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久鹰央的推理病历表》 序章 台版 转自 轻之国度 扫图:绿帽子(前被ban男) 录入:小蓝人 修图:教徒hy 事情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天医会综合医院——是拥有六百张以上病床,负责东京都东久留米市全市区医疗的综合医院。而我——小鸟游优,正伫立在医院三楼的会议室里。 我的眼前坐着超过二十名穿着白袍的男女,每个人都望向我这边。那些人是这间医院各科的主任,他们的视线停留在站在我身旁的人身上。 她是一名身材纤细、个子娇小的女性,身上穿着外科医师在进行手术时穿的浅绿色手术衣,外面罩着一件尺寸稍嫌大了点的白袍。她那让人联想到猫咪的双眼皮大眼闪闪发亮,看起来相当开心;平常白皙的脸庞,此时微微泛着潮红。她从白袍的口袋里拿出橡皮筋,将微卷的黑色长发绑成马尾,经常被误认为高中生的稚嫩童颜露出一抹微笑。看来她已经进入备战状态了。 天久鹰央——统括诊断部的主任,也就是我的顶头上司。 我因为某些原因而离开了工作五年的外科*医局,立志成为内科医师。五个月前,我从大学附设医院被派遣至天医会综合医院,在这名比我小两岁的怪人主管手下担任内科实习医师。于是我在『统括诊断部』这个只有两名医局员的小小诊疗部里,学习诊断学的基础知识。(译注:日本医界特有的制度,是一种类似派系的组织,几乎每个医师都隶属于其出身学校的医局。) 五个月来,我看着鹰央挑战了各种『谜团』。那些『谜团』并不只是诊治出现复杂症状的病患,甚至还包括了骇人的犯罪与不可思议的超自然现象。鹰央那小小的脑袋中,塞满了庞大的知识、超人的智慧以及无限的好奇心,她不断正面挑战那些『谜团』,并且轻轻松松地逐一解决。 现在回想起来,虽然常被鹰央那些不合常理的行动搞得七荤八素,但是我在统括诊断部的日子,其实过得非常充实。不知不觉中,我开始觉得这样的日子应该会永远持续下去。 不过就在今天,这样的日子或许要划下休止符了——以完全超乎我想像的残酷形式…… 坐在会议室最内侧的,是这所医院的*事务长,也是鹰央的姊姊——天久真鹤。她端正的脸庞浮现不安的表情,双手十指紧扣,仿佛在祈祷似地望着自己的妹妹。(译注:负责医院行政事务的首长。) 这几天,我和鹰央一直为了某个『谜团』而烦恼不已。若是我们无法当场解开这个谜团,统括诊断部就会被废除,而我也必须离开这间医院。 事情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这个疑问再次掠过我的脑海。 「喂、喂,不要露出那么担心的表情啦。」 这个声音,让原本陷入沉思的我突然回过神来。鹰央抬头望着我,扬起嘴角,别扭地对我眨了眨眼。 「我不是说过包在我身上吗?」 听到这句话的瞬间,我觉得原本压在背上的沉重负荷顿时消失了。既然鹰央说「包在我身上」,那就表示我只要站在她的背后守护她就好。一直以来,无论是多么复杂离奇的『谜团』,鹰央不是都做出了『诊断』吗?笼罩在我心中的不安逐渐消散。 「麻烦你了,鹰央医师。」 我微笑着这么鼓励她,鹰央则是强而有力地点点头。 过去我和鹰央一起解决的『事件』,一一鲜明地浮现在我的脑海中。 台版 转自 轻之国度 扫图:绿帽子(前被ban男) 录入:小蓝人 修图:教徒hy 事情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天医会综合医院——是拥有六百张以上病床,负责东京都东久留米市全市区医疗的综合医院。而我——小鸟游优,正伫立在医院三楼的会议室里。 我的眼前坐着超过二十名穿着白袍的男女,每个人都望向我这边。那些人是这间医院各科的主任,他们的视线停留在站在我身旁的人身上。 她是一名身材纤细、个子娇小的女性,身上穿着外科医师在进行手术时穿的浅绿色手术衣,外面罩着一件尺寸稍嫌大了点的白袍。她那让人联想到猫咪的双眼皮大眼闪闪发亮,看起来相当开心;平常白皙的脸庞,此时微微泛着潮红。她从白袍的口袋里拿出橡皮筋,将微卷的黑色长发绑成马尾,经常被误认为高中生的稚嫩童颜露出一抹微笑。看来她已经进入备战状态了。 天久鹰央——统括诊断部的主任,也就是我的顶头上司。 我因为某些原因而离开了工作五年的外科*医局,立志成为内科医师。五个月前,我从大学附设医院被派遣至天医会综合医院,在这名比我小两岁的怪人主管手下担任内科实习医师。于是我在『统括诊断部』这个只有两名医局员的小小诊疗部里,学习诊断学的基础知识。(译注:日本医界特有的制度,是一种类似派系的组织,几乎每个医师都隶属于其出身学校的医局。) 五个月来,我看着鹰央挑战了各种『谜团』。那些『谜团』并不只是诊治出现复杂症状的病患,甚至还包括了骇人的犯罪与不可思议的超自然现象。鹰央那小小的脑袋中,塞满了庞大的知识、超人的智慧以及无限的好奇心,她不断正面挑战那些『谜团』,并且轻轻松松地逐一解决。 现在回想起来,虽然常被鹰央那些不合常理的行动搞得七荤八素,但是我在统括诊断部的日子,其实过得非常充实。不知不觉中,我开始觉得这样的日子应该会永远持续下去。 不过就在今天,这样的日子或许要划下休止符了——以完全超乎我想像的残酷形式…… 坐在会议室最内侧的,是这所医院的*事务长,也是鹰央的姊姊——天久真鹤。她端正的脸庞浮现不安的表情,双手十指紧扣,仿佛在祈祷似地望着自己的妹妹。(译注:负责医院行政事务的首长。) 这几天,我和鹰央一直为了某个『谜团』而烦恼不已。若是我们无法当场解开这个谜团,统括诊断部就会被废除,而我也必须离开这间医院。 事情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这个疑问再次掠过我的脑海。 「喂、喂,不要露出那么担心的表情啦。」 这个声音,让原本陷入沉思的我突然回过神来。鹰央抬头望着我,扬起嘴角,别扭地对我眨了眨眼。 「我不是说过包在我身上吗?」 听到这句话的瞬间,我觉得原本压在背上的沉重负荷顿时消失了。既然鹰央说「包在我身上」,那就表示我只要站在她的背后守护她就好。一直以来,无论是多么复杂离奇的『谜团』,鹰央不是都做出了『诊断』吗?笼罩在我心中的不安逐渐消散。 「麻烦你了,鹰央医师。」 我微笑着这么鼓励她,鹰央则是强而有力地点点头。 过去我和鹰央一起解决的『事件』,一一鲜明地浮现在我的脑海中。 台版 转自 轻之国度 扫图:绿帽子(前被ban男) 录入:小蓝人 修图:教徒hy 事情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天医会综合医院——是拥有六百张以上病床,负责东京都东久留米市全市区医疗的综合医院。而我——小鸟游优,正伫立在医院三楼的会议室里。 我的眼前坐着超过二十名穿着白袍的男女,每个人都望向我这边。那些人是这间医院各科的主任,他们的视线停留在站在我身旁的人身上。 她是一名身材纤细、个子娇小的女性,身上穿着外科医师在进行手术时穿的浅绿色手术衣,外面罩着一件尺寸稍嫌大了点的白袍。她那让人联想到猫咪的双眼皮大眼闪闪发亮,看起来相当开心;平常白皙的脸庞,此时微微泛着潮红。她从白袍的口袋里拿出橡皮筋,将微卷的黑色长发绑成马尾,经常被误认为高中生的稚嫩童颜露出一抹微笑。看来她已经进入备战状态了。 天久鹰央——统括诊断部的主任,也就是我的顶头上司。 我因为某些原因而离开了工作五年的外科*医局,立志成为内科医师。五个月前,我从大学附设医院被派遣至天医会综合医院,在这名比我小两岁的怪人主管手下担任内科实习医师。于是我在『统括诊断部』这个只有两名医局员的小小诊疗部里,学习诊断学的基础知识。(译注:日本医界特有的制度,是一种类似派系的组织,几乎每个医师都隶属于其出身学校的医局。) 五个月来,我看着鹰央挑战了各种『谜团』。那些『谜团』并不只是诊治出现复杂症状的病患,甚至还包括了骇人的犯罪与不可思议的超自然现象。鹰央那小小的脑袋中,塞满了庞大的知识、超人的智慧以及无限的好奇心,她不断正面挑战那些『谜团』,并且轻轻松松地逐一解决。 现在回想起来,虽然常被鹰央那些不合常理的行动搞得七荤八素,但是我在统括诊断部的日子,其实过得非常充实。不知不觉中,我开始觉得这样的日子应该会永远持续下去。 不过就在今天,这样的日子或许要划下休止符了——以完全超乎我想像的残酷形式…… 坐在会议室最内侧的,是这所医院的*事务长,也是鹰央的姊姊——天久真鹤。她端正的脸庞浮现不安的表情,双手十指紧扣,仿佛在祈祷似地望着自己的妹妹。(译注:负责医院行政事务的首长。) 这几天,我和鹰央一直为了某个『谜团』而烦恼不已。若是我们无法当场解开这个谜团,统括诊断部就会被废除,而我也必须离开这间医院。 事情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这个疑问再次掠过我的脑海。 「喂、喂,不要露出那么担心的表情啦。」 这个声音,让原本陷入沉思的我突然回过神来。鹰央抬头望着我,扬起嘴角,别扭地对我眨了眨眼。 「我不是说过包在我身上吗?」 听到这句话的瞬间,我觉得原本压在背上的沉重负荷顿时消失了。既然鹰央说「包在我身上」,那就表示我只要站在她的背后守护她就好。一直以来,无论是多么复杂离奇的『谜团』,鹰央不是都做出了『诊断』吗?笼罩在我心中的不安逐渐消散。 「麻烦你了,鹰央医师。」 我微笑着这么鼓励她,鹰央则是强而有力地点点头。 过去我和鹰央一起解决的『事件』,一一鲜明地浮现在我的脑海中。 台版 转自 轻之国度 扫图:绿帽子(前被ban男) 录入:小蓝人 修图:教徒hy 事情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天医会综合医院——是拥有六百张以上病床,负责东京都东久留米市全市区医疗的综合医院。而我——小鸟游优,正伫立在医院三楼的会议室里。 我的眼前坐着超过二十名穿着白袍的男女,每个人都望向我这边。那些人是这间医院各科的主任,他们的视线停留在站在我身旁的人身上。 她是一名身材纤细、个子娇小的女性,身上穿着外科医师在进行手术时穿的浅绿色手术衣,外面罩着一件尺寸稍嫌大了点的白袍。她那让人联想到猫咪的双眼皮大眼闪闪发亮,看起来相当开心;平常白皙的脸庞,此时微微泛着潮红。她从白袍的口袋里拿出橡皮筋,将微卷的黑色长发绑成马尾,经常被误认为高中生的稚嫩童颜露出一抹微笑。看来她已经进入备战状态了。 天久鹰央——统括诊断部的主任,也就是我的顶头上司。 我因为某些原因而离开了工作五年的外科*医局,立志成为内科医师。五个月前,我从大学附设医院被派遣至天医会综合医院,在这名比我小两岁的怪人主管手下担任内科实习医师。于是我在『统括诊断部』这个只有两名医局员的小小诊疗部里,学习诊断学的基础知识。(译注:日本医界特有的制度,是一种类似派系的组织,几乎每个医师都隶属于其出身学校的医局。) 五个月来,我看着鹰央挑战了各种『谜团』。那些『谜团』并不只是诊治出现复杂症状的病患,甚至还包括了骇人的犯罪与不可思议的超自然现象。鹰央那小小的脑袋中,塞满了庞大的知识、超人的智慧以及无限的好奇心,她不断正面挑战那些『谜团』,并且轻轻松松地逐一解决。 现在回想起来,虽然常被鹰央那些不合常理的行动搞得七荤八素,但是我在统括诊断部的日子,其实过得非常充实。不知不觉中,我开始觉得这样的日子应该会永远持续下去。 不过就在今天,这样的日子或许要划下休止符了——以完全超乎我想像的残酷形式…… 坐在会议室最内侧的,是这所医院的*事务长,也是鹰央的姊姊——天久真鹤。她端正的脸庞浮现不安的表情,双手十指紧扣,仿佛在祈祷似地望着自己的妹妹。(译注:负责医院行政事务的首长。) 这几天,我和鹰央一直为了某个『谜团』而烦恼不已。若是我们无法当场解开这个谜团,统括诊断部就会被废除,而我也必须离开这间医院。 事情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这个疑问再次掠过我的脑海。 「喂、喂,不要露出那么担心的表情啦。」 这个声音,让原本陷入沉思的我突然回过神来。鹰央抬头望着我,扬起嘴角,别扭地对我眨了眨眼。 「我不是说过包在我身上吗?」 听到这句话的瞬间,我觉得原本压在背上的沉重负荷顿时消失了。既然鹰央说「包在我身上」,那就表示我只要站在她的背后守护她就好。一直以来,无论是多么复杂离奇的『谜团』,鹰央不是都做出了『诊断』吗?笼罩在我心中的不安逐渐消散。 「麻烦你了,鹰央医师。」 我微笑着这么鼓励她,鹰央则是强而有力地点点头。 过去我和鹰央一起解决的『事件』,一一鲜明地浮现在我的脑海中。 台版 转自 轻之国度 扫图:绿帽子(前被ban男) 录入:小蓝人 修图:教徒hy 事情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天医会综合医院——是拥有六百张以上病床,负责东京都东久留米市全市区医疗的综合医院。而我——小鸟游优,正伫立在医院三楼的会议室里。 我的眼前坐着超过二十名穿着白袍的男女,每个人都望向我这边。那些人是这间医院各科的主任,他们的视线停留在站在我身旁的人身上。 她是一名身材纤细、个子娇小的女性,身上穿着外科医师在进行手术时穿的浅绿色手术衣,外面罩着一件尺寸稍嫌大了点的白袍。她那让人联想到猫咪的双眼皮大眼闪闪发亮,看起来相当开心;平常白皙的脸庞,此时微微泛着潮红。她从白袍的口袋里拿出橡皮筋,将微卷的黑色长发绑成马尾,经常被误认为高中生的稚嫩童颜露出一抹微笑。看来她已经进入备战状态了。 天久鹰央——统括诊断部的主任,也就是我的顶头上司。 我因为某些原因而离开了工作五年的外科*医局,立志成为内科医师。五个月前,我从大学附设医院被派遣至天医会综合医院,在这名比我小两岁的怪人主管手下担任内科实习医师。于是我在『统括诊断部』这个只有两名医局员的小小诊疗部里,学习诊断学的基础知识。(译注:日本医界特有的制度,是一种类似派系的组织,几乎每个医师都隶属于其出身学校的医局。) 五个月来,我看着鹰央挑战了各种『谜团』。那些『谜团』并不只是诊治出现复杂症状的病患,甚至还包括了骇人的犯罪与不可思议的超自然现象。鹰央那小小的脑袋中,塞满了庞大的知识、超人的智慧以及无限的好奇心,她不断正面挑战那些『谜团』,并且轻轻松松地逐一解决。 现在回想起来,虽然常被鹰央那些不合常理的行动搞得七荤八素,但是我在统括诊断部的日子,其实过得非常充实。不知不觉中,我开始觉得这样的日子应该会永远持续下去。 不过就在今天,这样的日子或许要划下休止符了——以完全超乎我想像的残酷形式…… 坐在会议室最内侧的,是这所医院的*事务长,也是鹰央的姊姊——天久真鹤。她端正的脸庞浮现不安的表情,双手十指紧扣,仿佛在祈祷似地望着自己的妹妹。(译注:负责医院行政事务的首长。) 这几天,我和鹰央一直为了某个『谜团』而烦恼不已。若是我们无法当场解开这个谜团,统括诊断部就会被废除,而我也必须离开这间医院。 事情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这个疑问再次掠过我的脑海。 「喂、喂,不要露出那么担心的表情啦。」 这个声音,让原本陷入沉思的我突然回过神来。鹰央抬头望着我,扬起嘴角,别扭地对我眨了眨眼。 「我不是说过包在我身上吗?」 听到这句话的瞬间,我觉得原本压在背上的沉重负荷顿时消失了。既然鹰央说「包在我身上」,那就表示我只要站在她的背后守护她就好。一直以来,无论是多么复杂离奇的『谜团』,鹰央不是都做出了『诊断』吗?笼罩在我心中的不安逐渐消散。 「麻烦你了,鹰央医师。」 我微笑着这么鼓励她,鹰央则是强而有力地点点头。 过去我和鹰央一起解决的『事件』,一一鲜明地浮现在我的脑海中。 台版 转自 轻之国度 扫图:绿帽子(前被ban男) 录入:小蓝人 修图:教徒hy 事情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天医会综合医院——是拥有六百张以上病床,负责东京都东久留米市全市区医疗的综合医院。而我——小鸟游优,正伫立在医院三楼的会议室里。 我的眼前坐着超过二十名穿着白袍的男女,每个人都望向我这边。那些人是这间医院各科的主任,他们的视线停留在站在我身旁的人身上。 她是一名身材纤细、个子娇小的女性,身上穿着外科医师在进行手术时穿的浅绿色手术衣,外面罩着一件尺寸稍嫌大了点的白袍。她那让人联想到猫咪的双眼皮大眼闪闪发亮,看起来相当开心;平常白皙的脸庞,此时微微泛着潮红。她从白袍的口袋里拿出橡皮筋,将微卷的黑色长发绑成马尾,经常被误认为高中生的稚嫩童颜露出一抹微笑。看来她已经进入备战状态了。 天久鹰央——统括诊断部的主任,也就是我的顶头上司。 我因为某些原因而离开了工作五年的外科*医局,立志成为内科医师。五个月前,我从大学附设医院被派遣至天医会综合医院,在这名比我小两岁的怪人主管手下担任内科实习医师。于是我在『统括诊断部』这个只有两名医局员的小小诊疗部里,学习诊断学的基础知识。(译注:日本医界特有的制度,是一种类似派系的组织,几乎每个医师都隶属于其出身学校的医局。) 五个月来,我看着鹰央挑战了各种『谜团』。那些『谜团』并不只是诊治出现复杂症状的病患,甚至还包括了骇人的犯罪与不可思议的超自然现象。鹰央那小小的脑袋中,塞满了庞大的知识、超人的智慧以及无限的好奇心,她不断正面挑战那些『谜团』,并且轻轻松松地逐一解决。 现在回想起来,虽然常被鹰央那些不合常理的行动搞得七荤八素,但是我在统括诊断部的日子,其实过得非常充实。不知不觉中,我开始觉得这样的日子应该会永远持续下去。 不过就在今天,这样的日子或许要划下休止符了——以完全超乎我想像的残酷形式…… 坐在会议室最内侧的,是这所医院的*事务长,也是鹰央的姊姊——天久真鹤。她端正的脸庞浮现不安的表情,双手十指紧扣,仿佛在祈祷似地望着自己的妹妹。(译注:负责医院行政事务的首长。) 这几天,我和鹰央一直为了某个『谜团』而烦恼不已。若是我们无法当场解开这个谜团,统括诊断部就会被废除,而我也必须离开这间医院。 事情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这个疑问再次掠过我的脑海。 「喂、喂,不要露出那么担心的表情啦。」 这个声音,让原本陷入沉思的我突然回过神来。鹰央抬头望着我,扬起嘴角,别扭地对我眨了眨眼。 「我不是说过包在我身上吗?」 听到这句话的瞬间,我觉得原本压在背上的沉重负荷顿时消失了。既然鹰央说「包在我身上」,那就表示我只要站在她的背后守护她就好。一直以来,无论是多么复杂离奇的『谜团』,鹰央不是都做出了『诊断』吗?笼罩在我心中的不安逐渐消散。 「麻烦你了,鹰央医师。」 我微笑着这么鼓励她,鹰央则是强而有力地点点头。 过去我和鹰央一起解决的『事件』,一一鲜明地浮现在我的脑海中。 台版 转自 轻之国度 扫图:绿帽子(前被ban男) 录入:小蓝人 修图:教徒hy 事情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天医会综合医院——是拥有六百张以上病床,负责东京都东久留米市全市区医疗的综合医院。而我——小鸟游优,正伫立在医院三楼的会议室里。 我的眼前坐着超过二十名穿着白袍的男女,每个人都望向我这边。那些人是这间医院各科的主任,他们的视线停留在站在我身旁的人身上。 她是一名身材纤细、个子娇小的女性,身上穿着外科医师在进行手术时穿的浅绿色手术衣,外面罩着一件尺寸稍嫌大了点的白袍。她那让人联想到猫咪的双眼皮大眼闪闪发亮,看起来相当开心;平常白皙的脸庞,此时微微泛着潮红。她从白袍的口袋里拿出橡皮筋,将微卷的黑色长发绑成马尾,经常被误认为高中生的稚嫩童颜露出一抹微笑。看来她已经进入备战状态了。 天久鹰央——统括诊断部的主任,也就是我的顶头上司。 我因为某些原因而离开了工作五年的外科*医局,立志成为内科医师。五个月前,我从大学附设医院被派遣至天医会综合医院,在这名比我小两岁的怪人主管手下担任内科实习医师。于是我在『统括诊断部』这个只有两名医局员的小小诊疗部里,学习诊断学的基础知识。(译注:日本医界特有的制度,是一种类似派系的组织,几乎每个医师都隶属于其出身学校的医局。) 五个月来,我看着鹰央挑战了各种『谜团』。那些『谜团』并不只是诊治出现复杂症状的病患,甚至还包括了骇人的犯罪与不可思议的超自然现象。鹰央那小小的脑袋中,塞满了庞大的知识、超人的智慧以及无限的好奇心,她不断正面挑战那些『谜团』,并且轻轻松松地逐一解决。 现在回想起来,虽然常被鹰央那些不合常理的行动搞得七荤八素,但是我在统括诊断部的日子,其实过得非常充实。不知不觉中,我开始觉得这样的日子应该会永远持续下去。 不过就在今天,这样的日子或许要划下休止符了——以完全超乎我想像的残酷形式…… 坐在会议室最内侧的,是这所医院的*事务长,也是鹰央的姊姊——天久真鹤。她端正的脸庞浮现不安的表情,双手十指紧扣,仿佛在祈祷似地望着自己的妹妹。(译注:负责医院行政事务的首长。) 这几天,我和鹰央一直为了某个『谜团』而烦恼不已。若是我们无法当场解开这个谜团,统括诊断部就会被废除,而我也必须离开这间医院。 事情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这个疑问再次掠过我的脑海。 「喂、喂,不要露出那么担心的表情啦。」 这个声音,让原本陷入沉思的我突然回过神来。鹰央抬头望着我,扬起嘴角,别扭地对我眨了眨眼。 「我不是说过包在我身上吗?」 听到这句话的瞬间,我觉得原本压在背上的沉重负荷顿时消失了。既然鹰央说「包在我身上」,那就表示我只要站在她的背后守护她就好。一直以来,无论是多么复杂离奇的『谜团』,鹰央不是都做出了『诊断』吗?笼罩在我心中的不安逐渐消散。 「麻烦你了,鹰央医师。」 我微笑着这么鼓励她,鹰央则是强而有力地点点头。 过去我和鹰央一起解决的『事件』,一一鲜明地浮现在我的脑海中。 台版 转自 轻之国度 扫图:绿帽子(前被ban男) 录入:小蓝人 修图:教徒hy 事情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天医会综合医院——是拥有六百张以上病床,负责东京都东久留米市全市区医疗的综合医院。而我——小鸟游优,正伫立在医院三楼的会议室里。 我的眼前坐着超过二十名穿着白袍的男女,每个人都望向我这边。那些人是这间医院各科的主任,他们的视线停留在站在我身旁的人身上。 她是一名身材纤细、个子娇小的女性,身上穿着外科医师在进行手术时穿的浅绿色手术衣,外面罩着一件尺寸稍嫌大了点的白袍。她那让人联想到猫咪的双眼皮大眼闪闪发亮,看起来相当开心;平常白皙的脸庞,此时微微泛着潮红。她从白袍的口袋里拿出橡皮筋,将微卷的黑色长发绑成马尾,经常被误认为高中生的稚嫩童颜露出一抹微笑。看来她已经进入备战状态了。 天久鹰央——统括诊断部的主任,也就是我的顶头上司。 我因为某些原因而离开了工作五年的外科*医局,立志成为内科医师。五个月前,我从大学附设医院被派遣至天医会综合医院,在这名比我小两岁的怪人主管手下担任内科实习医师。于是我在『统括诊断部』这个只有两名医局员的小小诊疗部里,学习诊断学的基础知识。(译注:日本医界特有的制度,是一种类似派系的组织,几乎每个医师都隶属于其出身学校的医局。) 五个月来,我看着鹰央挑战了各种『谜团』。那些『谜团』并不只是诊治出现复杂症状的病患,甚至还包括了骇人的犯罪与不可思议的超自然现象。鹰央那小小的脑袋中,塞满了庞大的知识、超人的智慧以及无限的好奇心,她不断正面挑战那些『谜团』,并且轻轻松松地逐一解决。 现在回想起来,虽然常被鹰央那些不合常理的行动搞得七荤八素,但是我在统括诊断部的日子,其实过得非常充实。不知不觉中,我开始觉得这样的日子应该会永远持续下去。 不过就在今天,这样的日子或许要划下休止符了——以完全超乎我想像的残酷形式…… 坐在会议室最内侧的,是这所医院的*事务长,也是鹰央的姊姊——天久真鹤。她端正的脸庞浮现不安的表情,双手十指紧扣,仿佛在祈祷似地望着自己的妹妹。(译注:负责医院行政事务的首长。) 这几天,我和鹰央一直为了某个『谜团』而烦恼不已。若是我们无法当场解开这个谜团,统括诊断部就会被废除,而我也必须离开这间医院。 事情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这个疑问再次掠过我的脑海。 「喂、喂,不要露出那么担心的表情啦。」 这个声音,让原本陷入沉思的我突然回过神来。鹰央抬头望着我,扬起嘴角,别扭地对我眨了眨眼。 「我不是说过包在我身上吗?」 听到这句话的瞬间,我觉得原本压在背上的沉重负荷顿时消失了。既然鹰央说「包在我身上」,那就表示我只要站在她的背后守护她就好。一直以来,无论是多么复杂离奇的『谜团』,鹰央不是都做出了『诊断』吗?笼罩在我心中的不安逐渐消散。 「麻烦你了,鹰央医师。」 我微笑着这么鼓励她,鹰央则是强而有力地点点头。 过去我和鹰央一起解决的『事件』,一一鲜明地浮现在我的脑海中。 台版 转自 轻之国度 扫图:绿帽子(前被ban男) 录入:小蓝人 修图:教徒hy 事情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天医会综合医院——是拥有六百张以上病床,负责东京都东久留米市全市区医疗的综合医院。而我——小鸟游优,正伫立在医院三楼的会议室里。 我的眼前坐着超过二十名穿着白袍的男女,每个人都望向我这边。那些人是这间医院各科的主任,他们的视线停留在站在我身旁的人身上。 她是一名身材纤细、个子娇小的女性,身上穿着外科医师在进行手术时穿的浅绿色手术衣,外面罩着一件尺寸稍嫌大了点的白袍。她那让人联想到猫咪的双眼皮大眼闪闪发亮,看起来相当开心;平常白皙的脸庞,此时微微泛着潮红。她从白袍的口袋里拿出橡皮筋,将微卷的黑色长发绑成马尾,经常被误认为高中生的稚嫩童颜露出一抹微笑。看来她已经进入备战状态了。 天久鹰央——统括诊断部的主任,也就是我的顶头上司。 我因为某些原因而离开了工作五年的外科*医局,立志成为内科医师。五个月前,我从大学附设医院被派遣至天医会综合医院,在这名比我小两岁的怪人主管手下担任内科实习医师。于是我在『统括诊断部』这个只有两名医局员的小小诊疗部里,学习诊断学的基础知识。(译注:日本医界特有的制度,是一种类似派系的组织,几乎每个医师都隶属于其出身学校的医局。) 五个月来,我看着鹰央挑战了各种『谜团』。那些『谜团』并不只是诊治出现复杂症状的病患,甚至还包括了骇人的犯罪与不可思议的超自然现象。鹰央那小小的脑袋中,塞满了庞大的知识、超人的智慧以及无限的好奇心,她不断正面挑战那些『谜团』,并且轻轻松松地逐一解决。 现在回想起来,虽然常被鹰央那些不合常理的行动搞得七荤八素,但是我在统括诊断部的日子,其实过得非常充实。不知不觉中,我开始觉得这样的日子应该会永远持续下去。 不过就在今天,这样的日子或许要划下休止符了——以完全超乎我想像的残酷形式…… 坐在会议室最内侧的,是这所医院的*事务长,也是鹰央的姊姊——天久真鹤。她端正的脸庞浮现不安的表情,双手十指紧扣,仿佛在祈祷似地望着自己的妹妹。(译注:负责医院行政事务的首长。) 这几天,我和鹰央一直为了某个『谜团』而烦恼不已。若是我们无法当场解开这个谜团,统括诊断部就会被废除,而我也必须离开这间医院。 事情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这个疑问再次掠过我的脑海。 「喂、喂,不要露出那么担心的表情啦。」 这个声音,让原本陷入沉思的我突然回过神来。鹰央抬头望着我,扬起嘴角,别扭地对我眨了眨眼。 「我不是说过包在我身上吗?」 听到这句话的瞬间,我觉得原本压在背上的沉重负荷顿时消失了。既然鹰央说「包在我身上」,那就表示我只要站在她的背后守护她就好。一直以来,无论是多么复杂离奇的『谜团』,鹰央不是都做出了『诊断』吗?笼罩在我心中的不安逐渐消散。 「麻烦你了,鹰央医师。」 我微笑着这么鼓励她,鹰央则是强而有力地点点头。 过去我和鹰央一起解决的『事件』,一一鲜明地浮现在我的脑海中。 karte.01 气泡 * 好冷。远藤幸太一边用手电筒拨开前方的草丛,忍不住打了个寒颤。没错,我是因为天气太冷所以发抖的,才不是因为害怕而发抖。幸太转动眼珠,环顾四周。在深夜的杂木林里,茂密的树叶遮蔽了路灯的光线,让四周陷入一片漆黑。或许是前天那场大雨的关系吧,此时脚下满是泥泞,难以行走。 「什么嘛,幸太。你在害怕吗?」 走在他身旁的山本俊介故意调侃似地大声说道。 「我才不怕呢!」 幸太立刻否定了死党说的话,但是从他口中发出的声音却微微地颤抖着。 早知道就不要来这种鬼地方了。事到如今,幸太极为后悔自己答应了俊介的邀约,在三更半夜跟他来这里试胆。 这里是久留米池公园,公园的正中央有个直径两公里、水深超过二十公尺的巨大水池,是一座只在杂木林中铺设步道的辽阔公园。白天时,很多市民会来此休憩,因此相当热闹,但是太阳下山后,路灯设置不足的公园就会变得非常阴暗。 幸太的父母从小就对他耳提面命,不准他单独靠近公园。尤其是他们现在身处的公园最内侧,日落后更是连大人都不想接近的地方。如果他在三更半夜偷跑出家门、来到这里的事情被发现了,不知道会被骂得多惨…… 「欸,你听过这个公园的传说吗?」 俊介用手电筒由下往上照亮自己的脸。 「不要这样啦。什么传说?」 「这个水池不是很深吗?听说池底住着河童唷。」 俊介刻意压低音量说道,幸太忍不住皱起了眉头。他当然听过这个谣传——入夜后,河童就会从池底爬出来,掳走小孩。凡是住在这一带的孩子,应该都听过这个传说。 无聊。那一定是大人们为了不让小孩靠近这个水池而编出来的故事。以前听到这个传说的时候虽然有点害怕,但我现在都十岁了,已经不是会为这种传说而害怕的小孩子了。我只是担心这个深夜的试胆游戏被爸妈发现而已。 「好,我们到了。」 俊介的声音让陷入沉思的幸太回过神来。眼前是一棵背对着池塘耸立的大树。这棵大树的绰号叫做『雷樱』,是一棵几年前因为遭到雷击,而使得树干裂成两半的枯樱花树。 幸太抬起头,仰望着在蓝色月光照射下显得极诡异的大树。这里距离步道很远,一般是禁止进入的。幸太从来没有如此近距离看过雷樱,不禁被它的模样所震慑。 在深夜时分来到这棵雷樱树下,拍张照回来——这就是班上从几个星期前开始流行的试胆游戏。完成这个任务的人,便能获得班上同学的尊敬。今天中午,当俊介对他提议要不要两个人一起来拍雷樱的时候,他觉得那是个非常棒的点子。要是成功了,说不定能引起心仪女生的注意——这样的想像令幸太情绪高涨。 我为什么会有这么愚蠢的想法呢?——幸太咬着嘴唇。 忽然间,幸太发现站在他身边的俊介正低头望着地面。 「你在干嘛啦,俊介。赶快拍完照就回家了啊。」 「脚、脚……印。」 俊介没有移开视线,只是用颤抖的声音喃喃说道。 「脚印?」 幸太用手电筒照向地面。他的喉咙发出像吹笛子般的「咻」一声。 满是泥泞的地面上有好几个脚印。虽然脚印的轮廓不太清楚,但大小却很明显比一般人类至少大上两圈。而那看似脚趾的痕迹中间,还有像蹼一般的痕迹。 幸太转动仿佛关节生锈似的手臂,用手电筒照射一步步刻在地面的脚印。只见脚印笔直地通往水池,最后像是融入池中一般,在水池的边缘消失。 『河童』—这个单字在幸太的脑中迸裂。他只觉得四周的气温仿佛顿时急速下降。 幸太抱住自己的双肩,缩起身子,身旁的俊介则是摇摇晃晃向池塘走去。 「俊、俊介,你要去哪里?我们回家了啦。这一定是……一定是有人在恶作剧啦。」 没错,绝对是恶作剧。一定是这样没错—幸太走在俊介的身后,拼命地说服自己。就在这时候,一道异样的声音「啵叩、啦叩」地撼动着幸太的鼓膜。跟在俊介后头走到池塘边的幸太,反射性地将手电筒朝向声音传来的方向——也就是伸手不见五指的水池。 「啊!」 下一秒,幸太的脚陷入泥泞的地面,顿时重心不稳,手里的手电筒滑了出去。发光的手电筒噗通一声掉进池里,沉入水中。为了代替幸太照明,俊介用自己的手电筒照向水面。 气泡。被光线照亮的水面上,浮现出许多气泡。两人愕然地望着眼前的景象,断断续续地浮上水面的气泡,愈来愈大。 难道是有某种东西正要浮上水面吗? 幸太全身僵硬。『某种东西』从水里浮现,它有着充满光泽的黑色皮肤、散发出如火焰般光芒的大眼睛,以及异常突出的嘴唇。水面激起涟漪,再加上池水本来就混浊,因此幸太看不清楚它的形体,但无论如何,那确实是幸太此生从未见过的『某种东西』。下一秒钟,一只黑色的手便从水里伸出来。 「呜、呜哇……呜哇——!」 一阵哀号传出。但声音并不是从幸太的口中发出,而是从他的身旁传来。 幸太转头一看,本来在他身旁的俊介已经拔腿逃跑。就在这一刻,幸太僵硬的身体也总算可以动了。 「等、等一下……」 幸太虽然被满是泥泞的地面绊住好几次,仍然拼命往前奔跑。 他害怕身后的『河童』会追上来。 1 「小鸟游医师,您的电话。」 急诊室柜台的女行政人员将话筒递给我。 「谁打来的?」 「对方说『叫小鸟接电话』。」 行政人员露出恶作剧般的笑容。虽然她没有回答我的问题,但我已经知道 电话另一头是谁了。在这所医院里,只有一个人会把我——小鸟游优叫成『小鸟』。 「鹰央医师,请问有什么事吗?」我接过话筒后快速说道。 「你已经下班了吧?在回家之前,先过来找我一下。」 话筒的另一端,传来一个年轻女性毫无抑扬顿挫可言的声音。她是我所隶属的『统括诊断部』主任,天久鹰央。 四个月前,我来到这间负责东久留米市全市地区医疗的大医院——天医会综合医院赴任时,直属上司鹰央听见我的名字后,便大笑着说:「因为小鸟可以游戏,所以念作『*没有老鹰』,这是怎样啦。」接着又说道:「不过这里是有『老鹰』的唷,因为我是鹰央嘛。所以你不是小鸟游,而是『小鸟』。」从此之后,鹰央就称呼我『小鸟』了。真是的,这个绰号,一点都不适合我这个身高超过一百八十公分、大学时代曾参加过空手道社的彪形大汉啊。(译注:日文中「小鸟游」发音为「たかなし」,与「没有老鹰(鹰无し)」谐音。) 「我还没下班啊。应该说,以现在的状况看来,我可能还要一段时间才能下班呢。」 我对比自己小两岁的主管说道。因为刚才陆续有几位病患被送进急诊室,现在急诊室病床已经满了。 「急诊室的交班时间是十八点。你的工作早在一分二十秒前就该结束了呀。」 「至少要将我接手的病人处理好,让他们回家或是住院之后,我才能下班吧。再一个小时左右应该勉强做得完吧……」 我说到这里,话筒就传来「咔」的一声,电话被切断了。我叹了口气,注视着话筒。看来我好像惹她生气了,这个人心情一差就很麻烦呢。 事 实上,将我这个隶属于统括诊断部的医师,派到忙得不可开交的急诊部,每个星期帮忙一天半的人,正是鹰央。我在担任了五年外科实习医师之后,因为某些缘故而立志转任内科医师。在我来到统括诊断部之后,她就将我当作一个好用的『出借小帮手』,定期借调给别的单位。 唉,该怎么安抚鹰央,之后再想就好。只要带些好吃的蛋糕给她,应该就会气消了吧。我把话筒还给行政人员后,走向放在急诊室角落的电子病历。 一位外表中性的女实习医师坐在电子病历前,敲着键盘。急诊室制服的袖子下,隐约可以看见她微微晒黑的肌肤。 名叫鸿池舞的她,是第一年的实习医师,上个月才来到急诊部实习。好相处的个性和敏捷的反应,深受上级医师们的好评。 我刚刚在帮一名主诉全身疼痛与右手麻痹的年轻男性办理住院手续,因此便把两名后来才被送进急诊室的新病人交给鸿池诊视。 「状况如何?」 听到我的声音,鸿池抬起头,淡褐色的短发随之晃动。 「啊,小鸟游医师。呃,一位病人是游民,生命迹象稳定,但完全没有意识。*jcs为300。我判断可能是脑中风,所以正在准备紧急*ct。另一位病人是三十岁的男性,主诉剧烈腹痛,从刚刚就一直往后仰着身体喊痛。那种痛法看起来像是腹膜炎,我推测可能是阑尾破裂或是急性胆囊炎……」(译注:japan a scale,日本专用的昏迷指数评估标准,数值300表示对痛觉刺激毫无反应。puted tomogsphy,电脑断层摄影。) 喔,原来从刚才就一直听见的哀号声,就是这个病人发出来的啊。 「这位病人也已经安排ct了。另外,两位病人都已经*oniv,也抽血送验了。」(译注:进行静脉注射。) 我听完说明后,花了两、三分钟的时间将病历浏览过一次,接着点点头。以一个才第一年的实习医师来说,这样的处理已经非常完美了。 就在我走向只以布帘大致隔开的急诊室病床,准备进行诊察的时候,急诊室忽然起了一阵骚动。许多工作人员都将视线转向急诊室门口,我也跟着他们转过头去,喉头忍不住发出像是被东西噎住似的声音。 站在急诊室门口的,是一名个子娇小的少女,她穿着外科医师在进行手术时穿的浅绿色手术衣、裤,外面罩着一件尺寸稍嫌大了点的白袍。不,不应该称她为少女。她的长相确实稚嫩得乍看之下像是高中生,有时甚至会被误认为国中生,但却是货真价实的二十七岁医师。而且在由她的父亲担任*理事长的这间医院里,她身兼副院长以及一个诊疗部的主任。她就是天久鹰央,我的上司。(译注:有别于负责医疗事务的院长,理事长为医院的最高经营者。) 鹰央搔了搔微卷的黑色长发,走向这里。她眯起那双令人联想到猫的双眼皮大眼,仿佛不太开心似的。 急诊室里几乎所有的人都停下了手边的工作,望着鹰央。那也是理所当然的,毕竟鹰央几乎从不现身于这个位于一楼的急诊室。 鹰央的生活圏,原则上就只有盖在医院楼顶的『家』,还有统括诊断部门诊室以及病房所在的十楼。鹰央鲜少离开她的生活圏,因此医院里有些工作人员甚至在背地里偷偷叫她『座敷童子』,将她当成某种都市传说看待。 「那个,鹰央医师……怎么了吗?」 我小心翼翼地对走到自己面前的鹰央说道。 「我来让你的工作早点结束。」 「什么?」 「你只要看完十八点之前送进来的病人就好了对吧?就是那两个人吧?我已经看过电子病历了,那两个人我马上就可以让他们回家。」 鹰央光脚踩着拖鞋,走向急诊病床。我和鸿池对望了一眼,立刻跟了上去。只见鹰央随性地拉开布帘。 「好痛!我肚子好痛喔!赶快想想办法啊!」 躺在病床上的年轻男子,正往后仰着身子,大声吵闹着。男子额头上浮现的 汗水,反射着日光灯的灯光。 「没有*pentazoe了喔。」(译注:一种镇痛剂,中文译名为镇痛新或潘他哩新。) 鹰央俯视着男子,唐突地说道。 「叹?」 本来躺在床上一脸痛苦不堪的男子,顿时张大嘴,看着鹰央。 「这个星期有很多重症病人,所以本院库存的pentazoe全都用完了,要到下星期才会再进货。我们有一般的止痛剂,要帮你施打吗?」 pentazoe是一种有「弱腊片类药物(ioids)」之称的强力镇痛剂,它不同于吗啡等「强鸦片类药物」,开立处方时不需要麻醉执照,因此在临床上较常使用。当然,医院里这种药物的库存非常多,根本不可能用光。 「……那不就没有意义了吗!」 沉默了十余秒后,男子愤怒地大声说道,同时站了起来,大步朝急诊室出口走去。 「果然是pentazoe上瘾啊。」 鹰央一脸得意地哼了一声。作用与麻药相似的pentazoe,其实也具有相当程度的成瘾性,因此在急诊室经常可以看见装病来就诊,让医护人员替自己施打pentazoe的成瘾者。 「你是……怎么知道的?」 鸿池望着男子的背影,呆然地轻声道。 「因为腹膜炎而腹痛如绞的人,大多会为了缓和腹膜的紧绷而出自本能地弓起身子,几乎没有人会往后仰,因为那样会使疼痛加剧。」 鹰央如此说道,没有看鸿池一眼。接着,她拉开了那个丧失意识的游民病床旁的布帘。 「你在病历上写着『完全丧失意识,双眼眼球都向上翻』对吧?所以怀疑病人是脑中风?」 鹰央望着躺在床上、双眼紧闭的男子,对站在一旁的鸿池说。 「是的……」 鸿池有点迟疑地点点头。 「假如脑中风的病人出现这种症状,那么若不是大范围的梗塞,就是颅内出血了。在这种状况下,血压、脉搏、呼吸状态等生命迹象一般会呈现不稳定的状态,但是这位病人却没有。」 鹰央走到病床旁,若无其事地将男子无力的手高高抬起,放在他脸部的上方,接着放开手。男子因为地心引力而往下掉的手,在砸到脸的前一刻瞬间停止,接着往旁边垂下。 喔,原来如此啊。站在两人身后的我抓了抓太阳穴。如果是真的丧失意识或呈现麻痹状态的话,他的手应该会直接打中自己的脸才对。但是他的手却避开了脸,往旁边垂下。这就表示…… 「好了,我知道你还有意识。赶快起来吧。」 鹰央说道,男子却依然动也不动。看来他还想继续假装丧失意识。 「如果你没有意识,医院自然就不会给餐点了,因为你不能吃嘛。顶多只会帮你打点滴,补充水分罢了。所以你还是不要再假装昏迷,直接收下这个比较好吧?」 鹰央从白袍的口袋里拿出一包饼干,在男子的面前摇晃。本来一直双眼紧闭的男子微微地睁开眼,接着默默伸出手抢过饼干,缓缓地坐起身来。 「你去问问看柜台的行政人员要怎么申请社福补助。」鹰央指着柜台说道。 「我才不需要那种东西呢!」 男子愤怒地咒骂,下了床。 「好,这样一来病人都解决了。到我家去吧。」 鹰央转过头来,对我抬了抬下巴。 「不,那个,刚才我安排一位全身疼痛、手臂麻痹的年轻男子住院了,所以我想先帮他预约明天之后的检查……」 「啊?那是怎样?你让那种家伙住院了?」 「是啊。不只全身疼痛,连手臂都麻痹,这一点让我有点担心。抽血检查的结果,也显示*cpk等肌肉酵素过高,病人本身也感到很不安,所以……」 (译注:creatinephosphokinase,肌酸鳞化酶。) 「那是过度性行为造成的。」 「什么?」 听到这个唐突又令人难以理解的词汇,我忍不住高声怪叫。 「病人是年轻男性对吧?那家伙昨天是不是有性行为?因为太过激烈,所以造成肌肉酸痛和关节疼痛。」 鹰央毫不掩饰的露骨言词,让鸿池脸红了。 「不,可是,手臂麻痹……」 「那应该是周六夜晚症候群(saturdaynightsyndrome)吧?也就是性行为之后,因为让伴侣枕着自己的手臂睡觉,使得神经受到长时间压迫而引起麻痹。因为多半发生在周末的晚上,所以才叫做『周六夜晚症候群』。不过,昨天并不是星期六就是了。为了保险起见,明天我也会去诊视,这样就可以了吧?好了,走吧。」 鹰央扬起尺寸过大的白袍,飒爽地走向出口。 「好帅唷……」 我听见身旁的鸿池这么喃喃自语,不禁深深叹了一口气。 2 天医会综合医院是一栋十层楼的建筑,在楼顶正中央有一间平房。身为理事长女儿的鹰央,利用其身分的最大权限所盖的这个『家』,正是我所隶属的统括诊断部的医局,同时也是天久鹰央的住处——应该说是楼所。 房子的外墙是以红砖砌成,三角形的屋顶上则是盖着雅致的黑色瓦片。在那扇古董风格木门的玄关四周,摆着种植了五彩缤纷花朵的盆栽,打造得有如花坛一般。 但是相对于仿佛欧洲童话般的梦幻外观,屋内却充满了诡异的气氛。大小约有七点五坪的客厅里,放着平台式钢琴、家庭剧院组、沙发和书桌等。眼前所见的每一个角落,则是堆满了各式各样的书籍,叠得像树一样高。鹰央对光线敏感,因此白天时都会将窗帘拉上,晚上也只开最低限度的间接照明,导致屋内永远一片阴暗,让人有种在森林深处迷路的感觉。 那些耸立在各处的『书树』虽然都是鹰央的藏书,不过它们对这间房子来说却是不必要的东西。因为书里的内容,早已一字不漏地收纳在鹰央那小小的脑袋里了。 不会看场合、极度不擅与人交际、对光线与声音敏感、严重偏食、惊人的专注力、对各种事物拥有高度好奇心、在音乐以及绘画等方面的超群艺术品味——鹰央具备各种鲜明的个性。尤其是记忆力、计算能力和智能,更是超乎常人。 医院里似乎有不少工作人员认为,因为鹰央的父亲是理事长,所以年纪轻轻的她,才能靠裙带关系坐上统括诊断部主任的位置,但这根本是大错特错。鹰央那以庞大知识为基础的诊断能力,即使在这间拥有众多资深医师的医院里,也极为突出。院方就是为了将她的利用价值发挥到最大,才设立这个跨科的『统括诊断部』,专门处理诊治困难的病患。 而鹰央给予『诊断』的,并不只是拥有疑难杂症的病人。为了找寻机会使用她那性能优越的头脑,鹰央只要嗅到一点点『谜团』的味道,就会抱着无限的好奇心主动靠近,并试图解开谜团——即使那『谜团』与阴险犯罪有关。 光是在我来到这间医院就任后的四个月期间,鹰央就已经利用她那具有高度性能的大脑,解决了声称自己被外星人绑架的男子所犯下的凶杀案、与新兴宗教有关的洗脑事件等大案子,以及地方上的小纠纷等,逐一解决各种事件。 虽然鹰央对解决这些事件有所贡献的事情并没有公开,但是人们的嘴是堵不住的,尤其是在这个网路社会里。最近有许多人不知道从那里听到有关鹰央的谣传,可能是弄错了什么,竟然将电子邮件寄到统括诊断部的网页,委托鹰央进行调查。 统括诊断部并不是侦探事务所,这种委托原则上我都会直接删除,但令人伤脑筋的是,其中的一小部分不小心拨动了鹰央的心弦。一旦看到这种委托,鹰央就会主动和委托人取得联系,参与其中。每当这个时候,我就会落得必须协助鹰央的下场。 也没有加班费…… 「所以,你这次又想调查什么事件呢?」 鹰央一踏进家门,就对我说「去看电子邮件」,然后直接坐在沙发上开始看书。我打开『收件匣』,里面有三、四封看起来像是委托信的邮件。 「你猜猜看啊。」 鹰央以愉快的口吻说道,视线没有离开书本。 「……呃。是这个『价值超过一百万日圆的波斯猫,从应该是呈现密室状态的房子里脱逃了』吗?」 鹰央很喜欢动物,而且很可能被『密室』这个关键字所吸引。然而反应似乎不太好。鹰央手拿着书,斜眼瞪了过来。 「我看八成是主人忘记关窗户了吧。那只猫现在可能像『罗马假期』一样,正在开心地享受『久留米假期』呢。」 「那么,难道是住在附近的有钱人寄来的这封『我家遭小偷,有好几件纯金制的餐具被偷走了。请帮我找回来。』吗……」 信件上面还写着,找到之后,他会把一部分餐具送给鹰央,当作谢礼。 「装在纯金打造的盘子里,咖哩就会变得好吃吗?处理窃盗这种事,应该是警察的工作吧?」 鹰央一脸无趣地说道。 这也不是。既然如此……我不经意地将视线移向鹰央手上的书。那本书的书名是『uma大图鉴』,她又在看这种莫名其妙的书了。叹?我记得所谓的『uma』,应该就是不明生物(uified mysterious animal)吧。莫非…… 「该不会……是这封小学生寄来的『我看见河童了』吧?」 「宾果!」 鹰央高高举起拿着书的双手。 「不,请等一下。再怎么说,在现在这个时代说看见『河童』……这一定是小孩子的恶作剧吧。」 「你仔细看看那封邮件,如果是恶作剧的话,未免也太精细了吧。」 听她这么说,我再次仔细浏览了一遍邮件内容。的确,从文章的措辞看来,的确像是一个小学生努力用自己所知道的词汇,拼命地写出来的感觉。 「该怎么说呢。光凭这封邮件,我无法下定论。」 「所以我才想常面跟他谈啊。」 「咦?你该不会把他叫来这里了吧?」 「对啊,根据我们约好的时间,再过五分二十秒,他应该就会来到医院的大门口。你去帮我接他吧。」 ……所以特地将我叫到这里来,就是为了去接一个小学生吗? 「结果,学校的同学们都说我们说谎……可是我们真的看见了!」 名叫远藤幸太的男孩握紧拳头,眼眶泛泪地告诉我们,他在前天的深夜里看见了河童,但是同学们却不相信。 在和他谈了几十分钟后,男孩给我的印象是:有礼貌,而且比实际年龄还要成熟,看起来并不像是想要欺骗我们。至少,我觉得这个男孩是相信『河童』的存在的。 问题是,他为什么会有这种幻想?这个男孩在久留米池公园经历的事情,究竟有几分真实性? 男孩将藏在心中的话一吐为快之后,以恳求的眼神注视着我们。我转头望向身后的鹰央,向她求助。在日光灯的光线下,鹰央双手交叉在胸前,闭上了眼睛。她的模样看起来像是睡着了似的,但这其实是鹰央在认真思考时的习惯。 我们和男孩谈话 的地方,是位于医院十楼的统括诊断部门诊诊间。鹰央本来想在自己的『家』和男孩谈,但我们不能让纤细敏感的男孩进入那片充满异样氛围的『书之森林』,否则可能会让他以为自己来到了魔女的家。 「那个,医师,你们相信……世上有河童对吧?」 男孩略带不安地说道。鹰央终于睁开了双眼。 「为了讨论你所看到的东西究竟是不是『河童』,我们必须先定义『河童』是什么。」 「咦?」 男孩眨了眨眼。 「『河童』是流传于日本的不明生物,也就是uma。虽然有关河童的传说遍及全日本,但是各地传说的内容却大相径庭。以外表而言,一般传说中河童都是绿色的,个子像小孩一样,身上有鳞片,头上顶着一个盘子,不过也有地方的传说是像猴子一样全身布满毛发……」 鹰央像在朗读字典一般,突然开始侃侃而谈有关河童的知识。 「目击河童的例子大多出现在九州·冲绳地区,福冈县的北野天满宫甚至还供奉着河童之手的木乃伊……」 「医师,暂停一下。这孩子已经跟不上了。」 我从旁打断鹰央的话。正在愉悦地将脑袋里的知识倒出来的鹰央,恶狠狠地瞪了我一眼,可是当她看见男孩半张着嘴的表情,便一脸无趣地噘起了嘴。 「也就是说,光凭你的证词,我无法判断那到底是不是河童。」 「……这样啊。」 男孩低下头,难过地说道。大概是以为我们不相信他,而且会把他赶走吧。 但是,我知道这种事绝对不可能发生。 「好,小鸟,我们走吧。」鹰央突然站了起来。 「走?去哪里?」 尽管已经隐约猜到了,但我还是这么问。 「已经天黑了,我们得送这孩子回家吧。之后再去久留米池公园。」 原本低头的男孩瞬间抬起头,望着鹰央。鹰央像是打从心里觉得很高兴似地扬起了嘴角。 「包在我身上。如果真的有河童的话,我会帮你找出来的。」 我和鹰央用我的爱车——马自达r-8送男孩回家之后,便直接来到了久留米池公园。昏暗的杂木林中,披着外套的鹰央快步走在好几公尺前面,根本没留意脚边。真是的,平常明明是个宅女,为什么只要稍微被挑起一点好奇心,就变得这么充满行动力啊? 鹰央背着一个像是装棒球球棒的软质细长袋子。在离开医院之前,她叫我等一下,接着回到楼顶的『家』,带着它下楼来。 「你走得好慢喔。快跟上啦。」 「请不要强人所难好吗?这里这么暗,脚下又都是泥泞。」 鹰央对光线很敏感,但相反的,她的眼睛在黑夜里却像猫头鹰一样锐利。 「这里的确不好走。」 鹰央抬起脚,看了看球鞋的鞋底。 「因为昨天下雨,前几天这里也下了豪雨啊。而且这种杂木林,阳光很难照射进来,所以地面很难干吧。」 「是啊,之前的那场雨真的很夸张,我还以为我家要被冲走了呢。要是有间房子从楼顶被冲下来,大家一定会吓一跳吧。」 鹰央一边喃喃说笑,一边拨开树丛。视野顿时变得辽阔,在月光下,眼前出现一棵巨大的枯树。 「这就是被称为『雷樱』的树啊。还满有魄力的嘛。」 我抬头仰望这棵从头裂到根部的枯树。 「这棵树在这一带可是相当出名唷。听说它是在樱花盛开的时候被雷击中的,当时花瓣烧了起来,全都掉光了。」 「那景象一定很惊人吧。」 我仰头看着这棵有如前卫艺术作品般的大树,身旁的鹰央放下背在背上的袋子,开始翻找。 「那是什么?」 看见鹰央从袋子里拿出的东西,我不禁瞪大了双眼。 「你不知道吗?这叫做钓竿。」 鹰央不知为何一脸自豪地挺起胸膛。她的手中拿着一支专业的钓竿。 「不,我当然知道那是什么。我想问的是,为什么现在要拿出这种东西来?」 「这是钓竿耶。既然拿出钓竿,当然是要垂钓啦。」 鹰央将钓竿伸长,接着从外套口袋里拿出小黄瓜。 「……为什么是小黄瓜?」 「*说到河童,当然要拿出小黄瓜啦。」(译注:日本传说河童喜食小黄瓜。) 「那个……你该不会说你要钓河童吧?」 「当然啰。」 鹰央一脸认真地将钓竿和小黄瓜递给我。 「不,医师,河童什么的,根本不存在吧。依常识来判断……」 「常识?那是什么?就是因为不确定它是否存在,我们才会来这里调查不是吗?那是河童耶,河童!要是抓得到,可就不得了了呢!」 我看着眼睛发亮的鹰央,轻轻地叹了口气。我问这什么蠢问题啊,鹰央并不会被一般『常识』所束缚。经过这四个月来的相处,我比谁都清楚,就算在这里和她强辩,她也不可能会屈服。 没办法,我只能乖乖地钓河童了吗?我无力地接过钓竿和小黄瓜。 「咦?医师你不钓吗?」 鹰央开始折起袋子。看来钓竿似乎只有一支。 「我去那附近看看,说不定能找到什么河童的痕迹。」 「好、好,不要跑太远喔,很危险。」 「别把我当小孩,我当然不会有问题。」 真的没问题吗?鹰央在黑暗中的视力虽然很好,但是她的运动神经却奇差无比。就算是在没有任何高低起伏的走廊上,她偶尔也会被我所看不见的什么东西给绊倒。 「要是发生什么事,你就大叫喔——」 「啰唆!就叫你不要把我当成小孩啊!」 一阵怒骂从鹰央身影消失的树丛里传来。我耸了耸肩,将小黄瓜刺进鱼钩。 不知道过了多久,我甚至觉得头脑放空、一直垂钓的自己都要开悟了。这时,我听到身后传来沙沙的声响。 「啊,医师,你终于回来……」 我转过头去,只说到这里就说不出话来了。因为出现在我面前的鹰央,包括脸在内,全身的正面都沾满了泥巴。 「……黏黏的,好恶心。」 鹰央一边擦掉脸上的泥巴,一边以快要哭出来的声音轻声说道。 「……你跌倒了几次?」 「……三次。」 她果然没办法在这种不好走的地方行动。我一边叹气,一边从口袋里拿出手帕递给她。 「那么,你发现了什么吗?」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被昨天下的雨冲走了,我什么都没找到。之前下的豪雨或许也有影响吧。那附近被冲刷到凹陷,大概也是因为这个缘故吧。」 鹰央用手帕擦拭脸上的泥巴,同时指向『雷樱』的根部。正如鹰央所说,树根朝向池塘的部分完全裸露在外。如果再继续被雨水冲蚀下去,总有一天雷樱会整株滑进水池里吧。 「我们回家吧。身上全是泥巴,会感冒的。」 鹰央难得乖乖点了点头,看来衣服湿掉的感觉真的很不舒服吧。就在我收拾东西,准备回家的时候,鹰央开始东张西望。 「怎么了吗?」 「你没钓到河童吗?」 3 「这孩子有夜盲症吗?」 鹰央透过眼底镜检查男孩的眼睛,同时喃喃说道。男孩面露不安的神色。 「咦?什么?」 男孩的母亲反问。 「我说夜盲症啦,夜盲症。就是在 光线比较昏暗的地方,会比一般人更看不清楚景物的症状。你的孩子是不是到了晚上视力就会变差?」 在我们前往久留米池公园的隔天上午十一点半,我和鹰央来到了门诊诊间。 其他科的门诊诊间都集中在一楼或二楼,唯独统括诊断部是将十楼的一个房间改造成诊间来使用。虽然这样的安排是因为鹰央希望诊间可以离她位于楼顶的『家』近一点,但我却忍不住怀疑院方是意图暗地里将统括诊断部,或者应该说将鹰央隔离在特定的领域之外。 统括诊断部的门诊,表面上是请拥有高人一等智慧的鹰央,以充分的时间诊治被各科医师判定难以诊断而转介过来的病人,并做出诊断。因此,这里每天最多只接受八个病人挂号,每个人可以花上四十分钟——这种在一般门诊根本不可能会有的时间来诊治。 不过,实际被送来这里的病人,多半不是『难以诊断的病人』,而是『难以应付的病人』。在门诊提出无理的要求、花很长的时间抱怨与疾病无关的事情、有时甚至还会拳脚相向——凡是各科的门诊无法处理的病人,都会被送来这个统括诊断部。 搞到最后,变成是我必须代替鹰央听病人抱怨或发牢骚。这段期间,鹰央则是躲在诊间内侧的屏风后面,也就是病人看不见的地方,一边看书一边待命,只有在遇到她认为有诊断价值的病人时,才会出来亲自进行诊察。 而上午的最后一位病人,也就是这名七岁的男孩,正是难得被鹰央判断为『具有诊断价值』的病人。 根据小儿科的转诊单,这名男孩主诉从几个月前开始,就因为不明原因而呕吐、身体倦怠以及手脚疼痛,但是经过各种检查依然找不出原因,所以才会转来统括诊断部。 一踏入诊间,男孩的母亲就泪眼汪汪、激动地诉说她儿子这几个月来的症状。唉,看到儿子连续好几个月受不明原因的症状所苦,会变得情绪激动也是无可厚非吧。 母亲哽咽地诉说了十五分钟左右后,鹰央便从屏风后方走出来。这对母子对突然出现的童颜女医师感到疑惑,但她丝毫不以为意,开始对男孩进行诊断。 「他是没有在夜晚时特别看不清楚……只是他的视力从去年开始渐渐变差,眼科医师说再这样恶化下去,可能就要戴眼镜了……」 母亲一脸不安地看着鹰央说道。虽然我刚才已经说明鹰央是统括诊断部的主任,但要她相信乍看之下像个女高中生的鹰央竟然是名优秀的医师,可能还是有点困难吧。 「原来如此,视力恶化了呀……」 鹰央露出一抹意有所指的笑容,母亲则是一脸疑惑。 「什么?你知道什么了吗?该不会是什么严重的疾病……」 「维他命。」 鹰央竖起左手的食指,轻声说道,打断了母亲的话。母亲满脸诧异,发出「咦?」的一声。 「我说维他命。你是不是因为担心你儿子的视力恶化,所以给他吃维他命?」 「咦?是、是有啦……可是,那有什么不对吗……?」 母亲战战兢兢地反问道。 「对眼睛好的维他命,也就是维他命a。的确,维他命a摄取不足,会导致夜盲症,但并不是只要服用维他命a,视力就会显著地恢复。」 鹰央低下头,扬起视线望向母亲。 「因为你给你儿子吃了维他命a,他的视力却还是没有恢复,所以你就开始让他服用超过建议摄取量的剂量。我有说错吗?」 「没、没错。你怎么知道……?」 母亲以颤抖的声音低声说道。 「维他命a是一种脂溶性维他命,当人体大量摄取的时候,它就会渐渐蓄积在体内的脂肪里,有时会危害健康。慢性症状包含恶心、呕吐、全身倦怠感,以及伴随着疼痛的四肢肿账;急性症状则有脑压亢进等等。我刚刚用眼底镜检查过后,已经确定这孩子有轻微的视神经乳头浮肿——也就是脑压亢进时常见的症状。」 母亲听着鹰央一长串流畅的说明,全身微微颤抖着。 「所以,这孩子的症状……」 「对。就是因为你没有遵守建议摄取量,长期让孩子服用大量维他命,所以造成了维他命a过剩症。」 鹰央的话让母亲瞪大了眼睛,说不出话来。鹰央望着母亲,用鼻子哼了一声。 「真是的,你究竟给他吃了多少剂量啊?如果不是大量摄取,根本不会出现这么严重的症状。我会联络小儿科,你下午就带孩子去小儿科门诊看诊。小儿科那边会帮孩子检查血液中维他命a的浓度,做出确切的诊断。」 「那、那个……请问我的孩子会康复吗?」 母亲将手放在孩子的肩上问道,表情扭曲。我想她一定是因为得知了让孩子痛苦的症状竟然是自己造成的,而感到一阵混乱吧。 「嗯,只要停止服用维他命a,维他命a过剩症的症状很快就会消除。不过你还是定期带孩子到小儿科门诊检查,确认恢复的状况吧。」 鹰央这么说完后,便以惊人的速度敲打着键盘,撰写电子病历表。她所写的内容,是给小儿科的回覆以及对今后治疗方式的指示。打完病历表后,鹰央就像在神社参拜似地拍了一下手。 「好,诊察结束。别忘了下午要去小儿科门诊报到喔。」 在鹰央的催促下,这对母子站了起来,略带迟疑地走向门口。母亲露出一脸狐疑的表情,这也是理所当然的,毕竟连续好几个月原因不明的症状,居然在几分钟内就被诊断出来了。 「辛苦了。」 那对母子离开后,我对鹰央说道。 「这么简单的诊断,一点也不辛苦啊。」 鹰央轻描淡写地说着。我只能露出苦笑。 正因为没有人能够做出她所谓的『简单的诊断』,所以那对母子才会连续好几个月为此所苦。维他命a过剩症并不是那么外显的疾患,因此过去经手的医师才会诊断不出来,这也不能怪他们。不过在几分钟之内就能看出来……鹰央尽管有很多问题,但诊断能力依然像个超人一样。 「好了,上午已经没有病人了,我们早点午休吧。」 鹰央踏着急促的步伐,上下摇晃地走向门口。她大概是想要用小跳步的方式走路吧,但是动作看起来却像只脚受伤的幼犬。 「……你的心情很好嘛。」 我和鹰央一起走出诊间,如此说道。 「我的心情没有特别好啊。」 鹰央一边哼着歌,一边回答。这个人说谎的能力差到令人绝望。昨天搞得满身泥泞,今天心情却这么好,就表示她非常热衷于『河童』的谜团。她等一下回『家』后,一定也会继续和这个谜团缠斗吧。 「啊,医师,请等一下。」 我叫住了正走向通往楼顶阶梯的鹰央。鹰央不知为何,以一只脚抬起来停在半空中的姿势僵住,转头问我:「什么?」我指着旁边的病房。 「既然门诊提早结束,我们就去看一下我昨天安排住院的病人吧。」 鹰央眨了眨那宛如猫眼一般的大眼睛,露骨地表现出不耐烦的样子,一边喃喃说着:「还有这个病人啊。」一边走向病房。看来她果然很想赶快回『家』吧。鹰央大步地走进病房,我也跟在她的身后。 这是四人病房,躺在右手边靠外侧病床上的,就是我昨天安排住院的男病人。 「啊,你好。」 男子看见我,便缩了缩脖子,对我致意。他是个充满了『时下的年轻人』特质的男子。不知道是不是去人工晒黑沙龙刻意晒黑的,现在明明是十一月,他的皮肤却依然黝黑。不,他眼睛四周的皮肤比较没那么黑,莫非是 滑雪晒黑的?自从当医师之后,我就没有机会好好旅行了,真是令人羡慕。 「脱掉病人服,我要诊察。」 鹰央走近病床,无预警地直接这么说。 「呃,那个……请问这个人是谁?是护理师小姐吗?」 「不,她不是护理师,而是我的主管,统括诊断部的主任喔。」 「主任?这个人?」 男子满脸狐疑地看着鹰央,脱下病人服。 「你说你身体疼痛、手臂麻痹对吧?」 鹰央用叩诊槌轻敲男子戴着大手表的黝黑手臂,检查他的腱反射状况。 「你最近曾经做过什么激烈的运动吗?你猜想得到造成这个症状的原因吗?」 「咦,运动吗?……呃,没有啊……上星期倒是曾经去滑雪就是了。」 果然是滑雪晒黑的啊。正当我抱持嫉妒的心情望着男子的时候,鹰央突然朝我转过头来。 「啊,对了,小鸟。我明天打算去打捞『雷樱』附近的池底,你要陪我喔。」 「什么?」 再看诊到一半的盼候,你在说些什么啊? 「我是说我要去打捞久留米池的雷樱附近的池底。如果池里真的有河童,应该可以打捞到什么吧。例如它脱下来的皮之类的。」 河童会脱皮吗? 「你要怎么打捞池底?不,更重要的是,先把诊察……」 鹰央的个性就是这样。每次只要一想到什么,不管现况如何,都会突然采取行动。 「我决定聘请专门的业者来打捞,据说明天中午之前就能打捞完毕。虽然得花不少钱,不过如果能找到池里有河童的证据,不论花多少钱都很划算。」 「那个……请问河童是指什么?那跟我的病情有什么关系吗?」 男子不安地问道。这也是理所当然的,本来正在帮自己看诊的医师,突然提到『河童』什么的,当然会令人感到莫名其妙。鹰央像是想起了什么似地,低头看着男子。 「你最近有没有和女性进行激烈的性行为,之后又把手臂让她枕着睡?」 「啊?咦?你在说什么?」 「啊,不好意思,对象不一定是女性。即使是男性也没关系,总之我问你,最近是不是有激烈的性行为,又把手臂给对方当枕头。如果有的话,那就是原因。你现在马上就可以出院了。」 鹰央看起来很开心地说着。男子沉默了十几秒后,便垂下视线,有点犹豫地开口了。 「……有,我两天前和女朋友做过。」 真的假的…… 「那么肌肉酸痛很快就会痊愈了。神经障碍大概也只要一个月左右就能恢复正常。小鸟,马上帮他办理出院手续。我先回『家』了。」 鹰央转过头来对着哑口无言的我说道,脸上露出贼笑。我知道了啦,快点收起你那骄傲的神情。 「不是明天吗?」 黑暗中,我们坐在铺着塑胶布的潮湿地面上。我忍受着冰凉的感觉从臀部传来的不适感,对抱着膝盖坐在我身旁的鹰央说道。 「嗯,你说什么?」 鹰央没有看我,视线一直停留在十几公尺前方、从树林缝隙隐约可以看见的的『雷樱』上。 「我说,你不是说明天才要打捞吗?」 就在我被迫钓河童的隔天深夜,不知为何,我已经是连续第二天来到这座久留米池公园,躲在树丛里。我吐了一口气,将疲倦也一并吐出,接着将视线落在左手手腕的表面上。这里只有远处步道的路灯传来的微弱亮光,如果没有将手表放在面前几公分处,就看不见指针。现在,时针和分针已经快要在表面的顶点重叠。马上就要迎接新的一天了。我们是晚上八点过后才来的,所以已经躲在这里将近四个小时。寒风刺骨。 「我又没说今天不来。」 「呃,是这样没错啦……可是,我们到底为什么非躲在这种地方不可呢?」 我又问了一次在几个小时之内已经反覆问过好几次的问题。 「我不是说过好几次了吗?我们是在埋伏,等河童出现啊。」 没错,鹰央在几个小时前,对着刚结束工作、准备回家的我说了一句:「我们去猎河童。」便把我绑架到这里来了。我无法判断鹰央究竟是真的相信河童的存在,还是故意不正面回答我的问题。于是,我在几个小时之内不知已经叹了多少次的气,现在又增加了一次。 「……来了。」 鹰央悄声说道。 「什么东西来了、唔……」 鹰央伸手用力捂住我的嘴巴,同时竖起另一只手的食指,缓缓地指向前方。到底是什么啊?我顺着鹰央指的方向望过去之后,被鹰央手掌盖住的嘴巴忍不住发出一声惊呼。 隔着雷樱,在我们藏身之处对面的树丛,爬出了一道黑影。我的眼睛勉强认出了那个浮现在黑暗中的扭曲轮廓。黑影有着细长的四肢,背上还有突起的筒状物体,嘴巴就像鸟喙一样突出——看起来正像是背上有壳的『河童』。 『河童』左右张望了好一会儿之后,爬向池塘。『河童』的脸部四周发出亮光,下一秒钟,『河童』便沉着地跳进了水池。 『河童』的身影消失在水中之后,鹰央立刻站了起来,毫不犹豫地走向池塘。我不能让鹰央一个人去,所以也跟着走向水池,和鹰央并肩望着『河童』消失的水面。水面上浮着许多细小的气泡。 「医师,刚刚那是……」 「你不是也看见了吗?那就是『河童』。」 「什么河童……呃,那么……我们接下来该怎么办?」 「你在说什么啊。我们是来猎河童的,当然是要把河童抓起来啊。」 鹰央对满脑子疑惑的我如此说道。 「抓起来……谁去抓?」 虽然心里早就知道这个问题的答案,但我还是忍不住问出口了。 「当然是你去抓啊。」 「我怎么可能抓得到!」 「没问题。你不是很擅长空手道吗?在体格方面也是你占上风。」 鹰央拍拍我的背。 的确,我在大学时期很认真地练了六年的空手道,但我们预设的对手是人类啊。我是听过有空手道家曾和牛或熊打斗啦,但与河童打斗的空手道家,可就前所未闻了。 就在我准备开口继续反驳的时候,耳边忽然出现格外大声的「啵叩」一声, 撼动了鼓膜。我全身僵硬地注视着漆黑的水面。浮上水面的气泡渐渐变大,水里透出光线。『河童』浮上来了吗? 「要回来了。」 鹰央说道,声音带着一丝紧张。 光线从池塘中央朝我们射来,虽然光芒不强,但是对于已经习惯漆黑的双眼来说,刺激性还是很强。 影子开始出现在水中。首先映入眼帘的,是一个圆盘状的物体。 盘子?我眯起眼睛仔细端详。那确实是『盘子』没错。一个黑影手拿着直径约二十公分左右的盘子,轮廓在背光下愈来愈清楚。 那就是有名的河童头上的盘子?可是这个河童的盘子不是顶在头上,而是拿在手上耶? 一只黑色的手从池里伸出,抓住岸边。我下意识地弯曲膝盖,放低童心,进入备战状态。 伴随着水声爬上岸的『河童』先是颤了一下,接着慢慢地抬起头来。脸上发出的光线相当刺眼。 下一秒,因为光线太过刺眼而眯起眼睛的我,好不容易看见『河童』正高高举起右手中的盘子,朝我扑了过来。盘子就快要砸向我的头部。 我还来不及思考,身体就先做出了反应。我用左前臂挡住朝 自己挥来的手,接着用中段正拳往『河童』的心窝给予一击。拳头传来内脏凹陷的触感。 『河童』发出一声闷哼,瘫倒在地。盘子从『河童』的手中滑落,『鸟喙』也从『河童』的嘴巴掉落。 原本对着我的光线移开后,我总算可以清楚地看见『河童』的全身了。我忍不住疑惑地发出「咦……?」的一声。 「虽然做得稍嫌过分了点,不过毕竟是对方先攻击我们的,这应该算是正当防卫吧。」 鹰央俯视身穿黑色潜水衣、背着氧气瓶,一身潜水员打扮的男子,非常愉快地说道。 原来『河童』的真面目是潜水员——『鸟喙』是调节器,『壳』是氧气瓶,至于『会发亮的大眼睛』则是装在额头上的头灯;包覆着全身的潜水衣,看起来就像黑色的皮肤。 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这个家伙为什么要在深夜里跑到公园来潜水,而且一看见我就出手攻击呢? 我低头望向抱着肚子、倒在地上的男子,脑中一片混乱,于是摇了摇头。站在我身旁的鹰央从外套口袋里拿出智慧型手机,拨打电话。 「对……没错……对,就是『雷樱』这里。对……你马上过来。」 「你打给谁?」 「成濑。我事前就已经叫他在附近等了。」 「……原来你已经请成濑刑警在附近待命了啊。」 成濑是一位和我同年纪的刑警,隶属于管辖这一带的田无分局。我刚来天医会综合医院赴任的时候,院内发生了一件由自称『被外星人绑架』的男子所犯下的杀人事件。鹰央解决那起事件的时候,负责调查的正是成濑。自从因那起事件而结识之后,凡是和犯罪有关的事件,鹰央就会想要利用成濑。每次只要和鹰央扯上关系,就得承受被她颐指气使的屈辱,同时又有将鹰央解决的事件纳入自己业绩的好处,因此成濑经常在这两者之间游移,感到相当烦恼。 「对啊,一开始虽然嘀咕了一番,但是听到我说他可以逮捕这名男子,他就答应了。」 鹰央蹲下身去,望向抱着肚子、发出呻吟的男子。 「逮捕?呃,这个人到底是谁啊?」 「你在说什么啊,十二个小时又二十八分之前你才见过他的不是吗?」 鹰央说完后,走向倒在地上的男子,粗鲁地将头灯和蛙镜从他的脸上摘下。滚落在一旁的头灯,照亮了年轻男子黝黑的脸庞。 「咦……?你……」 看见男子的脸,我顿时为之语塞。我的确认识这个男人。 他就是我昨天安排住院、今天中午鹰央让他出院,主诉全身疼痛和手臂麻痹的男子。 「潜水夫病。」 鹰央唐突地说道。 「咦,什么?」 「就是这个男人全身疼痛和麻痹的原因啊。潜水夫病是一种因为潜水等原因所引起的减压症。在潜水时融入血液中的氮气,会因为急速浮上水面,四周的压力急速降低,而在体内变成气泡,引起许多障碍。症状除了名为「bends症状」的四肢关节疼痛以及肌肉酸痛以外,还有麻痹、肌力降低、晕眩、听力受损、耳鸣、呼吸困难、胸痛、发疹等等。而大多数的病例中,都可以见到麻痹等神经症状。简单来说,就是因为体内产生的『气泡』所造成的障碍。」 鹰央站起来,开始娓娓道出有关潜水夫病的知识。 「今天早上在替这个男人看诊的时候,我立刻就怀疑是潜水夫病了。这个男人的脸和手背都晒得很黑,但是身体却没那么黑,眼睛周围也只晒黑一点点。就 是因为他是在穿着潜水衣、戴着蛙镜的状态下晒黑的。我想他应该不是去滑雪,而是在国外进行潜水活动吧。顺带一提,他的手表也是潜水员经常使用的防水、耐压型潜水表。」 原来她在看诊的时候,观察得这么入微啊。 「潜水夫病的诊断本来是很简单的,因为只要在问诊的时候,厘清病人是否曾经潜水就好了。相反的,假如病人没有提到潜水,光靠检查是不可能诊断出来的。」 鹰央看着倒在脚边的男子。 「今天早上,我问这个男人:『你最近曾经做过什么激烈的运动吗?你猜想得到造成这个症状的原因吗?』他却一个字都没提到潜水。当时我就发现了,这个男人很可能就是『河童』的真面目,也就是这次事件的犯人。」 鹰央一副表示『*qed』的样子,挥了挥竖起食指的左手。(译注:quod erat demonstrandum,证明完毕。) 「那个……潜水夫病我了解了,可是……所谓的事件是指?」 鹰央一脸得意地挺起胸膛,而我则是小心翼翼地提出疑问。鹰央似乎觉得她已经将所有的事情都说明清楚了,可是我却完全掌握不到状况。 「r……你是笨蛋吗?」 鹰央叹了口气,蹲下身去,捡起从男子手中滑落的盘子。或许是因为掉在池底的关系,盘子上面沾满了泥巴和水草。 鹰央竖起食指,用力地擦拭盘子的表面。盘子上的污垢被擦掉后,散发出即使在黑暗中也能清楚看见的光泽——金色的光泽。 「那该不会是纯金的……」 「对啊,就是寄电子邮件委托我帮忙的那件事。我今天打电话询问委托人,对方说窃贼是在七天前的深夜,打破他家客厅的窗户行窃的。警报器大响后,窃贼很快就逃走了,不过却在逃走的当下,顺手偷走了几个放在客厅当装饰的纯金餐具。真是的,餐具是装饭的东西,又不是装饰品。之后,接到通报的警方立刻在那一带展开搜索。由于餐具很占位子,因此担心被发现的窃贼,便决定把餐具藏起来——藏在一个有标记的地方。」 我抬头瞥向旁边的雷樱。 「没错,这里离遭窃的那户人家并不远。窃贼先是躲进这座公园,接着看上了这么明显却几乎不会有人接近的『雷樱』,将餐具埋在它的根部藏起来,打算等风头过了之后,再来取回。这个判断还不错,不过他失算了。」 「是前几天的豪雨对吧。」 说到这里,就连领悟力不佳的我,也窥见了事件的全貌。 「对啊,前几天的豪雨,将埋在雷樱根部的餐具连同土壤一起冲走了。宝物 就在池底。这个水池的水深,最深可达二十公尺,一般人可能早就放弃了,但是对潜水充满自信的这个男人,却决定以潜水的方式将盘子找回来。」 直到现在还抱着肚子、倒在地上的男子,抬头看着鹰央,咬着嘴唇。 「接着是下一个失算。就在这家伙潜水的时候,有两个小学生跑来试胆,结果让手电筒掉进池里去了。看见池里突然被照亮,这家伙惊慌之余,忍不住迅速地浮上水面。就是因为这样,他的体内才会产生氮气的气泡,形成潜水夫病。我想他一开始应该是忍耐了一阵子,由于症状始终没有改善,他觉得不安,所以才会叫了救护车吧。于是他就被送来我们医院了。」 鹰央仿佛唱歌似地接连说道。白天在替这名男子诊察的时候,鹰央大概就已经察觉事件的真相了吧。所以她故意谎称明天要打捞池底,又让男子出院,设局诱使他今晚就来到这里。她动脑筋的速度果然还是一样惊人。 「好了,你有什么要反驳的吗?」 不知道是不是说累了,鹰央大大地吐了一口气,接着对男子说道。抬头仰望着鹰央的男子面无表情,仿佛承认她的推理完全正确。下一秒钟,抱着肚子倒地的男子宛如发条玩具似地猛然弹起,拔腿就往树丛狂奔而去。看来他腹部被打的那一拳已经不痛了。 就在我连忙想追上前去的时候,男子仿佛撞到墙壁似地反弹了回来。 「……这个男的就是医师说的窃贼?」 田无分局的刑警——成濑从树丛里缓缓走出,露出他像熊一样的巨大身躯。成濑一把抓住倒地男子的手臂,硬是把他拉起来。 一下吃了我一记正拳,一下又被成濑撞飞,这个窃贼也真倒楣。 「嗯,对啊。这个男的就是偷了品味奇怪的餐具的窃贼。」 鹰央走向手臂被抓住、全身瘫软无力的男子,从下往上瞪着他。 「你就乖乖地被逮捕,好好接受高压氧治疗吧。你的潜水夫病并不严重,所以痊愈之后也不会有后遗症。太好了呢。」 * 「对了,你听成濑先生说了吗?听说那个窃贼已经开始供述了呢。」 「什喔?你说嘿?」 鹰央嘴里塞满了食物,像松鼠一般,嘴巴不停咀嚼着。 「嘴里有食物的时候请不要说话啦。我是说那个『河童』男。」 「喔,好像有这么一个人喔。」 事件解决几天后的午休时间,我一手拿着三明治,坐在鹰央『家』的电脑前;鹰央则是坐在我身后的沙发上吃着咖哩饭。超级偏食的鹰央,基本上除了咖哩饭和甜食之外,什么都不吃。 「幸太小朋友寄了道谢信来呢。上面写着——虽然没有河童,但是多亏了您,我才得以洗刷了说谎的污名。他还夸赞医师是天才呢。」 听见我调侃似地这么说,嘴角沾着咖哩的鹰央露出不可思议的神情,歪着头。 「我本来就是天才呀,没有必要特别提起吧。」 我苦笑着耸了耸肩,鹰央不悦地瞪了我一眼之后噘起嘴,凝视自己的手边。 「怎么了吗?」 「没事,果然用特别的盘子吃咖哩,味道也还是一样嘛。失主硬将这个塞给我,说是『当作谢礼』,不过我想我还是还他好了。」 鹰央仔细端详着盛装咖哩、闪耀着金色光芒的盘子,喃喃嘟哝着。 karte.02 鬼火的原料 * 望着眼前向远处延伸的阴暗走廊,佐久间千绘颤抖了一下。 时间刚过凌晨三点,这里是天医会综合医院八楼的西病房。这个除了紧急照明以外的灯光全被关掉,充满黑暗与寂静的病房,弥漫着一股宛如恐怖片场景的氛围。 千绘以汗湿的手紧紧握着手电筒。她是有值夜班的经验没错,但一直以来,她都是和负责带领自己的护理师前辈一起行动,不曾像今天一样,自己一人在夜间巡房。 有人陪和独自一人,恐怖的感觉竟然会差这么多啊。千绘心中涌上一股冲动,想要直接转身,回到充满日光灯白色光线的护理站。 不行,我在想什么啊。千绘轻轻摇头,将脑中涌现的想法甩掉。就算回到护理站,也没有人在啊。之前和我一起夜间巡房的护理师前辈,一个大约三十分钟前就去假寐了,另一个则是在急诊室准备等一下就要从急诊室转来这里住院的病人资料。而且,我已经是个独当一面的护理师了。七个月前刚任职于这间医院的 时候,我还是个菜鸟护理师,现在总算能够在没有前辈陪同的状况下独自值夜班了。我怎么可以像小孩一样,说夜间的病房很恐怖这种话呢? 千绘本来就是有灵异体质的人。例如她曾在深夜里忽然醒来,觉得房里好像有人在,便将棉被盖住头,整晚颤抖个不停。被朋友拉去参加试胆大会时,也总是在中途双脚发软,不断哭泣且无法动弹。知道这些事情的朋友,在得知千绘当上护理师之后,都很担心她会不会在医院听到什么恐怖的鬼故事,就无法工作了。 来到这间医院工作后,千绘的确听过好几个鬼故事——『从停尸间消失的尸体』、『栖息在楼顶的座敷童子』、『飘荡在深夜病房的鬼火』、『从空病房传出的啜泣声』等等。每次听到这些无聊的故事,她都会告诉自己,那只是骗小孩的胡说八道罢了。 不过,生死交错的医院,却赋予了这些胡说八道的故事极为浓厚的现实感。深夜里的病房飘荡的瘴气,营造出恐怖的气氛。 千绘咬紧牙关,沿着走廊往前走。来到走廊中央的病房前时,她停下了脚步。傍晚交接的时候,同事告诉她这间病房的病人状况不太理想,必须特别注意。千绘略微踌躇一番后,走进了病房。从走廊的门口走进病房后,左右两侧看上去是往内凹的,右手边有洗手台,左手边则是病人用的盥洗室。再往前走约两公尺,便是病房入口。千绘蹑手蹑脚地走进病房。这间四人病房里,住着三床病人;状况比较不好的,是最内侧病床的两位肝病病人。 千绘走到病房最里面,将布帘稍微拉开一些,观察病人的状况。窗外洒进来的月光,微微照亮了病人们的脸庞。千绘视察的两位病患都闭着眼睛,平稳地发出鼻息,看起来没有什么异状。 千绘轻轻地吐了一口气。看见病人的脸庞后,她的心情稳定了不少。虽然四周阴暗又充满诡异的气氛,但自己又不是一个人在废弃医院里迷路了,这些病房里有好几十个人呢。这么一想,害怕的心情便缓和了许多。 好,赶快把病房巡完,回去准备早上的抽血吧。我记得明天有很多病人需要抽血。这么说来…… 「这么说来,这间病房的病人,明天早上好像都要检查?」 千绘一边喃喃自语,一边走出病房。这时她发现自己的手心汗湿了,于是想在一旁的洗手台洗手,但是水龙头上却贴着『故障中禁止使用』的标语。 啊,今天下午好像有说这里的管线堵塞,视的竹线来,明天就会有人来修理了嘛。瞬间,她本来想去身后的病人用盥洗室洗手,但又觉得其实好像也没那么需要。 「……没办法。」 就在她轻声自言自语的时候,眼角余光看见有什么东西在动,于是连忙转过头去。原来是隔开洗手台和病房的墙壁上的大镜子,映出了她的身影。在这间医院里,为了证坐轮椅的病人也能就近照镜子,除了洗手台之外,侧面也装设了镜子。 千绘轻抚自己穿着白衣的胸口,深深地吐了一口气后,以设置在每间病房门口的喷雾式消毒用酒精来取代洗手,接着走向走廊。 她花了几分钟仔细地巡视每一间病房,慢慢走向走廊尽头。不知道是不是渐渐习惯了,恐怖的感觉也跟着愈来愈淡。 再过一下子就可以完成巡房了——就在千绘这么想的瞬间,她忽然发现周围变得稍微亮了一点。千绘反射性地回过头去,嘴巴忍不住发出不成声的声音。 在远方的病房门口附近,飘着一团蓝色的火焰。 走廊被照亮,染上一层淡淡的梦幻色彩。 『飘荡在深夜病房的鬼火』。 过去曾听过的这个谣传,浮现在她的脑海中。 幻觉。那一定是幻觉。千绘伫立在原地,一边对自己这么说,一边不断地眨着眼睛。然而不论眼皮在眼球上经过几次,蓝色的火焰依然飘浮在那里。 一股下半身突然消失似的感觉袭来,千绘当场瘫坐在地,蓝色火焰也在同一时间消失了。 「呀啊啊——」 千绘抱着头发出的尖叫,回荡在深夜的病房。 1 「小鸟医师,你听说那个谣传了吗?」 「……不是小鸟,是小鸟游。」 我扬起目光,轻轻地瞪了一眼从电子病历表荧幕上方探出头来的第一年实习医师——鸿池舞。 「我知道啊,小鸟医师。」 「……知道的话,就好好地叫我的本名。」 「咦——有什么关系嘛,小鸟很可爱呀。」 「这完全不构成理由啊……」 我——小鸟游优,最近开始被部分实习医师和护理师称呼为『小鸟医师』。 虽然我已经习惯,或许该说是放弃抵抗被我的主管,也就是帮我取这个绰号的始作俑者天久鹰央称为『小鸟』,但我还是想防止这个绰号扩散出去。 「总之,先不管这个了,你听到谣传了吗?小鸟医师。」 鸿池将手放在荧幕上方,探出身子。看来她坚决要继续叫我『小鸟』。我只好无奈地叹了口气。 「什么谣传?」 「听说会出现唷。」 「出现?出现什么?」 鸿池从刚才起说话就一直省略主词,所以我很难理解她到底想说什么。 「……这个啊。」 鸿池左右张望了一番后,将双手举至胸前,让手腕往前垂下。 「这是……狗?」 我看着压低音量的鸿池,歪着头说道。垂下双手的鸿池,看起来就像是在表演『坐下』讨食物的狗。 「你在说什么啦!是鬼啦,鬼!」 鸿池不悦地鼓起了腮帮子。 「什么?鬼?」 「是的。听说八楼病房最近晚上会闹鬼。而且据说还有护理师看见鬼火呢。」 鸿池保持双手下垂的姿势,以吓人的口吻说道。 「鬼火?你在说什么蠢话啊。又不是小孩子了,而且现在是工作时间耶。」 「工作?可是我们现在不是无事可做吗?」 鸿池环视急诊室,耸了耸肩。她说的没错,急诊手术室的三床手术台,以及急诊门诊的五张病床,目前都是空的。每次只要有重症患者送来,诊室就会立刻化为战场,但只要没有病人,就没有工作。自从将约莫一个小时前送来的阑尾炎病人转到外科去之后,就没有其他病人送来,因此我们一直都很闲。 「就算没事做,讲鬼故事也……」 「医师,你讨厌鬼故事吗?难道你会怕?」 鸿池挑衅似地这么说道。 「我只是对医院的鬼 故事没兴趣而已。况且我已经当看五年多的医师,从来没见过鬼啊。」 我兴趣缺缺地说着,鸿池则是噘起了樱桃色的双唇。 「请不要说那么无趣的话嘛。半个月前,有个新进的护理师在半夜巡房的时候,看到了蓝色的火焰,所以……」 鸿池笑盈盈地开始说下去。我都已经这么清楚地表达『没兴趣』了,她还是不打算停止,我只好将策略从「让她不要再说下去」改为「把她的话当成耳边风」。 「……那个护理师胆战心惊地转过头去,没想到眼前竟然出现一团散发着蓝白色光芒的鬼火!」 鸿池倾身向前,眼睛睁得老大。那充满魄力的动作,让我不由自主地往后仰。 「欸,很令人好奇对吧?」 鸿池说完后,不知为何,骄傲地挺起急诊室制服下的胸膛。 「并不会。」 我恢复原本的姿势,一边叹息,一边摇了摇头。 「咦——医师,你太无趣了啦。这么无趣的男人,会没有女人缘喔!」 「不用你管!」 总觉得头开始痛了起来。鸿池上个月之前对我明明还很有礼貌,但在急诊室见了几次面之后,她就渐渐开始对我没大没小。而且,我本来以为她对每个人都是这种态度,没想到她对其他的前辈医师依然很有礼貌。大概只是单纯看不起我吧。我把嘴巴抿成「乀」字形,鸿池则是将双手举到胸前合起掌,发出「啪」的一声。 「啊,医师没有女人缘也无所谓呢……反正你已经有女朋友了嘛。」 「啥?女朋友?那是怎么回事?」 我皱起眉头说道。很遗憾,这几年我都没有女朋友。在来到这间医院赴任前,还在大学附设医院工作的时候,我每天都非常地忙碌,根本没有时间交女朋友。来到这间天医会综合医院之后,又每天都被那个具有旺盛好奇心、老是爱插手莫名其妙事件的主管不停使唤,也让我没有时间交女朋友。 「又来了又来了,请不要装傻隐瞒啦。我都已经知道了。」 鸿池滑动脚步,来到我的身旁,脸上带着坏心的笑容,用手肘顶了顶我的侧腹。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你不是已经有个可爱的女朋友了吗……在楼顶上。」 楼顶上?我下意识地抬起头望着天花板。这间医院的楼顶……当我想到这里的瞬间,不禁感到眼前一片空白。我激动地从椅子上站了起来。 「并不是!」 「叹?你说什么不是?」 看见我这么激动,鸿池忍不住往后退,眨了眨眼睛。 「鹰央医师和我并不是那种关系!」 我的主管天久鹰央,在由她父亲担任理事长的这间医院楼顶建造了一个『家』,并且住——或许该说是栖息在那里。 「咦?不是吗?可是,小鸟医师经常出入鹰央医师的家……」 「因为那里也是统括诊断部的医局啊,我也没办法。」 「不过,你们两个总是一起行动啊。」 「那是因为统括诊断部的医师只有我们两个人。」 从旁协助极度不擅长与人接触的鹰央,正是我的工作。无论是鹰央在诊疗时,或是莫名插手调查事件的时候。 「咦——原来你们真的不是情侣啊?这下可伤脑筋了呢。」 鸿池抓了抓太阳穴。 「为什么要伤脑筋?」 「因为我对实习医师们放出了小鸟医师和鹰央医师是情侣的谣言啊。」 「……我要告你妨害名誉喔。」 「哎唷,这种事根本就无关紧要嘛。」 「什么叫做无关紧要……」 我是不是应该联络律师比较好呢?要是传进了最近跟我感觉还不错的那个负责住院病房的年轻女护理师耳里,那么睽违已久的人生春天,可能又将离我远去。 「总之,请将『鬼火』的事情告诉你女朋友……不是,请告诉鹰央医师吧。」 「告诉鹰央医师?为什么?」 「鹰央医师不是很喜欢这类的话题吗?我想她应该会很开心吧。」 鸿池露出幸福的微笑。自从鹰央这个月初在急诊室瞬间拆穿两名假病患之后,她就公开自称鹰央的粉丝。也就是说,鸿池似乎是为了让鹰央高兴,才想透过我将这个鬼故事告诉鹰央。 我深深叹了一口气。确实,鹰央如果听到这件事,一定会非常高兴吧。小小的脑袋里塞满了庞大知识与无限好奇心的她,总是不停寻找机会使用她那性能优越的头脑。我相信这个『鬼火』事件,她一定也会非常高兴地主动插手。 「要是你有话想告诉她,自己说不就得了,为什么要特地透过我呢?」 「咦——因为直接跟我所仰慕的鹰央医师说话,岂不是让人很害羞吗?其实啊,我的梦想就是将来能成为像鹰央医师一样的医师呢。」 拜托请别这样,你身边的人会很辛苦的。 「知道了知道了,我会帮你转告她的。」 我挥挥手打发她。当然,我根本就不打算将这件事告诉鹰央。 「不过,没想到你会把我当作跟鹰央医师联络的窗口。这阵子,总觉得大家对我很随便,而且有愈来愈多的实习医师和护理师,也开始叫我『小鸟医师』了……」 就在我开始抱怨的时候,鸿池就像解出了写在黑板上的题目的小学生一样,迅速高高举起了手,满脸笑容地说道: 「啊,那是我到处散播的唷。能够流传到这么多地方,真是令人心满意足呢。」 「……我们法院见。」 2 「……好累。」 一走进楼顶上大约两坪大小的活动屋后,我便大大地伸了个懒腰。这里就是我的办公桌。一般医师的办公桌,都在各科医局所在的三楼;但我所隶属的统括诊断部位在楼顶,所以我的办公桌也被设置在楼顶这个廉价的活动屋里。我看着窗外的建筑物。那是鹰央的『家』;跟我所在的这个活动屋相较,那栋建筑弥漫着一股高级感。 我拉上窗帘,转了转脖子,发出喀喀的声音。我感到一股沉重的疲劳感从心里涌上,一定是因为刚才被鸿池欺负的关系。我还是早点回家休息吧。 正当我脱下急诊部制服的上衣,准备换上便服的时候,身后传来门被打开的轧轧声。 「你工作结束了吗?」 「哇!」 我吓了一跳,一回头,只见一名穿着浅绿色手术衣,外面套着一件尺寸稍嫌大了点的白袍,个子娇小的女性站在门口。 天久鹰央——她是统括诊断部的主任,也就是我的主管,而且是个不管说几次都不记得要敲门的女人。 「喔,原来你在换衣服啊,抱歉,那你赶快换吧。」 「不,我要换衣服,所以请你在外面等一下。」 「为什么?」 鹰央疑惑地歪着头。 「什么为什么……」 「放心,我对你的裸体没有兴趣。就算看到男人的裸体,我也不会觉得开心。」 「不,不是这个问题……」 难道你对女人的裸体就有兴趣吗?我赶快将手伸进袖子里,迅速穿好上衣。 「所以你找我有什么事呢?」 鹰央会特地来到这里,就表示一定又没什么好事了。 「你不用换裤子吗?」 「为什么我一定要在医师面前跳脱衣舞?」 「什么嘛,原来你想要跳脱衣舞啊?但是就算你在我面前脱光了跳舞,我也不会付钱喔。」 「……算了,这个话题到此为止。请问你找我到底有什么事?」 我边叹息边说。不懂人情世故的鹰央,有的时候就是会像这样难以沟通。 「小鸟,你今晚有空吗?」 「咦?今晚吗?我有点事……」 「我要去听鬼故事,你跟我去吧。」 我正打算捏造今天晚上的预定行程时,鹰央就打断了我的话,一脸愉快地说道。既然你根本不打算管我有没有事,那就不要特地询问好吗? 「鬼故事是吗……?」 现在是十一月,也就是冬季,而鬼故事一般都是在夏天说的。看见我歪着头,鹰央将她那头微卷的黑色长发往前垂下,再把手举至胸前,将手腕垂下。这个动作,我好像不久之前才看过…… 「没错。你听了可别吓一跳,听说这间医院……会出现『鬼火』唷。」 鹰央用恐怖的语气说道,那一瞬间,我的脑海中浮现了鸿池的奸笑。 「鹰央医师,原来你已经知道鬼火的谣传了啊。」 我和鹰央一起走在通往病房的下楼阶梯,轻声说道。最后,我还是被迫要和她一起去听那所谓的『鬼故事』。真是的,我好讨厌自己这种无法拒绝别人的个性。 「……『已经』?你早就知道鬼火的事了吗?」 鹰央眯起那双有着双眼皮的大眼睛。我察觉自己的失言,面色转为凝重。要是被鹰央知道我隐瞒着她可能会感兴趣的事情,不知道会有什么后果。 「不,那个,我也是刚刚才在急诊室听实习医师说的。当然,我打算明天就告诉医师唷。」 「……八楼西病房的护理长来找我商量一件事。她说有个新进的护理师,因为『看见鬼火』很害怕,所以要我去了解一下。」 我吞吞吐吐地解释,鹰央则是对我投以怀疑的视线,接着一脸无趣地说道。 啊,对了。鹰央从小就经常跟着当时担任院长的父亲一起来医院,所以在医院里面拥有一个情资网路。就连第一年的实习医师都有所耳闻的传言,当然不可能逃过那个宛如蜘蛛网般的情资网路。 我们说着说着,抵达了八楼病房。 「我记得八楼病房……应该是内科病房对吧?」 「是啊,这里是呼吸器官、消化器官、肾脏、胶原病(cogendisease)内科病人住院的病房。你啊,既然在这间医院工作,这种事情也应该要知道吧。巡房的时候不是都会来吗?」 为了仰赖主任鹰央优异的诊断能力,统括诊断部经常接到来自全院各科的诊察委任。因此,统括诊断部每个星期都会在医院里巡房两次,视察委托我们诊疗的病人。话虽如此,哪个病房住着哪一科的病人,我其实并不完全记得。毕竟我不像鹰央一样拥有超强的记忆力。 就在我望着护理师们在走廊上忙进忙出时,鹰央打开了楼梯旁边的一扇门。『病情说明室』——这是一间让医师与病人谈话用的小房间,大约只有两坪大小。 里头只放着桌子、折叠椅以及电子病历表的荧幕,另外还坐着一名穿着护士服的年轻女性。我们一进入房间,她就赶紧站了起来。她是个个头非常娇小又纤瘦的女生,体格可能跟鹰央差不多吧。看起来稚嫩且没有化妆的脸庞,不知为何令人联想到松鼠。就连领悟力不佳的我,都猜到了她是谁——这名护理师,就是看见『鬼火』的目击者。 「让你久等了。那么,你就把事情告诉我们吧。」 鹰央拉开折叠椅,在护理师的对面坐下,同时唐突地这么说。不过,她的语气听起来比对我说话时还要温和许多。这个人对女性向来比较好,尤其是年轻又可爱的女孩子。 「那个……呃……我叫做佐久间千绘。我从今年四月开始被派到八楼西病房,担任护理师。谢谢您今天特地抽空过来。」 自称千绘的护理师深深一鞠躬。 「所以你说你看见『鬼火』了吗?」 鹰央依然唐突地问道。千绘轻轻地点点头,扬起目光。 「是的,我在值夜班的时候,看见病房的走廊出现蓝色的火焰……」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想起了当时的状况,千绘浑身颤抖。 「那个,有没有可能是你看错呢?」 我想要赶快结束这场闹剧,所以忍不住插了嘴。坐在旁边的鹰央恶狠狠地瞪了我一眼,但我已经下定决心视而不见。 「我并没有看错!」千绘往前倾身,以坚定的口吻说道。 「可、可是啊,你只看见一次,所以说不定……」 「其实……我并不只看见一次。」千绘咬着下唇。 「不只一次?」 「是的。到今天为止,我已经看见三次了……自从两个星期前第一次看见『鬼火』之后,每次只要我值夜班……就会看见『鬼火』。」 「看过三次这么多?」 「除了你以外,还有别人看过『鬼火』吗?」 我皱着眉,鹰央则是开口询问。千绘难过地低下头。 「不……只有我一个人看到。所以大家都不太相信我。虽然我很害怕值夜班,但也不可能只有我不值……今天又轮到我值夜班了,我不知道该如何是好……我去找护理长商量,她告诉我可以拜托鹰央医师……」 千绘说到这里,就再也说不出话来,肩膀开始颤抖着。我感到束手无策,只好看看千绘,又看看鹰央。 「只要值夜班就会看到『鬼火』……而今天正好轮到你值夜班。」 鹰央喃喃自语,接着露出一抹奸笑。我的脑中响起一阵警报声。 「小鸟!今天晚上来试胆吧!」 鹰央站起来,高举拳头,与兴高采烈地说道。 「……所以,有关鬼火的记载,最早可以追溯到万叶集。一般认为,死者的魂魄在离开身体之后,就会带着火焰四处飘荡。以科学的角度来看,最有力的解释,就是可燃性气体燃烧后所形成的火焰,这是尸体中所含的磷……」 「那个……医师。」 坐在椅子上的我揉着眼睛,打断了正盘腿坐在床上、一心一意地说明『鬼火』的鹰央。鹰央瞪了我一眼,不高兴地嘟起了嘴。 「怎样啦?我说得正高兴呢,让我说到最后嘛。」 你只要开始说话,根本就没有『最后』好吗——我在心里吐槽。读遍古今中外所有类型的书籍,将一切知识塞在小小脑袋中的鹰央,一旦启动开关,就会源源不绝地诉说知识。就算已经花了几十分钟来说明有关『鬼火』的知识,她也会立刻继续补充相关的知识。 「真的有必要做到这种地步吗?我们不用在这里等吧?」 我环顾四周——这个大约三坪大的空间里,只放着床、椅子和床头柜。 「没办法呀,现在只剩这一间空病房了嘛。」 「不,我是说,就算不在病房里面等,应该也没关系吧……」 没错,我和鹰央此时位在八楼西病房的一间病房里,而且现在的时间已经是将近半夜两点了。在几个小时前,我们和千绘谈完话之后,我和鹰央就暂时解散,等到时间进入新的一天之际,我们才又再度集合,躲在这间病房里。我们的目的,当然就是观察『鬼火』了。「明天一大早开始就要看一整天的门诊,这样不会有点吃不消吗……」对于我的反对意见,鹰央完全无动于衷。 「除了那个护理师以外,就没有人看过『鬼火』了。也就是说,想要看见『鬼火』,最好的方法,就是趁那家伙值夜班的时候躲在一旁观察。」 鹰央面带笑容,拿起放在床边的捕捉昆虫用的网子。 这个人……想要捕捉『鬼火』啊。 「医师,你是真的相信『鬼火』这种东西存在吗?」 一说出口,我立刻就后悔了。这种事情根本不需要问,果然,鹰央的大眼睛不高兴地眯了起来。 「相信?那是什么意思?不管相不相信,光是听她叙述,怎么能下判断呢? 所以我们才要像现在这样想办法亲眼见证,不是吗?」 没错,鹰央只相信自己的眼睛所见的东西。反过来说,她并不认为像『鬼火』这种超自然的东西『不存在』。 「可是,世上怎么可能有鬼火嘛。最有可能的还是……」 「……恶作剧对吧。」 鹰央一脸无趣地说道。 「是,没错。医师果然也考虑到这个可能性了啊。」 「那还用说。检验所有的可能性,最后剩下的那一个就是真相了。任何可能性我都会列入考虑,不论我看到真正的鬼火会有多高兴,我也绝对不会不经查证就盲目相信。」 看到鬼火有那么值得高兴吗? 「目前的可能性,包括那真的是鬼火、有人恶作剧,还有那个护理师说谎。」 鹰央左右摇晃竖起的食指,轻声说道。 「说谎?」 「你干嘛那么意外?毕竟看到『鬼火』的只有那个护理师一个人而已,当然也有可能是她说谎啊。」 这么说来好像也有道理…… 「不,可是,她为什么要做这种事呢?」 「可能的原因有很多,例如她想要辞职,但是却说不出口,所以就用医院闹鬼很可怕当作借口来辞职之类的。」 「可是,她刚才都哭了……」 「我说啊,女人都是演员喔。如果是为了骗你这种单纯的男人,流点眼泪根本是轻而易举的事。」 「……这么单纯都是我不好。」 基本上,你自己不也是女人吗? 就在我们说到一半的时候,病房房门忽然打开。我反射性地回过头去,只见门外有一个中年的护理师正瞪大了眼睛,凝视着我们。 我和护理师四目相对。经过了几秒钟的沉默之后,护理师的嘴角扬起一抹暧昧的笑容。 「哎呀哎呀哎呀,真抱歉耶,打扰到你们了。因为这间病房应该是空房,却传出说话声,所以我才过来看一下的。本来是不可以这样的,但既然是鹰央医师,那我也不好说什么了。请慢慢来喔……」 护理师带着意有所指的笑容,缓缓地关上了门。 打扰到你们了?请慢慢来?等我终于明白护理师这番话的涵义时,我瞬间瞪大了眼睛,眼球都快要飞出来了。 「不、不是的!」 「你在紧张什么?乖乖坐好。」 就在我站起来,准备朝护理师追去的那一刻,鹰央以和平常一样的语气这么对我说。 「不是啊,刚刚那个护理师完全误会了耶!」 「误会?」鹰央歪着头。 「对啊,那个护理师以为我们在这间病房里偷情啦。我得追上她,澄清这个误会才行啊。」 「为什么?」 鹰央依然歪着头说道。 「什么为什么,要是不解释清楚』大家接下来说不定就会开始谣传我和医师正在交往耶。」 正确地说,应该是鸿池到处散播的谣言会被强化。 「那种小事,有什么关系?」 「怎么会没关系……」 我半张着嘴,哑口无言。 「别人怎么想都没关系,反正我和你事实上并没有在交往。」 「不……可是……」 我和你这种离群索居的怪人不一样,我会在意别人的眼光啊。 「总之不要管那么多了,你给我安静坐好。要是我们躲在这里的事被发现了,『鬼火』很可能就不会出现了耶。」 面对一脸不满的我,鹰央不耐烦地说道。我心不甘情不愿地坐回椅子上,这时房门传来略带犹豫的敲门声,接着缓缓地开启了。 「那个……打扰了。」千绘从门缝探出头来。「我现在要开始巡房了,麻烦你们了。」 千绘脸色铁青,声音颤抖着。 「好,包在我身上。」 鹰央竖起大拇指。那态度和对待我的时候也差太多了吧? 等千绘的身影消失在门外,鹰央便将病房里的灯关上,她将门打开一道缝隙,窥探着外面。我也跟着鹰央,从门缝望向一片漆黑的走廊。 天医会综合医院的病房构造是这样的:建筑物的正中央是电梯、会客室以及护理站;以此为中心,有两个呈现『匚』字形,互相面对的走廊。我们此时所在的病房,位于距离护理站最远的走廊尽头,护理站的灯光几乎不会照到这里。 千绘看似不安地东张西望,慢慢沿着走廊往前走。穿着护士服的娇小身影,逐渐融入黑暗之中。 「鹰央医师,你看得见吗?」 鹰央虽然对光线很敏感,白天出门的时候一定要戴太阳眼镜,但是相反的,却像猫头鹰一样,夜间的视力非常好。 「嗯,她现在正要经过走廊的正中央。目前没有什么异状。」 我们默默地注视着走廊几分钟。夜间视力没有鹰央那么好的我,已经几乎看不见千绘的身影。根据千绘的说法,『鬼火』总是出现在这条走廊上。 「话说回来,半夜的医院还真是令人不舒服呢。」 「什么嘛,小鸟,原来你会怕喔?」鹰央调侃似地说道。 「不,并没有到害怕的程度,只是单纯觉得不舒服而已。鹰央医师不会怕吗?」 「你在说什么啊?这世上没有会让我害怕的东西。」 鹰央小声地说着,然后自豪地「哼」了一声。 「……你不怕真鹤小姐吗?」 「姊、姊姊喔……」 听见我有点坏心的问题,鹰央的表情变得扭曲,顿时语塞。 天久真鹤是大她三岁的姊姊,也是这间医院的事务长。