没得要落一顿数落,所以她们没敢听这位少爷的令。 因此这两道菜上桌时,老虎菜没能酸倒明玥的牙,反倒是炸青虫让明玥一天都没吃得下饭。 但是郑泽瑞只以为自己得逞了,偷着乐了好一阵,这下想起来却是有点心虚,又因着方才他把明玥自秋千上摔了出去,不安之下,他犹犹豫豫的站起来道:「七妹妹送的醪糟蛋花汤我也喝了,我没事。」 话音一落,郑泽昭便看了他一眼。 郑泽瑞心虚,想着明玥被他整了,想必要还回来,是以硬是忍着没喝,反倒是郑泽昭喝了两碗,不过……确实没事。 见王氏似乎有点不明白,於是郑泽瑞补充道:「我前几天……吓她来着,她要……也是找我,犯不着让大姊姊不舒服。」 王氏听明白了他的话,心说,你这几日吓得那丫头哇哇大哭,我都睁只眼闭只眼的,你自己还有脸在这说?瞪了他一眼,沉声道:「你坐下。」 郑泽瑞把话说完了,也不觉得有什麽,坐得很坦然。 王氏垂着眼睛静了片刻,屋里的人连喘气都是小心翼翼的,不过庆嬷嬷安心了不少,觉得终於替七姑娘洗刷了嫌疑,她还感激的朝郑泽瑞投去了一眼。然而,还没等她正过脸来,王氏手中的茶碗忽然猛力朝她砸过来。 王氏同时厉喝,「你这不知死活的东西!」 庆嬷嬷不敢躲,结结实实地被砸了这一下,热水更是泼了她满头满脸,她赶忙俯下身去。 里间的明玥本来正跟郑明珠说「四哥哥是个磊落的人」,话说半截乍然听到这麽一声,两人同时吓了一跳,红兰更是腿一软,满脸惊慌。 外间,龚嬷嬷忙上前给王氏拍背,边拍边劝,「老太太息怒,里面两个姑娘还在歇息呢,您得当心身子。再说,她也未必就是有意的,兴许只是路上不小心,将醪糟汤洒进了莲子汤里也未可知啊。」 王氏冷哼了一声,没说话。 庆嬷嬷这会儿倒是明白过来——?今日这一遭,既与七姑娘无关,厨房也没有错处,那麽能犯错的,就只有自己送汤的这一路了。 明白过来之後,她忽然不慌了,左右七姑娘无事了,她来之前本就在想,实在不行她就当这个替罪羊的,眼下老太太把错都归到她身上也没什麽,这事总要有一个人来背,自己就自己吧。 王氏未停顿太久,漠然的声音很快在她头顶上响起——? 「你蓄意也好,无意也罢,单是大姑娘今儿受这番折腾,便是打死你也不为过,如今看在你是七丫头奶娘的分上,饶了你一命,发卖出去吧。」 「谢老太太。」庆嬷嬷说着,声音是麻木的。 里间的红兰听了这话,拔腿就要往外跑。 邱养娘拽住她,低声劝阻,「冲撞了老太太,你也想要被发卖出去?!」 「姑娘……」红兰声音都颤抖了。 明玥也急,刚才身上还疼得不行,现在没什麽感觉了,只是头上又渗出了一层薄汗。 她心里打鼓,不由得看向邱养娘。 邱养娘当着郑明珠的面不好说什麽,只能轻轻地摇了摇头,同时她的眼神陡然让明玥意识到了一件事。 她前前後後想一下,发现这事情自己不过是个大大的幌子,极有可能根本就是冲着庆嬷嬷而来的。 这个想法不禁让她一阵泄气,可是她依然迈腿朝外走,「不行,我得去求祖母,这事不对。」 邱养娘一面拉着明玥,一面拉着红兰,正前思後想着,却听见外间又传来丫鬟的声音——? 「老太太,大老爷和夫人回来了,已经进了二门,正往松菊堂来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