鹰央很明显地非常怕她。 「我从以前就觉得好奇,为什么鹰央医师会害怕真鹤小姐呢?她明明是个对妹妹很好,既温柔又漂亮的姊姊呀。」 「那是因为你没有看过姊姊生气的样子,所以才会说出那种话。她平常确实很温柔,可是一旦生起气来却非常可怕喔。真的不是开玩笑的……」 鹰央环抱着自己的双肩,开始微微地颤抖。看来我似乎触碰到她的心理创伤了。将如此温柔的真鹤小姐惹到生气,这个人到底做了什么事啊? 我一边想着这些,一边望向走廊的尽头。这是一条很长的走廊,我已经完全看不见千绘的身影了。 「鹰央医师,你看得见佐久间小姐吗?」 「嗯,她走到走廊的尽头了。现在正回头看着我们。」 鹰央好不容易不再发抖,低声说道。这个人的夜视能力真的很好耶。 不过,既然她都已经走到走廊的尽头,是不是就表示今天不会出现了呢…… 就在我这么想的瞬间,『那个东西』出现了。 在走廊中间附近、靠近地板的地方,出现了一团蓝色的火焰,照亮了黑暗的走廊。就在我吓了一跳,睁大双眼的时候,那团火焰就像被风吹熄般消失无踪了。 火焰出现的地方离我们还有一段距离,而且也只出现一瞬间,因此我并没有看得很清楚,但是走廊上突然出现蓝色火焰这件事,的确是千真万确的。 「走!」 手里拿着捕虫网的鹰央立刻往前飞奔而去,完全不理会因为吓了一跳而僵立在原地的我。我回过神来之后,也赶紧跟上前去。 我和鹰央抵达了火焰消失的位置附近。我从白袍口袋里拿出检查病人瞳孔时使用的笔灯,照亮蓝色火 焰先前出现的地方。鹰央仿佛觉得刺眼似地眯起眼睛。 一定可以找到什么线索的。刚刚的确出现了火焰,但那一定是某个人的恶作剧。然而,眼前却是一条没有任何异状的走廊,就连灰烬也没有。 我抬起头,望向病房的门牌。出现火焰的地方,就在817号病房和818号病房的中间左右。 一阵脚步声震动了我的鼓膜。我朝声音传来的方向一看,只见千绘像是喝醉了地,踏着不稳的脚步朝我们走来。即使是在一片黑暗当中,我也能看见她的 双眼无神。 「果然是……真的……」 从千绘唇间发出的呢喃,在一片漆黑的走廊响起。 3 「总算结束了……」 目送上午最后一个病人离开诊间后,我趴在办公桌上。我将脸颊贴着桌面,望向墙上的挂钟。现在是十二点整。 「你怎么像只离开水面的水母似的?真是难看。」 我缓慢地移动贴在桌子上的头,望着站在我身后,毫不留情地这么说的鹰央。 「医师你为什么这么有精神啊?」 我们在八楼病房目击了『鬼火』之后,又过了几个小时,我和鹰央便一如往常地来到了统括诊断部的门诊诊间。统括诊断部的门诊病人,表面上虽然都是其他科难以诊断的病人,或者是必须花上许多时间诊断的病人,但事实上被转来这里的,大都是在各科门诊一直抱怨或抗议,令人疲于应付的病人。抱着几乎一整晚没睡的沉重脑袋听这些病人唠唠叨叨地说个没完,简直就像是拷问。我不知道中间究竟有几次差点睡着。和躲在病人看不见的地方听我们说话的鹰央不同,直接面对病人、听他们说话的我,当然不可能打瞌睡,因此我只好不断捏自己的手背,在上午门诊的这三个小时里反覆与睡魔缠斗。 「总之,我想先趴在桌上睡一下。我会在下午门诊开始之前回来的。」 下午的门诊从两点开始。平常的午休时间,我都会吃午餐,或是去巡一下住院病人的房,但是我今天实在没有力气了,我想要尽早让这个已经快要沸腾的大脑休息一下。 我站起来,往门口踏出一步,却因为背后被拉住而踩空。一回头,只见鹰央正拉着我的白袍一角。 「呃……怎么了吗?」 「睡觉?你在胡说些什么啊?我们不是现在才要开始做正事吗?」 「正事?」 「对啊。有关昨天的『鬼火』,我们不是还都一无所知吗?当然得趁着午休时间去收集资料才行。」 呃,我想,调查鬼故事绝对不是我的『正事』吧。 「那件事应该不用急吧。要是睡眠不足,头脑也会不灵光……」 「不要把我和你那种笨头脑相提并论。我的头脑无时无刻都是很清晰的。」 鹰央挺起胸膛如此说道。平常鹰央要是没有从晚上十一点睡到早上六点,也就是睡眠时间少于七个小时的话,脾气就会变很差;然而,她满脑子都是『谜团』的时候,就算好几天不睡觉也没关系。不过,我希望她不要以为每个人都像她一样。 「如果医师要去,我不会阻止你,但我想睡觉。我已经撑不住了。」 听见我这么说,鹰央眯起那猫咪似的眼睛,露出一抹邪恶的笑容。 「……我是你的上司。」 「是,是这样没错,有什么问题吗?」 「如果你不在乎自己的奖金变成怎样,你就安心地睡吧。」 ……卑鄙的家伙。 「……哎呀,老实说,其实我已经猜到谁是犯人了耶。」 「叹?犯人?猜到是谁?」 坐在我眼前的一位胖胖的护理师这么说。我甩了甩像是灌了铅一样沉重的头,反问道。 因为我的奖金被厅央抓去当作人质,所以我只好跟鹰央一起来到昨天晚上和千绘谈话的,这间位于八楼西病房的病情说明室。这位身材宛如相扑力士的女性,也就是八楼西病房的护理长,早已坐在房里等着我们。看来鹰央趁着上午门诊开始之前,就将昨天的情况告诉她,并且和她约好了要碰面的样子。 「没错,我知道犯人是谁。每次都是千绘值夜班的时候,『鬼火』才会出现对吧?谁会做出这么愚蠢的恶作剧,我一下子就猜到了。」 「那不一定是恶作剧吧?」隔着桌子,坐在护理长对面的鹰央如此说道。 「喔,对啊。真抱歉,魔央。我的意思是,假如那是恶作剧的话,那么我大概知道犯人会是谁。」 护理长面带笑容地更正自己的说法。这个护理长很清楚该怎么对付鹰央,我想她一定是打从鹰央小时候经常跟父亲来医院那时,就认识她了吧。 「那么,所谓的犯人到底是谁呢?」 我在一旁插嘴说道。 「就是住在817号病房的病人。」 817号病房……我记得那病房就在『鬼火』出现的位置附近。 「817号病房啊。住在这间病房里的病人,就是突发性气胸的高中生、因为c型肝炎而正在接受干扰素(interferon)治疗的四十多岁男性,还有罹患酒精性肝炎(alcoholichepatitis)的五十岁男性这三个人对吧。」 鹰央竖起食指,一边像节拍器一样左右摇晃着,一边这么说。 「你怎么知道?」 我望向鹰央。莫非鹰央也觉得那间病房的病人很可疑,所以事先调查好资料不成? 「什么怎么知道,掌握病人的资料不是理所当然的吗?」 「……医师,你该不会记得每一位住院病人的资料吧?」 「内科的病人都记得。这不是应该的吗?」鹰央一派轻松地说道。 简单说,这间负责东久留米市全市医疗服务的天医会综合医院,是一间拥有超过六百张病床的大型医院。光是内科的病人,大概就有两百人以上吧。要将这些病人的资讯全部记住,一般而而言根本就是不可能的。没错,一般而言……我再次体认鹰央那超人般的头脑。 「所以,有嫌疑的是那三个家伙当中的哪一个?」 「气胸的病人唷。」 护理长叹息着说道。 「气胸的病人啊。我记得他的名字叫做久保田光辉,是名十七岁的高中生,因为突发性气胸,在二十天前住院。由于不是太严重的气胸,所以在进行非侵入式治疗并加以观察之后,再过不久就能出院了。」 「是啊,没错。鹰央的记忆力还是一样厉害呢。」 「为什么你会觉得是那名病人在恶作剧呢?」 听到我这么问,护理长压低音量说道: 「这个嘛……是因为光辉同学对千绘怀恨在心,想要报复她唷。」 「怀恨在心?报复?」 这些不祥的词汇,让我忍不住皱起了眉头。千绘到底对那名少年做了什么事? 「光辉同学啊……」护理长将音量压得更低。「在抽烟的时候被千绘抓到了。」 「啊?」这番出乎意料的话,让我忍不住发出怪叫。「抽烟……?」 「没错。光辉同学躲在厕所抽烟,一手拿着烟走出来的时候,正好被千绘撞见。光辉同学很紧张地拜托她不要说出去,但他住院的原因正是肺部疾病,加上又未成年嘛,所以千绘没办法,还是向我报告了。」 「在院内抽烟被发现,医院不会强制要求他出院吗?」 在我以前任职的大学附设医院里,只要在院内吸烟,基本上就必须强制出院。 「我们医院第一次抓到是严重警告,第二次抓到才会强制出院。所以我没收他的香 烟和打火机,并且连络了他的父母亲。光辉同学在家里似乎装作很乖巧的样子,因此被父母亲臭骂了一顿。」 「你是说就是因为这样,所以他才对千绘怀恨在心,并且故意吓她是吗?」 「没错,在这个楼层的病房里,除了那孩子以外,就没有人会对千绘做那种恶作剧了。」 「又还不确定是恶作剧……」 「哎呀,对喔。抱歉。我只是假设如果那是恶作剧的话嘛。」 护理中四两拨千斤地接受了鹰央的抗议。该怎么说呢,她完全懂得要怎么对付鹰央呢,我是否应该拜这个护理长为师呢? 「……总之,我们去问问看那名气胸的高中生,听听他的说法吧。」 鹰央嘟着嘴说道。 我和鹰央以及护理长一起在八楼西病房的长廊上走着,护理师和住院病人们往来交错。昨天晚上还觉得这里的气氛很诡异,不过在白天看来,却是一条漂亮又干净的走廊。间隔排列的病房入口,看起来就像高级旅馆似的。虽然从走廊看不见病房里的状况,但可以从设置在洗手台侧面的镜子,看见在病房里的洗手台刷牙的病人。 我们来到走廊的中间,走进门外挂着『817』门牌的病房,然后在右前方的病床前停下脚步。透过拉上的布帘,隐约可以看见里面的人影。 「光辉同学,可以打扰一下吗?」 护理长说完,也没有等他回应,就直接拉开了布帘。布帘后方,一名少年盘腿坐在病床上,手拿着自动笔,正在阅读一本看起来像参考书的书籍。他两耳塞着耳机,耳机线连接着携带型音乐播放器。 「什么事?」 久保田光辉皱起眉头,将耳机取下,完全没有隐藏语气里的不悦。 他有一头理得很短的黑发,脸上的青春痘相当显眼,五官还算工整,身材纤细修长。外表看起来,就像是个『认真乖巧的高中生』。 「哎呀,你在念书吗?真抱歉打扰你了,我们有点话想跟你说。」 「马上就要考试了。请问有什么事呢?」 光辉的眉头皱得更深,开始整理散落在病床上的物品。音乐播放器、笔记型电脑、掌上型游戏机、智慧型手机——这些东西的电源全都插在从床头拉过来的延长线上。这个名叫光辉的少年,看来已经对住院生活感到相当厌烦了。 「那个,最近在病房引起话题的那件事,该怎么说呢……就是关于『鬼火』的事情啦。你应该也知道吧?」 「什么?鬼火?……喔,就是那个护士尖叫的事情啊。大家都知道啊,她叫得那么大声。」 光辉带着一副不屑的样子说道。他口中的「那个护士」,应该就是指千绘吧。从他的态度,可以很明显看出他对千绘抱持着敌意。 「是护理师,而且她有名字,她叫做千绘。」 护理长以老师训诫学生的口吻说道,但是光辉却用挑衅的眼神望着她,回了一句:「谁知道她叫什么名字啊。」 「所以呢,那个『鬼火』又怎么样了?」 「那个『鬼火』是不是你故意制作出来吓护理师的?」 鹰央毫不修饰地说道。光辉深深地皱起眉头。 「啥?你说什么?你是在怀疑这间医院的病人吗?」 「我只是在问你问题而已,不要说那么多废话,直接回答问题。你是说,制作鬼火的不是你?」 「当然啊。所谓的『鬼火』,不就是一团燃烧的火焰吗?请问我要怎么做出那种东西来?自从上次那件事之后,我的东西已经被检查了好几次。我身上要是有可以做出那种恶作剧的东西,早就被发现了吧。」 光辉转着手上的自动笔,大声地咂嘴。鹰央斜眼望着护理长,护理长点点头。 「是的,在他母亲的要求下,我们都会定期检查他身上的东西,以防他再次吸烟。」 「什么定期,根本是每天吧。我已经觉得很烦了,你们可不可以收敛一点啊?好啦,总之就是这样,我身上并没有可以生火的东西,所以不可能做出什么使用火的恶作剧。」 光辉像是挑衅似地扬起嘴角,将视线转向护理长。 「对了,出院的时候,你们会将没收的东西还给我吧?」 「所谓没收的东西,是指香烟吗?」 「香烟就不必了,我要的是打火机啦,打火机。那个很贵耶。是我用打工的薪水买的,请务必还给我。」 「喔,就是你藏起来的那个坚固的打火机啊。那叫什么来着?『吉波』?」 「是『zippo』啦』『zippo』!」 「对啦,就是那个。我会归还——给你妈妈的。如果真的如此宝贝那个打火机,你应该藏在更适合的地方才对吧。竟然藏在洗手台下面,果然还是小孩子呢。」 不知是否对光辉那种目中无人的态度感到生气,护理长以调侃的态度说道。光辉垮下了脸。 「那是因为你们没有好好管理病房吧。什么嘛,洗手台竟然堵塞。要不是工人来修理水管,打火机就不会被发现了……洗手台就在病床旁边,平常也根本不会有人注意,本来就是个藏东西的好地方啊。你身为护理长,应该更要负责管理好病房的设备吧。」 光辉以反抗的口吻反驳,护理长和光辉之间充满了不愉快的气氛。下一秒,鹰央突然插进两人的中间,开始上下打量着光辉。 「怎、怎样啦。干嘛这样盯着人看。」 「这么说来,我记得那个叫做千绘的护理师,今天也值夜班对吧。希望今天晚上不会有事。」 鹰央完全无视一脸讶异的光辉,突然往右转了一百八十度,转向站在她身后的我和护理长。 「叹,今天晚上……」 「好,这里已经没事了。走吧。」 鹰央强硬地打断满脸疑惑的护理长,接着以双手将我和护理长推出门外。我在鹰央的推挤下慢慢往后退,背后忽然撞到了什么东西。回头一看,原来是放着空针筒、消毒用的酒精棉球、注射器等物品的换药车。这间病房的病人等一下可能要抽血吧。 鹰央将我们往后推开大约两公尺之后,将手伸到背后,粗鲁地把布帘给拉上,遮住了光辉的身影。 「……到底是怎样啊。」 布帘的后方传来光辉气呼呼的声音。 好困…… 我的头重得就像是脑浆被换成了铅块一样。 我摇摇头,试圆将睡意甩出头盖骨外,但是它却像口香糖一样黏在头脑的内侧,难以摆脱。 与光辉谈完话当天的深夜,我又再次躲在八楼的一间病房里。当然,这次一样是因为鹰央拿我的奖金当人质,命令我这么做的。我将今天的工作做完后,立刻趴在自己的办公桌上睡了一下,但是趴在硬邦邦的桌上很难睡,我觉得自己的脑袋已经超时工作,随时都有可能罢工。 我看了一眼自己的手表,现在刚过半夜两点。时间差不多了。就在我这么想的同时,病房门口传来轻轻的敲门声。作战开始。 我把病房里的灯关掉,将门打开一道缝隙,像昨天一样从门缝窥视走廊。一抹身穿护士服的娇小人影,缓缓走向走廊的尽头。 我定睛细看,目送那个娇小的背影融入黑暗之中。 我持续注视着黑暗的走廊好几十秒。 昨晚,蓝白色的『鬼火』就是在这个时间点出现的。但是,今天那团火焰却没有出现。紧接着,走廊的尽头出现了黄色的闪光。 是暗号。 我打开门,蹑手蹑脚地用小跑步穿过走廊,跑向昨晚『鬼火』出现的地方。 当我靠近那里的时候,走廊的角落突然有什么东西很 快地移动。因为太暗了,所以我看不太清楚,但那个东西看起来就像一条蛇在地上滑行一般。那条『蛇』的目的地是…… 我将视线往上移,映入眼帘的是『817』的房号牌。 一抹穿着护士服的娇小人影摇曳着裙摆,从走廊的尽头小跑步过来。 我们在『蛇』钻入的房间,也就是817号病房门口会合后,朝彼此点点头,便进入了房里。 一踏进病房,就听见最靠近门口的布帘后面传来沙沙声响。接着,布帘便被我眼前的这个人给拉了开来。 「今天的『鬼火』失败了呢。」 身穿护士服的鹰央仿佛很开心地说着,同时用手电筒照亮久保田光辉的脸。 他连忙将手上的东西藏在背后,表情明显变得非常僵硬。 鹰央转过头来,得意洋洋地仰头看着我。 「什、什么?」 「怎么样,这身护士服适合我吗?」 鹰央露出了罕见的天真笑容,当场转了一圈。 「呃……这是怎么一回事?」 护理长揉着睡眼惺忪的眼睛,看着垂下头的光辉,站在她身旁的是同样满脸疑惑的千绘,她们两人都是在三更半夜被鹰央叫来的。虽然护理长就住在距离医院走路只要几分钟的大厦,千绘则是住在医院后面的宿舍里,但仍然是相当强人所难。 现在的时间已经超过半夜三点,鹰央、我、护理长、千绘以及光辉等五个人,全部聚集在病情说明室里。 「所以,正如你所推测的,这家伙就是『鬼火骚动』的犯人。」 鹰央不知是否爱上了那套护士服,直到现在还穿着它。她兴高采烈地将手上的东西放在桌上。那正是光辉刚才拼命想要藏起来的东西。 「……延长线?」护理长讶异地低语着。 「这不是普通的延长线唷,你看上面的插孔。」 只见延长线上有三对插孔,其中的一对,上面插着两根黑色细长的棒状物,顶端还插着白色的棉球。 这到底是什么东西?我遵照鹰央的命令,将举止怪异的光辉抓住,但具体而言他到底做了什么事,我其实是一头雾水。 「呃,请问这到底是什么东西?」 千绘小心翼翼地询问。 「这是『鬼火产生装置』。对不对啊?」 鹰央一脸开心地说着。光辉默默地撇过头去,不过鹰央对他的态度不以为意,继续说了下去。 「百闻不如一见,我们就来实际做做看吧。」 「实际做做看?要做什么呢?」总觉得有股不祥的预感,于是我这么问道。 「别管那么多,只要安静地看着棉花就好了。」 鹰央拿着延长线的插头,跪了下来,将插头伸向房间角落的插座。 「show time」 鹰央用漂亮的发音喊道,同时将插头插进插座。下一秒,耳边便传来一阵「霹雳」的爆裂声,插在延长线插孔上的黑色细棒迸出火花,白色的棉花便被蓝色的火焰所包围。棉花一转眼就燃烧殆尽,变成一团黑炭。 「很好玩吧?」 鹰央望着目瞪口呆的我们,开心地说着。 「呃,刚刚那是……」 千绘指着黑炭。 「这就是你所害怕的『鬼火』的真面目,也就是不用打火机、也不用火柴,就能产生蓝色火焰的装置。亏他想得出来这么有趣的事情。」 鹰央站在光辉的身旁,粗鲁地拍拍他的肩膀。光辉一脸难看的表情。 「起火的原理是什么呢?那个黑色的东西和棉花是……」 我眨了眨眼,如此询问。 「啊?什么嘛,原来你还没发现啊?这些全都是这家伙今天身边的东西啊。」 身边的东西?我回想白天去光辉病床时的状况,但还是不懂她指的是什么。 鹰央故意深深地叹了一口气,开口说道: 「就是自动笔芯和消毒用的酒精棉球啊。」 「自动笔芯和酒精棉球……?」千绘重复了一次。 「没错。将两支自动笔的笔芯插在延长线的插座里,再让它们交叉。笔芯是碳做的,可以通电;电流沿着笔芯从成对的插孔流出后,在交叉的地方产生短路,于是笔芯迸出火花,燃烧殆尽。而这些火花点燃了酒精棉球里的酒精,产生蓝色的火焰——这就是『鬼火』的真相。」 鹰央竖起食指,斜眼看着光辉,兴高采烈地说明。 「因为你抓到这家伙抽烟,又向他的父母亲报告,所以他才想到利用『鬼火』来吓你,借此报复。真是个孩子气又愚蠢的想法。不过,由于可以用来点火 的工具全部都被没收了,而且护理师们会定期检查他身上的东西,所以他才会利用周遭本来就有的东西,制作出临时的『鬼火产生装置』。」 鹰央指着桌上那条留下黑炭的延长线。 「将这个放在阴暗的走廊角落,自己再躲在病房门口附近,抓准时机,将插头插进插座里。这么一来,就会像刚才一样发生短路,出现火焰。最后,只要从房里将延长线拉回来,就几乎不会留下证据了。」 「那么,为什么今天那个装置失效了呢……?」 我在一旁插嘴。 「很简单。那是因为我在走到走廊之前,就事先将那间病房的总电源给关掉了。医疗机器的电源虽然无法关闭,不过病人平常使用的插头,是可以利用总开 「鹰央,你竟然擅自做出这种事情?」 护理长一脸惊讶地说道,但鹰央却不以为意,继续注视着光辉。 「如何,我刚刚的说明有哪里不对吗?」 鹰央这么对光辉说,可是光辉只是低着头,不发一语。他的沉默,就等于是承认了鹰央的推理正确无误。 「……你们又要告诉我妈妈了吗?」 经过了几十秒的沉默之后,光辉以蚊子般细微的音量说道。 「那不是由我决定的,这种事情是护理长的管辖范围。没错吧?」 鹰央将发言权交给护理长,护理长双手交叉在胸前,一脸苦涩的表情。 「你啊,差点将一个为了病人努力工作的护理师吓得没办法再继续工作了喔。你知道我们为了成为护理师、为了照顾病人,有多么辛苦吗?对你而言,这可能只是一个让你一扫怨气的小恶作剧,可是却差点影响了千绘的人生呢。」 光辉咬着嘴唇,沉默不语。他的态度看起来与其说是反省,倒不如说是有所 不满。 「你啊,要是再继续摆出这种态度,我就立刻请你母亲来……」 「没关系,护理长。」 护理长正要责骂光辉的时候,千绘打断了她的话。护理长一脸不可思议地低声说道:「……千绘?」 「因为吸烟可能会让病情恶化,所以我不得不报告。但是这件事只是个小小的恶作剧而已,是我自己太胆小,把事情闹大了,没有必要告诉他的父母唷。」 千绘笑着说道。护理长带着严峻的表情沉默了十几秒,最后表情总算缓和了下来。 「既然千绘都这么说了,那也没办法了。」 光辉抬起头来,瞪大眼睛看着护理长,接着又望向千绘。千绘对光辉投以温柔的微笑,光辉连忙将目光垂下,仿佛不知该如何自处似地扭着身子。那副模样看起来总算有一点反省之意。 「好啦,你有没有什么话要对佐久间小姐说呢?」 我轻轻将手放在光辉的头上。 「……对不起,我做了蠢事。」 踌躇了几秒之后,光辉小声地对千绘道歉,语气中带着诚 挚的反省。他虽然有点自以为是,但骨子里其实是个率直的孩子。 「好,这么一来事情就解决了。虽然只是件微不足道的小事,不过正好可以用来打发时间。」 鹰央举起双手,大大伸了一个懒腰。原来我累成这样,只是为了陪她『打发时间』啊……算了,还是赶快让事情结束,回家钻进被窝里吧。就在我们正准备离开的时候,光辉战战兢兢地开口了。 「那个,刚才的说明里面,其实有一个地方说错了……」 「啊?有一个地方说错了?」 原本心情极好的鹰央,声音瞬间变得低沉。何必用那种威胁似的语气说话呢…… 「是、是的……呃,我做的事情确实就像刚才你说的那样,但是最先吓到佐久间小姐的并不是我。」 在鹰央锐利眼神的瞪视下,光辉缩着脖子继续说下去。 「佐久间小姐第一次说『看见鬼火』,是在我吸烟被抓到的两天后的晚上, 对吧?那天的鬼火并不是我做的。我是在那之后,听说佐久间小姐因为看见『鬼火』很害怕,所以才想到那个装置的。」 护理长歪起她那丰厚的嘴唇,瞪着光辉。 「事到如今,还说这些做什么呢。千绘都原谅你了……」 「不……我想他说的应该是真话。」 就在护理长准备责骂光辉的时候,千绘打断了她的话。 「没错。现在回想起来,只有第一次看到的『鬼火』和其他的不一样。光辉同学制造出的恶作剧『鬼火』,是在地板上瞬间冒出的蓝色火焰。但是我第一次看见的鬼火,却是一团更大的火焰,而且在半空中燃烧许久。至少有几十秒……」 千绘面露阴沉的表情说着,房间里原本轻松的气氛再次凝固。原本以为事情已经告一段落,没想到又出现了意外的发展。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房里弥漫着沉重的沉默,而打破这片沉默的则是鹰央。 「你第一次看见『鬼火』,也是在817号病房和818号病房中间的走廊吗?」 「不,不是走廊,应该是病房门口附近……因为当时很暗,距离又很远,所以我没办法确定到底是哪一间病房……」 「……这样啊。」 鹰央将双手交叉在胸前,思忖了几秒后,喃喃说道:「……原来如此啊。」 「我有件事想拜托你。」鹰央这么对护理长说。 「拜托我?」 鹰央对护理长招招手,示意要她过来,接着附在她的耳边说着悄悄话。只见护理长的眉头深深皱起。 「……为什么要做这种事?」 「别管那么多,你去做就是了。只要这么做,就能真相大白了。」 鹰央看着一脸狐疑的护理长,扬起了嘴角。 「好,今天就在这里解散吧。」 听见鹰央开心地如此宣布,我的心中忽然涌上一股不祥的预感。 4 「不祥的预感……成真了。」 「啊?你说了什么吗?」 鹰央听见我的喃喃自语,放下她原本在看的精装本小说,瞪着我。 光辉的鬼火诡计被拆穿的隔天深夜,我依然没有办法回家,被软禁在鹰央的『家』里。昨天结束之后,我立刻回家,睡了大约三个小时之后,又到医院上班;今天一整天都在急诊室工作。在鹰央的命令之下,我每个星期有一天半的时间,被借调到忙得不可开交的急诊室,充当『出借小帮手』。 结束繁重的急救工作之后,我下定决心,今天一定要回家好好大睡一觉。为了避免被鹰央逮住,我没有前往自己位在楼顶的办公桌,而是穿着急诊室制服,直接走向停车场。 这时映入眼帘的,是坐在我的爱车r-8的黑色引擎盖上,滑着手机的鹰央。 「你以为我会让你逃走吗?」 鹰央带着胜利的笑容,看着说不出话的我。 就这样,我又被带到鹰央的『家』里,坐在椅子上、靠着椅背假寐了好几个小时。但是为个子娇小的鹰央量身订做的这张椅子,对于身高超过一百八十公分的我来说实在太小,动不动就差点滑下来,完全无法熟睡。鹰央并没有理会我,只是躺在沙发上,气定神闲地看书。 「那个,请问我得在这里待多久的时间才行呢?」 我再次提出几个小时内已经重复了好几次的问题。 「马上就可以了……应该吧。」 「什么应该啊。我们到底在等什么啊?」 这个问题我也已经问过好几次了。 「哎呀,你很啰唆耶。别管那么多,安静地等就对了。我等一下就会说明 啦。」 鹰央不耐烦地说道,再次看起她的书来。我只能对着天花板叹息。 每次都这样。鹰央就算解开了『谜团』,也绝对不会事先说明,所以我每次都是在不明就里的情况下,被鹰央那莫名其妙的行动耍得团团转。 就在我闭上眼睛,想要再次小憩一下的时候,放在沙发旁小茶几上的分机电话响起。鹰央迅速地伸手拿起话筒,开始窸窸窣窣地说着。谁会在这种时间打分机电话来啊? 「小鸟,走吧。」 鹰央将话筒挂上后,在被她拿来当家居服穿的浅绿色手术衣外面套上白袍。 「走?去哪里?」 「817号病房。」 「817号病房?那个高中生又做了什么事吗?」 对于我的疑问,鹰央笑而不答,就这样走出了房间,我也只好追了出去。 鹰央离开『家』之后,用小跑步穿过楼顶,再顺着楼梯往下跑。我追着她的背影,同时满心疑惑。817号病房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呢? 由于睡眠不足,我的大脑处理速度很明显变慢了,因此没办法掌握状况。 我们抵达八楼病房后,走向走廊尽头的病房。转过转角,便看见从817号病房泄出的光线。 这么晚了还开着灯?某种令人不愉快的声音刺激着我的鼓膜,那声音既低沉又混浊,仿佛是从地底传来的,而且愈靠近817号病房,就听得愈清楚。 那是低吼声?还是痛苦的呻吟?那种诡异的声音不禁让我背脊发凉。 鹰央仿佛什么声音都没听见,一直沿着走廊往前走。我当然不能让鹰央自己一个人去,所以也带着紧张的神色,踏出脚步。鹰央和我一起探头望向817号病房。 「啥?」我不由自主地从喉咙发出诧异的声音。 病房门口附近的厕所门打开着,日光灯的光线从门内射出。光线下,只见护理长带着伤脑筋的表情站在那里,在护理长的身旁,可以看见一个穿着病人服的男子背影。 男子跪在厕所的马桶前,我只看得见他的背影,无法看见他的样貌,但是从发量稀少的后脑勺看来,应该是个中年人。 男子把头伸进马桶,激烈地呕吐着。刚才听见的那个令人不舒服的声音,原来就是这名男子的呕吐声。护理长轻拍着男人的背。 「……这是怎么一回事?」 我完全无法理解。 我僵立在原处,鹰央则是从后面一步步走向正在呕吐的男子。男子抬起头来,以空虚的眼神看着鹰央。我没有见过这个人,但是一看见他的脸,我便立刻明白这个人身上发生了什么事。这种人我其实经常见到——在深夜的风化区。 红通通的脸、空虚而充血的眼睛、虚弱瘫软的身体——这名男子绝对是喝得烂醉如泥。 「为什么病房里会有醉汉?这个人是……?」 我怔然地记么说,鹰央转向我,谢出洁白的牙齿。 「这家伙就是制造出第一个『鬼火』的犯人。」 鹰央挺起胸膛高声说道。 晚上在病房里请保持安静。 「犯人……?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等一下,演员马上就到齐了。」 「演员……?」 我喃喃地重复道,这时走廊传来脚步声。 「让您久等了,那个……请问有什么事吗?」 出现的是千绘。 「佐久间小姐?发生了什么事吗?」 「不,是护理长要我立刻过来的。」 原来护理长除了我们之外,连千绘都叫来了。 「好,大家都到齐了。我本来也想将那个叫做光辉的小鬼一起叫来,但是三更半夜的把病人吵醒好像也不太好。那么,我现在就来开始解谜。」 「鹰央,小声一点,你会吵醒病人的。」 「这种小事我当然知道。」 经过护理长提醒之后,鹰央皱着眉,将声调稍微压低了一些,开始说明。 「最先被目击到的『鬼火』,就是这个男的制造出来的。没错吧?」 鹰央将话锋转向男子。但男子只是以失焦的双眼仰望鹰央,什么都没回答。 从那模样看来,鹰央说的话他可能根本就没听进去吧。 「请问这个人是谁?」 「他是阵内先生……住在这间病房最里面那一床的病人。」 回答我的问题的不是鹰央,而是千绘。 「没错,这间病房里住着三位病人——昨天受到惩诫的气胸的高中生、正在以干扰素治疗c型肝炎的男性,最后一位就是这名男子。」 「我记得最后一位病人是……」 「酒精性肝炎。」 鹰央竖起食指,像节拍器一样一边摇晃一边说着。 酒精性肝炎?不,更重要的是…… 「呃,请问这个人为什么会醉成这样?他在病房里面喝了那么大量的酒吗?」 「不,我想他应该没有喝很多。」 听见我的问题,鹰央露出一抹恶作剧般的笑容。 「可是他醉得不省人事耶。」 「因为我让他吃了戒酒药。」 「戒酒药?」 「嗯,对啊。戒酒药,也就是氨基氰(amide)。服用后,氨基氰会抑制代谢酒精所需的醛脱氢酶(aldehyde dehydrogenase),这时如果喝酒,酒精的代谢物——乙醛就会堆积在体内,因此即使只喝下少量的酒,也会陷入『烂醉』状态,非常痛苦。」 鹰央一脸得意地发表有关『戒酒药』的知识。 「你让这个人吃了那种药?」 「我不只给他吃,也给了另一个因为c型肝炎住院的病人。当然,护理长已经向他们本人说明清楚了:这种药物,是因为在治疗的过程中有需要,所以才让他们服用的;若在服药期间喝酒,将会造成危险,所以绝对不可以喝酒。」 「都已经知道有危险了,这个人却还是……」 我低头看着男子,喃喃说道。 「没错,即使如此,他还是喝了。」 「不过,阵内先生应该没有办法买到酒才对啊。阵内先生的状况很差,几乎无法离开病房,也几乎没有人来探病。」 千绘插嘴说道,鹰央闻言露出了调皮的笑容。 「他的确没有办法买到『酒』,不过『酒精』倒是有办法取得喔。」 不是『酒』,而是『酒精』?我听不懂鹰央的意思,皱起了眉头。酒精…… 不是酒,而是酒精…… 「啊!」 我和千绘同时发出惊呼,并且将视线转向病房门口的喷雾式消毒用酒精。 「没错,这个男人因为没办法买到酒,所以就把消毒用酒精藏起来喝。」 「在明知自己正在服用戒酒药的状况下……?」千绘诧异地说道。 「这就是所谓的酒精成瘾呀。理智虽然知道不能这么做,却无法克制喝酒的 欲望。所以酒精成瘾的病人,除了生理的治疗以外,还需要心理层面的治疗。」 「……再怎么说,也不必特地给他吃戒酒药,让他经历这种痛苦嘛。」 千绘看着一脸苍白地趴在马桶前的男子,喃喃说着,语气中带着一丝责难。 「为了查出到底是谁在偷喝酒精,我非得这么做不可呀。这间病房里有两名病人的肝功能以及其他检查报告都不尽理想,一个是他,另一个则是c型肝炎的病人。我推测他们两人其中之一,就是因为摄取了酒精,而使得身体状况变差。 然而光看检查报告,根本没有办法得知究竟是谁喝了酒精,而且就算去质问他们,也一定得不到答案,所以我才会让他们服用戒酒药。」 千绘虽然露出无法全然接受的表情,但仍保持沉默。 「现在我们知道是这个人偷喝消毒用的酒精了,不过,他为什么要制作『鬼火』呢……?」 我代替千绘提出这个疑问。 「什么嘛,你还不知道啊?听好了,第一次出现『鬼火』,是在那个叫做光辉的高中生抽烟被抓到的两天后,对吧?」 鹰央将视线从我这边移到千绘身上。 「是、是的,没错。」 千绘连忙回答。 「当时你们检查了那个高中生身上携带的物品。」「是的。我记得在『鬼火』出现的那天中午左右,我们在他父母的许可之 下,检查了他身上的东西。」 听到千绘的回答,鹰央骄傲地点点头,开口说道: 「那个男的看见你们检查物品,以为你们接下来可能也会检查他身上的东西。或许是有某种原因让他这么觉得吧。」 听见鹰央的话,千绘发出「啊」的一声。 「这么说来,在我第一次看到『鬼火』前没多久,我来到这间病房巡房。当时我曾经自言自语:『这间病房的病人明天早上好像都要检查。』但我指的是抽血检查……」 「啊,所以他误会了。」 鹰央心满意足地说道。 「我猜这个男的偷偷藏了很多消毒用酒精,打算在半夜小酌。可能是放在保特瓶之类的容器里吧。那么,当他误以为明天早上每个人都要进行物品检查时,会怎么处理那些珍藏的酒精呢?」 「这个嘛……应该是丢掉吧?」 我如此说道,鹰央轻轻颔首。 「要丢到哪里去呢?」 「呃,比如说倒进马桶里冲走之类的……」 「没错,在护理师巡房结束后不久,他就赶紧将酒精倒进洗手台里——也就是那个洗手台。」 鹰央指着身后的洗手台。我瞪大了眼睛,如果记得没错,两个星期前,那里…… 「两个星期前,那个洗手台堵塞了。他倒下去的酒精并没有流走,全都塞在 那里。所以他慌了,要是酒精一直留在那里,等酒精挥发后,可能就会发出味道,继而被人发现。于是他打开洗手台下方的柜门,检查配管,想看看有没有办法能将堵塞的水管修好。就在这个时候,他发现了某样东西。」 鹰央一脸得意地将目光转向我们。说到这里,两个星期前这里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已经水落石出了。 「没错,他找到的,就是那个高中生因为怕被没收而藏在那里的高级打火机。男子看到打火机后便心想,如果没有办法将酒精冲走,干脆就把它烧掉吧。 那个酒精的浓度很高,我想燃烧的时候,一定是冒出了蓝色的火焰吧。这个洗手台位于从走廊看不见的死角, karte.03 看不见的胎儿 * 鸟笼。石井美香坐在床边,以空虚的眼神环视自己的房间,这么想着。这个房间就是囚禁我的鸟笼。 我被关在这里已经一个月了,也就是说,『那个孩子』离开之后,已经过了一个月了。 我没有办法保护『那个孩子』。我没有办法保护那个小生命。『那个孩子』从我体内消失的瞬间,我觉得自己的灵魂也一起死去了。 不知不觉中流下的眼泪沿着脸颊滑落,从下巴滴落到木质地板上。美香以双手捂着脸,双肩微微颤抖。 那个人现在在做什么呢?我好想见他。不,就算见不到他也没关系,我想听听他的声音。但是我却连这点也做不到。因为一个月前,我的手机和电脑者被没收了;不但如此,就连放在一楼的室内电话,也被藏起来了。 没办法联络上我,他一定也很担心吧。我必须想个办法,告诉他我平安无事…… 平安无事?美香的身体顿时变得僵硬,同时望着自己的下腹部。怎么会平安无事呢?我没能保护好我们两人的宝贝。说不定他已经不爱我了。一股极负面的不安情绪沿着血管侵蚀全身的细胞。美香觉得呼吸困难,按着自己的胸口。 ……我不想再继续下去了……我无法再忍受这种生活了。 美香看着摆在书桌上的笔筒。笔筒里插着许多文具,还有美工刀。 美香呼吸急促地走向书桌,拿起美工刀,喀啦喀啦地将刀片推出来,刀片反射出日光灯的光线。美香觉得呼吸似乎变得顺畅了一些。 这样就能轻松了。这样就能去『那个孩子』所在的地方了。美香全身颤抖着,将刀片抵住手腕。皮肤被刀刃划破,传来一阵锥心的疼痛,红色的鲜血渗出。痛楚让存在于现实和自己之间的薄膜产生龟裂。 对于『死亡』的恐惧瞬间涌上心头,但是想从这个状况逃脱的欲望,却远远超过了恐惧。 美香用力咬着嘴唇,对拿着美工刀的手施力。就在刀刃深深陷入手腕的前一刻,她的下腹部传来一阵疼痛。 「唔……」 美香发出痛苦的呻吟,用双手按住下腹部。美工刀从她的手中滑落,掉在地上。 这是……? 美香瞪大了眼睛,低头看着自己的腹部。腹部再次传来如脉动般的剧烈疼痛,让美香忍不住皱起眉头。然而,胸口却涌上一股温暖的喜悦。 是『那个孩子』!这是『那个孩子』的痛。 美香以双手捂着脸,当场瘫坐在地,温热的泪水从双眼不断地涌出。 『那个孩子』回来了。『那个孩子』此刻正活在我的体内。 这次我一定要保护好『那个孩子』。美香暗自在心中下定决心,抬起了头。日光灯发出淡淡的光芒。 1 「我打从一开始就反对让她去读男女合校!年轻男生根本就像野兽一样。可是我先生却说没关系,真是不负责任!」 「喔……」 面对这个口沫横飞地高声大喊的中年女性,我只能发出不知道该说是回覆还是叹息的声音。这位名叫石井静子、戴着眼镜、有点神经质的女性,从十五分钟前进入统括诊断部的门诊诊间之后,就不断地以尖锐的声音大吼大叫,行为跟她的名字『静子』恰恰相反。 我将她目前所说的内容稍作统整—她就读高中的女儿和班上同学谈恋爱,结果不小心怀孕了。因为这件事情而震怒不已的静子,立刻带女儿来到天医会综合医院的妇产科进行人工流产手术。唉,要说常见,这也的确是个常见的故事。 但是静子说到这里,情绪就变得十分激动,开始不断地抱怨女儿、女儿的男朋友以及自己的丈夫,没再继续说下去。我从刚刚开始就一直在找机会插话,不过直到现在为止都没有成功。 我趁静子不注意时,悄悄将视线转向后方。诊间最后方的窗户旁边放着一面屏风,统括诊断部的主任—天久鹰央,就躲在屏风的后面,阅读着英文杂志。真是的,每次都把棘手的病人推给我。 难道我还要继续听她抱怨二十分钟以上吗?我决定让心思放空,继续撑下去,于是切换到放空模式—这是我在统括诊断部待了五个月之后所学到的技能。 我将静子的抱怨当作耳边风,对她虚应故事。 「那个……请问你有在听吗?」 本来激动地说个不停的静子,忽然以疑惑的眼神看着我。 糟了,难道我放空得太明显,被她发现我根本没在听吗?我连忙正襟危坐。 「是,我当然有在听。令千金怀孕了,在我们医院进行了流产手术对吧?之后又发生了什么事情呢?」 我总算找到机会,赶紧催促她继续说下去。比起不断听她重复一样的抱怨,听她说些不同的事情还比较轻松。 「就是因为发生了事情,我才会再来这间医院啊。可是妇产科的主治医师却完全不肯听我说,我提出抱怨之后,他就介绍我到这里来,说这里的医师会仔细听我说。」 我斜眼望着一旁的电子病历表,荧幕上显示着妇产科所写的转诊单。 『病人家属不断重复表示,女儿人工流产后出现不合常理的症状』已对本科门诊业务造成困扰。在百忙之中打扰贵科非常抱歉,敬请贵科予以诊治。』 什么『敬请贵科予以诊治』,根本就是将麻烦的病人丢给我们嘛。 「我们当然会仔细听您说。是关于令千金的事情对吧?请问令千金发生了什么事呢?」 我慎重地挑选用字遣词,避免刺激情绪激动的静子。原本激动地抱怨个不停的静子忽然冷静下来,像是自言自语似地小声说道: 「我女儿自从两个星期前开始,就一直说些奇怪的话……她说,那个已经流产的胎儿回来了,她可以感受到胎儿在她肚子里……」 「已经死掉的胎儿回来了……」 听见这种诡异的事情,我不由得皱起了眉头。 「呃,这会不会是令千金多心了呢……」 「我一开始也是这么认为。但是她吐了好几次,还说肚子胀胀的,出现很多怀孕的症状,原本以为她只是单纯的身体不舒服而已。可是我……发现了……」 「发现了什么?」 静子的语调就像在说鬼故事一样骇人,我咽下口水。 「上个星期,我趁着女儿洗澡的时候偷偷进去她的房里。结果我看见她的垃圾桶里丢着一支验孕棒,上面的结果呈现阳性……」 我觉得背后涌上一股寒意。 「那、那会不会是因为流产手术后荷尔蒙不平衡,使得检查结果不正确呢?」 我绞尽脑汁,试图用逻辑来说明这个宛如超自然现象一般的事件。 「妇产科的主治医师也说了类似的话,但是验孕棒呈现阳性,我女儿又出现类似孕吐的症状耶。那孩子一定还在怀孕。可是,我明明让她接受了流产手术啊!」 静子的情绪再次转为激动,说话的语调变得高昂。 「请先不要这么断定,一定还有什么其他的原因……」 「医师,你怀孕过吗!」静子瞪着我。 「不……没有。」 要是有还得了。 「我怀孕过四次,其中三次都流产了,就在我几乎要放弃的时候,那个孩子就来了。所以我明白,那孩子一定是怀孕了。」 四次怀孕,三次流产啊……我似乎可以理解静子为什么会为了女儿的事情这么激动了。从她趁着女儿洗澡去偷翻她的房间这件事看来,也可以窥知她有点太过干涉女儿的生活了。她可能有分离焦虑吧。 「呃,那么,只要令千金来一趟医院,接受检查……」 「……不行。」 静子无力地垂下头。 「我也要求她来医院,但是那孩子却说:『我绝对不去。要是你硬拉我去的话,我就要咬舌自尽』。这两个星期以来,那孩子简直就像变了一个人似的,具有攻击性,完全不听我的话。我已经……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了。」 「这样啊。呃,如果令千金真的仍处于怀孕状态,那么就表示流产手术可能失败了。所以……」 「不,我觉得应该不是。」 一道声音从我身后传来,我反射性地回过头去。鹰央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就站在我的正后方,看着荧幕。 「那个……你是?」 静子眨了几下眼睛。 「啊。这位是统括诊断部的主任,天久鹰央医师。」 「主任……?」 静子以狐疑的眼神望着鹰央。我对于这种反应已经司空见惯。比我小两岁,也就是二十七岁的这个主管,外表看起来比实际年龄还要年轻……或许应该说年幼。就算听到我说她是统括诊断部的主任,对方也很难立刻接受。 「从流产手术的手术报告看来,绒毛组织确实已经排出,而且术后的超音波也可以确定子宫内的胎囊已经不见了,因此流产手术失败,胎儿还留在子宫里的可能性相当低。」 鹰央无视于静子的视线,像是自言自语般地喃喃说道。看来她对这次的病例还满有兴趣的。 「也就是说,假如这位叫做石井美香的女孩现在真的还在怀孕,那么推论她是在流产手术后再次怀孕,比较合理。你的女儿有可能在流产手术之后又和男朋友碰面,并且再次怀孕吗?」 鹰央将视线从荧幕移到静子的身上。 「绝对不可能有那种事!」 静子呲牙咧嘴地说道。 「你怎么能断定?她可能是趁着在学校的时候,或是在外面偷偷和男朋友见面。生殖行为这种事,只要几分钟就能完成了。」 不要用生殖行为这种词好吗?听见鹰央那种宛如火上加油一般的说法,我不禁面色僵硬。 「所以我说那是不可能的。自从那孩子接受流产手术之后,我就没有让她离开过家门一步,当然也向学校请假了。她的手机和电脑都被我没收了,不要说和那个男的碰面了,他们根本联络不上对方。」 也就是说,她将女儿软禁起来了啊。本来以为她只是分离焦虑,没想到竟然做到这种地步…… 「原来如此,那么她就不可能和男朋友生小孩了。在流产手术过后一个月、没有和男人见面的状况下,却再次怀孕——如果这是真的,那还真是奇迹呢……」 鹰央抬起头来看着静子。 「那你想怎么办?」 被不礼貌地直呼「你」,静子看似不悦地皱起眉头。 「首先,我想知道我女儿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所以我想让她仔细接受检查。可以的话,我希望不是由那个年轻的主治医师,而是由更有经验的医师来检查。」 「原来如此……」 鹰央拿起一旁的分机电话的话筒,开始拨号码。 「小田原在吗?咦,我?我是天久鹰央。统括诊断部主任天久鹰央。没错,我有事情要找小田原……喔,小田原吗?我有点事想拜托你……」 鹰央在依然雏着眉的静子面前讲了几分钟的电话之后,挂上话筒,脸上露出笑容。 「我已经拜托妇产科将明天下午六点之后的门诊空出来了。到时候主治医师和妇产科主任小田原会帮你女儿重新进行检查。我们也会到场。你明天下午五点之前把你女儿带来医院,先抽血,再来这里让我们和你女儿谈谈。谈完之后再去妇产科门诊进行检查。」 「等、等一下。你怎么可以擅自决定……」 「怎么?你不是想让你女儿做检查吗?」 「我当然想,可是我女儿说什么都不肯出门啊。你要我怎么把她带来这 里?」 「这点小事,你要自己想办法吧。你不是她妈妈吗?」 「你那是什么话!」 听见鹰央那敷衍至极的说法,静子激动得几乎要从椅子上站起来了。 「呃,这个,我想令千金一定是觉得,要是确定自己怀孕了,又会被强迫堕胎,所以才会不愿意来医院吧。」 我连忙在一旁插嘴说道。静子嘴巴扁成「乀」字形,不发一语。 「所以,您要不要试着说服令千金看看呢?就说这次的检查只是为了确认令千金本人,还有肚子里的胎儿——如果有的话——的健康状态,就算确定她怀孕,也不会立刻进行流产手术。如此一来,我相信令千金应该也比较能接受吧。」 静子以可怕的表情沉默了几十秒之后,略带犹豫地点了点头。看来事情就这么说定了,我长长地吐了一口气。 「不过,假如我女儿真的怀孕了,我还是会让她堕胎的。那孩子还只是个小孩,小孩怎么可以生小孩呢?那孩子的一切,都要由我来决定。」 静子不满地说道。从她的态度,可以知道她对女儿充满了扭曲的控制欲,我不自觉地皱眉。但是,就算我指出这一点,也只会让静子的态度变得更强硬而已吧。就在我打算以一句「这样啊」含糊带过时,魔央抢在我之前开口了。 「十七岁已经算是个成熟的大人了——成熟得远远超过父母亲的想像呢。」 静子默默地低下头,扬起目光瞪着鹰央。 2 「喔,好像出来了唷。」 鹰央开心地高声说道,同时操作着滑鼠。在显示着『石井美香』这个名字的画面上,出现了抽血检查的结果。 在我们和石井静子谈过后的隔天下午五点多,巡房结束后,鹰央和我便在门诊诊间看着电子病历表。看来静子已经顺利将女儿带来医院了,她女儿石井美香在一个小时之前已经完成抽血。 「结果怎么样?」 「白血球9800,*crp是2.84,有点发炎症状。而*hcg则是……2000啊。这个数字也很微妙呢。当然可以解读为因为怀孕而上升没错,但是也不能排除人工流产后荷尔蒙失衡的可能性。不过,以人工流产后六个星期这样的时间而言,这个数值还是有点高呢……」(译注:crp,c-reactive protein,c反应性蛋白。hcg,human chorioniadotropin,人类绒毛膜性腺激素。) 听见鹰央的喃喃低语,我也探头望向荧幕。光靠一般判断是否怀孕时最重要的荷尔蒙——hcg,也就是人类绒毛膜性腺激素,似乎无法断定石井美香到底有没有怀孕。 鹰央将双手朝向天花板,伸了一个大大的懒腰。 「好吧,要等到我们和她女儿谈过,并且进行超音波检查之后,才能下结论。」 「但是这些检查需要我们在场吗?只要她能将女儿带来,剩下的就交给妇产科不就好了吗?」 「你在说什么啊?根据那个母亲的说法,她女儿没有和男人接触却怀孕了耶。这么有趣的病例,怎么可以直接丢给妇产科呢?怎么,你对这个病例没有兴趣吗?」 「不,我并不是不感兴趣……只是,该怎么说呢……我对流产手术这种事情有点没辙。虽然胎儿还没出生,但是夺走胎儿性命这种事……」 我含糊其词地说着。与此同时,鹰央也收起了原本开心的表情,正色道: 「我懂你想说什么。的确,人工流产是个非常具争议性的处置,甚至有不少人认为『人工流产就是杀人』。」 听到『杀人』这个强烈的字眼,我抿了抿嘴。 「医师……你 的想法又是如何呢?」 「我没有答案。这不是一个有唯一正确解答的科学问题,而是一个没有对或错的伦理问题。在解决科学问题方面,我是个天才,但是对于伦理问题,我就一筹莫展了。所谓的伦理,是由社会上的『氛围』来决定的,而我就是欠缺这样的能力啊。」 鹰央露出一抹略显寂寞的笑容,注视着天花板。我也不知该说什么才好。鹰央具有超高的智慧,但是相反的,她却相当欠缺察言观色以及设身处地为他人着想的能力。她本人也很清楚这一点,甚至可能为此而感到自卑。 「人是从什么时候开始被视为『人』的呢?是在卵子受精的瞬间?还是在胎儿出现神经系统的时候?又或者是在胎儿离开母体的时候呢?有很多种看法,而且每一种看法都有其道理。最后,究竟要在这些选项中选择哪一个,就要由社会全体来决定了。」 鹰央淡淡地说着。平常在向别人说明事情时总是很开心的鹰央,现在看起来却显得有一点悲伤。 「现在在日本,胎儿要在离开母体的时候,才会被视为『人』,并且被赋予人权。在怀孕还没满二十二周之前,由母体保护法指定医师所进行的人工流产手术是合法的。呃,适用这个规定的对象,原本只有『假如继续怀孕,便会因为健康或经济因素对母体的健康造成损害』,或是『在受到暴力胁迫下进行性行为而怀孕』的时候。但是有关这项规定的解释非常模糊不清,因此事实上仍有许多人单纯只是因为不想怀孕,而进行流产手术。顺带一提,你觉得日本一年有几件人工流产手术呢?」 「一万件……左右吧?」 我以消沉的声音回答。鹰央扬起嘴角,露出一个讽刺又略带悲哀的笑容。 「有超过二十万件以上喔。」 「二十万件!」 听见这个超乎想像的数字,我惊讶地提高声调。 「很多吧。当然,里面也包括为了确保母体安全等无可奈何的理由,而进行的人工流产就是了。」 鹰央说到这里,疲累地吐了一口气,沉重的沉默弥漫在房间里。鹰央像是为了要转换气氛般,将双手举至胸前,拍了一下手。 「先不谈这个了,假设在没有性行为的状态下怀孕,那么就等于是处女怀胎啰。顺带一提,说到处女怀胎,最著名的故事当然就是圣母玛利亚怀上耶稣基督了,在世界上还有许多类似的传说……」 「不、不,应该不可能是这样吧。」 我反射性地插嘴,说到一半被打断的鹰央则是一脸不悦地鼓起腮帮子。 「你怎么能断言说不可能呢?没有实际调查过,谁会知道呢?如果真是如此,那就真的是奇迹了呢。这已经不是发表学术论文的问题了,可能连梵蒂冈都会派人来调查吧。」 鹰央有点激动地说着,我只能露出苦笑。看来她已经恢复平常的心情了。 「好、好,假如是奇迹的话,可就不得了了呢。不过,其他的可能性应该比较高吧。例如单纯是流产手术后荷尔蒙失衡,使得身体状况变得像在怀孕一样之类的。」 「当然也有这个可能。除此之外的可能性,还包括了流产手术失败,女儿仍 然处于怀孕状态;或是女儿背着母亲偷偷和男朋友见面,进行了生殖行为;又或者是她具有无性生殖的能力……」 「无性生殖能力就有点……」 「最后那个是开玩笑啦,我只是想表达还有很多可能性。而不管她是否真的怀孕,都应该仔细诊断才对。假如不弄清楚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不但没有办法对母体及胎儿——如果真的有的话——进行健康管理,更重要的是在精神方面也可能出现问题呢。」 「是啊,的确如此……」 我想起石井静子昨天说的话。根据她的说法,她的女儿美香是在尚未完全接受的状态下,进行流产手术的。流产手术是一种对身心都有极大伤害的重大手术,在非自愿的状况下接受这种手术,相信对她而言一定是个很大的打击吧。 「不过,她是说『流产的孩子回到肚子里』吗?这还真是令人无法理解呢。」 「嗯?是吗?」 鹰央对我投以意有所指的眼神。 「那种眼神是什么意思?难道你已经猜到发生什么事了吗?」 「嗯,当然啦。昨天我就已经有个谱了。这也是理所当然的吧。我就是为了确认这一点,才叫石井美香来一趟医院的。」 「所谓的『谱』指的是?」 「你就慢慢期待吧。」 鹰央将左手的食指竖在嘴唇前。她还是一样什么都要保密,每次都用这一招逃避话题。 「什么期待,你每次都……」 就在我正打算抱怨的时候,门口传来了敲门声。 「喔,说病人病人就到。喂,小鸟,去开门。」 鹰央像是在赶苍蝇似地挥着手。 「所以,请问有什么事呢?」 石井美香在椅子上坐定,眼神中立刻散发出敌意。她那不像是高中生的目光,让我忍不住退缩。 几分钟前,美香在母亲静子的带领之下,来到了这个门诊诊间。两人一进入诊间后,鹰央就对两人说:「我想在母亲不在场的状况下和你谈谈」。当然,静子非常坚持要一起谈话,但鹰央半强迫地说道:「如果是这样的话,我就不诊察了。」再加上美香也冷冷地对她说:「妈,你在外面等啦」。静子这才咬着嘴唇,心不甘情不愿地离开了诊间。 「你怀孕了吗?」 鹰央对美香投出一记直球。美香看似不悦地将嘴唇扭成「乀」字形。 「是啊。高中生怀孕很奇怪吗?你有什么不满吗?」 「不,没有什么好奇怪的。只要是在月经来潮之后进行性行为,每一个女性都有可能怀孕。此外,我和你毫无瓜葛,无论你怀孕与否,我都不可能有什么不满。」 「什么嘛。既然如此,你为什么要把我带来这里?」 「我虽然对你本人没兴趣,但是对发生在你身上的事情倒是很感兴趣。」 鹰央那诚实得有点愚蠢的回答,让美香咕哝了一句:「真是莫名其妙」。她继续以剑拔弩张的眼神瞪着我们。看来她完全把我们当成了『敌人』。 「怎么会莫名其妙呢?你在六个星期前接受了人工流产手术,但是却主张现在还在怀孕,这点很不合常理吧。」 鹰央将话锋转向美香,美香则是沉默不语,别过头去。 「你在接受流产手术之后,有再次和你的男朋友进行性行为吗?」 听见这个毫不修饰的露骨问题,美香忍不住睁大了双眼。 「怎么可能!我已经被关在家里超过一个月了,连学校都没办法去。我妈妈自以为是地说:『你的精神状态不适合出门』。精神状态不正常的明明是那个人自己啊! 美香情绪化地说道。在母亲面前几乎不发一语的美香,现在却积极地吐出心中的郁闷。从她将自己的母亲称呼为「那个人」这一点看来,足见这对母女之间有着严重的嫌隙。 「你觉得流产手术失败了吗?」 「我不知道。在接受手术之后的一个月……我觉得自己像个『空壳』一样。 总觉得自己已经不是自己了。我连自己是不是真的还活着都不确定,根本不知道该如何是好……」 美香平板的语调,听起来就像一个演技很差的演员在念台词似的。她的目光失去了焦点。 「可是,就在两个星期前,这孩子又回来了。回到了我的肚子里……这孩子并没有死……」 美香热切地说着,我却觉得背脊发凉。很明显,她的精神状态并不正常 ,或许是因为被迫接受流产手术,再加上被软禁在家里,导致她的精神状态已经濒临崩溃边缘了吧。 「『回来』是什么意思?你是说你又再次怀了那个应该已经被流产掉的胎儿马?」 「是,一定是那样没错。这孩子现在就在这里。」 美香的口吻毫不犹豫,她温柔地抚摸自己的下腹部。不过就在下一秒,她却发出「唔」的一声,将身体弓起来。 「你没事吧?」 我连忙站起来,将手伸向美香的肩膀,但是她却粗鲁地将我的手拍掉。 「请不用管我,我没事。自从怀孕之后,我就经常会肚子痛……而且孕吐的症状也很严重……」 美香再次压着腹部,表情扭曲。 「腹痛、想吐等症状,并不一定是怀孕,也有可能是其他的疾病造成的……」 「医师,你怀孕过吗?」 美香额上浮现汗水,她扬起嘴角,打断了鹰央的话。 「不,我没有怀孕的经验。」 「那么你当然不懂了。」 或许是肚子已经不痛了吧,美香轻轻吐了口气,端正坐姿,以一副瞧不起人的态度说着。 「等你怀孕、成为母亲之后,你就会明白自己的肚子里到底有没有孩子。我现在都还感觉得到,我的孩子就在这里慢慢地长大。」 美香以怜爱的眼神看着自己的腹部。 「原来如此,或许就像你说的吧。这确实是没有实际经验的我所无法体会的感觉。」 「那我就算不接受检查,也没有关系吧。」 或许是看见鹰央直率地点头而放松戒心了吧,美香一脸无趣地说道。 「嗯?怎么,你不想接受检查吗?」 「是因为我妈妈一直吵,又答应只要我来医院,就会把手机还给我,我才跟她来的,我当然不想接受什么检查。要是检查出来真的有小孩,你们又会想办法让孩子流产对吧。」 美香的视线再度变得锐利。 「我这次一定要好好保护这个孩子。我再也不会让任何人杀害这个孩子!」 「喔,那你就这么做啊。」 鹰央很干脆地说道,她的态度让美香感到不满。 「你那是什么敷衍的态度。就是你们、你们……六个星期前把这孩子……」 或许是太过激动的关系,美香断断续续、口齿不清地说着。 「替你进行人工流产手术的并不是我,而且妇产科医师也不是自愿这么做的。他们是因为受到请求,无可奈何,才替你动手术的。」 鹰央那令人无法反驳的正论,让美香的表情为之扭曲。 「再说,人工流产手术基本上必须经过孕妇本人,以及胎儿父亲两人的同意才能进行,所以当初你也同意了手术对吧。」 「这,医师……」 我试图阻止鹰央。鹰央只是在陈述事实而已,并没有恶意,但是这样的指责对高中生来说,还是稍嫌严厉了一点。 「没有办法啊!因为我当时也搞不清楚状况嘛!我说出自己怀孕的事情之后,妈妈就陷入半疯狂状态,冲到他家去,要求他和他的父亲下跪磕头道歉。而且还一直大吼大叫:『假如你不马上堕胎,你就不是我们家的小孩,我立刻把你赶出去』。所以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 美香以双手捣着脸,开始啜泣。 「你在心神混乱的状态下同意接受流产手术,但是实际接受手术之后,却后悔了,没错吧?」 听见鹰央的话,美香肩膀颤抖着,点了点头。 「这一次……我一定要保护这孩子。这次绝对会……」 「那你就这么做啊。」 「咦……?」 美香似乎一时无法理解鹰央所说的话,她放下原本捂着脸庞的双手,眨了眨泛着泪光的眼睛。 「我们现在还不知道你是否怀孕,不过,假设你真的怀孕了,那么没有你的允许,我们是不可能让孩子流产的。就算是你的父母也一样。如果你决定不要流产,那么你母亲可能真的会将你逐出家门,或是和你断绝亲子关系。即使如此,你若还是想把孩子生下来,那么你就应该生下来。在法律上你虽然还未成年,但你已经是个具有足够判断力的大人了。你应该自己做选择,为自己负贵。」 美香紧握双手,咬着嘴唇。 「要是你不做检查,那么胎儿若有什么异常,我们也没办法处理。所以无论你是否怀孕,都有做检查的必要。你明白吗?」 听完鹰央的话,美香眼眶泛泪,用力点了点头。 「哎呀——小鹰。好久不见了。」 一踏进妇产科的门诊,耳边就传来一道高昂的声音。我张大眼睛,一名有着淡褐色卷发、身穿白袍的女性,就在我的正前方挥舞双手。她的年纪大概和我差不多吧?眼尾下垂的眼睛看起来很温柔,和她说话时拖长的语调莫名地很搭。 「啊……」 相反的,鹰央的态度则是相当冷淡,爱理不理地举起一只手。 「哎呀,小鹰,你最近都没来妇产科玩呢。我好想你喔——」 那名女性以小跑步跑向我们,突然抱住了鹰央,鹰央面无表情地任由她摆布。那情景看起来就像是猫咪被硬抱起来,一脸不高兴的样子。 「啊——小鸟,你是第一次见到她吧。这个奇怪的女人是妇产科主任小田原香苗。顺带一提,如你所见,她是个变态。」 「咦,这位是主任啊。这么年轻……」 没错,鹰央才二十七岁就担任统括诊断部的主任,但那是特殊案例。一般而言,能够当上主任的,再怎么年轻也要四十岁以上。 「啊,这家伙虽然外表看不出来,可是其实已经四十……」 鹰央说到这里,小田原便立刻伸手捂住应央的嘴巴。 「你刚刚说什么?」 小田原将脸凑近鹰央,露出满面笑容,但她的眼睛却完全没有笑意。 鹰央全身僵硬,赶紧摇了摇头……看来她也很怕这个人呢。 我虽然很常看见鹰央被她的姊姊,也就是担任这间医院事务长的天久真鹤责骂而害怕的模样,但是除此之外,我倒是头一次看见鹰央怕成这样。 「幸会,我是从七月开始在统括诊断部工作的小鸟游优。」 我向对方自我介绍。 「啊,果然如我所料。我是妇产科主任小田原香苗。请多多指教——顺带一提,我今年二十九岁。」 「……自称。」 鹰央喃喃嘟哝着,至于握着我的手用力上下摇晃的小田原,则是压低音量,发出「啊?」的一声,瞪着鹰央。鹰央连忙举起双手在胸前摇晃着说道:「没什么!没什么!」看来鹰央真的很怕她呢。 「哎呀,我一直很想见见小鸟医师呢。」 小田原开始对我上下打量。 「呃,我不是小鸟,我叫小鸟游……」 这个绰号到底有多少人知道了啊? 「小鸟医师,我有件事想问你……可以吗?」 「有事想问我?」 「小鸟医师,听说……你是小鹰的男朋友,这是真的吗?」 「……啊?」 一瞬间,我无法理解她在说什么,脑袋停止运转。 「怎么可能!我只是她的下属而已!」 僵立了几秒钟之后,我才回过神来,赶紧否认。 「咦——是这样吗?啊,不过,会不会其实你们对彼此的感觉都不错,现在正处于『朋友以上、恋人未满』的状态呢?小鹰虽然完全不会打扮,可是她只要稍微化点妆,就很可爱呢。怎么样,她会不 会其实是你的菜呀?」 小田原不断逼近我。这个人是怎么回事?她的内心分明是个女高中生吧。 「不』我比较喜欢成熟的女性,鹰央医师这种像小孩子似的……好痛!」 我一不小心就说出了真心话,于是鹰央用力地从正面朝我的小腿踢了一脚。 「你说我怎么样?」 「不……没什么。」 我咬着牙,忍痛挤出这几个字。 「真是的,为什么我非得跟这种邋遢的男人交往不可?」 「咦——原来是这样啊。我还以为自己的梦想可以实现了呢,真是遗憾。」 小田原嘟起她那涂着浓浓口红的嘴唇,双手在后脑勺交叉。 「你的『梦想』是什么?」 「叹,就是如果小鹰怀孕了,就由我来担任你的主治医师,帮你接生啊。小鹰的小孩一定很可爱吧。」 「……这、这样啊。」 看着双手合掌、开心地这么说的小田原,鹰央的表情变得僵硬。看来她真的对这个人很没辙。 「那个,小田原医师,我想请教一下……我和鹰央医师在交往的传言,你是从哪里听来的?」 我虽然已经猜到一半了,但还是问了小田原。 「呃——概是在上个月吧,有个在急诊室实习的第一年实习医师,到处向大家宣传喔。呃,她叫什么名字来着?是个短发、很有朝气的女孩子。」 「……我知道是谁了,这样就够了。」我说,同时觉得头有点痛。 果然是鸿池干的好事啊。那个家伙,给我记住。 「对了,那个说自己怀了幽灵婴儿的女生呢?」 小田原东张西望。 「她说等她冷静一点再过来,因为她刚才思绪似乎有点太过混乱了。」 鹰央将双手朝向天花板,大大伸了个懒腰,我回想着几分钟前发生的事情。 看见边哭边从诊间走出来的美香,她的母亲静子满脸通红地质问鹰央:「你对我女儿做了什么事!」鹰央则是若无其事地告诉静子:「这是病人的隐私,就算你是她的母亲,我也不能告诉你。」那就像是替静子的愤怒火上加油——应该说淋上了汽油吧。 就在静子激动地喧闹不已时,一旁的美香说:「等我冷静一点之后再过去。」并叫我们先行离开。 「他们就是统括诊断部的人吗?」 一道男声从诊间里传来。我转过头一看,一名年轻男医师正不高兴地皱着眉头,从门诊诊间走出来。 「这是我们科的篠崎,他就是等会儿要来做检查的石井美香的主治医师。」 小田原介绍自己的下属。篠崎毫不掩饰自己不高兴的神情,走向我门。 「篠崎,这位是统括诊断部的……」 「我知道,因为转诊单是我写的。」 篠崎抓了抓自己有点过长的头发。 「真是的,对于那个母亲的胡言乱语,你们只要听听就好了,为什么连自己都被卷进她的幻想之中呢?」 「你有证据可以证明那是幻想吗?」鹰央瞪着篠崎。 「那当然啰,再次怀了已经流产的孩子?胎儿的幽魂?真是愚蠢。」 「在进行检查之前,我们不知道她到底有没有怀孕』不是吗?流产手术也有可能失败啊。」 「我有确实进行手术!什么嘛,你是在鸡蛋里挑骨头吗?」 「好啦好啦』等检查过后,一切就真相大白了不是吗?啊,对了,病人应该快来了吧?」 小田原插进两人中间,以悠哉的口吻说道。 篠奇南喃商咕:「病人来了之后,请通知我。」便转身回到诊间。小田原露出苦笑。 「真抱歉,小鹰。」 「我不在意,反正对我抱持敌意的家伙很多。」 鹰央以平板的语调说道。正如她所说的,在这间医院里,讨厌鹰央的医师确实不少。 「那些认为只要年纪够大,身为一个人的价值自然就会提升的笨蛋们,大概无法忍受我这个年轻女性身兼副院长和统括诊断部主任的职位吧。唉,老实说,副院长实在是个麻烦的工作,我还真想让给别人呢。」 「这种话可不能乱说唷,小鹰。很多主任都在伺机想把小鹰拉下来,要是被他们听见你不想当副院长了,他们可能会真的有所行动呢。」 小田原摸摸鹰央的头,安抚她。鹰央不悦地摇了摇头。 「就算是这样,我也真的很不想当副院长啊。而且这种愚蠢的事情,到底是谁在策划的啊?」 「主要是外科的主任们。尤其是……对院长唯命是从的那些家伙。」 小田原扬起嘴角,苦笑着说道。 「院长……叔叔啊……那家伙还是一样,尽做些无聊的事情啊……」 鹰央低声说道,大声地咂嘴。看来她和院长之间似乎有什么嫌隙。 「啊,话题怎么偏了呢?总之,篠崎并不是讨厌小鹰,他只是单纯觉得由自己执刀的手术似乎遭到质疑,所以才会这样的,你别在意唷。」 小田原连忙在一旁打圆场。 「我并没有否定流产手术失败的可能性。不过,还有其他可能性更高的状况呢。」 鹰央回复到平常的语气。小田原轻轻吐了一口气,点点头。 「……对啊。根据她们的说法,我想大概是『那个』吧。」 看来不只鹰央,就连小田原也大概猜到了美香身上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所谓的『那个』是……」 「不好意思——有一位叫做石井美香小姐的病人来了。」 就在我打算提问的瞬间,房门被打开,护理师探头进来如此说道。 「来了吗?好,那就立刻进行检查吧。」 鹰央在胸前拍了一下手。但是跟平常解『谜团』的时候相比,她今天的兴致似乎没有那么高昂,让我觉得有点在意。 在这个以墙壁和布帘隔开的两坪大的空间里,塞了六个人,让人觉得稍嫌拥挤了点。这里是妇产科门诊最内侧的检查室。石井美香躺在诊疗台上,露出腹部,四名医师以及石井静子围绕着她。接下来要进行的是超音波检查,因此灯已关上,四周一片黑暗。 「那么我要开始了。」 篠崎坐在一旁的椅子上说道,丝毫没有掩饰他的不耐。他将超音波的探头抵住美香的下腹部。 荧幕上呈现出黑白色调的子宫,站在我前方的鹰央和小田原都探出身子,贴在荧幕前,所以我完全看不见荧幕。 我没办法,只好放弃看荧幕。这五年来我都在外科工作,腹部超音波虽然可以看得懂一些,但是子宫的超音波,我就几乎完全不懂了。 忽然间,我发现美香的脸孔扭曲。她是在担心检查结果吗?不,与其说是担心,她的表情看起来更像是在忍耐着痛苦。说不定她的肚子又开始痛了。 篠崎将超音波探头转了几个不同的位置和角度,几分钟之后,便将探头自美香的腹部移开。那一瞬间,美香紧紧地闭上眼睛,咬紧嘴唇,看起来非常疼痛。 「结果正如各位所见。满意了吗?」 篠崎转过头来看着鹰央,以挑衅的口吻说道。鹰央喃喃嘀咕:「嗯,这样就够了。」接着一脸无趣地噘起嘴。 「怎么样?我女儿真的怀孕了吗?」 不知是否再也无法承受紧绷的情绪,静子以尖锐的声音如此询问。小田原帮美香将腹部上的凝胶擦掉,而美香也带着不安的眼神看着鹰央。 鹰央吐了一口气,看着美香。 「你没有怀孕。」 「咦?」 美 香发出惊讶的声音,无力地摇了摇头。 「不可能。我有孕吐……而且我的肚子也很痛……」 「不,我们刚刚用超音波仔细检查了子宫的每一个角落,也检查了卵巢和输卵管,可是却没有看见胎囊。你并没有怀孕,人工流产手术很成功。」 鹰央淡淡地说道。篠崎故意大声地叹了口气。 「那就表示没有问题啰?」 或许是因为知道女儿并没有怀孕而松了一口气吧,静子用仿佛换了一个人似的开朗口吻说着。鹰央以冷漠的视线望着静子。 「怎么可能没有问题?她确实有孕吐,也有腹痛的症状,还有轻微发炎。你女儿的身体确实是孕妇的状态唷。」 鹰央以尖锐的言词说道,静子的表情瞬间凝结。 「这是怎么一回事?我女儿不是没有怀孕吗?你说呈现孕妇的状态是什么意思?」 静子将视线从鹰央身上移开,转向篠崎。看来她似乎有点害怕鹰央的态度。 「不,这个嘛……美香小姐确实没有怀孕没错……」 篠崎支支吾吾地说道。 「骗人!」 低着头的美香忽然大喊。 「我感觉得到自己的肚子里面有小孩。那孩子回来了,绝对是这样没错!绝对是……」 美香瞪着篠崎的双眼瞬间涌上了泪水。篠崎无法反驳,只是像在逃避似地将视线从美香身上移开。耳边传来美香压抑的啜泣声。 始终默默地站在一旁看着的小田原,这时缓缓地在美香的身边坐下,轻轻地抚摸她的背。美香慢慢抬起头,看着小田原。 「你一定很难受吧。明明觉得肚子里面有孩子,但是大家却说那个孩子根本不存在。」 小田原继续轻柔地抚摸美香的背,美香再次点点头。 「你因为失去了孩子而非常难过,同时面对极大的压力。因为太难过了,你的大脑便创造出了一个幻想中的胎儿。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 小田原将手放在美香的肩膀上。 「幻想中的……胎儿……」 美香战战兢兢地重复着这个词汇。 「没错,你的大脑和心,为了填补失去小孩的伤口,而告诉你小孩还在。精神是会影响身体的。你的身体继续分泌和怀孕时一样的荷尔蒙,出现像怀孕一样 的变化。这是一种叫做『假性怀孕(pseudocyesis)』的症状。」 『假性怀孕』——这就是刚才鹰央和小田原所说的『那个』吗? 「假性……这孩子也……这孩子是我『想像』出来的吗?我的孕吐、肚子痛,还有感受到这里有孩子,全都是我的『想像』吗?」 美香以质问的眼神看着小田原。小田原的脸上浮现一抹充满包容且怜悯的笑容。 「很遗憾,可能真的是这样。」 听见小田原的回答,美香伸手摸了摸自己的下腹部。 「你不用忍耐,可以尽情地哭。你现在所感受到的孩子,或许并不存在于现实,但是总有一天,不知道在几年之后,你一定可以怀上真正的孩子。不要忘了此刻你所感受到的对孩子的爱,未来请你将这份爱转移到那个孩子身上。」 在几十秒的沉默之后,美香以蚊子般细微的声音低语着:「……好。」接着,她的双肩开始颤抖。美香哭得比刚才还要大声,小田原则是温柔地搂住她的肩膀。 「那个,我女儿接下来……会怎么样呢?她需要接受什么治疗吗?」 小田原以冷静成熟的语气说道,和刚才那种仿佛女高中生似的态度简直判若两人。美香咬紧牙关,点了点头。 「我也有一个儿子,只是他已经念国中了,所以生产对我来说已经是很久以前的事了。在那之前,我曾经流产过一次,所以怀孕的心情和失去孩子的心情,我都非常能体会。」 有个念国中的儿子,那么她的年纪果然……就在我不由自主开始计算的瞬间,小田原以斜眼瞪了我一眼,于是我赶紧低下头。 「在接受人工流产手术的时候,你一定很痛苦吧。不但痛苦,在那之后,你还一直很自责对吧。」 静子小心翼翼地询问搂着美香肩膀的小田原。 「美香小姐现在虽然非常难过,但是她已经接受现实了。接下来她的荷尔蒙会逐渐恢复正常,现在身上的症状也会慢慢消失。」 小田原说到这里,直视着静子的双眼。可能是感受到视线中的压力,静子不禁往后退了一步。 「这位妈妈,假性怀孕大部分都是因为受到极大的压力而产生的。这次她在自己无法接受的状态下接受了人工流产手术,而且在那之后又一直被关在家里,这正是导致假性怀孕的原因。」 静子像个执拗的孩子,别过头去,垂下目光。 「这样下去,怀孕的症状虽然会消失,但是令千金的精神状态却可能产生重大的问题。身为医师,我强烈建让你让令千金恢复正常的生活。」 「可是,要是这样的话,她又会跟那个男生……」 静子猛然抬起头,但是在小田原犀利视线的注视下,她闭上了嘴。 「美香小姐虽然还未成年,但是十七岁这个年纪,已经不是不懂事的小孩子了。在这个年纪和异性交往,并不是什么奇怪的事情,也没有错。未来请你们母女务必好好谈一谈。请你将令千金当作一个独立的个体,给予她应有的尊重。」 小田原冷静地说道,语气里并没有责怪静子的意思。 经过几十秒的沉默之后,静子的视线飘向低着头的美香,伸出颤抖的手。她的表情中带着深深的忏悔。 当母亲的手碰到自己的肩膀时,美香的身体颤抖了一下,她抬起头来看着母亲。静子一把抱住了女儿。 「……对不起……真的很对不起。」 静子不断地对着女儿道歉,眼镜下的双眼泛红。 美香有点犹豫地回抱住母亲的身体。 我看着这对不自在拥抱的母女,忽然发现自己白袍的袖子被扯了一下。 「小鸟,走吧。」 站在我旁边的鹰央以下巴指向门口。 「这样好吗?」 「这里已经没有我们能做的事了。」 「……说的也是。」 我缩了缩脖子,点点头,追上立刻走掉的鹰央。就在离开诊间的前一秒钟, 我回过头,一股莫名的不安涌上我的心头。 「你在做什么?走了。」 「喔,是。」 我摇了摇头,甩掉那股莫名不安的心情,来到走廊上。背后传来的关门声,震动着我的鼓膜。 3 「不知道为什么,总觉得好累喔。」 从妇产科门诊回到位于楼顶的『家』之后,鹰央便倒在沙发上。娇小的身体随着弹簧在沙发上弹起。 「医师是什么时候发现她是假性怀孕的呢?」 「一开始听到石井静子的叙述的时候。当时我还不确定,只是觉得在各种可能性当中,以状况而言,那应该是可能性最高的。但是石井美香真的怀孕的可能性也很高,所以必须进行检查。」 鹰央躺在沙发上,拿起堆在一旁的『书树』最上面的漫画,开始翻阅。 「不过,还真难得呢,医师竟然愿意将说明『谜团』的工作交给别人。」 平常的她总是挺着胸膛,滔滔不绝地说明呀。 「怀上已经流产的胎儿的灵魂,虽然是个非常吸引人的故事,可是事实上并不是什么太大的『谜团』。就连小田原也是一开始就想到了。」 鹰央有点不甘心地说道。 「不只那样吧。」 我站在沙发旁,看着翻阅漫画的鹰央。 「嗯……不只那样。」 鹰央继续看着漫画,露出一抹自嘲般的笑容。 「在这次的事件里,我能做的就只有做出『假性怀孕』的诊断而已。但是那对母女最需要的并不是诊断,而是今后的照顾。没错吧。」 「……的确如此。」 「可是那种事情我做不来,因为那是我最不擅长的事。」 鹰央略显寂寞地低声说道。 「即使如此,也是因为鹰央医师仔细聆听静子小姐的叙述,给予诊断,所以小田原医师才能顺利地汇整一切啊。」 「嗯,或许是吧。」 鹰央把漫画搁在一旁,轻轻吐了口气。 「不过,小田原说服人的台词真的很厉害呢。不愧有年纪的优势,毕竟她已经活了四十三年嘛。」 「……原来她四十三岁啦。」 「是啊,她四十三岁,有一个十五岁的儿子。她最近的烦恼,就是他儿子很讨厌她打扮得太年轻。」 「……我并不想知道这种私人的资讯。」 总觉得要是知道了,总有一天我会有生命危险。 「那么今天就先这样吧。」 鹰央从沙发上站起来,伸了一个大懒腰。 「是啊,那我就回去……」 说到这里,我忽然有种仿佛虫在脑中窜爬的感觉,于是皱起了眉头。 「嗯,怎么了?你干嘛露出那种像是因为漏尿而烦恼的老人似的表情?难道你年纪轻轻,就已经有摄护腺肥大的问题……」 「我的摄护腺没有问题!只是,我有一点……没办法接受。」 「没办法接受,是指石井美香的事情吗?哪里让你纳闷了?」 「不,就是因为不知道哪里纳闷,所以才会觉得不舒服啊。」 我闭上眼睛,回想着在妇产科门诊所看到的情状。到底是什么东西令我觉得纳闷呢? 忽然间,我的脑海中浮现了美香满头大汗、表情扭曲的模样。我忍不住发出「啊!」的一声惊呼。 「怎么了,干嘛那样怪叫。果然你的摄护腺……」 「我刚刚不是说过我的摄护腺没问题吗!先别管这个了,鹰央医师,假性怀孕会出现腹膜刺激症状吗?」 「腹膜刺激症状?怎么可能,你在说什么?」 「不是啦,在做超音波检查的时候,因为看不懂子宫的超音波,所以我没有看荧幕,而是看着病人。当超音波探头压在美香小姐的腹部时,她皱起了眉头;而当超音波探头移开时,她的表情看起来更痛,还咬住了牙关。」 鹰央听见我的说明后,连眨了好几次眼,接着瞪大了她那猫一般的大眼睛。 「……反跳痛(reboundtenderness)。」鹰央以颤抖的声音低语。 所谓的反跳痛,就是在压迫腹腔后再突然放开,该处就会出现强烈疼痛感的症状。在腹膜炎等腹膜产生发炎刺激的时候,就会出现这种症状。 「有反跳痛的症状……hcg数值也很高,再加上怀孕的征状……」 鹰央娇小的身体开始微微颤抖。 「啊!」 鹰央大叫一声,从沙发上站起来,往房间另一头的书桌跑去。途中她撞倒了 好几堆『书树』,堆叠如山的书籍跟着散落一地。 鹰央拿起桌上的分机电话,粗暴地按下按键。 「小田原!是小田原吗?石井美香还在那里吗?不可以让那家伙回去!那不是假性怀孕,我们弄错了!」 鹰央上气不接下气地大叫。电话另一头的小田原似乎也说了什么。鹰央的脸色转为铁青,她扔下话筒,夺门而出。 「等一下,医师。发生什么事了?」 我连忙跟着鹰央离开了『家』。 「我们弄错了!」 鹰央穿过楼顶,跑向楼梯间,歇斯底里地大叫着。 「弄错?是指美香小姐吗?」 「没错,假如出现反跳痛,情况就完全不同了。」 「不,我其实也不太确定是不是反跳痛……」 「你之前是外科医师。你在外科一定很常看到阑尾炎或是胆囊炎的病人吧? 既然你判断有那种症状,那就一定不会有错。」 鹰央打开楼梯间的门,冲下楼梯。 「为什么要这么紧张呢?」 我和鹰央并肩跑下楼梯,同时问道。 「因为我弄错了。我从她的症状当中只想到假性怀孕,没发现还有其他的可能性。我怎么会这么笨呢!」 我们抵达十楼的电梯后,鹰央就不耐烦地一直重复按着电梯的按钮。电梯门很快开启,鹰央和我一起冲进电梯。 「那个,所谓其他的可能性是指……」 「等一下再说明。重点是我们要先找到石井美香才行。」 鹰央喘着气说道。 「叹?她已经不在妇产科门诊了吗?」 「听说她在几分钟前就离开了,现在应该还在医院里。要是我们就这样让她回家,后果可能会不堪设想。」 从鹰央不寻常的紧张口吻,可以感觉得出事态的急迫性。 电梯抵达一楼,电梯门才刚打开一道缝隙,鹰央娇小的身体便挤了出去。 现在时间已经将近晚上七点,一楼只剩下零星几个探完病、准备回家的家属以及警卫而已。环顾四周,都没有看见石井母女的身影。 「在外面!」 鹰央快速地移动她那双短腿,跑向出口。我们离开医院,环视四周。 「找到了!」 鹰央高声大喊,同时指向右边。我们所寻找的母女,就在大约二十公尺前方的计程车招呼站。一看见两人的身影,我忍不住屏住呼吸。美香正皱着眉头,蹲在地上,静子则是陪在她身旁,担心地看着她。 「你没事吧?怎么了?」 我急急忙忙地跑过去,静子像是抓到浮木一般,抬头看着我。 「她突然说肚子痛,本来以为很快就会好了,可是却好像愈来愈严重!」 我跪在蜷缩在地上的美香旁边,她那因为疼痛而扭曲的脸上毫无血色,呼吸 紊乱,额头上的汗水反射出路灯的光线。多年来在急诊室救治病人的经验,让我 的大脑响起了警报声。 「小鸟,去拿担架来!把她送去急诊室。」 从后面赶来的鹰央立刻做出指示。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这也是假性怀孕的症状吗?」 静子呐喊似地大叫。 「不,这不是假性怀孕的症状。我们的诊断有错。」 鹰央摇了摇头,蹲在美香的正前方。美香抬起因为痛苦而扭曲的脸。 「你真的怀孕了,你是对的。」 鹰央一脸严肃地说道。 「美香小姐不要紧吧?」 「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小田原和篠崎冲进了急诊手术室。应该是急诊室的工作人员通知他们的。 「她正准备离开医院的时候,就因为腹痛而动弹不得。送来急诊室的时候,她的血压是七十四、四十,脉搏是一百一十八,呈现休克状态。」 我站在病床旁,一边将点滴针刺进美香的手背,一边迅速地说明状况。在几分钟之前,被担架送进急诊室的美香血压非常低,几乎呈现休克状态。在我们准备病床的时候,她的状态更是持续恶化,现在意识已经模糊。 「oniv!」 我将塑胶制的点滴软针压进美香的血 管里,接上点滴,同时大喊。 「生理食盐水*full run。她现在应该正在大量出血,再多on两、三条line。接下来可能需要输血。先抽血,顺便联络血库。」(译注:全速。) 鹰央将超音波的探头抵住美香的腹部,同时迅速地做出指示。护理师和实习医师迅速地遵照她的指示行动,他们不愧是每天都在进行紧急处理的医护人员,没有半点多余的动作。 「休克……到底是怎么一回事?请说明一下!」 篠崎大声嘶吼。额上浮现汗水的鹰央仔细地看着超音波机器的荧幕,开口说「她并不是假性怀孕。我们犯了非常大的错误。她是真的怀孕了。」 「不可能!难道你是说我的人工流产手术失败了吗?我绝对……」 「人工流产手术并没有失败,只是我们都误会了……」 鹰央悔恨地咬着嘴唇,继续说明。 「其实胎儿不只一个。」 听见鹰央的话,篠崎、小田原、我,以及站在离我们稍远处,一脸担心地看着这里的静子,全都目瞪口呆。 「难不成……是双胞胎?」 小田原皱着眉。站在她身旁的篠崎带着焦虑的表情摇摇头。 「不可能。我已经仔细检查过子宫,确定没有胎儿留在子宫里面了啊。」 「是啊,你说的没错。我们就是因为这样,才会判断她并没有怀孕,但是就在我们做出这种愚蠢的诊断时,我们部里的小鸟发现了——她有反跳痛症状。」 「反跳痛……?」 篠崎狐疑地喃喃自语,低头望着正要再打一条静脉注射的我。你用那种眼神看我,我也觉得很困扰耶。因为其实我也不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总之,现在的当务之急是先稳定美香的状况。从她的症状看来,很可能是出血性休克。既然没有出血的外伤,就表示很可能是她的腹腔里面正在大量出血。 「找到了!」 鹰央唐突地大声喊道。我反射性地抬起头,只见用超音波探头抵住美香右下腹部的鹰央,正指着荧幕。我看见荧幕上显现的画面,忍不住从喉咙发出「唔喔!」的一声怪叫。 黑白的画面里,确实有一个『人』。他有着人形,胸口的心脏微弱但确实地 跳动着。那的确是一个胎儿没错。 「……腹腔妊娠(abdominalpregnancy)。」 伫立在原地的篠崎怔然地喃喃自语。 「没错,她有两个受精卵,其中一个正常地留在子宫里,另一个则是从输卵管掉到腹腔里,在腹膜着床,形成腹腔妊娠。这是子宫外孕的一种,子宫里的受精卵在流产手术后就被排出了,但是在腹腔里的受精卵,却继续成长到现在。」 鹰央忙碌地按着超音波机器的按钮,测量胎儿的大小。 「也就是说,石井美香两个星期前所感受到的腹部有胎儿的感觉,其实是正确的。我们只因为没有在子宫里看到胎儿,就断言是她『想太多』,做出了错误的诊断。」 鹰央表情扭曲,一脸痛苦地继续说下去。 「但是,她为什么会休克呢?」 我让生理食盐水流进刚打上的静脉注射里,高声问道。 「大概是因为在腹膜上成长的胎盘剥落了,所以造成腹腔内大量出血。」 小田原代替鹰央回答,同时转头望向急诊室的医护人员。 「立刻联络手术室和麻醉科!我们要紧急动手术。由我执刀,篠崎,你来协助我。」 「……好、好的。」 篠崎半张着嘴,全身僵硬。 「美香她——我女儿她没事吧?」 一直站在稍远处听我们说话的静子,踩着慌乱的脚步走向我们。 「正如你刚才所听见的,令千金在子宫的外面,也就是腹腔这个不正常的位置受孕,而这个地方正在大量出血。只要开刀将出血的地方切除,就可以止住出血了。」 小田原简洁地说明状况。 「快一点!既然如此,就请你们赶快帮她开刀!」 「我知道了。只要一准备好,我们马上就动手术。我们现在就制作手术同意书,请你在上面签……」 「不行!」 一道沉痛的叫声打断了小田原的话,所有的人都将视线移至病床上。美香坐起上半身,看着我们。看来大量输液使她的血压暂时稳定下来,意识也恢复了。 「你们又想把这孩子拿走对吧?我绝对不允许。」 美香用充满敌意的目光环顾四周。 「可是,不这么做就无法止住出血啊。没有其他办法了。」 小田原往前跨出一步,试图说服她。 「那不重要!我一定要保护这孩子。」 在大叫的瞬间,美香的身体剧烈地摇晃了一下。她的血压果然只是暂时上升 而已,状况还是非常糟。 「拜托你,美香,听妈妈的话!」 静子以尖锐的声音大喊着,但美香却缩起身子,仿佛试图拒绝外界的一切。 「拜托了,医师。请立刻帮她动手术!」 或许是发现说服女儿实在很困难,静子转而对小田原说。小田原的脸上浮现了迷惘。 在这种紧急状况下,其实只要身为母亲的静子同意,我们就可以替未成年的美香进行手术。但是,如果现在强行进行手术,必定会在美香的心中留下不可磨灭的伤口,然而现在又没有充分的时间可以说服她。 没有人知道该怎么办,每个人都僵立在原处。在这种令人焦急的气氛之下,鹰央采取了行动。 鹰央朝病床探出身体,以双手捧住美香的脸,硬是将她的脸转过来面向自己。 「现在不是任性的时候!赶快接受手术!」 鹰央单刀直入地说道。美香的表情因为愤怒而扭曲。 「你在说什么!刚刚明明是你说我肚子里没有小孩的!」 美香将鹰央的手甩开,大叫道。 可能是认为再这样下去事情会更加恶化吧,小田原往前跨出一步,准备介入两人之间。那一瞬间,我几乎是下意识地将手伸向小田原的肩膀。小田原回过头来,一脸疑惑地看着我。 「拜、拜托你,让鹰央医师再试一下。」我小声地说道。 鹰央知道自己不擅长进行这种说服的工作,即使如此,此刻的她却在试图说服美香。我认为现在应该将一切赌在鹰央身上。 接下来的几秒钟,小田原的脸上浮现了犹豫的表情,最后终于点点头。 「我们的诊断确实有错,也因此害你的状态更加恶化了。关于这一点,确实是我们的……是我的错。我不会推诿,只是我必须说,如果不动手术取出胎儿,就没办法救你。你在今天之内就会因为失血过多而死,而你死了之后,胎儿一样会死。」 鹰央毫不修饰地将事实告诉美香。听见这个对高中生来说实在太过沉重的事实,美香的脸色渐渐僵硬。 「难道没有任何方法可以救孩子吗……?」 「以前的确有在腹膜成长的胎儿,奇迹似地平安出生的例子。」 「那我也……」 美香瞬间露出欣喜的表情。 「不,但你不可能。你的腹腔内大量出血,表示胎盘已经从腹膜剥离,现在就已经是几近流产的状态了。救回胎儿的机率是零,我在看超音波的时候,胎儿的心跳就已经快要停止了。」 「怎么会……」 美香再次露出绝望的表情,将视线落在自己的腹部。 「很遗憾,以目前的医疗技术,是没有办法救回 胎儿的,但是我们可以救你。所以你一定要接受手术,没有其他选项了。」 「不要!我不要!既然如此,我就和这孩子一起死!」 美香抱着头大叫。鹰央一把抓住美香的领口,粗暴地将她拉近。两人的脸靠得非常近,鼻头几乎都要碰在一起了。 「怎、怎样啦……」 「你要让你的孩子变成杀母凶手吗?」 美香颤了一下。 「你说什么……」 「再这样下去,你会因为胎儿的关系而丧命。换句话说,也就是胎儿会夺走你的性命。」 「……怎么会。」 美香用双手环抱自己的肩膀,全身颤抖不已。 「这个胎儿应该还没有『意识』吧。但是他确实是你的孩子,不要让他背负夺走亲生母亲生命的这个罪名。」 鹰央停了一下,直视美香的双眼。 「让这个孩子完成他最后的任务——让他救自己的母亲吧。」 鹰央说完之后,依然继续凝视着美香。美香紧闭着双唇和双眼,沉默不语。 围绕在一旁的所有人,也都屏气凝神地等待美香的回覆。 一分钟、两分钟……时间一分一秒地流逝。 经过了整整三分钟的沉默后,美香缓缓张开双眼,颤抖地开口。 「请……替我动手术。」 就在美香这么低语的瞬间,现场原本紧张的气氛立刻获得缓解。 「手术室准备好了!」 手持话筒的护理师高声喊道。 「告诉他们,我们立刻过去。」 小田原一边做出指示,一边走向床边,对静子招手。她应该是要向这对母女说明手术的过程吧。鹰央离开床边,将位置让给小田原,走向我。 「辛苦了。」 「嗯……」 鹰央一脸无趣地噘起嘴,叹了口气。 「你最后说的那些话很帅呢。」 我开玩笑地说道,鹰央皱起眉,往我的小腿踹了一脚。 「好痛,做什么啦,我在夸奖你耶。」 「啰唆。」 鹰央鼓起腮帮子,在她身后,美香被抬上担架,送出了急诊室。小田原和篠崎也以小跑步跟在后面。 「美香小姐应该会没事吧。」 「嗯,输液之后她的状况比较稳定了,手术本身不是太困难,小田原的医术也很高明。她应该会平安无事的。」 我望着疲累不堪的鹰央。不知是否察觉到我的视线,鹰央一脸不悦地瞪着我。 「怎样?」 「不,没事。真的辛苦你了。」 「……对啊,真的好累喔。」 鹰央望着美香离开的门扉,喃喃说道。 * 「这样啊。谢谢你的联络。」 我对电话那头的护理师道谢,挂上了话筒。 石井美香被送到手术室后,已经过了两个半小时。现在的时间是将近晚上十点。 我和鹰央从急诊室回到位于楼顶的『家』之后,我们看看书、吃了调理包咖哩饭,无所事事地度过这两个半小时。在这期间,鹰央没有提到有关石井美香的事情,我也刻意不主动提起。 「怎么样?」 我一挂上电话,坐在沙发上的鹰央便立刻对我说。她的语调跟平常一样平淡,但是脸上却挂着一抹不安的表情。 「美香小姐的手术很顺利。她的腹腔里面有一千五百毫升的出血,但是在手术中就没有怎么出血了。」 「这样啊。」 鹰央大大地吐了口气,将背靠在沙发上。 「太好了,手术很顺利。」 「我不是说过一定没问题的吗?小田原虽然是个变态,医术却很精湛呢。」鹰央嘴上虽然这么说,但还是明显表现出松了一口气的样子,我不禁苦笑。尽管中间发生了许多问题,不过以结果来说,一切都很顺利。 好吧,时间已经不早了,我也差不多该回家了——就在我这么想的时候,鹰央忽然喃喃说道: 「……今天真是多亏你了。」 「什么?」 一瞬间,我无法理解她的意思,于是便忍不住反问道。魔央不满地瞪着我。 「我说今天真是多亏你了。要是你没有发现反跳痛的症状,事情可能会非常严重。」 「……你吃坏肚子了吗?」 「什么?你说那是什么话,人家难得这么诚恳地感谢你耶!」 「不,听见鹰央医师说出这种话,该怎么说呢,总觉得有点恶心……」 我诚实地表达自己的心情之后,鹰央却鼓起腮帮子,别过头去。 「而且,虽然我发现了反跳痛,但是如果只靠我自己,也没有办法从这一点就判断是腹腔妊娠啊。」 听到我这么说,鹰央忽然震了一下。 「美香小姐是因为当时医师立刻做出了诊断,所以才得救的。」 我抱着姑且一试的心情吹捧鹰央。毕竟身为专家的小田原和篠崎,都没能发现是腹腔妊娠。光从腹膜刺激症状这个资讯,就能在一瞬间做出正确的诊断要是没有鹰央这种过人的洞察力,美香就无法得救了。 「……不过,若不是你发现反跳痛的症状,我也没有办法做出诊断啊。」 「毕竟我也在这里学习了五个月嘛,我的眼光也变得比以前更犀利了。」 这句话里没有半分虚假。因为在这个统括诊断部见过了各种病例,使得原本身为外科医师的我,也逐渐具备了内科医师的实力。 「对啊,因为有我的指导,所以你才能发现嘛。腹腔妊娠的诊断本来就很困难,毕竟这种案例极为罕见,也不太可能从超音波发现。不过我还是能立刻诊断出来就是了。」 鹰央的心情变得非常好,与几十秒之前截然不同。还真是单纯啊。 「话说回来』医师最后的那番话』真是充满了魄力呢。只要你想做,就一定做得到,不是吗?」 「喔』当时也只能那样说了啊。要是不赶快动手术就危险了,所以我也只能拼命想办法。」 鹰央明显地转移了视线,看起来是害羞了。 「不、不,我是在夸奖你呢。能够有机会看到医师那么热切的态度,真是一个宝贵的经验。」 我继续调侃鹰央,当作是对平常待遇的反击。这种机会可不是常有的,既然如此难得,我就好好地宣泄一下平常的郁闷吧。 「对、对了!我有一张很有趣的照片,你要不要看?」 鹰央硬是转移了话题。 「照片?」 「对啊,是我之前上网的时候偶然发现的。」 鹰央站起来,走向电脑前,操作着滑鼠,很快地荧幕上便出现一张照片。照片里是好几名穿着白袍的男女。 「这好像是八年前』在庄王大学附设医院的妇产科医局所拍的照片。这张照片,是照片里的某个医师贴在自己部落格里的。」 「喔,这张照片怎么了吗?」 我仔细地盯着荧幕,不过并没有看到什么『有趣』的地方。 「你仔细看看站在最右边的女性。」 「最右边的?」 我按照鹰央的指示,将视线移到照片中最右边的女性身上。那是一名年约四十岁的女医师,戴着黑框眼镜,垂下视线,一副很没有自信的样子。一头长长的黑发烫得很卷,看起来有点俗气。 「你发现了吗?」 「发现了什么?」 「我不是叫你仔细看吗?有没有看到眼睛之类的特征?」 「眼睛?」 我按照鹰央 karte.04 量身订作的毒药 1 「根据诉状,原告表示因为鹰央医师的误诊,使得她儿子的病情恶化。此外,在看诊的时候,医师的说法简直就像是指控生病的原因在于母亲,让原告遭受了精神上的痛苦。针对上述两点,原告要求鹰央医师赔偿精神慰问金并公开道歉。被告则是包括鹰央医师本人以及医疗法人天医会。」 名叫矶崎、年约半百的律师,不断地调整脸上的眼镜,以阴郁的语气说明。 在『看不见的胎儿事件』解决后的隔天傍晚,鹰央、我、真鹤,以及担任天医会综合医院顾问律师的矶崎等四个人,聚集在统括诊断部的门诊诊间里。 「误诊?你说我误诊?」 鹰央坐在椅子上往后仰,以低吼的声音说道,同时恶狠狠地瞪着矶崎。那仿佛随时都会扑上去咬人的魄力,让矶崎忍不住往后缩。 「不,并不是我认为医师您误诊,只是我收到的诉状上面是这么写的。」 「我并没有误诊,那个孩子确实是维他命a过剩症没有错!」 鹰央说完后,大声地咂了下嘴。 「鹰央,这样很没教养唷。」 「……对不起,姊姊。」 鹰央被真鹤训斥后,一脸不满地道歉。她果然很怕真鹤。 我坐在她们两个人旁边,看着电子病历表的荧幕。 对鹰央提告的,是六个星期前,也就是上个月初发生『久留米池公园河童事件』时,带着儿子到统括诊断部看门诊的病人母亲,她的名字叫铃原桃花。 根据鹰央当时的诊断,桃花七岁的儿子铃原宗一郎的症状,是由于桃花让宗一郎服用过量的维他命a所造成的。看来她似乎主张这个诊断是错误的。 宗一郎目前在这间医院的小儿科病房住院。病历上记载,在鹰央诊断过后,桃花便按照指示停止让宗一郎服用维他命a,宗一郎四肢疼痛的症状虽然有获得改善,但是恶心、呕吐等症状却完全没有消失,不但如此,甚至还出现意识模糊以及步行困难等症状。 「鹰央医师是说,维他命a过剩症的诊断并没有错误吗?」 矶崎缓缓地问道。 「对,没错。病人之后在小儿科抽血检验的结果,也证明了血液中的维他命a浓度高达每公合286毫克,是一般正常值的两倍。这就是维他命a过剩症的证据。此外,从光片也可以看得出来,骨膜下有皮质性骨质增生的情形,这也是维他命a过剩症的症状之一。」 鹰央快速地说着。我操作滑鼠,叫出宗一郎的检查报告和光片,的确正如鹰央所说。 「所谓的维他命a过剩症,在停止摄取维他命a之后,症状还会继续恶化吗?」 「不,基本上应该不可能。一般而言,只要停止摄取,症状就会立刻消失。」 面对矶崎的问题,鹰央噘起嘴回答。 「那么,这个叫做铃原宗一郎的小朋友病情严重到必须住院,又是为什么呢?根据诉状,他的病情不但没有好转,反而更加恶化呢。」 矶崎这个单纯的问题,让鹰央皱起了眉头。 「造成那孩子出现那些症状的原因之一,绝对是维他命a过剩症没有错。只是他可能还有其他隐性的疾病,或许是因为停止摄取维他命a,才使得另一种疾病的症状浮上台面。」 「原来如此,还有这种可能性啊。」 矶崎不感兴趣地低声说道。 「那么,矶崎律师,假如真要打官司,会是什么状况呢?」 真鹤一脸担心地问道。真鹤虽有严格的一面,但她仍是最懂鹰央的人。她一定非常担心这个不懂人情世故的妹妹真的吃上官司吧。 「呃,如果要问官司会不会赢,我想应该是会赢的。」 矶崎抓了抓发量稀少的头顶,继续说道。 「首先,要说鹰央医师的诊断是否错误,答案是否定的。从医师的说明,我们可以知道检查报告证明,病人确实摄取了过量的维他命a,因为这样而造成那些症状的可能性也很高。这正是鹰央医师以她过人的洞察力所做出的诊断。」 或许是因为听到『过人的洞察力』后,自尊心得到了满足吧,鹰央心满意足地颔首。 「接着,关于病情恶化,这当然也绝不是因为鹰央医师做出什么错误的处置而造成的结果,应该是原告的儿子原有的疾病恶化的关系。最后,关于精神上的痛苦,原告本人让孩子摄取过量的维他命a乃是事实,鹰央医师所做的批评完全没有错。由上述几点,我们可以确定这次的诉讼完全是对方在找麻烦,我方没有任何败诉的可能。」 「这样啊。那我就放心了。」 真鹤拍拍胸口。 「不,现在安心还太早。就算官司能够胜诉,在进入诉讼程序的那一瞬间, 我们其实就算输了。」 矶崎压低声调说道。 「那是什么意思?」 原本一脸安心的真鹤脸上浮现了阴霾。 「诉讼需要花费极大的劳力与费用,甚至可能得花上好几年的时间。此外,就算内容只是找麻烦,但『被告』的这个事实本身,就可能会让鹰央医师,甚至整间医院的评价降低。」 「怎么会……」真鹤用手捂住嘴巴,顿时语塞。 沉重的气氛弥漫在房里。而当事人,也就是鹰央,却对矶崎的说明毫无反应,只是一直盯着电子病历的荧幕看。 「矶崎律师,难道没有什么办法吗?我无法想像一旦上了法庭,这孩子会说出什么话……」 不愧是姊姊,真鹤的担心非常合理。鹰央这个人,确实可能会对着庭长说出:「你的头发是假发吧?」之类的话。 「事务长,您不必担心。打官司需要花的时间、劳力以及金钱,对方也是一样的。」 矶崎如此说道,表情和缓了一些。 「打从一开始我就觉得奇怪,对方怎么可能提起这种诉讼。原告的律师应该也知道这场官司是没有胜算的,所以我联络了对方的律师。结果,原来对方律师 似乎也对原告说这场官司没有胜算,劝原告撤回告诉呢。」 「那么,为什么事情会变成这样呢……」真鹤皱眉。 「似乎是原告表示即使会败诉,也坚持要提告。不过,对方律师也不想打这场稳输的仗,所以他说服了原告,只要鹰央医师正式道歉,就撤回告诉。」 「那么,只要鹰央道歉,就不用打官司了对吧。」 真鹤双手在胸前合掌。 「是的,就是这样。原告应该也只是因为儿子的病情没有好转,所以比较情绪化而已。只要向她道个歉,事情一定就能完美解决了。」 「啊,太好了。」 真鹤双手合十,感动地喃喃说道。看来她似乎真的非常担心鹰央。 「小鸟,走了。」 从刚刚就一直保持沉默的鹰央忽然说道。 「叹?走?去哪里?」 「那还用说,当然是小儿科病房啰。」 「啊,请等一下。」 鹰央从椅子上站起来,直接往门口走去。我连忙追在她身后。 「啊,这样很好。俗话说打铁趁热,只要好好道歉,仔细说明,对方一定能理解的。」 矶崎的声音从背后传来,他的语气听起来仿佛事情已经解决了一样。但是,这五个月来和鹰央共事的我,心中却涌起一股不祥的预感。 「啊,鹰央医师!顺便还有小鸟医师!」 一走进小儿科病房,耳边就传来一道异常高昂的声音。我朝声音传来的方向看去,只见实习医师鸿池舞正在护理站用力地挥着手。 「谁是『顺便』啊 ?为什么鸿池会在这里?」 我皱起眉头。 「啊,我这个月开始来小儿科实习。被可爱的孩子们包围真是开心!请问鹰央医师来小儿科病房有什么事呢?我们有委托统括诊断部诊断的病人吗?」 「铃原宗一郎现在在这里住院对吧?」 鹰央走进护理站,坐在电子病历表前如此说道。 「咦?你是说小宗吗?」 鸿池的表情不太对劲。 「怎么了吗?」 我反问道,鸿池则是露出一抹僵硬的笑容。 「这个嘛,小宗现在是我们病房里问题最大的病人——从各种方面而言。」 「你是指他很皮吗?」 「不,他是个好孩子。既乖巧、又听护理人员的话,而且长得很可爱。长大之后一定是个帅哥。」 鸿池高昂的情绪又恢复了。 「那他哪里有『问题』?」 「不,不是个性上的问题,而是他的病情……」 鸿池的表情变得黯淡。 「他有什么症状?病历表上虽然有写,但直接听你说明比较快。」 鹰央坐在旋转椅上转过身来,对鸿池询问。 「他平常时候都很有精神,但是每隔几天就会突然出现奇怪的症状。大概有半天会出现严重的晕眩,还会呕吐很多次,连走路都没办法走。严重的时候,甚至连意识都会变得模糊……」 鸿池难过地说道。的确,跟六个星期前到统括诊断部门诊的时候相比,他的病情似乎更加恶化了。不过,六个星期前还只是慢性症状,现在却变成了每隔几天就会有半天发病。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原因还不晓得吗?」 鹰央以斜眼望向荧幕,同时低语道。 「是的,他住院已经将近三周了,这段期间也做了很多检查,却还是找不出原因。看见那么可爱的孩子受苦,我也很难受。这就是小宗的『第一个问题』。」 「既然有第一,那就表示还有第二个问题啰?」 鹰央反问道,鸿池露骨地皱起眉头。 「监护人……他的妈妈也有点问题。」 「什么样的问题?」 我压低声音询问。那位母亲正是对鹰央提出告诉的始作俑者。我们上个月曾在门诊见过她,但当时只有几十分钟的晤谈,所以我们不太清楚铃原桃花是个什么样的人。 「呃,就是所谓的怪兽病人……不,她是病人的母亲,所以应该说是怪兽家长吧。她完全地过度保护,只要有一点点小事就跑来抱怨。据说她也是一名护理师,因此抱怨的内容都是非常枝微末节的事情。」 「护理师?铃原桃花是护理师?」鹰央反问。 「是啊,听说是这样。她每天都在另一间医院工作到傍晚才过来这里,陪着小宗到会面时间结束为止。」 「身为护理师,还让自己的孩子服用过量的维他命?她也太没常识了吧。」 「就是说啊。她老是不提自己的事,只会抱怨。不过,她过度保护小孩的心情,我也不是不能理解啦。她和丈夫离婚后,自己一手将小宗带大,而小宗却这么容易生病。不过……好痛!」 鸿池忽然大叫,同时用双手按着自己的后脑勺。看来她的头似乎被谁敲了一下。仔细一看,鸿池的身后站着一名穿着白袍的中年男子。 「不要在护理站说病人家属的坏话。」男子低声斥责鸿池。 这个人身材相当壮硕,身高和我差不多,健壮的身体却比我大上一圏;从鬓角到下巴都蓄着浓密的胡子。身上虽然穿着白袍,却散发出宛如北海道的「*又鬼」般的气息。(译注:日本传统的冬季猎人。) 「啊,熊川医师。对不起。」鸿池转过头,缩起身子道歉。 原来他叫熊川啊。还真是『人如其名』呢。 「嘿,熊。」 看见鹰央举手打招呼,熊川笑着说:「喔,这不是鹰央吗?」鹰央从小就经常跟着当时担任院长的父亲一起来医院,因此认识很多资深的医师。 「小鸟,这个像熊一样的人就是熊。」 鹰央指着熊川介绍道。到底是『像熊一样』还是『熊』,可不可以说清楚啊。 「我是小儿科主任熊川,幸会。」 熊川豪迈地伸出手。这个人是小儿科的主任啊,这种体型的人替小孩看诊,小孩会不会嚎啕大哭呢?我一边这么想着,一边握住他厚实的手。 「我是统括诊断部的小鸟游,请多多指教。」 「啊,你就是那个有名的『小鸟医师』啊。我从鸿池那边听到了很多关于你的事情呢。」 熊川露出一抹意有所指的笑容。鸿池这家伙,到底散布了什么谣言啊。我狠狠地瞪了鸿池一眼。 「不过,鹰央来这里还真是稀奇呢。有什么事啊?」 熊川越过鹰央的肩头,望着荧幕,脸部表情顿时扭曲。「宗一郎啊……」这句话从他丰厚的嘴唇中传出。 「没错,我是为了铃原宗一郎的事情而来的。我上个月诊断出这孩子身上的症状肇因于维他命a过剩症,因此禁止他再继续服用营养补充品。你认为我的诊断和治疗有错吗?」 鹰央抬头看着熊川如此问道。 「不,我想应该没错。抽血的报告显示,他血液中原本过高的维他命a浓度已经回复为正常值,四肢的肿胀和疼痛也有改善。但是……」 「但是呕吐和晕眩的症状却恶化了,有时候甚至还会出现意识不清的情形。」 鹰央接着熊川的话,继续说下去。 「对,没错。宗一郎的身上除了维他命a过剩症以外,一定还有其他异常的地方。可是……我们却查不出来。」 熊川不甘心地咬着嘴唇。 「要是诊断不出来,来找我商量不就好了吗?统括诊断部就是为此而存在的呀。」 「是啊,因为检查总算告一段落,我正在想差不多可以去找你商量了呢。没想到我还没去找你,你就自己先过来了,服务真是周到啊。」 「你这得寸进尺的家伙。」 鹰央瞪大本来就很大的双眼,再次凝视着荧幕。画面上跳出许多检查结果的报告和影像,接着又一一被关掉。以我大脑的处理能力,实在无法跟上她的速度。 「我记得铃原宗一郎有气喘和癫痫的病史,没错吧?」 鹰央望着荧幕,喃喃说道。 「对,可是两者都服药控制得很好,已经超过一年没有发作了。」 熊川如此回答。 「癫痫除了痉挛以外,也可能引起其他各种症状。铃原宗一郎的症状有没有 可能是癫痫发作呢?」 「这一点我也想过,所以我在他出现症状的时候进行了脑波检查,可是没有 发现癫痫波。」 「这样啊。那么有没有可能是药物的副作用呢?」 「你是指气喘药茶碱(theophylline)吗?我记得那种药物在血中的浓度一旦上升,就会有想吐的症状对吧。」 我在一旁插嘴说道,结果鹰央白了我一眼。 「铃原宗一郎并没有服用茶碱,他只有服用白三烯受体拮抗剂(leukotriseantagonist)。你曾经诊察过那个孩子,不要忘记了。」 怎么能要求我像超人一样,记住每个诊察过的病人正在吃什么内服药啊……真希望她不要认为每个人都像她一样,拥有媲美超级电脑一般的头脑。 一旁的鸿池还在说什么:「哇——被骂了耶——」 「你是说卡巴氮平(carbamazepine)吗?」 熊川喃喃说道。 卡巴氮平是预防癫痫与三叉神经痛的强效药,但是相对也有许多副作用,使用时必须格外小心。 「嗯,对。刚才听到的症状,就是卡巴氮平中毒的症状。铃原宗一郎每天都会服用预防癫痫的卡巴氮平,会不会是它过量了呢?」 听见鹰央的话,熊川摇了摇头。 「我当然也怀疑过是不是卡巴氮平中毒。可是他从两年前就开始服用卡巴氮平,一直以来都定期检查血中的浓度,结果都没有超出标准值。当然,在他住院之后,我们也进行了检查,数值并没有高到足以出现中毒症状。」 鹰央像是在确认熊川的话一样,开始回溯过去的抽血检查报告。卡巴氮平的血中浓度的确都在标准值以内,这种数值实在不可能引起剧烈的中毒症状。 「也不是这个吗?我本来以为这个可能性最高呢。」 鹰央嘟着嘴喃喃自语。 「这三个星期以来,我们也不是一直在发呆。我们针对他的脑神经进行了各项检查,除了全身*mri之外,也检查了所有内分泌,确认是否异常。此外也进行了超音波检查和生理检查,最后连精神方面是否有问题都彻底检查过。然而却还是找不出原因。」(编注:核磁共振摄影。) 熊川无力地摇摇头。鹰央像是想验证熊川的话一般,默默地继续浏览检查报告。 瞪着荧幕约十分钟后,鹰央伸了个懒腰,同时叹了口气。 「检查报告的确几乎没有任何异状。至少到目前为止的检查,都不能说明铃原宗一郎身上所出现的症状。」 鹰央从椅子上站起来,询问鸿池:「铃原宗一郎的病房在哪里?」 「啊,走廊尽头右手边的那一间。你要去看小宗吗?」 「既然检查报告没有异状,就只能诊察病人本人了。」 鹰央走出护理站,我跟在她身后,不知为何,熊川和鸿池也跟在后面。 「鹰央医师,我想确认一下。」 在走廊上时,我故意以后面的两个人听不见的音量小声地问道。 「什么?」 「那个,不知为何,现在好像变成要去诊断了,不过你本来的目的,是要向母亲道歉没错吧?」 「什么?你在说什么?我为什么必须做那种事?」 鹰央停下脚步,不高兴地说道。 「不,可是……不这样的话,诉讼……」 我一边顾虑带着疑惑表情看着我们的熊川和鸿池,一边含糊地说着。 「听好了,所谓的认错,就是『承认』自己的『过错』。可是,我什么时候犯了『过错』?六个星期前,铃原宗一郎确实是维他命a过剩症,而这是我诊断出来的。现在却要我去道歉认错,这一点也不合理吧?」 啊,果然。我心中不祥的预感果然成真了。为了避免诉讼,总之先做出形式上的道歉再说——这个人怎么可能会做这种圆滑的举动嘛。 「那个,请问你们在说什么?」 鸿池听见了我们的对话,开口询问。 「没事。走了。」 鹰央愤怒地说道。我还来不及拦住她,她就门也没敲地猛然打开铃原宗一郎的病房房门。 门内是大约三坪大小的空间,里面有病床、床头柜、小冰箱,还有厕所。这是个人房当中最便宜的病房。设置在窗边的病床上,躺着一名五官端正的小男孩。病床旁边的椅子上,坐着一名年约三十岁左右、面容有些阴郁的女性,她正怜惜地将手放在男孩的头上。他们就是铃原桃花和宗一郎母子。 「什、什么?」 铃原桃花瞪大了双眼,看着突然闯进来的我们。 「我们上个月不是见过吗?我是统括诊断部的天久鹰央。」 桃花张大了原本疑惑地眯起的双眼。与此同时,她的嘴角也往上扬起。 「喔,是你呀。刚才律师已经与我联络,说你要来道歉呢。」 看来矶崎抢先一步联络对方的律师,而这件事情也已经传到桃花的耳里了。 「所以你打算怎么道歉?你把我们家宗一郎害成这样,光是形式上的道歉,我可不打算原谅你唷。」 桃花轻轻扬起下巴,用充满攻击性的口吻说道。 跟着我们进入病房的熊川和鸿池或许也发现了气氛不对劲,于是面面相觑。 鹰央坦然面对桃花的视线,挺起胸膛。 「不要搞错了,我并不是来向你道歉的。事实上我根本就没有理由道歉。」 「什么?你之前不是说,我儿子是因为服用过量的维他命a才变成这样的吗?」 「没错。你儿子是维他命a过剩症,所以在停止服用营养补充品之后,四肢的肿胀和疼痛,以及慢性的身体状况不佳都改善了。」 「别开玩笑了。那么,这孩子有时候状况差到连站都站不起来,还吐了好几次,又是怎么一回事?明明就是因为你误诊,才会害他变成这样的!」 「不,不是这样的。你儿子除了维他命a过剩症以外,还罹患了别的疾病。只是因为维他命a过剩症痊愈了,所以另一个疾病的症状就浮上了台面。也就是说,多亏了我,你儿子的其中一种病症已经痊愈了。我应该要受到感谢,而不是责备。」 「你在说什么自以为是的话呀!你就是因为这种态度,才会被告吧!既然没有要道歉的意思,那你还来这里做什么?」 桃花歇斯底里的声音震动了墙壁。宗一郎可能是被这声音吵醒了吧,他睁开眼睛,对四周投以不安的视线。这时,桃花立刻改变态度,轻轻地抚摸儿子的脸庞说:「小宗,真抱歉把你吵醒了。」 「那个,铃原小姐,天久医师来这里,是为了协助诊断宗一郎的疾病……」 站在病房门口的熊川小心翼翼地说道。 「什么,协助诊断?你们竟然让被告的医师帮忙诊断提告的病人?这间医院到底在想什么啊?」 桃花轮流瞪着鹰央与熊川。 「呃……您说提告是什么意思?」 熊川不解地反问道。 「你不知道吗?看来你们根本就没有做好风险管理嘛。听好了,我已经对这个女人提出医疗过失的告诉了。」 桃花用食指指着鹰央的鼻子。熊川和鸿池同时倒抽了一口气。 「你想说的只有这些吗?」 鹰央粗鲁地将桃花的手拨开,走向病床。 「什么叫做只有这些……等一下,你想做什么?」 「我要检查。我必须替这孩子做出诊断。」 「什么?你凭什么擅自做这些事情?我不是说我已经对你提告了吗?」 「喔,随便你啊。提起诉讼是属于每一个国民的权利。不过,无论你告不告我,我都要检查铃原宗一郎,做出诊断。这是我的工作。」 鹰央从白袍的口袋里拿出笔灯和眼底镜。 「等、等一下,你们可以让她做这种事吗?」 桃花对熊川说道。可能是吓了一跳吧,熊川并没有马上回答。 「对你而言,治好孩子和告我,哪一个比较重要?」 鹰央望着脸上带着畏惧神色的宗一郎,低声说道。 「……什么啊,当然是治好宗一郎的病啊!」 「既然如此,你就应该让我检查。不管你怎么想,我就是最厉害的诊断医师,为了治好你的儿子,让我来检查就是最快的方法。等我做出诊断之后,你再慢慢告我也没关系。要是听懂了,就给我安静一点,否则我无法专心。」 鹰央连珠炮似地说着。桃花咬着嘴唇,瞪着鹰央,但是却没有再继续抱怨了。 鹰央 完全无视于投注在自己身上那宛如利刃般的视线,开始进行检查。宗一郎虽然以不安的表情看着突然出现、又用笔灯照自己眼睛的鹰央,不过还是乖乖地接受了检查。 鹰央以眼底镜检查他的眼睛,用听诊器检测他的身体,又用叩诊槌确认他的反射反应,仔细地对宗一郎进行各种检查。 经过十几分钟后,鹰央深深地吐了一口气,离开床边。与此同时,桃花立刻闯进鹰央和宗一郎中间。她背对着儿子,瞪着鹰央的模样,就像一只保护小猫的母猫。 「所以你检查出什么了吗?」桃花低声问道。 「嗯,我知道了。至少在目前的检查当中,你儿子没有任何异常状况。」 听见鹰央的回答,桃花的表情变得扭曲。 「这算哪门子的『知道』啊!你根本就什么都不知道嘛!」 「不,没那回事。在出现症状以外的时候,身体没有任何异常——这个事实对诊断来说,具有很大的意义,而这种状况大多是……」 鹰央环视房内,接着走向病房的角落,开始翻找垃圾桶。 「等一……你在做什么!」 我惊讶地对她说道,这时鹰央从垃圾桶里拿出了某个东西。我定睛一看,是个包装上画着苹果图案的二百五十毫升铝箔包。 「这是什么?」 鹰央将方形的铝箔包拿给桃花看。 「……那是专门给小孩喝的营养果汁。听说水果对身体很好,所以我从很久以前就让他喝了。这又怎么了吗?」 桃花愤愤地说道。鹰央打开放在病床旁的冰箱,只见里面塞满了包装上画着苹果、葡萄、橘子、水蜜桃"凤梨等各种水果图案的铝箔包。 「你又给孩子喝这种东西?之前不就是因为你让他摄取了太多营养补充品, 他才变成那样的吗?」 鹰央将至少有三十瓶的铝箔包一一拿在手上观察,惊讶地说着。 「之前是我不小心让他吃到了大人的营养补充品,但这是专门给小孩子喝的,所以应该没问题吧。我每天只让他喝一瓶,而且也得到了熊川医师的许可。」 桃花大声反驳。鹰央白了熊川一眼。 「呃,那是因为铃原小姐坚持要让他喝嘛。成分表上面也没有什么危险的东西,所以我想应该也没有必要禁止吧……」 熊川缩起庞大的身躯,怯懦地说道。由这种情况看来,熊川很可能是因为拗不过桃花的坚持,才勉强许可的吧。 「听到了吧,我可是得到了小儿科主任的许可喔。我拜托这个病房的护理师每天让他在吃早餐的时候喝一瓶。你有什么意见吗?」 桃花以具有攻击性的口吻激动地说道。 「嗯,我是有意见。问题恐怕就是出在这个健康饮料上。」 鹰央将铝箔包一一从冰箱取出。 「啊?你为什么能这样断言?」 「我没有断言,只是说这种可能性很高。无论是身体外观或是所有的检查报告,明明都没有异状,可是却定期出现奇怪的症状—在这种情况下,有极高的可能性是因为中毒所导致的。」 「中毒?你说中毒?你的意思是说我对这个孩子下毒吗?」 桃花几乎要扑向鹰央似地激动大喊。 「不要那么激动。我知道你为了身体虚弱的儿子很辛苦,但就算是健康食品,只要摄取过量,或是跟体质不合,反而会危害健康,也就是变成一种『毒』。而且,这些饮料的内容物也不一定完全符合成分表的记载呀。」 鹰央将冰箱里的铝箔包全部取出。 「这些我全都带走了。我在大学的法医学研究室里有人脉,我会请他们进行检验,看看里面有没有会危害健康的成分。只是检查一下应该没关系吧?」 鹰央对桃花说道。桃花并没有继续怒骂,但是瞪着鹰央的眼神更加凶狠了。 「喂,小鸟,我要将这些铝箔包带走,快来帮忙。」 鹰央对我下达指令。我有点犹豫地走近冰箱,拿起放在地板上的铝箔包。 「这些就是全部了。好,走吧。」 鹰央以双手抱着十瓶左右的铝箔包走向门口,她用脚将门打开,来到走廊上。 「啊,那个,打扰了。」 我向桃花致意,以双手抱着铝箔包,离开了病房。我感受到从背后射来的视线非常锐利。 鹰央回到护理站之后,便将铝箔包放在桌上,我也学她这么做。 「有没有塑胶袋之类的?这样拿手很酸耶。」 鹰央左右张望,这时熊川和鸿池也回来了。 「鹰央,问题真的出在这上面吗?」 熊川拿起一瓶铝箔包。 「嗯,大概吧。多亏熊做了所有的检查,把所有能够判断的疾病全都排除了。最后剩下的可能性,就是中毒症状。医院的伙食里绝对不可能含有造成病人定期中毒的物质,所以原因就只剩这个了。」 鹰央指着散落在桌上的铝箔包。就在这时候,身后传来一阵响亮的脚步声。 一回头,只见带着愤怒表情的桃花从走廊上追了过来。 「如果!」 桃花站在鹰央的面前,愤怒的说话声大得连墙壁都仿佛在震动。 「如果这些铝箔包没有任何异状,你就给我记住。我不但会告你医疗过失,还会告你毁损名誉!不只这样!我还要将这件事情爆料给周刊,让你再也没办法当医师!」 护理站里的护理师们不约而同地看着鹰央和桃花。鹰央望着桃花,面无表情地低语:「随你高兴。」 2 「等一下,鹰央,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在小儿科病房起争执的隔天下午六点多,下午的门诊结束后,我和鹰央一回到楼顶上的『家』,真鹤就推开门走了进来。 「啊,姊姊,你没有敲门喔。你不是每次都提醒我要敲门吗……」 「现在不是在乎敲不敲门的时候!」 真鹤怒喝了一声,让躺在沙发上的鹰央还有长在房里各处的『书树』都微微颤抖。我似乎可以体会鹰央害怕真鹤的原因了。鹰央连忙从沙发上起身站好。 「那个,真鹤小姐,发生什么事了吗?」 正在将今天的看诊内容打进电子病历表里的我,战战兢兢地问道。 「啊,小鸟游医师。原来你在啊。真是不好意思,让你看见我失态的样子了。」 真鹤瞬间恢复为平常的态度。就算在阴暗的屋里,我也能看见她的脸颊微微泛红。她那优美的姿态,让我不禁看得出神。 「姊姊,恭请问您有什么事情吗?」 鹰央站得直挺挺地说。因为不习惯的关系,她说的敬语有点奇怪。 「鹰央,你做了什么事?矶崎律师刚刚和我联络,说对方律师表示,撤回告诉这件事取消了。」 「喔,原来是这件事啊。」鹰央坐回沙发上。 「什么叫做这件事……你昨天不是去道歉了吗?」 「不,不是的,姊姊。我并不是去道歉,而是去替铃原宗一郎看诊。」 「那为什么当时你连一句道歉都没说呢?只要你道个歉,一切就能圆满解决啦。」 真鹤端正的五官微微扭曲。 「为什么我必须道歉?」 鹰央像是打从心底感到不可思议似地歪着头。 「因为你不这么做的话就会被告啊!」 「……姊姊。」 鹰央抬头看着真鹤,慢慢地说。 「昨天听我说了那些话,你应该也明白吧。我并没有做出任何需要道歉的事。」 「可是……」 真鹤的表情有些动摇。 「我当然知道,就算只是口头上的道歉,也能避免无谓的麻烦,我也知道这么做比较聪明。但是我还是不会道歉。因为这不合道理,不合逻辑。」 真鹤用力抿起嘴,默默地倾听鹰央的话。 「姊姊应该也知道吧,对我来说,逻辑就是我的行动原则。出自本能地推测对方的心情、察觉现场的气氛,这种在社会生活中必须具备的能力,我非常不足,所以我才透过有逻辑的行为来弥补。也就是说,对我而言,扭曲道理这件事,就等于是扭曲了我这个人。我很感谢你担心我,可是我没有办法对那个女人道歉。请你理解。」 鹰央凝视着姊姊,眼睛连眨都没眨一下。真鹤正面迎接她的视线。 经过了几秒钟的沉默,真鹤深深地吐了一口气,温柔地微笑。光是这样,我便觉得整个屋子里仿佛瞬间亮了起来。 「对不起,鹰央。我差点就逼你做出你不想做的事了。」 「你懂就好。」鹰央也以微笑回应。 「如果真的必须打官司,我会和矶崎律师一起支持你,你不用担心。」 真鹤摸摸鹰央的头。 她们姊妹俩陷入了两人世界,我觉得自己在这个房子里似乎没有容身之处。 「没关系的,姊姊。我会替铃原宗一郎做出诊断,好好地治疗他。这么一来,那个歇斯底里的母亲就会撤回告诉了。」 虽然我觉得这个想法有点过度乐观,但是现在也只能把一切赌在这个可能性上了。就在这时候,房门突然被猛力推开。 「喂,鹰央,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一个彪形大汉冲进了屋里。原来是小儿科主任熊川。熊川一时刹不住车,不小心碰到了『书树』,推倒了好几叠书。 「怎么了,熊?干嘛这么慌张?」 鹰央疑惑地看着熊川。 「什么怎么了,你没看到下周主任会议的议程表吗?里面有个不得了的让题呢。」 熊川将一张纸递给鹰央。 「……这是什么?」 鹰央接过那张纸之后,高声喊道,以颤抖的手指指着那张纸。 我绕过倒下的『书树』,走到沙发后面,从鹰央的背后探头看着那张纸。 『废除统括诊断部之提案  提案人 院长 天久大鹫』 鹰央手指着的地方,是这么一行粗体字。 「那个,我还没见过院长,我记得他……」 我对走到自己身边的真鹤说道。 「他是我们的叔叔,也就是家父的弟弟。两年前他继承了家父的职位,担任这间医院的院长。」 真鹤以不安的眼神望着前方;在她前方的鹰央正迈开步伐,大步往前走去。 看见熊川带来的议程表,鹰央大喊了一句:「开什么玩笑!」立刻冲出楼顶上的『家』门,跑到院长室所在的三楼去。 「为什么院长突然要废除统括诊断部?」 我走在鹰央后方几公尺处,对真鹤问道。我完全不明白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其实不是突然,叔叔早就看统括诊断部不顺眼了。在家父为了让鹰央发挥她的能力,而设置这个统括诊断部的时候,反对到最后一刻的也是叔叙。」 「院长该不会和鹰央医师感情不好吧?」 「是的,从很久以前,叔叔和鹰央就不对盘……在家父从院长变成理事长』不再插手医院的经营时,家父特别指定由鹰央担任副院长,也是因为这个缘故。」 「咦?什么意思?」 「透过安置一个和叔叔想法截然不同的人担任副院长,就能避开叔叔任意妄为的危险。因为这样,叔叔和鹰央经常对医院的方针意见不同而对立。」 也就是说,对院长来说,鹰央大概就像是眼中钉一样吧。 「院长是个什么样的人呢?」 「他是一名外科医师,直到两年前为止,都是这间医院的副院长兼腹腔外科主任。至于个性……该怎么说呢,他非常理性,是个彻底的理性主义者。」 「理性主义者……但是,鹰央医师不是也有这样的一面吗?」 「的确如此,所以或许他们因为同类相斥的缘故,更加深了彼此的敌意吧。另外,叔叔所重视的原则与鹰央所重视的面向不同。叔叔与其说是医护人员……倒不如说比较像是个经营者。」 经营者?我无法掌握意思,因此疑惑地歪着头。这时,走在前方的鹰央停下了脚步,在她面前有一扇对开的大门。鹰央没有敲门,直接用力地把门推开。 「叔叔,你想怎么样?」 鹰央一走进室内就大声怒斥。以这么大一间医院的院长室而言,这个房间算是很朴素的。在大概有四坪大小的空间里,两侧的墙边耸立着几乎要碰到天花板的书柜,里面塞满了医学书籍以及文件资料夹。门口放着一张看起来年代久远的沙发与茶几,后面则是这间办公室里唯一充满高级感的木制厚重办公桌,一名男子正坐在桌前阅读资料。 「……是鹰央啊。」 男子扬起目光,望向这里。他的年纪大约是五十岁出头吧,一头短发混杂着 一些白头发。眼神很锐利,脸部轮廓有棱有角,散发着一股粗犷的氛围。 这个人就是天医会综合医院的院长,天久大鹫…… 「有什么事吗?进别人房间的时候,至少也该敲个门吧。」大鹫以低沉的声音说道。 「当然是有事啦。这个主任会议的议程表是怎么一回事?」 「喔,你是指有关统括诊断部的那个议案吗?如你所见,我打算在下一次的主任会议上,讨论统括诊断部未来的存续,并做出决议。」 大鹫说到这里,看了我一眼,低声说道:「这个人是?」 「啊,幸会。我是今年七月开始隶属于统括诊断部的小鸟游优。」 我挺直背脊,向他鞠躬。鹰央转过头来瞪了我一眼,她的眼神很明显在说:「你这个叛徒!」 没办法啊,不管怎样,我总不能不分青红皂白地就对院长凶吧。 「喔,你就是传闻中的小鸟游医师啊。」 大鹫的表情稍微缓和了一些,但是相对的,我的表情却转为僵硬。又是『传闻』啊。我看八成又是鸿池到处散布的『不实传言』吧。没想到这个谣传竟然传进了院长的耳朵里…… 「听说你每星期有一天半的时间,会到急诊室去帮忙对吧?而且还在急诊室帮忙值班。我还听说你是个非常优秀的急救医师呢。」 「咦?啊,谢谢您的夸奖……」 听见这个出乎意料之外的评价,我一头雾水。原本以为他听到的是『其实他和鹰央正在交往』或是『他已经被好几个护理师给甩了』之类的无聊谣言。呃,后者有一部分是事实就是了…… 「小鸟的事一点都不重要。你现在给我说明一下,为什么要废除统括诊断部?」 鹰央质问道,犬鹫粗鲁地将手里的资料丢在桌上。 「从以前就有好几位主任主张统括诊断部应该要废除。根据他们的说法,统括诊断部只会不负责任地对其他科的诊疗提出批评,根本没有存在的必要性。」 的确,鹰央每个星期有两天的『巡病历』时间,也就是到各科去查看病历,针对治疗或诊断有问题的病例写下毫不留情的批评。有许多医师对这件事心生不满。 「你是指巡病历吗?开什么玩笑,就是因为有问题,我才会批评啊。难道我的批评有错过任何一次吗?」 鹰央大声说道。 「不,你的批评都是正确无误的。这一点,包括我以及各科的主任都 承认。」 「那么主张统括诊断部没有存在的意义,就是一个错误。我的批评对病人是有好处的。」 「你说的没错。」 大鹫重重地点头。 「所以一直以来,就算有主任要求废除统括诊断部,我也都会说服他们』要他们打消提出这个议案的念头。」 「既然如此,为什么这次却是用叔叔的名义提出让案呢?」 鹰央瞪着大鹫。 「因为我压不住了。从昨天到今天,已经有好几个主任跑来对我说』他们想提出废除统括诊断部的议案。」 大鹫淡淡地说着。 「好几个主任?是谁啊?」 「我不能说出他们的名字,不过主要是外科的主任。」 内科的主任们和鹰央的关系比较良好,但是在外科,却有不少看不惯鹰央的主任。重视透过手术来治疗的外科,总不免有轻视诊断学的倾向。 「那些家伙为什么突然联合起来要求废除统括诊断部?」 听到鹰央的问题,大鹫将眼睛眯成一条线。我的心中涌起一股不祥的预感。 大鹫缓缓地开口说道: 「因为你被提告了啊,鹰央。」 鹰央的身体颤抖了一下。 「现在在小儿科住院的病童母亲控告你的事情,从昨天到今天,已经传遍整间医院了。而且那个母亲好像还说要将这件事情爆料给周刊对吧。」 「……那完全是她在故意找麻烦。」 「关于这一点,矶崎律师已经告诉我了。不过,这件事和你是否真的有医疗过失无关。问题在于只要吃上官司,我们医院的评价就会降低,也会让病人感到不安。这么一来,对医院的经营将会造成很大的伤害。」 「经营?叔叔,你还是跟以前一样,满脑子只有钱啊。」 鹰央大声地咂嘴。 「那当然。要是经营出了问题,我们所能提供的医疗水准就会下降。让这间医院稳健经营下去,是身为院长的我责无旁贷的义务,也是让这间天医会综合医院继续贡献地区医疗的必要条件。」 大鹫没有丝毫的犹豫,如此断言。我现在完全明白真鹤对大鹫『理性』的评价是什么意思了,同时也明白了他的价值观确实和鹰央截然不同。 对鹰央来说,医疗就是她的人生。利用自己过人的智慧,诊断出各种疑难杂症,拯救为病所苦的病人,就是鹰央的兴趣、社会奉献,同时也是她活在世上的价值;鹰央完全不重视从这些事情当中所获得的报酬。相对的,大鹫则是将医疗当作一份事业来看待,只要能够以医疗机构的立场获得利益,就能对当地提供更好的医疗服务。这也的确相当合理。 鹰央和大鹫的医疗观都没有错,正因如此,两人才会争执不休。 「难道你认为统括诊断部的存在,会对这间医院带来损失吗?」 鹰央以宛如低吼般的声音说道。 「他们是这么认为的,所以才会主张废除统括诊断部。但是我并不赞同他们的意见。鹰央,你的诊断能力确实非常突出,因为你的诊断而得救的病人也不计其数,我认为这间医院需要你的能力。」 「……既然如此,你为什么要提出这个议案呢?」鹰央疑惑地反问道。 「因为已经有许多主任提议,倘若我完全不将它放入议程,实在说不过去。 所以我打算在主任会议中提出一个替代方案。」 大鹫说到这里,像是卖关子似地停顿了一下,才又继续说下去。 「也就是缩编统括诊断部的方案。」 「……缩编?统括诊断部本来就已经很小了,还能怎么缩编?」 鹰央的语气充满了戒心。 「很简单,首先撤销统括诊断部目前的住院病床,同时废除门诊,将主要业务限定为目前的巡病历,以及当各科有需要时提供咨询。我认为这才是让你的诊断能力为这间医院发挥到极限的形式。」 鹰央和我不约而同地瞠目结舌。大鹫所提出的方案实在太令人震惊了,换句话说,这也是剥夺了统括诊断部独立诊察病人的权利。这么一来,鹰央就会沦为一个让各科随心所欲利用的工具而已。 鹰央的双肩开始微微颤抖,她的怒气快要爆发——我这么想着。结果出乎意料地,鹰央竟然只是以压抑的语调说道: 「……如果变成这样,那么小鸟该怎么办?」 听她这么说,我才想到,假如真的采用了大鹫提出的方案,我就没有必要继续待在统括诊断部了。 「当然,我们会请小鸟游医师离开统括诊断部。」 大鹫干脆地这么说。听见自己如此轻易就被宣告开除,我不禁哑然失声,呆立在原处。 「小鸟是从大学医局派来的,我们不能随便开除他。」 「喔,像小鸟游医师这么优秀的人才,我当然不会把他赶走。如果可以的话,我希望小鸟游医师能够担任急诊室专属的医师。」 急诊室专属?可是,我就是为了成为一名内科医师、为了在鹰央的门下学习诊断学,才来到这里的啊…… 「……开什么玩笑,小鸟是我的人。」 「咦……?」 鹰央的这句话,让我惊讶得立刻回过神来。站在我旁边的真鹤也一脸错愕,她看看我,又看看鹰央。鹰央转过头来指着我说道: 「这么好用又值得调侃的男人,可是世上少有的呢。怎么可以让你们任意拿去使用呢?」 ……喔,原来如此。我只是个『好用又值得调侃的男人』啊。唉,我早就料到会是这样了。 「既然如此,虽然很不好意思,那我也只好和对方医局商量,请他提早回到大学去了。无论如何,一切都要交由主任会让做决定。这次会提出这个议案,完全是因为受到各外科主任的请求,我只是把这个议案整理成比较妥善的形式而已。我能做的就只有这样了。」 大鹫拿起书桌上的资料,仿佛在示意着「我们谈完了」。 「……你能做的就只有这样?……还真敢讲啊,你这个骗子。」 鹰央以低沉的声音喃喃嘀咕着。大鹫将视线从文件上抬起。 「骗子?你说我吗?」 「对啊。什么『各外科主任的提案』,外科的主任当中,有好几个家伙都是跟你沆瀣一气的。是你指示他们,要他们提出废除统括诊断部的护案对吧?废除诊疗科这种重要的案子,需要经过三分之二以上各科主任的同意才行。平常根本不可能通过。你就是料准了在我被提告的事情传遍全院的这个时候,转而赞成的人或许会比较多吧。」 鹰央红着脸激动地说道。 「提议缩编统括诊断部也是一样。先提出废除,再改成缩编,就比较容易获得赞同。可是这个议案的内容,说穿了就是将统括诊断部变成一个空壳,把我逼到边缘。等到我再也受不了,离开这间医院,你就可以掌握所有的权力了。这就是你的计划,我说的有错吗?」 听见鹰央的兴师问罪,大惊连眉毛都没有挑一下,只是低声说了一句:「就算是又怎样?」 「什么叫做又怎样,你……」 鹰央一时语塞。 「就算一切都像你所说的,又有什么问题呢?我是经过正规的手续,提出缩编统括诊断部的让案。无论你怎么说,只要有三分之二以上的主任赞成,统括诊断部就会依照我的提案进行缩编。就只是这样而已,事到如今,你也没有什么可以做的了。」 大鹫以平淡的语气说道。他给人的感觉与其说是因为胜利而骄傲,倒不如说是单纯在确认事实而已。 「……不,我还有可以做的事。 」 鹰央抬起下巴,对大鹫投以挑衅的视线。 「我会在主任会议之前诊断出铃原宗一郎的病症,让他母亲撤回告诉。」 3 「铃原宗一郎在哪里?」 和我一起跑到小儿科病房的鹰央大喊着。 「在病房里。位于尽头的单人病房。」 护理站的护理师指向走廊的尽头。鹰央用小跑步沿着走廊跑去,打开拉门,走进铃原宗一郎的病房。 鹰央在院长室和大鹫大吵一架之后,经过一个周末,已经过了四天。 决定统括诊断部命运的主任会让,将在今天傍晚六点召开。然而这四天以来,事情却完全没有进展。我们从病房拿出来的饮料,在毒物检验上花了很多时间,到现在都还不知道结果。虽然对方说今天中午之前一定会联络我们,但状况非常严峻。 几分钟前,我们在毫无成果的状态下迎接决定命运的一天,在沉重气氛的围绕下结束了巡房。就在这时候,我的呼叫器响了起来,上面显示的是小儿科病房的电话。我用分机电话打过去,接起电话的是鸿池。她以高亢的声音激动地说: 「请立刻过来,小宗又发病了!」 病房里有熊川、鸿池、两个护理师,以及一名年纪跟我差不多、穿着西装的男子。我没有看见桃花的身影。 「状况如何?」鹰央问道。 「他从刚才就一直反覆呕吐,自己没办法走路,也没办法清楚回答问题。现在因为正在用点滴注射止吐药,所以稳定下来了,但他的意识还是很模糊。」 鸿池带着沉重的表情回答。 「症状是几分钟前出现的?」鹰央走近病床。 「大概是三十分钟前。对不起,因为我们一直忙着处理,所以太晚联络你了。」 「不用在意,以治疗为优先本来就是理所当然的。大约三十分钟之前,也就是早上九点十五分左右开始的啰?」 鹰央对低头致歉的鸿池说,接着望向宗一郎。 「我现在要检查这个孩子,可以吗?」 鹰央这么对熊川说。熊川虽然瞬间犹豫了一下,但依然缓缓地点点头。 「铃原、铃原宗一郎。你听得见吗?如果你听得见的话,就睁开眼睛。」 鹰央探出身子,对宗一郎说。宗一郎的眼睛慢慢张开,但是眼神涣散、没有焦点。他满脸苍白,面无表情,让人无法想像这是五天前那个看似聪明的孩子。 「好,你张开眼睛了。你知道这里是哪里吗?」 「这里……是哪里……?哪里……?」 他以宛如还不太会讲话的幼儿似的口吻说着。 「有认知障碍。昏迷指数若以jcs计算大概有两位数,相当于*gcs的……」(译注:格拉斯哥昏迷指数』sgowascale。) 鹰央一边喃喃自语,一边像五天前一样,从白袍的口袋里拿出笔灯和眼底镜,开始诊察宗一郎。宗一郎就像个人偶一样,几乎没有反应,乖乖地接受鹰央的诊察。 「对光反射正常,但左右眼球的运动有些微不对称。因为意识模糊的关系,听不进口头指示,难以掌握他的神经状态。」 说到这里,她将视线转向房间一隅,接着睁大了像猫一样的双眼。 「那是什么?」 鹰央跑向放在房间角落的垃圾桶,伸手进去抓出了什么东西。 「啊……」 声音不自觉地从我的喉咙发出。那是一个画着水蜜桃图案的铝箔包空盒。 「我不是已经全都拿走了吗?为什么现在又有空盒丢在这里?我不是说过这就是原因了吗?」 鹰央愤怒地摇了摇头。 「那个,因为宗一郎小朋友的妈妈隔天又带来,而且坚持要给他喝……」 其中一名护理师低着头小声地说道。 「对不起,是我让宗一郎喝的。我不知道这可能就是造成他生病的原因。」 穿着西装的男子唐突地低头道歉。 「……你是谁?」 鹰央对男子投以怀疑的视线。 「我是宗一郎的父亲,我叫金泽隆太。」 宗一郎的父亲?这个出乎意料之外的人物,让我和鹰央不停地眨眼。 「金泽先生是南海大学的急诊室医师。金泽医师,这位是统括诊断部的天久医师。我们请她来协助诊疗宗一郎。」 熊川在一旁插话,将鹰央介绍给金泽。金泽不知为何露出了有些惊课的表清。 鹰央和金泽对望了一眼,低声说道:「……我们可以到走廊谈谈吗?」金泽眨了几下眼睛后,缓缓地颔首。两人走出病房后,我犹豫了一下,最后也跟着走出去。 「桃花好像给您添了很多麻烦,真的非常抱歉。」 一来到走廊,金泽就对鹰央深深地一鞠躬。看来他也知道诉讼的事。 「你经常来探病吗?」鹰央快速地问道。 「是的,因为我在急诊室工作,值夜班结束后,我都会来看他。监护权属于我妻子……前妻,我已经向她取得来看孩子的许可。」 「这样啊。你们是什么时候离婚的?为什么离婚?」 鹰央直接了当地提出平常人难以启齿的问题。金泽显得有点愕然。 「呃,请问这和宗一郎的病情有什么关系吗……」 「或许有,也或许没有。现在我只想尽量多收集一点资讯。」 鹰央露出严肃的表情。现在的鹰央,和平常总是一副无所谓的态度简直是天差地别。主任会议在几个小时之后就要开始了,但是直到现在她都还没替宗一郎做出诊断,这一点应该对鹰央的精神造成了很大的折磨吧。当然我也一样。 假如那些饮料没有任何异状……更重要的是,假如在主任会议开始之前,都还没接到检验报告……这些可怕的想像,这几天一直萦绕在我的脑海里。 「……我和桃花是在三年前离婚的。至于离婚的原因……该怎么说呢,应该是个性不合吧。桃花的个性有时候非常强悍,让我无法忍受。」 「离婚时的条件是什么?你为什么放弃了监护权?」 鹰央以打破砂锅问到底的态度继续提出问题。金泽的表情有些扭曲,但还是有礼貌地回答了。 「离婚的条件是给她一半的财产,以及每个月二十万日圆的赡养费。我在大学附设医院工作,薪水并不优渥,所以这对我来说已经是极限了。关于监护权,我虽然不想放弃宗一郎,但是只要还在担任急诊医师,我的工作时间就很不规律,很难照顾孩子……」 金泽难过地说道。 「这样啊,我明白了。」 鹰央将双手交叉在胸前,开始思忖着什么。 「那个……有关诉讼的事,我会等桃花稍微冷静一点之后』再劝她撤回告诉的。」 金泽战战兢兢地说道,鹰央露出一抹自嘲般的笑容,喃喃嘟哝着:「等那时就太迟了。」 「桃花的脾气很不好』真的给您添了很多麻烦。尤其是遇到和小孩有关的事情,更是让人难以应付。宗一郎从小就体弱多病,所以我也不是不能理解……」 「唉,毕竟想要保护孩子,是母亲的天性嘛。」鹰央一脸无趣地说道。 「不过,关于宗一郎的事,我其实很感谢桃花。因为她真的是牺牲一切在照顾宗一郎。就是因为不能让她一个人这么辛苦,所以我才尽量多来探病。」 金泽的表情变得和缓了些,说不定因为宗一郎生病,这个已经破碎的家庭又有可能重获新生。只是这样一来有点讽刺就是了。 「我知道了,谢谢你。」 鹰央说完,便沿着走廊走向护理站。 「那个,天久医师……」 金泽对着鹰央的背影说道。 「我听说医师怀疑宗一郎每天早上喝的果汁,就是造成他生病的原因,但我总觉得应该不是。因为宗一郎从两岁左右就开始喝了。」 「……这样啊。」 鹰央表情僵硬地走进护理站。我向金泽点头示意之后,也跟着走进去。 鹰央坐在护理站里紧盯着电子病历表的荧幕,看来她想再确认一次有没有遗漏什么。她的表情是我从来没有见过的严肃,同时充满焦躁,让人不敢向她搭话。 「小鸟医师,状况怎么样了呢?」 有个声音从身后传来。我回头一看,只见鸿池一脸担心地站在那儿。 「我说过好几次,我不是小鸟,是小鸟游……算了,现在不是在意这种事的时候。目前什么都还不知道,我们还在等果汁的检验报告出炉。」 「要是在今天的主任会议开始之前,没有替小宗做出诊断,请对方撤回告诉,那么小鸟医师就会被开除对吧?」 鸿池那修整得相当整齐的眉毛皱了起来。 「……你还是一样消息灵通耶。」 「你在说什么啊?这件事大家都知道啦,最近整个医院都在讨论呢。所以现在状况怎么样?」 「果汁的检验报告应该会在会让开始之前出炉,所以就看报告怎么样了。鹰央医师确信果汁里面一定有什么东西。」 「可是,鹰央医师看起来很不安耶。」 「……嗯,对啊。」 我和鸿池一起望向焦躁地操作滑鼠的鹰央。 「我不希望小鸟医师离开!看你和鹰央医师演夫妻相声,是我活下去的价值所在!」 「我并没有演夫妻相声!不要拿奇怪的东西当作自己活下去的价值!」 「可是老实说,我也不希望统括诊断部缩编呢。因为等明年可以自选实习科别的时候,我想要申请到统括诊断部去。要是缩编了,那里就不能接受实习医师了对不对?」 「你要来喔……」 我忍不住表情僵硬。光是应付鹰央就让我难以招架了,要是这个老是自嗨的实习医师也来我们部门,我一定会因为压力过大而胃穿孔吧。 「鹰央的状况不太妙吗?」 身后又传来一道声音。一回头,如我所料,站在那里的是个像熊一样的男子。 「在果汁的检验报告出来之前,什么都还不确定。更重要的是』熊川医师』你也会出席主任会议对吧?要是在会议之前没有撤回告诉,统括诊断部的缩编议案就有可能通过吗?」 听见我的问题,熊川露出苦涩的表情。 「嗯,大概吧。内科的主任们虽然很同情鹰央,但是外科的主任们大多都很讨厌鹰央。关键在于规模属于小科的眼科、皮肤科等等的主任们,他们和鹰央接触的机会比较少,因此立场一直保持中立;不过这次因为诉讼的关系,他们投下赞成票的可能性很高。最卑鄙的一点,就是这次提出的议案不是废除,而是缩编,因为缩编比较容易获得赞同。」 一切似乎照着大鹫所写的剧本在进行。看来在会议开始之前,如果没有替宗一郎做出诊断,统括诊断部的存续便岌岌可危。 耳边传来一阵电子音。原本在操作滑鼠的鹰央震了一下,她从白袍胸前的口袋拿出呼叫器,确认上面的显示内容,接着缓缓地伸出手,拿起放在旁边的分机电话话筒。 鹰央将话筒贴着脸颊,不知道在说些什么,但是远远地就能看出她神情紧绷。 下一秒,鹰央突然当场倒下,就像断了线的木偶一样瘫坐在地板上,无力地垂下了头。我赶紧跑向鹰央。 「鹰央医师,怎么了?发生什么事了?」 我虽然已经猜到答案,却还是忍不住问道。鹰央慢慢抬起头,她的双眼混浊,就像是眼窝里塞着玻璃珠一样。她颤抖地张开了嘴唇。 「果汁检验的结果……没有任何异常。」 在窗帘拉上的阴暗房间里,我坐在电子病历表的前面,眼睛望着躺在沙发上的鹰央。她虽然张着眼睛,但是从远处就可以看得出来双眼无神。 几十分钟前,我和鸿池一起将瘫坐在小儿科病房地上的鹰央扶起,将她带回位在楼顶上的『家』,让她躺在沙发上。鹰央似乎遭受极大的打击,在我们带她回来的路上,以及接下来的几十分钟里,她都像是失了魂般呆滞,不发一语。 鸿池回去小儿科病房,房间里只剩下我和鹰央后,我重新将铃原宗一郎的病历看一遍,检查有没有什么遗漏的地方,结果不出所料地毫无所获。 这次的病例,就连鹰央这个自认,同时也受到公认的『最厉害的诊断医师』都没有办法做出诊断了,我这个因为某些原因辞掉外科医局的工作,以成为内科医师为目标努力还不到一年的『实习内科医师』,当然再怎么挑战也没有用。不过即使如此,我也不能放弃。 再想想,再想想看。我绞尽脑汁。体弱多病的小学生、每隔几天就发作的症状、保护过度的母亲、担任急诊室医师的分居父亲、每天早上喝的果汁、几乎没有异常的检查结果…… 「小鸟……」 一道细微的声音打断了我的思绪。鹰央躺在沙发上看着我。 「鹰央医师,你不要紧吧?」 「……很要紧。」 鹰央虚弱地摇了摇头。 「经过刚才的诊察,我可以确定那孩子的症状一定是中毒,可能是精神药物或是对神精系统起作用的药物……所以那些果汁里面一定含有什么东西,除此之外就没有别的可能了。可是,检验结果却说那只是普通的果汁,没有任何异状……既然那样,为什么会中毒呢……」 我从椅子上站了起来,避开『书树』,走向沙发。 「请休息一下吧。等你冷静下来之后,一定会出现更好的想法的。」 「……欸,小鸟。」鹰央垂下目光,用蚊子叫一般的声音低语。「你想留在统括诊断部吗?」 「咦?这个嘛……」 「……如果我现在去道歉的话……铃原桃花会不会愿意撤回告诉呢?」 我发现鹰央想做什么,顿时无言以对。 「……你是说真的吗?」 「……嗯,真的。如果只有这一条路可走……我也没办法。我虽然没有做错任何事,但是如果这样就能保护统括诊断部的话……只不过是道个歉……」 鹰央的脸上充满犹豫,皱着眉头,硬挤出这些话来。我可以很轻易地看出她那娇小的身体,正在面临强烈的纠葛。 只要鹰央愿意委屈自己,向桃花低头道歉,统括诊断部说不定就能以现在的状态继续保存。但是当她扭曲自己信念的时候,鹰央到底还能不能算是『天久鹰央』? 我沉默地考虑了数十秒之后,缓缓开口说道: 「我想留在统括诊断部。因为我已经渐渐学会了诊断学的初步知识。」 我斩钉截铁地表示。 「……这样啊。」 鹰央的脸上浮现一抹虚弱的笑容,点点头。 「是,没错。所以请不要再发呆了,赶快替宗一郎小朋友做出诊断好吗?」 「……咦?」 鹰央诧异地看着我,发出愕然的声音。 「在会让开始之前还有七个小时耶,我们就像平常一样赶快做出诊断,让那个歇斯底里的母亲和讨人厌的院长闭嘴吧。」 我将手伸向躺着的鹰央,但是鹰央却没有握住我的手。 「可是……我很确定一定是果汁里面有什么东西……但检验的 结果却说那只是普通的果汁……」 「只不过是假设被推翻一次而已,何必像被撒了盐巴的蛞蝓一样缩起来呢?这太不像你了。你不是老说自己是『天才』吗?既然是天才,就应该拿出天才的样子,赶快找出真相啊。」 我用带着挑衅意味的口吻激励她。鹰央原本像是玻璃珠的双眼,一点一滴、确实地恢复了原有的光芒。原本半张的嘴巴,也渐渐地露出了笑容。 鹰央突然以双手用力拍自己的双颊,「啪」的一声响遍屋内。 「好,那就做给他们看吧!」 鹰央握住我的手,我将鹰央娇小的身体拉了起来。就在那一瞬间,玄关的大门忽然被推开。 「打扰了——」 鸿池高声说道,同时走进房里。 「我获得熊川医师的许可,他说我今天可以暂时放下小儿科的工作,来帮忙鹰央医师……」 鸿池说到这里』看见靠得很近的我们,便停了下来,脸上露出一抹邪恶的笑容,伸手捂住嘴巴。 「哎呀,真抱歉,打扰到你们了。」 「等一下!你不要乱误会!」 正当鸿池做出标准的『向右转』动作』准备离开的时候,我立刻跑上前去,一把抓住她的后领口。鸿池发出宛如鸟叫般的「咕」一声。 「你对一个纯洁的少女做什么啊?我要告你性骚扰喔。我只不过是要到处宣传你们两个人正在亲热的谣言……」 「我不是叫你不要这么做了吗?纯洁的少女才不会到处散播这种八卦谣言。事实根本不是你想的那样!」 「咦——真的不是吗?好可疑喔。」 鸿池保持笑容,扬起目光看着我。为什么我要被一个第一年的实习医师这样调侃啊? 「喂,你们两个,想在那里演夫妻相声演多久啊?我要从头再看一次铃原宗一郎的资料,已经没有时间了,你们也来帮忙!」 「啊,好的,我很乐意!」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很高兴能协助鹰央,鸿池用居酒屋店员似的声音答覆,踏着轻快的脚步走进房里。我深深地叹了一口气。 为什么我每次只要和女生说话,就会被说是『夫妻相声』?这几年,我明明都没有女朋友啊…… 秒针刻划时间的声音一直紧追在我们身后。 七个小时前,我们气势如虹地再次确认宗一郎的资料,但是立刻就碰壁了。 所有的检查结果都没有异状,不管查了多少文献,也找不到符合宗一郎那种症状的病症。 「啊,到底是怎么一回事!为什么我会看不出来!」 鹰央双手在胸前交叉,坐在沙发上抖脚,同时歇斯底里地大叫着, 「那个,鹰央医师……请你冷静一点。」 正在用电脑查询医学文献的鸿池缩了缩脖子。一直以来,我只看过鹰央俐落地解开『谜团』的样子,因此我感到有些意外。这个人看起来很冷静,但事实上只要遇到一点状况,就会陷入恐慌。 我看着手表,现在的时间是下午五点四十五分。时限正一点一滴地逼近。 「中毒!铃原宗一郎的症状再怎么想都不可能是特殊的疾病,而是中毒。一定是每隔几天,就有人让那孩子喝下会引起中毒症状的东西!」 鹰央抓着她那微卷的黑发,粗声粗气地说道。 「但是,小宗说他除了医院的餐点还有那些果汁以外,就没有吃别的东西了。我认为他应该没有说谎才对……」 鸿池战战兢兢地说道。 「出现症状的时间都是在上午……药品都是由护理师管理的对吧?铃原宗一郎每天早上都会吃预防癫痫的卡巴氮平,如果服用过量,就会出现我们早上看到的那种症状。」 「是的,药品都是由护理师在管理……难道是某个护理师对小宗……」 鸿池表情僵硬,鹰央则是摇了摇头。 「不,应该不是。没有一个护理师正好是在铃原宗一郎每次出现症状的早上都有值班,我已经确认过班表了;而且他的症状在住院之前就已经出现,所以护理师下毒的机率非常低。」 原来她早就想到这里了。我一边觉得佩服,一边也开始动脑。 「那么,他父亲金泽先生呢?那个人大都是早上来探病的,会不会是那个人做了什么事?如果是他的父亲,就有可能在他住院之前就经常和他碰面,而且他是医师,所以应该也具有药物相关的知识。」 父亲对孩子下毒——我虽然不想往这么可怕的方向思考,但是现在必须考虑所有的可能性。 「也不是那样。我已经查过了探病记录,铃原宗一,郎出现症状的日子,和他父亲来看他的日子,几乎没有重叠。」 鹰央立刻否定我的说法。唉』像我这种平凡人能想到的假设,鹰央当然早就已经想过了嘛。 房里充满了沉重的气氛。 「就是那些果汁。只要果汁里含有可能引起症状的有害成分,就能说明一切了。可是为什么检验了三十多瓶,都没有发现异状呢!」 鹰央像是耍赖的孩子一样,在沙发上挥舞手脚。 「啊,鹰央医师,请冷静一点……呃,有没有可能是食物的过敏症状?」 听见我这么说,鹰央踢来踢去的四肢停了下来,以冷冷的眼神看着我。 「你觉得今天早上的症状看起来像是过敏吗?如果觉得像的话,那你可能要换个眼珠,或是直接换一副大脑比较好。你是白痴吗!」 「你、你也不用说成这样吧。那些症状看起来确实不像过敏没错,但是我也是很努力地在思考啊。」 「既然要思考,就给我提出更有说服力的假设。你已经在这里学习五个月了耶。」 我和鹰央以激烈的目光注视着对方,因为心急的关系,我们讲话不免火气比较大。 「那、那个……两位都请冷静一点。呃,小宗应该没有食物过敏才对。他不太会挑食,如果硬要说的话,顶多就是不喜欢吃水果吧。」 鸿池赶紧介入我们之间调停。 「不喜欢吃水果?可是,他不是每天早上都喝果汁吗?」 鹰央皱着眉说道。 「是的,好像是因为他妈妈强迫他,所以他才勉强喝果汁的。不过虽然说不喜欢,但也不是真的不吃啦。听说他是直到最近才开始变得不喜欢的,他还说:『有时候会有苦苦的味道』。」 「对啊,水果如果还没熟透的话,味道会很酸嘛。」 就在我喃喃自语的时候』玄关的大门传来敲门声。我们全都吓了一跳。门被推开后,真鹤走了进来。 「……鹰央,会议快要开始了。」 真鹤以怜惜的眼神看着妹妹。我看了一眼手表,现在时间已经是下午五点五十五分了。 「等、等一下,姊姊。让我再想一下……」 鹰央以沙哑的声音说道,真鹤却虚弱地摇了摇头。 「不行,统括诊断部的缩编议案,是会议的第一个议程。如果你不在场,就会变成*一造辩论判决了。这样一来,缩编的议案就一定会通过。很遗憾,现在我们只能祈祷有三分之一以上的主任反对缩编了。」(编注:其中一方当事人无故缺席,由另一方单方面提出意见并做出决议的情形。) 听见真鹤的说教,鹰央垂头丧气地从沙发上站起来,踩着无力的脚步走向玄关,我和鸿池都不知道该对她说些什么才好。 当鹰央走到真鹤身旁时,真鹤轻柔地抚摸着鹰央的背。 「……那我走了。」 鹰央喃喃嘟哝着,没有看我们一眼。我只能望着她那看起来比平常还要瘦小的背影。统括诊断部真的 终章 「累死我了。」 一回到楼顶上的『家』,鹰央就倒在沙发上。坐在书桌前椅子上的我也有同样的感受。我望向挂钟,现在已经超过九点了。 因为鹰央剧场而陷入一片混乱的主任会议,最后决定延至下周再开会讨论其他议题,于是今天的会议就结束了。 随即赶到现场的警察逮捕了桃花,将她带到警察局去。之后,我们通知了铃原宗一郎的父亲金泽隆太,和熊川一起向他说明了整件事情。金泽表示非常惊讶,同时很自责自己没有发现前妻的行为。接着他立刻联络律师,准备将监护权从桃花的手里取回,并承诺未来会负起责任好好照顾宗一郎。 「宗一郎应该没事吧……」 即使是那样的人,也还是宗一郎唯一的母亲。而且从宗一郎的角度看来,她确实是个尽心尽力照顾自己的好妈妈。要将妈妈带离他的身边,他一定很难过吧。 「我不知道,可是不将他们隔离不行啊。现在已经可以很清楚地看见,要是再放任不管,那个女的一定会变本加厉,造成无法挽回的结果。」 「……金泽先生一定会让宗一郎幸福的。从说话的感觉,可以看出他应该是个很认真的人,而且也很关心宗一郎。」 「嗯,如果是这样就好了。」 鹰央双手在后脑勺交叉,躺在沙发上。被间接照明照亮的屋内,暂时陷入了沉默。我把身体靠在椅背上,仰头望着天花板。现在这种沉默让人感到很自在。 「……我成功守住了。」鹰央喃喃低语的声音震动着空气。 「嗯?你说了什么吗?」 我维持着仰头的状态,斜眼望向鹰央。 「我成功守护了统括诊断部,我归属的地方。」 鹰央的语气听起来没有一丝骄傲,只有安心的感觉。 鹰央拥有过人的智慧,但是却极不擅长处理人际关系。对鹰央来说,统括诊断部除了是能够让她为社会贡献能力的系统之外,更是她唯一的归处吧。正因如此,她才要尽全力去保护它。 「对啊,你漂亮地守护下来了。托你的福,我也不用被这间医院开除了。」 我向她表达谢意。鹰央坐起身来,带着意有所指的眼神看着我。 「对啊,我让你不用被开除,所以你必须对我致上前所未有的感谢。」 「前所未有的感谢?」 「没错。具体而言,大概是三个蛋糕份的感谢。三个蛋糕!」 「好、好,我下次会买来的。」我苦笑着说道。 「不是便利商店的那种喔,必须是甜点师傅做的那种。我想要草莓蛋糕、起 司蛋糕和巧克力蛋糕。」 你要求很多耶…… 「明白了。那么,医师,我差不多该回去了。明天早上还要早起呢。」 我站起来,大大地伸了一个懒腰,脊椎发出喀喀的声音,很是舒畅。 「这样啊……喂,小鸟。」 「什么事?」 「你以后也会继续待在统括诊断部吧?」 鹰央注视着我的眼神里浮现一丝不安。 「……我还有很多想要学习的事呢。只要鹰央医师没有开除我,我当然想继续留在这里受你照顾。」 我带着些许戏谑的口吻说。 假如鹰央需要我,那么只要情况允许,我就会继续留在统括诊断部。我会看着鹰央以她杰出的能力拯救人们,并且从旁协助她,以一个内科医师、诊断医师的身分,努力以鹰央为目标前进。 「这样啊。好吧,那你加油。」 鹰央一脸无趣地说道,接着拿起掉在沙发旁的医学书籍。不过,我看见正在翻书的鹰央像是放心了似地轻轻吐了一口气。 「是、是,我会抱着必死的决心努力的。那我先走啰。」 我苦笑着走向玄关,这时我听见外面传来脚步声。 「鹰央!」 「鹰央医师!」 大门突然被打开,真鹤和鸿池一起走了进来。她们大概是料到我们已经回到『家』里,所以才过来的吧。 「喔,是姊姊和鸿池舞啊。有什么事吗?」 鹰央一脸讶异地说道,真鹤走向沙发,抱住鹰央。 「太好了!统括诊断部能够保留下来,真是太好了……」 「你也太夸张了吧。」 鹰央微笑着拍了拍姊姊的背。 「因为如果统括诊断部被废除了,你就……」 或许是因为太过感慨,真鹤说到这里便语塞了。她真是一个关心妹妹的姊姊啊。 「真抱歉让你担心了,姊姊。」 鹰央用温柔的口吻轻声说道。 「哎呀——鹰央医师,你真的好帅喔!我又对你更着迷了啦!」 鸿池在这对互相拥抱的姊妹身旁跳来跳去。真是的,好好的气氛都被她给破坏了。而且要是震动得太厉害,『书树』可能会倒塌,希望她赶快停下来…… 好了,我也差不多该离开了。 「那么,鹰央医师,我先告辞了。」 面对肩膀颤抖、紧抱着自己的姊姊,以及有如蝗虫般跳来跳去的鸿池,鹰央露出苦笑。我对她打了招呼之后,便打开了玄关大门。 「喂,小鸟。」 我听见鹰央的声音,转过头去,只见她举起一只手,对我微笑。 「明天见。」 「嗯,明天见,鹰央医师。」 走出『家』的我,深深地吸了一口寒夜里冰冷的空气。 我仰望天空,只见漆黑的夜空中,下弦月正散发出淡淡的光芒。 「累死我了。」 一回到楼顶上的『家』,鹰央就倒在沙发上。坐在书桌前椅子上的我也有同样的感受。我望向挂钟,现在已经超过九点了。 因为鹰央剧场而陷入一片混乱的主任会议,最后决定延至下周再开会讨论其他议题,于是今天的会议就结束了。 随即赶到现场的警察逮捕了桃花,将她带到警察局去。之后,我们通知了铃原宗一郎的父亲金泽隆太,和熊川一起向他说明了整件事情。金泽表示非常惊讶,同时很自责自己没有发现前妻的行为。接着他立刻联络律师,准备将监护权从桃花的手里取回,并承诺未来会负起责任好好照顾宗一郎。 「宗一郎应该没事吧……」 即使是那样的人,也还是宗一郎唯一的母亲。而且从宗一郎的角度看来,她确实是个尽心尽力照顾自己的好妈妈。要将妈妈带离他的身边,他一定很难过吧。 「我不知道,可是不将他们隔离不行啊。现在已经可以很清楚地看见,要是再放任不管,那个女的一定会变本加厉,造成无法挽回的结果。」 「……金泽先生一定会让宗一郎幸福的。从说话的感觉,可以看出他应该是个很认真的人,而且也很关心宗一郎。」 「嗯,如果是这样就好了。」 鹰央双手在后脑勺交叉,躺在沙发上。被间接照明照亮的屋内,暂时陷入了沉默。我把身体靠在椅背上,仰头望着天花板。现在这种沉默让人感到很自在。 「……我成功守住了。」鹰央喃喃低语的声音震动着空气。 「嗯?你说了什么吗?」 我维持着仰头的状态,斜眼望向鹰央。 「我成功守护了统括诊断部,我归属的地方。」 鹰央的语气听起来没有一丝骄傲,只有安心的感觉。 鹰央拥有过人的智慧,但是却极不擅长处理人际关系。对鹰央来说,统括诊断部除了是能够让她为社会贡献能力的系统之外,更是她唯一的归处吧。正因如此,她才要尽全力去保护它。 「对啊,你漂亮地守护下来了。托你的福,我也不用被这间医院开除了。」 我向她表达谢意。鹰央坐起身来,带着意有所指的眼神看着我。 「对啊,我让你不用被开除,所以你必须对我致上前所未有的感谢。」 「前所未有的感谢?」 「没错。具体而言,大概是三个蛋糕份的感谢。三个蛋糕!」 「好、好,我下次会买来的。」我苦笑着说道。 「不是便利商店的那种喔,必须是甜点师傅做的那种。我想要草莓蛋糕、起 司蛋糕和巧克力蛋糕。」 你要求很多耶…… 「明白了。那么,医师,我差不多该回去了。明天早上还要早起呢。」 我站起来,大大地伸了一个懒腰,脊椎发出喀喀的声音,很是舒畅。 「这样啊……喂,小鸟。」 「什么事?」 「你以后也会继续待在统括诊断部吧?」 鹰央注视着我的眼神里浮现一丝不安。 「……我还有很多想要学习的事呢。只要鹰央医师没有开除我,我当然想继续留在这里受你照顾。」 我带着些许戏谑的口吻说。 假如鹰央需要我,那么只要情况允许,我就会继续留在统括诊断部。我会看着鹰央以她杰出的能力拯救人们,并且从旁协助她,以一个内科医师、诊断医师的身分,努力以鹰央为目标前进。 「这样啊。好吧,那你加油。」 鹰央一脸无趣地说道,接着拿起掉在沙发旁的医学书籍。不过,我看见正在翻书的鹰央像是放心了似地轻轻吐了一口气。 「是、是,我会抱着必死的决心努力的。那我先走啰。」 我苦笑着走向玄关,这时我听见外面传来脚步声。 「鹰央!」 「鹰央医师!」 大门突然被打开,真鹤和鸿池一起走了进来。她们大概是料到我们已经回到『家』里,所以才过来的吧。 「喔,是姊姊和鸿池舞啊。有什么事吗?」 鹰央一脸讶异地说道,真鹤走向沙发,抱住鹰央。 「太好了!统括诊断部能够保留下来,真是太好了……」 「你也太夸张了吧。」 鹰央微笑着拍了拍姊姊的背。 「因为如果统括诊断部被废除了,你就……」 或许是因为太过感慨,真鹤说到这里便语塞了。她真是一个关心妹妹的姊姊啊。 「真抱歉让你担心了,姊姊。」 鹰央用温柔的口吻轻声说道。 「哎呀——鹰央医师,你真的好帅喔!我又对你更着迷了啦!」 鸿池在这对互相拥抱的姊妹身旁跳来跳去。真是的,好好的气氛都被她给破坏了。而且要是震动得太厉害,『书树』可能会倒塌,希望她赶快停下来…… 好了,我也差不多该离开了。 「那么,鹰央医师,我先告辞了。」 面对肩膀颤抖、紧抱着自己的姊姊,以及有如蝗虫般跳来跳去的鸿池,鹰央露出苦笑。我对她打了招呼之后,便打开了玄关大门。 「喂,小鸟。」 我听见鹰央的声音,转过头去,只见她举起一只手,对我微笑。 「明天见。」 「嗯,明天见,鹰央医师。」 走出『家』的我,深深地吸了一口寒夜里冰冷的空气。 我仰望天空,只见漆黑的夜空中,下弦月正散发出淡淡的光芒。 「累死我了。」 一回到楼顶上的『家』,鹰央就倒在沙发上。坐在书桌前椅子上的我也有同样的感受。我望向挂钟,现在已经超过九点了。 因为鹰央剧场而陷入一片混乱的主任会议,最后决定延至下周再开会讨论其他议题,于是今天的会议就结束了。 随即赶到现场的警察逮捕了桃花,将她带到警察局去。之后,我们通知了铃原宗一郎的父亲金泽隆太,和熊川一起向他说明了整件事情。金泽表示非常惊讶,同时很自责自己没有发现前妻的行为。接着他立刻联络律师,准备将监护权从桃花的手里取回,并承诺未来会负起责任好好照顾宗一郎。 「宗一郎应该没事吧……」 即使是那样的人,也还是宗一郎唯一的母亲。而且从宗一郎的角度看来,她确实是个尽心尽力照顾自己的好妈妈。要将妈妈带离他的身边,他一定很难过吧。 「我不知道,可是不将他们隔离不行啊。现在已经可以很清楚地看见,要是再放任不管,那个女的一定会变本加厉,造成无法挽回的结果。」 「……金泽先生一定会让宗一郎幸福的。从说话的感觉,可以看出他应该是个很认真的人,而且也很关心宗一郎。」 「嗯,如果是这样就好了。」 鹰央双手在后脑勺交叉,躺在沙发上。被间接照明照亮的屋内,暂时陷入了沉默。我把身体靠在椅背上,仰头望着天花板。现在这种沉默让人感到很自在。 「……我成功守住了。」鹰央喃喃低语的声音震动着空气。 「嗯?你说了什么吗?」 我维持着仰头的状态,斜眼望向鹰央。 「我成功守护了统括诊断部,我归属的地方。」 鹰央的语气听起来没有一丝骄傲,只有安心的感觉。 鹰央拥有过人的智慧,但是却极不擅长处理人际关系。对鹰央来说,统括诊断部除了是能够让她为社会贡献能力的系统之外,更是她唯一的归处吧。正因如此,她才要尽全力去保护它。 「对啊,你漂亮地守护下来了。托你的福,我也不用被这间医院开除了。」 我向她表达谢意。鹰央坐起身来,带着意有所指的眼神看着我。 「对啊,我让你不用被开除,所以你必须对我致上前所未有的感谢。」 「前所未有的感谢?」 「没错。具体而言,大概是三个蛋糕份的感谢。三个蛋糕!」 「好、好,我下次会买来的。」我苦笑着说道。 「不是便利商店的那种喔,必须是甜点师傅做的那种。我想要草莓蛋糕、起 司蛋糕和巧克力蛋糕。」 你要求很多耶…… 「明白了。那么,医师,我差不多该回去了。明天早上还要早起呢。」 我站起来,大大地伸了一个懒腰,脊椎发出喀喀的声音,很是舒畅。 「这样啊……喂,小鸟。」 「什么事?」 「你以后也会继续待在统括诊断部吧?」 鹰央注视着我的眼神里浮现一丝不安。 「……我还有很多想要学习的事呢。只要鹰央医师没有开除我,我当然想继续留在这里受你照顾。」 我带着些许戏谑的口吻说。 假如鹰央需要我,那么只要情况允许,我就会继续留在统括诊断部。我会看着鹰央以她杰出的能力拯救人们,并且从旁协助她,以一个内科医师、诊断医师的身分,努力以鹰央为目标前进。 「这样啊。好吧,那你加油。」 鹰央一脸无趣地说道,接着拿起掉在沙发旁的医学书籍。不过,我看见正在翻书的鹰央像是放心了似地轻轻吐了一口气。 「是、是,我会抱着必死的决心努力的。那我先走啰。」 我苦笑着走向玄关,这时我听见外面传来脚步声。 「鹰央!」 「鹰央医师!」 大门突然被打开,真鹤和鸿池一起走了进来。她们大概是料到我们已经回到『家』里,所以才过来的吧。 「喔,是姊姊和鸿池舞啊。有什么事吗?」 鹰央一脸讶异地说道,真鹤走向沙发,抱住鹰央。 「太好了!统括诊断部能够保留下来,真是太好了……」 「你也太夸张了吧。」 鹰央微笑着拍了拍姊姊的背。 「因为如果统括诊断部被废除了,你就……」 或许是因为太过感慨,真鹤说到这里便语塞了。她真是一个关心妹妹的姊姊啊。 「真抱歉让你担心了,姊姊。」 鹰央用温柔的口吻轻声说道。 「哎呀——鹰央医师,你真的好帅喔!我又对你更着迷了啦!」 鸿池在这对互相拥抱的姊妹身旁跳来跳去。真是的,好好的气氛都被她给破坏了。而且要是震动得太厉害,『书树』可能会倒塌,希望她赶快停下来…… 好了,我也差不多该离开了。 「那么,鹰央医师,我先告辞了。」 面对肩膀颤抖、紧抱着自己的姊姊,以及有如蝗虫般跳来跳去的鸿池,鹰央露出苦笑。我对她打了招呼之后,便打开了玄关大门。 「喂,小鸟。」 我听见鹰央的声音,转过头去,只见她举起一只手,对我微笑。 「明天见。」 「嗯,明天见,鹰央医师。」 走出『家』的我,深深地吸了一口寒夜里冰冷的空气。 我仰望天空,只见漆黑的夜空中,下弦月正散发出淡淡的光芒。 「累死我了。」 一回到楼顶上的『家』,鹰央就倒在沙发上。坐在书桌前椅子上的我也有同样的感受。我望向挂钟,现在已经超过九点了。 因为鹰央剧场而陷入一片混乱的主任会议,最后决定延至下周再开会讨论其他议题,于是今天的会议就结束了。 随即赶到现场的警察逮捕了桃花,将她带到警察局去。之后,我们通知了铃原宗一郎的父亲金泽隆太,和熊川一起向他说明了整件事情。金泽表示非常惊讶,同时很自责自己没有发现前妻的行为。接着他立刻联络律师,准备将监护权从桃花的手里取回,并承诺未来会负起责任好好照顾宗一郎。 「宗一郎应该没事吧……」 即使是那样的人,也还是宗一郎唯一的母亲。而且从宗一郎的角度看来,她确实是个尽心尽力照顾自己的好妈妈。要将妈妈带离他的身边,他一定很难过吧。 「我不知道,可是不将他们隔离不行啊。现在已经可以很清楚地看见,要是再放任不管,那个女的一定会变本加厉,造成无法挽回的结果。」 「……金泽先生一定会让宗一郎幸福的。从说话的感觉,可以看出他应该是个很认真的人,而且也很关心宗一郎。」 「嗯,如果是这样就好了。」 鹰央双手在后脑勺交叉,躺在沙发上。被间接照明照亮的屋内,暂时陷入了沉默。我把身体靠在椅背上,仰头望着天花板。现在这种沉默让人感到很自在。 「……我成功守住了。」鹰央喃喃低语的声音震动着空气。 「嗯?你说了什么吗?」 我维持着仰头的状态,斜眼望向鹰央。 「我成功守护了统括诊断部,我归属的地方。」 鹰央的语气听起来没有一丝骄傲,只有安心的感觉。 鹰央拥有过人的智慧,但是却极不擅长处理人际关系。对鹰央来说,统括诊断部除了是能够让她为社会贡献能力的系统之外,更是她唯一的归处吧。正因如此,她才要尽全力去保护它。 「对啊,你漂亮地守护下来了。托你的福,我也不用被这间医院开除了。」 我向她表达谢意。鹰央坐起身来,带着意有所指的眼神看着我。 「对啊,我让你不用被开除,所以你必须对我致上前所未有的感谢。」 「前所未有的感谢?」 「没错。具体而言,大概是三个蛋糕份的感谢。三个蛋糕!」 「好、好,我下次会买来的。」我苦笑着说道。 「不是便利商店的那种喔,必须是甜点师傅做的那种。我想要草莓蛋糕、起 司蛋糕和巧克力蛋糕。」 你要求很多耶…… 「明白了。那么,医师,我差不多该回去了。明天早上还要早起呢。」 我站起来,大大地伸了一个懒腰,脊椎发出喀喀的声音,很是舒畅。 「这样啊……喂,小鸟。」 「什么事?」 「你以后也会继续待在统括诊断部吧?」 鹰央注视着我的眼神里浮现一丝不安。 「……我还有很多想要学习的事呢。只要鹰央医师没有开除我,我当然想继续留在这里受你照顾。」 我带着些许戏谑的口吻说。 假如鹰央需要我,那么只要情况允许,我就会继续留在统括诊断部。我会看着鹰央以她杰出的能力拯救人们,并且从旁协助她,以一个内科医师、诊断医师的身分,努力以鹰央为目标前进。 「这样啊。好吧,那你加油。」 鹰央一脸无趣地说道,接着拿起掉在沙发旁的医学书籍。不过,我看见正在翻书的鹰央像是放心了似地轻轻吐了一口气。 「是、是,我会抱着必死的决心努力的。那我先走啰。」 我苦笑着走向玄关,这时我听见外面传来脚步声。 「鹰央!」 「鹰央医师!」 大门突然被打开,真鹤和鸿池一起走了进来。她们大概是料到我们已经回到『家』里,所以才过来的吧。 「喔,是姊姊和鸿池舞啊。有什么事吗?」 鹰央一脸讶异地说道,真鹤走向沙发,抱住鹰央。 「太好了!统括诊断部能够保留下来,真是太好了……」 「你也太夸张了吧。」 鹰央微笑着拍了拍姊姊的背。 「因为如果统括诊断部被废除了,你就……」 或许是因为太过感慨,真鹤说到这里便语塞了。她真是一个关心妹妹的姊姊啊。 「真抱歉让你担心了,姊姊。」 鹰央用温柔的口吻轻声说道。 「哎呀——鹰央医师,你真的好帅喔!我又对你更着迷了啦!」 鸿池在这对互相拥抱的姊妹身旁跳来跳去。真是的,好好的气氛都被她给破坏了。而且要是震动得太厉害,『书树』可能会倒塌,希望她赶快停下来…… 好了,我也差不多该离开了。 「那么,鹰央医师,我先告辞了。」 面对肩膀颤抖、紧抱着自己的姊姊,以及有如蝗虫般跳来跳去的鸿池,鹰央露出苦笑。我对她打了招呼之后,便打开了玄关大门。 「喂,小鸟。」 我听见鹰央的声音,转过头去,只见她举起一只手,对我微笑。 「明天见。」 「嗯,明天见,鹰央医师。」 走出『家』的我,深深地吸了一口寒夜里冰冷的空气。 我仰望天空,只见漆黑的夜空中,下弦月正散发出淡淡的光芒。 「累死我了。」 一回到楼顶上的『家』,鹰央就倒在沙发上。坐在书桌前椅子上的我也有同样的感受。我望向挂钟,现在已经超过九点了。 因为鹰央剧场而陷入一片混乱的主任会议,最后决定延至下周再开会讨论其他议题,于是今天的会议就结束了。 随即赶到现场的警察逮捕了桃花,将她带到警察局去。之后,我们通知了铃原宗一郎的父亲金泽隆太,和熊川一起向他说明了整件事情。金泽表示非常惊讶,同时很自责自己没有发现前妻的行为。接着他立刻联络律师,准备将监护权从桃花的手里取回,并承诺未来会负起责任好好照顾宗一郎。 「宗一郎应该没事吧……」 即使是那样的人,也还是宗一郎唯一的母亲。而且从宗一郎的角度看来,她确实是个尽心尽力照顾自己的好妈妈。要将妈妈带离他的身边,他一定很难过吧。 「我不知道,可是不将他们隔离不行啊。现在已经可以很清楚地看见,要是再放任不管,那个女的一定会变本加厉,造成无法挽回的结果。」 「……金泽先生一定会让宗一郎幸福的。从说话的感觉,可以看出他应该是个很认真的人,而且也很关心宗一郎。」 「嗯,如果是这样就好了。」 鹰央双手在后脑勺交叉,躺在沙发上。被间接照明照亮的屋内,暂时陷入了沉默。我把身体靠在椅背上,仰头望着天花板。现在这种沉默让人感到很自在。 「……我成功守住了。」鹰央喃喃低语的声音震动着空气。 「嗯?你说了什么吗?」 我维持着仰头的状态,斜眼望向鹰央。 「我成功守护了统括诊断部,我归属的地方。」 鹰央的语气听起来没有一丝骄傲,只有安心的感觉。 鹰央拥有过人的智慧,但是却极不擅长处理人际关系。对鹰央来说,统括诊断部除了是能够让她为社会贡献能力的系统之外,更是她唯一的归处吧。正因如此,她才要尽全力去保护它。 「对啊,你漂亮地守护下来了。托你的福,我也不用被这间医院开除了。」 我向她表达谢意。鹰央坐起身来,带着意有所指的眼神看着我。 「对啊,我让你不用被开除,所以你必须对我致上前所未有的感谢。」 「前所未有的感谢?」 「没错。具体而言,大概是三个蛋糕份的感谢。三个蛋糕!」 「好、好,我下次会买来的。」我苦笑着说道。 「不是便利商店的那种喔,必须是甜点师傅做的那种。我想要草莓蛋糕、起 司蛋糕和巧克力蛋糕。」 你要求很多耶…… 「明白了。那么,医师,我差不多该回去了。明天早上还要早起呢。」 我站起来,大大地伸了一个懒腰,脊椎发出喀喀的声音,很是舒畅。 「这样啊……喂,小鸟。」 「什么事?」 「你以后也会继续待在统括诊断部吧?」 鹰央注视着我的眼神里浮现一丝不安。 「……我还有很多想要学习的事呢。只要鹰央医师没有开除我,我当然想继续留在这里受你照顾。」 我带着些许戏谑的口吻说。 假如鹰央需要我,那么只要情况允许,我就会继续留在统括诊断部。我会看着鹰央以她杰出的能力拯救人们,并且从旁协助她,以一个内科医师、诊断医师的身分,努力以鹰央为目标前进。 「这样啊。好吧,那你加油。」 鹰央一脸无趣地说道,接着拿起掉在沙发旁的医学书籍。不过,我看见正在翻书的鹰央像是放心了似地轻轻吐了一口气。 「是、是,我会抱着必死的决心努力的。那我先走啰。」 我苦笑着走向玄关,这时我听见外面传来脚步声。 「鹰央!」 「鹰央医师!」 大门突然被打开,真鹤和鸿池一起走了进来。她们大概是料到我们已经回到『家』里,所以才过来的吧。 「喔,是姊姊和鸿池舞啊。有什么事吗?」 鹰央一脸讶异地说道,真鹤走向沙发,抱住鹰央。 「太好了!统括诊断部能够保留下来,真是太好了……」 「你也太夸张了吧。」 鹰央微笑着拍了拍姊姊的背。 「因为如果统括诊断部被废除了,你就……」 或许是因为太过感慨,真鹤说到这里便语塞了。她真是一个关心妹妹的姊姊啊。 「真抱歉让你担心了,姊姊。」 鹰央用温柔的口吻轻声说道。 「哎呀——鹰央医师,你真的好帅喔!我又对你更着迷了啦!」 鸿池在这对互相拥抱的姊妹身旁跳来跳去。真是的,好好的气氛都被她给破坏了。而且要是震动得太厉害,『书树』可能会倒塌,希望她赶快停下来…… 好了,我也差不多该离开了。 「那么,鹰央医师,我先告辞了。」 面对肩膀颤抖、紧抱着自己的姊姊,以及有如蝗虫般跳来跳去的鸿池,鹰央露出苦笑。我对她打了招呼之后,便打开了玄关大门。 「喂,小鸟。」 我听见鹰央的声音,转过头去,只见她举起一只手,对我微笑。 「明天见。」 「嗯,明天见,鹰央医师。」 走出『家』的我,深深地吸了一口寒夜里冰冷的空气。 我仰望天空,只见漆黑的夜空中,下弦月正散发出淡淡的光芒。 「累死我了。」 一回到楼顶上的『家』,鹰央就倒在沙发上。坐在书桌前椅子上的我也有同样的感受。我望向挂钟,现在已经超过九点了。 因为鹰央剧场而陷入一片混乱的主任会议,最后决定延至下周再开会讨论其他议题,于是今天的会议就结束了。 随即赶到现场的警察逮捕了桃花,将她带到警察局去。之后,我们通知了铃原宗一郎的父亲金泽隆太,和熊川一起向他说明了整件事情。金泽表示非常惊讶,同时很自责自己没有发现前妻的行为。接着他立刻联络律师,准备将监护权从桃花的手里取回,并承诺未来会负起责任好好照顾宗一郎。 「宗一郎应该没事吧……」 即使是那样的人,也还是宗一郎唯一的母亲。而且从宗一郎的角度看来,她确实是个尽心尽力照顾自己的好妈妈。要将妈妈带离他的身边,他一定很难过吧。 「我不知道,可是不将他们隔离不行啊。现在已经可以很清楚地看见,要是再放任不管,那个女的一定会变本加厉,造成无法挽回的结果。」 「……金泽先生一定会让宗一郎幸福的。从说话的感觉,可以看出他应该是个很认真的人,而且也很关心宗一郎。」 「嗯,如果是这样就好了。」 鹰央双手在后脑勺交叉,躺在沙发上。被间接照明照亮的屋内,暂时陷入了沉默。我把身体靠在椅背上,仰头望着天花板。现在这种沉默让人感到很自在。 「……我成功守住了。」鹰央喃喃低语的声音震动着空气。 「嗯?你说了什么吗?」 我维持着仰头的状态,斜眼望向鹰央。 「我成功守护了统括诊断部,我归属的地方。」 鹰央的语气听起来没有一丝骄傲,只有安心的感觉。 鹰央拥有过人的智慧,但是却极不擅长处理人际关系。对鹰央来说,统括诊断部除了是能够让她为社会贡献能力的系统之外,更是她唯一的归处吧。正因如此,她才要尽全力去保护它。 「对啊,你漂亮地守护下来了。托你的福,我也不用被这间医院开除了。」 我向她表达谢意。鹰央坐起身来,带着意有所指的眼神看着我。 「对啊,我让你不用被开除,所以你必须对我致上前所未有的感谢。」 「前所未有的感谢?」 「没错。具体而言,大概是三个蛋糕份的感谢。三个蛋糕!」 「好、好,我下次会买来的。」我苦笑着说道。 「不是便利商店的那种喔,必须是甜点师傅做的那种。我想要草莓蛋糕、起 司蛋糕和巧克力蛋糕。」 你要求很多耶…… 「明白了。那么,医师,我差不多该回去了。明天早上还要早起呢。」 我站起来,大大地伸了一个懒腰,脊椎发出喀喀的声音,很是舒畅。 「这样啊……喂,小鸟。」 「什么事?」 「你以后也会继续待在统括诊断部吧?」 鹰央注视着我的眼神里浮现一丝不安。 「……我还有很多想要学习的事呢。只要鹰央医师没有开除我,我当然想继续留在这里受你照顾。」 我带着些许戏谑的口吻说。 假如鹰央需要我,那么只要情况允许,我就会继续留在统括诊断部。我会看着鹰央以她杰出的能力拯救人们,并且从旁协助她,以一个内科医师、诊断医师的身分,努力以鹰央为目标前进。 「这样啊。好吧,那你加油。」 鹰央一脸无趣地说道,接着拿起掉在沙发旁的医学书籍。不过,我看见正在翻书的鹰央像是放心了似地轻轻吐了一口气。 「是、是,我会抱着必死的决心努力的。那我先走啰。」 我苦笑着走向玄关,这时我听见外面传来脚步声。 「鹰央!」 「鹰央医师!」 大门突然被打开,真鹤和鸿池一起走了进来。她们大概是料到我们已经回到『家』里,所以才过来的吧。 「喔,是姊姊和鸿池舞啊。有什么事吗?」 鹰央一脸讶异地说道,真鹤走向沙发,抱住鹰央。 「太好了!统括诊断部能够保留下来,真是太好了……」 「你也太夸张了吧。」 鹰央微笑着拍了拍姊姊的背。 「因为如果统括诊断部被废除了,你就……」 或许是因为太过感慨,真鹤说到这里便语塞了。她真是一个关心妹妹的姊姊啊。 「真抱歉让你担心了,姊姊。」 鹰央用温柔的口吻轻声说道。 「哎呀——鹰央医师,你真的好帅喔!我又对你更着迷了啦!」 鸿池在这对互相拥抱的姊妹身旁跳来跳去。真是的,好好的气氛都被她给破坏了。而且要是震动得太厉害,『书树』可能会倒塌,希望她赶快停下来…… 好了,我也差不多该离开了。 「那么,鹰央医师,我先告辞了。」 面对肩膀颤抖、紧抱着自己的姊姊,以及有如蝗虫般跳来跳去的鸿池,鹰央露出苦笑。我对她打了招呼之后,便打开了玄关大门。 「喂,小鸟。」 我听见鹰央的声音,转过头去,只见她举起一只手,对我微笑。 「明天见。」 「嗯,明天见,鹰央医师。」 走出『家』的我,深深地吸了一口寒夜里冰冷的空气。 我仰望天空,只见漆黑的夜空中,下弦月正散发出淡淡的光芒。 「累死我了。」 一回到楼顶上的『家』,鹰央就倒在沙发上。坐在书桌前椅子上的我也有同样的感受。我望向挂钟,现在已经超过九点了。 因为鹰央剧场而陷入一片混乱的主任会议,最后决定延至下周再开会讨论其他议题,于是今天的会议就结束了。 随即赶到现场的警察逮捕了桃花,将她带到警察局去。之后,我们通知了铃原宗一郎的父亲金泽隆太,和熊川一起向他说明了整件事情。金泽表示非常惊讶,同时很自责自己没有发现前妻的行为。接着他立刻联络律师,准备将监护权从桃花的手里取回,并承诺未来会负起责任好好照顾宗一郎。 「宗一郎应该没事吧……」 即使是那样的人,也还是宗一郎唯一的母亲。而且从宗一郎的角度看来,她确实是个尽心尽力照顾自己的好妈妈。要将妈妈带离他的身边,他一定很难过吧。 「我不知道,可是不将他们隔离不行啊。现在已经可以很清楚地看见,要是再放任不管,那个女的一定会变本加厉,造成无法挽回的结果。」 「……金泽先生一定会让宗一郎幸福的。从说话的感觉,可以看出他应该是个很认真的人,而且也很关心宗一郎。」 「嗯,如果是这样就好了。」 鹰央双手在后脑勺交叉,躺在沙发上。被间接照明照亮的屋内,暂时陷入了沉默。我把身体靠在椅背上,仰头望着天花板。现在这种沉默让人感到很自在。 「……我成功守住了。」鹰央喃喃低语的声音震动着空气。 「嗯?你说了什么吗?」 我维持着仰头的状态,斜眼望向鹰央。 「我成功守护了统括诊断部,我归属的地方。」 鹰央的语气听起来没有一丝骄傲,只有安心的感觉。 鹰央拥有过人的智慧,但是却极不擅长处理人际关系。对鹰央来说,统括诊断部除了是能够让她为社会贡献能力的系统之外,更是她唯一的归处吧。正因如此,她才要尽全力去保护它。 「对啊,你漂亮地守护下来了。托你的福,我也不用被这间医院开除了。」 我向她表达谢意。鹰央坐起身来,带着意有所指的眼神看着我。 「对啊,我让你不用被开除,所以你必须对我致上前所未有的感谢。」 「前所未有的感谢?」 「没错。具体而言,大概是三个蛋糕份的感谢。三个蛋糕!」 「好、好,我下次会买来的。」我苦笑着说道。 「不是便利商店的那种喔,必须是甜点师傅做的那种。我想要草莓蛋糕、起 司蛋糕和巧克力蛋糕。」 你要求很多耶…… 「明白了。那么,医师,我差不多该回去了。明天早上还要早起呢。」 我站起来,大大地伸了一个懒腰,脊椎发出喀喀的声音,很是舒畅。 「这样啊……喂,小鸟。」 「什么事?」 「你以后也会继续待在统括诊断部吧?」 鹰央注视着我的眼神里浮现一丝不安。 「……我还有很多想要学习的事呢。只要鹰央医师没有开除我,我当然想继续留在这里受你照顾。」 我带着些许戏谑的口吻说。 假如鹰央需要我,那么只要情况允许,我就会继续留在统括诊断部。我会看着鹰央以她杰出的能力拯救人们,并且从旁协助她,以一个内科医师、诊断医师的身分,努力以鹰央为目标前进。 「这样啊。好吧,那你加油。」 鹰央一脸无趣地说道,接着拿起掉在沙发旁的医学书籍。不过,我看见正在翻书的鹰央像是放心了似地轻轻吐了一口气。 「是、是,我会抱着必死的决心努力的。那我先走啰。」 我苦笑着走向玄关,这时我听见外面传来脚步声。 「鹰央!」 「鹰央医师!」 大门突然被打开,真鹤和鸿池一起走了进来。她们大概是料到我们已经回到『家』里,所以才过来的吧。 「喔,是姊姊和鸿池舞啊。有什么事吗?」 鹰央一脸讶异地说道,真鹤走向沙发,抱住鹰央。 「太好了!统括诊断部能够保留下来,真是太好了……」 「你也太夸张了吧。」 鹰央微笑着拍了拍姊姊的背。 「因为如果统括诊断部被废除了,你就……」 或许是因为太过感慨,真鹤说到这里便语塞了。她真是一个关心妹妹的姊姊啊。 「真抱歉让你担心了,姊姊。」 鹰央用温柔的口吻轻声说道。 「哎呀——鹰央医师,你真的好帅喔!我又对你更着迷了啦!」 鸿池在这对互相拥抱的姊妹身旁跳来跳去。真是的,好好的气氛都被她给破坏了。而且要是震动得太厉害,『书树』可能会倒塌,希望她赶快停下来…… 好了,我也差不多该离开了。 「那么,鹰央医师,我先告辞了。」 面对肩膀颤抖、紧抱着自己的姊姊,以及有如蝗虫般跳来跳去的鸿池,鹰央露出苦笑。我对她打了招呼之后,便打开了玄关大门。 「喂,小鸟。」 我听见鹰央的声音,转过头去,只见她举起一只手,对我微笑。 「明天见。」 「嗯,明天见,鹰央医师。」 走出『家』的我,深深地吸了一口寒夜里冰冷的空气。 我仰望天空,只见漆黑的夜空中,下弦月正散发出淡淡的光芒。 「累死我了。」 一回到楼顶上的『家』,鹰央就倒在沙发上。坐在书桌前椅子上的我也有同样的感受。我望向挂钟,现在已经超过九点了。 因为鹰央剧场而陷入一片混乱的主任会议,最后决定延至下周再开会讨论其他议题,于是今天的会议就结束了。 随即赶到现场的警察逮捕了桃花,将她带到警察局去。之后,我们通知了铃原宗一郎的父亲金泽隆太,和熊川一起向他说明了整件事情。金泽表示非常惊讶,同时很自责自己没有发现前妻的行为。接着他立刻联络律师,准备将监护权从桃花的手里取回,并承诺未来会负起责任好好照顾宗一郎。 「宗一郎应该没事吧……」 即使是那样的人,也还是宗一郎唯一的母亲。而且从宗一郎的角度看来,她确实是个尽心尽力照顾自己的好妈妈。要将妈妈带离他的身边,他一定很难过吧。 「我不知道,可是不将他们隔离不行啊。现在已经可以很清楚地看见,要是再放任不管,那个女的一定会变本加厉,造成无法挽回的结果。」 「……金泽先生一定会让宗一郎幸福的。从说话的感觉,可以看出他应该是个很认真的人,而且也很关心宗一郎。」 「嗯,如果是这样就好了。」 鹰央双手在后脑勺交叉,躺在沙发上。被间接照明照亮的屋内,暂时陷入了沉默。我把身体靠在椅背上,仰头望着天花板。现在这种沉默让人感到很自在。 「……我成功守住了。」鹰央喃喃低语的声音震动着空气。 「嗯?你说了什么吗?」 我维持着仰头的状态,斜眼望向鹰央。 「我成功守护了统括诊断部,我归属的地方。」 鹰央的语气听起来没有一丝骄傲,只有安心的感觉。 鹰央拥有过人的智慧,但是却极不擅长处理人际关系。对鹰央来说,统括诊断部除了是能够让她为社会贡献能力的系统之外,更是她唯一的归处吧。正因如此,她才要尽全力去保护它。 「对啊,你漂亮地守护下来了。托你的福,我也不用被这间医院开除了。」 我向她表达谢意。鹰央坐起身来,带着意有所指的眼神看着我。 「对啊,我让你不用被开除,所以你必须对我致上前所未有的感谢。」 「前所未有的感谢?」 「没错。具体而言,大概是三个蛋糕份的感谢。三个蛋糕!」 「好、好,我下次会买来的。」我苦笑着说道。 「不是便利商店的那种喔,必须是甜点师傅做的那种。我想要草莓蛋糕、起 司蛋糕和巧克力蛋糕。」 你要求很多耶…… 「明白了。那么,医师,我差不多该回去了。明天早上还要早起呢。」 我站起来,大大地伸了一个懒腰,脊椎发出喀喀的声音,很是舒畅。 「这样啊……喂,小鸟。」 「什么事?」 「你以后也会继续待在统括诊断部吧?」 鹰央注视着我的眼神里浮现一丝不安。 「……我还有很多想要学习的事呢。只要鹰央医师没有开除我,我当然想继续留在这里受你照顾。」 我带着些许戏谑的口吻说。 假如鹰央需要我,那么只要情况允许,我就会继续留在统括诊断部。我会看着鹰央以她杰出的能力拯救人们,并且从旁协助她,以一个内科医师、诊断医师的身分,努力以鹰央为目标前进。 「这样啊。好吧,那你加油。」 鹰央一脸无趣地说道,接着拿起掉在沙发旁的医学书籍。不过,我看见正在翻书的鹰央像是放心了似地轻轻吐了一口气。 「是、是,我会抱着必死的决心努力的。那我先走啰。」 我苦笑着走向玄关,这时我听见外面传来脚步声。 「鹰央!」 「鹰央医师!」 大门突然被打开,真鹤和鸿池一起走了进来。她们大概是料到我们已经回到『家』里,所以才过来的吧。 「喔,是姊姊和鸿池舞啊。有什么事吗?」 鹰央一脸讶异地说道,真鹤走向沙发,抱住鹰央。 「太好了!统括诊断部能够保留下来,真是太好了……」 「你也太夸张了吧。」 鹰央微笑着拍了拍姊姊的背。 「因为如果统括诊断部被废除了,你就……」 或许是因为太过感慨,真鹤说到这里便语塞了。她真是一个关心妹妹的姊姊啊。 「真抱歉让你担心了,姊姊。」 鹰央用温柔的口吻轻声说道。 「哎呀——鹰央医师,你真的好帅喔!我又对你更着迷了啦!」 鸿池在这对互相拥抱的姊妹身旁跳来跳去。真是的,好好的气氛都被她给破坏了。而且要是震动得太厉害,『书树』可能会倒塌,希望她赶快停下来…… 好了,我也差不多该离开了。 「那么,鹰央医师,我先告辞了。」 面对肩膀颤抖、紧抱着自己的姊姊,以及有如蝗虫般跳来跳去的鸿池,鹰央露出苦笑。我对她打了招呼之后,便打开了玄关大门。 「喂,小鸟。」 我听见鹰央的声音,转过头去,只见她举起一只手,对我微笑。 「明天见。」 「嗯,明天见,鹰央医师。」 走出『家』的我,深深地吸了一口寒夜里冰冷的空气。 我仰望天空,只见漆黑的夜空中,下弦月正散发出淡淡的光芒。 「累死我了。」 一回到楼顶上的『家』,鹰央就倒在沙发上。坐在书桌前椅子上的我也有同样的感受。我望向挂钟,现在已经超过九点了。 因为鹰央剧场而陷入一片混乱的主任会议,最后决定延至下周再开会讨论其他议题,于是今天的会议就结束了。 随即赶到现场的警察逮捕了桃花,将她带到警察局去。之后,我们通知了铃原宗一郎的父亲金泽隆太,和熊川一起向他说明了整件事情。金泽表示非常惊讶,同时很自责自己没有发现前妻的行为。接着他立刻联络律师,准备将监护权从桃花的手里取回,并承诺未来会负起责任好好照顾宗一郎。 「宗一郎应该没事吧……」 即使是那样的人,也还是宗一郎唯一的母亲。而且从宗一郎的角度看来,她确实是个尽心尽力照顾自己的好妈妈。要将妈妈带离他的身边,他一定很难过吧。 「我不知道,可是不将他们隔离不行啊。现在已经可以很清楚地看见,要是再放任不管,那个女的一定会变本加厉,造成无法挽回的结果。」 「……金泽先生一定会让宗一郎幸福的。从说话的感觉,可以看出他应该是个很认真的人,而且也很关心宗一郎。」 「嗯,如果是这样就好了。」 鹰央双手在后脑勺交叉,躺在沙发上。被间接照明照亮的屋内,暂时陷入了沉默。我把身体靠在椅背上,仰头望着天花板。现在这种沉默让人感到很自在。 「……我成功守住了。」鹰央喃喃低语的声音震动着空气。 「嗯?你说了什么吗?」 我维持着仰头的状态,斜眼望向鹰央。 「我成功守护了统括诊断部,我归属的地方。」 鹰央的语气听起来没有一丝骄傲,只有安心的感觉。 鹰央拥有过人的智慧,但是却极不擅长处理人际关系。对鹰央来说,统括诊断部除了是能够让她为社会贡献能力的系统之外,更是她唯一的归处吧。正因如此,她才要尽全力去保护它。 「对啊,你漂亮地守护下来了。托你的福,我也不用被这间医院开除了。」 我向她表达谢意。鹰央坐起身来,带着意有所指的眼神看着我。 「对啊,我让你不用被开除,所以你必须对我致上前所未有的感谢。」 「前所未有的感谢?」 「没错。具体而言,大概是三个蛋糕份的感谢。三个蛋糕!」 「好、好,我下次会买来的。」我苦笑着说道。 「不是便利商店的那种喔,必须是甜点师傅做的那种。我想要草莓蛋糕、起 司蛋糕和巧克力蛋糕。」 你要求很多耶…… 「明白了。那么,医师,我差不多该回去了。明天早上还要早起呢。」 我站起来,大大地伸了一个懒腰,脊椎发出喀喀的声音,很是舒畅。 「这样啊……喂,小鸟。」 「什么事?」 「你以后也会继续待在统括诊断部吧?」 鹰央注视着我的眼神里浮现一丝不安。 「……我还有很多想要学习的事呢。只要鹰央医师没有开除我,我当然想继续留在这里受你照顾。」 我带着些许戏谑的口吻说。 假如鹰央需要我,那么只要情况允许,我就会继续留在统括诊断部。我会看着鹰央以她杰出的能力拯救人们,并且从旁协助她,以一个内科医师、诊断医师的身分,努力以鹰央为目标前进。 「这样啊。好吧,那你加油。」 鹰央一脸无趣地说道,接着拿起掉在沙发旁的医学书籍。不过,我看见正在翻书的鹰央像是放心了似地轻轻吐了一口气。 「是、是,我会抱着必死的决心努力的。那我先走啰。」 我苦笑着走向玄关,这时我听见外面传来脚步声。 「鹰央!」 「鹰央医师!」 大门突然被打开,真鹤和鸿池一起走了进来。她们大概是料到我们已经回到『家』里,所以才过来的吧。 「喔,是姊姊和鸿池舞啊。有什么事吗?」 鹰央一脸讶异地说道,真鹤走向沙发,抱住鹰央。 「太好了!统括诊断部能够保留下来,真是太好了……」 「你也太夸张了吧。」 鹰央微笑着拍了拍姊姊的背。 「因为如果统括诊断部被废除了,你就……」 或许是因为太过感慨,真鹤说到这里便语塞了。她真是一个关心妹妹的姊姊啊。 「真抱歉让你担心了,姊姊。」 鹰央用温柔的口吻轻声说道。 「哎呀——鹰央医师,你真的好帅喔!我又对你更着迷了啦!」 鸿池在这对互相拥抱的姊妹身旁跳来跳去。真是的,好好的气氛都被她给破坏了。而且要是震动得太厉害,『书树』可能会倒塌,希望她赶快停下来…… 好了,我也差不多该离开了。 「那么,鹰央医师,我先告辞了。」 面对肩膀颤抖、紧抱着自己的姊姊,以及有如蝗虫般跳来跳去的鸿池,鹰央露出苦笑。我对她打了招呼之后,便打开了玄关大门。 「喂,小鸟。」 我听见鹰央的声音,转过头去,只见她举起一只手,对我微笑。 「明天见。」 「嗯,明天见,鹰央医师。」 走出『家』的我,深深地吸了一口寒夜里冰冷的空气。 我仰望天空,只见漆黑的夜空中,下弦月正散发出淡淡的光芒。 第一章 迷了路的诅咒 ※ 疼死了。好像有一根满是倒刺的铁丝缠住内脏,用力绞紧一样。大山秋惠跪在地板上,按着疼痛难忍的侧腹蜷缩了身子。呜咽声不由自主地从嘴角漏出,冰冷的室内,她的额头上竟渗出了汗滴。 爬到客厅的桌边,秋惠伸手抓起散乱在桌上铝箔包装的药物。那是从附近的诊所购买的镇痛药。这几天,她服用的药量远超医嘱,然而腹中刀绞似的疼痛依然不见止停。从铝箔中按出片剂丢入嘴中,打开瓶装的矿泉水吞服后,秋惠再次按住侧腹,像球潮虫一样把身子蜷成一团,无助地等待着疼痛平静。她已辗转求助于各大医疗机构,然而没有一个医生能帮她缓解这份痛苦。于是她认为,这或许不是医生能治好的。 ……这是“诅咒”,是我背负的“罪恶”。 痛苦中,她皱着眉,抬起头去,看向墙上贴了数十张照片的软木板。木板右端是一张发旧的学生时代合照。照片中的她比现在年轻大约十岁,旁边站着一名纤瘦的青年。看着他腼腆的笑容,她感到疼痛又加剧了。 “……是你吗?是你……在诅咒我吗?” 秋惠目光空洞地眺望着照片,问向其中的青年。瞬间,她感觉青年的笑容诡异地扭曲了。 胸中猛地涌起一阵不快,秋惠反射般伸手捂住口部,开始剧烈地咳嗽,身子像是要呕吐般前屈。咳嗽接连不断,她难以正常呼吸,只能趁着咳嗽的间隙贪婪地吸入氧气。 持续了数十秒,咳嗽总算停住了。秋惠的肩膀上下起伏着,她用手掌拭去额头上的汗珠,这时感到额头处有粘胶般的阻滞。怎么回事?看到掌心的瞬间,她只觉心脏冻结住了。无力地摊开的手掌上,涂满了暗红色的粘稠物。 血?为什么会有血?秋惠愣愣地看向摆在房间角落的镜子,看到的是嘴角鲜红、一脸愕然的女子的身影。 是我……我的血吗?我吐出来的?消逝的距离感中,镜中的自己仿佛在朝她猛地扑来。秋惠像是浑身抽去了骨头一般,扑通地瘫倒在地,右侧的脸颊贴在冰冷的地板上。 “求求你了……原谅我,放我一条生路吧……恭介。” 她趴在地上,朝着从照片里盯着自己不放的男子,一个劲儿地恳求着原谅。 1 “呃,主要症状是右侧腹疼痛,胸口不适,剧烈咳嗽和咯血,是这样吧。以前没有得过重病,也没有长期服用的药物。” 斜眼看着屏幕上的电子病历,我向坐在患者用椅上的女子问道。这里是天医会综合医院,东久留米市地方医疗中的要塞。本人小鸟游优正坐在医院十楼综合诊断部门诊室里,处理着门诊业务。 “是的……以前吃过缓解痛经的药。” 女子略低着头,小声回答。她的名字是大山秋惠,今年三十二岁。没有化妆的脸上是阴暗的表情,看上去比实际年龄要更老些。约三星期前,秋惠在家里感到腹部剧痛,伴有咯血,被紧急送往天医会综合医院的呼吸循环内科入院接受治疗。但经检,未查明咯血的原因,亦未见全身状态明显异常,于数日后出院。当时的责任医生判断可能是剧烈咳嗽时支气管粘膜受损破裂而出血。但出院后她的腹痛依旧,且原因不明,便被转诊至我综合诊断部。 方才起,秋惠便时不时地瞟向我的后方。我也跟着回头,看向缚背灵一样站在我身后的女子。穿着草绿色手术服的娇小身躯上,披着大了一圈的蓬松白大褂,黑色的长发如波浪般卷曲,不知是自来卷还是睡觉压到了头发。双眼皮下猫一般滚圆的眼瞳,镶嵌在稚嫩的脸庞上显得格外地大。乍一看去像极了高中生的她,实际上是芳龄二十七的成年女性。 天久鹰央——综合诊断部部长,是比我年纪小的上司。 综合诊断部的门诊通常接诊来自其它科室未能确定病因的患者。原则上,每个患者有长达四十分钟的面诊时间,部长鹰央凭借自己超人的智慧和庞大的知识诊断患者的病因。然而这只是“原则上”,实际被送到我部的大多数并非“难以诊断”而是“难以处理”的患者。若遇到在门诊时不说自己得的病、只是一个劲儿地吐槽抱怨的患者,各科的医生经常会说“您如果要讲的很多,可以去这儿的门诊,他们有的是时间听您讲”然后甩锅到我们这边来。结果便是,我在门诊中的主要工作成了面朝大海春暖花开左耳朵进右耳朵出地听患者山重水复柳暗花明连绵不断的诉苦和抱怨和碎碎念。诉苦不仅仅是因为身体的病痛或对医院的不满,还包括养老问题、婆媳不和,甚至还有还债资金周转不开想借点钱的。最近感觉自己无念无想的技术有所提升,差不多快要入定开悟了。 若来诊患者只是没完没了地扯闲淡,鹰央就会藏身门诊室内部屏风的后面专心读书,将一切事务丢给我解决。只有当真正出现了疑难患者,才会从屏风后钻出来诊察。但,在极少数情况下(比如像今天),她也会非常积极地主动听取患者的叙述——这仅限于患者具有足以激起鹰央无限好奇心的“谜题”的时候。 我再次侧眼看向电子病历的画面。看到其中让鹰央高度着迷的单词,我隐隐叹了口气,说道。 “那个,我看呼吸循环内科的转诊单上,写的是什么……诅咒?” 没错——面前女子的转诊单的结尾,加了这么一句。 “本人认为上述症状均因诅咒导致。望高人明诊。” 明你妹的诊啊,不甩枕头改甩锅了。 这类主张离奇的患者,在综合诊断部的门诊并不少见。他们一旦遇到有人施以哪怕一点点的关心,就会立刻抓住机会,开始讲述冗长而难以理解的理论。不出意外的话,这位女性恐怕也是……但,出乎我的预料,秋惠忍痛般皱起眉头,露出自虐的笑容。 “其实我心里也明白,诅咒这种东西,太不讲科学……” “没那回事!” 唐突地,鹰央将我推到一旁,探出身子叫道。 “目前已有研究表明,人类的意志可能具有极为强大的力量。哪怕是从字面角度上,也可以理解为意志中包含着能量。换句话说,所谓诅咒就是这类能量作用在现实事物上……” 她开始滔滔不绝地讲起独创的“诅咒理论”。秋惠只是半张着嘴,愣愣地看着鹰央。我一边漫不经心地听着鹰央的话,一边伺机准备打断她的演讲。强行让她闭嘴势必会坏了她的心情,但放着不管的话,她会讲上几个小时不停歇。略扬着下颚讲得舒服的鹰央忽然睁开眼,猛地凑到秋惠的跟前,惊得她向后仰去。 “然后呢,你是被谁咒了什么?诅咒也有很多种,主流的有巫毒咒或者稻草人偶……” 鹰央前倾着身子,显得甚是开心。她对患者的语气虽然值得商榷,但鹰央几乎不用敬语,或者说不知道该怎么用。有些患者的确会被此激怒,所幸秋惠似乎并不在意。 “……是以前的男朋友。”秋惠的声音细若游丝。 “呃,您是说被前男友纠缠,精神上受到压力导致身体不适吗?” 我皱起眉头。若真是这样,她应该直接去找警察。然而,秋惠只是悲伤地摇了摇头。 “不,不是的。他已经……在八年前去世了。” 我的眉头进一步紧皱。故事开始逐渐带上灵异的色彩了,而这正是鹰央最为喜欢的。直觉告诉我,麻烦要来了。 “你为什么觉得,你身上出现的症状是因为那个男人的诅咒?” 鹰央开心地问道。 “我现在正与公司的同事交往,已经有差不多一年半了。……上个月,男朋友向我求婚。” 秋惠自言自语般小声回答。 “……是吗。呃,这跟您的病症有什么关系吗?”我不明就里地问。 “就是在接到求婚之后才出现了症状。这几年来,我肚子从来没像这样疼过,可自从准备结婚之后,肚子就开始疼得厉害……” “会不会是腹痛的时间碰巧和婚事撞在一块儿了?” 若只是因为这个就说成“前男友的诅咒”,未免太过草率。 “不只是这次!”秋惠探出身子,迫切地叫道。 “不只是这次?” “是的。这七年来,我相亲过好几个对象,其中有三次进展还算不错。但每当提到结婚的事,就像这次一样肚子疼得厉害。因为我实在是太难受了,和对方的交往也变得不顺利,结果就分手了……” “那个……这说不定是因为结婚烦恼的压力导致自律神经紊乱,而引起的肠胃运动障碍。正式的名字叫‘功能性肠胃病’,症状严重时可出现胃肠痉挛导致的剧烈腹痛。” 功能性肠胃病多由心理压力引发。结婚毕竟是人生中头等的大事,想必会造成相当大的精神负担。然而,听了我的说明,秋惠的脸上明显露出失望的神色。 “之前找的大夫们也都是这么说的,可能是精神压力导致肠胃运动不正常。我一开始也没多想,因为只要结婚的事儿一过去,肚子立马就不疼了,好像从来没得过病似的。可这次不一样,我咳嗽的时候连血都一块儿出来了。肠胃再不正常,也不至于会吐血吧?” “呃……这个吧,可能是精神压力导致胃溃疡,而造成的内出血……” “不对。” 我试图给出一个解释,却被鹰央轻易否定了。 “我刚才看了病历,这个女的做过内视镜,胃里面干净得很,没有足以造成咯血的溃疡。” 这至少说明不是胃溃疡。但,也不能说就是诅咒吧…… “不光是内视镜,ct和超声也都做过了,但没有发现异常。她咯血的原因尚不明,目前无法排除是‘诅咒’导致的。” 看着电子病历的屏幕,鹰央唱歌般轻快地说道。平素语调鲜有抑扬的她会用这种语气说话,说明她的心情相当之好。看来,这次的“诅咒之谜”很是入她的法眼。 “抱歉,我家的笨蛋乱插嘴了。你继续讲。”鹰央催促秋惠。 “那个……讲起来就有些长了,没关系吗?” “没关系,我们有的是时间。” 鹰央轻轻摇摆着身子,等不及要听故事。秋惠舔了舔没有血色的嘴唇,开了口。 “……我曾与名叫川内恭介的男性交往。我们是大学同学,同一届,上学的时候开始交往,直到八年前,持续了将近四年。当时他在证券公司上班,特别忙,我也刚刚入职,那一阵见面的机会很少。” 学生时交往的恋人在就职后因忙碌而逐渐疏远。这类事情并不少见。 “入职大约一年后,我跟他抽出时间,时隔一个月总算是见了次面。那天他的脸色很不好,见到我马上就提出‘我想和你结婚,然后辞掉工作,专心辅佐你,怎么样’。” “他是要当全职丈夫吗?” 我问道。秋惠无力地点点头,紧抿着嘴。 “对,说是暂时想让我一个人赚钱,等稳定下来他再去找工作……” “那,您是则么回答的?” “我当时……很生气,问他‘到底是怎么想的’。我不是不愿意和他结婚,但只凭我当时的工资,很难养活两个人。而且,我希望结婚后尽快生子,可有了孩子之后,不敢说还能不能继续稳定地工作。当时就觉得他太没有责任感了,就跟他说‘我们先分开一阵比较好’。结果……” 秋惠放在膝盖上的两手揪紧了裙子。我依稀猜到了之后的故事。 “那天晚上,他……上吊自杀了。……后来我才知道,他因为工作太忙陷入了严重的抑郁,向我求婚实际上是求救的信号。但我没有及时察觉,反而把他丢弃……” 她再也忍不住,双手掩面,肩膀开始不住地颤抖。 “原来如此。因为你拒绝了求婚,那个男的死了,所以你认为,你要和别的男人结婚的时候,他就让你的身体产生异常。” 鹰央抱着双臂,夸张地点头。 “……是的。每次因为提到婚事而肚子疼的时候,我就隐约猜想会不会是这么回事。这次连血都咳出来了,可还是不知道什么原因,我实在没办法,就找朋友商量。然后,有人就给我介绍了一位非常优秀的专家……那个专家给我检查之后,说我百分之百是被诅咒了……” “您、您等一下。专家?”我急忙打断秋惠的话。 “对,说是专解死人的诅咒或怨恨之类的,有点像是……灵媒师。” 脑壳开始疼了起来。先是“诅咒”,然后又是“灵媒师”。 “我明白的,我也知道灵媒师什么的听起来太假了。在见到那个人之前,我也是这么想的。可是,那个灵媒师是真的有灵力!我们第一次见面的时候,人家就一下子说出来好多只有我自己才知道的事情……” 一改方才柔弱的语气,秋惠的声音带上了热度。 “那个人很肯定地说,我的症状就是因为诅咒,还说要帮我除咒。所以我想要拜托那个人,相信一定能治好我,还我一个自由之身!” “那个,不好意思打断一下。” 慑于秋惠的气势,我小心翼翼地打断了她。 “您是认为自己身上出现的症状是因为……诅咒,所以想找那个叫灵媒师的人除咒,是吧?请容我失礼,可如果是这样的话,您为什么今天到我们这儿来看病?” 呼吸循环内科的转诊单上写了“本人希望进一步详查”。 “……因为要花钱。”秋惠恢复了软弱的语气。 “花钱?” “是的,那个人说能帮我除咒,但需要三百万日元……” “三百万!?” 我不由自主地大叫。秋惠的身子猛地一颤,仿佛遭到训斥的小孩子。 “对、对不起,不小心吓到您了。不过,三百万是不是,有点太……还是稍微慎重一点比较……” 我字斟句酌地试图说服秋惠。眼前的女子显然是遇到了诈骗。 “不是的。大夫您见一面也能明白,那个人是货真价实的。我只是……想要更确信一点罢了。” “确信……?” “是的,我想确信自己的症状用一般的医学没法解释,也治不好。然后我就敢说这确实是诅咒导致,再去交那三百万日元……” 说到这儿,秋惠顿了一顿,笔直地看向我。 “那,您能查出来我为什么会有这些症状吗?” 我一时语塞。秋惠所说的灵媒师一定是个骗子,但同时,眼下我确实无法解释秋惠身上出现症状的原因。我能做的只有很丢脸地回头求助于上司。站在后面的鹰央抱着双臂,不知何时闭上了眼睛,这说明她在集中注意力听对方的话。只见她的双眼缓缓睁开。 “只凭刚才说的那些,没法完全确定原因。数据太少了。” “……这样啊。” 秋惠显得有些悲伤。鹰央冲她咧嘴一笑。 “所以,我们需要收集更多的情报,包括那个灵媒师的。你下次什么时候去见那个人?” 2 “为什么我也要陪着去啊?” 坐在爱车rx-8的驾驶席上,我一边不满地嘟囔着,一边斜眼看向副驾驶席。坐在那儿的,是穿了大好几号的松垮针织衫和牛仔裤、打扮稚嫩的鹰央。 在大山秋惠来综合诊断部就诊后过了两天,我下班后被鹰央揪着前往秋惠的公寓,准备与那个自称灵媒师的人会面。 “啰嗦什么,烦死了。没你我怎么去那儿啊。” “我又不是老师您的私人司机。您不要整天窝在医院里,平时应该多到外面走走才行。” “……最近偶尔会在医院周围散步的。”鹰央嘟起嘴,像是闹了别扭的孩童。利用医院理事长女儿的身份,鹰央在医院楼顶用红砖瓦搭建了自己的“家”,平时只在十楼的综合诊断部门诊室和“家”之间两点一线地活动,几乎不会离开医院。然而,一旦发现有“谜题”出现在眼前,她便会一反家里蹲的性格,变得高度活泼。去年七月来到综合诊断部就任的我,则是每当鹰央被“谜题”钓着出门时,都会被当成代步车使唤。 唉,也罢。好在秋惠的公寓距离医院并不远,开车十五分钟左右就到了。赶紧和那个自称的灵媒师见了面就回去吧。八成又是个二流骗子,用不了几分钟就会被鹰央驳倒,露出马脚。 “您真的相信那个人是灵媒师吗?”我打着方向盘问道。 “不,估计百分之九十九是假的。” “咦,老师您也这么想吗?” 听到与“常识”相距最远的人说出如此符合常识的话,我略微惊讶。鹰央眯起猫一般圆滚的硕大眼瞳,朝我瞪来。 “我确实喜欢超自然的现象,但不至于到盲目相信一切的程度。只是说,在科学、逻辑地否定之前,不能断言那种事物一定不存在,万一真的有,我会很高兴。” “如果觉得那人是假的,您干嘛还特地跑去见一面?” “说什么呢,不是还剩百分之一的可能性吗。如果是真的,那就了不起了!超能力啊!当然,如果是假的,揭穿骗局也挺有意思。” 她扬起一边的嘴角。 “好好好,不过您别忘了,我们真正的目的不是那个灵媒师,而是诊断出秋惠小姐的病因。” “我当然没忘。不过,如果那个灵媒师是假的,我们首先需要揭穿骗局。不然,大山秋惠不仅会白白被骗三百万日元,还有可能拒绝接受医学治疗。” “……确实。” 患者笃信毫无根据的民间疗法,拒绝科学的诊疗,结果导致病症恶化到无可挽回的地步——这种故事绝不少见。 一座十层楼的公寓出现在前方,看样子那儿就是此行的目的地了。我将rx-8停到公寓前面的投币停车位上。待车停好,鹰央解开安全带,开心地说道。 “好,那我们就去会会那个自称灵媒师吧。” 我和鹰央下了车,来到位于公寓七楼的秋惠的房间前。按下门铃,门很快便打开了。 “久等了,感谢二位今天抽空前来。快请进吧。” 开门的秋惠朝我们低下头。她的脸色比起两天前来门诊时显然更差了。 “那个,您身子还好吗?看上去好像很不舒服……” 跟着秋惠步入玄关后,我冲她的后背问道。 “好像……不是太好。昨天开始肚子又疼了,刚才吃了止痛药,现在没那么疼了……” 穿过走廊,带我们来到客厅后,秋惠回过头,强作笑颜。 “然后呢,那个灵媒师在哪儿?” 鹰央回望着客厅问道,声音中是藏不住的期待。 “刚才联系过,说是有点忙,要晚半个小时左右。实在是很抱歉。”秋惠面露歉意回答。 两天前,鹰央提出“想见那个灵媒师一面”时,秋惠非但没有拒绝,反而很是痛快地表示同意,并安排了今天的会面。看来,她虽然嘴上说着相信灵媒师,但心中还是有一丝怀疑。 “是吗,那我就等一会儿。” 平素对时间病态地苛刻、哪怕晚了一秒都会极端不快的鹰央,今天却一反常态地表现出了宽容,似乎是相当期待与灵媒师的会面。如果那个人是真货(当然我打死也不信),她的好奇心会得到满足;如果是赝品,就会操起手中用庞大知识锻造的利刃,毫不留情地将对方批得体无完肤。 鹰央迈着小碎步走到沙发边,不顾主人的同意与否,一屁股坐上去,然后开始悠然打量起室内。大约十五平米的房间,被红色的双人沙发、化妆台、电视、低靠背椅等占据。 “真是对不起。”我缩起头,为上司的无礼道歉。 “请不必在意。大夫您也请坐吧,我去为二位泡茶。” 秋惠步履缓慢地进入了厨房。我坐到鹰央的旁边。 “您这么关心别人的房间吗?” 我压低声音,问向来回窥视的鹰央。 “说啥呢,没看见我在收集情报吗。” “情报?这不就是个普通的房间吗,哪里有什么情报……” “你眼珠子是拿玻璃球做的吗?这么多情报堆积如山,还看不到。” 鹰央突然猛地张开双臂,导致右手的手背狠狠抽在我的脸上。“哦哦,抱歉”她轻描淡写地嘟囔一声,又继续开心地说了起来。 “首先是这个公寓本身。虽然不在二十三区内,但仍然属东京都管辖,距离最近车站只有五分钟,还是比一般稍大些的一室一厅精装房,月租至少十万日元起。一个人住这种地方,说明生活水平相当不错。” “……应该是吧。” 确实,这个公寓比我住的地方宽敞很多,结构设计也显得高级。 “家具也是简约风格的高档货,而且……” 鹰央指了指位于房间角落的书架。 “你看看那上面的书。” 书架上塞满了厚厚的专业参考书。仔细看书脊上的标题,大部分是与建筑相关的书。 “看了那个,就算你再怎么笨,也能猜到那个女的是干什么的了。” “我脑子笨真是对不住您了啊。应该是建筑设计师之类的吧。” “嗯,没错。有那么多专业书籍,很有可能已经考取了一级建筑师的资格证。像这样,只要利用一点观察力,就能得到有关居民的很多信息,尤其是像那种挂在墙上的。” 鹰央扬起下巴,示意墙上的软木板。木板上贴了数十张照片。 “我猜,接下来要见的灵媒师,就是猜中了一些关于那个女人的事情,让她相信自己有着超自然的能力……”说着,她露出无畏的笑容。 “您是说,那个灵媒师也是从这个屋里推测出信息,猜中了关于秋惠小姐个人的情报吗?” “有这个可能性。” “二位久等了。” 仿佛在等鹰央话音落下一般,秋惠从厨房里走出来,手中端的盘子里放了三个马克杯。 “你的职业是建筑设计师,对吧?” 接过马克杯后,鹰央没头没脑地发问。 “咦?啊、是的,没错。我之前提过吗?” “没事,请不要在意。对了,那个叫……灵媒师的人,知道我们要来吗?” 我强行转移话题,避免提及根据观察房间猜测职业一事。 “知道。我说有几个人想介绍一下认识,对方很痛快地答应了。” 一般而言,骗子不愿意在第三方在场时与目标接触。难道说,这次的人很有自信吗? “话说,我们是医生这件事……” “我没有讲,只是说有朋友想见一面而已。” 在确定了与灵媒师见面时,鹰央曾再三叮嘱秋惠“不要告诉对方我们是医生”。大概是想试一下那个人到底是不是真货。 “真是不好意思,劳烦二位百忙之中这样赶过来。您们是住在这附近吗?我怕太晚了会耽误事儿……” “我住得稍微远一点,不过是开车来的,问题不大。鹰央老师是住在医院的楼顶。” “医院的……楼顶?” “是的。楼顶的中央有个砖瓦房,她就住在那里。房子从外面看起来还挺可爱的,像是童话故事里面的小洋房,但里面跟鬼屋一样,地板上到处乱堆着书……” “哪里是乱堆了,那都是我精心布置,有规律的。”鹰央撅起嘴反驳。 “是吗,这还真是……了不起。……!” 突然,秋惠发出尖锐地呻吟,同时按住右侧腹蹲在地上。我和鹰央急忙从沙发上起身。 “您怎么了!?” “没事,肚子又疼了……马上就好。”秋惠勉强挤出一丝声音。然而,看到她额头浮现的汗珠,很难相信她没有事。皱着眉头按着肚子痛苦了数分钟后,秋惠只是说了一句“抱歉让二位受惊了”便缓缓直起身子。这时,轻快的门铃声响起,秋惠反射般抬起了苍白的脸。 “一定是那位灵媒师!” 她欣喜地快步穿过走廊,约一分钟后,便带着一名女性回到了客厅。 “这边的二位是天久老师和小鸟游老师。这位是佐山老师。” 秋惠一边揉着侧腹,一边精神十足地介绍。 “初次见面,我是佐山香织。” “灵媒师”优雅地低头致意。她的个头很高,差不多有一米七,年龄大概和我差不多。齐耳的黑发下是高挺的鼻梁,双眼皮下的眼瞳炯炯有神,乍一看有点像职业女性(career woman),与我想象中可疑的灵媒师形象相去甚远。 正当我目不转睛地观察眼前名唤香织的女子时,站在一旁的鹰央冷不丁地用手肘猛击我的侧腹,我一下子倒吸了口气。 “眼睛又直了,瞅哪儿呢。分清场合行不行。” 她轻蔑地朝我一瞪,撂下想要反驳的我,径自走到香织面前。身高不到一米五的鹰央,要用力仰起头才能迎上香织的目光。 “你就是灵媒师吗?” “灵媒师……确实,也有人这样叫我。”香织露出柔和的微笑。 “不是你自己叫的吗?” “不,我只是能和别人的灵魂同步,去感知他们的心灵。” “和灵魂同步?那是什么意思?”鹰央不解地歪头。 “每个人的心中都蕴含着强大的能量,并随着个人的意志和经验时刻发生变化。为了便于理解,我把这份能量叫做‘灵魂’。只要能接触到灵魂,就能深入了解那个人,甚至比本人还要清楚……” “原来如此。你可以和任何人的灵魂同步吗?” “可以,灵魂的同步并不是很难。如果您希望的话,我可以当场演示。” 香织依旧微笑着点点头。 “真的吗!?那就快点和这家伙的灵魂同步看看。” 鹰央立刻伸手指向我。“哎?我吗?”我愣愣地眨了眨眼。 “没错,你看看他的灵魂,找出他的秘密来,不管多让人脸红的都好。” 官大一级压死人啊。 “好的,没问题。” 香织二话不说就同意了鹰央的要求。她来到我的面前,莞尔一笑,笔直地看向我的双眼。面对美女近距离的凝视,我不由得移开了目光。 “请深吸一口气,慢慢吐出来,慢慢地。对,很好,就这样。放松心情,摒弃杂念,什么都不要去想……” 香织举起右手,张开五指,遮在我的额前,然后闭上眼睛。我不知所措,只好呆呆立在原地。她保持这个姿势,一动不动地过了数十秒。在格外清脆的钟表滴答声中,香织闭着眼睛,缓缓张开了涂着口红的双唇。 “白色的衣服……是白大褂呢。我看到了你穿着白大褂。您是研究人员……不,是医生吧?” 香织猜中了我的职业。但我并没有很惊讶,因为方才秋惠介绍我们时,称呼我们为“老师”,再加上她身体不适,不难猜到我是医生。何况,秋惠可能在之前就不小心说漏嘴,告知了香织有关我们的情况。 “您……喜欢车呢。尤其是跑车。……长得有点扁平。是进口车吗?不,是国产的,不过形状很独特。是黑色的……” 我的心脏猛地一跳。我开的rx-8的确是国产的黑色跑车,可她是怎么知道的?秋惠应该也没见过。 “而且,您练过体育。……或者应该说是格斗技?我隐约能看到你满头大汗地和对手互殴的景象。这是拳击……不,空手道吧?不好意思,我对格斗技不太懂。” 香织睁开眼,有些抱歉似地缩起头。我用沙哑的声音回答“是空手道”。的确,我在大学时隶属于空手道部,积极训练,现在也会抽时间回学校陪队员练习。 “好厉害!香织小姐果然是高人!” 秋惠欣喜地叫道。许是因兴奋,苍白的脸颊竟带上了一丝红润。 “这下您相信我的能力了吗?” 香织用柔和的语调问向鹰央。 “了不起,的确是了不起的能力。” 说到这儿,鹰央顿了一顿,然后露出有些悲哀的笑容。 “不过很遗憾……你是个骗子。” 闻此,秋惠的反应甚至激烈于香织。 “为什么说香织小姐是骗子!?她不是明明……” “这个女人趁小鸟移开视线,若无其事地观察了小鸟的全身,然后据此说出了一些不难想到的猜测。这叫做冷读术(cold reading),通过观察外表和无关紧要的对话获取对方的情报并猜中的技巧。” “可是,我也不知道小鸟游大夫练过空手道啊……” 秋惠不服地嘟囔。鹰央很是随便地朝我一指。 “你看他块头这么大,很容易想到他练过体育吧。而且,他双手的手背很有特征。” 听着鹰央的话,我低头看向自己的手背。食指、中指和无名指靠近根部的皮肤格外厚实,与周围比起来略高一些。这是拳茧,上学练空手道时朝稻草卷无数次挥出直拳而形成的、独属于空手道人的勋章。当了医生后,练习的次数减少,茧子也薄了许多,但因仍在定期进行的拳式俯卧撑(译注:指双手握拳、以指背撑地做的俯卧撑,又称拳头/握拳/拳面/拳撑地俯卧撑、拳卧撑等)等体能训练,痕迹并没有完全消失。 “那个茧子是使用拳头的格斗技特有的痕迹,看到那个之后,她就明白了小鸟练过拳击或者空手道。刚才看到手背的时候,那个女人的瞳孔略微扩张,这是她无意识中兴奋的表现。” 连这个都看到了吗……我更加惊讶于鹰央的观察力。 “那,开着黑色跑车是……” 秋惠继续发问,她的声音有些尖锐。 “她听说了我们要来这儿,所以大概是提前来到附近,监视房间里的人。我们把车停在旁边的停车场后过来,结果被她看到,她就假装自己有超能力,演了猜测百发百中的戏。故意迟到了半个小时,也是为了更充分地观察我们。” 鹰央的说明清晰明白,不见反驳的余地。然而,香织不显动摇,微笑着开了口。 “很遗憾您没能相信我。不过没关系,做这一行的经常会被怀疑,我也没指望自己从一开始就得到信任。” “你无论如何都坚持说自己有超能力吗?” 鹰央夸张地耸了耸肩。 “当然,因为这是事实。我不强求别人一定要相信,只不过这样下去,秋惠小姐可能会对我产生怀疑,从而影响除咒的治疗。” 香织点点头,朝鹰央投去挑衅般的视线。 “方便的话,可不可以让我读取您的灵魂,来证明我的能力呢?” “我的吗?”鹰央眨了眨眼,继而扬起嘴角。“没问题,当然可以!” “那就失礼了。”闻言,香织走到鹰央跟前,同样在她的额前举起手掌,然后闭上了眼睛。令人压抑的数十秒后,香织打破了沉默,依旧闭着眼睛。 “我看到了你住的房子。不好意思,里面好像……很散乱。这是……书本吗……?这么多……” 鹰央硕大的眼睛睁得更圆了。 “这儿是……楼顶?医院的楼顶……砖瓦房?……这是你的家?” 说到这儿,香织摇了摇头,长呼出一口气,睁开眼睛。 “不好意思,我状态有点差。好像……看到了医院楼顶上有一座很可爱的家,不过这不太可能吧。大概是您的家和工作岗位的景象重叠在一起了。” 她有些不甘心地咬着嘴唇,呼吸也略微急促。 “不,你说的没错。我的家就建在医院的楼顶。” “哎呀,是吗?嗯?楼顶?”香织歪起头,显得不解。 “好厉害啊,你怎么知道的?刚才的对话里没有提过这件事,从外面也不可能看出来。” “所以说是接触到了您的灵魂啊。”香织露出一丝苦笑。 “原来如此,灵魂啊……。然后,你说你能解除那个女人身上的诅咒。‘灵魂’和‘诅咒’之间是什么样的关系?” 鹰央势头不减,兴奋地问道。 “灵魂的能量不会随着人的死去而完全消失,仍然会在世上驻留,包含强烈感情的能量更是如此。” 香织瞟了秋惠一眼。 “秋惠小姐曾经的恋人在离世之际,心中充满了强烈的负能量。在殒命的刹那,其中一部分就流向秋惠小姐,混杂在她的灵魂之中。负能量平时会老实地藏在灵魂深处,但‘考虑到结婚’一事成为导火索,让负能量显露出来,导致秋惠小姐受苦。我准备直接干涉那个负能量,将它消除掉。” 香织略挺起胸膛。她的语气是那么不容置疑,连丝毫不愿相信“诅咒”的我都险些被说服。 “你是说,只要给你足够多的钱,你就能把她治好吗?” 鹰央问道。立刻,香织的表情变得有些阴沉。 “这不是钱多少的问题,但我毕竟也要挣钱吃饭啊。而且,这次要消除的负能量很强,危险性也更大,如果失败的话,负能量就会流入我的内心,最终受苦的就是我了。” “没关系的,香织小姐!”突然,秋惠叫了起来。“三百万日元确实是一笔大钱,但只要能治好我的病,能让我摆脱诅咒得到幸福的话,这点钱根本……” 说到这儿,她突然开始了咳嗽。一开始只是几声清嗓,但逐渐加剧,直至她不得不用双手捂住嘴,身体也跟着前屈。 “您还好吧?” 我急忙靠上前。就在这时,秋惠的咳嗽突然变得极为剧烈,像是呕吐一样,同时从口中飞溅出某些东西落到我的脸上。我反射性地用手背去抹,立刻发现上面涂满了暗红色的液体。 “……血?……怎么又……” 看着掌心里鲜红的印记,秋惠愣愣地嘟囔。下一瞬,她猛地扼住自己的喉咙,身体变得僵硬,扑通一声栽倒在地,从她的嘴里发出汽笛一般的尖锐声音。到底发生了什么?我慌忙跪下来,打量秋惠的脸庞,只见她的嘴唇变得青紫。这是发绀,提示她血液里的氧气不足。可为什么? “失礼了!”我提醒了一声,然后直接将耳朵抵在秋惠的胸口。从她的右胸完全听不到呼吸音。这是…… “鹰央老师,快叫救护车!她出现气胸了,要快点送到医院!” 我哑着嗓子大叫。秋惠的肺部出现孔洞,肺中空气由此泄露至胸腔,导致胸腔压力增大,挤压并抑制了肺的正常扩张。 “呃、气……呃,咦?救护车?哎?” 瞬间,鹰央变得手足无措。哦对,想起来了,她看上去沉着冷静,可一遇到这类突发情况,就会陷入慌乱。 “救护车是吧,我马上叫。” 代替变成废人的鹰央,香织掏出了手机回答。 “救护车马上就到,您不要着急,深吸气,慢点……” 我不停地对秋惠说道。虽然知道了情况,但眼下没有任何医疗器具,无法进行救助,完全是束手无策。 “求求你了,……求求你了,原谅我吧,……恭介……” 秋惠痛苦地呼吸着,断断续续地不住呻吟。 3 在外出许可证上签了字后,我将其递给站在旁边的年轻护士。 “谢谢您,小鸟游大夫。” 负责十楼西住院区的护士相马若菜接过许可证,朝我莞尔一笑。纤长的眼睛,高耸的鼻梁,薄薄的嘴唇,端正的面容加上削瘦的身材,容易给人冷漠的印象。看到这样的她面露柔和的表情,我也不由得跟着微笑。 “抱歉拖得这么晚。本来应该在两个小时以前就写好的。” “您不必在意的。您昨晚是在急救部值了夜班吧,没忘记要写就已经很难得了。” “忘倒不至于,我总不能那么给你添麻烦。” “您要是忘了直接下班,我是打算打电话把您叫出来呢。” 若菜打趣般说道。 “如果是你叫我,我随时都乐意来哦。” “真的吗?那我下次就挑您值夜班正忙的时候打电话咯。” 她像个少女一样,朝我露出恶作剧般的笑容。那个样子甚是迷人,我的内心不由得加速鼓动。 成为护士第四个年头的若菜最近经常会负责护理综合诊断部的入院患者。缘此,我们交流的机会自然增多,已经熟悉到可以互相开些小玩笑的地步了。 “那我就去告诉患者有关外出的事了,人家一直等着呢。今天也辛苦您了,小鸟游大夫。” 留下一个风情万种的微笑后,若菜转身离开了。我目送着她俏丽的身影逐渐消失在走廊另一端,这时忽然从背后伸出两只手,搭在我的肩膀上。 “干~什~么呢~,小鸟大夫?” 耳边响起精神抖擞的声音,将方才美妙温馨的气氛破坏殆尽。不必回头,我也知道来者是谁。“干什么,鸿之池?”拍掉肩膀上的双手,我回过头问道。淡茶色短发和小麦色肌肤的新人实习医生、同时也是我的死对头的鸿之池舞一脸坏笑。明明是和若菜同样的表情,看到她的这张脸,心里就总会涌出风起云涌般的不安。 从这个月开始,鸿之池被分配到消化内科实习,因工作区域和综合诊断部一样都是在十楼西住院区,最近我们经常在楼内碰面。 “哎呀~就是,看到小鸟大夫用色迷迷的眼神看着若菜,就想稍微捉弄一下。”鸿之池大言不惭。 “看给你胆儿肥的……再说了,我什么时候用色迷迷的眼神了。” “哎~小鸟大夫,这点自觉你还没有吗?瞧你刚才那样儿,眼角下垂,鼻梁上翘,下一步该哈喇子淌一地了。” 见她一脸正经,我慌忙掩住自己的嘴角。鸿之池耸耸肩,长叹了一口气。 “话说回来,你这次是想泡若菜吗?我看你眼睛又直了。” “我、我才没想泡……”声音又细又尖,听着连自己都难为情。 “你想骗我也没用哦。看你这几个月套近乎的护士和药剂师,我已经完全清楚你喜欢的类型了。小鸟大夫比较喜欢瘦而高挑的,脸不要太可爱,而是比较成熟漂亮的类型对吧。说白了就是像真鹤事务长那样的。” 鸿之池咧嘴露出嘲讽的笑容。听她提起我赴任伊始便对鹰央的姐姐天久真鹤一见钟情的往事,我的脸颊便不由自主地抽动。 “相马护士给人的感觉和真鹤事务长很像呢。是不是正中大夫你的靶心啊?” 鸿之池用胳膊肘捅了捅我的侧腹。她说的太对了,我无言以对。但旋即,她又摇了摇头。 “不过,你再怎么瞄着若菜,估计也是没戏了。上次和她去喝酒的时候,她说大夫你‘是个好人’。” “哎,你和相马护士一块儿吃饭了吗?她还说我‘是个好人’!?” 我急切地向前探出身子。“吁吁吁”鸿之池抓着我的肩膀,将我重新按回椅子上。 “小鸟大夫,你听好了。女人对于有意向的人,是不会说成‘好人’的。至少现在,若菜应该还没有把你当作恋爱的对象看。” 听到她颇具说服力的解释,我颓然垂下双肩。或许的确是这样。 “哎,你别那么失望嘛。小鸟大夫的名声其实挺不错的。温柔善良,身材高大,长得也不赖,业务能力一流,而且玩不腻。” ……玩不腻? “那我为什么到现在还没对象啊?” “应该是因为你过分温柔了吧?你很容易给人八面玲珑优柔寡断的感觉。” 鸿之池将食指抵在嘴唇上,视线投向虚空嘟囔着。她的话戳中了我多个要害,令我的心情进一步沉重。 “哦对了,最重要的原因大概是咱医院里有好多人以为你在和鹰央老师交往吧。” “散布这种谣言的不就是你吗!” 看到双手在胸前啪地合十的鸿之池,我反射般吐槽。“哎嘿嘿”她轻轻一吐舌。 “反正,我接下来几年是没指望了……” 无力地呻吟着,我垂下了头。鸿之池慌忙补充。 “哎呀,我都说了你别那么失望嘛。别人看到还以为是我在欺负你呢。” 你明明就是在欺负我啊…… “哦对了,过几天要不要来参加联谊?凭我的人脉,可以找来好多可爱的女孩子哦。” “求你了!”我猛地抬起头。 “呜哇,这人是来真的……哎,反正就是搞一场联谊会,也不算麻烦,但只是去喝酒开心的哦。你可是已经有鹰央老师了。” “我都说了,我跟鹰央老师不是那种关系。” 这回答不知已说过多少次了,我甚至有些疲惫。鸿之池哼哼哼地压低声音笑道。 “你能说这种话的时间已经所剩无几了。我早晚会化身爱的丘比特,用尽一切手段把二位凑成一对儿。哦,患者点滴快打完了,我去看一眼。小鸟大夫,我先走咯~” 留下一句很不吉祥的台词后,鸿之池快步离开了护士站。哎,每次和她聊天都要累死人……一边轻轻揉着自己的肩膀,我一边重新打起精神。跟鸿之池扯咸淡涣散了我的心情,但接下来我还有重大的任务。站起身走出护士站,沿着空荡荡的走廊,我走向大山秋惠所在的病房。 约两个星期前,秋惠在自家晕倒,随即被送往我院急救部。在进行胸腔插管排出其中积聚的空气后,我们安排她入院。胸腔减压后,她的呼吸状态恢复正常,四天前已经拔掉了插管。自入院以来,她再没有咯血,腹痛也在数日内自行消失,以目前的状况看已经可以出院了。但,不论我们如何检查,也仍未清楚造成她所有病症的原因。 来到目的地的病房前,我低头看了一样左手腕上的手表。马上就要到晚八点,面会时间所剩无几了。刚要敲门进去时,从里面走出一名穿着西装的男子。他显得温和善良,冲我略一致意后离开了。目送他远去后,我进入病房内。 隔着床帘问候“晚上好”后,从里面很快传来“请进”的回答。拉开帘子,看到躺在床上的秋惠缓缓转过头朝我看来。床头桌上的荧光灯,将她的脸打上浓重的阴影。 “谢谢您批准外出。刚才相马护士给我讲了外出时的注意事项。” 秋惠的语调平静而刻板。她明天将外出回到自家,与香织见面,解开自己身上的诅咒。显然是在住院期间,她找了机会联系香织,决定了上述事宜。 “刚才离开的那位先生……” “是我现在的恋人。”秋惠阴沉的脸色带上了一丝柔和。 “这样啊。他看上去很温柔呢。” “是的,没错。上次我说‘等我的身体好了再结婚’,他二话没说答应了。自那以来,我肚子就没疼过,也没有咯血。” 也就是说,一旦结婚被推到一边,症状就消失了。脑子里浮现了“诅咒”一词,我皱起面孔。难道说,秋惠能够依靠的,真的只有那个灵媒师了吗。 “大夫您还在怀疑香织小姐,对吧。” 许是看透了我的表情,秋惠有些悲伤地说道。 “呃、不,我不是这个意思……” “老实说,我……不希望您们跟着我一起来。” 她的面孔变得有些僵硬。鹰央同意秋惠外出的条件是,我和鹰央要全程陪同。秋惠办理入院时,主诊是在综合诊断部,副诊在呼吸循环内科,所以她的主治医是综合诊断部部长鹰央。一开始,秋惠不愿我们陪同,但身为主治医的鹰央无论如何不肯让步。没有主治医的许可就不能离开医院,最后秋惠只得不情不愿地同意。 “我们担心您可能还会出现其它奇怪的症状。” “我明白的。但……我已经不愿迷茫了。”秋惠的声音像蚊子般细弱。 “迷茫……吗?” “是的。我其实也不是百分之百相信诅咒,现在心里也还是不踏实,觉得是不是被香织小姐骗了,自己是不是要做很愚蠢的事情。可是……可是,我已经没别的选择了。” 看着她闭上眼睛,眉间出现深深的皱纹,我无言以对。 “如果能知道病因,接受正规的治疗,肯定是最理想的。可不管怎么检查,都没查出个明确的原因来。所以我只能去拜托香织小姐,为了和他结婚成一家人,我没有其它办法了!” 秋惠大叫着,似是要藉此消除心中的迷茫,但立刻又“不好意思吵到您了”地小声道歉。她的模样令我心痛。 “……总之,希望您早日康复。” 真是丢脸。身为医生,我能对她说的却只有这句。向无力地微笑的秋惠道了一声“晚安”后,我离开了病房,走向楼顶。登上楼梯,推开厚重的铁门,夜晚的风扑面而来。我整理了被吹乱的白大褂的衣襟,朝着位于鹰央的“家”后面、作为自己办公室的板房走去。 不经意间,我瞥了一眼“家”,从窗户隐约透出一丝光亮。眼下,鹰央恐怕正躺在沙发上看书吧。秋惠入院后的两个星期内,鹰央几乎没有提起任何有关佐山香织的超能力或秋惠身体出现的病症的事。但,在鹰央手下学习了八个月的现在,我明白那并非意味着她对事件失去了兴趣。正相反,她保持如此的沉默,是因为她全心全意投入到“谜题”中,只在自己的大脑中思考而已。 明天,鹰央究竟打算做什么?她真的能将秋惠从“诅咒”中解放出来吗? 夜风拂过屋顶,将我的后颈吹得发凉。 拧动钥匙,秋惠打开了家门。星期六下午,我和鹰央陪同临时外出的秋惠,回到了她的公寓。 “请进……” “打扰了。” 我们进入室内。房间内的氛围与两周前时相比别无二致。秋惠解释是老家的母亲来过一趟,简单拾掇了以下。 “那个灵媒师还没来吧?” 鹰央开心地说道。她肩膀上背着小巧的背包,不知道里面装了什么鬼东西…… “是的,我跟她说了中午稍晚一点,应该马上就到了。” “是吗。你是打算今天在这儿让她给你除咒,对吧?” “没错。那个……不好意思,天久大夫,可以的话请您不要再试探香织小姐了。我已经决定了要在她身上赌一把。” 秋惠的语调不同以往地坚定。鹰央笑着点了点头。 “嗯,知道了。不过,其实我也有件事想找那个女的商量一下。在给你除咒之前,让她听听我的情况也没关系吧。” 闻此,秋惠略皱起眉头。这不奇怪,因为显然地,鹰央的目的并非找香织商谈,而是进一步试探。 “……那您保证,您商量完了,就不再打扰我们了吗?” “没问题。”鹰央痛快地答应了。 “老师,您是要找她商量什么事?” 我问道。鹰央缩起头,难得一见地欲言又止。 “其实……是和一个男的有关。” “男的!?”听到超乎想象的单词,我瞪大了双眼。 “那是指……类似情感咨询那样的吗?” 秋惠皱着眉问道。 “情感咨询啊。可以这么说吧。” 平素公开宣称“我不要男生,我要可爱的妹纸!”的鹰央,竟然要咨询和男人有关的情感问题?不顾张开嘴愣着的我,鹰央面露羞赧地开始了讲述。 “我是在医院附近认识他的。说来不好意思,我对他一见钟情。对方已经是中年,但可爱得完全看不出年龄。可惜他有家室,我们很难见上一面。我不知道该怎么办,也搞不清楚自己内心的想法……” 对方竟然是已婚的中年男子!? “我很期待她会给我怎样的建议。” 一边是被冲击得晕头转向的我,一边是将背包放在客厅茶桌、毫不客气地坐到沙发上的鹰央。秋惠同样惊讶不语,但还是和上次一样为我们泡了茶。三人一边啜饮,一边等待着香织。 过了约二十分钟,轻快的门铃声响了起来。秋惠立刻抬起头,快步走向玄关。很快,“灵媒师”便出现在了客厅。 “我要找你商量个事!”顾不上寒暄,鹰央从沙发上跳起来,跑到了香织跟前。 “商、商量什么?”面对鹰央的势头,香织有些手足无措。 “没错,我有些烦恼的事情。麻烦你像上次那样,触碰我的灵魂,告诉我怎么做才好。你很擅长这种事,对吧?” “呃、嗯,这没关系。您是有怎样的烦恼呢?” “机会难得,你就来猜一猜我的烦恼吧。做得到吗?” 鹰央扬起嘴角。她果然是在试探香织。 “这太过分了!香织小姐再如何……” “不,没问题。我来试试看。” 香织打断了试图鸣不平的秋惠,和两星期前一样,将右手遮在鹰央的额头前,缓缓闭上了眼睛。数十秒后,她语调柔和地开了口。 “您是……有情感上的烦恼吧。想找我商量的也是情感问题。对方……大概是年长的男性吧。脸看得不是太清楚……不过好像很干练潇洒,看上去不错呢。而且,我也能感觉到您对他的倾慕。” 听到香织几乎是分毫不差地猜出鹰央心中的烦恼,我倒吸了一口气。 “不过……您在迷茫。为什么?……哦哦,原来他已经有家室了啊。您很想见他……但心里明白,这样做是不正确的。……这就是您的烦恼。” 说到这儿,香织放下手,睁开眼睛,看向鹰央的双眼。 “其实您内心深处是知道自己该怎样做的。首先请去见他一面,充分地交流商谈,确定对方的想法,这是第一步。” “充分地交流啊。……这,有点难办。”鹰央垂下视线,无力地嘟囔。 “不要气馁,请拿出勇气来。” 在香织的鼓励下,鹰央的手伸入牛仔裤的口袋里。下一瞬,她猛地抬头,从口袋中抽出一张照片,递到香织的面前。看到照片,后者瞪大了双眼。 “这就是我单相思的男的……” 说到这儿,鹰央顿了一顿,咧嘴一笑,转身将照片举给我们看。 “哎哟,瞧我说成什么了。不是男的,而是‘公的’才对。” 照片中是一只眼睛圆溜溜的吉娃娃,正贪婪地垂涎三尺。鹰央凑到惊愕无语的香织跟前。 “这是住在医院旁边的一户人家养的,经常在庭院里玩耍。它已经六岁了,算是中年,还有孩子,不过第一眼看上去简直就像只小狗一样可爱,我很想与它交好。话说回来,你说你能触碰我的灵魂,看到我的体验,可为什么误会成我是暗恋着中年的人类男性呢?我可是对男人完全没有兴趣啊。” 面对鹰央的追问,香织的脸颊略微抽动。 “好了,既然这个自称的灵媒师闭嘴了,现在轮到我来表演一些超能力了。” “超能力?” 我问道。鹰央朝我抛出令人尴尬的媚眼后,便在客厅茶桌上的背包里翻找起来。她到底打算做什么? “这叫探矿(dowsign)游戏。” 只见她拿出了一个带有天线的黑色长方体,乍一看去像是对讲机。 “老师,您那个是……” “少废话,闭嘴看着。” 鹰央唱歌般回答后,按下了长方体侧面的按钮。瞬间,尖锐的啸叫声充斥了房间,我不由得捂上了耳朵。许是声音刺耳,鹰央略皱着眉头,将天线指向客厅的各个角落。随着她转动天线,声音时而变大,时而变小。逐渐地,鹰央将天线对准客厅深处,一点点前进,啸叫声也随之增大。 “看来就是这儿了”鹰央嘟囔着,来到沙发前停下了脚步。啸叫声已经大到鼓膜发痛了。切断仪器电源、停下声音后,鹰央攀在沙发底部,咬紧牙关,大概是想要挪开沙发吧。然而,个头娇小的她再如何用力,沙发也是纹丝不动。 “傻站着干嘛呢,快点过来帮把手啊。” 刚才不是你让我“闭嘴看着”吗。我一边无声地吐槽,一边代替鹰央,抓住沙发向一边移开。很快,“就是那个!”鹰央叫着,指向沙发下方的白色小物体。那是个再平常不过的电源插排,从一个电源接口扩展出数个以满足配电需求的日用品。它的接口插在了墙上被沙发盖住的插座上。 “那东西怎么了?不就是个普通的插排吗?” “没错,它确实是插排,但一点也不‘普通’。对吧?” 鹰央冲香织说道,后者表情僵硬,一言不发。将插头从墙上拔出来后,鹰央又掏出瑞士军刀,笨拙地开始拆解。 “看这个。” 花了不少时间拆开后,鹰央向我们展示插排的内部。除了必要的电气回路外,里面装有水瓶盖大小的黑色圆柱体,圆柱体的中央覆盖着编织网,像是一个话筒。 “这是什么?”我眯起眼睛,打量陌生的物品。 “看了还不明白吗?” “就是因为不明白所以才问您啊……” “怎么看都是窃听器啊。” “窃听器!?”我不由得大叫。“为什么会有窃听器?” “我说你啊,能不能动动自己的脑袋。里面装的都是豆腐脑吗?显然是那个女的装在这儿的。” 鹰央指向香织。后者的脸庞抽搐得更加厉害了。 “她第一次来这儿的时候,趁着家主泡茶,把窃听器装在了沙发下面。” “怎么会……是香织小姐?为什么……”秋惠喃喃道,愣愣地半张着嘴。 “当然是骗你相信她是灵媒师了。她靠窃听得到关于你的事情,然后假装自己用了超能力读取你的灵魂。加上过人的冷读术,恐怕很容易让人信以为真。” 鹰央啪地竖起食指,像是节拍器一样左右摆动。 “天啊……” 秋惠像是浑身抽去了力气一般,软绵绵地瘫坐在地上。对她而言,香织曾经是解救她于诅咒中的救世主,然而救世主的狼皮正逐渐被扒下,露出骗子的真面目。 “……你有证据能证明那是我安装的吗?” 香织的脸上勉强露出一丝僵硬的笑容。 “不,没有。包括你来之前听到我们的对话,误以为我在暗恋着中年男子,也算不上是直接证据。你是想说自己没有安装窃听器,靠了超能力猜到我的心思吗?” “如果是呢?”香织反问。 “你的手法很漂亮。虽然不是灵媒师,但冷读术的能力确实非常强。” 鹰央靠近香织,抬头看向她的面孔。 “看你业务这么熟练,这次想必不是初犯吧。以前是不是在别的地方干了好几票啊?我跟警方关系还算不错,要不要我给熟人打个电话,叫他过来?就算不能把你当场逮捕,应该也能请你去局里坐坐喝杯茶吧。总之不会简单收场就是了。” 鹰央挑衅般哼了一声。沉默了数秒后,香织呼地长舒了一口气,举起双手。 “好好好,是我输了,我投降,请你不要报警。” 她的语气一改之前的沉稳,变得随性而挑逗。 “你承认自己是骗子了?” 鹰央问道。香织演戏似地耸了耸肩。 “骗子?不,我是如假包换的灵媒师。只是这世上有些人嫉妒我的才能,故意诽谤中伤我罢了。” “你还是坚持说自己有超能力吗?”鹰央皱起眉头。 “那当然了。本来我是可以改善秋惠小姐的病症的,可都怪你,计划全泡汤了。” “你什么意思?” 鹰央讶异道。香织用食指揉了揉太阳穴。 “在你多嘴之前,秋惠小姐是相信我的。在那个状态下,只要我说一句‘你的诅咒被我解开了’,她就算没有彻底治愈,也会有明显好转。” “原来如此,是安慰剂(cebo)效应啊。” 安慰剂效应,又称伪药效应。哪怕是不包含任何有效成分的假药,只要患者相信它是真药而服用,便会在一定程度上改善症状的效果。人的身体与精神状态密切相关,精神上受到压力会导致血压增高、糖代谢异常、胃溃疡、免疫力下降等等多种症状。秋惠的病情除了咯血以外,腹痛很有可能是精神压力引起功能性肠胃炎所致。在她全心全意相信香织的情况下,只要后者说一声“你已经好了”,病症便极有可能大幅缓解。 “不,那就是我的超能力。但为了使用这个能力,我必须要让对方全心全意地相信我。很遗憾,因为你,秋惠小姐对我产生了怀疑,我的能力已经治不好她的病了。” 低头看着瘫坐在地板上的秋惠,香织十分做作地叹了口气。 “要不是你多此一举,秋惠小姐的病症会改善,我会得到相应的报酬,这是双赢的结局。可都怪你,秋惠小姐还会继续痛苦下去。你满意了吗?还是说,你能治好她的病?” “我的专业是诊断学,对治疗懂的不多。” 听到鹰央的回答,香织无奈似地摇了摇头。但,鹰央立刻挺起胸膛,接着说道。 “不过,你可不要把诊断学看扁了。只要有必要的数据,凭借我的知识和才智,任何谜题都可以解开。和你的冷读术比起来,我的诊断更能洞察患者的真实情况。” “……我说过了我的不是什么冷读术。还有,既然你的‘诊断’这么厉害,为什么到现在都没有治好秋惠小姐的病?”许是被伤到了自尊心,香织的目光变得锐利。 “她对你坚信不疑的情况下,就算我给出了正确的诊断结果,她也有可能相信你的话语而拒绝治疗。所以,我一直在等这个机会,揭穿你的骗局,揭露你真正的面目。” 说完,鹰央向右转身,来到坐着的秋惠面前,盯着她的面孔。 “你的症状只出现在你和男友提到结婚之后。你曾经在经期服用镇痛药,但现在没有在服药。而且,你希望结婚之后尽早生子。对吧?” “啊、呃……” “对不对?” 面对鹰央突然而来的语速极快的提问,秋惠一时张口结舌。鹰央不管不顾,进一步凑近。 “呃,对,是这样的。” “很好,那么回答就简单了……” 鹰央吊胃口般顿了一拍,方才开口。 “你服用的镇痛药,是低剂量的避孕药,对不对?” 低剂量避孕药?我不明就里,兀自陷入混乱。鹰央继续说道。 “服用低剂量的避孕药,就不会出现月经。通常它用于避孕,但对于痛经严重、服用消炎镇痛类药物也不见效果的患者,也可以处方开具此药,直接阻断月经。” “是、是的,我确实吃了避孕药。”秋惠犹犹豫豫地点了头。 “你在服用避孕药,但在相了亲、奔着结婚开始交往后,或者在接到求婚后,你就停止了服用,因为你希望结婚后尽早生子。” “是、是的。可您怎么……?” 秋惠半张着嘴,愣愣地回答。鹰央接连爆出事实的样子,让人联想起两个星期前猜中我和鹰央身份的香织。 “这你先别管。你认为是诅咒导致的症状,通常出现在经期或经期前后,对不对?” 听着鹰央宛如审讯的语气,秋惠面露些微的胆怯,但还是“没错……是这样的”地点了点头。 “那就好办了。你肚子疼是痛经。” 听到解答,我不解地歪头。痛经?这不对吧?她不是…… “不是!那肯定不是什么痛经!确实是有点像,不过疼的地方不是下腹是侧腹,差得太多了!而且不光是疼,我还咯血,还有什么气胸……” 秋惠喊出了我心中的疑问。只见鹰央举起左手,竖起了食指。 “那是子宫内膜症。” “子宫……内膜症?”秋惠迟疑地重复她听来陌生的单词。 “没错,子宫内膜症。它是构成子宫内膜的组织游离到子宫内壁以外的地方生长而造成的疾病。特别地,如果是生长在子宫或卵巢以外的地方,就被称为‘子宫内膜异位症’。但,不论长在哪儿,它终究还是子宫内膜组织,会不断繁殖,在经期脱落,产生类似于痛经的疼痛。” “啊!”听了鹰央的说明,我不由得叫出了声。如果说腹痛是子宫内膜异位症的症状,那么气胸和咯血也…… “你才明白吗。” 鹰央冲我瞟了一眼,很是做作地叹了口气。 “没错,是月经性气胸。如果子宫内膜组织附着在横膈膜或肺的表面生长,到了经期,组织脱落时,就会在相应的表面产生空穴,空气从中泄露,导致气胸,常伴随有咯血。有些时候,附着的位置通过影像学检查很难发现,尤其是生长在腹膜、胸膜或肺等地方,你的情况正好符合。” 秋惠半张着嘴,愣愣地听着。鹰央迎向她的目光。 “子宫内膜症和月经性气胸的一种治疗方法,就是服用低剂量避孕药的激素治疗,通过停止月经本身来避免症状出现。你本来就有剧烈的痛经,碰巧服用避孕药来解消了症状。但遇到准备结婚的男性之后,你就停止服用药物,结果痛经复现,你却误以为这是曾经去世的恋人在阻挠你结婚。你身上出现的症状不是‘诅咒’,而是可以治疗的‘疾病’。” “可以……治疗吗?”闻此,秋惠睁大了眼睛。 “当然。可以通过外科手术剥离子宫内膜组织来彻底根治,也可以用你碰巧服用的避孕药来维持。你既然希望生孩子,还是做个手术比较好。等回到医院,我给你开外科和妇科的转诊单,你去和他们讨论具体的治疗方案吧。” 等到鹰央说完,秋惠依旧愣在原地,像是没有听到鹰央的话一样。大概是诅咒的真相太过轻易地被揭开,大脑一时没能完全理解吧。 “哦?一不留神,就让她溜了啊。” 鹰央看向我的身后。转头一看,只见方才站在那儿的香织不知何时已不见了踪影。下一瞬,传来大门轻轻关闭的声音。应该是趁着鹰央说明诅咒的真相、我和秋惠集中注意力的时候逃到了玄关。刚要冲出去追捕,但立刻放弃了。香织没有骗到钱,追上了也没用。 重新转过身来,只见秋惠两眼噙着泪,摇摇晃晃地走到墙上的软木板前,伸手轻抚贴在上面的一张发旧的照片,断断续续地呜咽。 “对不起,我竟然怀疑你……真的对不起……” “你已经足够痛苦了,他的在天之灵应该也原谅你了吧。不要再纠结于过去,大胆迎接属于你的未来吧。” 听着鹰央的话,秋惠缓缓点头,一行热泪沿着她的脸颊滑落。 ※ “听说秋惠小姐的手术很成功呢。” 眺望着电子病历的画面,我向坐在房间深处的鹰央说道。距离开诊还有十五分钟,坐在综合诊断部的门诊室里,我将今天预定接诊患者的转诊单调出来放到屏幕上。 约两个星期前,秋惠被鹰央诊断为子宫内膜异位症,接受了腹腔内和肺表面子宫内膜组织的移除手术。手术顺利完成,再过几天她就可以出院了。 “昨天我去她的病房查看,她说等出院了就准备和现在的男朋友结婚。她非常感谢您,还说出院前要来向您道谢呢。” 我看着画面继续说道,却迟迟没有听到回答。不解地回头看去,只见鹰央抱着膝盖坐在椅子上,眯起眼睛成一条细缝,盯着手边的东西看。我的大脑中立刻响起警报——她显现出这种态度,通常意味着她的心情非常不好。 “嗯?干嘛?”过了一会儿,鹰央才抬起头,恶狠狠地朝我瞪来。 “啊不,没什么……。那个,您在看什么?” “……信。今天早上,有封写给我的信被送到了医院前台。” 她将手中的纸放到桌上。 “信?是谁写的?”我拿起桌上的信纸。看到纸上文字的瞬间,我不由得皱起眉头。 “前略 没想到您的心上人还爱花心呢 现在正为我神魂颠倒 祝好” 寥寥数行字的下面,是用流畅的运笔签署的“佐山香织”。 “这是那个骗子写给您的?这个‘心上人’指的是什么?” 我问道。鹰央嘟着嘴,从白大褂的口袋里掏出一张照片,赌气似地塞给了我。我盯着照片,眨了眨眼,不由得扑哧一笑。 “看来她还是有一手的嘛。” 鹰央不满地“哼”了一声,扭过头去。照片上是抱着一只吉娃娃的香织,正与大概是狗主人的中年女性站在一起。吉娃娃很是开心地舔舐着香织的脸庞。这只狗我依稀记得,正是鹰央找香织“恋爱咨询”的那只吉娃娃。 “花心的家伙,我可不喜欢。” 鹰央尖着樱色的嘴唇,将厚厚的外文医学书放在膝盖上,打开看了起来。 第二章 宝物长眠于垃圾堆 早春的夜风拂过后颈,带来寒意。沼田伸行抓着破烂外套的衣襟,用力裹紧了身子。年过了半百,身体开始扛不住寒冷了。他多想立刻回家打开暖气取暖,但他做不到。明天就是这片地区的不可燃垃圾回收日了,到了早上,回收人员就会把一切都搬走。他必须在今晚之内转遍这儿的所有垃圾场。 “还剩两块儿……” 沼田小声嘟囔。从零点开始走了近三个小时,却仍然没有收获。剩下没有检查的只有两处了,如果连那儿都没有的话,今天他只能空手而归。 弯着腰,迈着小碎步,沼田拐过小巷。电线杆的旁边堆着几个塑料袋,上面遮盖着阻隔乌鸦的织网。来到垃圾堆放处,他掀开织网,仔细打量着垃圾袋的内容物。周围过于昏暗,他看不清楚,便揉了揉眼睛,手背沾上了眼屎。 这不行!沼田用力咋舌,将织网放回原位。心中的预想成为现实,他没有找到值得期待的物品。沼田再次蹒跚地走在小巷中。寒冷浸入骨髓,两排牙齿不住地打架。还剩最后一个地方了…… 身后传来警笛声。回过头去,看到一辆巡逻车正在由远及近。沼田的眉头皱得更深了,这么冷的天,他可不愿意被警察盘问。我只是在街头散步的善良公民,那群警察却总把我当成罪犯。沼田恶狠狠地朝路边啐了一口痰。 警笛声逐渐靠近。俄顷,巡逻车从沼田身边经过,若无其事地远去了。目送着渐小的尾灯,沼田这才松了口气。 “靠,净他妈吓唬人!” 骂咧咧地丢下一句后,他再次迈开脚步。走了数分钟,一幢老旧公寓后面的垃圾堆放地便出现在眼前。这是离沼田家最近的垃圾场,塑料袋靠着砖墙堆放。最近,他总是最后才检查这里,因为这个时候周围的居民基本上都熟睡了,不大可能与公寓里的住户碰面。 回想起上个月的事情,沼田胡子拉碴的脸便不免扭曲。在垃圾堆里翻找“宝藏”时,竟被住在公寓一楼大学生模样的小屁孩斥责了。每当想起那个男孩轻蔑的视线,他便感到怒不可遏。臭小子,早晚要你知道我的厉害。沼田又吐了口痰,站到了垃圾堆的前面。 “嗯?哦哦哦……” 不由自主地,感叹从喉咙中溢出。堆积的垃圾袋上,正是他苦苦寻觅的“宝藏”。沼田急忙回望四周,确认安全后,便不顾下方的垃圾袋,迫不及待地飞身扑到“宝藏”上。感受着臂弯中柔软的触感,他的嘴角不自觉地扬起。 抬起头来,沼田察觉前方的拐角处隐约透着红光,脸上的笑容顿时僵住了。是刚才那辆巡逻车。他们肯定是在守株待兔,等我一出来,就抢走我手里的这个“宝藏”。 想得美,这可是我的,打死也不会交给你们。 沼田仿佛接到传球的橄榄球运动员一样,双手抱紧“宝藏”,小步地跑起来。体内像是有热源不断涌出,将方才的寒意逐渐驱散。 1 “垃圾扔完了。” “嗯,辛苦啦。” 推开门进入室内,穿着草绿色手术服坐在电脑前的鹰央看都不看我一眼,只是举起一只手权当招呼。 “扔个垃圾您就不能自己去吗。而且您那是攒了多长时间的垃圾啊。” 十五分钟前,我一如既往地来到楼顶的“家”,刚推开门便遭遇了鹰央“小鸟,你去把那边的垃圾丢一下”的差使。我只好将一只手各两袋、共计四袋的垃圾送到医院后面的垃圾堆放处丢弃。有种开门碰了一鼻子灰的感觉。 “哦对了,小鸟,厨房里面还有四袋子垃圾,待会儿也去丢了吧。” “您这儿是有多少垃圾啊。搞得像个垃圾场一样。” “垃圾场!?你怎么说话呢,这屋子哪里像垃圾场了!?” 鹰央转过椅子,冲我不满地抗议。 “还哪里像……您自个儿回头瞅瞅,这不是垃圾场是什么。” 我打量起昏暗的室内。鹰央借了这家天医会综合医院理事长女儿的身份之便,在楼顶上搭建了这个“家”。与童话般精致可爱的外观相反,室内则是到处堆着各类书籍,宛如从地板里长出来的树木,俨然是一座“书之林”。房间中央摆放的三角钢琴的盖子上同样堆着一大摞书,直逼天花板。 “胡说八道!这不是垃圾,是书。书是知识的宝藏,是人类进步的阶梯,所以这儿不是‘垃圾场’,而是‘藏宝库’!” “好好好,老师您喜欢的话就那么叫吧。不过您是不是该稍微整理一下?” “我这不是整理了吗!你看,分成了医学书、理化学参考书、文学参考书和大众文学四类,然后根据日语、英语和其他语种进一步细分,分别放到了对应的位置……” “好好好,我明白了,我明白啦。” 鹰央似乎确实清楚各个书本的位置,大概在她心中,这就算是整理好了。 “书就这么摆着算了,不过生活垃圾您至少自己去丢吧。” “干嘛非得我去啊。扔垃圾不是仆从的工作吗。” “说谁是仆从呢!我是您的下级,但绝对不是您的仆从!” “下级和仆从不是一回事儿吗?” “绝对是两码事!” 原来她一直都是这么看我的吗?反观鹰央,她只是不解似地歪着头,嘟囔了一句“哎,算了。总之垃圾就交给你了”后,转过身继续操作电脑,看样子是在阅读邮件。心中一股不安蓦地腾起,我皱紧了眉头。 鹰央凭借自己超人的智慧和浩瀚的知识,解决了各类怪奇事件。此事经众口相传,最近综合诊断部的官网偶尔会收到事件调查的委托函。其中大多数是调查对象是否出轨、自家的狗走丢了等把我部门误会为侦探事务所的人。但非常罕见地,其中会混有极少数能够真正刺激起鹰央无限大好奇心的委托。每当这时,她就必然会开心地插手其中,顺便带着我也拐到沟里。唯有逃走才是上策。 “那我差不多该去急救部了。” 我低头看着手表说道。现在是上午八点四十五分,再过十五分钟就是急救部交接班的时间了。在鹰央的安排下,每周五我都作为“出租猫手”被派遣到急救部,从上午九点工作到晚六点。 “哦,今天是周五了啊。那你加油去干吧。对了,小鸟,等急救部那边完事儿了,你有空吗?” 鹰央几乎躺倒在椅子上,同时用力后仰,看向身后的我,不知为何显得很是开心。脑海中顿时警铃大作。她的这种表情,百分之百意味着她居心叵测。 “没有,今晚我有安排。”我坚决地回答。 “啥,你有安排?周五晚上?为什么?”鹰央瞪大了原本硕大的眼睛。 “什么为什么,我周五晚上有安排很奇怪吗?” “当然奇怪了。你啊,在家一个人把着玻璃瓶喝罐装的清酒看碟可不算是‘安排’哦。” 鹰央十分灵巧地在椅子上翻过身,两手扒着搭了白大褂的椅背。话说为什么是罐装清酒? “才不是那回事呢。今晚要出去和人喝酒。” “喝酒?和女的吗?你有女人了?” 她立刻探出身子,常被误认为高中生(甚至是初中生)的稚嫩脸庞上写满了好奇心。 “……您问这个干嘛?” “那个,我作为上司,总要关心关心部下的生活问题对吧。你看,比如……比如以后,你要是结婚了,我不是得在婚礼上讲两句话嘛。” 骗鬼呢,你百分之百只是好奇而已吧。而且,就算我以后结婚了,也绝对不会请你在婚礼上讲话的。天知道你会抖搂出我的多少黑历史。 “我又不是和女生单独喝酒。” “嗨,敢情是爷们儿聚餐啊,没劲。哎,也对,小鸟也只能和男的一块儿喝了。”鹰央顿时皱起了眉头,嘴上毫不留情。 “不是和男的喝。” 鹰央的说法莫名让我不爽,我忍不住顶了一句。 “那就是说女的也来喽?哪个女的?” “呃,这我不太清楚……” “有女的来喝酒,但不太清楚是谁……” 抱着双臂低头嘟囔的鹰央猛地抬起头。 “这难道就是传说中的联谊会吗!” “呃,嗯,差不多吧……” 见她起劲得出乎预料,我不由得胆怯。 “所谓联谊,就是一边喝着美酒一边和漂亮小姐姐亲亲热热,最后玩国王游戏的那种活动吧。” “您这误会得有点深啊……” 她到底想象了什么?而且为什么思考方式这么像个男人? “你耍赖!”鹰央终于忍不住站起身。“我也要去。凭什么只有小鸟你一个人玩得那么开心,这不公平!” “您这么说我也没辙啊……” “张罗联谊会的是谁?” “呃,您说主办人吗?是实习医生鸿之池。” 上个礼拜,鸿之池对我说“小鸟大夫,下周五晚上记得把时间空出来哦。上次你说要参加联谊会,我给你张罗好了”。据说来的人是她高中时的校友。 “哦哦,是小舞搞的啊。” 鹰央从手术服的口袋里取出手机,开始与人通电话。压低声音悉悉索索地嘟囔了几十秒后,她一脸满足地把手机收回口袋。 “好消息,小鸟,你今晚没事了。” “啥!?咦,怎么回事?” “刚才我给小舞打了电话,问她‘今晚我想借小鸟一用行不行’,结果她说‘您请便您请便,我再找别人凑数就是了’。” 混账东西,出卖前辈像卖菜一样轻巧…… “怎么会啊,我从上个礼拜就一直好期待呢啊……” 看着怅然若失的我,鹰央不怀好意地咧嘴一笑。 “别那么失望嘛。说不定会有好玩的‘谜题’出现呢,还有比这更‘有趣’的事情吗?” 2 “‘垃圾屋’吗?”我歪着头问道。晚六点半,结束了急救值班的我在位于天医会综合医院十楼的综合诊断部门诊室,与鹰央一同听一名女性的讲述。 “真的很让人受不了,味道很大,还很危险,邻居们都在抱怨。” 名为堺佐惠子的中年女性涨红了丰腴的脸颊。坐在我对面的她,正是向鹰央发来委托的“委托人”。数十秒前,堺来到门诊室,摇动着硕大的臀部坐到椅子上,开口就是“那是个垃圾屋!”。 “呃,这类事情不是我们能解决的,您还是去政府有关部门……” “我当然去找政府部门了,可那帮人什么都不肯做,说什么按照法律,个人土地内只要是不违法的行为,他们无权干涉。哼,拿着我们纳税人的钱,结果一件实事都不给我们办,果真是吃干饭的。” 堺的脸色因激动而愈发红润。我一边慑于她的迫力,一边窥向坐在后方的鹰央。手术服上面披着大了许多号的白大褂的鹰央,正抱着双臂两眼紧闭,乍一看似乎是在打盹,但这是她全神贯注地倾听的模样。看样子又要我来问话了。本来这个时间, 我该开开心心地前往联谊会现场……哎。 “那个,政府部门或许确实有点不靠谱,但我们也不是回收垃圾的,这种事情还是……” 鹰央到底是为什么决定听这个女人的话呢。我不觉得“垃圾屋”相关的委托足以勾起她的好奇心。 “哦哦,不不不,您误会了,我不是想请您们去处理那个垃圾屋。我来找二位是有别的事情。” “别的事情?” 那刚才讲的一长串“垃圾屋”的故事究竟是为了什么? “是的。其实……”堺顿了一顿,小心翼翼地四处张望了一番,才压低声音继续说道。“是有个杀人事件。” “杀人!?”我不由得大叫。堺打量着我,显得很是不解。 “您不知道吗?我在邮件里写过了,是来‘咨询杀人事件’的。” 我回过头,瞪了一眼依旧闭着眼睛的鹰央。从早上起,我便不断地问她“究竟是要咨询什么事情?”可她总是支支吾吾地不肯说清楚。我想既然鹰央会感兴趣,肯定不是什么正常的事情,没想到居然扯上了杀人…… 许是察觉到我不满的视线,鹰央略微睁开眼,像是在说“怎么样,吓了一跳吧”地扬起了一边的嘴角。 “呃,这个吧。既然是杀人事件,那就更不该找我们商量了啊。您为什么不去找警方呢?”我重新整理思绪,向堺问道。 “我当然找过警方了,最先找的就是警察。可他们却说什么‘证据不足,无法开展调查’什么的,根本就是一群官老爷,中看不中用。哼,拿着我们纳税人的钱……” 这话听着好耳熟啊。 “那个,不好意思,能请您从头开始详细地讲一讲吗?我有点理不清状况。” 被我打断后,嘟嘟囔囔地抱怨警察的堺这才“哎呀,真不好意思,我有点激动过头了”地坐正了身子。 “我是这附近一幢小公寓楼的房东。楼是十五年前盖的,但我管理得很用心,地方干净,租金也不高,直到两年前都还住满了人呢。” “哦,是吗……”我模棱两可地应答。 “但从两年前开始,空房间越来越多了。这都是因为‘垃圾屋’。有个叫沼田的男的,住在公寓楼旁边,天天往自己家里捡垃圾回来,越堆越多,都快从他家院子里溢出来了。” 哦哦,电视上偶尔能看到那样的人家。 “堆的垃圾有臭味,还生老鼠和苍蝇啥的,特不卫生,周围的人都在抱怨。居委会上过门,请他把垃圾收拾一下,可那个沼田竟然冲我们破口大骂,还泼水赶我们走。哼,一提他我就来气!” “那个,您冷静一点。然后,那个杀人事件是怎么回事?是谁杀了谁?” 我一边安抚咋舌泄愤的堺,一边抓紧问正事。再这样拖下去,我今晚的记忆就该只剩下垃圾屋和对垃圾屋的抱怨了。 “还用问吗,肯定是那个沼田,杀死了市之濑。” “市之濑?”听到首次登场的名字,我表示不解。 “他是去年住进公寓一楼的大学生。这孩子特别乖,每次见到我都很精神地打招呼,从老家回来的时候还会给我带手信。” “您是说,那个大学生被住在垃圾屋里的人杀死了吗?” “对对,没错!自打上个礼拜四我就没见过他,这已经过了一个多礼拜了,这分明是有蹊跷嘛!” 堺越说越激动,抬高嗓门,唾沫横飞。 “不过,这会不会只是那个叫市之濑的学生出门旅游了呢?”我悄悄用白大褂的衣袖擦去了溅到额头上的唾沫星子。 “不会的!市之濑这孩子非常规矩,这年头找不到第二个像他那么懂规矩的孩子了。每次出远门之前,他一定会到我这儿打过招呼再走,可这次他一声不吭地人就没了!而且,他的车也停在附近的停车场没有动,市之濑要是出门的话,一定是会开那辆车去的!” 听着堺铿锵有力的说明,我模棱两可地点头。总觉得只是那孩子这次不小心忘记了联系,没有开车而使用了其它出行工具而已。 “您认为市之濑可能遇到了什么麻烦,这我明白了。不过,您为什么他是被住在垃圾屋里的人杀死了呢?” “其实吧,市之濑不见了的那天早上,我在打扫家门口,结果正好看见了他进到那个垃圾屋里面去。” “一大早进到垃圾屋里面?这是为什么?” “我猜他是想找沼田抱怨几句吧。市之濑这孩子正义感很强,以前也去找沼田提醒过好几次,沼田大概是记恨着他呢。” “是去提醒沼田收拾堆积的垃圾吗?” “不光是那个。沼田他总是半夜出门翻垃圾堆。” “翻垃圾堆?是找吃的吗?” “不,他找的都是大件垃圾,看到中意的就带回去。鬼知道他捡来那些废物到底是要干什么。他一捡过东西,垃圾场就变得一团糟,而且大半夜捡垃圾的多让人瘆得慌啊。所以大概是在一个月前吧,市之濑去提醒了他一声。结果沼田那家伙不顾大半夜的就开始扯着嗓子叫,把周围的人全吵醒了。” “也就是说,那个市之濑进入了垃圾屋之后,就失踪了对吧。所以您怀疑是沼田杀死了他。” 我简要地总结。堺用力一点头。 原来如此,故事倒也讲得通,但只凭这个就断定杀了人,总觉得有些太草率。感觉那个叫市之濑的男的只不过是出门旅游去了吧。 “上周末,我发现市之濑不见了之后,就去找了警察,结果他们说只凭这点内容不能立案,可能过一阵就回来了。可是这已经过了一个礼拜了,他还没回来,我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正好想起来有人说,这家医院的综合啥啥部门专门解决这类事件。” “那个,您这误会得有点……” 谣言传得太远,恐怕只会有更多令鹰央着迷的离奇委托接踵而至。我无论如何都要避免这个结局。话说回来,鹰央会接下这次的委托吗?如果会,我这周末很可能就要陪同鹰央了。不止是联谊会泡了汤,连美好的周末时光也要离我而去了。 转过头看向鹰央,只见她缓缓睁开了眼睛,同时嘴角上扬。看到她打心眼里期待的表情,先前的不安转为了悲惨的确信。她站起身来,挺起手术服下扁平的胸膛。 “明天我们就去垃圾屋探险!” 3 接受了堺的委托后,第二天过了中午,我跟在鹰央后面,一边看着穿了毛衬衫和牛仔裤的她大幅前后挥动着双臂兴致勃勃地向前走,一边沉重地蹒跚着步子。 “干嘛走得像遇难的登山者一样啊。就不能走得痛快点?” 她回过头说道,声音里是藏不住的兴奋。 “知道啦知道啦,麻烦您看着前面走,省得撞电线杆上。” 大好的周六,却被拽去垃圾屋探险,你让我上哪儿痛快去。而且,今天早上鸿之池还发来邮件,说“昨天我们喝得好热闹呢~~小鸟大夫没来真是太遗憾了 全都是好可爱好可爱的妹子呢 替我向鹰央老师问好~ 鸿之池上”,让我的心情进一步低落。 “你怎么啦,这可是杀人事件啊,杀人事件!要不是这种机会,上哪儿能调查去。你就不能兴奋一点吗?” “不能,所以请您走路的时候看着前面。” 让我兴奋?那就快点再给我安排一场联谊会。 “有杀人事件了还不兴奋?哼,怪人一个。” 鹰央歪了歪头。被据我所知最“怪”的人说成是怪人,我愈发消沉了。 “一般人是不愿意和杀人事件扯上关系的。首先,这次事件只是堺女士的臆想,很可能没发生过什么杀人。那个叫市之濑的学生,估计过一阵就会自己回来的。还有,您走路的时候看着点前面行不行,求求您了。” “确实,你说的也有可能,但那不等于否定了杀人事件的可能性。所以我才说要去查一下嘛。调查警方撒手不管的杀人事件,是公民的义务。” “那是哪国公民的义务啊。哎,前面!” “嗯?” 听到我大声的警告,鹰央总算重新转向前方,下一瞬便气势汹汹地一头撞到了电线杆上。哎,我说什么来着。好响亮的一声“咚”。 “您没事吧?” 我急忙奔上前。鹰央一边摸着略微发红的额头,一边没趣地嘟囔了声“没事”。 “……然后呢,还要走多久才到?” 她用与方才截然相反的平坦语调问道。看来是撞了脑袋,多少冷静了一些。我从口袋里掏出今早打印好的地图。开着爱车rx-8到医院接了鹰央,到附近停在投币停车场后,我们两人便徒步走向堺的住宅。 “马上就到了,前面那个路口拐过去就是。” “是吗,那就快走吧。” 跟着鹰央转了弯,便看到数十米前方一座两层的古旧公寓楼。 “就是那个楼吗?” “对,那就是堺女士管理的公寓楼。她本人住的家应该是楼前面的那座房子。” 八成是在空余的地皮上盖了楼,用收取的租金作为额外的收入。 “也就是说,那个就是她之前说的‘垃圾屋’了。” 鹰央指向公寓方向更远处数十米的一座房子。朝向那个方向看去,我不由自主地皱起了眉头。从远处看去,那个房子也相当显眼,让人不敢靠近。越过围墙能看到堆积如山的各种废品,从打开的门也溢出了数个垃圾袋。待会儿我们要进到那个家里去吗……心情愈发沉重起来。 我们先前往堺的住宅。来到门前,我按下门铃。 “……谁啊?” 很快,从扬声器中传出了沉闷的男子嗓音。听到男子不甚友好的语气,我感到困惑。 “那个,我们是从天医会综合医院来的……” “医院?医院的人来我们家干嘛?我又没得病。” “不,那个,是堺女士叫我们……” “干嘛呢!谁叫你瞎接的!” 正当我不明就里地回答时,突然响起了十分尖锐的叫声,通话随之切断了。数十秒后,大门打开,露出了堺的脸。 “真是不好意思,劳烦二位跑一趟。” 堺问候着,露出讨好的笑容。“是谁来了?”从家中传来声音。 “你管谁来了呢,不关你事,给我在里面待着!” 转过头,堺猛地变脸成般若,朝屋里怒声大喊。我惊讶于她态度丕变时,屋中传来“臭老婆子,你再说一遍!”的叫声。堺恶狠狠地一咋舌,用力扇上了门。 “哎呀,让您见笑了。今天周六,我家死老头子在家呢,真是烦死人了。” “那个,您……不用去和丈夫解释两句吗?”我小心翼翼地问。 “嗨,没事儿没事儿。拌两句嘴而已,没啥稀罕的。上个礼拜,我们半夜丢着餐具大声骂,还把警察给招来了呢。” 堺不知为何很是自豪似地扬起下巴。“哈啊……”我只好暧昧地应了一声。 “那个就是‘被害者’住的公寓吗?” 鹰央把我推到一边,自己走上前,指着旁边的公寓楼问道。看样子是急不可待地想要尽快调查了。 “对对,是的。我这就带二位去。” 堺趿拉着拖鞋,走在我们前面。 “那个地方本来是有一幢房子,里面住着老伴儿的爸妈,但二老早早就去世了,我们用赔付的保险金重新盖了座公寓楼。光靠老伴儿的那点工资,实在没法养家糊口。” 围墙环绕的土地不算宽广,建在其中的公寓楼共两层,每层有五个房门。 “总共有十个屋子,现在住了六户,一楼两户,二楼四户。” “市之濑住在哪个房间?”鹰央问道,语气中难掩兴奋。 “他住一楼最中间。” 堺指着其中一扇门说道。门口墙上的信箱里,塞满了各类传单和信件。 “那个房间后面就是垃圾堆放点对吧。住在‘垃圾屋’里的人到那儿捡垃圾,结果和他吵上了。” “没错没错。大概是一个月前,那个男的在后面翻找垃圾,市之濑听到动静,就去提醒他。结果那个男的就开始大声嚷嚷,连我在家都听见了。我们出去警告他说‘再吵吵就报警了’,他才嘟嘟囔囔地回去了。哎,要是当时直接报了警,市之濑说不定就还会活着……” 堺咬着嘴唇,摇了摇头,显得很是悲伤。看来,在堺的心中,那个名叫市之濑的青年已经惨遭杀害了。 “那总之先去找‘垃圾屋’的主人问话吧。” “哎,直接去找他问吗?”我眨了眨眼。 “那当然了。既然他有嫌疑,先找嫌疑人问话不是当然的吗。我们可是专业的啊。” 我们啥时候成“专业”的了?我叹了口气,准备追上得意洋洋地打头阵的鹰央。然而,身旁的堺却是站在原地一动不动。 “您怎么了?” “要去见……那个男的吗?”堺缩起头,小声问道。 “嗯,看来是要去了。” “干什么呢,快点走锕。” 注意到我们没有跟上来,鹰央小跑着回来了。 “那个,实在不好意思……我能不能就不跟着去了?” “咦,您有什么不太方便吗?”我问道。堺低下了头。 “我知道自己有些任性,不过我不愿意和那个男的碰面。他认识我的脸,万一被他盯上,天知道会遇到什么不测……” 那您把他推给我们去见面也不太合适吧…… “那个叫沼田的男人,从以前开始就不太对劲吗?他家是什么时候起变成‘垃圾屋’的?”鹰央问向缩起身子的堺。 “大概是两年前吧,我想。” “也就是说,沼田是两年前搬到那儿住的?” “不,他搬来这儿差不多有四年了。刚搬来的时候,他虽然也算不上友善,但没怪异到那个地步,也有家人陪着他。” “他有家人?”听到预料之外的情报,我不由得反问。 “是的,有老婆,还有个闺女。” “他的家人还跟他住在一起吗?” “没有了,记得正好是他开始往家里堆垃圾的时候起,我就再也没见过。有人说是因为老婆实在受不了他,就跟他离了……具体情况我也不太清楚。不过,在他搬过来的时候,我就觉得他不太对劲。问他是做什么的,回答说什么‘艺术家’。” 自称艺术家吗。确实让人起疑。 “哎,总之具体情况就直接问本人吧……哦,我和小鸟去就行了,你不愿意的话就不用跟来。” 鹰央点了点头。堺战战兢兢地低头致歉。 “请二位务必要小心啊,那个男的可危险了。我还听说他在跟黑道上的人混。” 冲着意气风发地准备朝“垃圾屋”前进的鹰央,堺有些不安地提醒。 “那个,您说黑道是怎么回事?”听到又一个新情报,我皱起眉头。 “呃,这个吧,其实也是听人说的,那个沼田其实是个黑社会,还在吃兴奋剂。” “兴奋剂!?”我不由得抬高了嗓门。 “对,没错。好像是几个月前,这附近有人在卖兴奋剂。” “这也是听人说的吗?” 面对接连出现的传闻,我心中的怀疑也水涨船高。 “不,这不是听说的,是这几天附近有人被警察问了话,说是这附近有人在偷偷卖药。所以我就怀疑,沼田就是卖药的,他自己也吃,所以才会变得那么古怪,那些兴奋剂就藏在他捡来的那堆垃圾里面。” “哦,这样……” 我挠了挠头。感觉已经完全搞不懂故事了。确实,长期服用兴奋剂会导致产生幻觉或妄想,但只凭这个就说“垃圾屋”和贩卖兴奋剂有关系,是不是太牵强了。 “总之请您们千万小心,他说不定真的会动手的。” 堺用已然是不关我事一样的口气提供建议。 “放心吧,真要有了冲突,这家伙会给我当保镖的。别看他这样,好歹也是空手道三段。” 鹰央劈里啪啦地拍了拍我的后背说道。闻此,堺露出笑容。 “真的吗!?那可真是放了一百二十个心了。” 呃,您这么信赖我的空手道水平吗…… “那我们就打起精神出发吧。” 鹰央握拳高举,我则是垂下了肩膀。 “唔……!?”随着鹰央靠近“垃圾屋”的我反射般用手捂住了鼻子。一股恶臭扑面而来,像是将大量的腌制品装进塑料袋里密封后丢到温室里放置了很久,其源头显然就是我们准备拜访的“垃圾屋”。来到门口的短短几步路,我已经被熏得泪水盈眶,一边揉着眼睛一边观察院门后方房屋的模样。 那已经不是垃圾“屋”可以形容,说成是“山”更贴切。房屋本身是二层小楼,前面不算大的庭院堆满了各类垃圾和废品直到房门口。我捂着鼻子,打量院内的物品。电视、dvd播放机、冰箱、桌椅和柜子,从家电到家具,以及装在垃圾袋中的饮料瓶和易拉罐等等,几乎占据了每一寸角落。在高耸如墙壁的废品堆中间,从院门到家门勉强有一条供人行走的道路。 “怎么了,小鸟?你捂着鼻子干什么?” “还能干什么,您不觉得臭吗?” “臭?”鹰央不解地歪了头,略微抽动了鼻翼。“哦哦,确实味道有点不太对劲。” “有点!?” 想起来了,这人虽然听力和视力过于常人,但嗅觉非常不敏感…… “不过,这还真是难得一见。我第一次见到这么像样的‘垃圾屋’呢。”不知为何,鹰央踮着脚尖眺望堆成山的废品,显得很是兴奋。 “这些垃圾就不能叫人运走吗?” “强行运走恐怕很困难,毕竟东西都堆在自家地盘里。而且从法律上讲,这些垃圾也都是私有物品。我们好歹算是民(zi)主(ben)主义国家,总不能强行处理私有物品吧。” “可是,这种状况很容易繁殖病原体啊。到底是为了什么堆了这么多垃圾呢。” “把家弄成这个样子的人,多数都患有精神疾病,其中属强迫症患者最多。他们很害怕把东西丢掉的行为,所以越积越多。” “强迫症啊。这还真是难办呢。” “确实,很不好处理。本人是明知自己积攒垃圾的行为不正常,却因过于害怕而无法矫正。” “不过,如果是神经因素导致的话,还是可以治疗的吧。” “根据具体的症状,可以采用认知疗法或开具药物来治疗。但并不是说所有积攒垃圾的人都有神经上的疾病,其它的精神疾病或认知障碍也可以导致类似的症状。当然,也有可能是服用兴奋剂所致。” 说着,鹰央伸手准备按门铃。我慌忙一把抓住她的手腕。 “干嘛啊?”鹰央不满地朝我一瞪。 “那个,您真的要见住在这儿的人吗?” “废话,你以为我们来这儿是干什么的?” “不,我纯粹是被您硬拽来的……” “难得来这儿一趟,总不能一句话不问就回去吧。” 不等我反应,鹰央便用没被我抓住的手敏捷地按响了门铃。轻快的铃声立刻响起。哎,到底走到了这一步。 “如果住这儿的人跑出来要打我,你可要给我当肉盾哦。” “什么叫肉盾……您从一开始别惹人家生气不就行了!” “我会积极应对的。”鹰央不屑地哼了一声。……骗鬼呢,你百分之百没打算“应对”吧。我下定决心,静候大门开启。然而等了数十秒,门纹丝不动。鹰央不满地嘟起嘴,开始连按门铃。铃声像是回音般反复响起,然而门依旧是紧闭。 “……看来人家出门了呢。我们下次再来吧。” 我暗暗松了口气,忽然只见鹰央一把推开大门,迈入院子里。 “老师!?您这样不行啊!” 不顾我的劝阻,鹰央站到家门前,伸出拳头开始敲门。 “我知道你在里面,快点出来,有点事要问你。” 一边有节奏地敲着门扉,鹰央一边大声说道。 “我都说了您这样做不行的。擅自闯入他人领地,搞不好您要被抓起来啊。” 我慌忙抓住了鹰央的手臂。 “我有什么办法,按了那么多次门铃,人家就是不肯出来嘛。快松手,你这个大力怪,疼死我了。” “万一人家真的没在家呢……” 说到这儿,门毫无征兆地缓缓打开。我抓着鹰央的胳膊愣住了。 “……谁啊?” 从门的缝隙中,出现了一张男子的脸。脏兮兮的棒球帽压低到眉毛下,皮肤发黑得像是几天没有洗过澡。他把门推得更开一些,同时略抬帽檐,朝我们射来锐利的目光。男子高度驼背,声音像是嗓子里卡着一口痰,听起来很费力。堺描述他是中年人,但乍一看去仿佛已年入耄耋。 “你是沼田吗?”鹰央毫不在意男子不寻常的身形,开口便问。 “……是的话怎么样?” 沼田沙哑的声音中透着明显的敌意。 “我想问你点事,能不能让我们进去?” “……滚。” 沼田小声骂了一句后,试图关门,然而鹰央抢先一步把脚塞进了门缝里。沼田恶狠狠地瞪向鹰央。 “先听我把话说完也不迟吧。” 鹰央的语气很是明朗,与紧张的气氛格格不入。 “谁啊,你?找我啥事?” “我是天久鹰央,这个大块头是我的部下小鸟。我们是医生。” “部下?医生?” 沼田显而易见地困惑了。这不奇怪,娇小童颜似高中女生的鹰央自称是医生,还说是我这么大个头的男人的上司,任谁都会疑惑吧。 “医生来我家干什么?别没事找事,快点回去。” “这么赶我们走真的好吗?我们可是从卫生局那儿来的。” 听到鹰央的话,我瞪大了眼睛。卫生局?她在说什么? “……卫生局怎么了?” 沼田的声音带上了一丝焦虑。 “卫生局的工作是保护公众环境的卫生,而你的家存在重大的卫生问题。” “……哪里有问题了,我……我只是、在自家的地儿里堆了东西而已。” “确实,你摧残你自己居住的土地,这并不违反法律。但,你的土地内繁殖的有害生物可能会离开这儿,向周围散播病原体。预防传染病的发生与传播,是卫生局工作的重要一环。若发现有爆发严重传染病的可能,我们会规劝感染者入院接受治疗,并对病原体的源头进行彻底消毒。你明白我什么意思吧?” 鹰央流畅如水地胡说八道。诚然,卫生局有预防传染病发生或流行的责任,但一来我们不是卫生局的人,二来能够采取强制措施的传染病在法律上有严格界定。至少这个家是不太可能成为那种疾病的产生源。 “……你该不会是要把这儿的东西运走吧?” 许是听信了鹰央的胡诌,沼田的声音开始发颤。前者诡异地咧嘴一笑,只是嘟囔“但愿不会吧”。沼田紧咬着牙,恨恨地盯着鹰央。 我一言不发地守望着事态的发展,心中暗暗希望沼田能把鹰央赶走。这样一来,我就能从探索垃圾屋的酷刑中得到解放,踏上开心的回家路,拥抱美好的周末了。沉默了一分多钟后,沼田张开了嘴,牙齿上隐约可见食物的残渣。 “……进来吧。” 别了,我美好的周末。 我垂下双肩,和脸上写满了胜利的鹰央一同踏入了“垃圾屋”内。瞬间,成倍的恶臭不容喘息地盖住了我的五官。味道的浓度与在外面时简直不可同日而语,我感觉自己撞在了臭味堆积的墙上,眩晕与恶心随后袭来,不由得伸手扶住房门以求平衡。要在这种地方问话吗?我的意识能撑到问话结束吗? “鞋子不用脱了,……把门关上。” 沼田用依旧难以听清的语调咕哝。就算他要求脱鞋,我也不会脱的。沼田站立的走廊和门外一样,散落着废品和垃圾袋,有几个袋子已经破了洞,从中渗出浓绿色的液体。关上门后,我一边尽力不用鼻子呼吸,一边跟着鹰央,踏着垃圾之间依稀可见的地板前进。 “老师,您骗人家说我们是卫生局的人,真的好吗?” 我压低声音避免被沼田听见,问向走在前面的鹰央。 “我可没骗人家。我说我们是‘从卫生局那儿来的’,没说是‘卫生局的人’。咱医院和卫生局都在同一个方向,怎么能说我在骗人呢。”鹰央同样小声回答。 “您这不就是在忽悠人吗……” 我无奈地吐槽,这时沼田推开走廊尽头的一扇门走了进去,我们紧随其后。里面是十二平米多一点的铺了榻榻米的房间,与庭院和走廊中不同,房间内不见废品或垃圾袋,而是摆着餐桌、被褥和电暖器。餐桌上是便利店盒饭和杯面的塑料盒,榻榻米的颜色不甚正常,但味道比起走廊里小了许多,大概是有排风扇。不难判断,沼田主要在这个房间中起居生活。 “找地儿坐吧,我可没东西招待你们。”沼田嘟囔了一句,坐到餐桌后方。我和鹰央在桌子的对侧坐下。 “说吧,想问我什么?” 沼田重新压低了棒球帽,不情不愿地问道。 “你认识一个叫市之濑的男人吗?”鹰央开门见山地问。虽然被棒球帽和脸上的污秽遮掩,我仍然察觉到沼田的面庞闪过一丝动摇。沉默了数秒后,沼田开了口。 “……那是谁啊?” “住在这旁边公寓里的大学生,我听说一个月前你跟他吵了一架。” “我哪知道,跟我吵过的傻子多了去了,我上哪儿记他们的名字去。” “是吗。顺便再告诉你,上个礼拜他来过你这儿,有人看到了他进入你的家门。”鹰央看向沼田的目光中满是挑衅。 “……哦,那个臭小鬼啊。他是来过,那又怎么了?” 数秒的沉默后,沼田有些恼怒地摇了摇头。 “市之濑为什么来了你这儿?你们聊了些什么话?” “没聊什么,那个小鬼瞎操心罢了。什么这样下去会得病,快点把这儿收拾干净,去医院检查看看之类的,烦死人了。” “嗯?市之濑是在担心你的健康状况吗?”鹰央眨了眨眼。 “是啊。我谢谢他愿意担心我,但我不想有人来管。” “不过约一个月前,你在捡垃圾的时候被市之濑撞见,你们两个大吵了一架,对吧。” “……那次我也有不对的地方。可你想想,那小鬼岁数还没我一半大,竟然敢教训我说‘这样活下去可不行,要再努力一点’,我能不火大吗。”沼田很是不服气地扭开了头。 总觉得故事的展开不大对劲。照堺的话讲,沼田和市之濑应该是互相敌对,但现在看好像没那么简单。 “原来如此。也就是说,你对市之濑的操心虽然厌烦,但还是有一点感激的,对吗?” 在鹰央确认下,沼田略一点头,算是作答。鹰央抱起双臂,陷入了沉默,应该是在头脑中整理新的情报。十数秒后,她松开胳膊,张开樱色的双唇。 “市之濑失踪了,这你知道吗?” “……啥?”沼田讶异地皱起眉头。 “我是说,他被人看到进入你家的那天起,就再没人见过他了。市之濑真的从你家走出去了吗?” 鹰央扬起视线,紧盯着沼田。沼田撇嘴。 “咋的啊,你啥意思?我冲那小毛孩下手了?” “嗯,我认为有这个可能性,所以才来问你。你危害了市之濑的安全吗?” “放屁!你到底算个什么东西,嗯?你不是卫生局的人吗,总扯那个小毛犊子干啥!” 他双手猛地拍打桌面。 “别那么激动嘛。那我就问个卫生方面的问题好了,你为什么捡了这么多垃圾堆着?” “为什么……这无所谓吧,你管我为什么。” 许是因突然改变了话题而没能反应过来,沼田支支吾吾。 “嗯,确实无所谓。大多数积攒垃圾的人,都没法明确解释自己这样做的原因。那我换个问题好了。” 鹰央顿了一顿,回望房间。 “放在这个屋子里的垃圾哪儿去了?” “……你指什么?”沼田压低了声音。 “我是说直到最近还堆在这间屋子里的垃圾。你看地板的榻榻米上,有明显的凹凸和污渍,不少是最近才出现的。也就是说,直到最近,连这里也堆满了垃圾。它们都去哪儿了?” 鹰央双手撑在餐桌上,向前探出身子。 “……嫌麻烦,扔了。” “扔了!?真没想到。” 沼田显然垂下了目光。鹰央很是夸张地耸了耸肩。 “有垃圾多碍事啊,所以就整理一下,给扔了。这很正常吧。” 对方歇斯底里般大叫。见此,鹰央扬起一侧的嘴角,嘲讽似地笑了。 “嗯,很正常,再正常不过了。” “怎么,你什么意思?” 大概是被鹰央别有意味的语气激怒,沼田响亮地咋舌。鹰央一下子凑到他的面前。 “你就是因为做不到‘正常’的事,才会住在这个‘垃圾屋’里,不是吗?脑子里明白要扔掉,但到头来就是越堆越多。对于住在‘垃圾屋’里的人来讲,扔掉垃圾绝对不是‘正常’的事,如果发生了,就说明发生了让你不得不那样做的‘异常’事态,比如……” 她露出讽刺般的笑容。 “有人在这儿送了命,放在这儿的垃圾里残留了相关证据。” 说着,鹰央竖起左手的食指,指向房间角落的榻榻米上一块明显泛黑的污渍。 “我进来的时候,就很在意那块污渍,因为只有它好像被人擦拭过。那个该不会是血迹吧?有人在这里流了大量的血,所以想消掉痕迹,不是吗?” 沼田的表情逐渐扭曲,像是被点燃的蜡烛。沉默笼罩了房间,我能做的只是静静地观望事态发展。 “证据……”沼田低沉的嘟囔打破了沉默。“你有证据说我杀了那个臭小鬼吗?” “不,目前还没有,只是我的推测而已。” “那就赶紧给我滚出去,别让我再见到你!” 沼田激动地站起身瞪着鹰央,毫不掩饰敌意。我也慌忙跟着起身以防不测,然而鹰央只是泰然地坐在原地,笑着回答。 “既然家主要赶人,我也没办法,今天就先回去吧。” 她胸有成竹地起身,冲我说了句“走吧”。 “哦,对了”离开房间之前的刹那,鹰央转过头看向沼田。“如果你真的杀了人,我就算把这儿的垃圾一个个都翻开,也会找出证据来。你洗干净脖子等着吧。” 4 “嗯!好吃!太赞了!” 举着叉子的鹰央开心地叫着,她的面前是正吃到一半的奶酪蛋糕(cheese cake)。离开“垃圾屋”约三小时后,我们在堺家的客厅里品尝着蛋糕与红茶。 走出沼田的家后,我和鹰央先是来到家庭餐馆补了午饭,同时讨论接下来的行动,又联系了几个熟人;然后来到堺的家中,姑且算是报告一下问询的结果,却被她热情挽留,只好叨扰。看向手表,已经过了下午四点,宝贵的周末正眼睁睁地消逝。 哎,没办法。我放松心态,啜了一口红茶。如果那个“垃圾屋”里真的死了人,也算是个大事,献出我的一个周末不足惜。 问题是,真的发生过杀人事件吗?沼田说那个叫市之濑的青年担心他的身体,若真如此,他为何还要杀死市之濑? “小鸟,那个你不吃吗?” 兀自思考时,从旁边传来声音。扭头看去,只见鹰央吃完了自己盘中的蛋糕,正虎视眈眈地盯着我还剩了大半的蛋糕。 “不吃的话,让给我也不是不可以。” “……您想吃吗?” “嗯!” 我瞟了一眼笑容灿烂的鹰央,用叉子刺起蛋糕,快速塞进自己的嘴中。 “感谢款待。” “啊啊啊啊啊啊……” 听着鹰央悲痛的呻吟,感觉内心舒畅了少许。 “蛋糕味道怎么样?” 堺端着茶壶来到客厅,准备为我们续杯。 “……好吃。”鹰央有气无力地嘟囔。 “那个,您怎么了?难道是不合胃口吗?” “哦不,没什么,蛋糕非常好吃,感谢您的招待。” 见堺面露不安,我急忙安慰。 “是吗,那就好……那,您二位和那个男的谈得怎么样了?是他冲市之濑下手了吗?” 堺一边为我们杯中注入红茶,一边很是兴奋地问。 “嗯,这个可能性很大。”鹰央毫不含糊地点头。 “我就说嘛!那,接下来要怎么办?” 面对兴奋地探出身子的堺,鹰央竖起左手的食指,慢慢地左右摆动。 “这次的事件没有那么‘神秘’,市之濑上门讨说法,结果出于某种原因被沼田杀死了,恐怕就是这么简单。问题在于如何证明这一点。” 她很是得意地说明。堺则是一脸严肃地聆听。 “话说,沼田有车吗?” “咦,车吗?现在应该没有吧。刚搬到这片来的时候,我还记得他和家人一起开车出门,但自从他那儿变成‘垃圾屋’以来,就再没见过了……。这有什么关系吗?” 面对鹰央突然转变话题,堺面露不解。 “目前还没有沼田杀了人的明确证据。当然啦,如果市之濑的家人报了案,我想警方早晚会‘垃圾屋’调查,但那就太晚了,证据很有可能在那之前就被销毁。所以必须尽快找出他杀了人的证据。” 鹰央说得头头是道,堺也跟着嗯嗯点头。 “最有力的证据就是尸体。只要见到市之濑的尸体,警方应该就会立刻行动。” “市之濑的尸体……可是,要怎么找?” 许是想象了关系好的住户惨死的模样,堺有些不快地皱起眉头。 “尸体在哪儿,这是关键。一具年轻男性的尸体很重,又很显眼,搬起来还费劲。沼田没有车的话,他很难搬到远处,那么可能丢弃的地点就很有限了。” “难道说……” 堺的声音微微颤抖,大概是猜到了鹰央想要说的话。这也难怪,我刚才在家庭餐馆里听她说的时候也没了食欲,烤肉饼吃了一半就剩下了。 “没错,尸体很有可能还藏在那个家里。堆了那么多垃圾,想藏总有地方。市之濑失踪已经一个礼拜了,这么热的天,应该已经腐坏不少了,只是混在垃圾的味道里,人们没发现而已。” 听着鹰央毫无顾虑的描述,堺不由得伸手捂住嘴。那个“垃圾屋”散发出来的气味里,竟然可能混杂着熟人尸体的腐臭,自然是谁听谁恶心。 “那,要怎么找出尸体来呢?难道要在那个满是垃圾的房子里……”堺捂着嘴问道。 “等着就行了。” “等着?等什么?” “等沼田动手藏匿尸体”鹰央得意地挺着胸膛回答。“我刚才已经威胁了沼田,说近期会彻底调查他的‘垃圾屋’。如果他把尸体藏在了家里,他现在肯定很着急,准备尽快转移尸体,很可能今晚就会有动作。” “然后就来个人赃俱获!” 堺探出身子兴奋地接过话。鹰央一脸满意地点了点头。 “嗯,没错。今天晚上,我和小鸟再加上一个人,我们一块儿监视那个‘垃圾屋’。有三个人在,就算沼田想从后门溜走,也得被我们逮住。” ……您咋就恁开心呢。 我斜眼看着鹰央,啜了一口红茶。这么冷的天,一直盯梢到大半夜还不算,目标人物可能会携带腐烂的尸体。不论怎么想都不是值得开心的事儿吧。 “那个,您说再加上一个人……该不会是我吧?”堺不安地指着自己问道。 “不,是专门干这种事的人。刚才打电话问,他今天正好不值班,就给叫过来了。虽然废话不老少,不过听我说有可能解决一件还没演变成案件的杀人案,就满口答应了。” “专门?值班?” 堺不解地歪头,同时鹰央挂在椅背上的外衣中传出古典乐的旋律。 “哦哦,说曹操曹操到啊。”从外衣口袋中取出手机,鹰央开始了通话。 “已经到附近了。” 与对方聊了几句后,她挂断电话,披上外衣,小步跑到门口。哎,真是让人操心。我和堺也跟着起身。 “哟,好久没见了。” 走出大门,鹰央冲着站在门前的穿着西服、体格健硕的男子——成濑刑警举起一只手打招呼。成濑则是用往常的漠然表情略一点头。 “那个,这位是?” 趿拉着拖鞋走出屋子的堺望着成濑眨了眨眼。 “他是田无派出所的刑警,叫成濑。我叫他来帮我们一块儿盯着‘垃圾屋’。” 在家庭餐馆吃过饭后,鹰央给成濑打电话说明情况,把他叫了出来。 “天久大夫,我还没决定要跟着二位盯梢呢。总之先看一眼现场的样子,再做决定。” 成濑扭着厚重的嘴唇,用阴沉的语气说道。虽说是听到可能会解决杀人事件而赶来,但听从一般民众鹰央的指示,总归是有些抵抗。 “嗯,这是当然。那首先带你去被害者的公寓和案发现场‘垃圾屋’吧,跟我来。” 说完,鹰央大踏步向前走去。我们紧随其后。 “这儿就是我们认为遇害的人住的公寓。他从上个星期开始就不见了,车也停在这儿一直没动。” 来到公寓跟前,鹰央转身说明情况。 “被害者的房间是哪个?”成濑用漠不关心的语气问道。 “那个,正中间的那个。”堺指向一楼中央的房间。就在这时,门开了。 “……哎?”堺伸手指着,愣愣地发出声音。 门扉打开,从中探出穿着毛衫戴了眼镜的青年的脸孔。看到我们,他略缩起头,算是致意。 “市之濑……?” “堺阿姨,您好。” 青年肩上挎着波士顿包,快活地笑着问候。面庞虽带着一丝稚嫩,五官却很端正,笑容也显得爽朗。我看了看堺,又看了看青年。刚才堺叫了他“市之濑”,难道说他就是……? “你……还活着?” 堺愣愣地嘟囔。“啥?”青年不解地歪着头。 “可你、你不是一个星期都找不见……连着好几天不在家,也没来跟我说一声,你的车也……” “啊,对不起。是我妈遇上了车祸,我一着急就跑出来了。这个季节,老家那边积雪很多,我的车又没有防滑胎,就坐电车回去了。” “咦,你妈妈出车祸了!?没事儿吧?” “骨折了,不过没有生命危险,就是得在医院待上几个礼拜。对了,我接下来一段时间要在老家住,今天是回来拿衣服还有电脑和教科书的。” 市之濑打开背包给我们看。里面如他所说,装满了各类物品。 “可你上个礼拜不是去了‘垃圾屋’吗?我看到你进去了,那个男的没冲你动手吧?” “您是说沼田先生吗?我就是偶尔进去跟他提个醒儿,说老住在那种地方对身体不好,还影响周围邻居。一开始他见到我就赶我走,不过最近能聊上几句了。等我妈那边情况稳定下来了,我还会去找他的。” “是吗。我还以为……”堺心神不定地游离着视线。 “哦,我差不多该走了,不然赶不上新干线了。阿姨再见!” 市之濑略行一礼后,便在我们的目送中,小跑着离开了。望着他的背影远去,冰冷的沉默笼罩了周围。十数秒后,一阵“哼哼哼”的沉闷笑声响起。 “大夫,他就是您说的‘被害者’吗?我怎么看着他还活着呢。您刚才说什么来着,今晚要盯梢,等着凶手搬运他的尸体?” 成濑吊起厚厚嘴唇的一角,语气中尽是嘲讽,像要趁这机会发泄心中对鹰央积攒的不满。 “等、等一下。呃……刚才那家伙,真的是你说的那个市之濑吗?” 鹰央慌忙问向堺。看她张口结舌的样子,似乎即将陷入恐慌。虽然有着令人畏惧的智慧,但同时,一旦遇到想象之外的事情,便会立刻惊慌不定。 “是的,就是市之濑,不会错……呃,真对不起,看来是我误会了。” 堺红着脸,深深低下了头。鹰央只是半张着嘴,愣愣地看着她。 “哎呀,听说是杀人事件,我着急忙慌赶过来,没想到被害者竟然活蹦乱跳。这也算是个教训,您以后可不能随便插手案件了哦。那我就告辞了。” 自顾自地挖苦了一番后,成濑哼了一声,也离开了。 “等一下,那个‘垃圾屋’里肯定发生了什么事件,我敢肯定……” 春寒料峭中,鹰央沙哑的声音被风吹散。 5 “那,鹰央老师,我先回去了。” 站在昏暗房间的门口,我朝无力地躺在沙发上的鹰央道别。然而她像是没有听到我的声音一样,不见任何反应。自从发现自己的推理出了岔子,市之濑仍然存活以来,她便一直是这副模样,茫然地沉默着。别无选择的我只好硬拽她坐到rx-8的副驾驶席上,带她从堺的家回到了天医会综合医院。 放着这样的她不管,真的没关系吗?转身拧开门把手时,我犹豫了一瞬,但想了想,就算留在这儿,我也做不了什么。 “鹰央老师,您别太往心里去。谁都有犯错的时候,而且这次事情的错也不在您,是堺女士擅自判断出了差错。” 这已经是不知第几次的安慰了,然而鹰央依旧是毫无反应。我轻叹了口气,走出了“家”。 横穿楼顶,走下楼梯,来到电梯厅,我揉了揉太阳穴。到底还是放心不下,不敢就这么回家。鹰央虽平素旁若无人,实际上却扛不住风吹草动。相处的这八个月来,我对此深有了解。陪她到现在,这会儿已经是傍晚了,回家也没什么事可做。还是过会儿再上去瞅一眼吧。想到这儿,我便离开电梯厅,前往综合诊断部的住院床位所在的十楼西住院区,打算补上前些日子出院的患者的诊疗报告。去年,我因故从外科转到内科,接下来还要考取认定内科医和内科专门医等资格证,这需要我总结经手的病例,写成报告提交给学会。 (永琳:在日本,获得行医执照的医生完成内科相关专业的学习,并在内科实习至少一年后,可以参加“认定内科医”资格的考试。考试的方法是,将之前经治的各类内科(呼吸系统、循环系统、血液、内分泌、神经内科等)患者,包括术后治疗的患者和死亡患者的诊疗记录整理数十份,提交至日本医学会接受审查,评定合格者即获得“认定内科医”资格。成为认定内科医后,需继续实习至少两年,方可参加“内科专门医”资格的考试。考试方法和认定内科医资格考试类似,只是需要提交的病例报告更具有深度,且考察范围扩大至对患者的管理和照料等。因提交的报告需涵盖内科的几乎所有方面,据闻有些仅擅长某一专科的人因此而放弃了考试。据统计,截至2002年底,日本约有98000名医生在内科部门工作,其中具有内科专门医资格的仅7169人,不足十三分之一。在我国,医生取得行医执照后,需注册执业地点、类别和范围,并照此行医。仅在变更执业类别而重新注册时,才需提交接受培训并合格的证明。参见如: http://.tomoe-clinic.jp/naikasenmoni/index.html , https://.naika.or.jp/nintei/seido/gaiyo/ , 《医师执业注册暂行办法》) 来到护士站,恰逢患者的晚餐时间,护士们忙于送餐至各病房,站内人影寥寥。看到坐在里面的人,我停下了脚步。那正是负责该楼层的护士相马若菜。最近综合诊断部没有多少住院患者,我有一阵没见到她了。只是随兴来到住院区,却有如此相遇,感觉自己撞了大运。 她交叠着颀长纤瘦的双腿,正坐在电子病历前,应该是在写看护记录吧。但,放在键盘上的手指却迟迟不见动作。美丽的双眼愣愣地盯着屏幕,目光空虚,显得有些心不在焉。面容端整的若菜如此忧郁的模样,竟也别有一番风情与魅力。 我来到她的身边。若菜陷入沉思,没有注意到我的靠近。从侧旁看去,她的睫毛格外地长。 “相马护士。” 我轻声呼唤。若菜的身躯猛地一颤。 “咦?啊,小鸟游大夫。” “你还好吧?看上去好像有点累了。” “哦,还好,只是想了些事情而已。” 说着,她冲我莞尔一笑,只是那个笑颜似乎有些牵强。 “你今天是晚班吗?” “不,今天我是早班,已经结束了,只是剩看护记录还没写完。” 听了若菜的回答,我侧眼看向挂钟。早班的话,她应该早就下班了才对,却仍未写完看护记录,一定是脑子里在想别的事情。险些说出“有什么烦恼可以跟我谈”的话,但想到我们之间的关系(至少目前)算不上那么亲密,我便重新把话咽了下去。 “小鸟游大夫您呢?看您穿着便服,是患者状态突然恶化被叫来的吗?不过我记得综合诊断部现在没有住院患者吧。” “被鹰央老师拽着跑了一天,刚刚送她回楼顶的‘家’里了。本来想直接回家,不过既然来了医院,就想着把前一阵出院的患者的诊疗记录整理一下。” “哦哦,是天久大夫啊。您真善良呢。” “哪里,我并没有……”被若菜夸奖,感觉不算坏。 “不过,我有点羡慕天久大夫了呢。毕竟身边总是有辅佐她的恋人。” “……恋人?你说谁?” “咦?就是小鸟游大夫您啊……不是吗?” “绝对不是!” 我斩钉截铁地回答。若菜歪起头。 “可是,鸿之池大夫说……” “她说的话你可别信!那家伙张口就胡说,纯粹是拿我当乐子而已。” “哦……”若菜眨了眨眼,似是依旧不解。果然,我来到这家医院依旧无缘桃花运,都要怪那家伙。我如此确信。而且,她偏偏对相马护士散播谣言。正当我想着要怎么收拾鸿之池时,只见若菜的表情再次被阴暗笼罩。 “那,那个,相马护士,……你遇到什么事了吗?” 我下定决心问道。“哎?”若菜抬起头,愣愣地反问。 “呃,就是,我看你好像有点不好受的样子。不介意的话,你愿意跟我谈谈吗?” 我小心着措辞,避免表现出催促之意。若菜的脸上现出一丝动摇,迎着我的目光沉默了十数秒后,她才有些犹豫地开了口。 “那个,小鸟游大夫,如果……” “不好了!快来人!” 若菜细弱的声音,被一阵尖利的惨叫声打断。抬头看向声音传来的方向,只见从护士站前面的病房跑出一名年轻的护士。我记得她来这儿还不到一年。 “怎么了?”若菜锐声喝问,露出了前辈的威严。 “有人倒在地上了,是名患者,我去看的时候突然……” 许是陷入了惊慌,她语无伦次地试图说明。我和若菜对视了一眼,立刻冲了出去,穿过护士站,跑入了那名护士出来的病房。只见进门右手边的床上,一名体格健硕的中老年男性正浑身发颤。痉挛——是癫痫发作吗?还是脑中风?一边在脑海中列出可能造成症状的病因,一边赶到床边,这时男子的痉挛停住了。 “先生!您怎么了?听得见我的话吗!?” 我摇晃男子的身体,大声问道,然而他毫无反应。“患者是什么情况?”我问向新来的护士。 “呃、那个,他是昨天、不、今天入院的,刚才还在和我说话,然后就突然开始发抖……”护士慌张地说明。不对,我问的不是那些事情。 “松原一郎先生,五十六岁,昏迷失去意识,今日入院接受详细检查,无既往病史。疑有心律不齐,目前正在进行二十四小时心电图检查。” 若菜迅速告知了必要的情报,同时准备接上心电监测仪。看着她将电极片贴在患者胸口,我把耳朵凑近患者的嘴边,同时观察胸膛的动作。脸颊没有感受到呼吸时的吐气,胸口也不见起伏。他的呼吸停止了。我直起身子,伸出手指搭在患者的颈部,却同样没有摸到脉动。 “心肺停止(arrest)!” 在我宣告患者心肺功能停止的同时,若菜接好了电极片,打开心电监测仪的开关。液晶屏幕上立刻出现了波形,像是一座座形状和大小各异的山峰连绵不断。 “是室颤!”我的响声在病房里回荡。 室颤——心室颤动(永琳:又称心室纤颤,英文v-fib(ventricr fibrition)),指心室细微震颤而无法向全身泵出血液,是心脏骤停的标准形态之一。和我猜的一样,患者昏迷的原因正是心律不齐。之前都只是导致了暂时的低血压,晕过去一会儿就好了,但这次则导致了心脏骤停,若不及时采取措施,将有生命危险。 “相马护士,快去拿急救推车和电除颤器!你,去广播紧急呼叫,再把附近的护士都叫过来!” 我快速下令,同时两手交叠于患者胸骨上方,施加体重,开始了心肺复苏。大脑若被停止了供血,超过三分钟,便会开始产生不可逆的损伤。心肺复苏可维持脑部最低限度的供血,同时为恢复窦性心律做准备。 接到我的指令后,若菜和新手护士急忙跑出病房,数十秒后,若菜一手拽着推车、一手拎着电除颤器回来了。 “除颤器充电中!要打肾上腺素吗?” 若菜快速问道。 “打,再加一个单位的利多卡因!”(永琳:肾上腺素可加强心肌收缩性,迅速改善心肌血液供应,是治疗心脏骤停的常用药物;利多卡因为ib类抗心律失常药,通过轻度阻滞钠通道降低心肌自律性,主要治疗室性心律失常。) 我一边进行心肺复苏一边回答。她从急救推车中迅速取出所需药剂,动作流场地接在点滴的输液侧管注入。这时,从天花板的扬声器中传出广播声。 “紧急呼救 紧急呼救 十楼西住院区” 紧急呼救(stat call)——院内患者突然病变,需要召集医护人员救助时播放的紧急广播。不出数十秒,医院里的医生们便会来到这儿。但我们没有那么多时间悠闲地等待,采取措施越晚,心脏骤停患者的存活率就越低。现在只能靠我和若菜尽力抢救了。 “充电完成!” 若菜向我递来电极板。我点头接过,将其分别抵在患者右胸和左侧腹处。 “离开!” 听到我的叫声,若菜快速跳离病床。确认后,我按下电极板上的按钮。下一瞬,床上患者的身体猛地跃至空中。强烈的电击短暂地麻痹了震颤的心脏,使其再度按照正确的节奏跳动。这是对室颤最为有效的治疗手段。屏幕上,心电图的波形因大电流瞬间扬起,超出显示量程,数秒后缓缓下降。我和若菜屏住呼吸,紧紧盯着屏幕。片刻后,回到基准线的波形开始有节奏地绘出正常的形状。我重用手指抵在患者的颈部,这次明显感受到了血管有力的脉动。 “心跳恢复了,血压也回来了。” 我长呼出一口气,说道。闻此,若菜的脸上也现出安稳的表情。随着血压上升,患者开始恢复意识,躺在床上发出呻吟声,同时略微扭动身体。 纷乱的脚步声从走廊传来,很快,一名穿着白大褂的中年男性奔入病房。我认识他,记得是循环内科的医生。 “这是我的病人,现在什么情况!?” 他急切地问道,声音因不安而尖锐。紧跟着,又有更多的医生涌入病房。 “出现了室颤,进行体外电除极,已经恢复了窦性心律,血压正常。” 我简单地说明状况。只见他双手撑着膝盖,“太好了……”地叹息。 “谢谢你了,大夫,后面就交给我吧。真是帮大忙了。” “那就拜托您了。” 我低头向他致意后,离开了病房。主治医来了,我的任务也就结束了。回到护士站,跟着我一同出来的若菜来到我身旁。 “辛苦您了,小鸟游大夫。很精彩的施救呢。” “相马护士也辛苦了。多亏有你的帮助,才让患者复苏了。” “哪里的话,我几乎没做什么,只是照大夫您的指示行动了而已。” “不用谦虚的,你的行动非常准确,这才是关键。” “可是,我只是……”“光靠我……” 我和若菜的声音撞在一起。我们对视了一眼,同时笑出了声。 “那,这次就算我们两个人的功劳好了。” 若菜露出与她成熟外表不相称的、少女一般稚嫩的笑颜。见此,我的心脏不由得加速跳动。哎,这下被鸿之池说成“伸长了鼻子”也是没办法。露出苦笑时,忽然注意到若菜的脸上重又蒙上了一层阴影。 “……谢谢您,小鸟游大夫。我刚才心情有点低落,多亏了您,又打起精神了。” 她冲我略一低头,转身离开了护士站。本就纤瘦的背影,看上去似乎更加娇小了。 到底是发生了什么事呢。我刚要开口发问,这时口袋里的手机传出震动。一时兴起来到住院楼,却忘记了关闭电源。我慌忙掏出手机,打开一看又皱起了眉头。是一封邮件,发件人是“天久鹰央”。又出了什么事吗?我点击屏幕,打开邮件。 “还在医院旁边的话就回来一趟 有件事要拜托你” “拜托我?” 看着短短的正文,我不解地歪起脑袋。 6 “您还好吗?” 我捏住鼻子,问向站在一旁的鹰央。她僵硬着表情,只是点了点头。 周日的上午,我们两人再次来到了“垃圾屋”。昨天在医院接到鹰央的邮件后,回到她的“家”中,只见她很是严肃地对我说。 ——“我想去跟沼田道个歉,你能陪我去吗?” 老实讲,我很不愿意连周日都浪费掉,又去那个恶臭熏天的“垃圾屋”,然而听到鹰央从未有过的孱弱声音,便不由得答应了下来。 “那我要按咯。” 我按下门铃。立刻,一阵轻快的铃声响起。鹰央紧紧盯着关闭的大门。数十秒后,门打开,一个脏兮兮的男子戴着压低的棒球帽露出了脑袋,朝我们投来充满警惕的目光。 “怎么又是你们,……给我滚。” 沼田愤愤地骂了一句,试图关上门。 “等一下,今天我们是来道歉的!” 门关上前一刹那,鹰央大声叫住他。男子停下了手。 “道歉?”沼田重新露出头,讶异地嘟囔。 “没错,向你道歉。昨天我闹了误会,把你说成是杀死了大学生市之濑的犯人,我很抱歉。是我搞错了,市之濑他还活着。” 鹰央深深低下了头。我也姑且效仿。 “……把头抬起来吧。” 闻声,我抬起了头。棒球帽下,沼田的目光紧盯着我们。 “不用道歉了。住在这种家里,我已经习惯被误会了。你说那个叫市之濑的小子还活着是吧,那就够了。” 沼田几近变成黑色的嘴唇略微扭曲,露出一丝笑容,丢下一句“那就再见了”后,再次准备关上门。 “哎,你等一下!”鹰央急忙叫道。“虽然算不上是道歉,不过作为一个医生,我有件事要告诉你。” “告诉我?” “你应该立刻接受治疗,再这样下去会有生命危险。我昨天明白了,你为什么在收集这些废品。” 吊胃口般顿了一拍后,鹰央舔了舔嘴唇,继续说道。 “你把收来的废品……吃下去了,对吧?” 吃了废品?听到预料外的话语,我不禁怀疑自己的听力。沼田只是一言不发地盯着鹰央,似是在催促。 “昨天在你家里的时候,我注意到有几件废品上有啃咬的痕迹。在医学上,你的这种情况叫‘异食症’,指无论如何都想吃不能食用的无机物的症状。你在小区的垃圾堆放处巡游,收集刺激自己食欲的物品,吃不了的就堆放在家里面。” 沼田依旧是一言不发。他的沉默仿佛在证实鹰央所说的内容。 “目前看上去,你的健康还没有受太大的影响,不过继续这样下去,早晚会患病。首先要接受详细检查,找到引发病症的原因,再接受针对性的治疗。这样一来,你就再没必要收集这些废品了。” “……我再想想吧。……谢谢你。” 沼田小声回答后,终于回到了房屋内,关上了门,立刻响起了锁门的声音。 “总算是平稳地收了场啊。那我们就回去吧。” 我松了口气,看向身旁,只见鹰央正低着头,双肩微微发颤。她是在哭吗?因为放下了心中的负担,还是因为自己的推理出错而悔恨?我冲她颤抖的肩膀伸出手,这时她缓缓抬起了头,我一下子止住了动作。 鹰央在笑。无声的、小恶魔般——不,准确地说,是恶魔般的笑写满了她的脸庞。 “那、那个,……鹰央老师?” 看到与状况截然相反的表情,我不由得感到畏惧。只见她扬起嘴角,缓缓开了口。 “等着瞧,我叫你有去无回。” “左转!下一个路口左转!”间不容发的指令从副驾驶席飞来。 “我知道啦,您不用那么大声,我也听得见。” 我紧握着方向盘,瞟了一眼身旁穿着长大衣、紧紧盯着手机画面的鹰央。 “……那上面标了目的地吗?” “嗯?哦,标了。应该马上就到了。” “说到底,我们这是往哪儿开呢?这儿已经是奥多摩的山区里了啊。” “到了你就知道了。哎,前面左转。” “好好好……” 向左打方向盘,rx-8驶入了勉强够一辆车通行的狭窄山路中。距离出发已有两个小时,从十五分钟前便一直在昏暗的树林里开个不停。导航仪屏幕上的时钟已经过了晚十一点。 “上个月二十二日,在大田区港口发现女子尸体……专案组正在调……害者关原樱子女士身边的……” 许是信号太弱,车内扬声器传出的新闻也是时断时续。我干脆关掉了收音机。明天一大早还要上班呢,大半夜的,我为什么在陪鹰央跑到奥多摩的深山老林里开车兜风?盯着头灯着凉的凹凸不平的路面,我扪心自问。 半天前,向沼田道过歉后,我正准备归宅,却被鹰央一句“接下来才是好戏,总之先回医院吧”叫住了,于是只好在鹰央的“家”里不明不白地等着。反复问鹰央“这到底是在等什么?”然而每次都被她搪塞,几次忍不住想要回去却听到她的一句“你就不想知道真相吗”而有苦难言地自暴自弃,眼看着宝贵的周日下午时光一点点耗尽。 等到时针指过晚九点,正要下定决心收拾回家时,一直坐在电脑前的鹰央叫道“终于有动作了!我们快追!”然后便是一头雾水地按照鹰央指示,开车来到了这里。 说到底,鹰央所说的“案件”究竟是指什么?市之濑还活着,我们已经确认过了,在那瞬间,需要解决的“案件”就不复存在了。白天向沼田道歉后鹰央露出的表情浮现脑海。她认为在那个“垃圾屋”中发生过杀人事件,若是如此,沼田杀死了市之濑以外的某个人吗?被害者又是谁? 山路开始逐渐变窄,路面也愈发崎岖。rx-8不充分的减震系统,将路面的凹凸不打折扣地传递到屁股。 “真的是这条道没错吗?这路怎么越来越野了?” 再开下去,我们该不会要遇难吧? “放心吧。快到了,你开慢一点。还有把远光灯也关掉。” 鹰央的声音里渗着一股紧张。快到了?我们这是要到哪儿?脑子里疑问无数,但我也只能照做。忽然,透过前窗,我看到道路前方停了一辆小面包车。这种地方怎么会有车?疑惑的瞬间,副驾驶席响起锐利的一声“停车!”我反射般猛踩刹车,顿时安全带勒入胸口。 “关头灯!发动机也熄火!” 鹰央迅速发出指令。不明就里的我只好照做。 “那个,老师,这里是哪儿?” “走吧。保持安静,尽量不要出声,别让对方发现了。” 她没有回答我的问题,径自打开了车门。我慌忙摘下安全带,下车跟在她后面。 没有路灯,连暗淡的月光也被两边高大的树木遮蔽,周围是伸手不见五指的漆黑,我费力确认脚边的地面。 “好,走吧。总之先摸到那辆车旁边。” “您、您等一下啊。我眼睛比不上您,这么黑根本看不清啊。” 听见鹰央小声下令后便要兀自迈开脚步,我慌忙把她叫住。对光线异常敏感的她,有着堪比猫头鹰的夜视能力。 “啧,没办法。”鹰央从外衣的口袋中掏出两个小型手电筒,将其中一个递给我。“这个可以调节光强,你尽量打暗一点,被发现可就麻烦了。” “我们到底是会被谁发现啊?” 我压低声音问道,她只是回了一句“少废话快跟上来”,便弯下腰向前走。我无可奈何,依言将手电筒的光强调到最小,一边照着脚下一边前进。蹑手蹑脚地来到停在数十米前方的面包车旁边。车的后备箱门被拉开,里面似乎没有人。鹰央忽然趴下身子,伸手到车下方,拽出来了一样东西。 “哦哦,找到了。”只见她手中的物品差不多名片大小。 “那是什么?” “gps定位器,中午我装上的。只要有这个,面包车开到哪儿,都能从电脑或手机上看见。” 说着,鹰央将机器递给我。这么说来,今天中午到“垃圾屋”道歉后,刚要坐车回去时,她撂下一句“稍微等我一会儿”便不见了身影,十几分钟后才回来。原来那个时候,她是去给这辆车偷偷安装定位器了。 可是,这到底是谁的车?我依旧搞不清楚状况。 “那个……” 我刚要开口问,鹰央迅速伸出手捂住了我的嘴,同时竖起另一只手的食指抵在自己嘴唇前,然后指了指树林深处。仔细一看,从中漏出了一丝光线,好像是有什么人在。 “接下来才是重头戏。对方很有可能会拼死抵抗,到时候就交给你了。” “您等一下,对方到底是谁?在那种地方做什么?” 我快速发问,鹰央只是说了句“小心别让他发现了”,然后弯下腰,朝着光源走去。您喜欢搞秘密可以,但至少这种时候得给我说清楚了啊。一边在心中吐槽,我一边学着她的样子,缩起身体跟在后面。照她的说法,可能会发生冲突,我得做好准备才行。 屏息凝神,我和鹰央逐渐潜入树林深处。前进了约二十米,从树干的缝隙间,一个人影在光照中现出轮廓。看上去是个年轻的男子,不过背对着我们,看不见面孔。他将一个大型的手电筒摆在地上,手里握着长约一米的铁铲,正在进行某种作业。 我们一边注意不发出脚步声,一边沿着树干的影子朝男子靠近,直到距离他只有数米处停了下来,藏身于粗壮树干的暗影中。我用手按着胸口,试图安抚心跳。 “走吧。”鹰央轻声嘟囔。虽然依旧一头雾水,不过事已至此,多说无益。我将手电筒放在树下,握紧了双拳。 “不许动!”立刻,鹰央从树干后跳出来,朝男子大叫。男子浑身猛地一颤,两手举着铲子僵住了。 “果然和我想的一样。” 鹰央两脚岔开站着,打开手电筒,照亮了男子的脚边。 “天啊……” 看到黑暗中浮现的场景,我不由得发出呻吟。被翻开的土块散落在周围,中间露出一条手臂。……人的手臂,肌肉被剜开,露出里面的骨头。 “这……到底是……?”我从喉咙肿勉强挤出一丝颤巍巍的声音。 “看了不明白吗,人类的尸体啊。对吧?” 听到鹰央的问话,举着铁铲的男子用很不流畅的动作转过身来。“啊…………”看到对方扭曲的面庞,我只是发出傻愣愣的声音。 站在眼前的,正是市之濑——从最开始被误认为杀人事件的“遇害者”的男子。 “你们……怎么……?” 戴着眼镜的市之濑咧着嘴,露出牙根,惊讶而恼怒地朝我们瞪来。 “当然是为了解决案件了。” 鹰央上前一步,得意洋洋地回答。 “您说‘案件’……究竟是指什么?” 我小心翼翼地问道。昨天看到市之濑还活着地时候,不是已经证明了不存在什么“案件”吗。 “说什么呢,当然是‘杀人案件’了。” “杀人……”我的视线落在求助般从地面伸出的那一截手臂上。“埋在那儿的,究竟是谁?” “你怎么回事,到现在还不明白吗?” 鹰央很是无可奈何般长叹了一口气。市之濑一言不发,只是紧紧盯着她。 “就是说,从某种程度上讲,我和堺都没有错。眼前这个男人去‘垃圾屋’串门那天,的确发生了杀人事件,房间榻榻米上面的那个印也的确是血迹。” “可是,被杀死的人又是谁呢?那个家里除了沼田以外没有别人住了吧?” 难道说,那个“垃圾屋”里还住着第三个人,被沼田和市之濑合伙杀害,埋到这个深山老林里面了——是这么一回事吗? “说啥呢,傻冒”鹰央不屑地嘟囔了一句,然后挑衅般看向依旧闭口不语地伫立在原地的市之濑。 “埋在那儿的就是‘垃圾屋’的主人沼田。不是沼田杀死了市之濑,而是倒过来,上个礼拜去了‘垃圾屋’的市之濑杀死了沼田,就在那个房间里。” “什么!?”一时未能理解鹰央的话语,我皱起眉头。“不,这不可能啊。今天白天我们不是还见到了沼田……” “你怎么知道那个人就是‘沼田’?” “我怎么……” “我们第一次见到‘沼田’是在昨天。看到从‘垃圾屋’里面出来的弯腰驼背浑身脏兮兮的男人,就想当然地以为他就是‘沼田’了。” “……难道说”到这儿,我总算是明白了鹰央的弦外之音,不由得瞪大眼睛看向数米前方的男子。 “没错,这两天来我们见到的‘沼田’,就是这家伙假扮的。对吧?” 鹰央扬起一边的嘴角,问向市之濑。后者没有回答,只是咬紧了牙关。 “不肯承认吗?也行,无所谓。那就由我来替你解释吧。上个礼拜,你闯进‘垃圾屋’,在那个房间里杀死了沼田,却被堺目击了你的行踪,我猜你并不是从一开始就想杀了他。然后,你花了一整天的时间试图消除自己犯罪的痕迹,包括擦掉血迹,把原本在房间里的废品搬到别的地方。到了半夜,你开着自己的车,把尸体搬到深山里埋起来。这地儿确实不错,基本不会被人发现。” 鹰央张开双臂,回望四周的树林。 “回到‘垃圾屋’后,你穿上破破烂烂的衣服,又戴上脏兮兮的棒球帽,把皮肤和脸抹黑,就假扮成了‘沼田’。他的特征那么明显,假扮起来反而更容易吧。” “他假扮成沼田,是为了模糊案件发生的真正时刻吗?” “可能也有一部分这个原因,不过不是主要的。一般来讲,住在垃圾屋的房主消失不见了,谁都不会当成是‘案件’的。这个市之濑啊,必须要在‘垃圾屋’里找一样东西,所以为了就算在那里面也不被怀疑,才装成了沼田的样子,在里面住了一个多礼拜,同时拼命翻找垃圾堆。” 说到这儿,鹰央收起下颚,目光上扬,紧紧盯向市之濑。 “你到底……在胡说些什么……” 一直保持沉默的市之濑总算是开了口,从紧咬的牙缝中挤出低沉的声音。 “怎么,尸体就摆在那儿呢,你还想抵赖吗?也罢,那我就从头到尾全都讲清楚好了。” 鹰央舔了舔舌头。 “首先,事情的起因恐怕是堺夫妻的吵架。上个礼拜的深夜,堺家爆发了激烈的争吵,甚至惊动了警察。看到巡逻车赶来,你误以为是警察要来抓你,情急之下,就把那个绝对不能让警察看到的东西从公寓的窗口扔了出去。” “公寓的窗口……”我不由得跟着嘟囔。 “没错,他住的房间,窗户外面正好是垃圾堆放点,所以想临时借地,藏匿自己的‘宝物’。等警方调解了堺家的争吵回去后,你松了口气,出门去垃圾堆,想要把‘宝物’捡回来。可是到那儿一看,发现‘宝物’竟然不见了。你急坏了,在周围找来找去,可就是找不到。等到天快亮了,你才明白,可能是沼田捡走了你的‘宝物’。所以,你就闯进了‘垃圾屋’。沼田大概是承认了在垃圾堆里捡到了‘宝物’,却不肯归还。你一时冲动,就杀死了沼田。” 一口气说完好长一段话,鹰央顿了一顿。她说的内容听起来确实符合逻辑,只是有一个地方我不明白。 “那个‘宝物’究竟是什么东西?” 不惜杀死一个人、在那个恶臭包围的屋子里住了一个多星期也要寻找的物品——那到底是何方珍奇,完全超出了我的想象。 “这只是我的猜测……”鹰央竖起左手的食指。“很可能是兴奋剂。” 听到从鹰央嘴里说出那个单词的瞬间,市之濑的身体猛地一颤。见此,鹰央不屑地哼了一声。 “看来我没猜错啊。” “兴奋剂……”我回想起昨天堺说过的话——有人在那片住宅区偷偷贩卖兴奋剂。 “通常来说,药品由暴力团伙偷偷输运,分发给手下的喽啰去街头贩卖。为了防止喽啰被捕后说出供应链,中间一般会安排几层中介,说白了就是转手违禁药品的中间商。市之濑很可能就是中间商之一,从上头拿到货物,分发给周边负责贩卖的下手。听说你每天都开车出门,八成也是为了把药品交给卖家,再从他们手里收回赃款吧。” 说着,鹰央轻轻摆了摆左手的食指。像是呼应一般,市之濑握着铁铲的两手逐渐发颤。 “这样的人发现药品不见了,肯定会急得要命,说什么都要找回来。药品说到底都是上头的,一旦弄丢了,要么自己掏腰包垫上,要么可能就要沉到东京湾里了。” 鹰央贼笑着,坦然说出让人笑不出来的话。市之濑双手的颤动逐渐扩散到手臂、身体,直至表情。 “这就接到我前面讲过的事情了。他杀掉了沼田,装扮成他的样子,拼命寻找兴奋剂。但昨天,看到我们登门拜访‘垃圾屋’,他以为我们会搜查那个房子,就急忙回到‘市之濑’的模样出现在了我们面前,以为这样一来我们就不会去调查。很遗憾,就你那点小把戏,我回家想了一会就搞明白了。别把人看扁了,傻帽儿。” 许是因昨天受辱而怀恨在心,鹰央像个孩子一样吐舌扮鬼脸。 “证据……”浑身发颤的市之濑挤出蚊子般细弱的声音。 “嗯?你说什么?” “证据呢?你刚才说的那些事儿,有证据吗!”市之濑唾沫横飞地大叫。 “你都把尸体重新挖出来了,还狡辩个什么劲儿啊。看到那个尸体,警察再怎么懒也会行动的。你的车里肯定有搬运沼田尸体时留下的痕迹,仔细调查‘垃圾屋’的话,也能发现里面死过人、以及你假扮成沼田生活过的痕迹。” 鹰央像指挥家一样挥动着食指。同时,市之濑的脑袋颓然下垂。 “……小鸟。”鹰央悄声呼叫,以免让市之濑听到。“他接下来会做什么,你知道的吧。” “……嗯,当然了。” 我回答着,目光牢牢锁住市之濑,走上前将鹰央护在身后。看来轮到我出场了。在深山老林里,被人揭露了自己杀人的事实,他接下来的打算不难察觉——封住知情人、也即鹰央和我的嘴。 市之濑缓缓抬起头看向我。手电筒微弱的光照中,充血的双眼清晰可见。他慢吞吞地举起手中的铁铲。 “唔啊啊啊啊——!” 随着响彻树林的怪叫声,市之濑挥着铁铲朝我们冲来。我沉下身体重心,轻吐出一口气。他大跨步跑来,距离迅速缩短,到了铁铲攻击范围的瞬间,我用后腿用力一蹬地面向他靠近。市之濑惊得瞪大眼睛,慌忙想要挥下铁铲,然而为时已晚。我向外挥动左臂,同时用手腕挡住铲柄,轻松将其接住。如此近的距离下,这么长的武器变得毫无作用。 “啊、呃……” 市之濑试图重新拉开距离,但抢在他之前,我伸出双手,绕到他的头后部,把他的脑袋抱在臂弯里。被我的手一拽,市之濑失去平衡,像是行大礼一样朝前栽倒。这个招数叫做“首相扑”。瞄准市之濑被我拽到胸口处的脑袋,我猛地向上抬起膝盖。立刻,膝盖骨处传来轻微的冲击。松开手,下颚遭到膝盖踢击的市之濑仿佛断了线的风筝一样栽倒在地。挨了我这么大块头的人全力的膝踢,估计一时半会儿是动弹不了了。 “给,拿这个把他捆起来。” 鹰央从口袋里掏出透明胶带,朝我丢来。 “老师,有一件事我还是想不明白,能问一下吗?” 我一边将昏迷的市之濑的双手用胶带绑住,一边问道。 “问吧,什么事?” “这人为什么特地来这儿把尸体挖出来?如果放着不管,我们不就可能没法证明他杀了人吗。” “你啊,就没想过为什么我会挑今天去‘垃圾屋’道歉吗?” “咦……?”这么说来,在今天白天时,鹰央很明显已经看穿了市之濑杀死沼田的事实,可她为什么还要去道歉? “稍微动动脑子行不行。今天从‘垃圾屋’出来的时候,我故意骗了装成沼田的他,说‘你收集废品是为了吃’。” “哦,确实。您那是骗他的啊。……哦哦,我明白了。” “没错,他上了我的当,误以为在‘垃圾屋’里住了一个多礼拜还没找到‘宝物’,是因为沼田把那东西吃掉了。” “所以才特地跑到这儿把尸体挖出来,想要确认对吧。” “就是这么回事。” 鹰央得意洋洋地说完,取出手机开始摆弄起来。依她的性格,恐怕是在给成濑打电话吧。昨天被他嘲笑,今天肯定是要回敬一番。侧眼看着一边通话一边贼笑的鹰央,我用胶带牢牢捆住了小声呻吟的市之濑的两脚。 “我通知了成濑,他说马上就派人到这儿来。一听说我们找到了尸体,吓得连话都说不利索了。哼,活该。” 她果然在记恨着昨天的事情。 “这下案件算是解决了啊。不过,那个‘宝物’……兴奋剂,到底去哪儿了呢?” 恐怕是埋在了那个“垃圾屋”的某个角落吧。 “这个么,我也有点眉目了。” “真的吗?” “嗯,不过只是猜测而已。” 说完,鹰央露出恶作剧般的笑容。 “小鸟,明天下班之后,有空吗?” 7 “前面拐过去,应该就是了。” “好好好,您走路看着点前面,不然又要像上次那样一脸撞在电线杆子上了。” “闭嘴,你烦不烦。” 打量着地图的鹰央抬起头,朝走在旁边的我瞪了一眼。在奥多摩的深山里揭露了杀人事件的真相后过了十数小时,结束了医院内的工作后,我和鹰央走在东村山某住宅区的街道上。一如既往地,我开车带着鹰央,把车停在附近的停车场后步行至此,至于目的地是哪里——同样地,我全无头绪。 依鹰央所说转过拐角后,我看到二十米前方站着一名穿了廉价西装、体格健硕的男子。 “哎?这不是成濑警官吗。” 听到我招呼,成濑用极为隐蔽的动作略一点头。 “辛苦了,等了很久吧。” 看到很是威严地举起一只手招呼着靠近地鹰央,成濑的脸颊随之抽动。看来是被她叫出来的。 “是啊,很久了。说过很多次了,我可是很忙的,希望您不要错以为可以随便使唤我。” “喂,我可是解决了你漏掉的一起杀人案啊,你对我这态度合适吗?你该一把鼻涕一把泪地磕头谢我才对吧。” 鹰央的笑容富有挑衅性,显然是仍在记恨着前天被成濑嘲笑的事情。后者冷峻的面庞变得扭曲。 “就算您这么说,事件又不是归我的派出所管,功劳都算在青梅派出所头上了。” 昨天,接到成濑的联络后赶来的警方接管了市之濑,我和鹰央则是到派出所做了数个小时的笔录,搞得我到现在都犯困。 “你们警察怎么抢功不关我事。话说,市之濑他认罪了吗?” “……听青梅派出所的熟人说,他承认了丢弃尸体的罪名,但其它的事情一概否认。” 成濑说明的语气十分露骨地缺乏兴趣。虽说是归属他所管辖,但好歹也是他本人多少参与了一些的案件,就不能再主动一点吗。这态度,被说成是官老爷也没法狡辩吧。 “兴奋剂那边呢?” “他也不承认沾手违禁药品。另外,我们搜查了市之濑的公寓,但目前没有找到他贩卖兴奋剂的有关证据。” 成濑压低了声音回答。违禁药品的交易发生在他所在警署管辖范围内,他似乎格外感兴趣。 “不过啊,听你平时总说什么‘调查情报绝不能透露给一般群众’,今天嘴巴倒是很松嘛。” “……这些内容,媒体恐怕已经报道过了。而且二位也算是逮捕凶手的功劳者,多少说漏一点也没关系吧。”成濑毫不掩饰地移开了视线。 “嗬,这么实诚啊。是不是被老板骂了啊?‘早听天久鹰央的话,就不至于被别人家抢去功劳了’之类的。” 闻此,成濑一脸哑巴吃了黄连的表情,似乎是被鹰央猜中了。他说着“那儿就是您说的地方”强行改变了话题。 “寺庙……?”看着成濑所指的建筑,我问道。“我们要去寺庙吗?” “准确地说,应该算是陵园吧。”成濑的语气依旧阴沉。 “陵园?您该不会说还有别的尸体被埋起来了吧?” 恐怖的想象掠过脑海,我试图用明朗的语气将其打消。 “有啊。是沼田的妻子和女儿的遗体。” “啥!?”听到步履蹒跚的鹰央语出惊人,我的脸颊不住抽搐。“您等一下啊。沼田的妻女不是在离异后去了……” “那只是堺道听途说的传闻而已,实际上两人都去世了。” “怎么会……” 本以为案件已经得到了解决,未曾想又出现了两名死者。沼田的家人也是市之濑杀死的吗?不,难道说是被沼田害死的? “您是说,两人的遗体被偷偷埋在那个陵园里了吗?” “准确地说,不是遗体,而是‘遗骨’。” “遗骨?” “没错。沼田的妻女在两年前因交通事故而死亡,后被葬在那个墓地里。” “哎,交通事故?不是杀人……?” “哪儿会有那么多杀人事件。前天晚上,我在网上搜索沼田,找到了两年前发生交通事故的新闻。” “两年前的话,我记得正好是那个家里开始堆放垃圾的时候……” “没错。两年前,沼田载着妻女驾驶时,被疲劳驾驶而闯了红灯的卡车从侧面撞到。沼田只是受了轻伤,但坐在副驾驶席一侧的妻女则是遭到撞击而当场死亡。想必是痛失家人的冲击导致沼田罹患精神疾病,开始在家中堆放废品。” “……去世的两人,就被埋葬在那个陵园里吗?” “嗯,好像是的。这是成濑调查的。今天早上,我给他打电话,让他调查一下沼田家人的墓地,作为嘲笑了我的补偿,没想到一个上午就查出来了。警方的调查能力确实不是盖的。” “……这不是什么补偿。是您说查出来就可能找到兴奋剂,我才去查的。”成濑显得很是不服气。 “都无所谓了。行啦,快走吧。” 鹰央挥了挥手,大步走向墓地。 “那,您是要在这陵园里做什么?” 我踮着脚尖,有些担忧地回望周围的墓碑,同时问向身旁同样踮着脚尖的鹰央。跟着她进入的这片陵园相当宽广,我们寻找沼田家的墓地找了好久。有周围路灯的照明,园内不至于昏暗,但夜晚的陵园总不是个让人舒服的地儿。 “你想想,为什么沼田要收集那么多废品?哎,真是的!根本看不清!” 身高不到一米五的鹰央拼命踮脚尖,却还是被墓碑遮挡了视线,急得她歇斯底里般大叫。 “还为什么,不是因为失去家人而患上精神疾病,变得无法丢弃物品了吗?” 您刚刚不是解释过了吗。 “嗯,没错。不过沼田并不是见到什么东西都捡,而是在小区内的各垃圾场巡游,只挑看上的东西捡回来。他到底是挑了哪些东西?换句话说,哪些东西在沼田眼里才算是‘宝物’?” “那种事情,我怎么会知道啊。” “回想一下,‘垃圾屋’里面堆着的废品都是什么?很多都是家电,而且都拆开了。” “是吗?” 就算您这么说,我又没有特地留心看过那些垃圾堆。 “你可再长点心吧。那你再说说看,沼田为什么要把电器都拆开?” “我都说了我不知道啊。”我举起双手,彻底作投降状。 “动动脑子行不行。你忘了堺说沼田是干什么的了?” “干什么的……?”我回想前天与堺的对话。“好像是什么艺术家……” “找到了,天久大夫。” 远处传来成濑的叫声。鹰央转头看向声音的方向,嘟囔了一句“好”便朝那儿跑去。 “哎,您等一下啊。” 成濑正站在陵园一角的某块墓碑前,脸上是难以形容的复杂表情。待我和鹰央走近,他一言不发地指了指墓碑。“呜哇……”我不由得发出感叹。墓地宽约三米、纵深两米,中央是刻有“沼田家之墓”的石块,周围摆满了“作品”。 ——没错,那些毫无疑问是“艺术作品”。 比翼起舞的蝴蝶,悠然畅游的鱼儿,火焰飘摇的蜡烛,振翅欲飞的猛禽,还有几可乱真的木屋——每个约三十厘米见方的“作品”,构造精细,结构大胆,无一不在吸引观者的视线。仔细一看,它们都是使用铁钉、钢针、电路板、木块、塑料瓶盖等随处可见的“废品”组合而成。 “这些是……”我愣在原地,惊叹于作品极高的质量和完成度。 “这就是沼田的‘作品’。在网上查了查,发现沼田是小有名气的现代艺术家,作品都是使用生活中的‘垃圾’为材料制作,在国外还拿过几个奖——直到两年前。” “遇到交通事故为止……” “我想,沼田是因为面对独自一人的生活而陷入了绝望,不知是为了祭奠还是为了赎罪,抑或只是为了逃避现实,而醉心于制作,并将作品供在墓前。” “那,他半夜在街头游荡收集废品是……” “嗯,是在寻找制作艺术品的材料。恐怕从很久以前他就在这样做,不过遇到事故后,他就形成了把所有能用的物品都收集起来堆在家里的习惯。” 鹰央眯起眼睛,打量着堆满了墓地的“艺术品”。 “然后呢,这些东西和我有什么关系吗?” 不顾我们出神地望着“作品”,一旁的成濑叹了口气说道。 “你啊,看到这么精湛的艺术品,就没有一点感想吗?” 鹰央瞪大眼睛问向他。 “当然是觉得很了不起了。不过,我的任务不是欣赏艺术,而是找到药品。” “你这人真没劲。身为日本人,没有点惟吾德馨的精神怎么行。” 朝成濑轻蔑地瞟了一眼后,鹰央竖起左手的食指。 “上上个礼拜,市之濑见到巡逻车停在他公寓的旁边,情急之下就把兴奋剂丢到了窗外,结果被沼田捡了回去。但,杀死沼田后,市之濑在‘垃圾屋’里翻找了一个多礼拜都没找到。这么一来,答案就只剩下一个了。” “……已经被放到这个墓地里了,对吧。”成濑挠了挠鼻尖。 “没错。在市之濑闯进家里之前,沼田就把‘宝物’拿到了墓前。” 成濑严肃地打量起墓前放置的作品。 “不过猛地一看,好像没有什么药品啊。” “那当然了,谁会把兴奋剂摆在外面,肯定是藏在什么的里面了。那个东西就算里面藏了别的危险物品,从外面也看不出来。” 逐个打量沼田作品的鹰央指向墓地一角。 “应该就是那个吧?” 她所指的位置摆着模仿古典安乐椅形状的“作品”,椅子上坐着一只兔子玩偶,正用一只耳朵擦拭双眼留下的泪水。我记得是去年开始流行的名为“哭哭兔”的角色。泪眼汪汪的兔子很是惬意地坐在安乐椅上,仿佛自己就是椅子的主人一样。 “遇害数小时前,沼田在垃圾堆里找到了这只兔子玩偶,发现和自己制作的椅子非常相配。所以,他就带着兔子来到墓地,让它坐在了椅子上。” 鹰央的表情忽地变得柔和。 “可能是觉得,女儿看到它会开心吧。毕竟是孩子们很喜欢的角色。” 成濑从西装口袋中掏出橡胶手套戴上,探出身子,一把抓过“哭哭兔”的玩偶。 “喂喂,我不是说了要惟吾德馨吗……” 他没有理会鹰央的抗议,径直拉开玩偶后背的拉链。看到玩偶像是被解剖而哭泣的样子,我不由得皱起眉头。 “找到了。……您猜得很准嘛。” 从“哭哭兔”的身体里取出装有白色粉末的小塑料袋,成濑耸了耸肩,脸上露出叹息和苦笑掺半的表情。 “……我说,小鸟。” “怎么了?” “有空去买个‘哭哭兔’的玩偶,下次来的时候供上去吧。怎么样?” 我眨了眨眼,目光落在没了玩偶而空荡的安乐椅上。椅子微微晃动,像是哀叹着玩偶被夺走的不幸。 “这是个好主意。” 听到我罕见地完全赞同,鹰央露出寂寥的笑容,静静地眺望着摆满了墓地的作品。我也跟着望去。 制作了这些艺术品的男子,很快就要在这片土地里与家人团聚了。或许,他终于能重获平安了。 习习夜风吹拂中,我和鹰央并肩站在一起,看着这片美丽的“艺术品”。 * 周末的繁华街总是人声鼎沸。走出车站,我低头看向手表。现在是晚七点一刻,距离约定的时间还有十五分钟。 穿过人群,快步走向碰头的站前广场。解决了“垃圾屋”杀人事件后第二周的周五,我应约奔赴鸿之池再度安排的联谊会。虽说最近心向相马护士,但和众人开怀畅饮应该不矛盾吧。难得鸿之池费心策划,拒绝的话总不太好。 一边找着各种借口,我一边朝前走去。所幸,今天没有被鹰央纠缠,晚六点结束急救部的工作后,我便立刻离开医院,赶到了约定的地点。 我记得是这个地儿没错啊…… 来到广场,我回望四周。周末的广场人头攒动,寻不见鸿之池的身影,便掏出手机调出通话记录,准备给她打电话。看到记录最上面的一条,我不由得苦笑。那是成濑的手机号,今天中午在急救部的休息室吃午饭时,突然接到了他的电话。用一如既往的不快嗓音,成濑说“向您告知案件的调查情况,算是对二位协助侦破案件的报答,烦请您稍后转告天久大夫”。 那直接给鹰央打电话不就行了——这样想归想,但我也知道成濑很不愿意与鹰央对话,加之我对案件的情况也感兴趣,便接下了传话的工作。 据成濑的说明,看到被发现的兴奋剂,市之濑终于彻底屈服,说出了药品获取和贩售的所有途径和对象,成濑说据此无论如何都要摸出背后的组织。不过,对于杀人一事,市之濑依旧矢口否认,坚称只是一时激动殴打了沼田,结果导致废品堆倒塌,把沼田埋在下面致其殒命。或许这就是真相。 “究竟是按照故意杀人还是故意伤害致死的罪名起诉,是检方的判断,我不知道也没兴趣。那么再见。” 成濑似乎真的对此不感兴趣,立刻挂断了电话,完全是官老爷的态度。但,看到他每每都臭着脸还是被鹰央叫出来的样子,就会想在那般若铁面下,或许也藏着一颗滚烫的正义之心。 顺带一提,沼田的遗体已交给他的亲戚火葬,即将安葬在摆满了自己作品的墓地里。前几天,我和鹰央买了“哭哭兔”的玩偶,再次来访陵园,将玩偶放在了空荡寂寥的安乐椅上。坐在古董椅上,玩偶哭泣的面孔中似乎现出一丝满足。 “在这儿呢~!” 回想着缓缓摇晃的玩偶时,从正面传来了高亢的叫声。抬起头,正看到鸿之池大幅挥着手朝我走来。“哦哦”我也跟着举手示意。 “你这是什么态度嘛。看看现在都几点了?迟到了啊,迟到!” “咦,不是说七点半集合……” “小鸟大夫,今天可是联谊啊,联谊。讲道理,你不得提前三十分钟来讨论作战方案吗。” “呃,你这道理我不懂啊……” 我嘟囔着打量鸿之池。她穿着淡粉色的连衣裙,上面披着外套,平素不见化妆的脸上也是打扮得精致。 “咦,怎么了?看我的目光这么热情呢。” “谁热情了。头一次看你穿便服,觉得有点新鲜而已。” “哎~你这是什么意思啊,难不成是想泡我吗?这倒没关系啦,不过很可惜呢,难得我叫来了超级可爱的女孩子。” “放心吧,有泡你的工夫,我还不如直接回家洗洗睡。你叫来的其他人在哪儿呢?” 我向四周张望,然而没有看到鸿之池描述的“超级可爱的女孩子”,也不见其他男生。我记得她说了今天是三对三的酒局。 “哦,别的女生直接去了饭店,男生这边有一个人说是下班会晚一点。” “这样啊。那等另外一个男生来了,就也去饭店吧。” “咦,说什么呢,小鸟大夫。最后一个人不是已经来了吗。” “啥?” 我傻愣愣地发问的瞬间,从背后靠下的位置传来“哟”的声音。听到那个声音的瞬间,我的身体僵住了。 这个声音,该不会是……费力地扭动生锈一般的关节,回过头看向下方。 “怎么了?一脸傻愣愣的。” 只见比我年纪小的上司抬头看着我,脸上是用“恶作剧般”远不能形容的、充满恶意的笑容。她的裤子是平常的牛仔裤,不过上身却是难得一见的水彩色汗衫,仔细一看脸上甚至化了淡妆。 “为什么鹰央老师会在这儿!?” “不要那么惊讶啦~。之前鹰央老师找过我说,她也想去联谊会,所以这次就叫上她了。哦对了,今天她的这身衣服是我挑的,妆也是我化的。” 鸿之池伸手比出v字,显得很是得意。 天啊,这怎么可能。我还以为今天总算可以忘记鹰央尽享欢乐了…… “你是说,鹰央老师是‘超级可爱的女孩子’中的一个吗?” 这样一来,我能期待的不就只剩下一个女孩了吗。 “哦不,不是的”鸿之池急忙在面前摆手以示否定。“鹰央老师是算男生这边的。” “……什么鬼?” “也就是说,我因为对男生不感兴趣,所以想以泡女孩子的身份参加联谊会。” 听到我的疑问,鹰央挺着衣服下扁平的胸膛回答。“就是这么回事”鸿之池也满意地点了点头。 “不,你这算怎么回事啊。来参加的女孩子们要……” “哦,这不用担心,我已经提前跟她们说过,男生这边有一个超级可爱超级帅气的女医生要来的,大家可开心了呢。” “呃,可是……说到底,陪鹰央老师喝酒有点……” 与进酒馆需出示身份证的外观相反,鹰央是个酒鬼。之前曾数次陪她喝酒,没有一次是靠自力回家的。 “磨叽什么,快点走吧。小舞,你拉住那边的手。” “得令!” 就这样,被迫不及待的鹰央和喜不自禁的鸿之池拽着,我参加了已被绝望笼罩的联谊会。后日听鸿之池说,当天说会迟到的男子到底没能赶上,鹰央自始至终与女生们相谈甚欢,玩得很是开心。 ……这不就是女子会吗。 至于我,则是开始不到半个小时便被鹰央灌醉,直到饭店关门都待在厕所里与马桶为伴了。 次日上午八时许,我牵引着昏沉的脑袋,在十楼西住院区的护士站,向电子病历系统输入住院患者的检查和给药的指示。这个时候,护士们通常忙于采血和收拾早餐的餐具,护士站内人影稀疏。周末本是休息之日,不过今天我被安排在内科住院楼值班,从上午九点待到晚上六点,若遇到患者情况突变,还要负责应急处理。本打算在交接班前完成综合诊断部住院患者的诊疗安排,然而昨晚被鹰央灌醉的余韵残留,身体疲乏无力,导致工作进展缓慢。 “小鸟游大夫……” 身后传来清凉的声音,我立刻回过头,离心力导致脑顶一阵刺痛,不由得皱起眉头按住脑袋。 “那个……您还好吗?” 面前穿着护士服的相马若菜有些担心似地问道,漂亮的眉毛撇成八字,表情摄人心魄。因若菜的工作时间与我来住院楼的时间对不上,自一同抢救心跳骤停患者后,我俩便再没见过面,直到今天。 “哦哦,没事没事。”我强挤出笑容。“怎么了?是住院患者有什么情况吗?” “呃,不是患者的事,是我有点事情想商量……” 她欲言又止,目光瞥向护士站角落药品架的后面。那儿是个死角,走廊里的人看不到,最适合讲悄悄话。 她到底要商量什么事?我疑惑着站起身,跟着若菜来到架子的后面。 “你怎么了?” “嗯,……那个……”若菜垂下目光,像是要说出很难开口的事,让我也跟着紧张起来。感觉自己像是被女孩子叫到体育馆后面的高中男生。难不成,是爱的告白……朦胧的想象(妄想?)让我心跳加速。 “小鸟游大夫!” 许是下定了决心,若菜猛地抬起了头。迎着她晶莹的双眸,我不由得“在!”地尖声回答。 “我有事想找天久大夫商量!” “……啥?商量?找鹰央老师?” 听到与期待相反的话语,我半张着嘴愣住了。若菜用力一点头。 “是的。我听说了有关天久大夫解决了好几个离奇案件的传闻,所以就想,如果可能的话,想请她听一下……那个,小鸟游大夫,您怎么了?突然呻吟起来,是哪儿不舒服吗?” 第三章 瞬间移动的女人 1 “那、那个……” 坐在患者用椅子上,相马若菜缩起脖子,显得坐立难安。 “我的脸上……沾了什么东西吗?” 约两米开外,鹰央恨不得要站起来一般向前探出身子,凝视着若菜的脸庞。接到若菜想要找鹰央商量的请求后,当日晚六点,我带着若菜来到了综合诊断部的门诊室,与鹰央会面。 “不,没沾什么。硬要说的话,还留着一点粉底。” 听到鹰央答非所问,若菜脸上的疑惑愈发加深。 “那个啊,鹰央老师,相马护士是在问,您为什么盯着她的脸不放,一个劲儿地看。” 站在鹰央身后的我开口为若菜解围。对初次见面的人,鹰央毫不客气地打量观察是常有的事,但即便如此,她对若菜表现出的兴趣也很不平常。 “哦,这个啊。哎呀,就是觉得,原来你就是传说中的相马若菜啊。” “传说中?”若菜反问,声音中透着不安。 “嗯,我听小舞说了不少你的事情。说是十楼住院区来了一有个 漂亮的护士,小鸟最近一直盯着……” 眼看鹰央即将口无遮拦,我慌忙从后面堵住了她的嘴。手掌下传来呜呜的震动(,显然是鹰央在咒骂)。 “那个……”若菜眨了眨眼。 “呃,没什么,你别在意……啊痛!” 猝不及防地,手背被鹰央狠狠地抓挠,我不由得一声惨叫。 “你干什么啊,没头没脑的!?”嘴巴得到解放的鹰央很是恼怒。 “我还想问您呢!” 我伸出残留着鲜红抓痕的手背以示抗议。鹰央只是哼了一声。 “还不是怪你性骚扰,活该。” 不许当着相马护士的面说难听的话——抗议的话到了嘴边,但还是咽了下去。我恢复平静,重新开口。 “先不说这个了。鹰央老师,相马护士是有事来找您商量的。说是自己被卷进了某个不可思议的事件里。” “不可思议的事件!” 前一刻还在瞪着我的鹰央,下一瞬立刻面露欢欣,转头看向若菜。果然,比起恋爱情事,奇闻怪见更能刺激鹰央的好奇心。我轻轻松了口气。 “那个不可思议的事件是什么!?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鹰央比刚才进一步探出身子,气势汹汹地逼近若菜。闻此,后者的脸色变得黯淡。她微微张开嘴,从中漏出细弱的声音。 “好像是……瞬间移动。” “瞬间移动!?” 听到若菜犹豫再三说出的、却是过于脱离现实的话语,我不由得叫道。鹰央转过头,朝我冷漠地一瞥,显然表示“吵死了闭嘴”。我伸手至嘴边,比划了拉上拉链的动作。 “瞬间移动,又称隔空传物,指物体或人体在瞬间移动到另外一个地方的现象。你是说,发生了类似这样的事情吗?” “我知道这是不可能的事情,但不论怎么想,都只有这一种可能了。结果,警方的调查也一直没有进展……不知道樱子到底遇到了什么事……” 若菜的身体微微离开椅面,声音也变得尖锐,表情紧迫,像是被人追到了绝路上一样。 “你冷静一点,仔细解释。那个叫樱子的是谁?警方的搜查是怎么一回事?” 在鹰央的劝说下,若菜用微弱得难以听清的声音回答“……对不起”然后重新在椅子上坐正。 “关原樱子是……我在护士学校里的同学,……也是我的好朋友。上个月,她……” 说到这儿,若菜咬紧嘴唇,低下了头。不难想象,那位名叫关原樱子的女性遇到了不幸的事情。 “我记得上个月在大田区的码头发现了一名女子的尸体,被害人好像就叫关原樱子吧。那个就是你的朋友吗?” 鹰央低声问向若菜。后者低垂着头,用细若游丝的声音回答“是的”。 “码头发现的尸体,不就是警方判断为杀人事件的那个……” 我小心翼翼地问道。虽然不记得被害人的名字,但在新闻上看到了相关的报道。记得是清早来码头钓鱼的人们看到了一名年轻女子的尸体倒在防波堤块(tetrapod)间。遇害人是住在附近的一名年轻护士,警方判断极有可能是人为犯案,已经成立了专案组展开调查。事件在晨间新闻里被提及了两三天,然后便被其它更有噱头的消息冲散,现在基本上无人关注了。 “嗯,没错。看电视上没有后续报道,估计是警方调查没什么进展。你是说,在那个案件里,发生了‘瞬间移动’吗?” 鹰央问道。若菜略一点头,目光依旧盯着地板。 “是的,我也是这样听说……具体情况不是很清楚。只是,我认识一个和樱子住同一栋公寓的人的同居 人最近总是被警方叫去问话……我跟那个人也算认识,听说警方认为樱子的尸体……只可能是发生了瞬间移动,一直束手无策……” “所以,你想让我帮忙解决那个‘瞬间移动’的谜题吗?” 鹰央摸了摸下巴。若菜立刻抬起了头。 “樱子是我的好朋友,我无论如何都想知道她究竟遇到了什么事情,到底是谁对她做了什么!我很久以前就听说了关于天久大夫您的传闻,说不论多么离奇的事件,您都能揭开真相,所以才这样来拜托您!” 她的语气急切,似是走投无路。 “‘瞬间移动之谜’吗……有点意思。” 鹰央扬起了嘴角,猫一般硕大的眼瞳闪闪发亮。这是“谜题”刺激了她的好奇心的证据,看来我又要被拖下水了。 “您愿意帮忙吗!”若菜向鹰央投去充满期待的目光。 “嗯,当然。不过,如果想要解开‘谜题’,我需要知道更详细的情况。” “这没问题,我已经跟和樱子住同一栋公寓的人的同居人,就是我刚才说的那个联系过了,可以去找他问话。” 若菜飞快地回答。 “其实是想知道警方调查得到的结果,不过先找相关人员问话也行。” 说着,鹰央从椅子上站起身,挺起草绿色手术服下扁平的胸膛。 “那个‘瞬间移动之谜’,就由我来解开吧。” 2 “瞬间移动的一个很有名的例子发生在一五九三年,墨西哥城里突然出现了一名负责菲律宾总督警卫的男子。那个时候还没有电话,也没有电报,可他却知道当时发生在马尼拉的总督暗杀事件。另外还有一六五五年,一个男子据说从印度突然移动到了葡萄牙……” 两天后的晚七点,我一边听着副驾驶席上的鹰央喋喋不休地讲述有关“瞬间移动”的内容,一边载着若菜,驾驶心爱的rx-8奔驰在品川区的街道上。双向六车道的宽敞道路上车流稀少,开起来甚是畅快。路的左手边是林立的仓库,一直延伸到远处的大海。因获知若菜的好友、同时也是上个月关原樱子一案的知情人今日有时间,下班后,我们三人便前往该友人的住处。 我瞟了一眼后视镜中坐在后排的若菜削瘦的面容。她的表情中透着一丝紧张,目光略微向下,令长长的睫毛格外突出。 “喂,……你在听吗?” 听到身旁压低的嗓音,我回过神来,瞥向助手席。鹰央穿着比自己大了一圈的松垮白汗衫和同样略显大的牛仔裤,正嘟着嘴不满地朝我瞪来。我左耳朵进右耳朵出被她发现了。 “当然了,真是不可思议啊。不过,总不能说这次的案件里就真的发生了那种瞬间移动的事情吧。”我慌忙搪塞。 “现在完全不清楚事件的具体情况,还没法判断究竟有没有发生瞬间移动。不过,我说过很多次了,绝不能从一开始就丢弃任何可能性。检讨所有可能性之后,最后剩下的才是真相!” 鹰央的语气逐渐变得热切,看来我算是蒙混过去了。跟她处了八个多月,终于知道该怎么对付这人了。 “不过,那具体是怎么一回事呢?尸体据说是在港口发现的,那么案发现场就不是……” 说到这儿,我猛然捂住嘴。对我而言仅仅是闲聊,但被害人可是若菜的密友啊。我再次看向后视镜,刚好撞上她的视线,便慌忙又移开目光。 “那、那个,相马护士……” “您不用在意的。毕竟,委托调查事件的就是我啊。” 见我面露尴尬,若菜语气坚定地回答。 “关原樱子遇害的地点应该是在自家公寓里。二月二十二日零时许,附近的居民听到了从屋内发出巨大的响声。” 鹰央竖起左手的食指说道。 “咦,这您怎么知道?” “这些内容,媒体早就报道了。这两天我在网上看了所有能找到的有关关原樱子遇害一案的情报,但也只知道了这点内容,看来警方没有透露太多消息。有可能是调查遇到瓶颈了。小鸟,关原樱子住过的公寓还没到吗?” 许是聊起事件来了兴致,鹰央开始不住左右地左右晃动身体。 “还有五分钟左右就到了。”我看了一眼导航回答。沿着海边的道路笔直前行,一幢足以与天医意会综合医院比肩的巨大建筑逐渐靠近。四面体的模样很是前卫,营造出一种近未来的感觉。 “哦,那个就是港南临海综合医院,车停到那里面的停车场就行了。晚上停车费挺便宜的。” 后座的若菜探出身子,指向那幢建筑。我依言驶近医院,将rx-8停好。 “这医院挺气派啊。关原樱子就在这儿上的班吗?” 下了车,鹰央仰头看向医院大楼,嘟囔道。 “是的,待会儿要见的朋友也在这里工作。公寓我记得是在那边。” 若菜带着我们离开停车场,来到我们开车驶来的道路边,在人行横道的红灯前停下。马路对面是住宅区和仓库,再往后面就是大海。 “那个应该就是樱子住过的公寓。” 若菜指向斑马线对面约百米开外的一座楼。楼有八层高,看上去有些年头,但因坐落在海边,景色想必相当不错。 见信号灯变绿,鹰央抢先一步小跑过人行横道,看样子是想要快点解开“瞬间移动之谜”而等不及了。 “你们两个磨蹭什么,快点走啊。” 看着她脚步笨拙的背影,我和若菜一同叹了口气,追在其后。 “不好意思招待不周,还请见谅。” 戴着眼镜、显得有些柔弱的青年将盛了绿茶的杯子摆到客厅的茶几上。青年名为藤本一平,是若菜的友人,同时也是与遇害的关原樱子同居的室友的同事。听说是护士学校里的同级生,我一开始还以为会是女生,不过仔细一想,最近男性的护士也逐渐增多,同级生并不一定是女子。 这个叫藤本的护士,该不会是相马护士的男朋友吧……?回想方才来访时藤本和若菜甚为亲密地交谈的样子,我偷偷打量起两人来。数分钟前,我、鹰央和若菜一同来到位于六楼的藤本的公寓,在客厅围着茶几坐下。 “这房子挺不错的嘛。你一个人住吗?” 盘腿坐在垫子上,鹰央毫无顾虑地打量着房间。如她所说,对独居而言,这是相当不错的地方。从玄关到客厅的走廊有三个门,由此判断这是一室一厅一厨的格局,卫生间和浴室也是分开的房间,比起我那个只有一个独立厨房的公寓强太多。 “是的,不过租金其实没那么贵,毕竟这座楼盖了已经二十多年了,而且距离最近的车站也有要走十五分钟远。再加上医院有住房补贴,一个月实付只有六万日元左右。当然,对我来说也不便宜了。”(译注:六万日元约合人民币三千五百元) 藤本隔着茶几坐在鹰央对面,挠了挠太阳穴。 “这个楼层的话,可以看到大海呢。早上的景色一定很美吧。” 听到我附和,藤本露出少年般青涩的笑容。 “是的,不光是早上,晚上打开窗户的话,能听到海浪的声音,可舒服了。贵是贵了一点,不过选了这边的屋子,我觉得是选对了。” “这边的屋子?”我不解地反问。 “哦,这个公寓楼分成靠海的一边和靠马路的一边,每层每边各有五个屋子。不靠海的话,只要付四万五千日元的租金,但那边窗户外面就是医院。” “从自家的窗户看到上班的地方会闹心对吧。” “可不嘛。而且,靠马路的话太吵了。” “太吵?”我再次不解。 “这条马路是国道,路直,又宽,还靠海,平时车不多,所以有人半夜在这儿搞赛车比赛。凌晨两点到三点,开车的时候特别吵,很多人都在反映这个问题。警察也在加强监管,这一个月老实了一阵,但最近又开始了……”藤本缓缓地摇头。 “不说那个了,讲讲关原樱子的事吧。她以前是住在这儿的吧?” 许是长时间坐麻了脚,鹰央略微摆动着身体,言归正传。听到遇害的同事的名字,藤本的表情变得僵硬,若菜的嘴角也抿紧了。 “是的,关原护士住在正下方的房间。” “哦哦,怪不得警察来找了你。” 听到鹰央嘟囔,藤本毫不掩饰地皱起眉头。 “他们可真是缠人啊。当然了,我这个同事正好住在楼上,要说的话也算是我不走运吧。案发当日有没有注意到什么异常,关原护士平时的工作情况怎么样,基本把能想到的都问了一遍。” “那你是怎么回答的?案发当日出现过异常的情况吗?” 鹰央收起盘腿改为跪坐,两手撑在桌上向前探出身。见鹰央不同寻常的气势,藤本略向后仰去,战战兢兢地开了口。 “异常情况……确实有过。我记得是二月二十二日凌晨零点左右的时候,我躺到床上准备睡觉,刷手机的时候,突然听到一阵女性的尖叫声,然后是轰的一声,像是有什么很重的东西倒了一样……” “那是关原樱子遇到袭击时的叫声吗?” 鹰央问道。藤本皱起眉头。 “警察好像是那么想的,除了我以外还有别人也听到了叫声。不过,我并不清楚那到底是不是关原护士遇到袭击时的叫声。” “也就是说,警方判断关原樱子是在自己的房间内遇害的。” “好像是。听人说,房间里有过大量出血的痕迹……我看案发后连着好几天,刑警和鉴证科的人都在反复出入这座公寓。” “深夜在公寓里被害,第二天早上尸体出现在港口……我记得那个港口离这儿挺远的吧?”鹰央抱起双臂嘟囔。 “对,差不多有十公里呢。不过这前面就是国道,开车的话一会儿就到了。” 藤本回答。鹰央扬起视线看向他。 “那个叫‘瞬间移动’的又是怎么回事儿?为什么说尸体瞬间移动了?” 听到她的问题,藤本有些尴尬地挠了挠头。 “呃,我只是听说有这么一回事而已……上次警察来我这儿,问我是不是真的听到了那些动静。我说我确实听到了,然后有一个警察就很不高兴,说‘艹 ,这不就是说尸体瞬间移动了么’。我不明白是怎么回事,但有点好奇,所以接到相马护士的联系的时候,就说漏了嘴……” “搞什么嘛,到头来你也不清楚啊。”鹰央显得很是不满。 “不好意思,天久大夫,我只是听到藤本说的内容,觉得可能发生了某种奇异的事情,导致樱子的案件一直得不到解决……然后就听说了大夫您神通广大,多么离奇的事情都能揭开真相……” 若菜缩起身子,很是抱歉似地小声说道。 “哦哦,你用不着道歉。既然是警察那样说的,看来确实是有点蹊跷。不过这样的话,就要去找警方问一问才行了……这个案子,如果是樱井负责的就好了。哦,关原樱子的尸体被发现是在上个月,樱井他们组应该没有负责调查吧。” 鹰央念叨着曾数次合作的警视厅搜查一课重案组刑警的名字。确实,这次的案件应该和那个假冒科伦坡没什么关系吧。警视厅的搜查一课下有十数个重大案件调查组,简称“重案组”,若发生了需要成立专案组进行调查的重大案件,就会由其中一个空闲的小组负责调查。而在关原樱子的尸体被发现时,樱井正忙于发生在多摩地区的密室内男子溺亡的案件。 “总之,我回头再想怎么从警方嘴里套出点情报来。你先给我说说关原樱子是个什么样的人。你跟她关系很近吗?”鹰央抬起头,问向藤本。 “不,我跟她只是护士学校的同级生而已……而且,她是在妇科工作,我在外科住院楼,平时也见不上面。”藤本的语气有些犹豫。 “那,你知不知道有谁在记恨着关原樱子?” “要说是谁杀了关原护士……我倒是知道。” 藤本压低声音回答鹰央的提问。 “你知道是谁杀的!?” 我惊叫。鹰央瞪大了眼睛,若菜也略微浮起上身。 “哦,不,我不是说知道凶手的名字。只是说,那个人一定是之前纠缠过关原护士的跟踪狂(stalker)。”藤本慌忙更正。 “跟踪狂?关原樱子被人跟踪了吗?” 鹰央问道。藤本肯定地点头。 “大概三四个月前,关原护士的样子就不太对劲,同事们都觉得蹊跷。她变得很阴郁,工作也心不在焉。一个同事就问她怎么回事,然后她回答说‘被男人骗了,他还一直跟踪我,很苦恼’。” “没有问她具体是被谁跟踪了吗?” “听那个同事说……好像是前男友。” “前男友?是被她甩了后,变成了跟踪狂吗?” “是的,但具体是谁还不清楚,因为大家从没有看过关原护士和男人在一起的样子,只是听说她有对象而已。到医院工作差不多半年的时候,我们几个护士一块儿去喝酒,酒席上关原护士喝多了,就说自己‘找了对象 已经有对象了’。” “那个对象是个怎样的人,你了解多少?” “医院里的人说……关原护士可能是偷了别人家的男人。” 藤本的语气变得犹豫。鹰央眯起眼睛。 “偷了男人?关原樱子是在和已婚男人交往吗?” “听说那次酒席上,一个同事问过关原护士‘你打算什么时候和对象结婚?’结果她突然就低下头,说‘没法结婚,至少现在不行’。” “原来如此,对象是已婚者的话,至少在对方离婚之前是没法结婚的。这样一来,关原樱子说的‘被男人骗了’也就能理解了。听了对方说早晚会离开现在的妻子和她结婚,所以才将就着处下去,结果发现对方并没有离婚的打算。发现这一点后,她想和对方分手,然而那人却不愿意,并开始跟踪她,最后……” 鹰央没有继续说下去。沉默趁机填满了房间。 她的推论确实符合逻辑,实际上如她所说的可能性也很高。但,若真是这般简单,警方应该不会一筹莫展。事件的背后一定藏着某个藤本不知情的内容。 “我能去阳台看看吗?”忽地,鹰央站起身,毫无来由地问道。 “呃,阳台吗?”藤本眨了眨眼。 “这下面就是关原樱子的房间吧。我想从阳台往下看看。” “哦……这倒没关系。” 藤本也起身,拉开通往阳台的落地窗。夜晚的冷风灌入屋内。鹰央不满地撇着嘴,步履蹒跚地走向窗户。大概是跪坐太久,腿脚麻了,她的脚步像极了一只企鹅。 “那个,藤本君,我能借用一下卫生间吗?” 见鹰央站到阳台,若菜问道。“嗯,当然。”藤本回答。“不好意思。”若菜道过谢后,径自走向走廊,拉开门进入了卫生间。 “喂,你是相马若菜的男朋友吗?” 鹰央盯着藤本的脸问道。听到如此唐突的质问,我的脸颊不住抽动。 “哎?那个,您指的是什么?”藤本再次不解地眨眼。 “我问你是不是在和相马若菜交往。你我素不相识,你却同意我们登门拜访,是不是因为接受了恋人的请求?” “不不不,您误会了。我有女朋友,是在老家群马念高中的时候就开始交往的。我跟相马护士只是大学的同级生,偶尔会有联系的朋友而已。”藤本慌忙在胸前摆手以示否定。 “是吗。哦,没别的意思,因为这家伙在瞄着相马若菜。如果你和她是恋人关系,我想最好早点让他知道,早点死心,省得竹篮打水一场空。” 鹰央指着我的脸,语出惊人。喂,谁让你擅自透露他人的恋爱情报的! “哦,是这么回事啊。哎呀,相马护士可是很不错的选择呢。她性格温柔,又很认真,不像关原护士那么难啃。” 藤本的语气带上了一丝轻松。 “那是说,关原樱子小姐很不好对付吗?” 我问道。藤本的表情再次僵硬。 “……关原护士对我这样同年级的男生非常严苛,像是没有把同年代的男人放在眼里一样,或者说很讨厌……所以,听到传闻说她偷了别家男人的时候,我反倒觉得挺正常的,感觉她只会对年纪更大的男人感兴趣。” “不管怎么说,你不是相马若菜的男朋友对吧。太好了,小鸟,你还可以继续徒劳地挣扎一会儿。”鹰央咧嘴贼笑着,拍了拍我的后背。 “……用不着您操心。” 凭什么断定是“徒劳”啊…… 我不满地嘟着嘴。这时,开门声传来,若菜回到了客厅。 “抱歉久等了。那个……出什么事了吗?” 面对我们的视线,若菜不解地歪起头。 “哎呀,小鸟说他……” “鹰央老师!您不是要调查事情吗,快!” 我急忙打断鹰央的话。鹰央的目光游离了一瞬,然后她才“哦哦,对了”地嘟囔,两手扶着栏杆探出身子,朝下面看去。“哎,您小心一点啊。”我急忙按住鹰央的双肩。 “我当然很小心了,我又不是小孩子。”鹰央回过头,有些恼怒地顶了一句,然后立刻继续看向下方。 “您真的很温柔啊。” 来到一旁的若菜露出微笑。她的表情是如此富有魅力,让我每每不由得移开目光。 “对了,你去过关原樱子的公寓吗?你们两个是好朋友吧?” 鹰央一边盯着楼下,一边问向若菜。 “……不,没有。樱子从没让任何人进过她的家,包括她最好的朋友。” 回答着,若菜的脸上现出一丝忧伤。如果说关原樱子搞过婚外恋,她不愿让他人进入自家也就可以理解了。或许在公寓内,有什么足以锁定对象身份的物品。 “对了,听说案发到现在一个多月了,关原护士的房间还是事发当时的样子。据说是房东一直在国外,没法办理清扫的手续。我这个住在正上方的人,是希望快点打扫,好住得放心一点。” 藤本皱着眉头嘟囔。 “……是吗。小鸟,够了,把手松开。” 结束了越过栏杆的观察,鹰央说道。我松开手,鹰央满意地点了点头,回到客厅后说“那我们走吧”,便迈步向玄关。 “哎,这就回去了吗?”我跟着进入客厅,问道。 “总之,在这儿能收集的情报已经收集完了,先回去一趟,想想下一步的对策。” 鹰央推开房门,留下一句“打扰了”便走了出去。我和若菜也慌忙来到门口,朝藤本低头致谢说“多有打扰实在抱歉,感谢您提供的情报”后,也推开了门,一路小跑到电梯前才追上了鹰央,三人一同降到一楼。 从坐上电梯,到经过公寓楼入口处收发室时,鹰央一直抱着双臂,嘴里小声地不住嘟嘟囔囔,大概是在脑中整理藤本告知的情报。我和若菜沉默着跟在她的身旁,以免打扰到她的思路。来到港南临海综合医院的停车场入口,鹰央总算抬起了一直低着的脑袋。 “哦对了,难得来这儿一趟,要不要去见见我哥呢。” “啥哈?您的哥哥?”听到过于意外的话语,我双目圆瞪。 “嗯,我哥住在横滨那边,从这儿开车过去用不了半个小时吧。有一阵没见了,偶尔去露个脸也不错。” “鹰央老师,您有哥哥的吗?我还以为只有真鹤小姐一个姊妹……” “嗯,我哥比姐姐大几岁,当精神科的医生。我说小鸟,你能不能开车带我去我哥那儿一趟?反正你今天晚上没别的事儿吧。” “呃,我是没别的事儿啦,不过相马护士……” 我瞟了一眼若菜。听刚才讲的话,她明天是早班,六点就要到住院楼。 “哦对,你明天要上早班是吧。那,拉你一块儿陪我到晚上不合适啊。不过,我是有点想去见一眼我哥……”鹰央罕见地做出符合常识的判断,面露难色。 “哦,您不必在意的。我打个车去附近的车站,从那儿坐电车回去就行了。” 若菜指向停在医院门口等待载客的出租车。 “这样啊。真是对不住了。”鹰央挠了挠太阳穴,显得很过意不去。 “没关系的,毕竟是我任性拉了您到这儿来。而且,见到天久大夫的话,您的兄长也会高兴的。” 若菜腼腆地一笑,行礼说“那我就先走一步了”后,便朝出租车的候车点走去,在我的目送中坐进出租车离开了。 “相马若菜回去了真可惜啊,对吧。本来你是想把我送到天医会综合医院,再送相马若菜到她的家,顺便跟她进一步发展关系,没错吧。” 看到若菜乘坐的出租车远去,鹰央捉弄般朝我说道。确实,她说的那些事情我也不是一点都没想过,一时找不出话来反驳。 “哟,瞧你一声不吭的样儿,看来是被我说中了。男人怎么都这样,一点不会考虑场合,随处发情。我也得悠着点,省得遭你毒手。” 鹰央故作惊恐,哼了一声。 “您是有多不信我啊?放心吧,就算打死我,我也不会冲您下手的。” “……喂,你这什么意思啊?”闻此,鹰央的眼睛眯成一条线,似是不快。 “就是字面上的意思。行啦,您快点儿上车吧。不是要去您的哥哥那儿吗,您说一下地址,我导个航。” “去他那儿干嘛,刚才只是找个借口让相马若菜先回去而已。” “哎?您这是……?难道说,您其实没有哥哥?” 我陷入混乱,不由得问道。鹰央毫不掩饰地皱眉。 “我有哥哥是真的,不过我并不知道他住在哪儿。就算知道,我也懒得去见那个妖怪。” “妖怪?” “和尚成精了,有读心术。你不知道吗?” “呃,听倒是听过……” “我哥就是那类人,瞅一眼别人的脸,就知道那个人在想什么,你说恶不恶心。再说了,我跟他八字不合,几年没见过他了。姐姐倒是好像偶尔跟他有点联系。” “可是,您为什么要让相马护士先回去?” 听我发问,嘟着嘴的鹰央露出一脸贼笑。 “不入虎穴焉得虎子,总不能伤及无辜吧,多可怜啊。” “……您是铁了心要入虎穴啊。……还有,伤到我您不觉得可怜是吧。” 我长叹了口气。虽然不愿进入虎穴,但鹰央显然不会被我说服,我也不能丢下鹰央一个人不管,否则天知道她会捅出什么幺蛾子来。到最后,我总是要被卷入她的行动中,这已无法避免。 “那,您打算做什么?” 我怀着出家人的醒悟之心问道。只见鹰央用力指向方才我们走出的公寓楼。 “去看案发现场!” “这可不成,这可万万不成啊!” 我缩着身子沿走廊前进,同时冲走在前方的鹰央小声说道。 “亏你块头这么大,胆子小得像只耗子。挺胸抬头,大大方方往前走就是了。” 鹰央扭过头回答,脚步不停。 “还挺胸抬头……” 无言以对的我只得随鹰央进入走廊前方的客厅。看到眼前展现的镜像景象,我倒吸一口气。房间中央的地毯上,赫然印着歪歪扭扭的圆形的红色暗痕。那恐怕是……血迹。圆的直径显然超过五十厘米,暗示着遇害人曾大量出血。 “原来如此,看来这儿确实是案发现场。” 回望着客厅,鹰央嘟囔。没错——我们眼下正在关原樱子的房间内。十几分钟前,说着“去看案发现场”的鹰央没有理会我“您要怎么看?”的追问,径自走入方才刚出来的公寓楼,毫不犹豫地前往一楼的收发室,冲穿上衣服正准备下班的中年楼管员说道。 “我是警方相关人员,让我看一下关原樱子的房间。” 不顾因过于惊讶而僵立当场的我,楼管员透过收发室的玻璃窗,朝鹰央投去极为怀疑的目光。娇小而面容稚嫩、穿着汗衫和牛仔裤的便装、乍一看去像是高中女生的鹰央张口就自称是“警方相关人员”,任谁都会怀疑吧。 面对楼管员“您真的是警方相关人员吗?”的疑问,鹰央只是说了些“最近多了不少年轻的女性当警察”“穿成这样是为了不引人注目”“你要是不肯配合,我只能跟你上头公司的老板打个报告喽”等不痛不痒的借口。最终,楼管员虽然依旧对鹰央满是怀疑,但还是用万能钥匙为我们打开了关原樱子的房门。 “这下您知道这儿确实是案发现场了吧。我们快点回去好不好?” 我冲依旧打量着客厅的鹰央说道。这毫无疑问是非法入侵他人住宅,而且还要加上冒充警察的诈骗罪,搞不好真的要吃牢饭的。脑海中已经浮现了《二医生因非法入侵被捕!自诩侦探擅闯命案现场?》的新闻标题。 “吵死了,我没法集中。你冷静一点行不行。” “这叫我怎么冷静啊。您可是冒充警察非法入侵啊!” “我可没有冒充警察,只是说自己是‘警方相关人员’而已。我好歹帮他们破了几个案子,说是‘相关人员’没毛病吧。谁让那个楼管自己闹误会,错把我当成警察,放我进来的。” 鹰央挺着胸说道。我不认为她的那些歪理能够说服真正的警察,但还是选择闭上了嘴。与其继续这种毫无意义的争论,还不如快点让她调查完事快点回去。见我沉默,鹰央满意地扬起了嘴角,继续观察屋内。我也跟着打量起来。 公寓的结构与藤本的完全一样,走廊连接着玄关和客厅,从窗户能看到夜幕笼罩的海湾。走廊两侧依次是卫生间、浴室和卧室的门。客厅里的家具多为单色调,原本应显得整洁而安稳,然而现在却像是龙卷风过境一般,餐桌的椅子、电视、书柜等倒在地上,散落着多本书籍和坐垫。警方显然完整保存了案发当时的现场,不难猜测房间内曾发生过激烈的搏斗。 不知何时,鹰央已拉开落地窗门,走到阳台上。察看了数十秒后,她满意地点点头,回到客厅内。 “鹰央老师,已经够了吧,我们该快点回去了。” “嗯,总之该看的地方已经看过了。” 终于能回去了。正当我放下心来,这时背后蓦地响起咔嚓一声。我浑身发颤,鞭策着僵硬的脖子,缓缓扭过头去。只见房门打开,出现了两名穿着西装的男子。仔细一看,他们背后正是方才的楼管员。 “就是那两个人,说自己是警察,非要我开门让他们进去。” 楼管员指了指我和鹰央。两名男子朝我们投来冰冷的目光。我立刻猜到了,他们恐怕正是负责本案的刑警。应该是楼管员通知了警方,说有两名可疑人员(也即我和鹰央)进入了案发现场。 两名男子中的一人舔了舔嘴唇,慢吞吞地朝我们走来。他身形削瘦,戴着银框的眼镜,镜片背后眯成一条线的眼睛里射出冰冷毫无温度的视线,整体看上去像只蜥蜴。 “……麻烦跟我们走一趟吧。” 蜥蜴男来到面前,用平板的语调说道。 3 要等到什么时候才行啊。盯着审讯室白色的墙壁,我漫不经心地瞄了一眼手表。已经过了晚十点半。我和鹰央“自愿配合”被来到关原樱子公寓的刑警“自愿配合”,地被带到大森派出所,这儿也是关原樱子遇害一案的专案组所在地。我还以为鹰央会说着“严格来讲我没有触犯任何法律,如果是自愿,我不配合”之类的屁磕抵赖,但正相反,她很痛快地答应了。避免了被当场逮捕的糗事还算幸运,但看到异常听话的鹰央,我反而感到一丝不安。 蜥蜴男刑警把我和鹰央带到审讯室后,丢下一句“在这儿等着”便不见了影子。我只好在这儿惴惴不安地等了一个多小时。看向一旁的鹰央,她坐在钢管椅上,抱着双臂合上了眼睛。见她的眼睑不住地颤动,下面的眼球恐怕正在快速转动。应该是在头脑中回放刚才看到的关原樱子公寓内的景象,重新审视一些细节。 只要看过一次,就能够在脑中分毫不差地重现,反复观察——这是鹰央具有的特殊能力之一,好像是叫“影像记忆(camera-eye)”。到底是脑子里长成什么样,才能做到那种事情?这时,随着喀嚓一声,门被打开。看到门口的人影,我不由得“啊……”地愣愣呢喃。 “哎呀哎呀,天久大夫,小鸟游大夫,二位好久不……见好像也没过几天啊。” 弯腰驼背、头发蓬乱如鸟窝的中年男子——警视厅搜查一课重案组的刑警樱井公康语气轻松地问候。 “哦哦,是樱井啊。”鹰央睁开眼,举起一只手回应。 在去年七月的“被外星人绑架的男子”一案,以及上个月一名男子在密室内溺水身亡一案中,我们曾与樱井联手调查。目睹了鹰央运用超人的智慧解决了案件后,樱井便对鹰央另眼相看了。 “樱井先生,您也是负责关原樱子小姐遇害的案件吗?” 我问道。樱井明确地摇头。 “不不不,这个案子不是我所在的小组负责的。只是听说闯入案发现场的可疑二人组碰巧是我的熟人,所以才急着从家里赶过来了。对吧,寺田君。” 说着,樱井回过头,让这时方才的蜥蜴脸刑警也进入了审讯室。 “如果真是樱井先生的熟人,我们也就不用确认身份了。” 名唤寺田的刑警透过眼镜狐疑地打量着我们。 “这几位的身份由我来保证。不过二位还真是喜欢找奇怪的事件凑热闹呢。”樱井苦笑着讽刺。 “不是我在凑热闹,是有人委托我调查奇怪的事件,我只好不情不愿地答应了而已。” 骗鬼呢。明明是稍微被激起一点好奇心,就饿狼扑食一样扎进案子里。我朝大言不惭的鹰央投去白眼。 “寺田君,时间不早了,今天就先让二位回去如何?搜查一课的科长也认识这两人。” 樱井提出暖心的建议,然而寺田的表情纹丝不动,略一摇头。 “那可不行。这两人冒充警察,非法闯入案发现场,说明他们是案件的嫌疑人。除非能够排除作案嫌疑,否则我要细细审问。” 他的口气平淡,反而更凸显了他不打算手下留情的决心。 “嫌疑人?你是在怀疑我们杀了关原樱子吗?” 鹰央指了指自己,显得很不可思议。 “我不能否定你们是侵入现场藏匿作案证据的可能性。所有可疑人员,我一个都不会放过。” “哈哈,调查陷入僵局,就开始不管不顾地逮到人就啃啊。我说,你想广撒网捞大鱼,前提是要找对撒网的地方。” “你是想说,我调查的方向错了吗?” 寺田眯起眼睛,那目光宛如盯上小动物准备袭击的毒蛇,我不由得脊背发颤。然而,鹰央毫不在意似地挺起胸膛。 “当然。你应该做的不是把我当成嫌疑人审讯,而是向我提供必要的情报请求协助。” “……你协助破获了几个离奇的案件,这个事情我听说了。我自认不是脑筋死板的人,如果真的能解开案子,我也不是不能考虑提供一些机密的情报。不过吧……” 寺田收起下颚,目光上扬,盯紧了鹰央。 “前提是你们能证明自己和关原樱子遇害一案没有关联。在洗清嫌疑之前,我会一直把你们作为嫌疑犯看待。” 听到寺田的话,鹰央扬起了嘴角。 “警方认为,案发时间是上个月二十二日的凌晨零点左右。对不对?” 鹰央问道。寺田略一点头。 “那么,我们有不在场证明,证人就是他。” 说着,鹰央指向樱井。后者瞪圆双眼,“咦?我吗?”地嘟囔。 “喂,你这就忘了?上个月二十二日零点,我和小鸟可是和你一块儿潜入多摩的医院里了啊。” 看到鹰央无奈的表情,我想了起来。上个月调查密室内男子溺亡一案时,为了揭开某人犯案的真相,我们和鹰央一起深夜潜入了医院里。那的确是二十一日深夜到二十二日凌晨的事情。 “呃,我看一下……哦哦,那确实是在二十二日的凌晨。” 樱井从皱巴巴的外套的口袋里掏出手册,翻找一番后肯定地点了点头,说道。寺田看向他,目光里满是疑虑。 “寺田君,你现在调查的这起事件的案发时刻,这二位确实是和我在一起,协助我侦查案件。就是那个从外面上锁的房间里一个男子溺亡的案子,你也听说了吧。” “……您确定吗?”寺田依旧不肯轻易相信。 “确定,他们的不在场证明没有任何问题。”樱井略显夸张地摊开双手。 “这下你明白了吧。我不是为了销毁证据才闯入那个房间的地,而是为了揭开真相在调查案件。那就按照约定,把案件的详情告诉我吧,我来帮你解决。” 鹰央开心地探出身子。见此,我总算明白了为什么她会如此坦率地听从了寺田配合同行的要求。只要来到专案组所在的大森派出所,或许就能得到警方的情报——这便是她的打算。寺田盯着她,面部仍然不见表情,大概是在权衡向无关人士鹰央提供情报的利弊。 “寺田君,这个案子挺难办的吧。我建议你跟天久大夫商量商量,一定会有助于案件侦破的。而且,这两位嘴巴很严实,不会把你告知的内容透露给第三方的,我可以担保。当然啦,我不是你们组的人,你不欢喜的话就权当我没说。” 樱井好言劝说,看来经过之前几次案件的协助侦破,他对鹰央产生了相当的信赖。大概是所谓“不管黑猫白猫,能抓耗子都是好猫”吧。 “……好吧,既然樱井先生都这么说了。” 沉默了数十秒后,寺田坐到钢管椅上,一脸不情愿地开了口。听说哪怕是同隶属于警视厅搜查一课,不同小组的刑警之间也会经常发生冲突。即便如此,樱井竟能说服其它小组的警员,看来他在同事间深受信赖。确实,他虽然其貌不扬,但给人精明能干的印象。 “说尸体‘瞬间移动’了是真的吗!?” 见各方意见达成了一致,鹰央唐突地站起身,问出最核心的问题。寺田的眉头皱得更甚了。 “谁他妈嘴巴漏风……” “是谁妈都无所谓了,快点回答我的问题。真的发生‘瞬间移动’了吗?” 鹰央打断寺田愤愤的嘟囔,语速飞快地提问。 “……根本是天方夜谭。只是我们不清楚尸体是怎么被移动的,结果所里的人瞎扯淡而已。” “嗬,是‘瞬间移动’啊。听着还有点意思嘛。” 樱井也拽过一把椅子坐下,慢吞吞地插话。 “怎么,你也要听吗?你不是负责这个案子的吧。” 鹰央看向樱井。 “反正今晚没别的事干了,多摩那边的专案组多亏某人鼎力相助破了案子,已经解散回家了。在发生别的重大案件被指派之前,我所属的小组只是等候命令而已。既来之则安之,听听这边案子的情况也没关系吧。” “随你便吧,总之快点告诉我事件的详细情况。你说不清楚尸体怎么被移动,究竟是什么意思?” 被鹰央问到,寺田略微调整了眼镜,张开了几乎不见血色的嘴唇。 “我们认为,关原樱子是在二十二日零点左右在自家公寓遭到袭击,她的尸体于当日上午九点半左右,在距离公寓约十公里远的港口,被前来垂钓的男子发现。”寺田的语气十分平淡,像是在念一份报告。 “案发时间没有差错吗?”鹰央挠了挠鼻尖问道。 “应该不会有错,住在同一公寓楼的其他数名住户在那个时刻均表示听到了响亮的撞击声,以及女性的尖叫声。” “只凭这一点断定案发时刻是不是过于武断?也有可能是凶手为了模糊作案时刻而安放了某些自动装置。” “dvd录像机可以佐证具体的案发时间。” “dvd录像机?”鹰央不解。 “没错。关原樱子房间内有一个损毁的dvd录像机,经调查在其表面发现了血迹,且录像机角部的形状与关原樱子头部伤口的形状吻合。” “也就是说,关原樱子被人用那个录像机砸中了头?” “有可能是被砸,也有可能是倒地时碰巧撞到。重点在于,案发时,关原樱子正在用那个机器录制深夜播送的电视剧,却因机器遭受外力冲击而停止了录像。这个是鉴证科分析出来的结果,录像停止的位置对应二十二日零点九分播放的内容,这与在该时刻附近住户听到最后一声响亮的撞击声,然后恢复安静的证言一致。由此可以确定,关原樱子的确是在二十二日的零点九分,头部遭到dvd录像机的撞击而陷入昏迷。” “头部的伤口是导致死亡的原因吗?从那个伤口流出了足以留下痕迹的血液吗?” 鹰央飞快地提问。寺田摇头表示否定。 “不,司法解剖的结果显示,头盖骨只是出现了轻微裂缝而已,不足以致命,伤口流出的血也没有到致死量。” “那她的死因是什么?房间里不是有那么一大摊血吗?” “说是出血过多导致的休克死最有可能,但不知道是从哪儿出血的。” “出了那么多血,竟然不知道源头?”鹰央皱起眉头。 “尸体在港口被发现时,是挂在防波堤块堤上的,而且胸口往下没入水中。” 寺田低声嘟囔。我明白了他的意思,不由得皱起眉头。 “难道说是……” 听到我挤出一丝呻吟,寺田有些懒洋洋地收起下颚。 “嗯?什么意思?” 不擅揣摩弦外之音的鹰央一脸不解地交替看向我和寺田。 “就是说,尸体可能被鱼……” “哦哦,因鱼或甲壳类生物导致尸体损毁严重,难以确定出血源啊。” 鹰央在胸前啪地双手合十。见此,寺田看向坐在旁边的樱井,视线里满是“这女的没病吧?”的疑问。樱井则是扭过头去,假装没有注意到寺田的目光。 “司法解剖的时候,除了头上的伤口以外,还看到其它明显的伤痕了吗?” 鹰央继续提问,丝毫不顾审讯室内有些微妙的气氛。 “……剩下的只有擦伤,估计是被遗弃的时候撞到防波堤块造成的,没有看到很大的伤口。不过,因为腹部受损严重,很有可能是腹部存在致命伤,从那儿大量失血导致了死亡。” “原来如此。那,警方认为关原樱子头部受到重击而昏迷后,发生了什么事?” 听到她的问题,寺田沉默了数秒,才索然无味地回答。 “我们认为,凶手对陷入昏迷的关原樱子施加了暴力。” “……是指暴力的性行为吗?” 鹰央低声问道。寺田摇了摇头。 “不,我们没有找到强奸的痕迹,只是猜测凶手可能用力踢了被害者的腹部。” “为什么这么想?” “在关原樱子房间内的大片血迹中,混着少数胃液和没有消化完的食物,说明她不仅流了血,还吐了。关原樱子头部受创昏迷后,凶手反复踢击她的腹部导致后者呕吐,最后用刀刺入腹部导致大量失血。凶手将濒死的关原樱子装在事先准备好的大背包或旅行箱里,装到车上,开车来到港口丢弃了尸体——目前,专案组是这样认为的。”寺田一口气把话说完。 “根据目前情况来开,这个推论还是合理的。公寓里有没有监控摄像头?有的话,在案发后,背着装得下人的大件行李离开公寓楼的人就是凶手,找到那个人不就破案了吗。” 听到鹰央的话,寺田那张爬虫般皱巴巴的面孔扭曲得更厉害了。 “没错,监控摄像头,这才是问题。” “怎么,那儿没装摄像头吗?” “装是装了,一个在入口,一个在消防楼梯。只要有人出入公寓楼,一定会被其中一个摄像头拍到的。不过,……问题出在入口的摄像头上。” 寺田愤愤地说着,从衣服内侧的口袋里掏出手机摆弄起其来。 “嗯?你把录像放到手机里了?这样做没关系吗?” “一般来讲是不可以的,但这段录像无所谓了。我随身带着,看了好几遍,不这样做根本看不出子丑寅卯来。” 他将屏幕转向我们。看到画面,鹰央不由得尖叫。“这什么玩意儿?” 那恐怕是公寓入口的影像,从斜上方拍摄了出入建筑的人员。问题是,所有人的面部都像是水彩画上滴了水一样,扭曲得厉害,连是男是女都看不清,更不要说辨认身份了。 “我们检查了摄像头,发现镜头已经碎了。听楼管员说,住在公寓楼里的小孩子们经常在门口踢球,可能是被他们踢坏的。” 寺田很是不满。 “消防通道的摄像头呢?那个也坏了吗?” 鹰央问道。寺田摇头否定。 “不,那边的倒是正常工作,但二十二日零点后到尸体被发现的时间段内,没有拍到任何人从消防通道经过。” “原来如此,也就是说,凶手杀害了关原樱子后,从正面的大门携带尸体逃离,但很遗憾监控摄像头没能捕捉到凶手的长相,对吧?这还真是不走运,不过也没什么古怪的吧。‘瞬间移动’这话到底是从哪儿冒出来的?” 鹰央嘟着嘴,不满地问道,显然是想知道“谜题”的核心而急不可待了。寺田则是显得没什么兴趣。 “司法解剖结果显示,关原樱子的尸体在海水中浸泡了至少五个小时。也就是说,尸体最晚在二十二日凌晨五点的时候就已经被遗弃在港口的防波堤块上了。我们检查监控录像,发现从案发时刻到早五点,共有十二个人离开公寓楼,零点到一点有六人,一点到三点有四个人,三点到五点两个人。” 说到这儿,寺田顿了一顿,舔了舔嘴唇,那动作像极了蜥蜴吐舌。 “那十二个人要么是空着手,要么只是单手拎着小包,没有一个人携带足以装下关原樱子的大包裹。画面虽然模糊,但拎没拎包还是看得出来的。” “咦?那,关原樱子的尸体是怎么被带到公寓外面的?” 我插嘴问道。寺田摇了摇头,现出一丝恼怒。 “不知道,所以才头疼。而且,被带出去的不是‘尸体’。” “这是什么意思?”鹰央眯起了眼,显得惊讶。 “被丢弃在港口时,关原樱子还活着。法医说,尸体上发现了身体撞到防波堤块形成伤口的活体反应生理反应 。当然了,就算还活着,她也是失血过多濒临死亡的状态。” “那有没有可能是,摄像头拍到的人之一就是关原樱子?凶手以为在房间内把她刺死了,但她其实还活着,为了求救拼命来到了公寓外面。结果,她被凶手发现,开车丢弃到港口。当然啦,关原樱子不应该离开,而是就地报警呼救,但人一旦陷入混乱,总容易做出不合理的事,这并不稀奇。” “这个可能性我们当然想到了。但是,除了关原樱子的房间以外,公寓楼内没有发现任何血迹。她在房间内流了那么多血,如果走出了家门,总该在走廊、电梯或门口之类的地方留下血迹的吧?” 寺田像是驱赶蚊虫般挥了挥手,继续说道。 “而且,尸体上的t恤衫被血浸成了鲜红色,但离开公寓的人没有一个穿了红色的衣服。” 听了他的说明,鹰央抱着双臂开了口。 “房间里的血迹确定是关原樱子留下的吗?” “你是怀疑凶手用动物的血伪造了现场吗?我们调查过了,鉴证科确认房间里的大量血液就是来自关原樱子本人。另外,那也不可能是凶手事先采取了被害人的血液洒到现场的,因为从现场血液里没有发现长期保存血液所必需的物质(魔理沙:指肝凝集素等抗凝血物质)。二十二日凌晨,关原樱子本人在房间内大量失血,这肯定不会有错。” “是吗……”鹰央沉默了数秒后,重新看向寺田。“有没有可能是凶手把关原樱子刺伤到无法动弹,然后从窗户丢下或用绳索从窗外吊下?” “关原樱子除了颅骨被dvd录像机撞到造成的裂痕外,没有发现其它骨折之处。案发现场是五楼,如果从窗户丢下,肯定会有骨折的。而且,鉴证科拼了老命在包括被害人房间在内的整个公寓楼里面找了好半天,没有找到使用绳索悬吊重物放到楼下的痕迹。说到底……” “说到底,那样做太冒险了,很有可能被别人看到。一般而言,移动被害人要么是为了伪装案发现场,要么是为了藏匿尸体避免被人察觉案发,但这次的案件哪个都沾不上。” 鹰央低声接过寺田的话。后者撇了撇薄薄的嘴唇。 “没错。凶手为什么、用什么方法把关原樱子移动到港口丢弃,我们怎么想也想不明白。确实,……像是用了什么法术,让她瞬间移动了一样。” 听了寺田不情不愿地挤出最后的一句话,鹰央陷入了思考,表情严峻。寺田嘲讽般哼了一声。 “然后呢,你知道凶手是怎么把关原樱子从她的公寓里移动到港口的了吗?” “刚听你说完那些,我怎么会马上就知道。首先要整理收集到的情报,然后再推理发生了什么。你想早点解开案子的话,就不要打扰我思考。” 鹰央的回答很容易让人火大,但寺田只是一脸难堪地闭上了嘴。然而鹰央没有在意,只是“哦哦,对了”地双手一拍。 “警方没有凶手的一点线索吗?你们应该听说关原樱子最近被人跟踪的事情了吧。” “当然。这两三个月来,关原樱子向周围人透露自己被男人跟踪,很苦恼。” “那,关原樱子很有可能在与已婚男性交往的事情呢?” 鹰央继续提问。寺田一脸“你怎么连这都知道?”的表情,瞪了鹰央一眼。 “别把警察看扁了,你们能查到的事情,我们早就知道了。关原樱子恐怕偷了别人的男人,且打算与那人划清界限。听她提出分手,那个男的就开始跟踪关原樱子,最后杀了她。这是专案组目前的看法。” “那个男的是谁,你们查出来了吗?” 听到鹰央的这个问题,寺田显出一丝犹豫。或许是在思考,把案件的调查情况透露到这个份儿上真的好吗。 “哎呀,寺田君,你都讲到这儿了,再多说一两句又何妨呢。放心,这二位嘴巴严实得很,绝对不会告诉别人的。” 樱井语气轻佻地劝说。寺田朝他投去“站着说话不腰疼”的埋怨眼神。 “……还没有。不过我们猜测,很有可能是关原樱子就职的港南临海综合医院里的医生。” 他到底还是不情不愿地开了口。不管怎样,对于樱井的提议,他还是愿意接受的。 “嗯?这是为什么?”鹰央不解。 “我们调查了关原樱子的手机,发现她几乎不收发邮件,也没有删除邮件记录的痕迹,看样子是更喜欢直接打电话交流的人。与她通过话的人几乎都是女性,包括医院里的同事或是同窗朋友,没有发现定期与她联络的男人。” “原来如此,她不打电话,可能是因为在工作场所每天都会碰面。” 鹰央嘟囔。寺田点了点头。 “这个可能性很高。我们已经筛出了所有已经结婚、且与关原樱子频繁会面的男人。” “不过,结果应该不只有一个人吧?你们打算怎么锁定凶手?” 鹰央问出理所当然的疑问。闻此,寺田似是得意地扬起了一边的嘴角。 “只要能把范围缩小到一定程度,剩下的就可以通过dna比较了。” “dna?”鹰央重复那个单词。 “没错。我们在关原樱子的右手指甲缝里,找到了属于其他人的皮肤碎屑,恐怕是在与凶手搏斗时抓挠而残留的。从那个皮肤碎屑里,检测出了男性的dna,只要能匹配上,那个人就是凶手。” “原来如此,先不去管‘瞬间移动’的事儿,通过人海战术锁定嫌疑人对吧。很有警察的办事风格嘛。” 鹰央自言自语地嘀咕。许是将其当成了对警方的批判,寺田皱起了面孔,低声回答。 “只要找出了凶手,我们想办法让凶手自己讲清楚是怎么把关原樱子搬到港口不就行了。这有什么问题吗?” 听到他威胁般压低的嗓音,鹰央回以挑衅般的笑容。 “没什么问题,脑子不好使的话,腿脚勤快些就行了。只不过,我会用更聪明的办法来解决案子。” 4 造访关原樱子公寓的次日下午,天医会综合医院十楼西住院区的护士站里,我坐在电子病历前,打了一个大大的哈欠。 “你好像很困嘛,小鸟大夫。” 听到背后传来的声音,我皱着眉转过头。不出所料,出现的正是我的天敌。 “你昨天在急救部值了夜班吗?” “黑眼圈很重哦”鸿之池舞窥向我的面部,指着自己两眼的下方补充道。 “不是值班,是陪鹰央老师到了大半夜。” 我摆了摆手。昨晚到了近零点时刻,我和鹰央才得以离开审讯室,打车来到临海综合医院,钻进了rx-8。我刚启动引擎,准备早点回去,结果坐到副驾驶席上的鹰央开口便是“难得来这儿一趟,去关原樱子尸体被遗弃的港口调查看看吧”。我费劲口舌试图以“明天一大早还要上班,等以后再调查好不好”说服,然而早已一门心思扑在“瞬间移动之谜”上的鹰央又怎会答应。到头来,我只好无可奈何地开车驶上了滨海道路,前往港口。 来到寺田告知的尸体被遗弃的港口,鹰央便像觅食的仓鼠一样,兴致勃勃地观察起了周围,待她心满意足地踏上归路时已是凌晨两点半了。把鹰央送回天医会综合医院后,我才得以回到自己的家。 “咦,和鹰央老师到大半夜……难道二位是花前月下!?” 鸿之池瞪大双眼,两手捂在嘴边。 “……不是。”看到她做作的反应,我已无力吐槽。 “哎呀哎呀,二位终于喜结连理了,我真是感慨万千啊!日日夜夜在暗中撮合的努力总算有回报了!” “都说了没那回事,听人说话行不行!还有,你说暗中撮合是怎么回事!?”这家伙在我眼睛看不到的地方又整啥幺蛾子了? “哎,逗小鸟大夫玩是挺有意思的,不过今天就先玩到这儿吧。二位又去掺和什么奇葩的事儿了?” 鸿之池的表情变得认真。 “看给你胆儿肥的……可不嘛,鹰央老师又开始走火了。” “鹰央老师一走火,小鸟大夫就要把门。二位怎么看都是超级搭的好夫妻啊,为啥就凑不到一块儿去呢。” 话转了一大圈又说回来了。 “我只是被鹰央老师牵着鼻子走而已。而且我对萝莉没兴趣。” 我疲惫地摇了摇头。只见鸿之池的脸上露出小恶魔般的邪恶表情。 “哦~~你说鹰央老师是萝莉是吧。我去打个小报告。” “哎,千万别。她要是听到马上就会不高兴的。” 见我慌张,鸿之池显得无奈。 “你那么害怕的话,打一开始不说不就行了。话说你为什么就不能理解鹰央老师的可爱呢。她个头小,眼睛滴溜溜的,动起来像只小猫,多萌啊。” “敢情在你眼里鹰央老师就是个宠物?” “不行吗?我一个女生,也觉得鹰央老师好可爱呢。” “男生和女生嘴里的‘可爱’能一样吗。话说你这么闲的吗,还有空在这儿撒野?” “怎么可能嘛。待会儿要巡诊所有住院患者,填写病历,签发注射单和检查单呢。不过看到小鸟大夫你印堂发黑,就想着调戏……给你鼓鼓劲儿,才过来的。” “……你刚才说‘调戏’了对不对?” “哪里,是你听岔了。”鸿之池假装看风景。 “行啦,你那么忙还不赶紧去干活儿。我也不闲。” 我转过头重新朝向电子病历,准备预约住院患者的检查项目。这时,一阵清凉沁心的声音叩响了鼓膜。 “那个,小鸟游大夫,您现在方便吗?” 看向声音传来的方向,只见穿着护士服的相马若菜正缩着头,显得小心翼翼。 “哦,相马护士啊。当然,我现在很方便。你有什么事吗?” “……你这态度跟对我的时候也差太多了吧?” 在满脸赔笑地回应的我耳旁,鸿之池压低声音表示质疑。“你想多啦”我试图敷衍,然而鸿之池两手揪住我白大褂的衣领,轻轻地前后晃动。 “你什么意思啊,因为若菜长得白是吗?我长得黑,所以你才对她好不对我好,是不是?” 她的语气虽然掺着玩笑,然而看着我的目光却毫无笑意。……没想到,这家伙还挺在意自己黝黑的肤色的。 “怎么可能啊。别瞎猜了,快点巡诊去。” 我指向走廊催促。鸿之池这才像个小孩子一样,很是不满地嘟着脸颊,离开了护士站。 “抱歉哈,惊到你了。出什么事了吗?” 确认了鸿之池远去后,我才转向若菜问道。 “哦,不,就是想起来我还没道过谢……昨天真是谢谢您了。” 若菜深深地低头行礼。 “哪里,不用谢啦。”我在胸前摆手。 “不过,劳烦您百忙之中开车带我去品川,实在是添了麻烦……” “你不用在意的。那是鹰央老师自己插手调查事件,我也习惯了被她带着走。” 我说道。“谢谢您”若菜微笑。 “朋友的案子交给鹰央老师就可以了。她一定会揭开真相,找出杀死了关原樱子小姐的凶手的。” “那就太好了……” 若菜的脸上蒙了一层暗影。我一时不知道该如何安慰,只好闭上了嘴。令人坐立不安的沉默包围了四周。 “那、那个……”我慌忙开口,试图驱走尴尬的氛围。“等案子解决了,你不忙的话,要不要一块儿去吃个饭?” “哎……?”若菜愣愣地眨了眨眼。见她的反应,我察觉到自己说错了话。为了避免冷场而寻找话题,却把一直藏在心中的话语说了出来。但,距若菜的闺蜜遇害才过了一个多月,现在显然不是适合邀约的时刻。 “呃,……抱歉,请你忘了吧。” 我急忙补充。“哪里……”若菜垂下目光,用细若游丝的声音回答。沉默带着比方才沉重百倍的压抑笼罩了周围。正当我不知该说些什么好时,从走廊远处传来熟悉的声音。 “喂~小鸟,在吗~” “哦,鹰央老师,我在这儿呢。” 我赶忙回答。只见鹰央两手插在白大褂的兜里,走进了护士站。 “你要在住院区待到什么时候?我找你有话说,快来‘家’一趟。” 她从衣兜中掏出左手,朝我招了招。 “不好意思,相马护士,鹰央老师找我有事……” 我站起身,冲若菜说道。方才的失言只能等事态平稳一些后再找时间道歉了。刚要迈开步子,若菜忽然抓住了我的衣襟。 “……相马护士?” “那个,……我想,去吃饭。” 她依旧低着头,声音依旧细不可闻。“咦?”我只是愣愣地应了一声。 “等案子解决了,您一定要请我去吃饭。” 若菜目光上扬看向我,露出柔和的微笑。这实在是出乎意料,我僵在原地,不知所措。 “喂,傻站着干什么呢?” “哎?哦,对不起。呃,那个,相马护士……那我先走了。” 听到鹰央的叫声,我才回过神来,有些语无伦次地朝若菜道别。若菜冲我略一点头。 “你这家伙真是,磨磨唧唧的。走,快点回‘家’里。” 见我来到跟前,鹰央毫不掩饰自己的不满。“好好好”我应承着,随她一同离开护士站。感觉自己身轻如燕,之前因睡眠不足而积攒心中的疲劳似乎已烟消云散。 “……你贼笑个啥?” 来到通往楼顶的楼梯,鹰央侧目白了我一眼。 “呃,不,没什么。”我敷衍着踏上阶梯。 “和相马若菜去吃个饭而已,看你一脸居心叵测的样儿,就不怕把人家吓跑?” “什么!?您听到了吗?” 我瞪大眼睛,双手捂住嘴。这人耳朵还真尖啊。 “你也真是不长记性,每次都特地去被人家甩有意思吗?” “您怎么知道我会被甩!”我不由得抬高了嗓门。 “从统计的角度看是早晚的事。你来到咱们医院有八个月了,期间你泡过护士和药剂师等十余人,均被甩掉。也就是说,你泡上妹子的概率为零。由此可推测……” “求您不要再说下去了!” 我打断她很不吉祥的预言。鹰央做作地叹了口气。 “哎呀,就是吧,到这个份儿上,就想可怜你了。” “您别用那种同情的目光看我好不好!来这儿之前我可是有过女朋友的,所以被甩的概率绝对不是零!” 我脑子一热,奋力反驳。鹰央跟着走上楼梯,拍了拍我的背。 “不用打肿脸充胖子啦。” “我没充胖子!” 一边忍着泪,我一边抬高嗓门大叫。说到底,我最近没什么女人缘,这个上司也有锅。每次感觉进展良好的时候,我总会被鹰央拉去陪她“调查事件”,结果经常是查着查着我就错过了机会。 不过,就算刨去这个因素,我最近也好像的确没什么邂逅……想到这儿,天敌那张小恶魔般的笑容浮现在眼前。该死的鸿之池,难不成又是她在暗地里使坏,妨碍我的情感历程…… 在心中加深对鸿之池的怀疑,我来到阶梯顶部,推开铁门踏上屋顶。 “不过你啊,还真是没有节操。刚来这儿上班的时候,你还想泡我姐姐。” “我才没有泡真鹤小姐!” “但你想过,对吧?” “呃……”我无言以对。没办法,我确实想过。鹰央白了我一眼,径自步履蹒跚地走向建在屋顶中央的“家”。 “不过,多找妹子搭讪是个正确的选择,毕竟枪法再烂总有打中的时候。可看你一路被甩到现在,我开始怀疑你的枪里装的是不是空包弹……” “那,您带我到这儿是为了什么?有要紧的事吗?” 我极力改变话题。再让她说下去,我要泪洒万重山了。“要紧的事?”鹰央嘟囔着停下脚步,抬头盯了湛蓝的晴空数秒,这才啪地双手合十,开心地说道。 “哦哦,想起来了。今晚陪我跑个腿,我们再去趟案发现场。” “哎?案发现场是指关原樱子遇害那个?咱昨天不是刚去过吗,怎么今天又要……” “我要去验证一下我的猜想是否正确。” “猜想?您已经知道关原樱子遇害的真相了吗?” 我惊得声音变尖。这才过了一天,她就已经想明白那个离奇案件是怎么回事了? “现在还只是猜测而已。不过,如果在现场发现了我设想的物品,‘瞬间移动之谜’就能解开了。” 鹰央得意地微笑着,唰啪地竖起了左手的食指。 5 将爱车rx-8和昨天一样停在港南临海综合医院的停车场时,已经过了晚九点。本可以更早一点到的,但鹰央说“今天可能会拖得比较晚,咱得把肚子填饱了”,我们便在沿路的一家餐馆吃了晚饭,一耽误就到了这个时间。会拖得比较晚是怎么个意思?但愿她不要搞什么出格的事……我打量着一旁的鹰央。她穿了和平素一样的松垮毛衫和牛仔裤,不过今天额外系了个腰包。她心情大好时,有极高概率没安好心,而被卷入其中惨遭苦难的必然便是我。掂量着压在心头的不祥预感,我眺望着像瘸腿的兔子般跛脚(大概是在一蹦一跳)走路的鹰央的背影。 不过,她提出的“猜想”会是什么呢?既然想看案发现场,是否说明凶手把大量失血的关原樱子通过摄像头拍不到的方法移到了公寓楼外面呢?可问题在于,凶手为什么要把被害人特地带到楼外,遗弃在港口。再如何说她是女性,搬运一个大量失血而昏迷的人而不被发现,是既耗费体力又要冒很大风险的。我完全想不出凶手如何做到了这一点,以及这样做的意图。 离开港南临海综合医院的停车场,鹰央来到双向六车道的人行横道前停下脚步。信号灯显示红色。过了这条马路,再走约一百米,就是关原樱子生前居住的公寓楼了。我按下信号灯旁边的步行者按钮。在夜间,信号灯不会自动改变,除非有行人手动切换。 数十秒后,灯变绿了。毫无征兆地,鹰央当场跪了下来,四肢着地。 “呃……?鹰央……老师……?” 看到她突如其来的举动,我半张着嘴愣在原地。然而她看都不看我一眼,趴在地上,把脸凑近路面,开始手脚并用地渡过斑马线。 “哎、您等一下,您这是干什么啊!?多脏啊,快点起来!” 我赶忙劝阻,但鹰央不为所动,像只昆虫蹒跚地前进。她彻底沉入了自己的世界,这下无论我说什么,她都听不进去了。我叹了口气,回望周围。所幸这条马路视野通畅,且夜间车流极少,只要多留个心眼,倒也不至于遭遇车祸。可万一有第三者看见,会不会误认为我们在做什么怪异的行为(y)? 不顾我心中的纠葛,鹰央依旧跪爬着渡过马路,来到反方向的车道上。照这速度,她应该能在信号灯变红之前抵达对侧。就在这时,鹰央忽然停住,低下头,几乎要将鼻尖抵在地上。 “找到了!” 在距离人行道还有数米的位置,她猛地起身,冲我灿烂地笑着,指了指脚下的柏油路面。几乎与此同时,信号灯变色,且三百米前方三百米左右有一辆大型卡车正在驶来。 “总之先过马路吧,不然要被车撞了。” 我抓起鹰央的手,把她拽到人行道上。“呜哇!?你干什么,快松开啊!”鹰央惊得大叫。 “您刚才到底是在干什么?简直像条找自己地盘的狗一样。” 我跟着过完马路,问向鹰央。 “找、找自己地盘的狗!?喂,你怎么跟淑女dy)说话呢!太不体贴了!所以你才一直泡不到妹子!” 鹰央奋力甩开我的手,双目圆瞪,高声反击。 “不用您操心啦。说到底,谁家的淑女会突然跪爬着闻地上的味儿啊。” “谁闻味儿了!我是在检查路面!” 她恼怒地否定,恰逢方才那辆大型卡车呼啸着从我们身旁快速驶过。 “您不是要调查案发现场吗?” “对,没错。”鹰央一点头,指向方才的路面。“那儿就是现场。” “啥?您这是在说什么啊。案发现场不是关原樱子的公寓吗。房间里乱成那样,还有大量出血的痕迹。” 我不解地歪起头。只见鹰央扬起一边的嘴角,按下步行者用的信号钮。 “对,关原樱子的房间确实是第一案发现场。而那个地方,就是‘第二案发现场’。” “第二案发现场……?” “没错。你来看看。”见信号灯变绿,鹰央站到车道上,冲我招了招手。等我走近,便朝沥青路面指去。 “仔细瞅瞅,是不是看到了?” 我蹲下来凝视地面。但缘于路灯稀少,周边昏暗,我没有看到奇怪之处。 “那个……这好像就是正常的路面啊……” 我小心翼翼地回答。“真是的,能不能用点心?”鹰央夸张地叹了口气,从腰包中取出小型的手电筒,照亮了地面。我再次仔细观察柏油路面。 还是没啥不对劲的……这样想的时候,我猛地倒吸一口气。只见马路粗糙的路面上,有一块显得比周围略红一些。我立刻跪在地上,像鹰央方才做的那样,把脸凑近地面,睁大眼睛仔细打量。虽然很不显眼,但毫无疑问地,凹凸不平的路面中,有一块数十平方厘米左右的区域被暗红色的物质覆盖。 “看来好歹还是有一小块儿凝固后留下来了啊。”鹰央很是满意地点点头。 “这,该不会是……”我趴在地上,抬头看向鹰央。 “没错,是关原樱子的血迹。采样比对一下dna,应该就可以证明了。” “您、您等一下。警察不是说了,在公寓外面没有发现任何血迹……” “就算是他们,也没想到要调查离了这么远的地方吧。” “可、可是,为什么这里会有血迹……?” “我不是说了吗,这儿就是‘第二案发现场’。看来我的猜测是正确的。” “第二案发现场……?” 鹰央得意地挺着胸膛,我却是兀自陷入混乱。 “好,那就回到车上吧。” 不顾我正在单手扶额,她快活地说道。 “哎,这就要回天医会综合医院了吗?” “你说啥呢,接下来才是重头戏啊。” “重头戏?” 看着歌唱般开心地说的鹰央,我心中窜起一股不祥的预感。 “没错,我们去抓捕把关原樱子丢弃在港口的犯人。” 她略一点头,接着扬起了嘴角。 “那个,……我们要在这儿待到什么时候?” 我问向坐在副驾驶席上看着书的鹰央。这已经是不知第几次提问了,导航仪屏幕上的时钟正指向凌晨两点四十。在车内静静等待“某个东西”出现有四个多小时了,我已是哈欠连天。 鹰央将文库本放在膝上,狠狠地瞪了我一眼。 “都说了多少遍了,等到发现把关原樱子丢弃在港口的犯人为止。” “这我听到了,我想问的是,那个犯人到底是谁。” “是谁我也不知道,我只知道如果我们在这儿等足够长的时间,或许就能碰到那个犯人。” “您都不知道是谁,您要怎么发现犯人?” “因为犯人很有可能会出现在这里。” 说完,鹰央重新翻开文库本,一脸“行了你哪儿来那么多问题”的表情。她不擅向人解释事物,又是极端的秘密主义。我已经习惯了她的这个态度,但还是觉得她可以再体贴一点。我揉了揉眼睛试图让自己精神一些,然后漠然地盯着前方的人行步道——方才发现了血迹的斑马线。约四个小时前,我和鹰央回到港南临海综合医院的停车场,钻进车里后,鹰央要求我把车移至路边,以便看到斑马线。我依言把rx-8停在路边,然后鹰央就掏出文库本,丢下一句“我们在这儿等犯人”便没了下文。 “……要来了。”毫无征兆地,鹰央抬起头嘟囔了一句。 “咦?要来了?难道说……” “没错,犯人就要来了,快做好准备。” “犯人?从哪儿来?我要做什么准备?” 我急忙看向人行横道,却不见任何人影。 “你看哪儿呢?我叫你做准备追那几个家伙。” 鹰央竖起拇指,越过肩膀朝身后示意。我反射般转过头,不禁瞪大了眼睛。透过后车窗,只见后方数百米处出现了数个车头灯,同时传来微弱的引擎声,越来越响亮。 “那个是……” “在这附近搞赛车的一群傻帽。藤本一平不是说过了吗。” 鹰央回答着,用双手捂住了耳朵。眨眼间,发动机的轰鸣声便震耳欲聋,撼动着脏腑。下一瞬,几辆显然是经过非法改造的跑车首尾相接着接连 呼啸而过。 “快追上他们几个!”鹰央立刻指着逐渐远去的尾灯叫道。 “咦?为什么?” “少废话,快追!你不想知道案件的真相吗!” “明、明白了!请您系好安全带!” 我急忙发动引擎,放下手刹,挂挡的同时踩下油门。气缸旋转式发动机(rotary engine)发出吼叫声的同时,rx-8以极高的加速度向前冲去,强大的过载将身体紧紧压在坐席上。从副驾驶席传来“哇啊啊!?”的尖叫声。 我踩着油门接连换挡,车体也随之像是从后方被推挤般不断加速。方才几近消失不见的暴走族车辆的尾灯也逐渐变得清晰。再如何说rx-8是跑车,与经过改造的那几辆车子比起来,基本的性能参数还是要差一些。但,多亏了他们正在比赛,互相反复变道阻碍着对方的路线,我也得以藉此缩短了距离。 “好样的!再快点,超过他们!”鹰央大叫着,显得很是兴奋。 “再快就会有危险了。” 我握紧了方向盘。眼下,车辆的瞬时速度已远远超过法定限速。车流稀少,道路宽广,再加上行人过街的信号是手动式的开关,一路上没有碰到任何红灯,所以才能加速到这个地步,但再提速的话就有可能引发意外。 “说什么呢,这还差得远呢。绝对不要让他们逃掉!” 鹰央兀自挥动着双手叫道。rx-8一点点接近前方的集团,照这样下去或许追得上。正当我这样想时,约两百米前方的信号灯变为黄色。然而,前面几辆车毫无减速的意图。很快,信号变成了红色。我下意识地松开了油门,把脚放在刹车踏板上。改造赛车集团保持着速度闯过了信号。 “哎、笨蛋,别停啊!” 鹰央大叫,然而我已经踩下了踏板。随着轮胎发出刺耳的摩擦声,rx-8速度骤减,安全带狠狠勒进胸口。许是因为个头娇小,安全带挂在了颈部的高度,助手席发出“唔呃”的鸭子一般的叫声。看向前方,尾灯已经小得像豆粒一样了。 “你干什么啊,刚才马上就要追上了不是吗!”鹰央怒不可遏。 “我有什么办法,信号灯变红了啊。” “我们是为了解决凶杀案在追缉嫌疑犯,这是紧急事态,不用看信号灯的吧。” “那怎么行。说到底,照刚才那个速度跑下去,早晚要出事。我可不要和老师您一块儿殉情。” 我和鹰央大眼瞪小眼。十数秒后,她才不情不愿地扭过了头。没多久,信号灯重新变绿。 “……还接着追吗?” “……够了。反正也追不上了。” 鹰央鼓着脸颊回答,看都不看我一眼,显然是闹起了别扭。 “那我们就回天医会综合医院吧。……明天还要上班呢。” “随你便。” 她百无聊赖地挥了挥手。我无可奈何,只好按照法定速度驾驶rx-8前进。沿这条道路再开个几公里,就到了发现关原樱子尸体的港口,从旁边的入口上首都高速回去就行了。 不过,鹰央为什么如此执着于追逐那群暴走一族呢?他们难道与关原樱子一案有什么关系吗?沿着仓库连绵的沿海公路奔驰着爱车,我陷入思考。这时,赌气消沉的鹰央忽然“啊!”地大叫,同时从副驾驶席伸出手,猛地拉起手刹。车立刻减速,我的身体猝不及防地向前甩去,安全带再次勒入胸腔。 “您这突然是干什么啊!” 我一边咳嗽一边抗议。鹰央指了指侧窗外面。 “你看那个。” 顺着她手指方向看去,我不禁瞪大了眼睛。在不引人注目的仓库暗影里,几辆特征明显的车子正停在路旁——低得异常的底盘,毫不美观的气动组件(aeroparts),用喷雾遮蔽难以辨认的车牌号(te number)——正是我们数分钟前追踪的赛车族。 “你离远一点停车,别被他们发现了,然后我们摸过去。” 鹰央低声说道。我依言将rx-8停在两百米左右前方的路边下了车。鹰央也下了车,手里正不停地摆弄手机。 “您在做什么啊?” “没什么,已经完事了。快点走吧。” 她将手机塞入裤兜里,然后朝着暴走族所在的停车场走去。我也跟在后面。她弯腰屈身,然后挥手朝我示意照做。我只好也尽可能缩起身子,同时窥视停车场内的情况。 看样子,这儿是为在附近仓库工作的人们开辟的停车场。仓库与仓库之间,用围栏隔出了可容纳约三十辆车的空地,里面正停着五辆改造的跑车。再往里面走约二十米就是码头,数名男子正在那儿大声谈笑,其中有人手里还握着啤酒罐,或许他们不只是超速行驶,还涉嫌酒后驾驶。 鹰央悄悄进入停车场,一边小心不被男子们发现,一边靠近他们的车辆。她到距离最近的一辆三菱蓝瑟evo的旁边蹲下,凑近车的前端观察。所有的车辆都是朝前停放,从码头的位置应该看不到我们。 鹰央观察了足足三分钟,然后低声嘟囔了一句“不是这辆”,又继续打量起旁边车辆的前端。 “鹰央老师,您在看什么啊?” 我压低声音问道,然而鹰央不知是没听见还是不愿搭理,只是一言不发地用手摸着车前端。这么不紧不慢的,万一那几个男子回到车这边要怎么办?不顾我心惊肉跳,鹰央接着观察第三辆的suv。 我躲在车的阴影里,窥视男子们的动向。他们仍旧大声说笑着,有人把手中的空易拉罐丢入海中。看样子一时半会儿是不会过来了。我安下心来,转过头,却看到鹰央不知何时已经躺在地上,把脑袋伸到前保险杠的下面。 “老师,您在干什么?” “找到了!” 鹰央尖声叫道。我一边因她的音量皱起面孔,一边低下身子,窥向车辆的下部。 “您小点声行不行。万一被他们听到了怎么办?” “哦哦,抱歉抱歉。你先看看这个。” 她单手举着手电筒,照着保险杠的内侧,开心地说道。没办法,我只好也学着她的样子,躺在地上钻到车辆下面。 “这儿,这个地方。”鹰央指向保险杠内侧的一小块污渍。 “这是啥?” “等会儿,我确认一下。” 她躺在地上,手伸向腰包,从中摸出眼药水瓶大小的塑料容器和棉签,然后把手电筒递给我,说“你拿这个照一会儿”。我只好照做。只见鹰央用棉签擦了擦那块污渍,再将塑料瓶中的液体滴在面前上。立刻,脏兮兮的棉棒发出蓝色的荧光。见此,鹰央脸上的笑意更深了。 “果然和我想的一样。”从车下钻出来后,鹰央高举着棉签说道。 “都说了您小点声……那个到底是什么液体?为什么棉签会发出荧光?” “这瓶子里装的是鲁米诺(luminol)试剂,用鲁米诺和氢氧化钠混合的碱性溶液加上过氧化氢配制的混合液。” “鲁米诺试剂好像在国外的刑侦剧里经常看到……” “没错。鲁米诺试剂本身不会发光,一旦接触到血液,血红蛋白(hemoglobin)里含有的铁会催化过氧化氢分解产生活性氧,后者与鲁米诺反应时发出蓝色的光。这就是鲁米诺反应。” (莲子:鲁米诺,化学名称3-氨基邻苯二甲酰肼,与活性氧反应生成激发态的3-氨基邻苯二甲酸,回落至基态时释放光子。鲁米诺试剂检测血迹,有即时、高灵敏(血液浓度低至1ppm时仍可检测)、不破坏血液中dna等优点。) “那就是说,保险杠内侧的污渍原来是血痕?” “嗯。从外面看保险杠擦得还挺干净的,不过忘了里面。当然了,只靠鲁米诺反应不能百分之百确定,但基本上不会错了。再进一步调查,应该就能发现那个血痕源自关原樱子。”鹰央跪在地上,很是得意地挺起胸。 (莲子:由上可知,鲁米诺反应中,血红蛋白中的铁仅作为加速过氧化氢分解的催化剂,并没有直接参与鲁米诺的发光反应。动物血液及含铜、铁等合金同样可导致发光现象,干扰检测结果。另,鲁米诺为强酸,对眼睛、皮肤、呼吸道有刺激作用,使用时应注意安全。) “关原樱子的血痕!?” 我不由得惊叫。鹰央朝我投来关爱智障的目光。 “说啥呢,这还用问吗。” “肯定要问啊!为什么关原樱子的血迹会留在这辆车上?” “那当然是因为……” “你们几个干啥呢!?” 怒气冲冲冲的叫声打断了鹰央的说明。反射般抬头看去,只见男子们不知何时已经回来,正从车辆间的缝隙瞪向我们。 不好,看来是太兴奋没控制住嗓门,被他们听到了。我一边后悔于自己的轻率,一边打量着众人。他们都很年轻,二十岁左右,有的把头发染成了亮色,有的戴着抢眼的耳环,但没有透出反社会的味道,乍一看只是“闹过头的大学生”的模样。 “哦,被发现了啊。那就没办法了。” 鹰央站起身,拍掉裤子上的尘土,穿过车辆的间隙,朝男子们走去。似乎是慑于她凛然的态度,他们后退了两三米,站成半圆状,围住了走出来的鹰央。我也急忙起身,来到她的身旁。 “谁让你动我车子的!” 金发瘦身的男子大叫,他的声音尖锐而略微颤抖。鹰央眯起眼睛,向他投去视线。 “这是你的车吗?”她问道,同时毫不在意地拍了拍suv。 “哎,不许碰!” 金发男子恶狠狠地咧着嘴,露出牙根,向前踏出一步。 “是吗,你的车啊……”鹰央露出刻薄的笑容。“也就是说,是把关原樱子丢弃在港口的犯人,就是你。” 众人哗然,表情僵硬,紧张地注视着鹰央。 “你、你、你说什么……”金发男子试图反驳,却被发颤的嘴唇阻碍了话语。 “你想装傻也没用。保险杠的内侧有擦拭留下的血痕,警方只要仔细检查你的车子,怕是会发现不少证据吧。” 鹰央的语气里满是挑衅。看着金发男子发出不成声音的悲鸣,我陷入困惑。看来他们确实和关原樱子之死有关,但他们究竟是谁,是如何和案子扯上关系的,我完全不明白。 “好了,接下来可能该你出场了。”鹰央用男子们听不到的声音对我说。 ……又是这个剧情吗。我皱起眉头。 五名男子紧张地交换了目光,低声交谈。很快,他们扭曲的面庞露出某种表情,显然是做好了某个很不好的打算。是打算把我们绑架到别处?还是当场封住我们的嘴,丢到身后的海里去? 哎,都不知道是第几回了。与鹰央相识的八个月里,我已数度遭遇这个场面。叹了口气后,我落下重心,握紧双拳。视野中,站在最右边、体格最健硕的短发男子朝我靠近一小步,五人围成的半圆也随之缩紧。 “老师,请您躲到后面。” 我做好施暴的准备,冲鹰央小声说道。鹰央略一点头,藏在了车辆之间的缝隙里。 下一瞬,随着野兽般的嚎声,短发男子张开双臂朝我袭来。同时,其他男子也发出怪叫,一齐冲了过来。我料到了他们的行动,首先扑向短发男子。他大概没有料到我会送货上门,惊得瞪大了眼睛,同时双手朝我伸来。但不等他抓住我,我的上段正拳突击便狠狠击中了他的下颚,一阵酥麻的震动从拳头传来。 被带着惯性的冲击震晕了脑袋的男子一头栽在地上。看到最能打的被一招撂倒,剩下的男子似是心生动摇,停下了动作。我转过身,朝最近的男子的肚脐抬起右脚踹去。被鞋尖捅了痛处,男子干呕一声,屈身前倾。 很好,还剩三个——这样想的瞬间,意外发生了。被我踹倒的男子歪歪扭扭地躺下时,一把抓住了我的右脚。我顿时失去平衡,一屁股坐在地上。 “趁现在!”一名男子大叫着逼近。我急忙试图站起来,但脚仍被方才的男子抓住,未能如愿。努力将他甩开,但其他人已经冲到了跟前。最先冲上来的男子仿佛要踢球一般向后扬起脚,我倒在地上,用重获自由的右腿贴地横扫过去,很是及时地踢中了他的支撑脚,他的身子猛地腾空,尔后重重摔在地上,嘴里发出“噗唔”的沉闷叫声。他来不及摆出防御的姿势,后背直接砸在坚硬的路面上,估计一时半会儿是动弹不了了。 我重新站起身,然而不等我站稳,另一个略胖的男子已经冲到跟前,瞄准我的脑袋踢来。来不及像方才那般扫腿攻击,我只好用双臂护住头,上臂顿时传来酥麻的痛感。试图抓住他踢击的腿,但在那之前,最后一个冲上来的金发男子的脚尖踢中了我的侧腹。虽然力道不大,但刚好踢在肝脏边上,我一下子屏住了呼吸。小胖子乘机再次踢向我的头。 “干死他!把他给我废了!” 许是因施暴而兴奋,小胖子红着脸反复大叫。我想要反击,然而连着被踢中两下,暂时无力回手。就在这时,小胖子突然“噫!”地一声尖叫,同时身体挺直,随后像被抽掉了骨头一样软绵绵地原地瘫倒。我一头雾水地看着小胖子倒在地上,半张的嘴里不住淌出哈喇子。金发男子也忘记了要踢我,只是愣在原地不知所措。 “哦,你没事吧?难得见你吃一次败仗啊。” 听到熟悉的声音,我抬起实现,只见鹰央出现在小胖的后面,她的手中是一个小巧的立方体。看样子是趁我们厮打时,绕到了男子们的身后。 “那个该不会是……” “嗯,是电击枪。以防外一带来的,看来派上用场了。” 鹰央将电极指向我,露出得意的微笑。 “您连那玩意儿也带来了吗……” 我吐槽着站起身。手臂和腿虽然还有点疼,但没伤到要害,伤势轻微。 “多亏我才保住一命,还不快点谢我。”她很是骄傲地挺起扁平的胸膛。 不是,你也不想想,是谁拉着我摊上这档子事儿的……我尽力掩饰抽筋的面颊,重新面向正浑身发抖的金发男子。 “那,你打算怎么办?是想被修理一顿,还是老老实实地……” 趁鹰央用陶醉般的语气威胁,金发男子“呜哇啊啊——!”地大叫着,转身逃跑。 “哎,站住!我话还没说完呢!” 不顾她大声抗议,金发男子冲停车场的入口全力冲刺。我慌慌张张地试图追赶,这时两辆轿车悄无声息地闯入停车场,在男子面前急刹车,后者一个踉跄原地摔倒。 “哦,来得挺快的嘛。” 在依旧不明就里而干眨眼的我身旁,鹰央兀自嘟囔。只见轿车的门被推开,看到从里面出现的蜥蜴脸中年男子,我这才“啊……”地愣愣呢喃。 “这个点儿把人叫出来,你给我解释清楚,到底发生了什么。” 警视厅搜查一课重案组刑警寺田从镜片后朝鹰央射出锐利的目光。 “为什么寺田先生会在这里?” 我问道。寺田响亮地咋舌。 “说啥呢,还不是被那边的大夫一封邮件给叫出来了。” 看到他指向鹰央,我总算明白了状况。在追逐改造跑车的途中,以及潜入这个停车场之前,鹰央一直在摆弄手机,原来那是在给寺田通风报信。跟着寺田从车上下来的数名穿着西装的男子(恐怕都是刑警)一边面露困惑,一边来到被我和鹰央(的电击枪)击倒的男子身旁站定。 “这么晚的时间,我本来不想理你的,可看你说‘好像找到了关原樱子一案的犯人,速来’,到底不能放着不管,所以才照你要求,没开警笛过来了。” 寺田顿了一顿,收起下颚,瞄着鹰央的目光变得更加锐利,宛如盯紧了猎物的毒蛇,显然是在表明,如果你是在骗我,我教你吃不了兜着走。 “哦,犯人就是那个家伙。” 鹰央语气轻快地说着,指向瘫坐在寺田前面的金发男子。 “这家伙吗?” 寺田看向男子。他的目光似要将后者射穿,若对方是孩子,恐怕会当场石化。 “你、你们是干什么的?”金发男子哑着嗓子尖叫。 “我是警视厅搜查一课的刑警,正在调查关原樱子被害一案。” 寺田用毫无抑扬的声音回答。“刑、刑警……?”闻此,金发男子仿佛缺氧的金鱼一般,嘴巴不停地张开又合上。 “总之,你先把倒在地上的这几个男的抓起来吧。他们知道自己犯了什么事儿,想封住我们俩的嘴,结果被我打趴下了。”鹰央将握着电击枪的手扶在腰际,很是得意地挺起胸。我说,五个里面有三个是被我打倒的吧…… “不、不对,是我们在这儿聊天的时候,他们俩突然过来打了我们。要抓就抓他们啊,警察同志!” 金发男子撑起上半身,恳求般冲寺田说道。寺田朝我们投来怀疑的目光。 “我有证据证明是你们先动的手。看吧。” 鹰央从口袋里掏出手机,将屏幕转向寺田和金发男子。画面上显示了男子们围住我和鹰央,并动手袭击的一幕。她大概是料到了这个状况,而神不知鬼不觉地录下了现场画面作为证据。 “看了这个录像,就能知道我们是出于正当防卫而回击了倒在那儿的几个人。” 鹰央说道。金发男子嗫嚅着,但没有出声。 “你该不会是为了收拾现场才把我们叫来的吧?我们可是听你说找到了关原樱子案件的真凶,才大半夜跑来的。” 寺田的声音更低了,站在他身后的三名刑警的脸色也变得险峻。然而,鹰央毫不动摇,脚步轻快地来到金发男子身旁,指向他的脸。 “怎么还听不明白话。他就是犯人,剩下那几个都是共犯。” “犯人?你指什么案子的犯人?” “当然是把关原樱子遗弃在港口的犯人了。” 面对惊讶的寺田,鹰央毫不含糊地回答。其他刑警虽不明情况,但也做好了随时拘捕男子们的准备。 “你是说,他就是关原樱子的恋人吗?” 寺田皱着眉头问道。鹰央摇了摇头。 “不,他应该完全不认识关原樱子。” 每当鹰央开口说明,警察们脸上的疑惑便加深一份。我也是同样的表情——毕竟我也不清楚眼下的状况。 “你究竟在说什么?这个男的到底是谁?他为什么要把关原樱子丢弃到港口?” “他们几个是半夜在这附近搞飙车比赛的一群傻帽,这个男的开车撞到了关原樱子。” 鹰央显得索然无兴。同时,金发男子的身体猛地僵直。 “开车撞到了……关原樱子?”寺田重复鹰央的话。 “没错。二十二日凌晨两点到三点之间,他开车在港南临海综合医院前面的人行横道撞了关原樱子。看到浑身是血倒在地上的关原樱子,他极为慌张,因为他不仅为了和同伙比赛而大幅超速,而且还很有可能喝了酒。” 被鹰央狠狠一瞪,金发男子抱住自己的双肩,身子不住发颤。看来是被鹰央说中了。 “酒后驾驶冲撞行人致死,将构成危险驾驶致人死伤罪,最高可判罚二十年有期徒刑。这男的惊慌之下,非但没有对倒在地上的关原樱子施救,反而试图藏匿事故,于是与同伙将关原樱子携带移动至距离事故现场十余公里的港口,丢弃在防波堤块的缝隙间。不知道他们是以为这样做就不会被发现是交通肇事致死,还是因为太过混乱而导致不合逻辑的行为,总之十分幼稚可笑。” (魔理沙:参见日本《汽车驾驶死伤行为处罚法》第二、三条;亦可参考我国《刑法》第一百三十三条【交通肇事罪】及之一【危险驾驶罪】。) 低头用冰冷的目光看着金发男子,鹰央继续说明。 “遗弃了关原樱子后,他逃回家里,拼命消去车辆上沾染的血迹,并在之后一段时间内没有深夜飙车。但,看到警方没有找上门调查,反而认为被害人是在公寓内遭到杀害,他们就放下心来,几天前重新开始了比赛。你们脑子里塞的都是些什么玩意儿。”鹰央毫不掩饰地叹了口气。 对了——我这才想起来。之前听藤本说过,大约一个月前,深夜暴走族们消停了一阵,但几天前又开始闹腾了。 “顺带一提,剩下几个很有可能是共犯。事发时,他们应该也在一块儿比赛,而且就算被害人是女性,把一个成年人搬到车里面,又丢弃在港口,可是很费力气的。以上就是‘瞬间移动之谜’的真相。那边那辆suv的保险杠内侧沾有血迹,仔细检查车辆的后部坐席,应该也能找到搬运了关原樱子的痕迹。” 鹰央心满意足地说完,便用力一点头,一副全剧终的表情。然而事情显然还没完,有太多细节我们仍不清楚——应该说,我们几乎什么都没搞明白。对于习惯性地认为自己明白的东西别人也都明白的鹰央而言,或许这就算是解答了一切,但我又没有她那般超人的头脑,完全看不到任何真相。说到底,为什么…… “等一下,关原樱子明明是在自家里遭到袭击,为什么会在港南临海综合医院的前面被车撞了?我们没有发现任何关原樱子自己离开或者是被人带着离开公寓的痕迹!” 寺田语速飞快地说出我头脑中的疑问。 “而且,关原樱子的遗体上除了颅骨的一处裂缝外,没有发现骨折的迹象。如果是遭到了足以致死的事故,她应该早就浑身被撞得散了架才对。还有,你说关原樱子是在二十二日凌晨两点左右被撞到,但她是在零点九分遭到袭击,在自己的房间里出了大量的血,验尸官判断她在出血后一个小时内就很可能已经死亡了,怎么可能在外面行走两个小时!” 一口气吐出心中的疑惑后,寺田喘着粗气,等待鹰央作答。他说的一点没错,只要不清楚关原樱子是(凭借自己的意志或依靠他人帮助)如何离开了自己的公寓,就不能说解释了“瞬间移动之谜”。 鹰央看着寺田的面孔,显得很是不可思议,然后做作地叹了口气。 “怎么,你还不明白?算了,我从头解释吧。” 她唰啪地竖起左手的食指。 “首先,二十二日零点九分,关原樱子在自己的公寓里遭人袭击,被dvd录像机的棱角击中头部,陷入昏迷。警方认为关原樱子是之后立刻被凶手刺中腹部或以其它形式导致了大量出血,这是第一个误区。关原樱子出血不是在零点左右,而是两个小时后,即凌晨两点左右。” “出血是在凌晨两点左右?你在说什么?难道凶手和昏迷的被害人在公寓里躲了两个多小时,然后再捅了她吗?” 寺田皱起眉头。 “那怎么可能。凶手击中关原樱子的头部后,恐怕是看她不再动弹,以为她已经死了,或者因为惧怕,而立刻逃离了公寓。凌晨两点左右出了血的时候,关原樱子是一个人在自己的房间里。” 寺田的眉头皱得更深了,显然是没有理解话语的意思。当然我也没有理解。 “你是说,凶手布置了什么机关,让刀在两个小时后才捅了被害者吗?还是……” 听着他不是很自信的低语,鹰央只是冷冷地瞥了他一眼。 “说啥呢你,还真当这是二流的推理小说啊。凶手没有那样做的理由,如果真的有机关,你们不是早该在房间里发现了。” 被驳得哑口无言的寺田因屈辱涨红了脸,咬着血色稀少的嘴唇。 “那到底是发生了什么!快点给我解释!” “好好好,简单给你说一下。凌晨两点左右,关原樱子醒来,发现自己已大量失血。她是护士,虽然很惊慌,但立刻判断自己需要去医院接受治疗。她发现自己有两个选择:一是拨打电话求救,二是自己走出公寓,前往邻近的港南临海综合医院的急救部。” 鹰央竖起左手的两根手指,继续说明。 “打一二〇,等急救车赶来,把她送到医院,这至少要花费十五分钟;与之相对,关原樱子居住的公寓楼到港南临海综合医院的直线距离只有约两百米左右。她判断自己步行前往医院,得救的概率更高,于是离开公寓去了医院。监控摄像头拍到的半夜离开公寓楼的人里面,其中一个就是关原樱子。但,当她走过人行横道的时候,很不巧赶上这几个男的在飙车,结果就被撞了。” 看鹰央指向依旧瘫坐在地上的金发男子,寺田用力一挥右手,似是要驱赶眼前的某个东西。 “你到底在胡说什么。我不是说过了吗,公寓的走廊里,电梯里,消防楼梯和出入口都没有发现任何血迹!她如果是在大量出血后离开了家,你要怎么解释这一点?总不会说她是等到止血了之后再去的吧?” “不,离开房间去医院的路上,她应该也一直在出血。只不过,血液没有漏出来,而是积攒在袋子里。” 鹰央扬起嘴角说道。 “袋子?哼,血都攒在袋子里了,所以房间外面没有血迹?你脑子没病吧?自己命都快没了,还有时间找塑料袋把血装起来?怎么,害怕把地面弄脏了?” 寺田的反驳夹杂着嘲讽,似是要将之前吃的瘪一块儿回敬给鹰央。然而,鹰央脸上的笑意依旧。 “关原樱子不是刻意把血装在袋子里的,而是自然积攒,最后从那儿流出来了而已。” “从那儿流出来……?”寺田惊讶地嘟囔。 “没错。遗体的腹部及周围损伤严重,所以司法解剖后也没能确定出血源,所以你们才以为是凶手用刀子捅了被害人,而这正是你们破案犯下的最大错误。关原樱子大量出血的原因不是刀子,……是酸。” 说完,鹰央很是得意地哼了一声。 “酸!?你说凶手朝被害人泼了浓酸吗!?” 听到崭新的情报,寺田的表情猛然扭曲,同时失声尖叫。鹰央从他身上移开目光,朝我丢来意味深长的一瞥,像是说“你总该明白了吧?” 脸颊不由自主地抽搐起来。说实话,我的心情不亚于寺田,完全听不懂鹰央究竟在说什么。出血的原因是酸液,而且血液一直积攒在袋子里?然后,袋子漏了,血流了出来? 这都是什么跟什么……嗯?等等,……出了血的,……袋子……? “……胃?” 几乎是下意识地,嘴里蹦出了这个词。瞬间,鹰央露出了满意的笑容。 胃……两小时后出血……颅骨骨折……头脑中逐渐浮现了一个病名。我战战兢兢地开了口。 “……是胃溃疡,……应激性库欣(cushing)溃疡出血。” “答对了!” 鹰央快活地叫着,一巴掌拍在我的后背上。 “库、库欣……?啥玩意儿?” 寺田看了看我又看了看鹰央,语气里满是焦急。 “库欣溃疡,指头部外伤、脑中风或颅脑手术等引发的胃部和十二指肠的溃疡。头部受到创伤后,颅内压升高,导致作为副交感神经的迷走神经产生兴奋,使胃酸大量分泌。另,中枢神经系统若受损,人体会作出应激反应,使肾上腺皮质分泌大量应激激素(stress hormone),导致胃和十二指肠的粘膜变薄,结果在短短数小时内,胃部出现了极严重的溃疡。” (永琳:应激性溃疡是身体在遭受严重创伤(如烧伤、休克、颅脑外伤等)后产生的急性全身性疾病,临床上主要见于急重症患者,危险度高。大面积烧伤后发生的柯林(curling)溃疡,以及颅脑损伤、脑部手术等后发生的库欣(cushing)溃疡,为应激性溃疡的典型示例。参见《内科疾病鉴别诊断学(第六版)》p401。另,需要指出,副交感神经与迷走神经并非包含关系。副交感神经与交感神经相对,二者构成自主神经系统,支配身体(无需意识控制)的基本生理活动;而迷走神经连接大脑与末梢器官,负责指令和情报的传递,因其在体内分布错综复杂而得名。迷走神经包含一部分副交感纤维。) 鹰央像是念词典一样,语气平淡地解释何为库欣溃疡。 “那,被害人是……”寺田半张着嘴,愣愣地呢喃。 “没错。关原樱子是在二十二时零点九分,很有可能是被曾经的恋人尾随并袭击,头部遭dvd录像机的撞击陷入昏迷。凶手立刻逃跑了,但关原樱子因头部受伤的应激反应造成胃部产生库欣溃疡。很不走运,发生溃疡的位置正好有大血管,胃酸就一路侵蚀了血管,使血液在胃部积攒,这个症状我们叫出血性胃溃疡。一般来说,经解剖可确定出血源在溃疡处,但这次的案子里,遗体长时间浸泡在海水中,腹部严重受损,结果没有发现这一点。” 鹰央的语速平缓,却足以让我、刑警、甚至金发男子和他的同伙也听得入神。 “凌晨二时许,关原樱子恢复意识,吐出胃中积攒的大量血液,这可以解释血液中混有的少量胃液。不是血液溅洒在呕吐物上,而是血液和胃液从一开始就混在了胃里。身为护士,关原樱子立刻明白了自己身体的情况,决定步行前往港南临海综合医院,离开了房间。当然,一路上,她的溃疡处仍在出血,但全部积攒在胃中,所以没有在屋外留下血迹。” 说到这儿,鹰央停了一下,看向寺田,像是在确认他有没有听懂。寺田一脸认真,用目光催促她继续。 “离开公寓前往医院的路上,关原樱子需要经过人行横道,刚好遇上这个男的开着车过来,撞倒了她。” “等一下。关原樱子除了颅骨以外没有其它骨骼受损,至少很难认为是受到了剧烈冲撞。” 寺田的态度不再是方才揪着矛盾点不放的咄咄逼人,而是像老师请教问题的学生一样。 “嗯,应该没有狠狠撞上,只是轻轻碰了一下而已。” 鹰央毫不犹豫地点点头。这时,一直沉默不语的金发男子猛地抬起了头。 “没错!我可是踩了刹车的,没使劲撞上去,就是前面稍微碰了一下!” 他的奋力主张被鹰央锐利的目光顶了回去。金发男子的表情再度僵硬。鹰央哼了一声,继续说明。 “确实,事故时的冲撞并不剧烈,但要知道,那个时候关原樱子的胃部已经因长时间的出血而积攒了大量血液。” “难道说,那个时候……” 寺田喃喃道。鹰央绷着脸,指向停车场里的suv。 “对,仅仅是轻微的冲撞,却也足以让关原樱子再次吐血,溅到了那辆车的前部。大量失血加上车辆的冲击,关原樱子终于不能动弹了。但开着车的这个男的自然不会明白她得了胃溃疡,而以为是自己开车冲撞造成了她吐血倒地,奄奄一息。剩下的就和刚才讲的一样了,他陷入惊慌,和同伙们带着关原樱子跑到十多公里外不见人影的港口,把她丢在了那里。如果当场把她送到医院,她或许还有救,可他们几个竟然想要掩盖事故,简直卑鄙。” 鹰央的话语宛如子弹,句句刺中了金发男子。男子们无一不垂头丧气,不知是羞于自己的行为,还是绝望于即将面临的刑罚。看着他们,鹰央只是轻轻叹了口气。 “摄像头拍到的人里面没有衣服被血液染红的,也是这个原因。关原樱子在家里吐血时,血液没有溅到衣服上,反而是被车冲撞吐血时溅了一身。也就是说,摄像头拍到的,是关原樱子本人,当然拍得很不清楚就是了。” 许是说累了,鹰央揉了揉脖子,然后竖起左手的食指一挥。 “综上所述,关原樱子从案发现场离奇消失并出现在远处的港口,是应激性溃疡出血、监控摄像头损坏和这几个男的胡作非为加在一起,三个偶然的事件共同作用产生的结果。这就是‘瞬间移动之谜’的真相。” 鹰央结束了说明,周围被寂静笼罩。听到彻底揭开的真相,所有人都因冲击而忘记了话语。 “刚才……”寺田犹豫着开了口。“刚才你说的这些,要怎么证明?没有证据的话,我们没法对这几个男子提起公诉。” “调查那辆车就好了。保险杠内侧的血痕如果来自关原樱子,里面还混有她的胃液的成分的话,就是证据了。还有,仔细检查后座,应该也能发现他们绑架了关原樱子的痕迹,这些足够给他们定罪了吧。绑架致死……不对,把活着的人丢在海里,可以算杀人了吧?这就交给检方判断了。总之罪过可不轻。” 鹰央无趣般回答。闻此,金发男子和同伙的表情顿时扭曲,仿佛遇了火焰的蜡烛。鹰央似乎已经彻底没了兴趣,看都不看一眼他们,转向我说了句“那就回去吧”。 “等、等一下。案发当晚发生了什么事,这我明白了。可是,在公寓里袭击了关原樱子的又是谁?” 寺田急忙叫住她。只见鹰央夸张地耸了耸肩。 “说啥呢,这我哪知道。我只是出于个人的兴趣,解答了‘瞬间移动之谜’而已。过程都清楚了,剩下的就是靠你们调查被害者周边的人,找出嫌疑犯了。” 听到鹰央无可辩驳的回答,寺田无言以对。 “你们不是从关原樱子的指甲缝里找到了疑似凶手的男子的dna了吗?那就用人海战术在嫌疑人里一个一个找,早晚能锁定凶手的。应该和你之前说的一样,是港南临海综合医院里上班的某个已婚男士吧。总之加油找吧。” 鹰央丢下一句后,便朝着停车场的入口走去,完全一副事不关己的态度。 “您辛苦了。这下案子应该能解决了吧。” 我在她身旁出言慰劳。鹰央没有回答,而是突然停下脚步,半张着嘴盯着半空,目光迷离。 “鹰央老师,您怎么了?” “……不,没什么。……嗯,应该是我想多了。” 她像是要甩掉什么一般用力摇了摇头,再次快步朝前走去。我不解她的态度,但也只能追赶那逐渐远去的娇小背影。 6 还有半个小时啊……。鹰央解开“瞬间移动之谜”的下个礼拜的周五,我坐在急救部的电子病历前,低头盯着手表。现在是下午五点半,今天的值班马上就要结束了,然后就……想到这儿,我不由得嘴角上扬。 有关关原樱子遇害一案的经过,我们听寺田说了个大概。金发男子及其同伙于上周被批捕(他们都是市内某私立大学的学生),所有人对犯罪事实供认不讳,且如鹰央所料,从金发男子的suv中提取到了混有胃液的关原樱子的血迹等种种证据。据此,因应激性溃疡而吐血的关原樱子在前往医院的途中遭遇车祸、金发男子为隐瞒事故而与同伙将她绑架并遗弃在港口的整个故事基本上得到了确证。 而关于在公寓房间内袭击了关原樱子的人物,目前尚未锁定嫌犯,但警方已开始逐一排查所有符合条件的人员,估计用不了多久就能逮捕真凶。他们手里有dna这个决定性的证据,破案的可能性相当之高。 上个礼拜,我向相马若菜告知了案件的全貌,以及男子们被捕一事。在住院楼角落名为“病情说明室”的狭小房间内,听到我嘴里说出“瞬间移动”是怎么一回事,她的密友身上究竟发生了怎样的事情,若菜陷入沉默,同时她硕大的双眼中盈满了泪水。我急忙递出手帕,若菜接过,盖住了自己的面庞,开始无声地哭泣。数分钟后,似是将心中涌起的感情用泪水冲刷殆尽,若菜缓缓抬起头,用发红的眼睛看向我,微笑着说:“小鸟游大夫,真的谢谢您。……如果方便的话,下次请您带我一起去吃饭吧。” 没错——今天就是那个“下次”。向她说明后的第二天,我便发出了邀请,恰逢她说有家在赤坂的饭店我一直很想去尝尝,我便预约了今晚八点的一个席位。 我再次看向手表。距离交接班还有二十五分钟。一个小时前送来的急性胆囊炎的患者已经处置完毕,待会儿转到消化内科就行了。只要在剩下的时间里平安无事,我就…… “同~~志们好~~!” 突然,从背后传来格外开朗的叫声,我的脸颊随之抽搐。这不是……我战战兢兢地回过头,出现在急救部入口的人与我的预料分毫不差,不由得从喉部发出低哑的呻吟。 “鸿之池……” “哦,小鸟大夫,辛苦咯~~”她冲我动作标准地一行礼。 “你来干啥?” “还能干啥,交接患者啊。急性胆囊炎的那位,是我的指导医师负责的。” “咋就偏偏派你来了呢……” 我皱起面孔。难得想着与若菜共进晚餐而心情大好,结果天敌一出现,全都给搅黄了。绝对不能让她听到今晚的计划…… 她有着极广的人脉,(每当谈到我的话题)嘴巴还管不住,如果被她知道了我的约会,不出这个礼拜,整个医院里的人就都要知道了。我朝她投去警惕的目光。 “嗯?你这么热情地看着我做什么啊。看我来了这么高兴的吗?” 鸿之池故意装傻。 “高兴个屁!我是在提防着你,省得你又搞幺蛾子。” “哎呀哎呀,真是一点都不实诚。这就是所谓刀子嘴豆腐心吧?” “胡说!” 见我吐槽,鸿之池想起什么似地“啊”了一声,然后露出满脸的贼笑。 “对啦,小鸟大夫,最近是不是碰上什么喜事了?” 听到她话中有话的语调,我不由得脸颊抽搐。难道是指今晚的约会? “哦~~看你不吱声,果然是有情况。哎,二位进展到哪一步了?” 鸿之池探出身子,两眼闪闪发光。 “什、什么哪一步,晚上一块儿吃个饭罢了。” 我回答着,同时向后仰去。鸿之池眨了眨眼。 “吃饭?咦?咖喱吗?” “啊哈?怎么可能去吃咖喱啊。我在高级一点的意式餐厅订了个位置。” “意式餐厅?小鸟大夫,你在说什么啊?” 她进一步向前探出上身,额头快要撞在一起了。我急忙继续后仰,直至脊柱作痛。 “还、还能是什么,今晚和相马护士一块儿……” “和若菜一块儿……” 鸿之池嘴中发出尖叫。我急忙伸手堵住。 “你给我小点儿声!万一被人听见了咋整!” “为什么小鸟大夫要和若菜约会啊?你可不能花心哦!” 她甩开了我的手。 “我和谁约会是我的自由吧,怎么就是花心了?” “因为大夫你不是已经有女朋友了吗,住在这家医院楼顶的。” “我没有!” “你可不能和若菜凑一块儿哦。难得我这么……” 说到这儿,鸿之池突然陷入沉默,视线在空中浮游。很快,她的脸上重现坏笑,双手在胸前一拍。 “哦,原来是这样,怪不得。” “什、什么‘怪不得’啊?” 察觉到她话语中透出的凶兆,我皱起眉头。 “不不不,没什么没什么。那今晚就请好好享受吧。是个男生,就要负起责任带头哦。” 鸿之池冲我抛出格外妩媚的眨眼,然后就去为患者安排床位了。她怎么回事?我不解于她的态度,但也只好重新在屏幕面前做好,准备写完病历。 急救部没有新的患者,写好了病历,等着等着就到了下班时间。我不住地看向手表,期盼着晚六点快些来到。还剩一分钟!在心中默念着倒计时时,白大褂的口袋中突然传出电子音。我猛地挺直后背,同时表情陷入僵硬。怎么偏偏在这个时候……战战兢兢地取出传呼机,看到屏幕,我的脸更加抽搐了。 “下班前来我家一趟 鹰央” 盯着屏幕上显示的消息,我能做的只有长叹一口气。 “今天绝对不行!” 传呼机接到消息后十余分钟,完成了急救部的交接班后,我立刻赶到屋顶,推开“家”门的同时大声宣告。 “你这是怎么啦?”趴在沙发上的鹰央看着我,显得不解。 “您又想拉我陪您去什么地方吧。上个礼拜已经说过了,今天我有安排,无论如何都抽不开身,从急救部下了班之后就马上回去!” “嗯,这我知道。你是要去和相马若菜吃饭对吧。” 被鹰央说穿,我瞪大了眼睛。这件事从没跟她提起过。 “您这么知道……?” “刚才小舞用内线电话告诉我了。” 狗日的……。怎么就说漏嘴了呢。我在心中暗骂自己的愚蠢。 “呃、嗯,总之就是这么回事。所以很抱歉,今晚我没法陪您。” “我不是要你陪我去什么地方,就是跟你说点事。” 鹰央懒洋洋地摆了摆手。除了因“谜题”激起好奇心以外,她平素总是百无聊赖,但今天看上去却有些痛苦。 “说点事……吗?不是很长的话,倒也没关系……” 本想直接扭头走人的,但鹰央的态度却令我在意,不由得同意了。 “是有关关原樱子的案件。”她无力地说道。 “哎,那个案子?‘瞬间移动之谜’不是老师您已经解开了吗?” “在公寓袭击了关原樱子的凶手还没被逮捕吧。” “哦,您说那个跟踪的人啊。可那不是警方的工作……” “已经过了一个礼拜了,他们还没抓住。” “呃,这倒是……不过,那只是时间早晚的事儿吧。” “……不,警方很有可能永远也找不到凶手。” “哎?您这是什么意思?”我不解地歪起头。 充斥了间接照明而微暗的房间内,鹰央动作迟缓地从沙发上站起身,朝我走来。 “上个礼拜,我觉得自己已经解开了事件的全貌。但……那是我误会了。这个事件远比我想象的复杂,也难以解决。” 她站到我的面前,面容严峻。 “您是说,又要从头调查了吗?” 我问道。鹰央无力地摇了摇头。 “不,我脱离调查,不再参与了。” “脱离调查!?”闻此,我不由得叫道。“鹰央老师,您这是什么意思?这不是您的作风啊,怎么会说这种话?” “没办法啊。……这个案件,不是我能解决的。” 她轻声呢喃。我瞪大了眼睛。 “您别说这种丧气的话啊。您不是一直都在说‘没有我解不开的谜题’吗,这次也一定和以前一样的。” 我拼命试图鼓劲。忽地,鹰央冲我哀怜地一笑。 “不一样了。我决定不再参与这次案件。” 她的声音不大,却饱含不容动摇的决心。 “您怎么……那,凶手就那么放着不管了?” “不,那倒不至于。”鹰央耸了耸肩。 “您是说,就算您不去查,警方也能查出来吗?” “恐怕不能。警察是查不到的。” “那,老师您不调查,警方也查不到,究竟要谁去解决案件……” 这时,鹰央竖起左手的食指,抵在我的嘴唇上,挡住了我后面的话语。 “小鸟,……你去。” 她带着一丝棕色的眼瞳笔直地盯着我,我只觉自己要被吸入其中。 “这个案件,由你来解决。” “您……、您在说什么啊?” “我说,我让你去解决这个案子。” “这怎么可能啊。这个案子别说警方,连老师您都没解决不是吗!再说了,凶手的dna已经找到了,警方靠这个找到凶手只是时间问题吧?” “不,并非如此。dna并不能揭示一个人的本质。” “您、您这是什么……”鹰央的话语过于抽象,我陷入疑惑。 “只靠dna,警方是不可能解决这起案件的。话说,你到我这个综合诊断部工作,有多长时间了?” “咦?……有八个月多吧。” “没错。这八个月来,你在这里积累了很多经验。依靠这些经验,你一定能解决这个案子的。” “您等一下。为什么是我?如果是我能解决的案子,老师您或者警方岂不是能更快解决吗?” 听到我的问题,鹰央缓缓摇了摇头。 “不,这办不到。除了你,没人能解开这起案件。” “这怎么……”我无言以对。有连鹰央都无法解开的案子,这件事就已足够令我震惊,可她竟然说要我去解决…… 不顾站着发愣的我,鹰央静静地转身回到沙发躺下,像是在说“话已经说完了”。 “那个,鹰央老师……” “你怎么还在这儿磨蹭?不是和相马若菜约好了吗?” 她从身旁的“书之林”中抽出一本书,开始翻看。鹰央说的没错,如果要换衣服的话,再不回家就要晚了。 “……那我先回去了。” 犹豫着该不该离开“家”,我还是握住了门把手。 “哦,对了。” 推开门时,鹰央像是想起了什么似地说道。 “如果案子解决了,来我这儿汇报一下。随时都可以。” 7 跟踪关原樱子的人在她公寓的房间里袭击了她——这到底是谁做的?我在脑海中罗列与案件有关的男子的面孔。 不知为何,鹰央对我说“你能解开这起案件”。既然她如此断定,说明我已经掌握了足以锁定凶手的材料。可不论我如何绞尽脑汁地想,也想不明白那个凶手究竟是谁。 说到底,为什么一定要是我?慧眼过人的鹰央知道的情报应该比我多得多,但她却解不开案件而交给了我,这真的可能吗? “小鸟游大夫,您怎么了?” “哦,抱歉,我在想事情……” 听到前方传来的声音,我回过神来,急忙从盘中的肉移开视线。 “看您盯着肉一动不动,我还以为是怎么回事呢。” 坐在对面的若菜露齿一笑。我轻轻抻腰,试图掩饰怦然的心动。现在要好好享受才行,想多了没好处。 与鹰央交谈后约四个小时,我和若菜坐在赤坂一个角落的餐厅。餐厅位于狭小的巷路边,似乎是由民宅改造而成,店内面积不大,却营造出“秘境深处”的氛围。门前没有任何看板,若不加注意,路过时很难发现这儿其实是一家餐厅。店内被隔成若干独立的桌席,可以各自享受餐肴而不必顾虑旁人的目光。服务员端上来的套餐料理无一不谓精致,味道自不必说,在视觉上也是一番盛宴。 在如此典雅的餐厅的隔间,与若菜一同享用晚餐——还有比这更幸福的景象吗。同事之间本来就不愁话题,气氛热烈而不失温馨。但时不时地,鹰央的话语掠过脑际,勾起我心中案件的回忆。 如果那个案件真的只有我能解决,也没必要一定在今晚思考吧。难得面临春风拂面的机遇,现在应该集中于晚餐才是。我含了一口红酒,如此说服自己。 “话说这家饭店还真是不错啊。你经常来吗?” 回望着白色墙壁包围的不到七平米的空间,我问道。指定这家店的是若菜,在车站碰头后来的路上,是她带领拿着地图仍不知所措的我穿过了曲折的街道。 “不,只是几年前来过一次……” 若菜看向天花板,目光却似在凝望远方,大概是沉浸在回忆里了吧。看着她,我内心有些复杂。在这么棒的餐厅用餐,对方八成是曾经的恋人,而若菜眼下的表情无疑是在回忆过去的时光。 “哦,对不起,这回是我发呆了呢。” 视线游离了数十秒后,她才回过神来,慌忙道歉。“这下就算扯平了呢”我打趣道,若菜一点头,动作甚是可爱。 很好,就是这种感觉。眼下总算可以问出一直埋藏于心底的关键问题了。 “对了,相马护士,你现在有对象吗?” 我尽最大的可能装作漫不经心地询问。若菜先是眨了眨眼,继而露出一抹坏笑。 “哎呀,您这问题够直接的。” “呃,不,就是随便问问……” 我慌忙掩饰。她无力地摇了摇头。 “现在没有。以前有过,但我和那个人之间有点矛盾……” 闻此,我在桌下暗暗握拳。然而,看到若菜脸上痛苦的表情,拳头自然地松开了。 “抱歉,……问了不该问的事。” “哦,您不用在意的。过去的事,我已经快要看开了。” 听她这个说法,意思是她现在仍然与曾经的恋人存在纠葛吗? “那个……如果有什么烦心事,你可以找我商量。” 我小心翼翼地说道。若菜只是缓缓地摇头。 “不,我不能再给您添更多麻烦了。您给了我太多照顾,我真的很谢谢您。” “瞧你说的,我也没做什么特别的……” “没那回事。多亏了小鸟游大夫和天久大夫,我才有了继续前进的勇气,真的是太感谢二位了。” 说着,若菜低下了头。不清楚她话语的所指,我只好“哦……”地暧昧回答。 “小鸟游大夫,机会难得,要不要多喝一点?” 若菜抬起头,拿起桌上的红酒瓶。 “嗯,好啊。” 我递出酒杯,若菜将红酒注入其中,接着也给自己续上。 “听到您邀请我吃晚饭的时候,我可高兴了呢。” 用食指轻抚着杯口,若菜轻声呢喃。这实在是出乎我的预料,我险些呛到。 “和您聊天可放松了呢。怎么说呢,在一块儿的时候感觉很舒心。” 盯着杯中的液面,她继续说道。难道说,若菜也对我有点意思?一阵淡淡的期待萦绕心头的同时,脑内一个角落响起“正因为是完全没什么想法的‘好人’,所以才觉得聊什么都很放松吧?”的鸿之池的声音。 “我最近一直想找个人说说话,但如果不是小鸟游大夫,换成别人的话,我应该没办法聊得这么开心的。” 不是我就没办法……这么说来,鹰央老师也说过类似的话…… 不知为何,脑海中浮现了鹰央不知为何有些悲伤的表情。现在要集中于与若菜的晚餐才行——这样想归想,耳边却响起了数小时前在昏暗的“家”中鹰央说过的话。 “这个案件不是我能解决的。” “你去解决这个案子。” “除了你,没人能解开这起案件。” 解决案件……忽地,脑海中闪过一丝念头。 没错——鹰央从没说过“抓住凶手”,而是一直在强调“解决案件”。难道她是在暗示,逮捕公寓内袭击了关原樱子的凶手,并不算“解决”了案件吗?那么,到底要怎样才算是真正“解决”了呢? 无数的思绪在脑中交织碰撞,心跳也随之加速。我好像发现了什么,但一直没有正视,这种感觉挥之不去。我咬紧牙关,拼命试图整理思绪。 鹰央没法“解决”,但我能。拥有超人大脑、能瞬时解开“谜题”的她,也无法胜过一介凡人的我…… “dna并不能揭示一个人的本质。” 鹰央的话语像是一道闪电贯穿了我的身体,让双眼瞪大得要裂开。调查关原樱子案件时看到的场景逐一在脑中回放。 天啊,难道说…… 酒杯从我手中滑落撞在地面,随着清脆的碎裂声,红色的液体徐徐摊开。 “哎,您没事吧?我这就叫服务员……” “相马护士。” 若菜急忙要起身,却被我低沉的声音停下了动作。 “……您讲。” 数秒的沉默后,她语调平静地回答,重新坐在了椅子上,脸上是做好了某种觉悟的表情。我看向若菜狭长的双眼,她没有移开目光,而是勇敢地迎了上来。感受着嘴唇轻微的颤抖,我缓缓开口。 “相马护士。……关原樱子的恋人,就是你吧。” 若菜脸上绽放的微笑,显得无比凄凉。 “您是说……我就是樱子的恋人吗?” 长呼出一口气后,若菜平静地问道。她的语气里没有恼怒或困惑,反而是带着一股安宁。 “关原樱子有恋人,却一直藏匿着没有告诉他人。她说过自己暂时没法和那个人结婚。她频繁联系的人中,没有称得上是恋人的男性。据此,周围的同事,包括警察在内,都认为她的恋人是已婚的某位男士。但仔细一想,我们不能排除恋人同为女性的可能。虽然和以前相比情况有了很大改善,但目前社会上对同性间的恋爱仍然是另眼相看。而且在日本,同性之间的婚姻关系在法律上是不承认的,当然以后会不会有改变,谁也不知道。” 我试探般看向若菜,但她没有作答。 “现在想来,从一开始,事情就有点蹊跷。” 看着保持沉默的她,我继续说道。 “你通过我,委托鹰央老师解开‘瞬间移动之谜’,以为她或许能发现不可思议的事件的真相。但那个时候,你只是听你的朋友藤本讲了‘警察说什么瞬间移动之类的事情,完全搞不懂’之类的话而已,应该并不知道具体的情况,可你还是坚持说发生了常理难以解释的现象,请鹰央老师来帮忙。” 若菜只是盯着我看,几乎不见任何反应。 “为什么?很简单,因为你其实已经知道关原樱子的身上到底发生了什么诡异的事——因为你就是当事人。那天晚上,关原樱子在家里和你发生争执,头部受创而昏迷不醒,你因为恐慌逃了出来。可第二天,关原樱子却成了一具尸体,在距离公寓十多公里远的港口被人发现。你不知道自己离开房间后到底发生了什么事,陷入了混乱,所以在案发一个多月后,你才找到鹰央老师,试图搞清楚那天晚上的真相。” “您认为那天晚上我在樱子的公寓里的原因,就只有这个吗?” 若菜看向我的目光中带上了一丝挑衅。我摇了摇头。 “不,不只是这个。在拜访藤本的家时,你去了趟卫生间对吧。他家的走廊有三扇门,分别通往卫生间、浴室和卧室。你之前明明说过自己是第一次来他家,却毫不犹豫地准确打开了卫生间的门。也就是说,你很清楚那个公寓的布局,而这是因为你曾经待在关原樱子的公寓,而她的公寓和藤本的有完全相同的布局。” “只凭这一点,应该没法断定我那天晚上就在樱子的家里吧?说不定我其实是在和藤本暗地里交往呢。” “嗯,你说的没错……” 若菜有些开心地反驳。我老实地点了点头。这时,隔间的门帘掀开,一名服务员走了进来。 “先生,您还好吧?” 看到地板上玻璃杯的碎片,服务员问道。 “不好意思,我一不小心,给摔碎了。” 我表示歉意。服务员露出礼节性的笑容,回答“哪里,请不必在意”,立刻拿了工具来,扫起碎片,又把红酒擦净。清洁完毕后,服务员撤走了桌上料理的空盘,端上甜点。 “这是熔岩冰淇淋和蛋糕,使用了阿尔卑斯山上采集的岩盐。” 服务员动作优雅地将盘子摆在桌上,行了一礼后离开了隔间。整个过程中,我和若菜四目相对,但谁也没说什么。她轻叹了一口气,拿起勺子,舀起冰淇淋尝了一口。 “哇,真的有股咸味呢。大夫您也快尝尝吧,不然要化掉了。” 若菜明快却有些空洞的嗓音打破了沉寂。但,我没有作答。我还没有下定决心,说出这个案件最根本的起因,因为那实在是过于残酷的真相。 “小鸟游大夫……”握着勺子,若菜开了口。“假如说,我的确是樱子的恋人,那樱子说的‘有个男人在跟踪我’又是怎么一回事?她可是明确说过自己‘被男人骗了’,而且我记得从她的指甲缝里也检测出了属于男性的dna。这您要怎么解释呢?” 她的语速逐渐加快,直至舌头跟不上思维,最后几个字说得有些含糊。我这才察觉——实际上,她期望着真相曝光,藉由我的口大白于天下……。桌下的手再次紧握成拳。 “……都是你。跟踪她的男人是你,和从她的指甲缝里发现的dna也是来源于你。” 从紧咬的牙关中,我艰难地挤出话语。瞬间,若菜两手拍在桌上,猛地站起身。 “您是说我是个男的吗!?我初中高中上的都是女校,户口本上登记的也是女性!” 她瞪着我,呼吸变得急促。我润湿了极度干燥的口腔,以道出藏匿至今的事实。 “相马护士,……你患有雄激素不敏感综合征。” 若菜的脸庞上浮现出半是哭半是笑的表情。 雄激素不敏感综合征(androgen insensitivity syndrome, ais)——因激素受体异常导致细胞无法对雄性激素作出反应,可分为对雄激素完全没有反应的完全型和只对部分雄激素没有反应的不完全型两类。完全型雄激素不敏感综合征的患者出生时具有与男性相同的xy性染色体,但因在胎儿期细胞不对雄激素反应,外生殖器分化为女性型,出生后几乎总是被作为女孩抚养长大。但,因性染色体为男性,体内不会发育卵巢和子宫,而是形成精巢。这导致不产生月经,往往因第二性征期不见月经初潮而到医疗机构就诊,由此发现并诊断为雄激素不敏感综合征。 (永琳:ais属男性假两性畸形,呈xr(x连锁隐性)遗传[1-2]。天然雄激素主要是睾酮,与雄激素受体结合,作用于dna调控转录,促进男性生殖器官的发育和成熟[3]。雄激素受体的表达基因位于xq11-12,若该基因发生突变,会使患者体内无法合成雄激素受体或受体功能异常,从而影响生殖器官发育[2,4]。另,促进生物合成睾酮的酶缺失或异常,以及外周组织5α-还原酶缺乏,同样可导致上述临床症状[2]。目前,临床上将ais分为完全型(cais,plete ais)、部分型(pais, partial ais)和轻微型(mais, mild ais)三类[4-5]。cais又称为睾丸女性化综合征,发病率估计为1/20400~1/99100[6],表现为女性外生殖器;pais较cais少见,外阴多呈两性畸形。mais表现为外显性别正常(男)但不育,或其它神经系统异常[4]。) 我一边在脑海中回忆有关ais的知识,一边等待着若菜的回答。如果遭到否定,我无法证明自己的猜想——但也只是不能当场证明而已。警方已经从关原樱子的指甲缝中提取了疑为凶手的dna样本。只要我告知若菜为雄激素不敏感综合征患者的猜测,他们就一定会采集若菜的dna并进行比对。一旦二者一致,警方就可据此认定若菜为袭击关原樱子的凶手,将她逮捕归案。 这不是我期望的结局。不难想象,在这一连串的事件中,若菜该有多么痛苦、多么受伤。 隔间内的空气如钢丝般紧绷。喘不过气的重压让我下意识地把手伸向喉部,平素难以察觉的手表秒针的滴答声,此刻却显得格外刺耳。 “……初中三年级。” 若菜微微张开的双唇中,渗出一丝颤抖的声音。 “初中三年级的时候,我妈妈看我的月经初潮迟迟不来,就带我去了医院……” 我一言不发,看着面庞僵硬的若菜断断续续地说下去。 “超声检查没有发现子宫,所以做了许多精密的检查,直到基因检测……最后,我和妈妈胆战心惊地听到主治医阴着脸说,我……我得了雄激素不敏感综合征。” 若菜从喉咙中极为痛苦地挤着念出自己的病名。她的样子是在太令人心痛,我不得不强迫自己盯着她看,不移开视线。 “我的性染色体是xy,和男性一样,体内没有子宫和卵巢,以后无法怀孕,可是长了精巢,还有癌变的可能,需要寻找合适的时机手术摘除。当时,我愣愣地听着主治医的说明,心里却有点坦然了。” “坦然?” 我下意识地反问。若菜用几乎无法察觉的动作轻轻一点头。 “在确诊为ais后,我接受了许多精神方面的诊疗。心理咨询师和我的父母反复给我讲,说我是一个女孩子,跟基因型什么的没有关系。我很感谢他们那么说,但总是没法完全接受。因为那个时候,我已经发现了……自己喜欢上的,总是女孩子。” 她用一只手遮住眼部,语速随之加快。 “我第一个喜欢上的人,是小学同学的一个女生。之后,能让我倾心的也无一例外都是女性。班上的女生们聊‘哪个男生长得帅’或‘想和哪个男孩处对象’的时候,我的内心毫无波动,当时就觉得奇怪,自己为什么跟她们不一样,……直到被确诊为ais。” 若菜放下了手,脸上露出表情,仿佛一触即坏。我张开口想要说些什么,却寻不到话语。她继续说道。 “确诊之后,我就明白了。因为我的基因……我的本性是男的,所以才会喜欢上女孩子。心理咨询师和父母再如何说我是女孩,我也没能完全接受,觉得他们一旦知道我喜欢的是女生,就不会再那么说了。我看上去是女人,但本性是男人,就这样活到现在。我好难受好痛苦,总感觉自己是个异类,这个世界里没有我的容身之处……但,遇到她之后,我的人生就彻底变了。” “你是指关原樱子小姐,对吧?” 我问道。若菜无力地点了点头。 “是的。她是我在护士学校的同学,长得漂亮,很有活力,总是非常自信,我一下子就喜欢上她了。当然,我没有跟她说,因为一直觉得自己没有资格爱上谁,只好藏着自己的心意,作为一个朋友和她交往。” “但,你和关原樱子成为了恋人。” “升到二年级后,有一天下了课,我们两个去家庭餐馆吃饭的时候,樱子突然跟我说,‘哎,咱俩要不就处了吧?’她早就知道我对她有意思了。”说着,若菜露出无力的微笑。 “也就是说,关原樱子她……” “对,她是同性恋。她只和女性交往,对男性有生理上的厌恶……或者说恐惧吧。” “周围的人应该不知道你们在交往吧?” 我继续发问。如果两人的关系公之于众,警方应该早就从关原樱子身边的人探听出情报,而怀疑若菜了。 “我们非常小心,绝对没有让任何人发现。如果被人知道了,我们一定会遭到白眼的……他们应该只是认为我们是关系非常好的朋友而已。” 若菜的语气变得僵硬。对两性问题的偏见,虽说现在比以前好转了一些,但依旧根深蒂固。若菜和樱子一定是在恐惧中对抗着世人的冷眼和拒绝,同时点滴地构筑着属于两人的爱。 “和樱子在一起,每一天都很幸福。人生第一次,我能够坦露自己的情意,而樱子也同样热烈地回应了我的爱。” 若菜看向天花板,似是在眺望遥远彼方的回忆。毫无征兆地,她的面孔猛然扭曲,似是再也无法忍受痛苦。 “我以为我们两个人可以一直在一起,永远幸福下去。去年,樱子……向我求婚了。当然,因为我在户口上登记是女性,在日本是没法正式结婚的,但我真的好高兴。不过,在回应她的求婚之前,我觉得要告诉她关于我的,……我的身体的真相。以后要一起生活一辈子的话,就不能瞒着她。所以,我就把一切……都告诉了樱子。她是第一个爱上了我的人,我以为她能够接受……” 说到这儿,若菜僵着面庞,按住胸口。我猜到了接下来发生的事,但没有开口,只是静静地听着她的告白。 “樱子她……很受冲击。她对男性有很强的厌恶,无法接受我的dna……我的本质是男人的事实。她咒骂道‘你骗了我,玷污了我!’,说再也不想见到我。但我不肯放弃,……因为樱子就是我的一切。” 她双手掩面。 “我打了无数次电话,她就是不肯接。我想过给她发邮件,但她恐怕也不会回信,而且之前也约定过不用邮件联络,以免我们的关系被人察觉。所以那天,我在她的公寓里等她回家,我有她家的备用钥匙。之后的事情,……我想您已经知道了。” 若菜的脸上露出自虐般的笑容。 “樱子半夜下夜班回来,看到我在房间里,就开始大叫。我试图让她冷静下来,但她开始抄起房间里的物品冲我丢过来。我握住她的手想阻止她,结果她陷入恐慌,猛烈地挣扎。她恨我恨到了那个程度。我们两个扭打在一起……” 说到这儿,若菜不得不停顿了一下。恐怕是两人在厮打时,关原樱子的头部撞到dvd录像机,而陷入了昏迷。 “……看到樱子一动不动,我特别害怕,再加上樱子对我拒绝得那么彻底,就完全不知道该怎么办了。我没有采取任何急救措施,一路逃回了自己的家,第二天就听说了樱子的尸体出现在距离公寓十多公里外的港口,就更混乱了。我想了好久,也想不明白她的身上到底发生了什么,也不知道她究竟是不是被我杀死的……所以,才去拜托了天久大夫调查。” 许是说累了,若菜轻呼出一口气,看向我,露出了机械般的笑容。 “多亏了天久大夫和小鸟游大夫,我明白了那天晚上究竟发生了什么,心里舒坦多了。明天早上我就去自首。樱子是我杀死的。这几天我已经整理好自己的物品了,跟护士长也打了招呼,下个礼拜就会离职。” 我多少猜到了她说的内容,而没有太惊讶,只是缓缓开了口。 “……关原樱子不是被你杀死的。她的死只是一系列巧合叠加在一起的不幸。” 这番话算不上任何安慰。明知这一点,我还是忍不住说了出来。但,若菜静静地摇了摇头。 “不,是我杀死的。樱子的头部受到撞击时,我什么都没有做,而是逃走了。如果当时我采取了必要的措施……如果那天晚上我没有去她家……如果我没有追求正常人的幸福……” 她的话语断断续续,直至变成轻声的呜咽,填充了整个隔间。看着哭泣的她,我不知道自己能说些什么。 呜咽声逐渐减弱。若菜擦拭眼角,站起身。 “这家店,其实是樱子向我求婚的地方。……能在这里吃上最后一顿饭,我很满足了。小鸟游大夫,给您添了不少麻烦,非常抱歉。” 深深低头一鞠躬后,若菜步伐缓慢地要离开。 “呃……”从我的嘴中漏出一丝呻吟。就这样让她离开真的好吗?确实,案件的全貌已经明朗了,警方会就此逮捕若菜,结束案件的调查吧。 但,这真的就算“解决”了案件吗? “除了你,没人能解开这起案件。” 我回忆起鹰央的话。毫无疑问,她已经料到了若菜就是“关原樱子的恋人”,可她仍然将解决案件的任务交给了我,说自己无能为力。也即,揭开案件的全貌并不等于“解决”。 鹰央做不到,我却可以。那就是…… 我急忙站起来,一把握住了即将离开隔间的若菜纤细的手腕。 “你搞错了!” 自己的声音又尖又细。“哎?”若菜回过头来,愣愣地眨眼。 “你说自己的本质是男人。但,完全型ais的患者一般会把自己认作是女性,哪怕确诊后也不会改变。” “……是的,您说的没错。”若菜露出可人的笑容。“主治医和心理咨询师也说过很多次,说我是个女人,这一点毫无疑问,要作为一个女人自信地活下去。确实,一般的完全型ais患者或许如此。可我不一样,因为……我喜欢上的全都是女孩子。果然,我的本质是个男人。就算我假装成女人,……想成为女人,可dna是不会改变的啊。” 她的声音柔和,却含着决绝和抗拒。十余年来自己身份摇摆不定的痛苦,将若菜的内心冻得坚硬。到底该怎样做,才能化解她内心的冻土?我拼命思考。 “dna并不能揭示一个人的本质。” 鹰央的话语再次回荡在耳边。我睁大双眼,叫道。 “这和dna没有关系!你是一个真真正正的一个女人!” “您、您在说什么啊?我不是……” 慑于我的气魄,若菜的脸上显出动摇。 “你本来就认为自己是女性,现在也想作为一名女性生活下去。对不对?” “可……我……” “我在问你自己的想法。你想作为一名女性生存,对吧?” 我握着她的手腕,将她拉至跟前。她的表情猛然扭曲。 “对啊!当然了!我从来没有觉得自己是个男的,一直认为、一直相信自己就是女人!” “那,你就是女人。你是一名出色的女性,这与dna没有任何关系。一个人的本质,应该由那个人的意志和行动决定。” 我松开若菜的手腕,一字一句地对她说道。话语恐怕土得掉渣,但这是我的真情实感。 若菜僵着面孔,缓缓张开口,然而发出的只是断续而尖声的呜咽。 “那个,二位客人……发生了什么事吗?” 许是听到了我们的争论,服务员掀开帘子走了进来。 “哦,不,没什么事。” 我急忙打圆场。若菜低着头,一言不发地回到了座位上。服务员一副欲言又止的表情,离开了隔间,大概是以为情侣吵架了吧。 服务员的脚步声远去,沉默再次笼罩了隔间。我等待着若菜的回答,希望自己的话语多少触及到了她的内心。 “为什么……”低着头的若菜颤抖着声音开了口。“为什么您敢说我是女人呢?您又不是我,您怎么知道?” 她缓缓抬起头看向我,与责备般的语气不同,目光中饱含怯弱,宛如迷了路的小孩子一般。我轻吐一口气,下定决心,坚定地回答。 “因为,……我喜欢上了你,喜欢上了身为女性的你。” “咦,喜欢……?我吗!?” “是啊,没错。” 当着本人的面坦白实在是很羞耻,但我仍然清楚地说了出来。若菜的脸上闪过种种复杂的表情,难以辨别。 “可、可是,我喜欢的是……” “你并非因为是男生才喜欢女生,而是作为一名女性喜欢同性的人而已,和你曾经的恋人关原樱子一样。” 闻此,若菜双手掩住嘴角,猛地倒吸一口气。“和关原樱子一样”——恐怕是这句话戳中了她的内心。我继续说道。 “关原樱子小姐犯了一个错。她本应接受身为女性的你,但因心怀对男性强烈的厌恶而陷入混乱,结果没能看清你的本质。” 说到这儿,我顿住,深吸一口气,道出我一直想对她说、一定要对她说的话。 “若菜小姐,你是一位魅力四射的女人。” 若菜直直地看着我,泪水终于溢出了眼眶。她低下头,双肩剧烈耸动。恸哭声充斥了隔间,不是方才百般隐忍的呜咽,而是情绪肆意流露的感慨。被确诊为雄激素不敏感综合征以来,十余年的时光在她心中涂抹了浓重的黑色。此时此刻,她似要将那些溶在泪水中,一吐为快。我微笑着,静静地看着她泪流不止。 不只是解开案件的全貌,还要解放被自己的dna束缚的若菜的内心——这才是鹰央所说的“解决”的真意吧。她说的或许没错,这恐怕只有我这个对若菜一见倾心的男人才办得到。不是因为鹰央的教诲,而是因为我自己察觉到案件背后潜藏的若菜的苦恼,才让我能够对她真情流露,动摇了她的内心。 不知时间过了多久,若菜的呜咽声逐渐减弱。她无声地拿起勺子,舀了开始融化的冰淇淋,送到嘴里。 “果然,这个冰淇淋好咸呢。” 若菜缓缓抬起头,擦拭湿润的眼角。虽然脸上的妆糊掉了一些,但那份笑容似是摆脱了阴影一般晴朗灿烂,无比美丽。 “小鸟游大夫……真是谢谢您。”她吸了吸鼻子,向我道谢。 “我没做什么啊。” 这不是谦让,而是打心底里我这样想。我只是帮助若菜,寻回了属于她的身份而已。 “没那回事。我一直在疑惑,明天到底是要自首,还是……和一切做个了断。” 她轻轻摇了摇头回答。听到她说“和一切做个了断”,我不由得抿紧了嘴角。 “但,多亏了大夫您,我下定了决心。我要去自首,接受我对樱子做的错事的惩罚,之后如果能够得到宽恕,我想在赎罪后开始新的人生,……属于我自己的人生。” “嗯,这是个很好的主意。” 若菜微笑着,重新擦拭了一下眼角,然后站起身,来到我的身边。她略微弯下腰,下一瞬,柔嫩的嘴唇碰触了我的脸颊。 “我如果能找到像小鸟游大夫您一样的恋人就好了。” 朝着因猝不及防而僵住的我,若菜露出恶作剧般的微笑。我回过神来,抚摸着方才碰触的地方,也不自觉地跟着笑了。 “你一定能找到愿意接受你的一切的女性的。那个人会是你最好的恋人。” “是啊,您说的没错。” 眼角仍然晶莹的若菜灿烂地笑着,一点点朝后移去,靠近隔间的入口。我与她四目相对。 “再见了,小鸟游大夫。能遇到你,是我的幸事。” “再见,若菜小姐。……祝你获得幸福。” 听到我的祝福,她用力一点头,然后转过身离开了。我静静地眺望着晃动的帘子。 “又被甩了啊……” 回想着脸颊上残留的温暖,我叹了口气,嘟囔着舀了一勺冰淇淋,放进嘴里。 若菜说的没错,这冰淇淋真咸。 本章参考文献: [1] 左伋, 顾鸣敏 等. 医学遗传学(第六版). 人民卫生出版社, 2013. p176 [2] 谢幸, 苟文丽 等. 妇产科学(第八版). 人民卫生出版社, 2013. p281~282 [3] 杨宝峰, 陈建国 等. 药理学(第九版). 人民卫生出版社, 2018. p316 [4] rafael loch batista et al. androgen insensitivity syndrome: a review. arch endocrinol metab. 2018;62(2):227-35. doi: 10.20945/2359-3997000000031 [5] ieuan arwel hughes et al. androgen insensitivity syndrome. semin reprod med 2012; 30(05): 432-442. doi: 10.1055/s-0032-1324728 [6] oakes mb, eyvazzadeh ad, quint e, smith yr.plete androgen insensitivity syndrome – a review. j pediatr adolesc gynecol. 2008;21(6):305-10. 第一章 在人群中腐坏 * 这是哪儿啊…… 宫城辰马半张着嘴,愣在原地。眼前,无数的霓虹灯五彩斑斓地点缀着连绵的高楼大厦,其下方巨大的十字路口被数不尽的匆匆行人填满。 涩谷站前的全向交叉路口(scrumble cross)——他在电视画面中见过了无数次。但实际亲眼目睹时,至今几乎从未离乡的辰马仍震撼于攒动不息的人头。 从羽田机场到涩谷站的电车里,他也因车厢内的拥挤而感到呼吸困难。而在涩谷站下车,出了车站后看到的穿梭于全向交叉路口的行人之数量,更远非车厢内的乘客可比拟。在人口逐年流失的老家,即便是逢年过节时的神社境内,也见不到这么多的人。 出了车站约十五分钟,辰马愣愣地伫立于站前广场。左手侧是著名的忠犬八公像,几名穿着时尚的年轻人在旁边扎堆。他低头看向身上的皮革套衫。决定前往东京后,他特地上网买了这件衣服,但现在一看实在显得土气。与周围同龄年轻人靓丽抢眼的着装相比,辰马愈发感到悲惨。 在站到全向交叉路口前,他心中满是来到期望已久的东京的兴奋。去年三月,辰马从地方的高中毕业,之后没日没夜地打工攒钱,又说服了父母,年后过了数周终于来到东京。目前他打算在五年前便上京工作的姐姐家中寄居,同时打一些零工,为从四月起就读的职业学校积攒学费。从初中开始,他便雷打不动地练习着电吉他,打算在职业学校进一步提升自己的演奏水平,寻到志同道合的朋友组建乐队,期盼有一天能够正式出道……这便是他的梦想。 但,在目睹了全向交叉路口的瞬间,心中的兴奋便霎时熄灭,取而代之的是无尽的不安。在如此繁杂的都市,自己真的能实现梦想吗?我一个农村来的人,真的会有容身之处吗? 辰马摇了摇头,将消极的想象赶出脑海,然后从套衫口袋中取出地图。姐姐居住的公寓离这儿步行约二十分钟,先到那里再说吧。他一手担起脚边的背包,一手拿着地图,迈开了脚步。越是靠近全向交叉路口,人流的密度越高。走到路口前,周围已挤满了等待通行信号的人,甚至比刚才乘坐的电车车厢内还要拥挤。辰马按住胸口。他从未体验过如此拥挤的场面,感觉周围的氧气愈发稀薄。 这就是东京啊……辰马反复回望四周。几乎每个人都在面无表情地盯着手机画面看,简直像一群机器人,这更让他呼吸困难。吸入这么污浊的空气,身子会不会有一天腐烂掉呢。这样想的时候,信号灯变绿,所有人一齐涌入交叉路口。辰马被夹在人流中前进,感觉四面八方都是扑面而来的人,一时有些眩晕。瞬间,右手的指尖传来疼痛。 怎么回事?辰马停下脚步,皱着眉头,将右手举至面前。走在他后面的男子撞到他背上,骂了一句“别挡道”便从旁边绕过去了,但辰马已无暇顾及对方的粗鲁。 “这、怎、怎么……” 喉咙中发出不成声音的尖叫,因为他无法理解自己双眼看到的景象——拿着地图的右手的指尖竟变得墨黑。 “唔!?” 随着短促的呻吟,这次是左手指尖感到疼痛。低头看去,发现那儿也变黑了。背包从辰马的肩膀滑落到地上。周围的路人讶异的目光中,辰马双手举到面前,愣在原地。十根手指仿佛生了锈一般,染上了诡异的颜色,范围正在从指尖向指根蔓延。他的面庞因恐惧而扭曲。 腐坏——嘈杂的人群,正在让我的身体腐坏。 “呜哇啊啊啊——!” 辰马嘴中发出的惨叫,淹没在人群纷乱的脚步声中。 1 好尴尬啊…… 二月中旬某个周四的上午,我——小鸟游优坐在天医会综合医院十楼的综合诊断部门诊室里,十分不自在地缩起脖子。眼前草绿色手术服上套了件大了好几号的松垮白大褂的娇小女子,正背对我坐着。她就是我的上司天久鹰央,在用我听不懂的话语向患者语气平淡地进行说明。坐在患者用椅上的金发白人男性听着鹰央的讲述(我连那是哪国语都不知道),频频点头。 该男子数月间反复发作高烧,原因不明,由附近一家(听得懂他说话的)诊所介绍至我院胶原病内科(永琳:相当于我国风湿免疫科)就诊,后又转至我所属的综合诊断部门诊。侧眼看向电子病历显示的转诊单,上面写着“患者不会说日语,也不会说英语,我科难以诊断,敬请贵部明察”。总觉得最近医院里在盛行“有难对付的患者就转给综合诊断部”的风潮。诚然,综合诊断部是“诊断他部门难以诊察的患者”的科室,但把所有让人头疼的患者都甩给我们的做法实在令人不齿。 不过话说回来,不论面对怎样的患者,这个人基本上都能准确地找出病症所在。我看向(用我听不懂的语言)平淡地向患者叙述的鹰央。约三十分钟前,患者进入门诊室,开口便是一长串让我不知所云的话语。见我原地石化,鹰央叹了口气,说道“我来看”便开始与患者交谈。 “grazie, grazie.” 患者握起鹰央的手,在手背上轻轻一吻。鹰央皱着眉头抽回手,冲他说了几句。后者笑容满面地站起身,朝出口走去。离开门诊室之前的一刹那,他回过头来,朝鹰央投去一个飞吻,又说了些什么,只见鹰央毫不掩饰地撇着嘴,驱赶蚊虫一般不耐烦地挥了挥手。 “真是的,搞不懂在说什么。” 见门关上,鹰扬叹了口气说道。 “呃,我是真的没听懂……” 我挠了挠头,完全不知道刚才发生了什么。 “说到底,那位患者是哪儿的人啊?” “意大利人。他不是说了自己来自米兰(mno)吗。” “不,我压根儿就没听懂他在说哪国话……鹰央老师,您会讲意大利语啊。” “语言这玩意儿,只要把单词都背下来,然后记住语法,就会讲了。欧洲那边的语言长得都差不多,不难。” “把单词都背下……” 对于连英语都说不顺溜的我而言,那是个无以想象的世界。 “总之就是这么回事,你去给开转诊信的那家诊所写一下回复,包括诊断结果和口服秋水仙碱(kolchizin)很有可能缓解症状。最好用意大利语写。” “您别难为人行不行!我都不知道他得了什么病。” “说啥呢,不是家族性地中海热吗。我刚才跟患者说明过了,你没听吗?” 家族性地中海热——我记得是反复出现发烧、腹痛、关节肿痛等症状的遗传性疾病,多见于地中海沿岸和中东地区的人。竟然是这么罕见的疾病,我也想多诊治看看…… “听了,可听不懂啊。我又不会讲意大利语。” 闻此,鹰央先是很不可思议般眨了眨眼,而后才“哦哦,这样啊”地双手合十。她虽然拥有超人的头脑,却不善于推察他人的感情,或是站在他人立场理解事物,经常以为自己知道的事情别人也知道,而自顾自地开起飞车。 “那就是说,我得自己写转诊单的回复了。啧,真麻烦。行吧,我去里面写回信了,你接着面诊下一个患者吧。” 鹰央不满地嘟着嘴,走向房间深处的屏风后面。在综合诊断部的门诊,通常是由我接诊患者,在这期间鹰央则是躲在屏风后面看书,只有在出现了足以刺激她的好奇心的患者时才会露面。 “对了,鹰央老师,刚才那个患者临走前说了些什么啊?” 我问道。鹰央苦着脸回答。 “他说,你真美丽,像一名天使。” “……” “怎么不吭声了?” “不,没怎么……” 鹰央哼了一声,躲进屏风后。 “嗯,确实,那儿的宗教壁画啥的上面,好多天使都是小孩子的模样。” 我兀自嘟囔。瞬间,鹰央从屏风后面猛地探出头来。 “你说啥?” 她的目光中闪烁着危险的光芒。“什么都没有!”我慌忙摇头。鹰央瞪了我一眼,再次缩回了脑袋。我松了口气,看向挂钟,发现马上就要到下一位患者的面诊时间了,便抓起鼠标,点开电子病历上关于患者的介绍。来综合诊断部门诊的患者中,一多半是院内其它科室转诊来的,但这位却是从位于涩谷区的某家医院直接开了介绍信转到了我院。 “宫城辰马先生,请进。” 我叫道。俄顷,入口的门被缓缓推开,走进一名年轻的女子。她的个头高挑,身材纤瘦,面庞棱角分明,五官端整,看着有点像混血。年龄大约是二十五岁左右,笔挺的黑色长发搭在肩上。 “请您多关照。”女子用柔弱的声音问候。 “您请坐吧。”我指了指椅子,她有些不安地回望着门诊室,坐了下来。 “呃,我看介绍信上写的这位宫城辰马是男性……” “啊,对不起,辰马是我的弟弟。我叫宫城椿。” 女子略一低头。 “您的弟弟呢?” “……他今天没有来。他害怕外出,所以尽量待在家里,由我代为前来。实在抱歉。” “害怕外出?” “是的,他怕出门的话,身体会烂掉。” “身体会烂掉!?” 我不由得叫道。椿表情阴沉地点了点头。我重新阅读介绍信,上面写着“症状过于离奇,希望由专科医师进一步确查”。 “您是说,您的弟弟外出的话,身体会腐坏?” “呃,不是单纯的外出,而是待在人群里。他是这么说的。” 椿那漂亮的眉毛弯成八字。 “所以,我们先去了家附近的综合医院看病,省得遇到太多的人。主治的大夫说‘没有进入人群里就会让身体烂掉的病’,但姑且还是做了各种检查。” 听着椿的说明,我扫了一眼随介绍信附上的化验单。检查项目包括血常规、过敏源和结缔组织病,但不见异常值。心电图、x射线和ct等影像学检查也不见异常。检查得可以说相当全面。 “结果好像没有什么问题啊。” “是的,所以那位大夫说,可能是因为心理压力看花了眼,建议我们去看精神科。但是弟弟坚持说‘那个不是幻觉,也不是看花了眼,我真的看到身体烂掉了’,一直拒绝就诊。” “哦,这样啊……不过,只是有一回看走了眼的话,也没法……” “不是只有一回。” 椿打断了我的话,她的面庞悲痛地扭曲。 “不是一回?” “对。弟弟说,同样的情况至少发生过三次。” “同样的情况是指在人群中身体烂掉吗?” 听到我的提问,椿犹豫地点了点头。 “是的。他一开始也以为是看错了,但之后又去了几次人多的地方,结果每次都是身体开始烂掉,吓得回到了家,或者是逃到人少的地方。” “离开人多的地方就没事了吗?” “对,回到家后,开始烂掉的地方也会恢复到原来的样子。” 身体进入人群后腐坏,回到家又恢复了。我从没听说过这种病症。 “弟弟坚持说是身体烂掉了,要查清楚原因,然后主治医就介绍我们到贵院来,说这儿有大夫专门治疗‘这类病症’。” “这类病症”是哪类啊。我脸颊抽搐着,暗暗吐槽。 “那个,就是类似灵异或超自然现象的……据说专门诊治这类疾病的……” 许是看透了我的内心,椿补充道。我感觉自己的脸颊扭得更厉害了。 确实,这几个月来,鹰央数次插手不可思议的病症和事件,并揭开了真相。随着传言扩散,最近住在医院附近的人竟开始把我们当成侦探发来委托了,没料想已经传到了涩谷区的医院…… “那个吧,那边的大夫好像闹了点误会,我们综合诊断部并非专门诊治灵异现象的……” “有意思!” 叫声突兀地传来。扭过头看去,只见鹰央不知何时走出了屏风。哎,果然咬上钩了。看着她双眼闪闪发亮的表情,我不由得扶额。 “呃,这位是……?” 看到突然出现的鹰央,椿愣愣地眨眼。 “这位是综合诊断部的部长,天久鹰央医生。” 介绍完,我在心中悄声补充“专治‘灵异现象’的专家”。 “部长……吗?” 椿嘟囔着,语气里满是怀疑。看上去比自己年幼不少的鹰央,怕是很难与综合医院里部长的职位划上等号。初次见到鹰央的人一般都是这种反应。 “身体烂掉的现象是只会在人群中出现吗?其它情况下不会发生吗?” 鹰央大步走近椿,盯着后者的面庞。 “啊,呃……弟弟他说,是只会在人群里出现。” “是吗。那,需要多少规模的人群才出现?你的弟弟去综合医院就诊,那儿的候诊室应该有不少人吧。” “他本人是挺害怕的,但在医院的候诊室里好像不会发生。出现症状的地方都是在涩谷站的周边,比如中央街、全向交叉路口或者忠犬八公像的前面。” “哦哦,那儿啊……确实跟医院的候诊室是没法比。他干嘛特地跑去那儿?” 鹰央皱起面孔。她同样不喜欢人多的地方。 “因为涩谷站距离我和弟弟租的公寓最近。我们那儿交通很不方便,不去涩谷站的话,连个公交或电车都坐不上……” “原来如此,所以去了涩谷,却发现每次去那儿身体都会烂掉。你弟弟不能来这儿吗?最好是能直接诊察本人。” 她探出身子问道,看来是对这个“谜题”很满意。 “实在抱歉,他无论如何都说不行……” 椿缩起脖子。 “为什么?他不是能去附近的综合医院吗?” “因为那儿离家近。他好像是不敢出远门,说万一又出现症状,需要及时躲回家里。” “是吗,来不了啊……不过,不直接见他本人,很难做出诊断啊。” 鹰央略嘟着嘴,抱起双臂。椿的面色变得阴沉,恐怕是以为鹰央会拒绝诊断。但这是不可能的。好奇心无限膨胀的鹰央一旦咬住了“谜题”,便像只鳖一样,绝不松口。 “喂,小鸟,后天周六,你有空吗?” 她兴致高涨地问道。 “好好好,带您去涩谷看病就行了吧,我懂的。” 见我耸了耸肩,椿露出惊讶的表情。在她的注视下,鹰央挺起扁平的胸膛。 “放心吧,我会好好给他看病的。” 2 “不过,这人还真多啊……都是从哪儿冒出来的?” 越过车前窗眺望着无数行人来去匆匆的夜晚的全向交叉路口,鹰央不满地嘟囔。我朝副驾驶席瞟了一眼,她依旧穿着大一号的毛衣和牛仔裤,腰上系了个腰包。宫城椿到访门诊的两天后晚七点,我和鹰央为了见到宫城辰马,正在前往位于涩谷的某公寓的路上。本来是想更早些去的,但宫城椿白天有事,直到傍晚才回来,我们也只好将安排挪到了晚上。 “鹰央老师您也不喜欢人多的地方吧。当然,您不至于身体会烂掉就是了。” 我调侃道。鹰央斜眼朝我瞪来。 “废话,这么多人乌泱乌泱的,正常人谁受得了啊。你试试一下子听那老些人大声说话。” 她的听觉本来就超于常人,哪怕有多个人同时在耳边说话,她也能逐一分辨。而听到几十甚至上百人的对话一齐涌入耳中,想必是十分痛苦的。 面前的信号灯变绿,我踩下油门。距离目的地不远了。 “不过,‘在人群里会腐烂’啊。这怎么想都是不可能的……” “确实没有听到过。但,只因为没听说过就武断地认为不可能,也很欠妥。” “这我知道啦。所以今天才要直接去见本人对吧。” “小鸟,……你这次怎么这么积极?” 鹰央压低声音问道。 “咦?” “之前每次我叫你陪我周末去调查事件,你都至少会嘟囔一两句‘为什么我要做这种事……’之类的抱怨,可这次你的态度很痛快嘛。” “呃,是您想多了吧?啊哈哈。” 我的音调不自觉地上扬。 “……是因为宫城椿吗?” “您、您在说什么啊?” “宫城椿长得漂亮,又显得成熟,正好对你的口味。原来如此,所以你这次才没那么多废话啊。” 前方亮起红灯。被鹰央说中,我面颊抽动着踩下油门。 “你啊,见到女人眼睛就直。” “周末不能休息了,我自己找点乐子还不行吗。” 我放弃抵抗辩解道。鹰央翕动形状好看的鼻尖,不屑地哼了一声。 “你就不能长点记性吗。这八个月里,你已经被甩多少次了?还嫌不够,想刷新纪录吗?” “用不着您操心!而且我本来就没对宫城椿小姐动什么心思。她好歹是患者家属,我还没下作到那个份上。” “咦?你不泡她吗?”鹰央瞪大了眼睛。“我还以为又有新的把柄来捉弄你呢!” “闭嘴!” 看到信号灯变绿,我踩下油门。为什么下班时间还要被这人调戏啊。我感觉浑身的气力正逐渐消失。 “搞什么啊,这回不泡了啊,好没意思啊~” “我说鹰央老师,这次的事件您怎么看?有没有什么猜测?” 我强行改变话题。 “嗯,猜测?唔,首先能想到的是惊恐障碍,以及随伴的广场恐惧症吧。” “一般来想的话是这样的。害怕人群是很典型的症状。” 惊恐障碍(panic disorder)是一种身体上未见明显异常却时常感到强烈的恐惧,并伴随悸动、心动过速和呼吸困难等症状的疾病。绝大多数情况下,症状会在三十分钟内得到缓解,但一旦发作,患者会感到濒临死亡的恐惧与不安。为此,许多患者会发展成为广场恐惧症(agoraphobia),发作时会在难以逃离或人群密集的地方感到恐惧,对正常生活造成影响。 (永琳:惊恐障碍又称急性焦虑障碍,其病因和发病机制有遗传、神经生物学及心理社会相关因素等假说,临床可见惊恐发作、预期焦虑和回避行为。广场恐惧症属于恐惧症(phobia)的一种,在dsm-iv中被列入惊恐障碍中(当恐惧程度达到惊恐发作时成为广场恐惧伴惊恐发作)。参见《精神病学》第七版p124~128。) “不过,这次的患者却说身体会腐烂,惊恐障碍是不会出现这种症状的。可能最开始那位医生说的没错,是恐慌发作时头脑混乱,看走了眼吧。” “也有这个可能。总之,见了本人就明白了。” “是啊。哦,前面的停车场就是。” 我瞟了一眼导航仪,数十米前方的投币式停车场便是与宫城椿约定的碰面地点。停车场有二十余个车位,将爱车rx-8驶入其中一个空位停稳,穿着红色外套的椿正等候在外。 “你那个身子会烂掉的弟弟在哪儿?” 停好车的同时,鹰央便打开车门跳了出来,劈头发问,连句问候都没有。 “您好,天久大夫,辛苦您赶了这么远的路。弟弟在家里,离这儿很近,我来带路。” 关掉发动机后,我也跟着下了车。椿冲我致意后,迈开了步子。我和鹰央跟在她的后面。走出投币式停车场,周围是一片寂寥的住宅区。 “这儿挺普通的嘛。” 鹰央边走边向四周张望着说道。 “是的,说最近的是涉谷站,但其实有点距离。好在附近有超市,日常用品都买得到,没有太多不便。” “那你的弟弟每天都在做什么?去涩谷站的话,人群是避不开的吧。” “弟弟来到东京后的一个月里,基本上就是待在家,出门也只是去步行三分钟距离的超市……他害怕外出。骑车的话可以去涩谷站之外的车站,但东京的电车和公交都很挤,他说如果坐上公共交通……身子可能又会烂掉。” 不只是人群,连公共交通也不行吗。这越来越符合惊恐障碍的特征了。 “那他岂不是白进京了。” “是啊……我因为个人原因,四月份准备搬到埼玉县,但弟弟现在这个样子,总不能放着他一个人不管……” 椿低着头,表情凝重。 “确实,弟弟窝在家里,当姐姐的也会担心。” 鹰央嗯嗯地点头同意。 “鹰央老师您不也是差不多吗。成天窝在医院里,真鹤小姐可没少担心呢。” 我悄声吐槽。她基本上过着医院楼顶的红砖房“家”和十楼综合诊断部门诊室的两点一线的生活,只有像今天这样调查“谜题”的时候,才会离开医院来到外面。 “……就你多嘴。” 鹰央嘟着嘴,用胳膊肘狠狠撞向我的侧腹。猝不及防的我不由得嘴中漏出“咕呃”的呜咽。 “怎么了吗?” 椿回过头,不解地眨了眨眼。 “不不,没什么。” 我揉着隐隐作痛的侧腹,挤出一丝笑容。 “哦……对了,那个就是我现在住的公寓。” 椿略歪着头,但还是伸手指向了眼前的八层公寓楼。建筑似乎有了些年头,在椿的带领下,我和鹰央来到六楼的一间公寓门前。椿推开门,说了声“我回来了”走过玄关的走廊,推开位于尽头的房门。门后是客厅,约十二平米,里面摆着沙发、电视和茶几。沙发上坐着一个年轻男子,见我们进来慌忙起身。他留着短发,染成淡茶色。 “这是我的弟弟辰马。” 在椿的介绍下,宫城辰马缩起脖子一般略低下头。 “我是宫城辰马。感谢二位特地……” 他恭敬地问候,却被大步流星地来到跟前的鹰央打断。后者毫无顾虑地从头到脚上下打量着他。 “那个……” 在鹰央舔舐般的扫视下,辰马皱起眉头,显得很是困惑。随即,鹰央又扭头打量起客厅来。这儿有什么蹊跷吗?我也跟着回望室内,但没有看见什么奇怪的物品。液晶电视,一套小型的音响,角落里摆着吉他箱,茶几上是介绍冲绳旅游地的宣传册等。 “你就是在人群里身体会腐烂的那个患者吧。” 结束了客厅的观察,鹰央重新面对辰马,盯着他的面孔。 “呃、对,是我……” 辰马略向后仰去身子。 “你说烂掉,具体是怎么个样子?总不至于是身上的肉哗啦啦地掉下来吧?” “是身子会变色……待在人群里过一会儿,就会从手指间开始逐渐发青发黑。时间越长,变色的部位就逐渐往指根的位置扩散……” 他僵着表情说明。 “一直放着不管的话,会扩散到哪里?一直延伸到手臂甚至躯干吗?” “那我不知道,发现变了色的时候,就已经逃出来了。” “脱离了人群,‘烂掉’的部位就能恢复原样吗?” 鹰央问道。辰马略一点头。 “是的。最开始发现身体会烂掉,是在上个月第一次到达涩谷穿过全向交叉路口的时候。当时我什么都顾不上,一路跑到最近的咖啡厅里,过了一会儿就发现已经好了。” “那个时候我接到联络,去咖啡厅接了他,打车回到了这里。” 椿在一旁补足辰马的叙述。许是回忆起了当时的恐怖,辰马双手环抱着自己的肩膀,用赢弱的声音继续说明。 “之后我又去过那儿两次,每次都出现了同样的情况,就直接跑回了家。只要一进家门,烂掉的地方就好了。” “原来如此……” 鹰央点点头。一旁的我歪起头。腐坏的、即坏死的细胞在短时间内自行恢复原状——这根本不可能。 “上个月,你是第一次见到自己的那个症状吗?之前从没有出现过吗?” “从来没有。我老家那边找不到人那么多的地方。在涩谷站下了车,看到人那么多,心里就有点不好受,到了全向交叉路口就完全搞不懂情况了……” 像是被什么催促一般,辰马加快了语速。 果然,惊恐障碍的可能性还是很高。看着辰马涨红的脸,我漠然想到。突然面临的新环境与熟悉的家乡相差太多,这造成了压力,进而导致惊恐障碍发作,伴随有“身体腐坏”的幻觉出现——估计就是这么回事。 “你凭什么说这就是人太多造成的?说不定还有别的原因呢。” 听到鹰央的问题,辰马的脸色变得阴沉。 “还能有什么原因?确实,我一开始也以为是东京的空气和老家那边不太一样而导致了过敏什么的。但旁边医院的大夫就回了一句话,说‘那种事情从来没听说过’,姑且也给我做了过敏原检查,但也没发现有什么异常。” 我回忆起转院介绍信中随附的检查结果。确实,里面做的过敏原检查相当详细,且所有数值均正常。 见鹰央不回话,辰马探出身子。 “而且,不是说因为到了东京就发病,我去这附近的超市或者医院,身子并没有烂掉,只有去涩谷站才会那样。只要靠近那里,混入那个人群里,我的身体就会开始烂掉,所以不论怎么想,原因都只能是人群。还是说,涩谷站周围有什么特殊物质存在,让我的身体腐烂了吗?” 他的语速渐快,呼吸也随之慌乱。 某种物质,只存在于涩谷站周围,且只有辰马的身体会对之作出反应。从常识上讲,这种物质是不存在的。 鹰央抱着双臂沉默了半晌,然后抬起头看向辰马。 “除了你以外,你还见过其他身体烂掉的人吗?” “我……没见过。看到自己身体烂掉,我就马上逃出来了,等回过神来就发现又好了。” 他的脸上是痛苦难耐的表情。 “我知道您在想会不会是我看错了,之前那个大夫也是那么说的,我只是产生了幻觉。但那个不是幻觉,我绝对没有看错,我的身体真的烂掉了!” “辰马,你冷静点,不用怕的。” 见辰马两手抱头,椿急忙来到他的身边。 “可这样下去的话,我就哪儿都去不成了,姐姐会……” “那种事儿你不用操心,先想想怎么治好你的病。” 她温柔地安慰道。这时,鹰央两手一拍。 “总结一下,你进入人群里,身子就会烂掉,你没见过其他任何人出现同样的症状,所以别人以为你是产生了幻觉。对吧?” “……是的,就是这样。” 辰马阴沉着脸回答。 “很好,那总之就先确认一下,你的身子究竟是不是真的会腐坏。为了做出诊断,这是必要的。” 鹰央竖起左手的食指说道。闻此,辰马瞪大了眼睛。 “您相信我的话吗!?” “我还没见过你的症状,谈不上相信不相信。我不会劈头就否定,但也不会囫囵吞枣。首先要通过实验验证。” “您说实验,难道是指……” “没错,我现在就带你去涩谷站,观察你的身体是否真的会腐烂。” 鹰央用力一点头。 “您等一下,如果真的烂掉了要怎么办?” 椿急忙叫道。 “那就和之前一样,马上带他回到这个房间里就行了。回到这儿就能恢复原样,对吧?” “可是,就这么直接带他去涩谷站……” “为了做出诊断,这是必要的。” “可……” 椿欲言又止。这时,辰马轻轻把手按在她的肩头。他的表情虽仍显僵硬,但透着坚定的决意。 “我去,我去涩谷站。” “辰马!?”椿不禁瞪大双眼。 “没关系的,姐姐。大夫说的没错,真出现症状的话,马上回来就行了。而且,实际看过了,说不定就能知道我到底得了什么病呢。” 面对辰马充满期待的目光,鹰央扬起嘴角作为回应。 “当然,我一定会诊断出你的病因。” 3 “您还好吧?” 走在人山人海摩肩擦踵的中央街道上,我问向一旁的人。那个人脸色苍白,显得极为痛苦。 “……我不好。” 鹰央挤出一丝濒死的回答。约十五分钟前,鹰央领着宫城姐弟两人离开公寓,昂首挺胸地步行前往涩谷站。然而,随着靠近车站,行人越来越多,鹰央的表情逐渐阴沉,抵达中央街道时已是满头大汗,脸上不见血色。看样子是因过度集中于“在人群中腐烂”之谜,而完全忘记了自己也不喜欢混在人群里的事实。 “那个,您不舒服的话,我们还是回家里吧。” 刚离开公寓时还在担心弟弟的椿,这会儿已经开始顾虑鹰央的身体状况了。 “不……不用。现在回去的话,就白来这儿一趟了……要确认身体是不是、真的烂掉了才行……” 鹰央的声音有气无力。她对“谜题”的执着实在很可怕。 脱离了中央街道,我们又被卷入等候信号通过全向交叉路口的人群中。路口对面便是涩谷站。 “怎么样?身体有什么异常的现象吗?” 我问向走在一旁的辰马。他的表情有些僵硬,脸色却比鹰央的好许多。 “不,现在还没有……那个,我不要紧的,还是多关照一下天久大夫吧。” 穿着皮革套衫的辰马低声回答。 “嗯,确实……” 我回答。与此同时,我被猛地一拽外套,险些失去平衡。扭过头,只见鹰央正用双手揪着外套靠近口袋的部分。 “鹰央老师,您怎么了?” “……我想吐。” “哎、您、您等一下,你往哪儿吐呢!您别啊!” “可是……吐在大街上,会给别人造成麻烦……” “那也别往我衣服口袋里吐啊。呃,路口对面有咖啡厅,我们进那儿去吧,那里面人少,您可一定要忍住啊。” 我急切地说服,鹰央无力地点了点头。信号灯变绿,霎时,候在路边的数百名行人一齐迈开了步子。 “来,走吧,鹰央老师。” 我说道。鹰央这才摇摇晃晃地开始向前走去。哎,这还怎么观察辰马的症状,总之先带她去人少的地方,不然(我的外套)就要遭遇不幸了。 带着鹰央走过人行横道的一半时,迎面来了一个摆弄着手机的男子,正要从我和鹰央中间穿过。不等我反应过来,我们便与他撞在了一起。踉跄的鹰央顿时与我拉开了距离,被淹没在人群的洪流中,徒留耳边微弱的呻吟。 “啊哇哇~” “鹰央老师!” 我踮着脚尖张望四周,但她的身影已无处可寻。哎,她个子太小了。试图追赶,但行人这么密集,我连步子都迈不开。 “啊、啊、啊啊……” 突然,身边响起了一声呻吟。我反射般扭过头去,顿时倒吸了一口气。只见辰马将双手举至眼前,正不住呻吟。手指的尖端已变成墨青色,像极了腐坏的样子。 “辰、辰马……” 椿的声音在颤抖。这时我注意到,辰马不光是指尖,连耳朵尖也开始发黑了。在我的注视下,墨青色的范围逐渐扩大,从指尖到第一指关节,从耳廓到外耳。 “呜哇啊啊啊啊——!” 辰马惨叫着,转身逃离。他强行拨开人群,朝中央街道的方向跑去。 “辰马,你等一下!” 椿大叫,然而辰马的身影已消失在人海中。我看向信号灯,绿色的图标正在闪烁。 “椿小姐,麻烦您去找一下辰马,我去把鹰央老师捡回……哦不,找回来,然后再去您家里。” 听我说毕,椿点点头,朝着辰马消失的方向走去了。我转身朝相反方向迈开步子。 “鹰央老师~您在哪儿呢~?” 走过人行横道,我回望着四周叫道,然而满脑子里都是方才指尖和耳朵变成墨青色的一幕。 “手指和耳朵‘烂掉了’对吧。” “是的,虽然不知道是不是真的有细胞坏死,但至少看上去是那样的。” 听着一旁鹰央的提问,我点头回答。与椿分开后数分钟,我便在忠犬八公像的旁边发现了鹰央。完成回收上司的任务后,我尽可能挑人少的小道走,带着鹰央回到了宫城姐弟的公寓。被发现时缩成甲壳虫的鹰央随着周围行人变少,心里逐渐恢复了能够提问的余裕。 “这下,至少就可以排除掉因惊恐发作而产生幻觉的可能性了。” 鹰央的脸庞带上了一丝红潮,大概是因深入“谜题”而感到兴奋。 “真有那种进入人群身体就会烂掉的病吗?” “现在还说不准是不是人群导致的。” “但是,他在老家的时候,包括到姐姐家公寓附近外出,不是说什么情况都没有发生吗。涩谷站周边和那儿的区别,也就只是人多了点而已吧?还是说,车站旁边真的有只对辰马的身体产生作用的某种毒物吗?” “谁知道呢。” 说着,鹰央扬起了嘴角。 “……鹰央老师,您该不会是已经明白辰马身上出现的问题了吧?” “嗯,我有一个假说,但也只是猜想而已。” “是什么假说?” 我迫不及待般问道。鹰央竖起了左手的食指到唇边。 “还不能告诉你。假说只有经过实验验证才有意义。哦,总算是到了。” 抬起头,眼前出现了宫城姐弟居住的公寓楼。 “很好,那我们这就来验证一下,我的假说是否正确吧。” 鹰央兴高采烈地说着,快步走向建筑楼,全然不见刚才软绵无力的样子。 来到宫城家门前,按响门铃,椿为我们打开了门。 “天久大夫,您还好吧?” “嗯,我很好。宫城辰马怎么样了?” 不顾椿担忧的神色,鹰央窥向室内。 “……他窝在自己的房间里。”椿回答着,垂下目光。 “烂掉的手指和耳朵呢?” “我回到这儿的时候,已经恢复了原样。不过,他本人好像受到了不小的冲击……” “是吗。总之,我先跟他聊聊看。” 鹰央脱掉运动鞋,穿过椿身旁,进入家中。“呃、那个……”椿显得困惑,但鹰央没有理会,径自消失在客厅门后。“不好意思,打扰了。”我也跟着踏入屋内。随椿进入客厅,只见鹰央正站在里面的一扇门前。 “这就是宫城辰马的房间吗?” 听到提问,椿小心翼翼地点了点头。鹰央转身开始用力敲门。 “喂~出来一下,我要给你看病。” 不见回答。这很正常,毕竟自己的身子才刚刚出现了那个症状。鹰央不满地嘟着嘴,继续敲门。 “快点出来,我大概知道你得什么病了。” “真的吗!?” 屋内传出叫声,下一瞬,房门猛地被打开。只见辰马从中跳出来,他的手指和耳朵已经恢复了正常。 “嗯,是真的。不过,为了验证我的诊断,需要做点检查。” “没问题,做什么检查都行!只要您快点告诉我这到底是什么病!” 辰马向前探出身子大叫。 “不要那么着急,这事儿三两句话说不清。不过,这屋里有点闷啊。” 鹰央深吸一口气。椿立刻来到窗边。 “不好意思,需要开窗换气吗?” “在那个满员车厢里一样的地方待了好久,我还是有点不舒服,光开个窗不顶用。话说这个楼的楼顶能不能上去?” “您说楼顶……吗?上倒是能上去,不过这楼不算高,周围也没什么景色啊。” 椿不解地皱眉。 “没关系,能上去就行。” 说着,鹰央冲我笨拙地一眨眼。 “那我们就在星空下诊断吧。” 4 “……鹰央老师,您去哪儿了?” “到附近的自动贩卖机买了这个来。” 听我发问,从消防通道爬上来的鹰央举起双臂。她的手被毛衣长长的衣袖像手套一样包裹住,中间夹着一罐热可可。原来只是去买了热饮。约十分钟前,我、鹰央和宫城姐弟一同来到公寓楼的顶部。鹰央丢下一句“在这儿等一会儿”后,便不见了身影。 “您就买了一个吗?” 我问道。鹰央歪着头,显得很不可思议。 “一个还不够吗?” “……好吧。” 我轻声叹气,收紧了外套的衣领。寒冷的夜空下,栏杆环绕的楼顶只有一盏灯孤零零地亮着,我们被迫等候却不明原因。真希望她至少能学会给每个人都买一罐的体贴。 “麻烦您快点解释一下吧,我到底得了什么病?” 辰马问道,毫不掩饰语气中的不耐烦。 “再等一会儿,来这儿还没到十五分钟呢。” “我现在就想知道身体烂掉的原因!” “好好好知道啦,你冷静一点。” 鹰央蹲下身,将热可可的罐子放在地上,然后打开了腰包。里面塞了注射器、采血管(spitz)和止血带等用于抽血的器具。 “您是要抽血吗?” 我问道。“嗯,没错。”鹰央回答着,拿出那些器具,塞到我的手里。 “可之前的医院不是已经做过血常规了吗。而且,这儿这么暗,我看不清血管啊。还是回到房间里再……” “哪儿来这么多废话,我要你在这儿抽血,你照着做就对了。” 鹰央挥了挥手,一脸不耐烦地回答。相处八个月的经验告诉我,不论我再说什么,她都听不进去了。 “呃,不好意思,我需要在这儿给你抽血,行吗?” “哎……” 辰马像是无可奈何一般叹了口气,脸上写满了困惑。我刚来到辰马身边,却被鹰央叫停。 “等等,现在还不行,再过一会儿。” “再过一会儿?您是要等什么……” “啊、啊啊啊……” 我的话语被一阵凄惨的叫声打断。只见辰马举起双手,他的面庞因恐怖而极度扭曲。我不禁瞪大了眼——电灯微弱的照明下,他的指尖明显地变黑了。仔细一看,两耳的轮廓也开始变成青色。 “啊、天、天呐……” 辰马慌忙朝着消防通道跑去。 “站住!” 猝不及防地,鹰央大声叫道,其魄力足以令辰马停下脚步。他像生了锈的机器人一样,动作僵硬地扭过头朝我们看来。 “放心吧,你的手指不会马上腐烂断掉的。我们要在你这个状态下抽血,这才是重点。” “我、我没在人群里,可……为什么……?” 辰马费解地嘟囔,声音显得沙哑。 “这从一开始就跟人群没啥关系,是有别的原因。小鸟,该你了。” “我、我在。” 听到她一声令下,愣愣地站在原地的我一下子挺直了后背。 “磨蹭啥呢,给他抽血啊。快点。” “明、明白了。辰马,麻烦你脱掉上衣躺在这儿。有点冷,稍微忍一下。” “咦?呃、好的。” 辰马目光游离着,但还是回答了一声,脱掉皮革套衫,有些犹豫地仰面躺下。在这过程中,指尖的墨青色依然在向指根部扩散。要抓紧时间才行。我跪下来,迅速将止血带系在辰马的上臂,很快静脉便凸显了出来。好在他的静脉较为粗壮,在昏暗的楼顶也看得清,减少了抽血的困难。 用酒精棉擦拭皮肤消毒后,我将针头刺入静脉。感觉到针尖穿透了血管壁后,我开始用单手拔出活塞。然而不知为何,手指感受到一股抵抗,没能抽出血液。 “哎?” 我增大了力气,可活塞依旧不为所动。为什么?针头明明扎进血管里了啊。 正当我困惑时,鹰央已经在身旁也跪了下来,将热可可的罐子贴在扎针部位的附近。 “鹰央老师?您这是干什么?” “少废话,认真抽血。” “那个,这血怎么抽不出来……” 就在这时,指尖感受的阻力忽然消失,活塞顺滑地移动,血液随之流入了注射器。 “咦?” 我不解地眨了眨眼,但还是完成了抽血,松开止血带,将血液移入采血管中。 因为易拉罐贴到皮肤上,所以能抽血了?难道说,她买热可可,从一开始就是因为这个?热可可接触到皮肤,就抽到血了。这个,该不会是……脑海中浮现了一个疾病的名字。 “这下就明白你的身体‘腐坏’的原因了。” 鹰央表演杂耍般将热可可的罐子抛向空中又接住,挺起胸得意地说道。 “真的吗!?” 辰马立起上身叫道。鹰央竖起左手的食指。 “嗯,你得了冷凝集素综合征。” “那个……您差不多该解释一下了吧?” 看着坐在沙发上双手捧着热可可小口啜饮(到头来还是被她自己喝掉了),辰马问道。数分钟前,揭开辰马病因的鹰央只是说了一句“这儿太冷了,我们回屋里吧”辰马和椿恨不得马上就听她解释,但还是面露不满地照做了。 “我不是说了吗,冷凝集素综合征。这就是你在人群里‘烂掉’的原因。” 喝完热可可,鹰央心满意足地呼出一口气。 “那个……您说的冷凝集素啥的,到底是什么?” 椿有些担心地问道,辰马的脸上也浮现出不安。这也难怪,毕竟他们从未听过这个疾病。 “冷凝集素综合征是自身免疫导致的一种溶血性疾病,可分为原因不明的原发性和血浆感染等导致的继发性两类,不过看你症状这么明显,应该是原发性。一般来说,患者发病的年龄偏大。” (永琳:此病属于冷抗体型自身免疫性溶血性贫血(aiha),分为慢性原发性和急性两类。慢性原发性冷凝集素综合征又名可逆性低温冷凝集素症所致慢性溶血性贫血,临床上少见,集中于中年人及老年人。急性冷凝集素综合征为冷凝集素效价增高所致急性溶血性贫血,常见于肺炎支原体肺炎及传染性单核细胞增多症,也可发生于巨细胞病毒感染、梅毒、盘状红斑狼疮等。) 将空罐放在茶几上后,鹰央竖起左手的食指,开始了说明。 “自身免疫……?溶血……?” 听到过于专业的术语,椿和辰马皱起眉头。 “呃,意思是说,因为人体自身的免疫系统,导致血液里的红细胞遭到攻击被破坏了。” 我用大白话解释。宫城姐弟懵懂地点了点头。 “冷凝集素综合征的患者体内存在一类抗体,当受到寒冷刺激、即周围温度下降时,会和红细胞结合,使血液凝固。简单来讲就是,冷的时候血液会冻住。” (永琳:冷抗体又称冷凝集素或冷凝素,为一类免疫球蛋白m(18m),由单克隆b细胞所生,最适反应温度在30c以下。高效价的冷凝集素在低温时有凝集自身红细胞的作用,成堆的红细胞可阻塞周围毛细血管,红细胞也因而破裂。患者受寒诱发溶血性贫血,伴有血红蛋白尿及手足发绀和肢端疼痛(雷诺现象),提示本病诊断的可能性,血清冷凝集素效价增高可确诊。) “那,我的身体烂掉,其实是……” 辰马睁大了眼睛。鹰央左右摆动竖起的食指。 “那不是烂掉了,只是血液凝固导致毛细血管堵塞而缺血。没有了血液提供氧气,组织就会因缺氧而变成墨青色。你看到颜色的变化,就误认为是腐烂了而已。” “这……是真的吗……?” 辰马颤抖着声音问道。 “嗯,不会有错。这个疾病的特征之一就是,当温度升高,抗体就不会继续和红细胞结合,血液恢复流动状态。你在涩谷站发病,跑回到房间里症状就消失,是因为跑动时身体发热。刚才也是一样,房间里足够暖和,回来后你手指的颜色就恢复正常了,对吧。” 闻此,辰马看向自己的双手。如鹰央所言,他的手指只有指尖仍略微发青,变色的范围已经小了很多。 “顺带一提,刚才抽不出血也是因为冷凝集素导致血液凝固,所以用热可可罐加热抽血部位附近,就能抽出血了,这也是这个疾病的特征之一。” “但我每次发病都是在人群里面啊。天冷的时候,我也去涩谷站以外的别的地方,但没出现过这种症状。” 辰马似乎仍没有被说服。 “冷凝集素导致血液凝固通常只发生在温度降到三十二摄氏度以下的时候。人是恒温动物,就算外面天冷,体温也不会跟着下降,只是在过了一段时间后,肢体末端的血管会自动收缩,以减少热量的散失。说得简单点,为了保持身体中央部位的温度,手指、脚尖和耳朵的温度会下降。你从这儿走到涩谷站要大概二十分钟,这么长时间暴露在室外,耳朵和指尖的温度就差不多降到三十二度以下了。你最开始发现‘身体烂掉’,也是在室外站了二三十分钟之后吧?” 在鹰央的质问下,辰马有些犹豫地点了点头。 “是、是的……出了涩谷站,我因为来到东京很感慨,加上看到那么多人,在外面站了挺长时间。” “结果,你的体温下降,血液发生了凝固。碰巧那个时候你站在人群里,结果你就以为是人群导致你的身体‘烂掉’。在那之后,你去涩谷站附近时出现同样的症状,也是因为从这儿走到涩谷站需要的时间和你的毛细血管降温需要的时间一样长。去附近的超市和医院用不了那么长时间,你的指尖和耳朵也没有降到那么低的温度。” “可这就有点奇怪了啊。” 我察觉到一丝疑问,不由得开了口。“奇怪什么?”鹰央侧眼朝我瞪来。 “因为他说在来到东京之前从来没有出现症状啊。正常想的话,冬天在室外长时间步行并不稀奇,可为什么那个时候没有发病,偏偏是来到东京之后才第一次发病呢?” “哦,就这事儿啊。”鹰央不耐烦地挠了挠头。“你看看他们的姓氏,还猜不到为什么吗?” “姓氏?” 我不明就里地反问。她十分做作地长叹一口气,转头面向宫城姐弟。 “你们的老家是在冲绳,对吧?” 听到鹰央发问,我“啊……”地叫出声。 “呃、对,是的,在冲绳的一个离岛上。” 见椿颔首,鹰央满意地扬起嘴角。 “你看吧。宫城这个姓多见于冲绳,你们是冲绳人的话,来东京后第一次发病也就不奇怪了。” “是因为气温……” 辰马半张着嘴愣愣地嘟囔。鹰央点了点头。 “没错,冲绳气候温暖,人的体温不会降到让冷凝集素产生反应的温度。所以在来到东京,遇到在冲绳从未体验过的寒冷空气后,才出现了冷凝集素综合征的症状。” 像是说“证明完毕”一般,鹰央挥动竖起食指的手。听到昭然揭开的真相,房间内陷入了沉默。少顷,辰马小心翼翼地开口,打破了寂静。 “那、那个……我之后该怎么办?这病能治好吗……” “很遗憾,根治冷凝集素综合征的方法,目前还没有。” 听到鹰央的回答,辰马痛苦地皱起面庞。 “那、那,我以后就不能待在东京了吗?我想在东京搞音乐,这是我的梦想,所以努力打工攒钱来到这儿……结果要放弃……” 他握紧了拳头。椿悲切地看向弟弟。 “用不着放弃。” 鹰央挠了挠头回答。“咦?”辰马愣愣地问道。 “冷凝集素综合征没法根治,但也只是会造成轻度溶血,指尖和耳朵发黑发痛,一般不会产生很严重的问题。而且,想避免发病也不难,只要保持身体暖和就行了,尤其是指尖和耳朵。” “那、那是说……” 辰马眨了眨眼。 “天冷出门的时候不要穿那种皮夹克,换上厚实一点的衣服,戴上耳罩做好保暖。兜里再揣几个发热贴,万一出现症状了就马上贴上去。” “这、这样就行了吗?” “嗯,做好保暖是应对这个疾病最重要的措施。而且再过一个多月,东京也会转暖,直到下一个冬天到来之前,你都不用担心会发病,走到涩谷站身子也不会烂掉。” “啊啊……” 辰马双手掩面,不住地感叹。椿将手搭在他的肩上,目光中是无限的温柔。 “太好了呢。” 看着相互依偎的姐弟俩,我轻声念道。鹰央则是皱起了眉头。 “管他身子会不会烂掉,我可是打死也不要再去那种人多的地方了。” * 两天后的早八点半,我拿着一张纸来到位于天医会综合医院楼顶的红色砖瓦房的房门前。这儿正是鹰央的“家”,兼作为综合诊断部的医局。 “早上好。” 一边问候着一边推开门,只见穿着手术服的鹰央正趴在沙发上,看着一本厚厚的图鉴。书的封面写着《深海生物大百科》。她看这个干嘛? “早。” 鹰央将图鉴放到一边,冲我抬起一只手,依旧是趴在沙发上。 “辰马的检查结果出来了。” 我来到她的身边,将手中的化验单递给她。前天晚上,送鹰央回到医院后,我将采集到的辰马的血液提交给了临床化验科。今天早上来看,发现结果已经出来了。 “哦,怎么样?” 鹰央甚是开心地接过单子。 “和您猜的一样,冷凝集素试验阳性,应该是冷凝集素综合征没错了。” (永琳:慢性冷凝集素综合征的发病与寒冷关系密切,用抗补体c3或c4的抗人球蛋白血清作直接coombs试验呈阳性反应。) “是吗。那就照之前说的,给宫城辰马的初诊医生写一下回信,附上这个化验单。只要做好保暖措施,其它不会影响日常生活的病,去离家更近的那个医院看就好了。” “明白了……我回头写信发过去。” 听我回答,躺在沙发上的鹰央略一歪头。 “怎么啦?你好像很没精神啊。” “您想多了……” 听着嘴里说出的话语,连我自己都觉得有气无力。鹰央继续歪头盯着我看了一会儿,嘴角逐渐上扬。 “你该不会是还因为被宫城椿甩了心里难受吧?” “我才没被甩!” “哎呀,不要那么消沉嘛。你被女人甩又不是一次两次了。” 她从沙发上轻快地站起身,咯咯笑着拍了拍我的后背。 “我都说了那个不是被甩,您就别瞎操心……” 我蜷着身子,回忆起两天前的事情。 诊断了宫城辰马的病因后,椿送我和鹰央来到投币式停车场。互相道别后,我刚要坐进车里,突然鹰央在耳边悄声问道“哎,你不去跟她约个饭吗?”一开始我只是将她作为患者家属看待,但在鹰央再三的劝诱下,我不由得动了心思,朝站在这边的椿靠近,准备邀她共进晚餐。 我正要开口,这时鹰央在一旁抢先提问。 “对了,你说四月份的时候要搬家,那是为什么?” 听到提问,椿露出了腼腆的笑容。“我要和男朋友结婚了,准备四月份搬到新家。” 回忆起当时的场景,我朝鹰央投去责备的视线。 “老师您早就注意到她要结婚了是吧。” 当天因为种种突然而脑子一时没转过弯,但事后一想,鹰央的行动显然是早有预谋。 “当然。”她笑容满面地回答。 “您到底是怎么知道的?” “宫城姐弟的公寓里放着冲绳度假村的宣传册。他们本来就是冲绳人,没必要去那种地方,但如果说是要举办婚礼就说得通了,毕竟要叫亲戚的话,还是在本地方便一点。而且,仔细观察客厅,里面还摆着和婚礼有关的杂志和礼堂的介绍手册。由此可以确定,宫城椿很快就要结婚了。” “那,辰马说的‘这样下去的话,姐姐就……’是指那样下去的话,椿小姐就没法结婚搬到新家去的意思了。” 我叹了口气说道。鹰央点点头,抓起挂在沙发扶手上的白大褂,披在身上。 “没错,就是那个意思。好了,该去上班了。” 来到门口,鹰央打开大门。一股温暖的风灌入室内。 “今天挺暖和啊。春天快到了。” 我嘟囔道。鹰央转过身,扬起一边的嘴角。 “你的春天什么时候才会来呢。” “……都说了用不着您操心。” 看我恼怒地摇头,她笑得更开心了。 “好啦,别烂着一张脸了。” (本章参考文献:胡品津, 谢灿茂 编. 《内科疾病鉴别诊断学》第六版. 人民卫生出版社, 2014.) 第二章 永葆美丽 * 好漂亮…… 南原松子站在镜前,双眼眯成一条线,右手轻触自己的脸颊。镜中的女人也跟着感受靓丽肌肤的柔顺触觉。感受着指尖传来的弹力,嘴角自然地扬起。 半年。仅仅半年前,我仍然是枯萎零落。在世间活了七十余年,五年前送走了丈夫后,我已是枯木一桩。 年轻时,我对自己的容貌有着绝对的自信。从孩提时起,我在邻里间便以可爱出名,随着成长,对我表白情意的男人多如繁星,光是被求婚的次数已用两只手数不过来。 但,傲人的美貌却被时间缓慢而恒定地削减,不知从何时起,我变得害怕照镜子。像是表面的薄纸被逐渐揭开一般,我感到“美”正悄然从我的面庞中消逝,并因而恐惧。年过花甲时,我才总算是接受了自己年轻不再的事实。 不,不对。我只是一直在欺骗自己去接受罢了。每当看到镜中深深的皱纹和失去弹性的皮肤,心中总会生出一丝钝痛,却对此无能为力。直到半年前…… 松子抬起头。镜中女子的身影乍一看去仿佛刚过半百。荧光灯下,肌肤反射着水润的光泽,曾经刀刻般浓重的皱纹也不再显眼。 这都是那个人的功劳。头脑中浮现着心爱男子的身影,她心头一热。 是他给我施加了魔法。多亏了他,我才重新变回了一个“女人”。松子伸出手,用指尖轻抚镜面。只要和他在一起,只要他还爱着我,我就能永葆美丽,永不再失去。 永远,永远…… 松子微笑着,看着镜中的女子露出同样魅惑的笑容。 1 “我的母亲有喜欢的人了。” 天医会综合医院十楼的综合诊断部门诊室里,名唤岛崎美奈子的一位中年女性刚坐到椅子上,开口便如此说道。 “哦,您的母亲有喜欢的人了……” 我心不在焉地应着,侧眼看向墙上的挂钟。时针已接近晚八点。 今天是四月下旬的某个周五,距离鹰央解决了发生在西东京市清河综合医院的“隐形人密室杀人”一案、洗清了我院实习医鸿之池舞的嫌疑已过了约一星期。(译注:见《幻影手术室 ~天久鹰央的事件病历簿》)直到两个小时前,我还在每周被派遣一次的急救部里忙成狗,很想早点回家休息,却落得这么晚还要在医院里加班的下场。 回过头冲身后瞟了一眼,只见一如既往地身穿草绿色手术服又披上白大褂的鹰央坐在后面。刚才结束了急救部的工作后,我收拾东西准备回家时,被鹰央用传呼机叫住了。 “有什么事吗?” 约两个小时前,我连急救部的工作服都来不及脱,就赶到了建在楼顶的鹰央自家兼综合诊断部的医局。昏暗的室内,鹰央坐在电脑前,转过椅子冲我笑着说道。 “你今天晚点回去。” 以前好歹还会问一声“今晚有空吗?”,但最近连问都不问了。其实以前的那一声问也只是象征性的,不论我有没有空,最后的下场都是一样。 “您是有什么事?我累坏了,想早点回去休息。” 我问道,毫不掩饰语气中的拒绝。鹰央指了指电脑的显示屏。 “有人发来邮件,想找我们讨论一个有趣的事,再过一小时四十八分钟委托人就到了。” 我来到天医会综合医院的综合诊断部工作已有九个月,在这期间,鹰央解决了大大小小的许多事件。她的光辉事迹经口口相传,导致如今不少人把综合诊断部误会成了侦探事务所,而向我部门邮箱发来商讨和委托的邮件。绝大多数邮件都会被忽略掉,但里面偶尔会夹杂能够激发鹰央无限好奇心的“谜题”。一旦发现这类谜题,她便会万分开心地接受委托,我则每每被卷入其中。 “这次又是商量什么事?” 鹰央的好奇心一旦被激起,便无人能制止。跟她混了这么长时间,我算是学会了这一点。见我无奈地叹气,鹰央扬起嘴角,露出贼笑。 “可了不得。是所有女人的梦想。” “女人的梦想?” “返老还童的秘密!” 说着,她高喊万岁一般举起双手。 回忆着约两小时前的一幕,我将注意力重新集中在美奈子的话上。 “母亲今年七十二岁了,五年前我的父亲去世。然后,差不多半年前,母亲说是有了新的恋人……” 美奈子顿了一顿,很是不甘地咬紧嘴唇。 “呃,这好像不是什么不好的事情吧?上了年纪的人也是可以享受人生的啊。” 我小心翼翼地说道。美奈子无力地摇了摇头。 “是的,有了恋人这事本身没什么问题。自父亲去世后,母亲一直很消沉,没什么精神,所以她能从打击中恢复过来,我也认为是好事。不过,问题在于那个恋人……” “那位恋人怎么了?” 听我发问,美奈子猛然抬起了低垂的头。 “是个很可疑的男人。他在附近开了家针灸店,最近开始搞什么‘返少治疗’,收了病人们不少钱。” 哦,原来“返少”——返老还童就是从这儿来的啊。邮件里只写了“进行可疑的返少治疗,求商谈”,我一直有点懵,现在才搞明白。 “您的母亲也给那个男的交了很多钱吗?” “我只知道她在接受‘返少治疗’,具体花了多少钱不太清楚。家父生前经营了一家规模不小的税务咨询公司,赚了些钱,而所有收入都是交给母亲打理的,所以钱的方面我就……” 看着欲言又止的美奈子,我点了点头。 “情况我明白了。也就是说,令母在与某个可疑的男子交往,轻信了那个人‘能够返老还童’的说辞,而被骗了一大笔钱对吧。这类问题的话,您不如去找律师或者消费者协会……” “不是的!” 我试图总结情况,却被美奈子尖声打断。 “不是吗?” “被骗了钱是一回事,但我更担心母亲的身体。因为这几个月来,母亲她……真的变年轻了!” “啥?”我不明就里地发出傻愣愣的声音。 “就是说,自打和那个男人交往以来,母亲重新变年轻了,随便谁都看得出来。” “呃……那大概是因为,有了恋人之后,更注重衣着打扮和化妆之类的原因吧?” “不是那种一般的程度。您看这个!” 说着,美奈子打开膝上的提包,从中取出两枚照片,将其中一张递给了我。 “这个……是?” “我母亲的照片,一年前拍的。” 见我接过照片,美奈子回答。照片上是一位穿着和服的高龄女性,黑色的头发大概是染过,面庞上布满了岁月刻下的深深皱纹,微笑的表情透出浓浓的疲惫。 “然后,这张是上个礼拜拍的。” 美奈子递出了另一张照片。 “……咦!?” 我瞪大了眼睛。第二张照片上同样是穿着和服的女子,然而却与第一张中的判若两人。脸上的皱纹几乎不见,皮肤也富有光泽,显得紧致。灿烂的笑容富含生命力,目光中也带着坚强的意志。 我定睛凝视,比较两张照片。里面的人物的确是同一个,仔细看的话,二者的五官极为相似,且右眼下方有着一模一样的泪痣。 “那个,这张真的是最近才照的吗?” 我指着显得年轻的那张照片问道。美奈子撇着嘴,肯定地点头。 “是真的,没错。那就是母亲现在的样子,看上去比另一张更年轻对吧。” “……嗯,确实。” 据称摄于上个礼拜的照片中的女子看上去只有五十余岁,甚至更为年轻。狭长的双眼,高耸的鼻梁和薄嫩的嘴唇,不难让人想象她年轻时该有多漂亮。对于上了年纪的男性,这副艳丽的身影也足以摄人魂魄。 “最近和母亲出门时,经常会被误认成是姐妹,而且看到的人以为我才是姐姐。” 美奈子很是不甘地咬着嘴唇。身为女性,看到自己的母亲竟显得更年轻,怕是相当受打击。 “哦哦,这还真是了不得。” 听到极近处传来声音,我转过头去,只见方才坐在椅子上的鹰央不知何时来到身后,正越过我的肩头打量着照片。看着她的眼眸中闪耀的光芒,我的脸颊不由抽搐,显然这个“返老还童”之谜勾起了她的好奇心。哎,又要摊上麻烦事了。 “这不是化妆或者打扮的问题。皱纹明显减少了,皮肤也有光泽,看上去真的是变年轻了。” 鹰央的语气带着一丝兴奋。 “是的,母亲毫无疑问是返老还童了。一开始我也以为是自己的错觉,但最近一段时间变化特别明显。而且发生变化的不只是外貌,母亲的性格也变得更活泼,食量也增加了不少。这实在是太不对劲了。” 美奈子的表情因不安而扭曲。 “对了,你的母亲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变得年轻的?” 鹰央从照片上移开视线,问向美奈子。 “我差不多是半年之前注意到的。当时看到母亲变得精神了,我还挺高兴呢。” “但,看到变化实在是太大,你起了疑心,对吧。那你母亲有没有说过,自己是因为什么才变年轻的?” “……说了,她说是附近的一个针灸师给她做了‘特别治疗’,所以重新变得漂亮了,很开心。” 美奈子握紧了放在膝上的双手。 “那个‘特别治疗’具体是怎么一回事?” 鹰央两手撑着我的肩膀,向前探出身子。 “听母亲说,是用了‘气’来活化全身的细胞,让人返老还童。” “气?” 听到如此典型的伪科学用语,我不由得叫了起来。 (莲子:目前已有多项研究试图阐明“气”的科学性。国内有江西中医药大学气功科学研究所章文春团队的《人体之气太赫兹波特征及其在胶原纤维传输机制的实验研究》,为我国2016年度国家自然科学基金项目;国外有如日本樱美林大学汤浅泰雄『気について』(1999)、东邦大学三浦于菟『気の概念と病态』(2010)等。) “对,母亲就是这么说的。听起来很蠢,对吧。所以我跟她说,这么可疑的东西还是不要做了吧。结果母亲非常生气,我从没见过她发那么大的火。她说,那个大夫是真正的高人,很出色很了不起,还改变了她的人生。我听她的语调热情得有点不对劲,就问是怎么回事,结果她说三个月前开始在和那个针灸师交往……” 像是感到头痛一般,美奈子伸手扶额。 “你母亲是半年前去针灸店的时候,就开始变得年轻了吗?” 鹰央问道。美奈子摇了摇头。 “不,好像是一年前认识了那个针灸师,然后就开始定期去就诊了。母亲本来腰就不太好,说去那儿治了腰。” “然后,从半年前开始接受用了‘气’的‘特别治疗’,结果真的变年轻了。” 鹰央抱着双臂,频频点头。美奈子用充满无助的目光看向她。 “不管我怎么劝,母亲都不愿意停止和那个男人交往,也不愿意中断治疗。我很担心那个男人对母亲做了什么……然后我就听说了有关大夫您的传闻,想着死马当活马医,就这样找上门了。大夫,您知道我母亲到底是怎么了吗?” 抱着胳膊沉默了数秒后,鹰央抬起头嘟囔。 “生命苦短,恋爱吧少女……” “嗯?”美奈子很是不解。“您是指什么?” “我在想女人为什么会变漂亮。很早以前就有‘恋爱中的女人更美丽’的说法对吧。这句话从医学的角度上讲也是正确的。女性在恋爱时,体内雌性激素的分泌会增多,它会让肌肤变得水润,体形也更婀娜,简单来讲就是变得更有女人味。” “这是真的吗?” 我不禁表示怀疑。鹰央瞪了我一眼。 “废话,当然是真的,我记得还有相关的论文呢。顺带一提,恋爱的对象不一定是要男人。不管是男是女,哪怕是动漫里的角色,只要喜欢上了,雌性激素的分泌就会增多。” (永琳:雌激素可促使色素沉着于大、小阴唇,使脂肪在体内呈女性分布;可使真皮增厚,结缔组织内胶原分解减慢,使表皮增殖,保持皮肤弹性及改善血液供应。可参见《药理学》第九版,人民卫生出版社,p318;以及m. j.w smith et al., facial appearance is a cue to oestrogen levels in women. proc. r. soc. b, 2005. doi: 10.1098/rspb.2005.3296) “是吗,连动漫里的……” 我不知该作何反应,只好挠了挠头。 “您的意思是说,我母亲是因为喜欢上了那个针灸师,才变得年轻了吗?” 美奈子有些犹豫地问道。鹰央立刻摆手。 “不不不,我只是说一般的情况而已。恋爱中的女人确实会变漂亮,但不会有这么大的变化。” 说着,她从我手里抢走了两张照片。 “看这照片里的人,乍一看差不多年轻了有二十多岁,这绝不是雌性激素分泌增多能够导致的。” “那就是说,那个针灸师真的对我母亲做了什么对吧!求求您了,大夫,那个男的肯定在骗我的母亲,请您一定要揭穿他的真面目!” 看着美奈子恳切地低下头,我感到有些奇怪。 “那个,如果冒犯了还请原谅,不过您为什么会这么着急呢?” 听我问道,美奈子抬起头,冲我投来锐利的视线。 “您这是什么意思?” “那个,您看到母亲反常地变年轻而感到不安,这我能理解,但您也说了母亲本人变得更活泼开朗、更开心了不是吗?那好像也没必要那么……怎么说呢,敌视那个针灸师……” 我小心地斟酌用词。“那是因为……”美奈子支吾。 “因为担心遗产吗?”突然,鹰央开了口。 “遗产?”听到预料外的单词,我不解地歪头。 “没错。刚才她说了,她的母亲手握相当一大笔财产。如果照现在的样子,母亲去世了,遗产应由子女继承。” 察觉了鹰央的言外之意,我立刻皱起面孔。她的想象或许没错,但当着本人的面指出来就有点……我急忙小心着不被美奈子注意,冲鹰央使眼色。 “嗯?怎么了,小鸟,你冲我眨巴眼干嘛,眼睛里进沙子了?” “呃,不,我不是那个意思……” “哎,无所谓了。总之这样下去,她的母亲可能会提出要和那个针灸师结婚,这样一来她能够继承到的财产就会少很多。” 不顾我的焦急,鹰央兀自说了下去。只见坐在正前方的美奈子逐渐涨红了脸,声震屋宇地一喝。 “不是那回事儿!” “怎么啦,突然叫那么大声?” 鹰央很是不解地眨了眨眼。 “还能怎么……说我是盯着母亲的遗产……好像我在盼着她死一样……” 许是因愤怒而急切,美奈子语无伦次地反驳。 “盼着母亲死?我可从来没那么说过,只是讨论了以下死后遗产分配的问题,这有什么奇怪的吗?” 鹰央的话语无异于火上浇油,怒气冲冲的美奈子反复地张开嘴巴又合上,仿佛被捞出水的金鱼。哎,果然搞砸了。我不由得单手捂脸。鹰央纯粹是在回答我的问题,本人没有丝毫的恶意,只是她没有辨识时间场合、措辞委婉得体的能力而已。 “呃、那个,您不是为了遗产,只是在担心母亲的身体对吧。因为变化太过明显了,您怀疑那个针灸师可能伤害了母亲的健康。” 我迅速打圆场。美奈子这才重新转向我,回答“是的,但不只是这样”。 “不只是这样?” 她按着胸口,深吸一口气缓缓吐出,恢复了些许冷静。 “最近两三个月来,母亲一直在向熟人介绍那个针灸师,说他水平很高,建议接受一次治疗试试看。” “相当于是在替他打广告啊。” 我附和道。美奈子僵着面孔点了点头。 “是的。看到母亲突然重回年轻,不少人都表示想接受治疗。然后,那个针灸师就收了他们很大一笔钱……” “也就是说,如果那个男的做了什么违法的勾当,你母亲有可能会成为共犯,所以你才这么担心。原来如此,那你怎么不早说。” 鹰央兀自点头。美奈子张开口,似乎想要怼她两句,但最后还是一脸不满地陷入了沉默。大概是觉得不论自己说什么对方都不会懂吧。实在是明智的判断。 “一大笔钱具体是有多少?” “准确的数额我不清楚,但肯定不是一般的整容医院会开的价格。” 美奈子无力地回答我的提问。 原来如此,我大概搞清楚事情的全貌了。问题在于,美奈子的母亲缘何能够变得那般年轻。难道真的是用了什么“气”吗…… “变得年轻的还有别人吗?” 重新抱起双臂的鹰央嘟囔了一句。“哎?”美奈子愣愣地问道。 “我说,经你母亲介绍,接受了那个针灸师‘特别治疗’的人里面,还有像你母亲那样返老还童的人吗?” 闻此,美奈子有些不情不愿地缓缓点了点头。 “……有的,好多人都是。我只另外认识三个人,都是经母亲介绍做了‘特别治疗’的,她们都一下子变得很年轻,特别明显。” “……有意思。” 鹰央扬起嘴角,露出一抹坏笑。 2 “真是的,好端端的休息日……” “啊?你说啥?” 握着rx-8的方向盘,我从牙缝中挤出的抱怨,被坐在副驾驶席上的鹰央听到了。她的听力实在可怖。 “不,没说什么。就是觉得,我们没必要做到这份儿上吧。” “什么叫没必要?听取当事人的说辞,是调查中最基本的一环吧。” “说到底,这犯得上我们亲自跑腿吗?” 一不小心说出了真心话。鹰央朝我的侧脸投来轻蔑的视线。 “你啊,看到南原松子的那个变化,就不觉得奇怪吗?” “呃,奇怪是觉得奇怪啦……” 我只是不想浪费大好的周末时光被鹰央来回使唤而已。 “对吧。只要发现谜题,就动用一切可能的手段来解开,这才是科学家的态度吧。” 鹰央满意地点点头。我瞟了她一眼,暗自叹气。我们是医生,不是科学家啊……哎,硬要说的话,医生也算是一类科学家吧。 “不说这个了,南原松子的家还没到吗?” “导航说还有五分钟左右。” 昨天听过南原松子的女儿岛崎美奈子的话后,鹰央立刻表示出极大的兴趣,说“务必让我仔细调查!”一开始想带南原松子到医院来接受检查,以此揭开“返老还童”的秘密,但美奈子听闻后却难过地摇了摇头。 “我劝了母亲好几次,想带她去医院看看,因为看着实在是不对劲。可每次母亲都生气地说着‘我没生病!’拒绝了。” 闻此,鹰央立刻回答“那我去见她不就行了”。结果便是,我不得不花费宝贵的休息日给鹰央当司机,前往位于东村山市的南原松子家。我本可以坚称这不是医生的职责,但容易想象遭到拒绝的鹰央会不开心,像个小孩子一样乱发脾气。再加上她手里握着我年终奖评定的职权,以及最重要的,我不放心让她一个人行动。这个比我年少的上司存在严重的交流障碍,在任何情况下都可能捅出篓子,而将其损失降到最低便是我在综合诊断部里最主要的工作。 “那,关于南原松子女士返老还童的原因,老师您有眉目了吗?” 我忍着浑身的疲惫问道。只见鹰央露出孩子般纯真的笑容。 “可能性有很多种,不过,如果真的是因为‘气’导致的,我很想亲眼看看。” “‘气’?这实在有点太扯了吧。” “不管它有多扯,我也不会从一开始就否定。总想着那些无聊的常识,又怎么能做出新的发现。” “这倒也没错啦……” 那也不至于搬出“气”这种东西吧……。 “当然,也有‘气’以外的可能性。” “比如说呢?” “不告诉你。” 鹰央贼笑着,将食指竖在唇前。她总是喜欢搞秘密。我耸了耸肩,看向车载导航仪,已经快要到达目的地了,便将车辆驶入附近的一个投币式停车场。下了车,来到昨日获知的住所,看到美奈子正站在门前。注意到我们,她问候示意。 “感谢二位百忙之中前来。” “这儿就是南原松子的家吗?她一个人住在这儿?” 鹰央来到美奈子面前。只见大门的后面,庭院内长满了茂密的草丛,其中伫立着一幢二层的小洋房。虽说这儿到市中心有些距离,但想坐拥如此一幢房产还是需要相当的财力。看来南原松子的确很有钱。 “是的,我偶尔会来露个面,或者有钟点工来打扫卫生,不过基本上母亲是一个人住。” 独自住在这么大的屋子里,想必很孤独吧。那个可疑的针灸师或许正是利用了这一点,趁机侵入了女人寂寞的内心。 “很好,那就快点进去问话吧。” 鹰央毫无犹豫地握住了门把手。 “那、那个,按照昨天说的那样,我只跟母亲说了有人想打听一下那个针灸师,还请您一定不要暴露自己是医生的身份啊。” 美奈子急忙出言提醒。鹰央很是敷衍地点了点头。 “好好好,我知道。快点进去问话吧。” 看着她脚步轻快地走向房屋,我跟在后面,心中是一股挥之不去的不安。 “好吃吗?” “嗯,……好吃。” 嘴巴里塞满了曲奇的鹰央费力地回答,那模样像极了一只松鼠。坐在对面的南原松子用看着孙女的慈祥目光看向鹰央。身为主人,她热情地欢迎了我和鹰央,在客厅里为我们端来了红茶和曲奇。顺带一提,按照事先的约定,我和鹰央是远房亲戚,听了美奈子有关“返少治疗”的传闻慕名而来。 我一边小口啜饮着红茶,一边观察松子。曾猜想昨天看到的照片只是因外部拍摄环境的种种条件偶然所致,实际上或许还是和真实年龄一样衰老,然而眼前的女子竟比照片中还要显得年轻。记得美奈子说,母亲今年七十二岁了,但这怎么看都只有五十岁左右。特别是皮肤,光滑水嫩,堪比三十岁的少妇。 “二位是想了解有关秋源大夫的事情,对吧。” 松子微笑着进入正题。我瞟了一眼鹰央。她嘴里依旧塞满了饼干,暂时没法说话,我便代为开口。 “呃,那位秋源大夫,就是针灸师……” “哎呀,真对不住,我糊涂了。秋源是名字,他姓神尾,神尾秋源。” 念出那个名字时,松子显得无比幸福。坐在她身旁的美奈子朝母亲投去冰冷的目光。 “神尾秋源大夫,是吧。那位大夫能让人……呃,那个叫……返老还童?” 我支支吾吾地问道。松子肯定地颔首。 “是的,没错。大夫可厉害了呢。听说你们的熟人里面,就有在他那儿接受了治疗的?” 听到预料之外的话语,我一时困惑,只见美奈子冲我使来眼色。原来如此,当初是这么设定的啊。您怎么不早点告诉我一声。 “对,是这样的。我们对那个治疗很感兴趣,想听您仔细讲一讲,所以才这样冒昧打扰。” 我随便编了个借口搪塞。不懂得察言观色的鹰央在一旁投来“这人说啥玩意儿呢?”的目光,但好在她的嘴仍被曲奇塞满,得以保持沉默。 “这样啊。你们想知道什么呢?” 松子略向前探出身子。 “呃,就是,那个返老还童的治疗,具体是怎么做的?” 我先从无关痛痒的事情问起。 “这很简单,只要让大夫握住你的双手,握一分钟左右就可以了,不疼也不痒。” “咦,就这些吗?这要怎么让人返老还童啊?” “具体我也不清楚,据说是通过手掌注入‘气’,让细胞恢复活性。” “哦,‘气’啊……。只要接受一次治疗,就能变年轻吗?” “不,只接受一次,效果不能持续。头一个月里,每周做三次左右,然后每两个礼拜做一次,这样才行。” 看来治疗比想象的要更频繁。 “原来如此……那么,您是从很早就开始接受治疗了吗?” “对,我本来腰不太好,一年前就去了秋源大夫的诊所治腰,然后闲聊的时候,我问‘有没有能让人重新变年轻的疗法?’结果大夫就回答‘接受我的治疗,就能返老还童’。一开始我也没当真,可接受了治疗后,没想到真的变年轻了呢。” 松子露出打心眼里欢喜的笑容,仿佛陷入热恋的少女般纯真,实难想象面前的她竟已年过七旬。 “接受治疗后,身体有没有什么异常?比如感觉乏力或头痛之类的。” 总算是咽下了曲奇的鹰央开始了提问。 “完全没有,我身体好着呢。请问是哪位想要接受大夫的治疗呢?” 松子问道。只见鹰央仿佛准备解答黑板上问题的小学生一样,精神十足地举起了左手。 “我,我想体验一下!” “哎,你吗?” 闻此,松子眯起眼睛,面露怀疑。这不奇怪,乍一看去和高中生相差无几的鹰央,竟然要接受“返老还童”的治疗。 “不好意思,是我们没有解释清楚。想做的是她的祖母,我们代为前来咨询。” 我急忙补充。 “祖母?你说啥呢,我是要自己……” “求您了闭嘴吧别添乱了。” 用松子听不到的音量,我冲鹰央耳语。后者不满地嘟着嘴,但还是老实地保持了沉默。 “哦哦,这样,是祖母啊。那她一定会高兴的,没有比这更好的礼物了。” “所以我们就是想来问一下,那个‘返少治疗’大概要花多少钱?” 我压低声音问道。照美奈子所说,那个针灸师向接受治疗的人索要了不少钱。如果他真的是骗子(我几乎是确信),我们有必要知道他究竟骗了人们多少钱。 “治疗的话,每次收费是三万日元。” 松子语气轻快地回答。 “三万……日元啊。” 听到不上不下的数字,我挠了挠鼻尖。这绝不是一笔小钱,但也没有大到违法的程度。 “头一个月每周做三次,差不多要花三十到四十万日元,之后每个月大概六万日元……” 这个价位的设定想来相当绝妙,对于生活富裕的人而言不会构成负担。比起一次性地攫取上百万,像这样定期地收取一定数额的做法更不易招致麻烦。 “这的确是有点小贵,但想想看,如果能重新变得年轻,这点钱也不算什么吧。” 她毫不犹豫地说道。 “你也是每个月在花六万日元吗?” 抱着双臂在一旁听的鹰央很是唐突地向松子发问。被和高中生不相上下的鹰央毫无顾虑地用“你”相称,松子先是有些惊讶地瞪大了眼睛,但旋即微笑着摇了摇头。 “不,最近没有。怎么说呢,我和秋源大夫算是一种伙伴关系……” “就是说,你和那个针灸师成了恋人关系,所以不用支付治疗费用了吧。” 不顾欲言又止的松子,鹰央开门见山地指摘。松子白皙的脸颊染上了一抹红晕,她冲坐在一旁的美奈子轻轻一瞪。 “哎呀,真是的,你连这个事也说出去了?” 看着母亲宛如中学生一般羞赧的表情,美奈子只是皱着眉头点了点头。 “你这孩子,真是管不住嘴巴。没错,我的确是在和秋源大夫交往。但不是因为他让我返老还童,而是他这个人真的挺不错的……” 松子的面颊愈发红润。望着她的模样,我不禁想,她或许真的是因为和针灸师恋爱了,才显得变年轻了吧。正如鹰央昨天所说,“热恋中的女性会分泌更多雌性激素”,精神的变化会给身体造成相当大的影响。故别爱人,在偌大的洋房里孤零零地老去的松子,陷入新的恋情后重新焕发精神,再加上化妆和皮肤保养,从而看上去返老还童——难道不是这么一回事吗? “不过呢,我其实挺高兴的。” 陷入沉思的我被松子的声音拽回现实。只见她伸手搭在僵着面孔的美奈子的肩上。 “最开始我说自己在和秋源大夫交往的时候,这孩子反对得可厉害了。我说了好几次,那位大夫是有真本事,可她就是听不进去。结果现在呢,她竟然主动带了有意向的客人来。你总算是相信了他的力量呢。” 她看着自己的女儿,两眼高兴得眯成一条线。后者则是“我没有……”地显得不甚自在。 “对了,那个‘返少治疗’,我能不能参观一下?我很想亲眼看一看。” 鹰央向前探出身子,两眼因抑制不住的好奇心冒着光芒。立刻,松子面露困惑。 “参观吗?这我得问问看才行……” “请你务必帮我问一下!” “……好吧,那就请二位稍等一会。” 许是慑于鹰央的气势,松子起身离开了房间。本以为在这儿听过话就够了,这下搞不好还要陪着去参观那个可疑的治疗。我不由得垂下肩膀。一旁的鹰央把脑袋钻到面前。 “……您怎么了?” “如果是真的,那可太了不起了!能返老还童的话,说不定就能长生不老了。自古以来永生就是人们的愿望,各国朝代的执政人都用手握的权力追求过长生不老的仙丹。有名的比如秦始皇,想通过服用水银来……” (魔理沙:关于“永生就是人们的愿望”,可参阅耶鲁大学公开课系列的哲学入门课《死亡》(death - introduction of philosophy, from yale open course, feat. prof. shelly kagen)) “是啊,如果是真的就好了呢。” 许是来了兴致,鹰央开始了延绵不绝的有关“长生不老”的知识大讲堂。见我敷衍地应和,她突然不满地嘟起脸颊。 “怎么啦你,没有兴趣吗?这可是返老还童啊!” “我还真没多少。医生显得年轻的话,更不容易得到患者的信任,所以硬要说的话,我倒是希望看上去更老练一些。” 我回答。鹰央响亮地咋舌。 “……你说这种话,以后会秃头哦。” “什、什么……” 听到她低声嘟囔的一句,我的表情不由得抽搐,同时下意识地伸手摸向头顶。 “我说你现在这么吃年轻的本,再过几年就该秃头了。” “我、我还好吧。目前暂时没有迹象……” “哼哼,头发可是说秃就会秃的哦。” 说着,鹰央扬起一边的嘴角。 “反正你在外科干的时候,每天都是不规律的生活节奏,压力很大吧。再加上你饮食结构单调,毛囊肯定已经严重受损……” 她的语气逐渐染上威胁,仿佛在讲鬼故事。 “您自己还不是天天只吃咖喱和甜品,有资格说我的饮食结构吗。” “说啥呢,我吃的咖喱每天加的辅料都不一样,结构相当平衡了好吧……” 我和鹰央大眼瞪小眼之际,传来门被推开的声音。抬头看去,只见松子回到了客厅,我们便暂时停止交火,坐正了身子。 “和秋源大夫联系过了,三十分钟后有一位我介绍来的患者要来接受治疗,二位可以参观。” 松子双手合在一起,语调十分明快。 神尾秋源开设的针灸店距离松子家步行大约五分钟。一幢两层楼的民居门口,摆着一个写有“神尾针灸店”的匾牌。牌子看上去很古旧,透出一股可疑的氛围。 “那个‘返少治疗’就是在这儿做的吧。” 鹰央盯着匾牌嘟囔。 “对,看着不是那么起眼对吧。我跟他说过,可以租个大一点的房子,好好宣传宣传,可大夫他不听,说不愿意太招风。这大概就是所谓的匠人气质吧。当然,我就是喜欢他这一点。” 松子一边秀着恩爱,一边按下门铃。等了数十秒后,门被打开,出现了身披甚平的一名中老年男子。 “哎呀,是松子小姐,欢迎欢迎。这边几位就是您说想要来参观的人对吧。” 说着,他夸张地摊开双臂。我仔细打量着他。非常可疑——这就是我对神尾秋源的第一印象。首先,他在工作时竟然穿了件甚平,这已经就足够让人起疑了;头顶秃得近乎完美,铮亮地反射着荧光灯的白色,后脑勺残留的一小撮花白的长发用橡皮圈扎成马尾。男子的个头相当矮,但体格与大多数针灸师一样很健硕,看上去六十岁左右。 “看着挺可疑的,对吧?” 松子猜中了我内心的想法。“哪里,我没有……”我慌忙试图否认。 “没事儿,不用那么顾虑的。我第一次来这儿的时候,也想过‘这人到底靠不靠谱’。” “怎么,您最开始也是那么看我的吗?” “是啊,我差点跑掉呢。” 松子和秋源相视而笑,那模样宛如相互扶持多年的老夫妻。站在我旁边的美奈子很是不快地撇嘴。 “呃,我叫小鸟游优,这位是天久鹰央老……小姐。” 我为自己和鹰央做了介绍。瞬间,秋源收起脸上的笑容,仿佛掂量价钱般打量着我们。我感觉不甚愉快。 “这边两位说,他们的一位朋友想接受您的治疗,所以来参观一下治疗具体是怎么做的。” “哦哦,是这样啊,欢迎欢迎。有人愿意参观我很高兴,还请随时光临。患者还没来,各位先请进吧。” 秋源再次露出笑容,打开了玄关的大门。 “那个……我就先回母亲的家了。” 美奈子低声说道,表情依旧严峻。 “哎呀,美奈子,你也进来看一眼嘛。” 松子语气轻快地招呼女儿,然而后者只是无力地摇了摇头,冲我们小声说了句“……对不起”,转身离开了。恐怕是不愿意进入(确信是在)欺骗母亲的可疑男人经营的店铺吧,可以理解。 “喂,小鸟,愣着干啥呢,快点走啊。” 目送着美奈子的背影逐渐远去时,我的夹克下摆被人一拽,低头发现是鹰央正两眼放光地指着大门。哪怕委托人离场,调查也要继续。我无奈地垂下双肩,跟着鹰央一同进入了针灸店内。玄关的后面是长长的走廊,与普通的民居别无二致。走廊的尽头似乎是厨房。 “是这里。” 进了室内,秋源拉开距离玄关最近的一扇门。门后是不到二十平米的房间,中央摆放着患者用的病床。在秋源的示意下,我们进入内部。墙边的书架上摆着似乎是中医的参考书,床边有一个手推车,上面放着针灸用道具。 “你有针灸师的资格证啊。” 鹰央指了指挂在墙上的一个匾牌,里面展示着针灸师的资格证书。 “当然了,要不然怎么做生意啊。” 秋源的语气带上了一丝不耐烦。 “不过,‘返少治疗’不是针灸学校教授的内容吧。” 听到鹰央的指摘,秋源的面颊似乎略微抽动了一下。 “确实,那个不是一般的针灸师能够做到的,其中用到的技术在日本学不了。” “那你是怎么学的?” 鹰央几乎是不容喘息地发问。秋源狐疑地眯起眼睛。 “你问这个干嘛?” “因为你的治疗能让人‘返老还童’啊,西方医学至今也没有实现这个梦想。如果你说能做到,我自然想知道你是在哪儿学的了。” 鹰央的语速飞快。听到无可辩驳的回答,秋源只好干咳一声,郑重地回答。 “考取了针灸师的执照后,我去针灸的发源地中国留学深造,在北京遇到了一位师傅。” “你跟那个‘师傅’学习了吗?” “没错。师傅当时已经八十多岁了,但水平高超,受人尊敬。我再三恳求,他才同意收我为徒,数年间不仅教授了针灸的技术,还有其它的许多中医疗术。我学成后准备回国时,师傅念我勤学努力,便将秘术传授给我,通过操纵‘气’使细胞恢复活性。” 秋源显得很是得意。 “你说的那个‘气’,具体是个什么东西?你是怎么操纵它的?” 鹰央抑制不住好奇心,逼近秋源面前。低头看着她,秋源只是哼了一声。 “具体的样子,用话语是解释不清的。硬要说的话,它是所有细胞具有的生命能量。首先要通过严酷的修炼,感受到身体内‘气’的流动和循环,然后通过长时间练习,才能掌握随意操纵的技巧。我算是底子比较好的人,也花了好几年才到了这一步,如果天分不够,再怎么努力也没有用。” “原来如此,确实很有意思。” 鹰央抱着双臂,满意地点了点头。 看着两人的交谈,我只觉如鲠在喉。“气”你个ma鬼bi,分明是骗子用花言巧语忽悠人收智商税。越是听下去,越觉得这个叫神尾秋源的男子不对劲。 “你的这个‘治疗’具体能有多少的疗效?” 鹰央保持姿势不变,继续发问。 “秋源大夫,你给她看看那个吧。” 松子很是兴奋地说着,从书架中取出一个硕大的文件夹。 “那是什么?” 我问道。松子将文件夹放在病床上打开。 “到目前为止秋源大夫治疗过的患者的照片,他拍了治疗前和治疗后的样子,都放在这儿保管。” 每个页面上都贴着数张照片,如她所言,是同一人物在不同时刻拍摄的模样。这东西随便给其他人看,难道不构成侵犯个人隐私吗?我对秋源愈发不信任了。钻到我前面的鹰央如饥似渴地盯着页面,我也只好跟着看了起来。 第一张照片中是一位年龄相当大的女性,目测已有八十余岁。照片旁边标注着日期,看来是每隔一周拍摄了一次。依序查看,我不由得倒吸一口气。随着日期增长,女性显然“变得年轻”了。治疗开始后一个星期拍的照片中,皮肤已经显得光滑紧致,一个月后的照片则显得年轻了十多岁。 鹰央随意地向后翻页,下一页上贴着另一名女性的照片,看样子是一人占了一页。这位女性的年事同样已高,但接受治疗后很明显地重拾了年轻。鹰央继续翻页,每一页上的照片都显示了治疗前后女子容貌的戏剧性变化。 我感到脑子隐隐作痛,不由得晃了晃头。本以为松子只是开始与秋源交往后,因生活变得充实,使外貌显得年轻罢了。然而,如果文件夹中的照片不是伪造,便说明除了松子以外,还有不少高龄女性患者在接受了秋源的“治疗”后,成功返老还童。这个男的到底是怎么办到的……?我抬起头,不解地看向秋源。 “人还不少啊。到现在接受‘返少治疗’的共有多少人?” “唔,差不多有四十人吧。其中不少人现在也定期到我这儿接受治疗。” 面对鹰央的疑问,秋源很是得意地回答。 “是吗,感觉没我想象的多啊。我还以为已经有好几百人了呢。” “我三个月前才开始搞这个治疗的,时间不长,这个人数也正常吧。” “之前你没有做吗?” “没有,只是给人做一般的针灸治疗而已。使用‘气’的治疗不是常规做法,之前没有想到靠这个来赚钱。给松子做的时候,我只是看她烦恼于自己的年龄,想帮她缓解一下难处而已,没想到她会这么开心。” 秋源有些不好意思地挠了挠鼻尖。松子来到他的身旁。 “这大夫啊,明明本事不小,可一点都不会做生意。所以我就帮他打广告,介绍给朋友们。” 秋源腼腆地笑了。 “我真的很感谢松子。多亏了她,我才能发挥出来我真正的实力。” 看着两位老年人宛如高中生情侣般甜蜜依偎的样子,我实在忍不住皱眉,这时门铃响了。 “哦,正好患者来了。松子,麻烦你去接一下行吗?” “好好,没问题。” 松子脚步轻快地离开了房间,少顷便带了一位中年女子回来。后者看上去已年近花甲。 “哎呀,这边几位是?” 女子进入房间,看到我们,不解地眨了眨眼。 “这两位是小鸟游先生和天久小姐,他们的熟人对秋源大夫的治疗感兴趣,今天是来参观的。没关系吧,春江夫人?” “呃、嗯……” 被叫做春江的女子有些犹豫地点点头。鹰央立刻来到她的面前。 “你接受了‘返少治疗’对吧。效果怎么样?” “呃、嗯,这个……效果很棒的。我做这个才三个礼拜,皮肤已经完全不一样了,看上去年轻了好多。我今年七十三了,之前一直有很严重的更年期综合征,现在也全好了,真是没想到。”(永琳:更年期综合征又称绝经/围绝经期综合征,指妇女绝经前后出现性激素波动或减少所致的一系列躯体及心理症状。) 看到突然凑上来的鹰央,春江虽然感到不解,但还是回答了。我瞪大了眼睛。七十三岁?怎么看都只有五十多岁好吧。 “……原来如此,更年期综合症啊。” 鹰央意味深长地嘟囔着,点了点头。 “那就和上次一样,请您在里面的房间里换好衣服。” 在秋源的催促下,春江暂时离开房间,数分钟后穿着水蓝色的长袍(gown)回来了。袍子的后背部分有拉链,以便针灸师拉开进行针灸。春江驾轻就熟地来到病床边,趴在上面。 “那个,我还是出去待着吧。” 我小心翼翼地说道。当着我一个外人、而且还是男人的面,对方或许不太愿意。 “哦,没关系的,你不用在意。我也不是在乎那个的年纪了。” 春江冲我微微一笑。 “那我们就开始吧。” 秋源戴上放在推车上的医用橡胶手套,来到春江身边,开始做手臂的按摩。 “……这就是‘返少治疗’吗?” 我问道。秋源一边用力揉着臂部肌肉,一边摇了摇头。 “这是治疗前的准备步骤。肌肉如果僵硬的话,‘气’就不能充分在体内扩散,治疗效果会差很多。” 许是为了增加润滑度,秋源往手套上抹了数次护肤霜一样的东西,继续按摩手臂。持续了约十分钟后,他拉下后背的拉链,开始为春江的背部也做按摩。一直盯着人家不太礼貌,我移开目光,只是偶尔侧眼窥视。与我相对,鹰央仿佛缚背灵一样,几乎紧贴在秋源身后,仔细盯着他的一举一动。许是在意她的视线,秋源数次绷着脸扭过头,鹰央却丝毫不以为意。和按摩手臂时一样,秋源同样涂着护肤霜,细致地给背部按摩。 总共花费约三十分钟做完了按摩后,秋源摘下橡胶手套,丢到垃圾箱里,然后长呼出一口气。把后背的拉链拉好后,春江起身,侧着坐在病床上。 “这算是做好准备了,接下来就是重头戏。麻烦你让一下,运‘气’的时候我要集中注意力。” 说完,秋源站到春江的面前。鹰央面露不满,但还是退到了我的身旁。秋源握起春江的手,闭上双眼,深吸一口气再吐出来,如此反复数次。他到底打算做什么?我目不转睛地盯着眼前的一幕。身旁的鹰央也向前倾身,一言不发地观察着。 “喝啊!” 迅速吐气的同时,秋源双目圆睁,咬紧牙关,呼吸也变得急促。他的额头上渗出汗珠,面色涨红,双臂微微震颤着,逐渐变得剧烈,同时从紧要的牙关中漏出一丝呻吟。下一瞬,秋源松开春江的手,急不可耐一般瘫坐在地上,大口喘着气。 “……哎?这样就结束了吗?”我有些犹豫地问道。 “对,这就完了。” 松子代替仍然气喘吁吁的秋源回答。 刚才那个就是“返少治疗”?说实话,我完全没看懂发生了什么。 “那个,……您感觉有什么变化吗?” 见秋源暂时没法开口,我转向春江问道。 “感觉到有某个温暖的波动传到身体里了,不过效果不会马上就出来的,要等上几天,身体才会逐渐变得年轻。” 春江微笑着回答。看着她,我总觉浑身无力。本以为能够看到患者在接受治疗的过程中返老还童,不过仔细一想,这好像根本不可能吧…… “……虽然不能马上见效,但春江夫人的体内,已经充满了,我输送的‘气’。那个‘气’,会逐渐地,让细胞,重新恢复活性。” 秋源上气不接下气,断断续续地说明。 “您体力消耗这么大的吗?” “那当然了。‘气’是生命之源,我把自己的‘气’输送给别人,我的体力当然会消耗。没事儿,歇一会儿就好了。” 在松子的搀扶下,秋源勉强起身。我狐疑地盯着两人。秋源的一举一动都显得做作,像个演技三流的骗子,我实在没法相信他。但实际上,接受了他的治疗的患者都确实重返年轻了。这到底是为什么? 陷入混乱的我看向身旁,只见鹰央掏出面巾纸,响亮地擤鼻子。 “……您干什么呢?” “看了不知道吗,擤鼻涕啊。这屋里灰有点多,我鼻子发痒。” 鹰央将用过的面巾纸丢入垃圾桶,然后双手插进了口袋里。刚才还两眼放光,一转头就满脸漠然。这人真是说变就变。 “然后呢,您看了治疗过程,明白是怎么回事了吗?还是说发现什么问题了?” 我冲鹰央低声耳语,以免被秋源二人听到。 “治疗?哦,你说‘返少治疗’啊。当然,我明白不少事儿了。” 鹰央一副买菜顺道想起要打酱油似的语气嘟囔着,看向秋源。 “我说,你能不能给我也做一次?” “鹰央老师,您说啥呢!?” 大吃一惊的我甚至忘记了伪装鹰央的医生身份。“老师?”松子不解地歪头。 “你怕什么,反正看上去没啥危险,无所谓吧。光看一遍还是不够,最好直接体验一下,印象也更深。” “呃,那也不至于直接做一遍……” 而且有没有危险也不好说吧。 “而且,如果真能返老还童的话,我也很开心啊。” “您没这必要吧,本来就……” 本来就长得像个小孩子——话说到一半,我慌忙闭上嘴。听到别人说她长得年幼,鹰央会很不高兴。她虽然不甚注意打扮,但也对自己稚嫩的面孔多少抱有成见。 “……本来就什么?” 鹰央压低声音问道。 “呃,就是说,那个……您本来就很年轻很漂亮啦,犯不上做这种治疗的。” 我用连自己听着都觉得过于明显的呆板语调奉承。鹰央眨了眨眼。 “怎么,你是在泡我吗?” “才不是!” “不过很遗憾,我对你这种四肢发达的男人没兴趣,抱歉啦。” “我都说了不是!” “好好好,就当你不是好了。那,我能接受这个治疗吗?” 鹰央冲我摆了摆手,转向秋源问道。什么叫“当我不是”啊…… “哎呀,小姑娘,你就不必了吧。” 秋源摸了摸光秃秃的脑壳回答。“小姑娘”一词显然刺激到了鹰央,她的目光变得险峻。 “……为啥不必了啊?” “因为小姑娘你是初中生吧?还这么年轻,用不着返老还童啦。” “初、初中……!?” 鹰央瞪大了圆滚的双眼,愣得无语。我忍不住扑哧一声,旋即用双手捂住了嘴。她用杀气四溢的目光冲我狠狠瞪了一眼,旋即面不改色地看向秋源。 “你、你说谁是初中生呢!我、我可是二十八岁的成年淑女,是天医会综合医院的医……” 鹰央话说到一半,我便从她背后伸手堵住了她的嘴。手掌下传来鹰央唔唔的抗议声。 “今天非常感谢您,我们日后会重新联络的,不好意思,告辞了!” 飞快地道过别后,我一把抄起鹰央夹在腋下,迅速离开房间奔向玄关。放着鹰央不管的话,肯定要露马脚。该看的已经看完了,今天就先回医院吧。抱着四肢挥舞的鹰央走出针灸店的大门时,左手感到一阵直冲天灵盖的剧痛。我无声地惨叫着低头看去,只见鹰央尖锐的犬牙深深刺入了我的手中。 3 参观了“返少治疗”后过了两个礼拜。星期五的傍晚,我结束了急救部的工作,离开急救室,走在一楼的走廊里。门诊时间已过,摆满了长椅的候诊区门可罗雀,散落着警卫员和数名前来探望的患者家属。 活动着颈关节穿过候诊区,来到电梯前,刚好碰上一个下行的包厢开了门,从中走出一名戴着眼镜的高挑女子。她的年纪与我相仿,一头长发染成了明亮的茶色。我与她四目相对,只见镜片后颀长的双眼略微睁大,身体也僵硬了一瞬。我们认识吗?在记忆中翻找,然而感觉大脑深处刺痛了一瞬,没能回想起究竟是在哪儿遇到过她。 女子回过神来,微笑着冲我略一致意,我不由得跟着低下了头。她从我身旁穿过,头也不回地走向出口,脚下的高跟鞋踏在地面上嗒嗒作响。看着曼妙的背影逐渐远去,我疑惑着进入电梯。来到十楼,爬着楼梯前往楼顶时,廉价的电子音钻入耳中。 “搞什么啊,我已经下班了。” 不满地嘟囔着,我从急救部的工作服口袋里掏出传呼机。面积有限的液晶屏幕上,显示着再熟悉不过的内线电话的号码。呼叫的是综合诊断部的医局,也即鹰央的“家”。要不要假装没注意到,拎了包直接回家呢。但旋即想到,我的办公桌所在的板房就在鹰央“家”的后面,去拿衣服和车钥匙的话,肯定会被待在“家”中的鹰央看见。 ……哎,没办法了。我苦涩地叹气,推开楼顶的门,笔直地走向红砖砌成的洋房。 “小鸟,明天开车带我。” 推开房门,踏入堆满了各类书籍、宛如“书之林”的屋内的瞬间,侧躺在沙发上的鹰央便叫道。 “您换个人不行吗?我又不是老师您的专属司机。” “有什么关系吗,反正你没有女朋友,周末闲着没事干。” “用不着您操心!这次又是要去哪儿啊?” 诚然我是单身汉,明天也没什么安排,但也轮不到别人来说三道四。 “那个搞‘返少治疗’的针灸店。” “神尾秋源的针灸店吗?您该不会是又要去调查吧?” 从神尾针灸店回来之后,鹰央便几乎没有再提及“返少治疗”,我还以为她已经不感兴趣了。 “当然了,我一直在做准备呢。” “准备?什么准备?” “揭穿那个针灸师的诡计的准备啊,还用问吗。” 说着,鹰央扬起一边的嘴角。 “诡计?那个果然不是什么‘气’,而是用了某种机关吗?” “怎么,你还没发现吗?真是的,长两个眼睛干什么吃的。我两个礼拜之前就已经明白是怎么回事了。” “哎?那您怎么没有当场揭穿啊?” “那个时候还没有证据,想要逮捕那个男人,要准备好确实的证据才行。” “逮捕!?”听到这个词,我不由得尖声叫道。 “叫唤什么,像只蛤蟆一样。” “呃,您说逮捕是……那个针灸师做了什么违法的事吗?” “嗯,他的行为毫无疑问是犯罪。” 鹰央斩钉截铁地说道。 “是诈骗罪吗?” “不,不是诈骗。总之等明天你就知道了,吃完午饭来接我,别忘了。” 说毕,她从“书之林”中抽出一本文库书,开始看了起来。果然是没有打算现在揭开真相。 “也就是说,松子女士是被那个男的骗了啊。” 回忆着依偎在秋源身旁的松子幸福的表情,我心中有些不是滋味。她是打心眼里信任而深爱着秋源,如果发现自己被骗了,一定会受到相当大的打击。 “怎么,你是在同情南原松子吗?” “是啊,她毕竟对那个针灸师一往情深,想想就觉得有点可怜……” “嗯?你那么担心她啊。该不会是迷上她了吧?” “啥啊!?” 听到实在是过于出乎意料的话语,我震惊得说不出话来。只见鹰央将手中的文库书放在一边,朝我投来满是怜悯的目光。 “我说,南原松子确实是变年轻了,长得也好看,但人家已经七十二岁了好吧。再怎么找不到年轻的女孩,你也不至于冲比自己大四十多岁的女人出手……” “不是!绝对不是那回事!” “而且说到底,你最近是不是有点太没节操了?之前还想着泡我……” “才没有!我的节操多着呢!” 面对恶语连珠的鹰央,我声嘶力竭地反驳。 “节操多?真的?” 只见她扭着嘴角,一脸贼笑。 “……您想说什么?” “你来我们医院上班后,到现在被多少护士和药剂师甩了?两只手数不过来了吧?真是的,见人就出手,没有一点矜持。” “呜……” 我被戳中有害,有苦难言。确实,这几个月来,我与本院的数名女性职工曾先后关系暧昧,却均无疾而终。不过这说到底都要怪某实习医擅自传播我与鹰央在交往等毫无根据的谣言,以及经常被鹰央叫去陪同“调查”而错过了约会的时间等等…… “这个吧……” “想起来,你刚来我们医院,就想泡我姐姐啊。我姐姐都已经是有夫之妇了。” 鹰央为拼命辩解的我补上最后一刀。回忆起当时的一幕,我不由得抱头呻吟。不是这样的,是因为那个时候鹰央说“姐姐没有男朋友”,却没想到男票已经转正了…… “那个,……咱就说到这儿吧。明天我会来接您的。” 我举旗投降。再说下去的话,我的精神要遭受永久性创伤了。 “嗯,是吗,那就拜托你了。我说什么都要报复那个没礼貌的男人。” “没礼貌的男人?您是指神尾秋源吗?” “这不是废话吗。他竟然敢说我是‘初中生’!” 鹰央握紧双拳,愤声大喊。 “嗯,我记得,就因为这事我的手受了伤啊。您咬得也太狠了。” 我举起左手,上面仍然可见鹰央啃咬的痕迹。 “还不是都怪你,每次都像扛麻袋一样抱着我,下次小心我告你性骚扰。哼,说到底这都是那个针灸师把我当成小孩的过错。我这副样子哪里像初中生了。” “怎么看都像……” “啊?你说啥?” 我悄声嘟囔。立刻,鹰央朝我投来锋利的目光。 “不不不,没说啥。” 我急忙在胸前摆手以示否定。她很是不满地哼了一声。 “什么初中生,我明明是成熟的淑女,想要‘返老还童’也没什么奇怪的吧。那个混账竟然……” 鹰央嘟嘟囔囔地抱怨不停,看来她对自己被当成“初中生”相当在意。我还是附和一两句比较好。 “对啊,那个神尾秋源真是不会看人。您虽然看着年轻,但实际上也要奔三了……呜哦!?” 猝不及防地,一本文库书朝我脸部飞来,我勉强闪躲。 “您、您这是干什么啊,哎、您等一下……” 看到鹰央抄起下一本书准备丢过来,我慌忙叫停。 “……你刚才说啥?” 她双手举着书,用来自地狱般低沉可怖的声音问道。 “呃、哎?您指什么?” 我在面前交叉双臂护住脑袋。刚才自己说了什么惹她生气的话吗? “你说谁奔三了!?” 随着愤怒的叫声,鹰央再次将手中的书朝我掷来。 “咦?老师您不是二十八岁了……四舍五入的话……” “不许四舍五入!只许舍不许入!舍了我就是二十岁,哪里要奔三了!?” 明明不愿被人看成小孩子,说她上年纪又不乐意了。真是搞不懂这人。 “那、那我先告辞了!明天见!” 看到鹰央费力地举起目测重达数千克的大型辞典,我慌忙拉开大门逃到外面。闭上门的下一瞬,响起了沉重的撞击音。 “……我们到了。” 将rx-8停在投币式停车场后,我冲坐在副驾驶席上啃着花林糖的鹰央说道。她一声不吭地推开门下了车,看来心情仍然没有好转。我长叹了口气。 周六下午,我依言来接了鹰央,带她到神尾针灸店。一路上,我使劲浑身解数东拉西扯地找话题聊,然而鹰央始终没有开口说任何话。为了讨好她,我去医院之前特地到便利店买了花林糖给她,但显然不够充分。本以为她只要甜品下肚就会开心起来,不过看来奔三这个词令她前所未有地恼火。 哎,没办法,只能动用那个终极手段了。锁好车后,我小跑着追上兀自走在前的鹰央。 “我们直接去神尾针灸店吗?” 我战战兢兢地发问,然而鹰央依旧不理不睬,仿佛没有听到我的话一样。我继续说道。 “那个,现在刚过一点,等结束了回去后,差不多就该是下午茶的时间了。” 鹰央仍然是没有反应。 “如果方便的话,回去的路上要不要顺道去‘下午时光’喝一杯茶呢?” “下午时光”是位于天医会综合医院附近车程约十分钟的一家个人经营的咖啡店,店内的自家制蛋糕是鹰央十分中意的甜品,她偶尔会使唤我去买来吃。听到我搬出店名的瞬间,鹰央的身体猛地一颤。我趁热打铁地乘胜追击。 “正好前几天发了工资,我请您吃蛋糕怎么样?他们家的蛋糕很好吃的对吧。那个奶油还是什么的味道,感觉很优雅呢。” 鹰央这才停下脚步,目光上扬,朝我看来。 “……几个?” “嗯?” “‘下午时光’的蛋糕,你请我吃几个?” “几个都行,按您喜欢。” 听我回答,鹰央冷漠的面孔总算是重现了天真烂漫的笑容。 “很好,那就快点解决掉事件,回去吃蛋糕吧。” 心情立刻大好的鹰央脚步轻快地向前走去。我松了口气,跟在她的后面。拐过路口,发现一名熟悉的健硕男子站在神尾针灸店的门前。 “成濑先生?” 我眨了眨眼,叫出隶属于田无派出所重案组的刑警的名字。他用一如既往的冷漠表情,冲我们略一致意。他的身后站着数名穿着西装的男子,从他们周身散发出的果敢精锐的气场,便足以看出绝非普通的白领,恐怕与成濑一样是警官。 “哦,让你们久等了。” 鹰央举起一只手招呼,向成濑走去。 “是您叫他来的吗,鹰央老师?”我不明就里。 “嗯,没错。为了找到神尾秋源犯罪的证据,还是让警方介入比较可靠一些 。” 她很是开心地回答,然而事态却与她的语气相反显得愈发严重。那个针灸师到底是犯了什么事? “搜查令搞到了吧?” “是啊,照您说的,已经签发了。” 听到鹰央的问题,成濑用十分阴郁的语气回答,大概是被鹰央来回使唤而心生不满了吧。不过,搜查令又是个什么东西? “警方要搜查什么?” “搜查住宅啊。我让成濑帮忙搞到了搜查令。这俩礼拜,我又得说服这家伙,又得去找犯罪证据,累死人了。” 说着,鹰央很是随意地啪啪拍了拍成濑的胳膊。 “确实,是天久大夫您提供情报说这里的人进行犯罪活动,不过调查取证的可是我们。” 成濑不满地说道。 “知道啦知道啦。你们警察虽然脑子不好使,但好就好在人手够多,我可是很看重你们这个优点的。” 鹰央或许以为自己是在表扬,但她说的话怎么听都是在瞧不起人。果不其然,包括成濑在内的众男子的脸色变得愈发难看。 “行啦,我们快进去吧。” 她指了指神尾针灸店的大门。 “用不着您说啦。千万别忘了之前商量好的,您从头到尾只装成是外人。” 说完,成濑和候在一旁的男子们来到针灸店的大门前,按下了门铃。 “那个,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侧眼看着成濑不停地按门铃,我问向鹰央。 “刚才不是说了吗。为了找到神尾秋源犯罪的确凿证据,我们需要司法机关的力量。所以我告诉了他那个神尾秋源都做些了什么,让他去弄了张搜查令来。” 哦,您告诉他不告诉我是吧。 “不过,就算成濑他们能进去,我们又不是搜查员,也能跟进去吗?” “说啥呢。上次神尾秋源不是说了吗,‘欢迎随时参观’。所以我就恭敬不如从命,这次也来参观学习了。只不过很‘碰巧’地,赶上警方也要来搜查住宅而已。” 鹰央哧哧地偷笑着。看样子,她已经和成濑商量好了。 交谈中,玄关门被打开,松子探出了头。成濑将搜查令举到她的面前,开始了说明。 “松子女士也在啊。” “嗯,不光是南原松子,还有岛崎美奈子和上次来接受治疗的春江也都在。我事先联系了岛崎美奈子,问过她什么时候能凑齐人。” 准备工作真是滴水不漏。我半是佩服,半是无语。这时,成濑率众一股脑儿地涌入神尾针灸店,留下松子愣愣地站在门口。 “好了,我们也该进去了。” 说着,鹰央大步流星地朝门口走去。 “哎呀,是你们……”注意到鹰央,松子喃喃道。 “哎呀,我们和上次一样,是来参观学习的。贵院好像挺热闹啊,是‘返少治疗’出了什么问题吗?我还想着以后也做一次呢,今天有必要了解一下具体的情况呢。” 鹰央用呆板到可怕的平坦语气说完,不等松子制止便钻入了门内。 “……对不起,打扰了。” 一边抱着对不明就里的松子的同情,我一边缩着脖子跟着进入针灸店。刑警们已经在院内忙活开了。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你们凭什么来搜查我的家!” 手边的治疗室中传来怒吼声。踏入室内,只见穿着甚平的神尾秋源涨红了脸,正朝成濑愤愤地质问。坐在病床上穿着患者服的春江一脸惶恐,她今天恐怕也是来接受“返少治疗”的。美奈子站在房间的角落,表情中满是紧张。 “当然是因为你涉嫌犯罪了。” 不等成濑开口,一旁的鹰央便插嘴代为回答,换来成濑狠狠一瞪。 “你是、上次的……?” 秋源看着鹰央,眨了眨眼。 “没错,就是上次被你当成初中生的天久鹰央。” 她真记仇。 “你怎么和警察在一块儿?你该不会也是警察吧?” “警察?说啥呢。我只是来参观你这个扯淡的治疗的,碰巧遇到警方来搜查而已。” 鹰央再次脸不变色语调呆板地回答。演技够烂的。 “扯淡?你说谁扯淡呢?区区一个外行,竟敢来对我的治疗说三道四!” 秋源的脸越来越红。这时,松子也进入了屋内,她的表情不再茫然。这下,所有人都到齐了。 “我可不是外行,我是医生。” 鹰央挺着毛衣下扁平的胸膛回答。 “医、医生?” 秋源和松子同时惊愕地叫道。 “没错。我接受了那边的岛崎美奈子的委托,来调查这里施行的‘返少治疗’到底是真的使用了‘气’的疗法,还是骗人的把戏。” 听到鹰央亮明身份,美奈子的表情却不见动摇,看来她们也是事先商量好了。换句话说,只有我一个人是毫不知情地被拐到这儿来的…… “美奈子,你……!” 松子朝女儿恼怒地大叫,然而后者丝毫不为之所动,厉声反驳。 “母亲一直在上那个骗子针灸师的当,为了让你清醒,我也只能这么做。” “你说什么呢!秋源大夫才不是骗子,你看,我不是已经返老还童了吗!” 松子的声音因内心急切而变得尖锐。春江也微微点头,像是表示赞同。 “没错,我确实让她们返老还童了。不只是她们,已经有近四十位女性接受了我的治疗,所有人都确实看到了效果。我绝对不是骗子!” 借着松子等人的助威,秋源也抬高了嗓门。 “……用‘气’对吧。”这时,鹰央轻声嘟囔。 “你说什么?”秋源不解地问。 “没错,接受了你的‘治疗’的女性都变得年轻了,这的确是事实。但你的说法是,你通过传入‘气’来达到了治疗的效果,对不对?” 鹰央收起下颚,目光上扬地盯着秋源。 “对、对啊。这有什么问题吗?” “我在说你的那个话是骗人的。且不论‘气’这种东西是否真的存在,至少你没有操纵它的能力。你让接受了‘治疗’的人‘返老还童’,使用的是完全不同的方法。” 面对鹰央锐利得似要穿透皮肤的视线,秋源有些畏惧般略微后仰。 “你说错了!” 这时,尖锐的怒喝响彻房间。只见松子正恶狠狠地瞪着鹰央。 “我们只接受了秋源大夫使用‘气’的治疗,其它的什么也没有做。这就说明,让我们重返年轻的,就是秋源大夫的‘气’!” “不,不对。” 鹰央毫不含糊地否定了松子的辩护。 “哪里不对了!?”松子咬紧了嘴唇。 “因为这个男的对你们做了另外一件事。” “另外一件?” 松子嘟囔着,同时不解地看向春江。后者同样困惑地摇了摇头。 “不明白的话就告诉你们好了,是按摩。在传入‘气’之前,他给你们做了按摩对吧。说什么肌肉太僵硬不利于‘气’的循环之类的。” 按摩?那个按摩就是“返老还童”的原因吗?我疑惑着,忽然注意到秋源的表情变得有些僵硬。 “你说什么呢?用那种按摩,怎么可能会让人返老还童。而且,不管他用的是‘气’还是按摩,结果不都是一样吗,你到底说哪里有问题?” 松子气喘吁吁地大声反驳。 “有,……问题大着呢。” 说着,鹰央转身面朝伫立着一动不动的秋源。 “我首先注意到的,是接受治疗的人都是女性这一点。确实,对于‘返老还童’的需求,女性要比男性强烈一些,但一个男性都没有实在是不对劲。” 她瞟了春江一眼。 “而且,听到那个女人说‘更年期综合征得到缓解’,我就基本上猜到了‘返少治疗’的把戏。最关键的一点,是你做按摩的时候特地戴上医用手套这件事。” 医用手套?我回忆起两个星期前看到的内容。听她一说便想起来,秋源在给春江的手臂做按摩之前,确实带上了医用橡胶手套。 “那又怎么了,不就是戴个手套吗!” 松子气势汹汹地反问。 “嗯,戴个手套是没什么,问题在于为什么要戴。” 说完,鹰央慢悠悠地朝秋源迈出一步。后者仿佛被无形的力推挤一般后退。 “因为你不能徒手给她们做按摩,不然你自己就要大量摄取‘返老还童的秘药’了。” “返老还童的秘药”?那又是什么?听到闻所未闻的单词,我更加混乱了。 “没有的事,秋源大夫从来没有给我们吃过任何药。” 代替无言以对的秋源,松子拼命反驳。 “药不都是吃下去的,还可以从血管注射、从呼吸道吸入、在直肠或鼻腔涂抹,以及……” 说到这儿,鹰央吊胃口般故意顿了一顿,然后唰地竖起左手的食指。 “经皮肤吸收。” 皮肤?“啊!”我不禁瞪大眼睛,轻声叫道。鹰央瞟了我一眼,扬起嘴角。 “没错,那就是‘返老还童的秘药’。” 她指向病床边的推车,上面摆着秋源在做按摩时使用的护肤霜。 “那个护肤霜就是……” 我愣愣地嘟囔着。同时,一直僵立不动的秋源快步走向推车,伸出手。但不等他碰到装有护肤霜的药管,成濑便挡在了他的面前。 “神尾先生,我们在进行住宅搜查,请不要擅自碰触任何物品。” 他的话语很客气,然而语气中却饱含威慑。面对个头比我还要高的成濑居高临下的目光,秋源无可奈何地垂下了头。 “那个护肤霜里有什么成份吗?” 我问道。鹰央朝我丢来鄙夷的视线。 “我都说到这份儿上了,你怎么还不明白?稍微动动脑子行不行,不然里面该发酵成纳豆了。” “……我脑子里咋就变成大豆了?” 我不满地撇嘴,但也开始了思考。只让女性返老还童,而且还能缓解更年期综合征的成份…… “……雌性激素……雌激素(estrogen)?” (永琳:注意区别雌性激素与雌激素,雌性激素(female hormones)包括雌激素(estrogen)和孕激素(progestogen)。) 看着鹰央的表情,我小心翼翼地回答。她这才露出一脸坏笑。 “没错,到底是我带出来的,算你没白跟我学。还不快点谢我。” 嗯,她说的没错,我也很感激她,但被如此当面索要谢意,心里总觉得不是滋味。 “您是说,那个护肤霜里面含有雌性激素吗?” 我指了指推车上的药管。 “对,就是这样。雌激素类药用于治疗严重的更年期综合征,有口服和注射制剂,以及经皮吸收的膏药制剂。那里面装着的估计就是某种膏药吧,天知道他是怎么弄到手的。可能是海淘的吧?” 鹰央问向秋源。后者浑身发颤,但没有回答。鹰央不屑地哼了一声,继续说道。 “他趁着做按摩,将掺有雌激素的护肤霜大量涂抹在患者皮肤上。上次讲过了,恋爱中的女性会显得更漂亮,是因为体内分泌的雌激素会促进胶原蛋白合成,使肌肤保持光泽,富有弹性,让身体显得更有女人味,彰显女性的魅力。年轻的女子体内分泌足量的雌激素,额外吸收一些没有太大变化;但对于绝经后雌激素分泌减少的女性而言,一旦大量吸收,效果就非常明显了。那个男的就是用这种方法,让高龄女性‘返老还童’了。” 鹰央得意地扬起下巴。 “……证据。” 低垂着头的秋源用细若游丝的声音嘟囔。 “嗯?你说啥?” “证据!你有我用了那种药的证据吗!?” 只见他猛然抬起头,凶神恶煞地龇牙咧嘴,朝鹰央逼近。我急忙上前阻挡,将鹰央护在身后。 “拿了推车上的那个药管检查里面的成份,如果有雌激素的话,就是证据了。” 鹰央推着我的躯体回答。 “就、就算查出来了,那也不代表我给患者用了药。对,我想起来了,那个护肤霜里面确实含有雌激素,但我只是把它放在那儿了而已,从来没有给人用过。” 秋源瞪着布满血丝的双眼,列出蹩脚的借口。“你是不见棺材不落泪啊”鹰央叹了口气,然后笔直地迎向秋源的目光。 “证据我当然有。两个礼拜前,我从这个屋子里的垃圾箱里,收集了你使用过的医用手套。” “什么!?”秋源双目圆睁。哦,这么说来,两个礼拜前参观了春江的治疗过程后,鹰央用纸巾擤了鼻子后,把纸巾扔进了垃圾桶里,大概是那个时候见机捡出了里面的手套吧。 “我把收集到的手套送到大学的实验室里化验,从表面检测出大量的雌激素。这就是你在患者身上使用了掺有雌激素的护肤霜的证据。” “顺带一提,我们也找接受了您治疗的患者问话,从几位刚刚做过治疗的患者皮肤上检测到了含有雌激素的护肤霜。” 像是补充鹰央的证言一般,成濑用平坦的语气说道。 “就是这么回事。你还有什么想说的吗?” 鹰央用满是挑衅的语气问道。然而秋源只是愣愣地半张着嘴,“啊、啊……”地发出断断续续的呻吟。 “看来没话可说了啊。那就老老实实向警方交代,偿还自己犯下的过错吧。” 听到鹰央的话,秋源颓然丧气地垂下了头。 这下事情算是解决了吧。我这样想时,只见一直站在房间入口处的松子摇摇晃晃地走到鹰央面前。 “你这人怎么回事!” 尖锐的叫声响彻房间。对声音敏感的鹰央立刻捂住耳朵,皱起面孔。 “用了药又怎么样!什么‘偿还过错’,说得好像秋源大夫是个罪犯一样,你以为你是谁!” “他就是罪犯。” 鹰央毫不迟疑地指着秋源回答。“哎?”松子愣愣地呢喃。 “我说,那个男的毫无疑问就是个罪犯。经皮吸收的雌激素类药基本上属于处方药,即必须有医生开具的处方才能购买使用的医药品。没有行医执照的人对他人施用处方药的行为,涉嫌违反医师法。换句话讲,他触犯了法律。” (永琳:参见日本《医师法》第十七条:非医生不得行医。“行医”指“以医疗行为成业”,其中“医疗行为”通常沿用日本最高法院1955年5月24日判决书中表述“若非医生施行或可导致人身健康安全受到危害的行为”[1,2]。照此,神尾秋源无行医执照,却对患者施予处方药,后者满足“医疗行为”的定义,故可认为违反了《医师法》第十七条。同法第三十一条第一项:违反本法第十七条之规定者,处三年以下有期徒刑(拘役)或/并处一百万日元罚金。亦参见我国《医疗机构管理条例实施细则》附则第八十八条:“诊疗活动:是指通过各种检查,使用药物、器械及手术等方法,对疾病作出判断和消除疾病、缓解病情、减轻痛苦、改善功能、延长生命、帮助患者恢复健康的活动。”据此,在我国或可认为神尾秋源涉嫌非法行医,应照《刑法》第三百三十六条之规定处罚。需指出,对于“医疗行为”的界定,不论是日本还是在我国均仍存在一定争议,如美容、保健、配镜、纹身等行为是否属于“医疗行为”尚无定论[2-4]。) 鹰央平淡地叙述事实。 “可是、可是秋源大夫是为了我们着想……” 松子颤抖着嘴唇开了口。 “没错!我是为了患者才这么做的。我可能的确触犯了一两条法律,可那又怎么样?实际上我的患者们都重获年轻,很感谢我不是吗。我没有做错任何事!” 方才低垂着头的秋源再次气势汹汹地辩驳。松子和春江也附和般频频点头。 “‘没有做错任何事’?” 闻此,鹰央眯起眼睛,声音低沉得可怖。在与她那娇小身躯不相符的强大迫力面前,秋源不由得面露惧色。 “你有没有想过为什么雌激素是处方药?因为如果使用不当,它会给人体造成很严重的副作用。你敢说你在用药的时候完全清楚地理解了这一点吗?” 面对鹰央的职责,秋源无言以对。“副作用?”春江不安地嘟囔。 “确实,补充必要剂量的雌激素,可以缓解更年期综合征导致的各类症状,还能一定程度上预防骨质疏松,降低胆固醇值。但,如果用药量超过了必要限度,则会增加乳腺癌、子宫癌等恶性肿瘤的发生率,还可能诱发心肌梗塞和脑中风。” 听到鹰央的说明,春江“噫”地挤出一丝悲鸣。 “所以,在使用激素疗法之前,一定要解释清楚治疗的好处和坏处,帮助患者理解,同时进行定期检查,由专门的医生谨慎施行。你说说,你哪里做到这些了!” 在鹰央怒声呵斥下,秋源终于垂下了头。 “还有,我刚才说的副作用,都是医生在小心控制了用药量后发现的,但你显然使用了足以让患者的外貌发生明显改变的剂量,远远超过了规定值。从外部摄入大量激素可能会有怎样的副作用,谁也不知道,说不定体内已经形成恶性肿瘤了。而且如果又突然中断激素摄入,身体很有可能做出强烈的反应。你现在还敢说自己没有做错任何事吗!” 至此,秋源已经彻底无言以对了。 “好了,神尾秋源先生,等住宅搜查结束了,方便的话还请您跟我们走一趟,回答一些……哦不,是不少问题呢。” 成濑用一如既往地几近威胁的语气说道。秋源仿佛腌过的蛞蝓一般彻底萎缩,嘴里挤出一声细弱的“……好。”松子看着他,两眼空洞。 “这事就算告一段落了。喂,成濑,别忘了告诉接受过他‘治疗’的人,一定要去妇科仔细检查,今后恐怕有必要做针对性的疗护。” 鹰央朝成濑发出指示,大概早已把“偶然遇到警方在场”的设定抛到了脑后。许是对受人指示感到不满,成濑面露苦涩,但还是略一点头。 “好,那剩下的就没我们什么事了。走吧,小鸟。” 鹰央在胸前双手合十,说道。 “哎,这就回去了吗?” 我反射般问道。事件确实算是告了一段落,但没想到她这么快就抽身。只见她揪住我夹克的下摆,下巴朝门外一努。 “说啥呢,蛋糕啊。该去‘下午时光’吃吃喝喝了。” 4 “……总之,昨天我们拿到正式的逮捕令,逮捕了神尾秋源。和天久大夫说的一样,从没收的护肤霜里检测出了高浓度的雌激素成份。” 坐在电子病历的屏幕前,我听着成濑语调平坦的说明。鹰央穿着手术服坐在里面的沙发上,正大口吃着速食咖喱饭。从神尾针灸店回来后的第三天下午,我和鹰央在建于天医会综合医院楼顶的“家”中,正在听取成濑的报告。这种事本可以打电话解决,但他还是特地登门拜访,这或许是在对帮助解决了事件的鹰央表达敬意。 “然后呢,那个男的承认自己做的事情了吗?” 鹰央挥着左手的勺子问道,上面沾的咖喱溅得到处都是,真希望她动作轻一点。负责打扫这间屋子的可是我啊,毕竟这儿兼作综合诊断部的医局。 “是啊,毕竟物证人证都在,曾经接受了神尾‘治疗’的人们都作证了,他大概是知道没希望了,基本上都招了,和您猜的一样。” “基本上?”鹰央眉头一挑。“你是说,他还有不承认的部分?” “是的,他坚称从来没有给南原松子投药。” “没有给她……” “据他说,一开始只是抱着玩笑的心态说了‘接受我的治疗就会重返年轻’,但每次治疗后,南原松子就真的变得更年轻了,神尾说他本人才是最吃惊的。” “也就是说,他实际上什么都没做,南原松子是自发地变得年轻了……” “这只是神尾自己的主张。他说,南原松子以为自己是接受了‘治疗’后变得年轻,然后建议他拿这个做生意,给别人也做治疗,所以才想到了用雌性激素来达到‘返老还童’效果的主意。” 听了成濑的说明,鹰央表情严肃地陷入了思考。 “哎,估计只是死鸭子嘴硬罢了。他好像真的对南原松子一往情深,说不定还以为今后自己还能和她保持交往呢。真不知道他怎么想的,对方可是七十多了啊。确实,如果只看外貌的话,南原松子比神尾显得年轻多了,可……” 成濑苦笑着,然而鹰央充耳不闻,兀自低声嘟囔着什么。成濑朝我投来讶异的目光,我只是耸了耸肩。他挠挠头,继续说道。 “接下来就是在拘押期限内审问神尾,他早晚也会承认南原松子的事情的。那我就先告辞了。” 说完,成濑便快步走出了房门。在他离开后许久,鹰央仍旧沉浸在自己的思考中。这时,放在电子病历旁边的内线电话响了起来,我拿起话筒。 “您好,这里是综合诊断部。” “打扰了,这边是交换台,有外线电话打进来,找天久鹰央大夫,请问大夫在吗?” 电话另一头是年轻女性的声音。我看了一眼单手端着盛了咖喱的餐盘兀自嘟囔不停的鹰央。 “呃,她在是在,不过眼下不太方便接电话。我是综合诊断部的小鸟游,我来代为接听,麻烦您把电话接过来。” “明白了,电话正在接通,请稍后。” 线路接通的瞬间,耳边响起了另一名女子尖锐而充满焦躁的叫声。 “天久大夫!是天久大夫吗?” “那个,我是综合诊断部的小鸟游。非常抱歉,天久大夫暂时无法接听,由我来代为……” “小鸟游大夫,我是岛崎,岛崎美奈子,我的母亲出事了!” “岛崎女士吗!?呃、请您稍等。” 我转向鹰央。 “鹰央老师,岛崎女士从外线找您,说是松子女士出事了。” 闻此,鹰央猛地抬起头,原本硕大的眼瞳睁得滚圆。 “快打开免提!” 她将餐盘放在沙发的扶手上,叫道。我依言开启了座机的扬声器。 “我是天久鹰央,南原松子怎么了?” “天久大夫,我已经完全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美奈子悲痛的声音响彻房间。 “冷静一点,详细地告诉我,发生了什么事。” “上次的事情之后,母亲很消沉,但我想着这下她和那个骗子之间就划清界线了,就没多想。结果,她突然开始说奇怪的事情。” “奇怪的事情?具体是什么?” “她说,自己怀上了那个男的,神尾秋源的……孩子。” “孩子!?”我不由得叫道。 “是的。我也觉得她在说胡话,但一个月前开始,母亲开始说的肚子明显变大了之类的话,我搞不明白……” 她的声音里满是令人心痛的悲伤。不过,南原松子怀孕了?她已经年过七十,再如何摄入雌性激素,也不可能怀孕啊。 “除了肚子变大之外,还有别的症状吗?” 不顾陷入混乱的我,鹰央冷静地询问。 “有,还有!大概十五分钟之前,母亲突然说肚子不舒服,而且越来越疼,现在正捂着肚子倒在地上,满脸发青。我不知道该怎么办……” “叫急救车!”鹰央立刻锐声一喝。“马上叫急救车,把她送到我们医院来,我这就联系急救部!” “哎?急救车?为什么?” “别问了,挂了电话马上打一二〇!” 她的叫声中充满了不容抗拒的严峻。“好、好的!”美奈子哑着嗓子回答,随即挂断了电话。 “鹰央老师,这是怎么回事?难道是雌激素的副作用……” 我不解地问道。鹰央从沙发上站起身,摇了摇头。 “不,这不是雌激素的副作用。神尾秋源说的没错,南原松子从来没有从外部摄入雌激素。” 她来到我身边,抓起内线电话的话筒。 “没有摄入雌激素?这又是怎么回事?南原松子不是重返年轻了吗,和接受了‘返少治疗’的其他人一样……” “不,不一样。只有南原松子一个人,是靠自身的力量变年轻的。” 靠自身的力量?这太荒唐了。我刚要继续发问,只见鹰央将话筒抵在嘴边,另一只手迅速按下键盘。 “是妇产科吧,小田原在那儿吗?对,小田原科长。我是综合诊断部的天久鹰央。……哦,小田原啊,你马上到急救室来……” 小田原大夫?她找妇产科的科长干什么?不顾满脑子问号的我,鹰央飞快地与小田原交谈了几句后,猛地将话筒拍在座机上。 “小田原来急救部了,我们也过去吧。” 说完,她便抄起挂在门口衣挂上的白大褂,快步走出“家”门。 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一头雾水中,我别无选择,只好跟在了她的身后。 伴随着响亮的滚轮噪声,担架车被推入急救室,紧跟其后的是表情僵硬的美奈子。接到她的电话后约十五分钟,南原松子便被送至我院。急救队员将松子从担架车移动至急救室的病床上。 “南原松子,女,七十二岁。今天正午左右感到腹痛,并迅速加剧。血压一百五十八、九十四,心率一百一,血氧饱和度百分之九十九……” 在急救队员的说明中,实习医和护士迅速将血压计、血氧计和心电图等测量设备连接至松子身体。我看向她的面庞,只见毫无血色的面孔因痛苦扭曲,额头上渗着汗珠。她令人不安地呻吟着,两手按住腹部,身体蜷缩。 “这也是‘返少治疗’的副作用吗!?”美奈子叫道。鹰央将超声仪拽到床边,摇了摇头回答。 “不,这不是神尾秋源的治疗导致的。说到底,那个男的并没有给你的母亲施用雌性激素。” “您在说什么?母亲重返年轻,不就是他搞的鬼吗?” “不,正好相反。是看到你的母亲变年轻了,那个男的才想到了‘返少治疗’的方法。” “您到底在说什么!?我完全搞不懂啊!” 美奈子几乎是歇斯底里地狂叫着。这时,妇产科科长小田原赶到了急救室。 “抱歉,小鹰,我来晚了。什么情况?” 她气喘吁吁地说着,眼角下垂的双目眨了眨,看向病床上的松子。 “如果我猜得没错,她需要你的治疗。” 鹰央掀起松子穿着的衬衫,并将裤子拉下少许,然后把超声仪的探头按在了她的下腹部。立刻,松子嘴中的呻吟更响亮了。只是轻轻按下便如此痛苦,恐怕是有腹膜炎。她为什么得了腹膜炎?说到底,鹰央所说的“靠自身的力量变得年轻”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你看!” 我和实习医一起建立静脉通路时,鹰央大叫。看向超声仪的屏幕,只见上面显示着形如鸡蛋的白色团块。 “……肿瘤?” 我下意识地嘟囔。鹰央用力一点头。 “没错,卵巢肿瘤。这就是南原松子‘返老还童’的原因。” “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美奈子惊叫道。 “卵巢肿瘤分为好几种,其中有颗粒细胞瘤和卵泡膜细胞瘤等能够大量分泌雌激素的肿瘤。大约从半年前开始,这个肿瘤就在体内分泌高于正常值几倍甚至几十倍的雌激素,结果导致了你的母亲看上去变得年轻。” (永琳:根据who的卵巢肿瘤组织学分类方法,上述两类细胞瘤属于颗粒细胞-间质细胞瘤,为卵巢性索间质肿瘤类的一种。此类肿瘤常有内分泌功能,故又称功能性肿瘤。如颗粒细胞瘤能分泌雌激素,绝经后患者可出现不规则阴道流血,常合并子宫内膜增生,甚至发生癌变;肿瘤多为单侧,圆形或椭圆形,呈分叶状,表面光滑。) 我愣愣地听着鹰央的说明。卵巢功能性肿瘤……我知道有这么个东西,但今天是第一次见。 “可她为什么会出现剧烈腹痛?” “恐怕是发生了蒂扭转。” 听到建立静脉通路的我提问,盯着屏幕的小田原代替鹰央回答。后者一边操纵超声仪的面板,记录肿瘤的大小和位置,一边点头应和“嗯,应该是”。 “蒂扭转?那是什么?能治好吗?” 美奈子的表情因不安而扭曲。 “肿瘤一边分泌着大量雌激素,使你的母亲重返年轻,一边逐渐长大。南原松子感到腹部肿胀,说自己‘怀孕了’,也是因为这个。而长大的肿瘤今天出于某种原因扭转了。” “扭转会怎么样!?”美奈子急切地逼至鹰央面前。 “向肿瘤输送血液的血管受到挤压而无法供血,肿瘤因缺氧而开始坏死,导致在南原松子的腹中发生了强烈的炎症。再这样下去,恐怕会有生命危险。” “那到底该怎么办!?” “马上进行手术,尽快开腹,摘除坏死的肿瘤。” (永琳:约10%的卵巢肿瘤可发生蒂扭转,常见于体位突然改变,或妊娠期、产褥期子宫大小、位置改变时。典型症状是突然发生一侧下腹剧痛,常伴恶心、呕吐甚至休克。发生急性扭转后,因静脉回流受阻,瘤内充血或血管破裂致瘤内出血,导致瘤体迅速增大;若动脉血流受阻,肿瘤可发生坏死、破裂和继发感染。治疗原则是一经确诊,尽快行手术切除。术时应先在扭转蒂部靠子宫一侧钳夹后再切除,不可先回复扭转的蒂,以防血栓脱落造成重要器官栓塞。) 小田原回答了美奈子后,看向急救部的医护人员。 “通知麻醉科和手术室,再给妇产科的医局打电话,让有空的医生立刻来帮忙。” “我、我得了……癌症吗?” 这时,躺在床上满脸痛苦的松子呻吟般问道。鹰央从屏幕上移开视线,低头看向她。 “是不是癌症,现在还说不准。分泌雌激素的肿瘤大多是交界性的,目前没法判断是良性还是恶性,但只要在手术中摘除干净,基本上可以彻底治愈。” (永琳:病理学上,交界性肿瘤指组织形态和生物学行为介于典型良性和典型恶性之间的肿瘤,需要根据其形态特点评估复发转移的风险度。) “摘除了……我就……回到原来的……模样了吗?” “没错。摘除了肿瘤,体内不再分泌过量的雌激素,你就会回到原来的容貌。” “我不要……好不容易变得年轻了……好不容易,重新变得漂亮了……” 松子咬紧嘴唇,不知是因为腹痛,还是因为害怕会失去年轻的外貌。 “回到原来的样子,不代表你就失去美丽了。” “哎?”听到鹰央的话,松子讶异地问道。 “女性不仅仅因为年轻才美丽。有些美丽正是因为经历过许多才得以形成。你不必固执于曾经的年轻,应该追求现在符合自身的美丽。” “你是说,我这个年纪,也能变得美丽吗?” 松子挤出声音问道,她的额头上布满了汗珠。 “当然,一定能的,不论你有多少岁。” 鹰央凛然回答。松子沉默了数秒,嘴角浮现了一丝笑容。 “是啊……你说的好像没错……” “小鹰,该去手术室了。”小田原提醒。 “嗯,拜托你了。”鹰央说着,离开了床边。小田原立刻接手,开始指挥救治。很快,她叫来的妇产科医生也来到了急救室,围在病床边。 “剩下的就交给小田原她们吧。”见此,鹰央长呼出一口气。 “是啊。” 站在她身旁,我点了点头,目送病床上的松子被送至手术室。 * “……好的,我明白了,我会转告的。” 南原松子被送至我院抢救后的第二天傍晚,我在巡诊中接到传呼后,到护士站使用内线电话联系了小田原。 “是谁的电话?” 我刚放下话筒,站在身后的鹰央便问道。 “是小田原大夫,说松子女士的卵巢肿瘤的活检结果出来了。是交界性的卵巢功能性颗粒细胞瘤,让我转告您一声。” 昨天,小田原主刀摘除了松子体内开始坏死的肿瘤组织,并送去化验室检查。 “果然是交界性的啊。也就是说,光摘除肿瘤还不算完,接下来还要进一步切除周围的子宫等组织。” “是的,计划是再过两个星期左右,进行下一场手术。不过术中观察基本上没看到扩散的迹象,手术后基本上就能彻底治愈了。” “是吗,那太好了。”鹰央露出微笑。 “松子女士还能治好,不过接受了神尾秋源‘返少治疗’的其他人又怎么样呢。以后恐怕会出现更多副作用吧。” “接受治疗最长的人也只有三个月,我猜后果不会太严重。不过毕竟总的摄入量很大,今后有必要密切观察,看有没有患癌或者激素分泌严重失调的症状。” “她们也真就被那个男的给骗了啊。他的外观和举止那么可疑,怎么想都不对劲吧。” “面对返老还童的诱惑,她们失去了判断力。对于女性而言,保持年轻、‘永葆美丽’的吸引力就是如此之大。” “老师您也是一样吗?”我调侃般问道。 “我?我还没什么感觉。毕竟我还年轻。” ……之前是谁听人说“奔三”结果发了好大的火来着。 我无语时,看到一名穿着西装的女性正经过护士站外面的走廊。她是鹰央的姐姐、我院事务长天久真鹤。从侧面看去,高耸的鼻梁漂亮地笔挺,点缀着她已如天仙的美貌。 真鹤注意到了我们,转过头来微微一笑。面对摄人心魄的笑容,我险些双膝一软。 她似乎是找鹰央有事,径自踏入了护士站。然而,背对着入口的鹰央,则对正在走近的姐姐浑然不觉。 “不过,姐姐的话,大概会一下子就上了当吧。” 我刚要出言提醒“真鹤小姐来了”,鹰央便开心地说道。突然听到自己被提及,来到鹰央正后方的真鹤不由得停下了脚步。 “那个,鹰央老师……”我只觉自己脸颊抽动。 “别看姐姐那个样子,她其实可在乎自己的年龄了。毕竟已经是奔四的人了,买的化妆品啊营养剂啊全都是名牌,好贵好贵的,恨不得自己能真的返老还童。” 鹰央毫无顾忌地咯咯笑着。我拼命用目光示意。 “你总眨眼睛干什么,里面进了沙子吗?哎我跟你讲,姐姐三十岁生日那天可了不得了呢。一个劲儿地喊着‘我竟然三十岁了,这不可能!’‘今年不过生日了!’之类的……我说你到底怎么了,表情那么古怪?我后面有什么……” 她狐疑地扭过头,登时浑身一颤。 “姐、姐几……” 鹰央的发音含混不清,大概是因恐惧连舌头也冻住了。 “鹰央,……咱们聊一聊好吗?” 真鹤抓住了鹰央的白大褂的衣袖。她的表情一如既往地柔和,然而目光中却不见任何笑意。 “那个,姐姐,你误会了,我……等一……喂,小鸟,快救……” 脸上写满了恐怖的鹰央毫无还手之力,乖乖地被真鹤拖走。我能做的只是双手合十,目送上司离去。 注意到从某处传来《donna donna》的旋律音时,身后响起了“喂~,小鸟大夫”的叫声,转过头便看到熊一般体格庞大的中年男子。我认识这个人,他是儿科的科长熊川。 “啊,熊川大夫,您好。” 我问候道。立刻,从熊川身后窜出一个人影,我不由得皱起眉头。 “鸿之池……” “小鸟大夫,你没和鹰央老师在一块儿吗?” 鸿之池舞——与我不共戴天的第二年实习医露出灿烂的笑容。 “刚才被真鹤小姐拽走了,看样子一时半会儿不会回来。你腹部的伤口没事了吗?” 上个月初,鸿之池在接受了阑尾炎手术后,意外地被卷入了“隐形人密室杀人事件”中,一度被警方当成嫌疑人,肉体和精神上都遭遇了很大的负担。 “哦哦,不用担心,那个已经没事了。” 她摆出一副大力士的姿势。看上去并非强作欢颜,她的强大精神力令人叹服。 “你又是怎么和熊川大夫一块儿来的?你这个月不是在儿科实习吧。” “嗯,这个月是皮肤科,但我不是刚做完手术吗,上头很照顾我,最近比较闲。在门诊参观到下午三点,就跟我说‘你可以回去休息了’,所以剩下的时间就给熊大夫帮点忙。” “人家让你休息你就好好休息呗……那,你找我们什么事?” 我问道。只见鸿之池收起了笑容,一旁的熊川接过话头。 “我想找小央咨询一下我们科一个住院患者的病例。鸿之池之前在儿科实习的时候,她跟我一块儿看过那个孩子。” “哦,病例的诊断是吗。那等鹰央老师回来了,我会让她去找您的。” 如果能活着回来的话——我在心中暗暗补充。 “患者是怎么个情况?” “是个九岁的女孩,急性淋巴细胞性白血病复发。” “咦,已经诊断出来了吗?那您找鹰央老师问什么?” 我不解地眨眨眼。熊川有些犹豫地回答。 “我想找小央……解开神灵的真相。” 本章主要参考了: 谢幸, 苟文丽 等. 妇产科学(第八版). 人民卫生出版社,2013. 李玉林 等. 病理学(第九版). 人民卫生出版社,2018. 以及其它参考文献: [1] https://.courts.go.jp/app/files/hanrei_jp/283/051283_hanrei.pdf [2] 辰井聡子. 医行为概念の検讨——タトゥーを雕る行为は医行为か. 立教法学 第97号, 2018. [3] 李建光. 论医学法学上医疗行为概念的界定[j]. 中国高等医学教育, 2006, 000(004):9-10,34. [4] 于佳佳, 非法行医语境下医疗行为的目的解释[j]. 兰州学刊, 2017(8):12. 第三章 圣人的刻印 * “好好好,请稍微等一会儿哦。” 森下则夫小跑着穿过教堂昏暗的走廊,嘴里低声嘟囔。睡得正香时被门铃吵醒,感觉身体格外沉重。 走向玄关大门的路上,他瞟了一眼走廊墙上的挂钟。看到刚指向凌晨一点的时针,森下不由得叹了口气。大半夜的来访者会是谁,他多少有些眉目。大概是无家可归的流浪汉吧。饥渴难耐的流浪汉来敲教堂的门乞求救助,这种事情时常发生。 当然,他希望尽可能帮助他们。基督教的教义之一,便是要爱你的邻人,但现实从来没有这么简单。作为神父,他从秋田来到位于西东京市的这个小教堂已有近一年,这期间他每周都会有两到三次在半夜接待来客。最开始,看到饿得可怜的人,他心生同情,摆出菜肴招待。但很快,便出现了“去那个教堂就有饭吃”的传闻,导致大量的流浪者涌入。教堂只凭森下一人打理,不论是从运营上还是经济上都无法接待迅速增多的食客。他试图向来者说明情况,反而招致“这不公平!”的抱怨,甚至有过摩擦和冲突。 如今,有饿肚子的人找上门,他会告知城市福利保障局的电话;对于身体不适的来者,他会建议去附近的综合医院看病,并说明就诊的步骤。森下曾烦恼如此应对是否合适,向教区的上级咨询,只是得到了“没关系”的答复。明明有需要帮助的人,他却只能做到机械般冰冷的回答,理想与现实的落差逐渐在内心中形成黑色的暗斑。暗斑虽然小,但确实存在,且缓慢地逐渐变大。 如果有一天,内心被暗斑完全占据,我还能保持自己的信仰吗? 这数个月来,森下一直因此惴惴不安,拼命向上帝祈祷。“请不要考验我的信仰,告诉我接下来该怎么做。” 总算来到正门,森下解锁打开门扉。瞬间,猛烈的风随着雨滴一同灌入室内。不觉间,外面的天气已变得相当恶劣。一名男子正低头站在玄关旁墙壁上镶嵌的《田无保谷天主教堂》门牌前。森下看不清他的脸,难以判断年龄,但至少有五十岁了。掺着白色的油腻头发长至齐肩,下颚和嘴巴周围布满胡须,肩膀细微震颤着,不知是因为寒冷还是在哭泣。 “您怎么了?”森下用柔和的声音问道。 “我听见……声音了……” 浑身湿透的男子迈着蹒跚的脚步朝他靠近。忆起曾被流浪汉袭击的一幕,森下不由得绷紧了身子。男子来到他面前,缓缓抬起头。森下立刻愣住了,他的目光紧紧盯住男子布满血丝的眼睛——不,从眼角流下的泪水。泪水是红色的,宛如血液般鲜艳。 血泪……森下的脑海中,浮现了在教会学校时听闻的“奇迹”的故事。 男子冲着愣在原地的森下伸出左手,将掌心举至他的面前。森下紧盯着手掌,眼睛瞪得滚圆。乍一看去平淡无奇的掌心上,竟逐渐浮现出红色的纹路——一个十字形的图案。 “圣……痕……” 森下战战兢兢地伸出双手,他的嗓音不住颤动。握住男子的左手,恭谨地垂下头颅的瞬间,他只觉内心中遍布的墨黑消失得无影无踪。 1 “患者羽村里奈,九岁,三年前因呼吸困难来我院急救部就诊,发现重度贫血而入院,经检查诊断为急性淋巴细胞白血病。” 在十楼护士站的电子病历前,熊川平静地叙述。他和鸿之池一同前来住院区欲商讨病例,得知(被真鹤拖去教育的)鹰央一时半会儿回不来后,便先为我介绍情况。 “当时我是主治医,和在儿科实习的小央一起负责诊治,通过化疗减轻了症状,之后在门诊定期复查。” 对于急性淋巴细胞白血病而言,症状的减轻(remission)指从血液中不再检测到白血病细胞的状态。此类白血病在儿童中常见,治疗效果通常良好,绝大多数病症能够得到大幅缓解,九成可以彻底根治不再复发。只不过,剩下的一成就…… (永琳:急性淋巴细胞白血病(acute lymphocytic leukemia, all)指前体淋巴细胞肿瘤,是不成熟的前体淋巴细胞来源的一类高度侵袭性肿瘤[1]。多数患者的年龄在15岁以下,常在数日或数周内发病,且进展迅速,临床表现为贫血(可导致呼吸困难)、出血和发热,以及淋巴结肿大;实验室血液涂片可见白血病细胞(原始细胞和幼稚细胞)[1-3]。治疗分为诱导缓解治疗和缓解后治疗两阶段,第一阶段以联合化疗为主,第二阶段主要使用化疗和造血干细胞移植,目前儿童all的长期无病生存(dfs)已达到80%以上[2]。) “病症复发了,对吧。” 听我嘟囔,熊川沉重地点了点头。 “嗯,去年发现的。当时又做了一次化疗,也缓解了,可今年又复发了。……现在入住儿科病房。” 他操作鼠标,滚动病历。看到显示的数值,我的脑海中浮现了数个月前的记忆——一个戴着纽约洋基队棒球帽的男孩。 “这孩子的情况,……跟健太有点像啊。” 我有些犹豫地开了口。熊川收起下颚。 “嗯,确实。而且,里奈也是健太的好朋友,他们俩差不多是同时入院的。” 三木健太。他是数个月前儿科住院楼发生“病房里的天使”事件时,看到了天使之姿的白血病患者。他的病症的发展过程,与这个叫做羽村里奈的女孩的十分相似。事件当时,鹰央因不知该如何与救治无望的男孩交流而陷入恐慌,一度转身向背,封闭了心扉。但最后,她成功解开了“天使之谜”,送健太走了最后一程。 经历了那次事件后,作为一名医生,鹰央成长了许多。但未能救助与她亲近的少年一事,却是至今仍留在她内心中的遗憾与悲伤。若是见到熊川带来的这个病例,痛苦的记忆一定也会在她的心中被唤起。 “……您是要找鹰央老师讨论这个病例吗?” 我能够感觉到自己的表情极为僵硬。“嗯,没错。”熊川回答,一旁的鸿之池也抿紧嘴唇点了点头。我不由得垂下目光。 “也就是说,发生了只有鹰央老师才能解决的,……很重大的问题对吧。” 让鹰央参与这个病例意味着什么,他们不可能不明白。在“病房内的天使”一事中,两人曾亲眼目睹鹰央有多么痛苦、多么烦恼。即便如此,他们仍跑来要找她商讨,说明事态相当紧急,刻不容缓。 “我怎么了?” 听到从背后传来的声音,我们三人一齐转过身,刚好看到鹰央正步入护士站。她的脚步摇摇晃晃,波浪般的卷发也显得比平时更加蓬乱。 “鹰央老师,……您还好吧?” 我问道。只见鹰央的脸上登时褪去了血色,纤细的肩膀也不住颤抖。她到底是经受了怎样的教育啊…… “哦,没什么。那个,是熊川大夫想找您讨论一下……” “讨论什么?有不好诊断的病例吗?” 许是为了努力忘记恐怖的回忆,鹰央小跑着过来,把我推到一边,站到电子病历前看了起来。很快,她的表情变得僵硬了。 “是……羽村、里奈……” “没错,我是想找你讨论她的情况。”熊川回答。 “……移植吧。”鹰央收起下颚,盯着屏幕。“照她现在的状态,只能通过移植同种造血干细胞来治疗了。这点事情,用不着跟我讨论吧。” 大量的抗癌药物和放射线辐照,会在消灭白血病细胞的同时,也会破坏骨髓中的造血干细胞。这种情况下,只能从别人的骨髓中采取同种的造血干细胞植入患者体内,来恢复造血机能。这个疗法通常称为“骨髓移植”,是治疗白血病的最终手段。 “我当然知道,已经联系骨髓库,找到条件合适的捐献者(donar)了,运气还算不错。准备下下周开始做移植前准备,投入抗癌药物,同步做放疗。” “那还有什么问题?只看数据的话,患者的身体状况还不算严重,应该能挺过准备期间。只要做完移植,很有可能彻底治愈。” “……是孩子的母亲。”熊川皱着眉头回答。“三天前,母亲拒绝了骨髓移植。” “拒绝!?为什么?除了移植以外没别的方法了吧。不做的话,她肯定活不过几个月。” “这我知道,我也跟母亲解释了,但她就是不肯做移植。如果下下周的周一还不能回复骨髓库的话,我们就做不了移植了。” 熊川粗犷的面孔渗出苦恼的神色。白血病的治疗需要大剂量的抗癌药物,这对患者而言是相当痛苦的。作为母亲,不愿让孩子承受这般痛苦,并非无法理解。 “那个……能不能让患者的其他家属说服母亲呢?比如父亲或者爷爷奶奶……” 我提议。不等熊川回答,鹰央抢先开了口。 “不行,里奈的母亲羽村佐智在事故中失去了丈夫,她的父母也已经离世了,除了女儿没有别的亲人。” 仅剩的女儿罹患白血病,如此不幸……。我咬紧嘴唇。 “也就是说,羽村佐智明知道女儿这样下去会病重身亡,却还是拒绝了骨髓移植吗?” 听鹰央问道,熊川缓缓摇了摇头。 “不,她是认为,即便不做骨髓移植,女儿也能得救。” “这不可能!里奈的外周血里已经有这么多白血病细胞,不接受治疗肯定会死的!” (永琳:外周血指循环在身体外周的血液,与骨髓血相对。通常做血常规时采集的即为外周血,如指尖血和耳垂血。) “这我知道,但不管我怎么解释,母亲都不肯相信。病情复发了两次,她已经不怎么相信医院了。” “所以你是想让我说服那个母亲吗?” 鹰央无法理解地摇了摇头。她天生缺乏推察他人心情的能力,最不擅长说服别人了。 “不是的,鹰央老师。”这时鸿之池插了进来。“我们是想请您证明‘神昭’是假的。” “神昭?”我和鹰央异口同声地反问。这么说来,刚才他们好像提到了什么“神灵”,不过这和白血病的治疗有什么关系?见我们俩歪着头不解,熊川用渗着疲惫的声音解释。 “里奈的母亲从一个‘先知’那儿得到了神昭,说是‘不用做骨髓移植,女儿的病也能治好’。……据说那个先知,能够展现奇迹。” “很多人都误以为先知是‘能够预测未来的人’,但在多数宗教中实际上是指‘接受神灵告示的人’,即从超越者得知话语并转告给他人的人。著名的先知有旧约圣经里出现的摩西(moses)和以利亚(elijah)……” 鹰央一边走下楼梯,一边念诵着有关“先知”的知识。我无言地望着她的背影。她逮着机会便卖弄学识是常有的事,但语调中不见了以往的霸气。 听了熊川的叙述后,我和鹰央为了与患者的母亲交谈,前往位于七楼的儿科住院区。每次嗅到“谜题”的气味,鹰央便必然会(令我敬远地)兴奋不已,然而今天面对“展示奇迹的先知”这一极富魅力的“谜题”,她却依然显得淡漠。 我看向鹰央的后脑勺。那个媲美超级计算机的大脑里,一定正在分毫不差地重放着有关三木健太的悲伤回忆。眼下她卖弄学识,恐怕也是为了掩饰内心的动摇,但她实在是太好懂了……望着明显举止可疑的鹰央,我挠了挠后颈。 来到七楼,我们前往儿科病房。鹰央虽仍在向鸿之池讲述有关“先知”的冷知识,但她的侧脸已显僵硬。眼尖的鸿之池似乎也注意到了,嘴上附和着,表情却没了神采。 到儿科住院楼的护士站,熊川叫住了里面的一名年轻护士。看样子应该是羽村里奈的责任护士。 “不好意思,能麻烦你去叫一下里奈的母亲吗?” “里奈的母亲吗?她两个小时前就回去了。” “哦,是吗。我还以为她会和之前一样,一直待到探望时间结束呢。” 熊川挠了挠后颈。 “她最近几天回去得都挺早的。之前确实是尽可能陪着里奈……对了,现在有别的人在探望她。” “别的人?” “对,是个挺年轻的女的,大概是学校里的老师吧。” 说完,护士便消失在护士站深处。熊川抱歉似地缩起粗壮的脖子。 “不好意思啊,小央,我以为母亲还在医院里……那,你要去见见里奈吗?” 闻此,鹰央的脸上露出了动摇。见到羽村里奈的话,她将不可避免地回忆起三木健太。就算刨去这一点,与可能即将离世的熟人相见,本身便是痛苦的事。 “……去。”十数秒的沉默后,鹰央挤出一声回答。闻此,熊川紧张的面庞露出些许笑容,我也扬起了嘴角,一旁的鸿之池也面露微笑。 “来,我领你进去。” 在熊川的带领下,我们沿着走廊前进。许是因紧张,鹰央的脚步不甚安稳,在平坦的路面上连着绊了好几下。 “那儿就是里奈的病房。” 说着,熊川指向前方约五米处的一扇房门。鹰央停下脚步,左手按着草绿色手术服包裹的胸口,深吸一口气又吐出来,如此反复了数次。 “是单人病房啊。”我问向熊川。 “嗯,白血病导致正常的白细胞大量减少,她现在很容易受到感染,单人病房有助于控制病情。而且,里奈的母亲也负担得起单人间的费用。” “据说她的父母比较富裕,去世后遗产就都给了她。” 鸿之池补充说明。“这样啊。”我嘟囔着看向鹰央。只见她长长地吐出一口气,似是要排空肺部,然后“好,我们走吧”地抬起了头。这时,病房的门被推开了,从中走出一名高挑的女子。她有一头亮茶色的长发,戴着黑框的眼镜,镜片下是澄澈纤长的双眼。我记得她的模样,是上个礼拜五我结束在急救部的工作后,坐上电梯前在走廊里擦肩而过的女子。 女子冲屋内挥手,道了一声“那我走了哦,里奈”后关上门,转过身来。看到我们的瞬间,她的身子猛地一颤。上次遇到的时候,她也是这个反应。难道她真的认识我吗?我歪头不解时,只见鹰央大步流星地走到女子跟前。 “有一阵没见,来这里有何贵干啊,骗子?” 与方才的样子截然不同,她的语气里满是挑衅。女子的面颊略微抽搐。 “骗子?” 我发问的同时,女子迅速从鹰央身旁穿过。鹰央的反射和运动能力向来令人绝望,眨眼间女子便来到鹰央数步后方的我面前。 “抓住她,别让她跑了!” 与此同时,鹰央扭头大叫。不明就里的我依言张开双臂,拦住了女子的去路。既然鹰央那么说,那就一定有她的道理。见我挺身阻挡,女子悄声咋舌。 “那个,不好意思,请您稍等一会儿……” 我将双手轻轻搭在她的肩上。女子放弃似地叹了口气,下一瞬,闪电般的疼痛直窜我的脑门。我无声地惨叫着低头看去,只见不知何时,她穿着高跟鞋的脚踢中了我的裆部。疼痛迫使我屏住呼吸,同时放在女子肩膀上的手也无力地垂落。我跪倒在地上,身子缩成一团,束手无策地看着她面露坏笑从旁边走过,同时听见鹰央“哎,你干什么呢!”地大叫。这种时候您就不关心一下部下的安危吗,我说? 心中恨恨地抱怨时,响起一声“哎,你放开!”的尖叫。忍痛扭过头看去,我愣得眨了眨眼。只见高挑女子被鸿之池按在走廊的墙壁上,两手扭到身后,鸿之池用单手死死将其扣住。女子的手腕、臂肘和肩部的关节显然被牢牢锁死,她戴的眼睛也滑落到地上。 “我小时候学过一点合气道。”鸿之池得意地笑着说。 “好样的,小舞。”鹰央(看都不看我一眼)步伐轻快地走到女子跟前。 “抓住你了,骗子。这下问题就都解决了。” “……问题都……解决了,是……什么意思?还有……那个女的,……到底是谁?” 我忍着下身的剧痛,挤出声音问道。 “怎么,你还没认出来吗?在‘恋人诅咒事件’的时候不是见过面吗。” 鹰央无可奈何般回答着,踮起脚,一把拽下女子的头发。下一瞬,茶色的假发脱落,露出下面黑色的短发。“哎!?”我惊叫着,甚至忘记了疼痛。只见鹰央扬起嘴角,坏笑着回答。 “佐山香织,自称‘超能力者’的骗子。” “干什么把我拽到这种地方来?我做了什么啊?” 佐山香织揉着方才被鸿之池紧扣的右手关节,不满地嘟着嘴。 数个月前,我和鹰央诊察了一名女子,她反复发作原因不明的腹痛和咯血,说这是“已故恋人的诅咒”。在调查中,我们认识了佐山香织,她自称超能力者,谎称“我能解开‘诅咒’”,试图向患者骗取钱财。最终,鹰央解开了“诅咒”的真相,也揭开了香织的伪装,却让后者逃脱了。 我们将被鸿之池捕获的香织带到了位于住院区一角、通常用于医生向患者和家属说明病情的谈话室。进入狭窄的室内,香织似是放弃一般不再抵抗,绷着脸坐在钢管椅上。 “装什么清白呢,你这个骗子。” 隔着桌子坐在她对面的鹰央恨恨地骂道。旁边坐着的熊川因不明情况而面露困惑。我和鸿之池则是站在门前,封住了香织的逃路。 “那个……小鸟大夫,你没事吧?”鸿之池一脸担忧,小声问向我。 “……我没事。” “可你看上去好像不是没事啊。脸色这么差,还出了一身汗。” 确实,下腹仍然隐隐作痛,我甚至难以挺直后背。 “呃……该不会是,废了……”她有些犹豫地目光上扬。 “才没有!” “还是去急救部接受一下治疗比较好吧?我看你还疼着呢。” “这种疼只能忍着。身为男人,有的时候就只能这样默默忍受。” “听起来好像很深刻的样子,又好像没那么深刻……” 鸿之池挠了挠头。这时,一直沉默不语的香织开了口。 “我没装清白,说到底你们有什么权利把我关在这儿?这不算非法拘禁吗?” “你踢废了小鸟的睾丸,是显然的蓄意伤害。对于正在进行中的伤害,就算不是警察也可以逮捕。” “我没废!” 我大声抗议。鹰央很是不解地朝我看来。 “没废吗?你看你都疼成那样了。” “……这个痛苦,女性是永远没法理解的。” 一旁的熊川面露同情。 “不过谨慎起见,还是仔细检查一下比较好。哪怕以后没机会用。” “什么叫没机会用?” “还能是什么,你三天两头被女人甩,当然是指性……” “求您别再说下去了!” “你总大声叫唤什么。要不要我给你检查一下?” “打死也不要!” 我奋力拒绝。一旁的鸿之池满脸贼笑地接过话头。 “小鸟大夫的意思是,您给做检查,他不好意思呢。” “不好意思?我可是医生,给人看病是我的专业,你有什么不好意思的。” “该不好意思的就是不好意思!之后我会找值班的泌尿科医生接受检查的,这样总行了吧。现在还是先说佐山小姐的事吧。” 我指向满脸写着“你们演相声呢”的表情发出叹息的香织。 “也对。总之,你用暴力伤害了小鸟,这是不争的事实。” “是你们突然想要逮住我,我才被迫还手的,这可是正当防卫。再不放我出去,我可要叫警察了。” 香织瞪着鹰央。后者轻蔑地扬起嘴角。 “叫啊。就凭你这生计,我还巴不得看你见到警察呢。” 被鹰央一句话噎住,香织脸颊抽动着陷入沉默。十数秒后,她长叹了口气,举起双手作投降状。 “好好好,我认输。” “总算承认了啊。很好,这件事就算解决了。” “呃,那个,小央,这到底是怎么回事?我完全不明白情况……说到底,这位小姐是谁?” 熊川一脸困惑地发问。 “她是佐山香织,是个职业的骗子,估计连名字也是假的。” “骗子……”熊川看向香织。 “之前有位患者因疑症苦恼,这个人自称是超能力者,乘虚而入说‘那是诅咒’,以驱魔的名义试图骗取大额金钱。” 听我解释完,熊川的目光中带上了几分锐利。 “那,刚才小央说的‘解决了’就是指……” “没错,这个女人就是‘先知’。她靠近因女儿患白血病而苦恼的羽村佐智,乘着对方有烦恼而试图骗取金钱。” 鹰央探出身子,用左手食指指着香织的鼻子说道。 “等一下,我可没做那种事情。” 香织轻轻拍开鹰央的手。后者皱起眉头。 “还死鸭子嘴硬。那你倒是说说看,你为什么在羽村里奈的病房里?反正又是自称超能力者来骗钱的吧。” “……我确实是经人介绍认识了羽村佐智,也听说了里奈的病情。” “什么‘听说病情’,分明是骗人说用自己的超能力来治疗,所以不用接受骨髓移植吧。” “开玩笑,这怎么可能!” 香织猛地起身,大声反驳,然后立刻察觉到自己的失态,表情尴尬地重新坐到椅子上。 “上次不是也说过了,我基本上是咨询师。我所说的‘治疗’是通过对患者说‘你的病已经好了’,来达到缓解症状的效果。” “那个是不是对心因性疾病的患者施予暗示,通过安慰剂效应达到治疗目的的方法?” 鸿之池嘟囔。香织立刻伸手指向她,一副深得我意的表情。 “对、没错!我做的可都是有利于委托人的事情。实际上,绝大多数情况下,我的委托人都很感谢我的工作。” “之前那个事件的患者可不是精神疾病吧。” 被鹰央指摘,香织不情不愿地将涂得艳红的嘴唇下撇。 “那只是个例外,那种连大夫都看不明白的病,我上哪儿知道去。” “也就是说,你主张自己没有劝说羽村佐智放弃骨髓移植,是吗?” “是啊。那不是用驱魔之类的办法能治好的病,应该去医院接受正规治疗。我就是这么跟她说的。” “……真的?”鹰央怀疑地眯起眼睛。 “当然是真的。我一个外行也知道,白血病患者放着不管会怎么样。如果我真的说服了她放弃治疗,到最后如果发生最坏的情况,我岂不是要摊上大麻烦。这点道理我还是懂的。” “也就是说,从危机管理(risk management)的角度考虑,你不会哄骗性命危急的患者,对吗?” “‘哄骗’这个词听着很不爽,不过差不多就是那个意思。” “那羽村佐智为什么要拒绝接受治疗?她本人的话是‘听到了神的旨意’。” 鹰央问道。只见香织皱起面孔。 “佐智女士在寻找下一个‘我’。” “下一个你?” “对,能用奇妙的力量治好她女儿白血病的人。而且,……她找到了。” “她找到的人就是所谓的先知吧。那个人也是和你一样,用冷读术诱导委托人相信自己是超能力者吗?” 通过观察人的外表,和看似不起眼的闲谈,推测对方的情况并猜中——这便是冷读术(cold reading)。利用这个方法,香织让他人相信自己具有某种神奇的能力。 “完全不是。”香织大幅摇头否定。“我也很感兴趣,跟着参观了一次。不过,那个男人……是真的能展现‘奇迹’。” “奇迹?你竟然也会说出这种词儿。我还以为你根本不相信这种灵异现象呢。” 鹰央说道,语气里满是讥讽。 “是啊,我是不信,一开始也以为是有什么机关。可不管怎么想,我都想不出他到底是用了什么手法,而且他还有证人,所以我就……怎么说呢,很困惑。” “证人?” “没错,有个神父相信了那个先知,让他住在自己的教堂里,这不比我这个单打独斗的看起来靠谱多了。” 香织露出自嘲的笑容。鹰央瞪大了眼睛。 “你说的神父,是隶属于正式的天主教教会吗?意思是说,教会承认了那个人是先知?” 听到预料外的情节,我也吃惊不小。如此可疑的人物,若是新兴的宗教团体也算了,竟然会有天主教的教会为他背书。 “目前只是那个神父个人相信,让他在自己的教堂里做公演,但好像也正在办一些手续,打算让总教会正式承认为‘先知’。” “总教会是指梵蒂冈的那个吗?确实,梵蒂冈有专门的一个机构,来调查和判断奇迹的真伪。” 鹰央压低了声音。 “差不多吧。而且,佐智女士一点不怀疑那个先知,他说什么都会信。最近里奈的面访时间缩短了,是因为她去参加了一个集团的聚会,那个集团特别崇拜先知。今天也去了。” 香织夸张地摊开双手做无奈状。 “这下你明白阻挠里奈接受治疗的不是我了吧。我可以走了吧?” 说着,她刚要起身,却被鹰央一声“坐下!”喝住。 “干嘛,你还有什么事?” 香织老老实实地坐回椅子上。鹰央笔直地盯着她的双眼。 “你为什么要来医院里?” “咦?为什么……?” “你得知里奈的病情后,就不再打算诈骗羽村佐智的钱财了,那你应该和羽村母女没有关系了才对。不过,你还是来医院里探望里奈,而且还特地去参观了羽村佐智依靠的先知展现的‘奇迹’,哪怕根本拿不到一分钱。” 说着,鹰央双手撑在桌面上,向前探出身子。 “你……对里奈动情了,对吧?” 她的语气里满是挑衅。 “想当一个超能力者,骗取别人的信赖和钱财,只靠一次的接触肯定不够,必须反复当面交流,通过冷读术让对方吃惊,进而得到信任。随着反复接触羽村母女,你逐渐开始同情她们了。我说的对不对?” 被鹰央质问,香织僵硬着面孔陷入沉默。前者继续说道。 “听说了羽村佐智对先知深信不疑,拒绝接受骨髓移植后,你开始着急了,认为对方遇上了和你一样的骗子,要犯下无可挽回的错误。所以,你才亲自去了教堂,想要揭穿先知的把戏,却没能发现机关。你绝望于自己的无能为力,只好乔装打扮来到医院,探望里奈。不是吗?” “没错,你说的都对!” 突然,香织尖声叫道,同时双手猛地拍在桌上,和鹰央一样向前探出身子。两人四目相对,鼻尖几乎要贴上了。 “佐智女士的双亲已故,和丈夫也死别,她只剩里奈这一个女儿了,结果女儿得了白血病,还是复发了两次,她已经完全不相信医疗,所以才要去依靠超能力。要不是你们没治好里奈的病,她又怎么会落到这个地步!” 面对香织的大声控诉,鹰央只是平静地回答。 “医学并非十全十美。虽说近年来儿童白血病有相当大的几率可以彻底治愈,但仍有一小部分患者会复发,……其中也有不幸离世的孩子。不过,里奈的胜算很大,她应该尝试一下移植治疗。” “我知道!”香织表情痛苦地低下头。“这都是我的错,我当然知道。都怪我让佐智女士相信了这个世上存在超能力,她才拒绝了正常的治疗方案,转而去寻找超能力者,比我更厉害的、能救助里奈的超能力者……” 说到这儿她停住了,肩膀微微发颤,房间里充斥着令人压抑的沉默。 “那、那个……”鸿之池战战兢兢地略微举手。“这样的话,您直接告诉佐智女士说‘我不是超能力者,只是个骗子’不就行了?对方就能明白这世上没有所谓超能力……” 闻此,香织无力地抬起头。 “没用的,我说再多也不管用了。她的眼里已经只有那个先知了,认定他才是能救活女儿的最后希望。” 突然,鹰央伸出双手,在香织眼前啪地一拍。后者惊得睁大了狭长的眼睛。 “总结起来就是,你感到负有责任,想找个办法证明那个先知是假的,让羽村佐智清醒过来,但因为想不到办法,所以很苦恼。” “呃、嗯……差不多吧。”香织有些犹豫地点了点头。 “那你不是正好找对人了。”说着,鹰央指了指自己。 “找对人了?” “对啊。你说,是谁揭穿了你骗子的身份的?” “……是你。”香织不情不愿地回答。 “看吧。那就来帮我,我来解开那个先知展现的奇迹的诡计。” 鹰央朝香织伸出右手。盯着那只手,香织面露犹豫。 “这都是为了救里奈。” 听到鹰央的这句话,香织浑身一颤。 “你我都想要帮助里奈,为此需要证明那个先知是假的,让羽村佐智认清现实。我们的利害是一致的。” 似是催促一般,鹰央轻轻摆动右手。香织紧咬牙关,猛地一把将其抓住。 “好啊,我来帮你。不过,你一定要救出里奈!” “当然。”鹰央扬起嘴角。 “那就快点告诉我情报。那个先知展现的奇迹,具体是什么样的?” 被鹰央抓着右手的香织低声回答。 “血色的眼泪,还有手掌上出现十字架,他管这个叫‘圣痕’。” 2 “……因此,上帝通过先知降下神昭,为我们指示前进的道路。” 名为森下的中年神父穿着长袍正在宣讲。我一边听着,一边看向左边。只见戴着装饰眼镜、将波浪卷发在脑后系成一束的鹰央正张大嘴巴打着哈欠。我用胳膊肘轻轻捅她的侧腹。 “干吗啊?” 鹰央不满地嘟起嘴。我急忙在嘴前竖起食指。 “您说话小点声啊。还有不要打哈欠。” “行啦行啦,知道啦。”她扭过头去,依旧是不满的表情。 “带女朋友不容易,是吧?” 坐在右边的佐山香织凑到我耳边悄声道。她的气息吹拂耳廓,我感到一阵酥麻窜上脊背。 “……我和鹰央老师之间不是那种关系。” “哎呀,不是吗?扭了我手腕的那个短头发姑娘可是这么告诉我的。” 鸿之池你妹的,又学特朗普…… “那家伙说的不用信。话说,那个先知还没来吗?” 我压低声音问道,同时打量起香织。她看上去和上次在住院楼里时一样,茶色长发配着眼镜,化妆浓艳,不由得勾起了我那天的回忆,股间仿佛隐隐作痛。 从香织处了解到情况后的第三天,星期六晚六时许,我和鹰央来到了先知展现奇迹的教堂。据称,每周一和周六,那个先知会在这个礼拜堂露面。这个集会仅限内部人员参加,想要加入必须有人邀请,我们则是通过(不知用了什么手段)已经成为其中一员的香织的介绍下得以潜入。鹰央和香织经过乔装打扮,以免被同样在这里面的羽村佐智辨认出。 话是这么说……我侧眼看向身旁的鹰央。娇小纤瘦的身躯上,穿的竟是水手服。这是鸿之池在听说要给鹰央变装后,兴冲冲地拿来的衣服,说着“穿这身绝对合适!”两眼放光。都二十八岁的人了,还……不过,她穿着真是合身到可怕。在水手服的衬托下,本便显幼的面孔看起来尤为稚嫩,我快要产生某种错觉了,急忙揉了揉脑壳,将注意力集中至森下的演讲。 这个集会首先请所有参会人员齐唱圣歌,神父为众人祈祷后,便是冗长的演讲,到最后才会请先知登场,展现所谓的奇迹。森下的演讲流畅而易懂,显示出良好的职业功底,连我这个对宗教漠不关心的人也对先知为何许人产生了兴趣。然而,一心想快些看到奇迹的鹰央则是从方才开始,一直索然无味地忍着哈欠。 话说回来,这个集会还真是超乎想象。回望周围的人群,能容纳近百人的礼拜堂已是人满为患,除了固有的长椅外,临近开始时,还有人从后面的小仓库中取出钢管椅摆在了过道上。总体而言以年长者居多,但也零星可见学生模样的人。几乎所有的人都认真地听着神父的话,表情平静而安稳。 我回想起曾经与鹰央一同被卷入的某新兴宗教内举办的仪式。本以为,这种挂有先知展现奇迹之类噱头的集会,里面的气氛会比较古怪。看来传统和新兴的宗教还是差挺多的。 我在心中暗暗点头时,森下的演讲也进入了尾声。他讲述了自己第一次遇到“先知”时的情况,以及当时受到的感动,以此作为演讲的终结。祭坛侧边的巨大管风琴奏响了雄伟的圣歌。这个氛围好像不错哎。我闭上眼睛,沉浸在庄严的旋律中。短暂的演奏结束,我睁开眼,只见礼拜堂内的气氛为之一变。参加者们方才平静安稳的目光,已经带上了迫切的期待。我不解地看向正面,立刻发现了原因。祭坛旁边的侧门打开,门中立着一个身披黑色长袍的男子。 男子很瘦,颧骨突出,眼窝凹陷,掺着白色的长发一直伸到肩头,嘴边和下巴也拖着长胡子,怕是已年过半百。 “这位就是先知天草炎命大师。” 神父恭敬地低下头。男子步伐缓慢地从门口走出,与会众人也跟着身体前倾。 他就是先知啊……我仔细打量被介绍为天草炎命的男子。他的头发和胡子似乎得到了一定的修剪,但乍一看去仍然很像个流浪汉。 炎命来到祭坛前,神父十分自然地为他让出了位置。站定后,炎命转身面向众人,台下已被参加者的期待完全笼罩。我只觉额头上冒出冷汗。这个氛围我太熟悉了,曾经目睹的新兴宗教的仪式现场,当教祖现身时,信徒们露出的也是这种目光。炎命出现才不到几十秒,场内的气氛便完全颠覆,渗出危险的颜色。 炎命缓缓举起双手,在额前交叉,开始低声喃喃,很快将手贴在胸口,深深垂头鞠躬。我舔了舔发干的口腔,瞟向邻座,看到穿着水手服的鹰央正身子前倾,脸色红润。乍一看,她与其他参会者别无二致,然而那猫咪般硕大的瞳孔中浮现的不是热切的期待,而是纯粹的好奇。我重新将视线转向前方,突然,炎命张开双臂,抬头仰天,张大嘴发出“啊啊……”的呻吟。不久,他缓缓低下头,看向正面。 我不由得倒吸一口气。只见炎命的两眼溢着血一样鲜红的泪水,与会者们也随之发出大声的欢呼。 留着血色的泪水,炎命突然向前猛地伸出左手。洋溢在礼拜堂内的欢呼瞬间消失,徒留令人生疑的沉默。这次又是什么?我屏息凝神,这时注意到伸向观众的手掌上出现了变化。仔细观察,只见掌心处冒出形似灼伤的红色瘢痕,并迅速向上下左右扩散。立刻,观众爆发出比方才还要大的欢声。 炎命的掌上出现了十字架的模样——刻在皮肤中的红色十字架。 “忏、悔吧,……神之、国度,已近。” 气喘吁吁地、断断续续地说出一句话后,炎命便猛然垂下头,瘫在地上。坐在最前面一排的几名男女立刻起身上前,支撑他的身躯。在不断的欢呼中,他们一同走向祭坛侧旁的门。 “等一下!” 突然,凛冽的声音穿透了礼拜堂。我猛地一颤,看向身旁。只见声音的主人、穿着水手服的鹰央站起身,高高举起左手。 “鹰央老师……您要……?” 我和香织惊得不知所措。鹰央只是嘟囔了一句“让开”,挤到过道后,小跑着靠近炎命。搀扶着炎命的一名体格健硕的中年男子立刻挡在她的面前。 “你要干什么!不许靠近炎命大师!” “让开,别碍事。” 鹰央驱赶蚊虫一般冲男子挥了挥手。后者顿时涨红了脸,面目狰狞。 “臭小鬼,胡闹什么!” 他粗暴地伸手向鹰央,试图揪住她的胸襟。我慌忙准备起身。 “住手!” 这时,听到森下神父的一声锐喝,男子的手立刻停住了。森下轻轻地把手搭在男子的肩膀上,代替他站到鹰央的面前,面露微笑问道。 “小姑娘,你有什么事吗?” “这个教会的教徒们都这么暴力的吗?上来就要揪人家的衣领。” 鹰央嘟着脸颊,大概是不满被人叫成“小鬼”和“小姑娘”。 “请你原谅。他曾经被炎命大师宽恕了罪行,得到救赎,所以才这么拼命地想要保护炎命大师。” “救赎啊。我记得在基督教里,能够宽恕别人的只有上帝和他的独生子耶稣基督。那个男的有什么权力宽恕别人?” 说着,鹰央指向炎命。 “他是先知,也就是神的代言人。他是以上帝的名义来宽恕众人。” 森下的语气依旧平静,和方才布道时一样。 “因为他有血色的眼泪,和手掌上出现了十字架吗吗?” “没错,那就是他身为先知的证据。” “那就让我来调查。”鹰央气势十足地说道。 “调查?” “没错。我想通过科学的方式,来调查他身上出现的现象到底是不是奇迹。我需要调查眼泪的化学成分,还想仔细观察一下手掌上的十字架纹路,看看是不是有什么机关。” 听到“机关”一词,礼拜堂内的气氛瞬间动荡,同时森下也片刻间面露不快。这时,被人搀扶一言不发的炎命张开了胡须遮盖下的嘴,用含混的声音说道。 “信仰不生于疑。汝应相信,……则可获救赎。” 闻此,鹰央扬起了一边的眉毛。 “科学正相反,要怀疑一切事物,得到验证的才是真实。所以,我想调查你身上发生的现象,看看那个到底是‘奇迹’还是‘把戏’。” 鹰央和炎命四目相撞。森下慌忙介入其中。 “调查全无必要,炎命大师毫无疑问是一位先知。目睹奇迹显现,加固对上帝的信仰,这才是最为重要的。” 鹰央好奇地看向劝诱般解释的森下。 “难道说,你在怀疑自己的‘信仰’吗?” “你说什……”后者的脸上露出明显的动摇。 “因为如果你的信仰足够坚定,就用不着奇迹之类廉价的表演(performance)了。正因为自己的信仰出现破绽,你才需要通过见证奇迹来确信自己对上帝的信仰,不是吗?” 森下的面颊浮现赤红。仔细一看,方才愣愣地旁观事态发展的教徒们也逐渐显出怒色。再这样下去就要危险了。我站起身,快步跑到鹰央身旁。她应该是没有主观恶意的,但刚才的发言无疑深深刺痛了神父以及参会群众的内心最为柔软而脆弱的部分。 “……给我出去。”森下从牙缝中挤出一丝声音。 “只要调查过那个那人,我马上就出去。所以快点让我……” 不等鹰央说完,我便把双臂从她的腋下穿过,一把将她架起。 “哎!?喂,你干什么!?”不出所料,鹰央剧烈地挣扎。 “您老实一点,我们要跑路了。” “说什么呢,我还没调查哎!” 一边挣扎着,鹰央一边指向炎命。我只觉一阵寒流窜上脊背。血色的眼泪中,炎命的双眼熠熠生辉,其中饱含着愤怒与憎恶。强行拽着依旧抵抗不停的鹰央,我从后方的门离开礼拜堂,穿过走廊,直接逃出了教会。 “你干什么!难得调查‘奇迹’的机会,都被你搅黄了!” 在教会的门口,我放下鹰央。她立刻愤怒地大叫。 “我还想问老师您呢!您这是闹的哪一出啊!?再晚一步,我们就要当场被人当成沙包打了!” “当成沙包打?为什么?”鹰央不解地皱眉。 “今天那些参会者的眼里,那个叫天草炎命的男人完完全全就是‘上帝的使者’,听您把他说成是假的,肯定要生气的了。” “我没说他是假的,只是指出了有那个可能性,所以才说要调查啊。” “就算是那样,在教徒们听来也是一个意思,他们感觉自己信仰的对象被侮辱了。” 我叹着气解释。鹰央依旧是没有理解而满脸不服的表情。 “再怎么说也不会被打的吧。这儿可是基督教的教会,基督教宣扬爱自己的邻人,怎么可能会……” “不,完全有可能。”我打断鹰央的话。“今天的这个集会已经完全脱离基督教的范畴了,差不多是把那个先知当成了教祖的一种新兴宗教。他们里面肯定有一心一意追随天草炎命的人,他说什么就去做什么,……不论有多么危险。” “……这样啊,我明白了。” 数秒的沉默后,鹰央点了点头。她知道自己缺乏推察他人情绪的能力,所以最近遇到这类问题的时候,会老老实实地听从我的建议。 “不过这样一来,想要再接近那个先知,就没那么容易了。” 伸手抚摸着入口处挂着的“田无保谷基督教会”匾牌,鹰央嘟囔道。 “那还用说吗。真是的,净会给人添麻烦。” 从背后传来声音。转过头去,只见香织正一脸无奈。 “里面已经乱成一锅粥了。我作为介绍你们来的人,也彻底没了面子,趁着还没挨骂,从后门逃出来了。” “为了调查那个奇迹,我必须接近那个男人。” 鹰央嘟起了嘴。 “你就不能想点更聪明的办法吗?之前就觉得你不太正常,没想到会这么没眼力见。” 香织毫不掩饰地叹气。这时,礼拜堂的门打开了。 “您是天久鹰央大夫……对吧。” 一名中年女性走了出来。我记得她是坐在礼拜堂最前排、炎命瘫倒时跑上前搀扶的一人。 “你、你说什么呢……我、我才不是叫、那个名字。” 鹰央的声音明显尖锐而发颤,我不由得扶额。 “您不用装了,再怎么打扮我也马上能认出来。您的举止实在……怎么说呢,很独特。” “这么完美的变装竟然被发现了……”鹰央嘟囔着摘下了装饰眼镜。 “呃,请问这位是……?” 我问道。鹰央摆弄着绑在脑后的马尾辫回答。 “里奈的母亲,羽村佐智。” 她就是拒绝了骨髓移植疗法的那位母亲啊。我仔细打量面前的女性。她身形消瘦,面部不见妆容,眼下明显发黑,看上去命途多舛。家人先后作古,唯一的女儿又得了白血病,残酷的命运压在瘦弱的双肩上,令她未老先衰。 如果说她就是羽村佐智,她应该也认识香织了。这样想着转过头看去,身后却不见任何人。恐怕是看到佐智出现,而早早逃离了,跑得比记者都快。 “好久不见了,天久大夫,上次见面还是在三年前……里奈第一次住院的时候吧。” 佐智的语调平淡,不见抑扬。 “嗯,没错。”鹰央点头。 “您为什么来参加了炎命大师的集会?为什么对大师那样无礼?” “刚才说过了,我在调查那个男子展现的奇迹。” “您是想证明炎命大师在骗人,说服我同意里奈接受骨髓移植手术吗?是熊川大夫拜托您的吗?” 被佐智说中,鹰央沉默了一瞬,而后点头承认。“是这样。” “我已经决定了,不会做骨髓移植。”佐智的声音中开始带上怒意。 “距离做最终决定还有一个多星期的时间,你应该冷静地思考。为了做出正确的判断,你需要了解正确的知识。” “用不着你来管!” 突然,佐智尖声叫道。听觉异常敏锐的鹰央一下子绷直了身体。 “什么正确的知识,明明没治好里奈的病,现在又来胡说八道!” “……很遗憾,这世上没有包治包好的疗法。白血病儿童的治愈率相当高,但仍有少部分病例无法救治。不过,只要进行骨髓移植,里奈就……” “就一定能治好吗?”佐智紧追不放。 “……不是一定。做了移植后,也仍然有一定概率复发,……甚至死亡。不过,能够治愈的概率有……” 鹰央十分认真地报出具体的数值。然而,佐智只是歇斯底里般摇头。 “我不管什么概率,只有治好和治不好两种可能。之前听你们医生说接受治疗的话治愈的可能性更高,就信了,可我的女儿为什么到现在还没治好!” “最开始进行治疗的时候就解释过了,就算症状缓解,也仍然有复发的可能。” 鹰央的说明无可指摘,但显然,现在的佐智根本听不进去。 “我才不管那些事情。炎命大师和你们不一样,他说得很明确,里奈的病一定能治好,……而且,如果接受骨髓移植,她肯定会死。” “等一下,从医学的角度讲那完全是错……” “少跟我扯什么医学!” 佐智尖锐的视线扫向鹰央,后者不由得闭上了嘴。 “这跟医学没关系。那位大师说了会治好里奈,就一定能治好。你们刚才也见过了吧,看那个奇迹,炎命大师一定能治好的……” 听着佐智像是在说服自己一样的语气,我这才注意到——其实,她也并非百分之百完全相信天草炎命,内心的某一角也盘踞着自己是不是在做蠢事的不安念头。即便如此,她仍然选择了追随那个先知。 察觉到鹰央张嘴欲言的动作,佐智慌忙堵住了自己的耳朵。 “求求你,不要再想着劝我了。我已经下定决心要相信炎命大师,不愿再看到里奈因为接受治疗而痛苦的样子了。我不想再让我的孩子受苦……” “可是,我是想帮助里奈……我是为了里奈才……” 鹰央用孱弱的声音嘟囔,换来佐智布满血丝的双眼狠狠一瞪。 “为了里奈?你是为了你自己吧?刚才看你和森下神父说话的时候,……你看起来很开心。你只是因为好奇,才想要去调查炎命大师吧。所有的这一切,都只源于你的兴趣和好奇!” 见鹰央愣在原地无言以对,佐智冷冷地说道。 “请不要再来纠缠了,……别给我们添麻烦。” “是吗,佐智女士已经完全相信那个先知了啊。” 坐在椅子上的熊川抱起粗壮的双臂。 “那也不至于说是添麻烦吧。我们可是为了治好里奈才那么做的。” 熊川旁边的鸿之池不满地鼓着脸颊。 从田无保谷天主教会回到天医会综合医院后,我们来到位于十楼的综合诊断部门诊室,向两人汇报经过。 “在她眼里,我们劝说她放弃不做骨髓移植的判断这件事,大概是个麻烦吧。” “可不做骨髓移植,里奈就会死啊!” “佐智女士认为,就算不做骨髓移植,女儿的病也能治好。” “你说什么呢!那怎么可能!” 鸿之池激动地瞪着我,脸颊发红。 “你冲我喊也没用啊。话说你怎么还在这儿?你现在不是去皮肤科实习了吗。” “皮肤科没啥事儿,我闲得慌。而且,我也想帮帮忙,治好里奈的病啊。” “这倒也是。关键在于,她是根据宗教之类的来做出治疗方案的判断。” 我将双手在头后交叉,身体靠在椅背上。 “……宗教可不是一句‘之类的’能解释清楚的事情。” 一直沉默不语的鹰央低声嘟囔。“此话怎讲?”我看向鹰央。 “在日本这个国家可能注意不到,但其实宗教对个人的行为和判断有着非常深刻的影响。人们会依据宗教上的观念选择如何生活,如何死去,宗教直接反映着一个人的生死观,所以我们才会尊重他人的宗教信仰。” 鹰央的语气淡泊如静水。 “呃,就算那样说,可根据上帝的旨意决定治疗方案什么的也太扯了吧。说到底,这世上哪有什么……” 说到这儿,我慑于鹰央冷冰冰的视线,不由得住了嘴。 “所谓上帝包含了各种各样的概念,讨论它的存在与否没有太多的意义。只不过,像基督教这种一神论的宗教,上帝通常指代‘创造了整个世界的全知全能的存在’。” 抬头盯着天花板,鹰央继续说道。 “自宇宙诞生以来,逐渐形成了地球这个行星,在上面出现了原始生物,又经过了漫长岁月进化出了人类后,才有了现在的我们。这一串过程到底是不是‘某个人’的意志作用的结果,换句话说,我们人类的出现究竟是偶然还是经过设计的必然,这个问题靠现在的科学还不能得到解答。” “某个人……”震慑于鹰央的说明,我心不由己地喃喃道。 “没错,又叫神或者伟大之物(something great)。” 伟大之物……听着过于庞大的话题,我轻轻摇了摇头。 “说到底,进化论本身也不是完美无缺的。从类人猿到人类之间的过渡物种,又称‘丢失的链条(missing link)’,目前还没有找到。而且,有一些现象是进化论很难解释的,比如长颈鹿的大脑……” 许是说了一会儿话舌头得到了润滑,鹰央开始一如往常地讲起了冷知识,结果被熊川“停停停”地及时打断。 “干嘛啊?”被叫停的鹰央不满地皱眉。 “你想讲进化论的话以后找时间慢慢听你讲,现在先讨论里奈的救治方案吧。” 闻此,她眨了两三下眼,嘟囔了声“哦,也对”,重又恢复阴暗的表情。 “小央说的没错,我们应该尊重个人的宗教信仰和生死观。只要是患者知情后表示同意(informed consent),哪怕拒绝了治疗,甚至之后症状出现恶化,我们也只能遵照决定。问题在于,这次的情况没那么简单。” “因为拒绝接受治疗的不是患者,而是患者的监护人,对吧。” 我回答。熊川点了点头。 “没错。原则上讲,未成年人接受治疗需得到监护人的同意,但这次的情况……” “哎,对了。”鸿之池两手一拍。“我记得以前有过一个案子,是父母处于宗教信仰原因而拒绝让孩子接受紧急治疗,最后法院判决他们虐待子女,暂时剥夺了监护权(魔理沙:参见[4]及其中引用文献)吧?最后那个孩子好像是得到治疗获救了。” “是有过,不过这次恐怕比较困难。想治好里奈的白血病,确实需要做骨髓移植,但这个过程会给患者造成相当大的负担,而且就算做了移植,也不能百分之百保证根治,甚至还有可能因移植时造成的创伤而缩短预期寿命。” 解释着,熊川面露痛苦。 “所以我们不能完全断定说放弃移植采取保守治疗百分之百就是错的。照现在这样子,法院也很难会判决同意终止父母的监护权。” 长叹一口气后,沉默随之笼罩了房间。 “不过说到底这还是很不对劲啊!让一个先知决定里奈的治疗方案什么的。鹰央老师,您就不能想想办法吗?” 鸿之池兴奋地站起身问道,然而鹰央毫无反应。“鹰央老师……”鸿之池再次恳求,后者只是索然无味地开了口。 “……我是局外人,或许的确不应该插手这次的事件。” 听到她如此软弱的发言,鸿之池的表情一下子扭曲。平素对鹰央尊敬有加、前一阵还被她从杀人犯的指控中救出来的鸿之池,想必是极不愿意看到鹰央如此无力的身影。 “……失礼了。” 她转身离开了诊疗室。看着她离去,熊川也慢吞吞地站起身。 “抱歉啦,小央,让你掺和了这事儿。剩下的就交给我们吧,我试试看能不能说服佐智女士,……恐怕不会太顺利。” 熊川走出房间后,屋里只剩下了我和鹰央两人。 “呃……总之先回楼上吧。您应该也累了。” 我对她说道。“……嗯。”鹰央低垂着头,小声应答。 陪着她回到位于楼顶的“家”,我推开了大门,鹰央一言不发地走进去,穿过“书之林”,来到座落于房间中央的三角钢琴前,伸手拿起了放在琴盖上的纽约洋基队的棒球帽。那是数个月前因白血病离世的男孩三木健太的遗物。 “……我说啊,小鸟。”鹰央用细弱的声音开了口。“我吧,听说了这次的病例的时候,马上就想到了健太。” “……是吗。” “总觉得,如果能让羽村里奈接受骨髓移植,最后治好了她的白血病,就算是给健太出了一口气。……听着很傻对吧,明明这两个病例没什么关系。” 她的语气里满是自嘲,令听者痛心。 “……我对健太做了很过分的事情。” “您在说什么啊!?根本没那回事!” 我急忙说道。三木健太临终前一直想见鹰央一面,直到最后一刻她才满足了他的愿望。健太一定是对鹰央心存感激的。 “不,我该更早一些去见健太,多跟他说说话的。可我……逃走了。” 鹰央紧紧握住手中的棒球帽。 “我总觉得,如果能治好里奈,就算是为健太做出了补偿,想用这种方式让自己心里好受一些。而且,我也确实很好奇那个奇迹是怎么出现的。我的确是出于私心,无视了羽村佐智的感受。” “不论对方有什么感受,您做的事情是没有错的。听凭一个先知的建议来决定自己女儿的治疗方案,这实在太可笑了。” “没那回事。”鹰央坚定地摇了摇头。“刚才我也说过了,我们应尽量尊重他人的宗教信仰,哪怕它令我们费解。接受骨髓移植究竟是好是坏,只有做过才知道。经过权衡,羽村佐智作为患者的母亲给出了判断,如果是主治医熊川也算了,我一个外人,又有什么资格说三道四呢。” 说完,她将棒球帽放回了三角钢琴上。 “……这次的事件,老师您没办法解决吗?” 我平静地问道。沉默了数秒后,鹰央回答。 “恐怕很难……” 连她都回答不上来吗。我回忆起在礼拜堂目睹的奇迹。血色的眼泪,和掌心中浮现的十字纹路,确实很难想象那究竟是如何形成的。 “老师,总之今天先好好休息吧。” 我说道。只见鹰央难得老实地点了点头“嗯”了一声,然后走向房间深处的一扇门。那是通往鹰央卧室的“禁门”(,鹰央曾警告我“敢偷看里面就杀了你”)。确认她进入卧室后,我离开了“家”。春日已至,楼顶的风依然寒冷,我缩起身子,快步走向“家”后面的板房。 进入屋内,坐到自己的办公桌前,从牛仔裤的裤兜里取出手机,点亮屏幕一看,才发现有十多个未接来电。方才参加集会时切到静音模式,之后忘记解除了。调出来电记录,发现呼叫者均为090开头的未知号码。这是谁?心怀一丝不详的预感,我回拨了那个号码。电话立刻接通了。 “哎,太好了,总算是接了。”耳边想起熟悉的女子嗓音。 “呃,您是哪位?” “说啥呢,我是香织啊,佐山香织。” “香织小姐?咦?您怎么知道我的手机号的?” “那个小个子大夫告诉我的,说有什么事就打这个号码。” 竟然把人家的号码透露给骗子……我不由得朝窗外鹰央的“家”投去怨念的一瞥。这时,建筑的暗影中似乎有什么东西在蠕动。 “喂,你在听吗?哎,挂了?喂喂?” 香织的声音再度响起。“啊,我在听。”我慌忙重新将注意力转回电话上。 “别人说话你好歹应一声啊。真是的,打了多少次你都不接电话。” “参加集会之前调成静音模式,然后忘记调回来了。话说您怎么突然不见人影了?” “我有什么办法,没想到佐智女士会跟着出来。今天只是简单扮装了一下,在近距离的话可能会被她认出来。早知道就再仔细打扮打扮了。” “那,您打我电话是什么事?没事我要挂了。”我现在可没心情听别人碎碎念。 “你现在和那个小个子大夫在一块儿吗?” “您说鹰央老师吗?呃,要说的话算是吧……” 我回答。从听筒中传来“哎,太好了”的叹气声。 “什么太好了?” “集会最后的时候,有个男的想要抓住小个子大夫,对吧。” “哦,那个大块头的男人啊。” “他叫田山,是天草炎命的护卫……或者说,是他的狂热信徒之一。我跟他聊过一次,他可是个危险分子。” “危险?” “没错,以前是暴力组织成员,坐挺长时间的牢,还练过格斗技,应该是拳击。” “您怎么连这些都知道?不是说只聊过一次吗?” “当然是靠我的冷读术了。只要聊过一次,对方的过去我全都能知道。” 听着声音,香织得意的面孔仿佛近在咫尺。 “哦对了,您就是靠那个本事当骗子的。不过,有那种过往的人怎么会在教会里?” “教会这种地方,只要有人寻求救赎,就会无条件地接受,哪怕曾经犯过罪的人,在里面也不算稀奇。不,他过去的经历不是问题。” “那是什么问题?” “对那个男人来说,炎命就等于是‘上帝’了,他对炎命可以说是百依百顺。但今天你家的那位上司……” “……侮辱了他的‘上帝’对吧。” “没错,虽然小个子大夫应该是无心的,但在场的所有人、尤其是极度忠诚的信徒恐怕是觉得受到了侮辱,所以佐智女士才发了火向你们抗议了。不过,田山可不是抗议个一两句就能消停的。” “您是说他可能会加害于鹰央老师吗?” “不是可能,那个男的百分之百会去找你的老板算账,……搞不好要杀了她。” “你可拉倒吧……”我试图一笑置之,然而声音却明显发颤。 “我没跟你开玩笑。刚才说了,在田山眼里,炎命就是‘上帝’,他是真的愿意为他卖命。听我的话,准没错。” “怎么会……” “总之,你快点带小个子大夫躲到安全的地方,现在就去!” “这,也犯不上这么着急吧……” 我感觉自己面颊僵硬,同时听筒中传来了“哎,果然”的一声叹息。 “看来你没发现啊。你们离开教会后,就被田山跟踪了。” 仿佛有一盆冰水灌入了我的脊髓,我险些摔落了手机。 “怎、怎么可能……” “错不了的,我亲眼看见田山骑着摩托车追在你们后面,所以刚才一直给你打电话。不过看样子,他还没找上门来,算是万幸……” 不等她讲完,我便丢下手机,冲出了板房。刚才看到“家”的阴影中的动静,如果那不是我的错觉……冰冷的汗水争先恐后地从毛孔中冒出。 绕到“家”的正门,我立刻注意到放在门口的一个小盆栽躺倒在地上。刚才走出门的时候,它还立得好好的。我咬紧牙关,握住门把手猛地拉开大门,冲入屋内。只见充斥着间接照明的昏暗房间内,隔着茫茫的“书之林”,一个显然不是鹰央的、块头庞大的男子的剪影正蠢蠢欲动。他正蜷着比身高一米八、体重七十五公斤的我还要大一圈的身子,蹲下来窥向三角钢琴的下面。我悄悄松了口气。既然在那种地方寻找,就说明他还没有发现鹰央老师。总算是赶上了。 男子站起身,转过来面向我。果然,他就是在礼拜堂里试图抓住鹰央的山田。看到他握在手中的物品,我登时绷紧了身子。刃长近二十厘米的军刀,在室内的照明下正反射着危险的光芒。 “……你是和那个女的一块儿的人。” 田山的声音低沉可怖,仿佛响自地底深处。 “呃、对,没错。您是刚才教会里的人吧,请问有什么事?” 我两手伸向前方,语调平缓地问道,以避免刺激到对方。 “那个女的,……侮辱了炎命大师的女人,在哪儿?” “呃、那个……她的话已经回到自己家里了。她住的地方离这儿不远。” 我拼命转动脑筋,想办法试图将田山赶出这里。 “甭骗我了,刚才拿着照片问过了这儿的员工,他们告诉我她就住在这儿。是叫天久鹰央对吧,没想到竟然是个医生。” 说着,田山从夹克的口袋中取出手机。屏幕上显示着我和穿着水手服的鹰央,看样子是在礼拜堂里趁着骚乱拍下的。 “对,这儿的确是鹰央老师的家,但老师现在外出不在。” “你傻吗?”田山扬起厚唇的一角。“你真以为她还没事儿呢?” 瞬间,我感觉心脏猛地一跳,反射般朝鹰央卧室的门瞟去。只见田山脸上的笑容更深了。 “原来是那个房间啊。” 糟了,中了他的全套。我紧要嘴唇,暗恨自己思考单纯。 “……为什么要针对鹰央老师?” “她侮辱了炎命大师。”田山立刻回答。 “她只是出于好奇而已,没有侮辱的意思。” “无所谓,她把炎命大师的奇迹说成是把戏(trick),我绝对不会原谅她,绝对!” 他的眼瞳深处仿佛燃起了一团火焰。我意识到,只凭话语是说服不了这个男人的。但……我收起下颚,紧盯着田山。无论如何,他不可能仅仅因为生气就举着刀子闯进来。为什么突然会做出这种行动……? “是那个先知的指示吗……” 我低声嘟囔。只见田山的脸上闪过一丝动摇。 “……你在说什么?” “是天草炎命指示你去袭击鹰央老师的。因为是你崇拜的先知的指示,所以你才敢惹出这么大的动静。对不对?” “……炎命大师什么都没说过。” 什么都没说过——但,通过态度和神情表达了那个意思。大概就是这么回事吧。 “是叫田山先生对吧,总之请冷静下来,有事好商量。我们再也不会去那个教会了。” 我一边两手伸向前,一边挪着小碎步,一点点接近田山。 “跟那个没关系,我要让那个女的付出代价。” “您说天草炎命大师对吧。那个奇迹真是了不起,我很受感动。他确实是一位先知。” 我继续靠近,同时说了些炎命的好话。田山的表情似乎柔和了一些。 “没错,大师可是很了不起。我得到了他的宽恕,被他救赎了。” “我也想多听听那位大师的话,请问怎么能够……” 嘴上不停地说着,我已经靠近到距离田山约两米的地方了。眼前是堆至腰间的“书之林”,我悄悄落下身体的重心。 “最近有太多人想听炎命大师的话,不好安排……” 他开口回答的同时,我左脚向前踏出一小步,扭腰抬起右腿,将前方的“书之林”横扫在地,同时右脚踢中了田山的右手。军刀从他手中脱落,在空中翻转了几圈后,掉到沙发的后面了。 “!?你妈的!” 田山立刻大怒,叫嚣着冲我揍来,我急忙举起双臂护在面前。右勾拳击中了格挡的上臂,我只觉胳膊传来酥麻般的疼痛。对方块头大,击拳的力道也大。我移开胳膊试图反击,没想到下一瞬对方的上臂就从缝隙间穿过,狠狠打在我的脸上。随着眼前仿佛火星四溅的同时,我失去平衡向后倒去。田山越过摊在地上的“书之林”,举起右拳准备继续攻击。我立刻抱膝般抬起右脚,向前踢击。对方的右勾拳擦过鼻尖的同时,我的脚尖正中他的肚脐、名为水月的要害处。田山发出被辗过的青蛙般的惨叫,向后倒去的同时将更多的“书之林”撞倒在地。 哎,之后鹰央老师又该抱怨了。这样想着,我起身靠近田山。他正背对着我,痛苦地呻吟着。被突然的反击命中要害,受伤应该不轻吧。要趁现在把他捆起来。我伸出手的瞬间,田山猛地转过身。一道寒光闪过的同时,手臂传来尖锐的疼痛。反射般向后退去,抬起右臂一看,只见夹克的袖子裂开,下方的皮肤也被划破了一大片。 田山右手举着小刀,冲我扑来。原来有备用的武器啊。我将注意力集中在他高高举起的右拳上,准备近身后将拿着刀的手用左上臂挡开,然后用右肘攻击他的下颚。大学时日复一日的空手道练习,以及与鹰央共事时经历的数度危机,培养了我条件反射般的身体行动。我双脚蹬地,迅速朝他逼近,这个距离的话对方就不能使用刀了。瞬间,田山收回了准备挥下的右手。 “哎?” 我讶异地嘟囔的同时,太阳穴附近遭到一阵冲击。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我双膝一软摊在地上,抬头看去,只见站立的田山收回了左拳。原来他右手的动作是假的,左拳的攻击才是目的。我急忙试图起身,然而腿部使不上力气,只能颓然栽倒在一旁的“书之林”上。田山低头看着我,两手依旧按着腹部,不停地呻吟。看来我的那一脚还是很凑效的。 田山用衣袖抹了抹嘴,瞥了一眼倒在地上的我,便走向房间深处。 “站住,你要去哪儿!你的对手可是我!” “我对你没兴趣,只要干掉那个女的就够了。” 他头也不回地朝卧室的房门走去。 “给我停下!不许你对她出手!” 我用力咬紧下唇,直至犬牙刺破了唇皮,锐利的刺痛短暂地连接了支离破碎的神经。我拼命站起身,不顾双腿发颤,向田山靠近。田山的手握住了门把手。下一瞬,他的身体绷得笔直,同时嘴巴猛地张开,“啊啊啊啊……”地发出惨叫。我停下了准备朝他扑去的脚步,只是愣愣地看着眼前健硕的男子正不住痉挛。他叫唤了数秒钟后,便像断了线的人偶一样颓然倒地。 “这是……怎么……?” 原地发愣时,门被打开,从中露出穿着手术服的鹰央的面孔。 “看来成功了啊。” 她百无聊赖地嘟囔一句,回望客厅,禁不住皱起面孔。 “怎么回事,书怎么都倒了!我可是都分好了类的!重新摆好很费劲的知不知道!” “那个,鹰央老师……”我战战兢兢地开口问道。“这个人为什么倒了?” “哦,是这个。” 鹰央这才从门中走出来,懒洋洋地举起一个四方的盒子,盒子的一端露出两小片金属。 “那个难道是……” “电击枪,我一直随身带着,用来护身。我早就听到了你们在外面的动静,把这个从屋里抵在门把手上。” “原来如此,所以他才……” 我低头看着傻乎乎地瘫在地上嘴角垂涎的田山。 “叫警察来把他抓走吧。哎,真是麻烦。” 鹰央挠了挠波浪般的卷发,嘟囔道。 “也是呢。”我回答,然后忽然想到一件事,便看向鹰央。 “那个,万一是我为了救您握了门把手的话……” 闻此,鹰央只是不可思议一般眨了眨眼。 “有什么问题吗?只要是想进入我的卧室的男人,不管是谁都该死。” 3 “……您辛苦了。” 第二天、也即星期日的上午九点左右,我推开位于楼顶的家门,朝身旁的鹰央说道。后者只是板着脸,没有作声。 中了鹰央的电击枪而瘫倒的田山,被随后赶来的警方以擅闯民宅的罪名当场逮捕。然后,警方的鉴证科来到现场,花了不少时间在屋内拍照、收集刀具等证物,还采集了相关人员的指纹,一直忙到午夜时分才离开。本以为这就算完事,却又被拉到田无派出所做了笔录。顺带一提,负责给我们做笔录的,是我们的老熟人成濑刑警。“又跑去麻烦事里凑热闹”“这次您们闯了什么祸?”我无力吐槽成濑满是讽刺的问语,将情况从头到尾详细讲述了一遍,走出派出所时天已经要亮了,我和同样完成了笔录的鹰央一同回到了天医会综合医院的楼顶。 来到楼顶,鹰央拖着像是戴了镣铐一般的沉重脚步,缓缓朝“家”走去,她的背影显得比平时更加娇小而无力。 从田无派出所打车回医院的路上,我们几乎没有交谈。看到她凝重的表情,我总是不由得咽下话语。是因为“家”遭人入侵而受到了打击吗?虽然想办法制服了歹徒,但情况本可能更糟,她会后怕也是自然。 跟在她的身后,我横穿楼顶。鹰央打开“家”的门,便伫立在原地。 “……惨不忍睹啊。” 拜我和田山打斗所赐,“书之林”倒塌了一大片,想恢复原状定要花不少力气。鹰央一言不发地进入客厅,弯腰从铺满了整个房间的书堆中捡起一本。看样子,她是打算重新堆好“书之林”。缓缓拾起书本夹在腋下的样子,显得无比哀愁。 “那个,我也来帮忙吧。毕竟是我弄倒的。” “……不用了,我自己来。” “不过,这些全都重新收拾好得要几个小时吧……总之今天您先去真鹤小姐的家里好好休息,怎么样?” 昨天晚上,鹰央的姐姐天久真鹤听闻我们遇袭后吓得脸色发青,立刻冲到了楼顶。看到鹰央平安无事,她姑且放下心来,但还是说着“万一又有这种事情发生可不得了”,提议鹰央先到自己的公寓住一阵。之后,我们马上被拉到田无派出所做笔录,真鹤的提议暂时被搁置,但我认为那个确实是最好的解决方案。 听成濑说,田山承认了自己是为了加害于鹰央而闯入了“家”中,但矢口否认那是天草炎命的指示。他涉嫌私闯民宅、持有管制刀具以及对我的故意伤害,视情况可认定为杀人未遂,至少不会被保释,恐怕会在拘留中迎来判决并被执行。 离开田无派出所时,成濑说着“顺带聊两句”告诉了我有关田山的过去。据他讲述,田山的确曾是暴力团伙的成员,与香织的说法一致。十余年前,他所属的团伙与另一暴力组织发生冲突,田山将对方的头目打成重伤,结果对方出于报复朝他家开枪,流弹集中了他当时尚值小学生的儿子,不治身亡。 因为自己让年幼的儿子丧命——这恐怕就是田山背负的“罪恶”吧。而天草炎命宽恕了他,所以田山才崇拜和追随炎命到如此地步。 田山也好,佐智也罢,他们都是被炎命掐住了最为脆弱的部分,并借此被控制了行动。对他们而言,除了相信炎命以外,已经没有得到救赎的方法了。 我咬紧嘴唇。虽然不再担心田山的袭击了,但这儿已经不再是安全的地方。哪怕本人坚决否认,田山仍然极有可能是揣测了天草炎命的意图而主动采取了行动,那么就无法断定今后不会有人再度来袭。不——回忆起那时炎命盯紧了鹰央的双眼中燃烧般的恼怒,这个可能性恐怕相当之大。在楼顶的门口配备警卫员等措施倒也可以考虑,但最保险的办法还是让鹰央暂时离开这个“家”。 鹰央依旧一言不发地整理着散落在地上的书本。她的目光空洞不见感情,仿佛一具人偶般毫无生气。 “鹰央老师!” 我略微抬高了嗓音。鹰央这才停下动作,抬起头。看到她宛如迷路的孩子一般的表情,我只觉胸口一紧。我记得那个面庞,以前听说来日无多的三木健太想见自己一面的时候,她也露出了同样的表情。那个时候,鹰央不知道该如何面对即将离世的少年,而心生畏惧。 “鹰央老师,昨天发生了不少事情,今天您就去真鹤小姐的家里好好休息吧。” 我微笑着对她说。鹰央把夹在腋下的书本放到三角钢琴的琴盖上,朝我走来。 “伤口……没事吧?” 她用细不可闻的声音轻轻问道。 “咦?哦,您说刀伤吗?没什么大不了的。” 说着,我卷起袖子,露出贴着纱布的小臂。昨天鉴证科的警员在“家”中调查时,我请急救部值班的外科医生诊治了。伤口没有触及肌层,只是把皮肤缝合好就完事了。 鹰央伸出手,揭开纱布,露出用黑色的丝线缝合的长约五厘米的伤口。她的表情一下子扭曲了。 “呃,那个,看上去是有点大,不过伤口不深,只是划破了点皮而已……” “……都怪我。”鹰央的声音微微发颤。“都怪我得意忘形,刺激了那个先知,才闹出了这么大的事。给我做笔录的警察也是这么说的。” 哦哦,怪不得做了笔录后她的情绪那么低落。恐怕是警员面对问东答西的鹰央失去了耐心,进而出言不逊了。 “您就不要往心里去了。您这都是为了治好里奈的病啊。” 我试图安慰,然而鹰央猛地摇头。 “不对!昨天也说过了,我这样做只是为了对得起已经病故的健太。我是为了让自己心里舒坦,才要证明那个先知是个骗子,说服羽村佐智同意做骨髓移植的。” 她真是不懂得变通啊。看着双手紧握成拳的鹰央,我不由得露出苦笑。毫无疑问,鹰央纯粹是为了想救助里奈,才闯进了那个礼拜堂。不过,看了羽村里奈的病例,无论如何都会联想到三木健太,而想要通过治好里奈来宽慰三木健太的在天之灵,也是再自然不过的人之常情。但鹰央却连冒出这种想法都认为是一种罪过。这一定是因为她过于纯粹,心中仍然抱有对三木健太的愧疚和懊悔。 三木健太决没有怨恨鹰央。相反,临终前见到特地跑来见他的鹰央,还对她表示了感谢。可鹰央的内心仍被罪恶感啃噬着。如果能治好羽村里奈,她或许也就能宽恕了过去的自己——我隐约想到。 “如果以前没见过健太,老师您就不会接手这次的病例吗?” 听我发问,鹰央抬起头,眨了眨眼。 “……不,没那回事。就算不是健太,我当然也会接诊。” “那也就是说,您这次想要帮助里奈,是纯粹出于一名医生的职责。” “但,我第一次听说里奈的病例的时候,就想起了健太……” “我也是一样的,而且如果能治好里奈,我也觉得算是给了健太一个交代。我想,熊川大夫和鸿之池一定也是同样的心情。” 闻此,鹰央的眼睛睁大了。 “这是作为人的正常情感,没必要拿它作为自己采取了利己行动的理由。” “可是……” “鹰央老师,您是打算以后不再干涉那个先知了吗?” 我打断了她的话,问道。只见她的脸上露出犹豫的神色。 “老师,您能证明那个先知是骗子,从而让佐智女士同意做骨髓移植吗?” 听着我接二连三地提问,鹰央眉头紧皱。 “这……很难……” 连她也还没有解开那个奇迹的手法啊。不过我确信,其中一定有什么蹊跷。先知——聆听上帝旨意的圣人,是绝不会加害于人的。天草炎命一定是因为被触及了某个不可告人的过去,才做出了那种反应。而能够看破其中手法的……我笔直地看向鹰央那双猫一般硕大的瞳孔。 “能揭开那个先知的狼皮、让里奈做骨髓移植的,只有鹰央老师您了。所以,您可不能说什么不再干涉之类的话了。” 我们需要证明那个先知是假的——不仅是为了治好羽村里奈的病,还为了鹰央自身的安全。就算她一时半会儿在真鹤家避难,只要还有人无脑地相信崇拜那个先知,鹰央遇袭的风险就仍然存在。 “可是,患者的母亲说了不同意。她说自己已经受够了烦恼,不要再出尔反尔让她痛苦了。” “佐智女士认为,就算不接受骨髓移植,里奈的病也能得到根治。这可能吗?” “……不。”鹰央痛苦地闭上眼睛。“如果不做骨髓移植,里奈肯定会在半年内,甚至数周之内死亡。” “到那个时候,佐智女士又会怎么想呢?因为自己的原因,仅有的女儿死去了,这到底还是痛苦的。” 闻此,鹰央紧抿了嘴唇。 “对佐智女士来讲,里奈是生命中唯一的希望了。如果女儿因为自己而离世,她肯定承受不了这个结果。能拯救她的,只有老师您一个人啊。” “可是,羽村佐智说她已经下定决心,不让女儿接受更多痛苦的治疗了!说别人不会知道她一直以来内心的苦楚,所以用不着别人多嘴!” 她抬起头看向我,急切地说道。 “医生能够做的,就是告知患者正确的情报,让他们选择合适的治疗方案。羽村佐智已经听过很多次熊川的说明,在长时间的烦恼后,才做出了不接受骨髓移植的决定。我们医生无权强迫她改变选择!” 看着鹰央气喘吁吁的样子,我轻轻握住她的手腕。 “鹰央老师,……我们走吧。” “哎?走?去哪儿?” “您跟我来就是了。” 握着她纤瘦的手腕,我走向门口。鹰央没有像平素那般挣扎着抵抗,而是老实地顺从。走出“家”,我带着鹰央穿过楼顶,从楼梯下到七楼。许是猜到了此行的目的地,鹰央的表情开始变得僵硬。 “就是这儿。” 来到终点,我松开了鹰央的手。这里是羽村里奈的病房门前。 “仔细一想,我们还没见过里奈本人呢。在决定接下来要怎么做之前,至少该见她一面才是。” “可是……”鹰央欲言又止。 “确实从法律上讲,里奈还没有成年,她的治疗方案的决定权在监护人手里。但这不代表我们可以无视患者本人的意见。毕竟,真正接受治疗的是里奈啊。” 盯着门把手,鹰央僵在原地。我没有催促,只是静静地等待,相信她能克服内心的恐惧。 鹰央的手逐渐伸向门把手。指尖接触到金属的瞬间,她先是快速地抽回了手,但很快下定决心,一把抓住把手,猛地拧开。 十二余平米的单人病房内,放在床边的病床上,一名少女正在看着书。她相当消瘦,皮肤苍白,纤细的血管清晰可见。头上戴着针织帽,恐怕是因化疗而掉光了头发。现在不是探望时间,佐智还没有来。 看到我们,少女——羽村里奈先是不可思议般眨了眨眼,继而双目圆睁。 “啊~是小个子医生!” 她指着鹰央,用与纤瘦躯体不相称的明亮声音叫道。 “……我不是小个子医生,我叫天久鹰央。”鹰央绷着脸回答。我记得三木健太也管她叫“小个子医生”。一定是以前在儿科实习的时候,被孩子们那么叫惯了。 “咦?为什么小个子医生会在这儿?是来见我的吗?” 里奈的语气里满是兴奋,连苍白的面容也带上了一丝红晕。 这人还挺招孩子们喜欢的。大概是因为看着像孩子,言行也显得稚嫩,所以给他们一种大朋友的感觉。 “呃、嗯,算是吧……” 鹰央有些含糊地回答。“走吧”我向她催促,然后来到床边。见我和鹰央并排坐下,里奈的脸上满是笑容。 “这人是谁?小个子医生的男朋友吗?” 她指着我提问,一副小鬼扮熟的样子。鹰央支支吾吾地回答,目光游离不定。 “呃……嗯?不,那个,不是,这家伙是我的……呃,怎么说来着……奴隶?” “那叫下属!” “哦,对对,没错,是我的下属。” 她忙不迭地点头,依旧显得鬼鬼祟祟。“我叫小鸟游,请多指教。”我冲里奈笑着问候,她很规矩地回答“请您多指教”。 “那,小个子医生怎么来这儿了?”里奈微笑着提问。 “怎么来?呃,就是走楼梯来的。我住在这家医院的楼顶,不用开车或……” “她不是问出行方式,是在问您的目的。” 见鹰央慌不择言,我在耳边悄声提醒。 “目的,哦,目的啊。……那个吧……” 支吾了一阵,鹰央到底续不下去了,抬起头看向我,一脸哭丧的表情。哎,真是让人操心。 “鹰央老师吧,是想和里奈说说话,才来这儿的。” 我在一旁助攻。“真的吗?”里奈很是开心。 “呃、嗯,……没错,是来和你……说说话。” “说什么话?” 朝着局促不安的鹰央,里奈满是期待地问道。鹰央再次求助般抬头看向我,我则假装在看风景。助攻可不能一直都在线,必须要由鹰央本人和里奈交谈,并做出决定。三木健太临终之际,鹰央自发地做出了正确的选择。这次她一定也能够成功。 许是明白了无法指望我提供辅助,鹰央面露苦恼。她在拼命思考,面对来日无多的少女,究竟该如何开口,才能尽可能避免伤害到她。鹰央天生缺乏推察他人心情的能力,但这不意味着她对人漠不关心。与她搭档的这十个月来,我明白了这个因不懂察言观色而常遭人误会的上司,其实有着比常人更加温柔的一颗心。 在我的注视下,鹰央战战兢兢地开了口。 “……里奈。” “怎么了,小个子医生?” “你……长大了想做什么?” “长大了?” 闻此,里奈用手指抵在唇边思考了数秒,而后露出满面的笑容。 “蛋糕店!” “蛋糕店?你想当糕点师(patissier)吗?” “糕点师?那是什么?” “是做蛋糕之类西式点心的人。你长大了以后想做蛋糕吗?” “嗯!”里奈用力一点头。 “我可会做蛋糕了,总是和妈妈一块儿做。我会做奶酪蛋糕(cheese cake),不过做得最好的是油酥糕饼(shortcake)。上次还做过巴伐露(bavarois)呢,你知道巴伐露要怎么做吗,小个子医生?” “不,这我不知道。蛋糕我只管吃,不会做。” “那个吧,先把白砂糖和明胶(gtine)……” 看着脸颊绯红、语速飞快地讲解巴伐露做法的里奈,鹰央面露柔和的微笑。平素常被人当成高中生甚至初中生的她,此时此刻却显得相当稳重成熟。 “那个,里奈……” 听里奈讲完了巴伐露的制作方法后,鹰央开了口。 “想治好你的病,接下来就要做很痛苦的治疗。这你听说了吗?” 天真的笑容从里奈的面庞上褪去。低头沉默了数秒后,她看向鹰央。 “要用那个叫骨髓移植的药对吧。之前听妈妈和熊大夫说了。虽然会有点痛,但只要吃完,病就能治好,我就可以又去上学了。” 女孩的声音坚定有力。应该是在改变主意之前,听母亲和熊川解释过了。 “骨髓移植不是药,是从捐献者的肠骨里……不,这无所谓了。确实,如果接受治疗,你很有可能会彻底痊愈,但这比之前的治疗要疼很多很多。……你能忍受吗?” 闻此,里奈的表情变得僵硬。十数秒的沉默后,她的脸上重现笑容,但不见了方才那般纯真,取而代之的是成年女性般的坚强。 “没关系的,我会努力。” 里奈至今已经接受了两次针对白血病的化学疗法。所以,她说出口的这个决心,听上去格外有分量。 “是吗。……你能努力啊。” 鹰央伸出手,温柔地抚摸里奈的脸颊。 “努力治好病,然后去上学念书,长大了要当糕点师,对吧。” “嗯,到时候可要来吃我做的蛋糕哦,小个子医生!” 不知何时,女孩脸上的笑容重现了纯真。 “嗯……我一定,会去吃的……” 说到这儿,鹰央低下头,肩膀微微颤动。 “怎么了?肚子痛吗?” 里奈有些担心地看向鹰央的脸。我轻轻扶住鹰央的后背。 “没关系的,里奈。鹰央老师早上没吃饭,听你讲蛋糕的事情,觉得饿了。我们先去吃饭了,有时间还会来的。” “嗯,知道了。” 回答着,里奈看向鹰央的目光里依旧是担心。“我们走吧”我催促鹰央。后者低着头,缓缓走向病房的门口。 “一定要再来哦,我们说好了。” 背后传来里奈的声音像是在叮嘱。“嗯,当然了。”我回答后,与鹰央一同走出了病房。 “老师,您请用。” 看着鹰央用衣袖蹭着眼角,我从口袋里掏出手帕递给她。她接过去,响亮地擤了鼻涕。 “……给。”她将手帕递还给我。 “不用了……您自己留着吧。” 上次在清河综合医院的事件里,鸿之池也是用我的手帕擤了鼻涕。刚买没多久的新手帕,又被……我无奈地垂下双肩,这时鹰央长吐出一口气,似是平复了内心。 “接下来要怎么做,您下定决心了吗?佐智女士拒绝骨髓移植,但里奈本人愿意做,也准备好了承受治疗的痛苦。” 我问向鹰央。她抬起头,看向天花板。 “嗯,是啊……不过,未成年人的治疗仍然需要监护人的同意,而患者的母亲羽村佐智出于内心强烈的信念,拒绝接受骨髓移植。” “咦,可那是因为她相信了那个先知的话,说不做骨髓移植也能治好里奈的病啊。” 听到与预料相反的话语,我不禁焦急起来。 “相信与否是个人的判断,其中涉及到宗教信仰也是在所难免。这是个人的自由,他人无权干涉。” “不过,那……” 我刚要反驳,只见鹰央伸出左手的食指,竖在我的面前。 “如果那是教祖为了自身的利益胡编乱造,使用诡计欺骗信徒,那么就不叫宗教,而只是单纯的诈骗。我作为医生,绝不允许一个骗子左右患者的治疗,绝不!” 迎着她的目光,那微微润湿的双眸中,写满了不可动摇的决意。我不由得扬起嘴角。 “没错,就是这样!” “我要扒下那个骗子的皮,治好里奈的病!” 坚定的声音,在走廊中久久回荡。 4 “那个……鹰央老师……” 冲着躺在沙发上看着(原本塞在“书之林”下方的)漫画的鹰央,我不由得出声问道。 “干嘛啊,我正看到精彩的地方呢。” 鹰央从漫画书上抬起头,很是不满地应答。 “还精彩的地方……您不是要揭露那个先知的真实身份吗?为什么我会在这儿整理您的书?” 在儿科住院楼表明了决心的鹰央在我的陪同下回到了楼顶的“家”。接下来的一个小时里,我埋头于整理倒塌在地上的“书之林”。鹰央一开始也在帮忙,但约十五分钟后便在书堆中发现一本漫画书,嘟囔着“哇,好怀念啊”便趴到沙发上看了起来。之后她便是“那一堆是英文的医学参考书,按照标题字母顺序堆好”“那块儿是国内的推理小说,按照作者音顺和出版年份排好”这般地发号施令,再没有动手干活。 “现在是在等必要的人员到齐。” 这么说来,在整理“书之林”前,鹰央确实打了一两个电话。 “那您也不能全都推给我干啊。您至少要帮帮忙吧。” “之前说‘是我弄倒的,我来都摆好’的不就是你吗?” 鹰央不解地歪头。 “我才没那么说!我说的是‘我也来帮忙’!” 这人明明记忆力过人,能把发生的事情在脑内精确地重新回放,却偶尔会有依自身便利随意篡改的毛病。 “是吗?哎,总之把书本弄倒的是你还有那个黑社会的,所以这些就靠你加油咯。哦,那本不是推理是恐怖小说,别放那堆里。” 我无奈地垂下双肩。感觉自己像是在河边摞石子的小学生。 “说到底,您叫来的人是谁?我还以为您稍微动动脑筋,三两下就能解决了呢。” “这次的事件没那么单纯,只凭我一个人解决不了。” 鹰央把漫画放到一边,表情恢复了严肃。 她一个人解决不了的谜题啊……我回想起在礼拜堂看到的“奇迹”。从两眼中流下的血色眼泪,以及浮现在掌心的十字架。确实,我完全无法想象那些是如何出现的。谜题错综复杂,线索却少得可怜,情况对我们很不利。若要做骨髓移植,必须在下周一之前联系骨髓库,若错过时机就没法移植了。那样的话,里奈就…… 一想到最坏的结果,我不禁浑身发颤。 “差不多该开始了。” 嘟囔着,鹰央从沙发上起身,来到桌前坐下,拿起了纸张和铅笔。“您要做什么?”我问道,她只是回答“你看着就知道了”,然后左手飞快地动了起来。逐渐地,白纸上浮现出一张人脸,那正是在教会看到的先知——天草炎命的肖像。画面极为精细,乍一看去还以为是黑白照片。我半张着嘴,愣愣地盯着纸张。包括钢琴演奏在内,她的艺术水平实在高超。 “那,您为什么要画那个先知的肖像画?” “这是因为……”鹰央刚要开口解释,便传来了敲门声。“进来吧。”她回应,门立刻被打开了。 “鸿之池?”我惊叫道。只见门口站着的正是鸿之池舞。 “在下鸿之池,前来报到!”鸿之池精神抖擞地举起右手。 “报到你个鬼啊,你到底来干什么?” “哎?是鹰央老师叫我来的啊。” 叫她来的?我转过头,只见鹰央冲鸿之池招了招手。 “总之先进来吧。” “好~打扰了……咦,这怎么回事啊?乱成这个样子。” 见到散落一地的大量藏书,鸿之池惊得瞪圆了眼睛。连消息灵通的她,看来也不清楚昨晚发生的案件。毕竟距事发不到半天,警方也是为了避免刺激住院患者而从后门悄悄进入了医院,人们不知情也是正常。 “之后再跟你解释。对不住了,星期天还叫你出来。你没别的事吧?” 鹰央显得很是过意不去。真希望她能用哪怕十分之一的关切来慰问一下我这个昨晚通宵眼下还要帮忙堆书的下属。 “当然没事了。我早就知道鹰央老师不会对里奈见死不救,所以早早就把时间空出来了,万一您有什么事情用得着我帮忙。” 说着,鸿之池脚步轻快地踏进客厅。 “然后呢,发生什么事了?现在是个什么情况?” 她的声音里满是兴奋。之前的事件是鹰央帮助她脱了身,从她的角度来看,现在是个报答恩情的好机会,会感到开心也是难怪。看着平素便朝气蓬勃的鸿之池变本加厉地兴奋的模样,我只觉体内积蓄的疲劳愈发沉重了。 “鸿之池,你稍微冷静一点。我刚刚通了宵,那个……看着你胃疼。” “你那是什么意思啊?” 鸿之池不满地嘟着嘴,弯腰捡起了地上散落的书本。 “总之我也来帮忙,快点把这收拾好吧。” “谢啦。” 有手脚麻利的鸿之池帮忙,进展应该会快不少。 “哦,小舞你不用干那种活儿,有更重要的事情拜托你。” “咦,重要的事情?我做,我什么都愿意做!” 被鹰央叫住,鸿之池立刻将手中的书一股脑儿推给我,连蹦带跳地来到鹰央身旁。 “我需要做什么呢?” 丝毫不在意我谴责的目光,鸿之池在桌边跃跃欲试。 “过会儿还有一个人要来,等那个人来了,我一块儿给你们解释。” “还有一个人?” 鸿之池讶异地嘟囔着,这时敲门声响起,大门随之被推开了。 “天,什么地方这是,怎么这么多书?” 只见站在门口惊叫的是留着齐颈短发的高挑女子。 “香织小姐?您怎么来这儿了?” “说啥呢,还不是那个小个子医生叫我来的。说想要救里奈的命,就快点来这儿。” 刚才说的还有一个人要来,指的就是这个骗子女啊。 “辛苦了,进来吧。”鹰央冲她招了招手。 “还进来……这么古怪的房间,我还不乐意进来呢。大白天的拉什么窗帘,屋子里一抹黑,怪吓人的。” “白天开着窗帘多晃眼睛啊。少废话,快点进来。” “搞什么嘛,一句话不说就把人叫到老巫婆家里一样的地方……” 香织一边嘟嘟囔囔地抱怨着,一边小心翼翼地绕开地上散落的书,走到鹰央身边。 “你说救她是怎么回事?你知道那个奇迹是用了什么花招吗?那你怎么不赶紧告诉佐智女士,让她知道那个先知是个骗子……” “你先冷静一点。我找你们来,就是为了揭穿那个骗子的真面目。” 鹰央打断了心急口快的香织。 “……你想让我做什么?” “嗯,首先是要你……” 她竖起左手的食指刚要说明,忽然停住,瞪大眼睛盯向我。“怎、怎么了?”我不由得向后退去一步。 “在这儿说话静不下心来,去我的卧室说吧。就在那边。” 鹰央拿着肖像画站起身,催促鸿之池和香织前往客厅深处。 “咦、那我要……” 我刚向前迈出一步,便被扭过头的鹰央锐利如刀的视线钉住了脚步。 “男人绝不可进入我的卧室。若打破禁忌,巨大灾厄将降临汝之头上。” “呃,您说那种默示录一样的话也……如果是有关那个先知的事情,我也想了解一下情况……” “昨天那个大块头的男人是什么下场,你该不会忘了吧。” 鹰央一脸严肃地低吟。回想起田山垂涎三尺地不省人事的模样,我不由得脸颊抽搐。 “那就拜托你整理这些书了。” 她瞥了一眼僵在原地的我,便消失在门后,香织和鸿之池紧随其后。 “小鸟大夫。” 关门前,鸿之池从门缝中探出头,冲我一眨眼。 “女生谈话,男生不可以插嘴哦。” 说完,她便缩回头,关上了门。 “……搞什么嘛。” 我沉重的叹息声,在昏暗的房间内驻留了片刻。 “已经周五了呢。” “……是啊。” 抱膝坐在沙发上的鹰央低声回答。 “距离答复骨髓库的截止日期只剩三天了。” 在鹰央叫了香织和鸿之池到自己卧室以来,已经过了五天。这五天里,鹰央没有去教会,甚至没有踏出医院一步,也几乎没有提起过那个先知。五天前,真鹤曾劝她暂时到别处避难,但被她以“离开熟悉的环境会很不方便”为由婉拒,而留在了“家”中。真鹤只好安排警卫密切看守通往屋顶的楼梯,至少免除了再受袭击的担忧。 决心救助羽村里奈时,鹰央曾兴致高涨,可随着时间的流逝,她逐渐变得沉默寡言,时不时表情险峻地陷入沉思。我与她共事这么长时间,能够明显感觉到她愈发焦急。心生不安的我,在结束今天急救部的值班后,便直接来到了鹰央的“家”。 “是啊,就剩三天了……”鹰央嘟囔着,语调依旧是毫无抑扬。 “先知的那件事情……您觉得能解决吗?” 这几天我一直避免提及此事,生怕会给她造成压力。但眼下已到了分秒必争的时刻,我实在是忍不住问了一声。鹰央盯着地板一声不吭,仿佛没有听到我的提问一样。 难道说她还没能解开吗。那个“奇迹之谜”竟然困难到把她逼至如此地步吗。 “您听说了吗?熊川大夫还在尝试说服佐智女士呢。” 为了解开压抑的气氛,我试图转换话题。昨天听熊川说,今天下午五点左右,他打算再联系一次佐智,进行最后的尝试。 “我知道。” “熊川大夫能成功吗?” “恐怕没戏。羽村佐智对先知的信赖非常深厚,不论我们如何主张医学层面的理由,她也不会同意做骨髓移植的。” “您要不要试试一块儿去说服她?那个奇迹是怎么弄出来的,您应该多少有些眉目了吧。只要解释清楚了,佐智女士或许也会清醒过来。” “不行,现在我还没法说服羽村佐智,只能等着。” “您是指拜托鸿之池和香织女士的事情吗?您到底让她们去做了什么啊?” 我急切地问道,然而鹰央只是重新陷入了沉默。距离时限只剩下三天,可我们连用于推理的线索都没有集齐,我只觉心急如焚。 “老师,有没有我能做的事情?哪怕是去给鸿之池和香织小姐打下手,只要您说,我做什么都行!” 闻此,鹰央抬头看向我,缓缓开口。 “现在,你什么都做不了。” “……是吗。” 什么都做不了……鹰央的话无情地刺入我的胸口,同时沉重的无力感压在后背。 “我去一趟儿科病房,看看他们谈得怎么样了。” “嗯,知道了。”鹰央只是应了一声,然后又一动不动地盯着地板。 我从楼梯下到七楼,进入儿科住院区。瞄了一眼护士站,没有发现熊川的身影,大概仍然在与佐智商谈。看向手表,马上要到晚七点了。他们已经谈了快两个小时,可见谈判之艰难。刚想着待会儿再来的时候,便看到了熊川正一脸苦涩地站在走廊里。说服似乎以失败告终。 “熊川大夫,谈得怎么……” 我小步快跑来到他跟前,这才注意到藏在他庞大躯体后面的另一个人影。被遮挡的女性——羽村佐智,看到我的面孔后,立刻眯起了眼睛。 “……哦哦,是上次和天久大夫一块儿来教会的医生对吧。” 辨认出了我,佐智发出问候。 “对,是我。”我缩起脑袋。“那个,关于治疗方案……” “她还是不同意接受骨髓移植。等下周,我们就联系骨髓库,正式取消申请。” 熊川皱着眉头说道。“这样啊……”我只能如此回应。他忧心忡忡地撇着嘴离开了,应该是去护士站在病历上记录交涉结果了吧。走廊里剩下我和佐智。 “前些日子多有失礼,还请您见谅。” 我过意不去地低下头。“没关系的,您不用在意。”佐智微笑着说道。 “那天我也有点失控了,礼数不够周到。这么说来,我听说第二天天久大夫来见了里奈,她可高兴了呢。真是谢谢您。” 从她的问候中,我没有感受到在教会中她表现出来的狂气。 “那个,您说不愿意接受骨髓移植,……是因为那个先知……” 我小心翼翼地选择措辞。 “是的,我重新问了一次,炎命大师说就算不做移植,里奈也能得救,如果做了反而会酿成大错。” 佐智的笑容逐渐染上了疯狂的色彩。 “哦,那位先知啊……” 我不知该说什么好,只能模棱两可地应答。 “是的。大夫您也看到那个奇迹了吧,他是真的很了不起。大概十分钟之前我接到联络,说后天有梵蒂冈的奇迹调查官会来这边,来认定炎命大师的奇迹是真的呢!” 她上身前倾,语气里满是兴奋。这么说来,之前也听她说过,教会向梵蒂冈提交了类似的申请。 “这还……真是厉害呢。” “是啊,因为大师是真的能听到上帝的声音,所以一定会让里奈得救的,一定!” 看到她布满血丝的双眼,我不由得移开了目光。究竟要如何才能让她清醒过来?我应该告诉她,就是那个先知命令了田山去袭击鹰央的吗? 不,这不是个好主意。我摇了摇头。就算知道了田山的罪行,佐智也只会说那是“个人的行为”,或者说“她侮辱了先知,理当遭到报应”来说服自己。她信仰的对象已经从上帝转为了那个先知,只要没有解开奇迹的手法,佐智就绝不会同意接受骨髓移植。 想到这儿,一股恶寒忽地窜上脊背。——就算我们解开了奇迹的手法,佐智就一定会同意做移植吗?她如此盲目相信先知,哪怕我们的解释被证明是对的,也可能会不愿接受事实。那,究竟该怎么…… “哦,不好意思,我太兴奋了。那我还要去看看里奈,就先告辞了。” 佐智低头行了一礼,然后沿着走廊去了病房。目送她离去,我内心沉重地走向儿科住院区的出口。经过护士站,看到熊川正在更新电子病历,熊一般庞大的身躯竟显得格外瘦小。 回到屋顶,我来到鹰央的“家”准备汇报情况。推开家门,只见鹰央正盯着自己的手看,手上则是戴着手套。 “您在做什么?” “在试穿手套。” 说着,鹰央冲我伸出双手。她戴的是黑色的手套,上面用细线绣着花纹。 “手套?这都五月份了,您怎么还要戴?话说我刚才去儿科住院楼,打听了一下情况。” “……怎么样?” 闻此,鹰央的表情重回严肃。我向她讲述了儿科住院区内发生的事情。 “是吗,梵蒂冈啊……” 许是觉得区区那种男人竟惊动梵蒂冈派出了使者十分可笑,鹰央嘲讽般扬起了嘴角。 “再这样下去,下周一就该联系骨髓库取消移植申请了。就没有什么办法吗?” 我急切地挠头,这时鹰央从沙发上站起身。 “有。” “啥?有办法!?” “你叫唤什么,那肯定是有啊。所以我才特地叫来小舞和那个女骗子干活的。” “咦?等一下,您叫她们两个去办的事儿已经完成了吗?” “嗯,早就完了。事情怪麻烦的,不过她们做得比我预料的还要好。” “那您怎么还放着那个先知不管?” “总得做点准备,我才能解决这个事件啊。这几天我快要急死了,只能干等着,憋得慌。” 鹰央很是不满地摇了摇头。 “不过,所有的材料总算都凑齐了,这下可以给那个先知一点颜色瞧瞧了。小鸟,周日中午在这儿集合,我们去扒下那个家伙的羊皮!” “……我也去吗?” 我不解地问向兴奋的鹰央。 “废话,当然了。” “可老师您之前不是说,我什么都做不了吗……” 这话仍让我心存芥蒂。 “动动脑子行不行”她显得很无语。“我之前说的是‘现在,你什么都做不了’。那是指三十八分钟之前,不是在说后天。” 闻此,混沌的内心立刻放晴了。我努力绷住表情,不让喜悦溢于言表。 “那,您后天用得着我了。我需要做什么?” 我问道。鹰央扬起嘴角。 “守在我旁边——这就是你的工作。” 5 “别过来,离我远点,都快被你憋死了。” 鹰央坐在野营用的折叠椅上,试图将我蹬离身旁。 “您别强人所难了行不行。说到底,在这么点儿的地方里还要塞下椅子……” 在长宽一米见方、高度约两米的昏暗空间内,我和鹰央从大约一个小时前起便一直等候着。透过格栅间的缝隙,我窥向外部空无一人的教会礼拜堂。 这里是田无保谷天主教会礼拜堂角落内的隔间,平时用于堆放折叠椅,此刻成了我们两人的藏身之处。周日白天的礼拜结束,教徒们回家以后,我们便从后门用香织准备的备用钥匙偷偷溜进了礼拜堂——上周日鹰央把香织叫来,恐怕就是为了这事。 凭借漏进室内的些许光亮,我查看手表,指针已过了晚六点半。据鹰央(大概是听香织说)的情报,七点左右会有另一场集会,会上先知将表演奇迹。来自梵蒂冈的奇迹调查官也会出席,并判断先知的奇迹是否为真。 微弱的脚步声传来,我屏住呼吸,窥向外面。数名男女进入了礼拜堂,坐到最前排。我依稀记得他们,是天草炎命的狂热追随者,其中也有羽村佐智的身影。隔着很远,我也能明白他们的脸上是兴奋与不安掺半的表情。这不难理解,再过不到一个小时,梵蒂冈的使者就要来声明,他们所追随的先知到底是不是真货了。 紧接着, 有更多的参会者进入了礼拜堂。看来今天是个特殊的日子,来参会的人比上周我们来的时候还要多。连备用的椅子也顷刻间被占尽,剩下的人只能站着。礼拜堂内挤得水泄不通之际,神父森下则夫推开祭坛旁边的门走了进来,场内的空气随之一颤。跟在满脸紧张的森下后面的,是一男一女两人,男子是中年的金发白人,穿着熨得笔挺的黑色西装,面无表情;旁边的女性个头娇小,看上去三十岁左右,穿着修女的长袍,颈部挂着十字架,头戴的纱巾盖不住长长的金发,湛蓝的眼瞳显得动人。 “呃——各位,我来介绍一下。这位是不远万里从梵蒂冈光临的科斯塔(costa)神父,以及负责翻译的露娑女士。” 森下向众人介绍两名来客。名为露娑的译员略一致意,而被称为科斯塔的神父则是不见反应。森下掏出手帕拭去额头上的汗,请二人坐到了最前排的座位。 “鹰央老师,梵蒂冈的使者来了。” 狭小昏暗的房间内,我小声报告。 “……嗯,知道了。” 低头看着戴了手套的双手,鹰央回答。 “……您没事吧?” “你指什么?”她总算抬起了头。 “您在紧张,对吧?” 瞬间,鹰央似乎想要反驳,但很快再次垂下了目光,悄声说道。 “是啊……确实有点紧张。” “您还不知道能不能解决这次的事件吗?” “嗯,还不知道。” 连迄今为止侦破了无数事件真相的她,也有可能解不开的谜……我重新感受到这次的对手有多么强大。 “放心吧,一定能行的。” “……凭什么你敢那么说啊。还没做呢,怎么知道。” 鹰央的表情忽然僵硬。 “如果,如果我失败了……” 她顿了一顿,双手紧紧环抱着自己不住发颤的身躯。若失败,一名少女将香消玉殒,鹰央瘦弱的双肩担负的重压超乎想象。 “没事的。” 我伸手,轻轻搭在她纤瘦的肩膀上。轻微的震动沿着手掌传来,她扬起目光朝我瞪来。 “又来了,你怎么总爱信口开河,没有一点证据。” “我不是在信口开河,这是基于我在综合诊断部工作十个月的经验。” “经验?” “是的。这十个月来,老师您参与了各类离奇事件的调查,而且全都解决了不是吗。也就是说,您的成功率是百分之百。从统计上来讲,这次您成功的可能性也是非常之高。” “……统计上讲吗。听着好像有点道理,实际上还是没有可靠的证据。你总是这样。” “而且,健太也一定会为您加油的。他知道您从没有忘记他,一直在努力。” “喂,我说你不讲科学,你也不至于搬出神灵来吧。” 鹰央苦笑着,耸了耸肩。 “神灵不也挺好吗。老师您也一直在说,科学能够证明的不是真相的全部。我是真的相信,健太正在看着老师您,真心为您加油呢。” “是啊,说不定真是这样……” 她从腰包中取出纽约洋基队(new york yankees)的棒球帽。那是数个月前因白血病而不幸离世的三木健太的遗物。 “而且,这次的对手也算是半个神灵吧。从某个角度讲,对手是很接近‘神’的存在。所以,我们觉得背后有健太撑腰,又有什么不可以呢。” “嗯,是啊。你说的没错。” 戴上手里的棒球帽,鹰央会心一笑——那是每次她要解开谜题时,都会露出的笑容。 “那,我们这就去‘猎神’吧。” “嗯,差不多要开始了。” 我重新从孔隙中窥向礼拜堂。森下来到祭坛旁边的一扇门前,把门拉开,只见天草炎命穿着漆黑的长袍正站在门口。众人发出一阵欢呼。上次集会时,森下先讲了一通话才请了炎命出来,不过今天大概是为了照顾梵蒂冈的使者,一开始就让他登场了。 “终于要开始了。” 鹰央站在椅子上,试图观察外面的情况。 “您小心点,别摔下来了。本来身子骨就不太好。” “谁摔下来,你这乌鸦嘴!” 话音还没落,鹰央便猛地失去平衡,两手可怜兮兮地在空中挥舞。我急忙拽住她的手,将她扶稳。 “……我说什么来着。” “嗯,……我小心一点。” 鹰央难得地老实回答。我跟着她一块儿看向外面。和上次一样,炎命沉默不语地来到祭坛前面,抬起一直低垂的头。见此,坐在最前排的露娑站起身来。 “下面,进行,奇迹调查。调查官是,科斯塔神父。申请的奇迹是,‘血泪’和‘圣痕’,对吗?” 露娑用略显生硬的日语说明。炎命一动不动,旁边的森下用尖锐的嗓音代为回答“是的,没错”。 “那就,请吧。” 露娑动作优雅地坐回席位,她身旁的奇迹调查官科斯塔神父依旧是面无表情地注视着炎命。礼拜堂内的气氛高度紧张。和上次一样,炎命双手相扣举至额前,低声嘟囔着什么,数十秒后把两手抵在胸口,闭目仰天。一片静寂中,他缓缓低下头,望向正前方。四周的气氛随之一变——只见炎命布满血丝的双眼中,渗出了鲜红的眼泪,沿着脸颊滑落,留下红色的印记。 “忏、悔吧,……神之、国度,已近。” 炎命喘着粗气,张开左手伸向前。所有人的视线集中在他的手掌上。很快,白色的掌心发生了变化,中央部位逐渐变红,直至形成十字架的纹路。几近欢呼的嘈杂声填满了四周,连奇迹调查官科斯塔也瞪大了眼睛。他这个判别真伪的专家都惊讶成那样了……我们真的能证明那个先知是骗子吗?正当我惴惴不安地看向外面时,身旁忽然想起“好,我们出去”的声音,下一瞬,面前的门被猛地推开。门扉撞在墙壁上,发出响亮的声音。所有参会者一齐回过头来,面对无数视线,我不由得胆怯。鹰央则是丝毫不顾,走出储物间,挺起毛衣下的扁平胸膛。 “他是骗子!”高亢尖锐的声音响彻礼拜堂。 事出突然,所有人都愣在了原地,鹰央昂首阔步地沿着中央的通路向前走去。我慌忙跟在身后。 “不许靠近炎命大师!” 坐在最前排的一名年长的男性站起身,挡在鹰央前方。见此,又有几人回过神来,立刻插入她和炎命之间。我也立刻站到鹰央前方,与他们对峙,同时注意到同样坐在最前排的羽村佐智正怒气冲冲地瞪着我们。 “你是上次来找炎命大师的麻烦的人对吧。来这儿做什么!?” 最先起身的年长男性青筋直跳地怒喊。 “我刚才说了,那个先知是骗子。我现在来证明。” “少开玩笑!今天是重要的日子,快点给我出去,不然……” “不然怎么样?把我撵出去吗?别忘了,这儿可是基督教的教会,在教导热爱他人的地方,你要使用暴力驱逐我吗?” 面对鹰央满是挑衅的回应,男子撇着脸扭过头,看向教会的责任人森下,然而后者只是游离着视线。 “……把他们赶出去。” 一阵低沉的声音响起,只见炎命噙了血泪的眼睛正瞪着我们。 “快点把这两个人赶出去,……用什么手段都好。” 他挥了挥显露出十字架的手。闻此,旁边的几名男子没了犹豫的神色。我沉下重心,双手握拳举至胸前。他们的体格虽然不很健壮,但人多势众,同时冲过来的话,我恐难以应付。一丝冷汗渗出额头。 “停下(stop)!” 这时,响起了震撼脏腑的一声大喝,准备扑过来的男子们顿时愣住了。只见露莎女士站起身来。 “这里是,上帝的住所,暴力,绝不允许!” 面对她凌厉的目光,男子们只能尴尬地低下头。 “可是,露莎女士,这两位试图干扰重要的奇迹验证……” 森下试图为他们辩解。然而露娑看都没看他一眼,将蓝宝石般的眼瞳转向鹰央。 “你说,他的奇迹,是假的?” “没错,刚才你看到的奇迹是骗人的把戏。我可以证明。” 听到鹰央的回答,露娑立刻与坐在旁边的科斯塔小声商谈。数十秒后,她用力点点头,重新转过身面向鹰央。 “那么,请证明。” “哎!?”森下立刻发出抗议。露娑只是冷冷地朝他看去。 “奇迹必须经过多方验证,只有在确定无误时,才能被认可。如果有人说那是假的,我们自然要听一听。” 虽然语气生硬,但她的态度凛然不容反驳。森下咬着嘴唇,不再作声。 “看吧,梵蒂冈开绿灯了,快点给我让开。” 鹰央像是驱赶蚊虫一般挥了挥手,挡在她前面的男子不慎情愿地让开了通路。她缓步走到炎命面前。 “总算能好好聊一聊了,你这自封的先知。” 听到鹰央嘲讽的问候,炎命满是胡子的面庞略微扭曲。 “我的话是上帝的话,怀疑我就是怀疑上帝。” “抱歉,之前我说过了,我是科学家,看到什么都会怀疑。只有不断去验证,最后留下来的才是真相。” 说到这儿,她顿了一顿,扬起嘴角。 “我要来看看,你所谓的奇迹到底能不能通过验证。” “上帝无须怀疑,只要相信。” “你说的是上帝,但我说的是你。我要验证看看,你到底是不是上帝的代言人。” “我能听到上帝的话语!”炎命大喊。 “或许吧。总之冷静一点,祝我们一切顺利吧。” 鹰央演戏一般说完,伸出了戴着手套的右手。炎命僵着面庞,低头看向她的手。 “握手(shake hands),这很好。和谐是上帝的教导。” 在露娑悠闲的催促下,炎命很不情愿地握住了鹰央的手。瞬间,鹰央用力收回手臂,炎命猝不及防地向前倾身。抵在他的耳边,鹰央低语。 “等着瞧吧,你这个骗子。我要扒开你的皮,让大家瞧瞧你是个什么货色。” 炎命瞪圆了深陷的双眼,一旁的森下神父则是惊得倒吸一口气。 “胡说八道!” 炎命试图抽回自己的手,然而鹰央丝毫不肯放松。 “急什么,那么慌张,一点威严都没有。” “吵死了!” 他用力挥开鹰央的手,向后退去一步。鹰央再次伸出了左手。 “这可不是握手,好戏现在才开始。给我看看你的‘圣痕’。” 炎命立刻将左手藏到后方。 “请照她说的做。这也是,调查的一部分。” 露娑锐利地发出指示。炎命撇了撇嘴,有些犹豫地伸出了左手。鹰央用双手将其抓住,仔细地打量。 “原来如此,确实是十字架的形状。皮肤可见红肿,应该挺痒的吧?” 鹰央问道。炎命只是扭过头,没有作答,旁边的森下涨红了脸高声抗议。 “那很明显就是十字架吧。而且,那是炎命大师向上帝祈祷时出现的,你刚才也看到了吧?难道说那是错觉吗?” “不是错觉,他的手上确实出现了十字架的纹路。” 听到鹰央的回答,森下似乎安了心。 “好了,接下来要怎么说明呢……” 鹰央松开炎命的手,闭上了双眼。我差点以为自己听错了。本以为她已经解开了奇迹的手法,没想到竟是现在开始想……在陷入沉默的鹰央身旁,我也开始绞尽脑汁。那个纹路是事先画好后用粉底盖住,表演的时候再擦掉的?还是有某种特殊的光源照明,可以掩盖图案?不,不对。刚才他既没有擦拭手掌的动作,周围也不见光照。那,这到底是怎么…… “你不是也没法解释吗!这果然就是‘奇迹’啊!” 见鹰央沉默了一分多钟,森下再也忍不住地叫出了声。前者抬起头,挠了挠太阳穴。 “确实不好办啊。不好意思,能再让我看一下你的手吗?” “……你已经看够了,还看什么。”炎命呻吟般回答。 “别那么说嘛。我不会碰你,只是要你像刚才那样伸出手,把掌心举给我看。看完我就走人,再也不会来这儿。” 炎命的脸上闪现一丝动摇。鹰央朝他又走近一步。 “这个要求不算过分吧?如果你真的是先知,还有什么可担心的。” 她的语气里是十足的挑衅。炎命瞪了她一眼,响亮地咋舌,然后举起了左手。礼拜堂再次陷入了沉默——数秒后,周围的气氛剧烈动摇。只见方才显露的图案发生了变化,十字架的周围多出了几条短线。 “……子?” 凑近观察的森下轻声念道。确实,从形状上看很像“子”。 “喂,这怎么回事?看着不像十字架啊,还算是奇迹吗?” 鹰央故意用滑稽的语调说道。“什么!?”炎命立刻打量自己的左手,同时瞪大了眼睛。 “别藏着掖着了,快点举起来给大家伙儿看看,尤其是那边的梵蒂冈的使者,不然可就没法承认是奇迹了。” 被鹰央手指的露娑立刻接过话头。“手掌,朝向这边!快!”炎命犹豫了一下,但还是向两人伸出了左手掌。 “且不论形状,这也算是圣痕吧。不过,既然出现了十字架以外的图案,其它地方或许也会出现类似的圣痕吧,比如……右手的手掌。” 说着,鹰央扬起了嘴角。炎命举着左手,张开了右手。看到掌心的瞬间,他的面孔宛如融化的糖人般猛然扭曲。鹰央忍俊不禁。 “怎么了?你看到什么了?” 她来到盯着自己手掌一动不动的炎命跟前,用双手抓住了他的右手。茫然若失的先知毫无抵抗。鹰央强行举起了他的右掌心,只见上面和左手一样浮现出红色的文字——“傻”。 “傻……子……” 看着与眼下紧张的气氛格格不入的两个字,森下半张着嘴愣住,我也呆呆地不知所措。身后的嘈杂声比方才大了许多。 “这、这是怎么回事!?你到底做了什么!?” 森下上气不接下气地叫道。 “不是说了吗,我要解开奇迹的把戏。” “你、你少胡说八道!竟然对先知大人做、做这种事情……马上从我的教会里出去!” “你的教会?瞎扯啥呢。教会是上帝的住所,不是你个人的物品。而且我是受梵蒂冈使者的邀请站在这儿的,就凭你一个人能赶我出去?对吧?” 鹰央一脸得意地说完,转向露娑。后者用力点了点头。 “没错,你有义务说明,刚才的现象。那个,不是圣痕吗?” “对,这不是什么圣痕,而是一种疾病的表现。” “疾病?那,是一种病吗?” “没错。” 说到这儿,鹰央深吸一口气,再度开口。 “是接触性皮炎。” 她竖起戴着手套的左手食指。 “接触性皮炎是皮肤接触刺激物或抗原而产生类似湿疹的炎症反应的一种疾病。对于这次的病例,刺激物是金属,即金属过敏。” “金属……吗?” 露娑问道。鹰央点点头。 “铬(cr)、钴(co)、汞(hg)、金(au)等多种金属可使人产生过敏反应。这次病例的原因是镍(ni),是一种相当常见的金属过敏源。” 她像节拍器一样左右摆动食指,很是惬意地说明。 “金属镍与汗液中的氯离子反应,形成镍离子,与人体内的蛋白质结合后,即可作为抗原,诱发免疫反应,这就成了镍导致的接触性皮炎。” (永琳:文中描述的症状为急性接触性皮炎,属于接触性致敏(iv型/迟发型超敏反应)。基于斑贴试验(patch test)的统计研究表明[5],约14.3%~16.2%的人口对镍过敏。二价镍离子(ni2+)在人体内可直接与树突状细胞膜上的tlr4受体蛋白结合,启动固有免疫应答[6]。应指出,湿疹与接触性皮炎需作鉴别。接触性皮炎主要发生在接触部位,皮损境界清楚,患者多感瘙痒或疼痛,脱离接触后迅速自愈;湿疹可发生在任何部位,皮损境界不清楚,患者通常无痛感,病程较长易复发[7]。) 我愣愣地听着鹰央讲述奇迹的真相。露娑冲面无表情地坐着的科斯塔耳语几句,然后转向鹰央。 “你怎么知道,是因为镍?确定吗?” “我猜测金属过敏,是听到了那个先知第一次来到教会时的情况。那天晚上下了大雨,他来到教会的正门,气喘吁吁地冲神父伸出了手,这时掌心里逐渐出现了十字架。对吧?” 说着,鹰央转向森下问道。“是、是的……”后者半张着嘴,喃喃地回答。 “上个礼拜,我调查了一下教会正门的周围,看到门旁边镶嵌了一块金属板,上面刻着‘田无保谷天主教会’,名字前面还带个十字架,大小刚好和手掌差不多。” “你是说,因为他,碰到了十字架……?”露莎问道。 “没错。那个男的恐怕是半夜出门寻找食物的时候,突然碰到下雨,只好找地方避雨,所以气喘吁吁。然后就发现了教会,想着进去躲雨,顺便看看能不能讨点吃的,就到门口按了门铃。他又累又饿,只好把手撑在门边的墙上,手掌刚好按在门牌的十字架花纹上,结果掌心出的汗和门牌上的镍发生反应,导致出现了十字架形状的皮炎。” 鹰央一口气说明完毕。听到条理明晰的解释,所有人都大受震撼,周围陷入沉寂。 “这不可能!” 尖锐的叫声打破了沉默。只见森下颤抖着伸出手指向鹰央。 “你在胡编乱造!你有什么证据说炎命大师的圣痕是过敏导致的?” “当然有了。”鹰央立刻回答。“我找人帮忙削了一点金属板,把碎屑送到实验室分析,结果显示表面镀了一层镍。” 她找的恐怕是香织吧。不光让她准备了备用钥匙,还采集了样本,真是会使唤人。不顾我无语的表情,鹰央继续说道。 “我猜测很有可能是镍过敏,所以准备了点道具来证明。就是这个。” 说着,她高高举起戴着手套的双手,摆出万岁的姿势。 “……手?”森下不解地皱眉。 “瞅啥呢,是手套。虽然肉眼看不见,不过在两手的拇指和右手掌心的部分事先涂了含有镍的漆,右手涂的是反过来写的‘傻’字。” 所以炎命的双手上才会出现“傻子”二字啊。准备得够仔细的。在苦笑的我身旁,鹰央指向炎命的胸口。 “那个长袍上应该也涂了含有镍的漆液吧,在中间画成十字形。展现奇迹的时候,在额头前面祈祷一样紧握双手,是为了让掌心出汗,或者擦掉头上的汗,来沾上汗水;然后再把手按在胸口事先涂了漆的地方,引发皮炎。” 说到这儿,鹰央顿了一顿,嘲讽般扭曲嘴角。 “顺便猜一下,长袍里动的手脚恐怕不只有镍漆,袖子那块儿可能也事先涂了某种刺激性物质,用来快速流出泪水,大概是薄荷醇(menthol)或者……”(永琳:薄荷醇(c10h20o)渗入眼部时,与瞬时受体电位阳离子通道trpm8结合,激活角膜主传入神经的冷敏感器,从而达到催泪效果[8]。) “对了!” 突然,森下大声一喊,打断了鹰央的说明。对声音高度敏感的鹰央不得不捂住双耳。 “叫唤什么,人家还没说完呢。” “还有眼泪!炎命大师的奇迹不光只有圣痕一个,还有血色的眼泪。这也能用金属过敏来解释吗?” “这倒是不能。” “看吧,炎命大师的奇迹果然是货真价实的,和疾病根本没关系。” 森下显得很是自信。 “不,从某种角度讲,那也是因为疾病。”鹰央压低声音回答。“而且是比接触性皮炎要危险得多的疾病。” “你在……说什么?炎命大师到底得了什么病……” 森下的声音微微发颤。炎命紧盯着鹰央,他的面庞似乎显露一丝动摇。鹰央张开双臂。 “是结核。” “结核?就是那个,以前的大文豪得过的……?”(魔理沙:e.g., 鲁迅,契诃夫,夏目漱石,etc.) 森下皱眉不解。鹰央点点头。 “在确立了卡介苗接种和抗结核药物的治疗方案后,因结核死亡的患者数量相比以往减少了很多,但并不是说我们彻底根除了这种病,近年患者反而有增多的趋势,每年新增两万名患者,又有两千人因该病死亡。所以说,结核绝不是停留在历史中的疾病。” (永琳:日本厚生劳动省2020年结核患者登记调查年报显示,2020年新增(登记)结核患者12739人,死亡1909人,均比上一年有所降低[9]。我国每十万人中平均有459名活动性肺结核患者(2010年统计值[10]),年均死亡病例近两千[11-12]。卡介苗对预防儿童的结核性脑膜炎和粟粒型结核有较好作用[2]。抗结核药分为一线抗结核药,如异烟肼和下文中所述的利福平;以及二线抗结核药,用于对一线药产生耐药性的结核菌,如对氨基水杨酸钠等[13]。) “那、那又怎么样?得了结核病,就会流出血红色的眼泪吗?” “不,血红色的眼泪不是结核病导致的。” “那……” 森下向前探出身子,却被鹰央伸出的左手挡住了话头。 “但,结核病患者很容易出现‘血红色的眼泪’。” “这是为什么?”露娑问道。 “因为药物。治疗结核病时,为了避免细菌产生耐药性,通常会服用复方药物,其中一种成分叫做利福平(rifampicin)。它对结核杆菌有很强的抗菌作用,使用广泛,但有一点副作用——它的代谢产物是红色的。所以内服后过大约一天,代谢产物就会溶解在人体的分泌物中,使后者带上红色,例如尿液、汗液、唾液,以及……” 说到这儿,鹰央顿了一顿,再次竖起了左手食指。 “泪液。” 礼拜堂内发出更大的嘈杂声。 (永琳:利福平是利福霉素sv的人工版合成品,橘红色结晶粉末。抗菌谱广,可特异性地与细菌依赖dna的rna多聚酶β亚单位结合,阻碍mrna合成。穿透能力强,体内分布广,24小时血浆药物浓度达峰值;从肠道吸收后由胆汁排泄进行肝肠循环,主要在肝脏代谢为去乙酰基利福平。药物及代谢物呈橘红色,后者可使尿、粪、唾液、痰、泪液和汗液均呈橘红色[13]。) “通常可见体液略微带红,但也有人会呈现出相当鲜明的红色,看上去像是渗出了血液一样。” “那,炎命大师是……”森下的呼吸变得急促。 “天野康明。” 鹰央伸手指向炎命,他浑身猛地一颤。 “他根本不叫什么天草炎命,他的真名是天野康明。” “你……怎么?” 炎命——不,被鹰央称为天野康明的男子从紧咬的牙缝中挤出声音。 “我怎么知道的?很简单,利福平基本上只用于结核病的治疗,服用这个药说明你接受了结核病的诊断和治疗。结核病的定点诊疗医院就那么几家,所以我就派我院的实习医拿着你的肖像挨家地问,很快就找到了。” 她找鸿之池帮的忙就是这个啊。鸿之池本来手脚就利索,又欠鹰央一个大人情,想必是卯足了劲。 “你叫天野康明,五十四岁,流浪汉。去年十二月初被发现昏迷在路旁,送到医院抢救,x线结果提示结核病,在痰液中检查出结核杆菌而确诊,被送入结核病定点医院,住院接受治疗。两个月后查痰为阴性,于今年二月九日出院。” (永琳:胸部x线检查是诊断肺结核的常规首选方法,而痰结核分枝杆菌检查是确诊的主要方法,也是指定化疗方案和考核疗效的主要依据。每个有可疑症状或肺部有异常阴影的患者都必须查痰[2]。) 说着, 鹰央转向僵住的森下。 “然后,他离开了市政府为他安排的住所,恐怕是重新回到街头流浪了。但身体因长期住院变得虚弱,难以获得足够的食物,再加上天降大雨,所以来到这家教会求救。或许是感到自己太滑稽,又或者是心生悲观,他哭的时候流出了利福平代谢物导致的红色眼泪,再加上掌心因镍过敏而出现了十字架的纹路。结果,你看到之后,就误以为他展现了奇迹。” 像是在说“证明完毕”一般,鹰央左手一挥。奇迹的真相就这样干净利落地揭开了。不顾在一旁震撼失语的我,鹰央走到天野康明跟前,抬起头瞪向他。 “你恐怕也吓了一跳吧,没想到神父会说你展现了奇迹。但你注意到他的误会,开始想能不能利用这一点,然后就和他一起欺骗了来到教会的这些人。” “不对!我真的能听到上帝的声音!” 天野咆哮着,露出野兽般的牙齿。 “或许吧,但那个并不是上帝的声音。能在这种状态下说服这么多人,也算是一种奇迹吧,和你以前干过的事儿一样。” 鹰央演戏般说道。 “你在说什么……?” 森下泫然欲泣。鹰央瞟了他一眼,从腰包中取出一张纸。那是一篇新闻报道的复印件。 “这也是我们家的实习医调查的。那个叫天野康明的,在二十年前因为庞氏骗局,现在多称为传销的头目而被逮捕。” 她手中的复印件上是标题为《庞氏骗局头目被捕 诈骗金额超二亿日元》的新闻,旁边印着男子的照片。虽然很年轻,还没有长胡子,但仍能辨认出他正是天野。不顾礼拜堂内此起彼伏的尖叫声,鹰央继续说道。 “这个天野康明的履历够刺激的。因为诈骗判了两年,刑满出狱后不到一年,又因为非法持有兴奋剂被捕。看样子是因为出狱后找不到工作,就干起了毒品买卖的勾当,结果自己也染了毒。然后就是出狱后又因为毒品被捕,刑满释放,放了又被捕,来回反复。最后一次出狱是在去年六月,那个时候已经产生了‘有陌生人藏在家里’的妄想,所以才没有回家,一直流浪街头。” (魔理沙:此处所说的兴奋剂指苯异丙胺、甲基苯丙胺等具有中枢兴奋作用的药品,或者包含上述成份的物质,依照日本《兴奋剂管制法》执行。对于另一类具有麻醉、镇定或致幻作用的成瘾药品,如海洛因、大麻、lsd等,则按照日本《麻醉药品及精神药品管制法》执行。上述药品均符合我国及国际上普遍的毒品的定义[14]。我国不区分毒品的作用种类,统一按照《禁毒法》及《刑法》相关条令执行。) 她的解说一如既往地流畅。鸿之池从医院得到的情报、往年的新闻报道,加上包括成濑在内的个人情报网,将这些内容综合起来,得到了这个骗子先知的详细履历。 “长期服用兴奋剂的人易产生各种妄想和幻觉,其中常见幻听症状。你听到的‘声音’,其实是兴奋剂引发精神疾病所致的幻听。” 天野涨红了脸。鹰央瞟了他一眼。 “不过,你明明有这么严重的精神病,还能骗这么多人,你还真是骨灰级的骗子。恐怕你不仅仅是听了神父的说明,还找来了教会里的各种资料,拼命学习先知是怎样的人,会做怎样的事情来迷惑大众,最后编造出了那个所谓‘奇迹’的表演,甚至引来了梵蒂冈的调查。” 许是说累了,鹰央停了片刻,看向坐在最前排一动不动的羽村佐智。 “但你到底还是出现了判断的失误,说得了白血病的孩子不用接受治疗。你是幻听得到了那个指示吗?还是说就算孩子死了,也只打算用一句‘你的信仰不够虔诚’来解释?” 她猛地一推天野的胸口,后者向后踉跄了两三步。 “混账东西,知不知道一个九岁的孩子因为你的胡说八道,差点就没机会治病死掉了。告诉你,自己做的事情自己担责,给我洗干净脖子等着。” 天野的脸越涨越红。突然,他发出一声诡异的尖叫,将颤抖的拳头高举过头顶。 “小鸟。” 鹰央纹丝不动,只是轻轻嘟囔了一声。我自然多少预料到了这个事态,立刻移动到她前面,用左前臂挡住对方麾下的拳头向外侧一拨,同时绊住天野的脚。他失去平衡栽倒,腰部撞在地上。 “不错不错,你也就这时候能有点用。”鹰央啪啪地拍了拍我的后背。我不满地嘟嘴。 “……对不住了啊,只有这时候能有点用。” 这时,突然响起了“你想干什么!”的怒吼。只见坐在最前排的一名男子双手抱头。 “我们一直相信那位大师,认为他会告诉我们上帝的旨意……可你,你却把这一切都毁掉了。干嘛要多管闲事!” 他的话语毫无逻辑。当作神明崇拜的男子竟然是吸毒成瘾的骗子,这个事实一时麻痹了理性和感情。 “硬要说的话,是为了防止感染。” 鹰央挠了挠后颈。“感染?”男子讶异地问道。 “没错。这个天野在出了结核病定点医院后,仅仅在两个月前复诊了一次,正常的话他早就该把利福平吃完了。但他仍然能产生血红色的泪水,说明他只是在表演奇迹的时候才服药,也就是说没有按照规定疗程服药,很有可能导致症状恶化,并四处传播结核杆菌。” 闻此,男子陷入沉默,脸色铁青。鹰央哼了一声,低头看向瘫坐在地上的天野。 “好了,你有什么想反驳的吗?” “恶魔!” 突然,天野指着鹰央大叫。“昂?”鹰央皱眉。 “你们是恶魔,说着这些鬼话欺骗百姓,大家不要上他们的当!” “骗人的究竟是谁啊。”鹰央不屑地应道。 “抓住这两个人,别让他们跑了!” 天野依旧坐在地上,一手按着腰,另一手指向我们高喊。我们会不会有危险?我回望礼拜堂内的参会者。这儿的绝大多数人,数分钟之前还在坚信着天野是先知,是上帝的代言人。或许他们会为了逃避自己被骗的事实,而选择听从天野的话语。 “相信我,这是上帝降下的试炼,你们应遵从上帝的旨意。” 都到这个地步了,天野仍然在拿上帝当挡箭牌,我心生厌恶而皱眉。这时,坐在最前排的一名男子缓缓起身,带动其他数人一同起立。要打吗?我摆好架势,这时一声锐喝响彻四周。 “住手!” 只见露娑不知何时站起身来。男子们一齐转头看向她。 “我说过了,这里是上帝的家,禁止使用暴力!” 碧蓝色的眼瞳凛然地迎向起身的数名男子。他们仿佛遭到斥责的孩子一样低下了头。露娑再次小声与科斯塔交谈了几句,然后抬头回望礼拜堂。 “梵蒂冈奇迹调查官,科斯塔神父给出了判决。天草炎命的圣痕,还有血泪,两个都不是奇迹,而是如那位女性所说,是骗局(trick)。他不是先知,是个骗子!” 露娑的音量并不大,却通透嘹亮。无声的礼拜堂内,众人看向露娑的视线逐渐移至瘫坐在地的天野身上。“噫!”天野因惊吓而尖声抽噎,几乎是连滚带爬地从侧门逃了出去。 “哎,站住!” 我急忙试图追赶,却被鹰央拽住了衣襟。 “不用了。” “为什么?他要跑掉了!” “那种人用不着去管,你逮住了也没用,反正我们的目的已经达成了。你看。” 说着,她略扬起下巴。只见大部分参会者都是一副丢了魂儿的表情,大概是面对突如其来的冰冷现实,而一时停滞了思考。 “那我们走吧。” 鹰央转身沿中央的通路走向后方。 “哎,这就要走吗?” 我窥向羽村佐智。只见她正呆呆地盯着虚空,目光迷离。 “没事儿,反正我们现在说什么,她都听不进去。比起那个,有别的要紧事。” 鹰央冲我勾了勾左手食指以示催促。没办法,我只好跟着她离开了礼拜堂,来到约三百米开外的停车场。 “总之先给卫生局和成濑打电话。” “哎?联系卫生局是要报告结核病患者吧,不过为什么要联系成濑?因为涉嫌诈骗要逮捕吗?” “傻冒,什么诈骗,是兴奋剂。他可是因服用兴奋剂成瘾而产生了幻听,很可能用骗来的钱买了兴奋剂。在他住的地方仔细找找,肯定能发现的。明白了的话就快点打电话。” “哦,好的。” 依照指示,我分别联系当地的卫生局和成濑,说明了情况。刚挂断电话,一男一女出现在停车场。是科斯塔神父和露娑,来自梵蒂冈的奇迹调查官。他们来这儿是要做什么?而且露娑怎么看起来比方才要高一些……我歪头不解时,鹰央迎上前。 “没你们事儿了吧,还来干什么?” “是这个人想要跟你打招呼,又不是我。” 露娑有些不耐烦地回答。她的话语十分流畅,与之前生硬的语调截然相反。 “哎?您二位认识吗?” “哎呀,你还没发现?” 说着,露娑揭开头上的兜帽。金色的头发飘动,露出方才被遮盖的面庞。白皙的皮肤,碧蓝的眼瞳,长长的睫毛——看着看着,我总觉似曾相识。她双手举至头侧,冲我恶作剧般轻轻一笑。 “小鸟游大夫,你该锻炼锻炼自己的观察力了哦。” 下一瞬,她摘下了金发,从下面露出一头黑发。接着,她又取下眼中的彩色隐形眼镜,从长袍中掏出手帕擦了擦脸。 “香织……小姐……?” 我愣愣地张开嘴。不知何时,眼前来自梵蒂冈的女子,变成了上个礼拜差点把我踢废的女骗子。 “女人化个妆变化很大吧。教会的人也没认出来呢。” 佐山香织得意地说道。鹰央瞥了她一眼。 “说得轻巧,不光是用粉底把皮肤擦白,还戴了假发和彩瞳,摘下眼镜,连身高都降矮了,鼻子和嘴巴的形状也不太一样。” “对啊,为了掩饰身高,我在长袍下面一直弯着腿走路来着,快要累死我了。鼻子和嘴唇是用了特殊道具稍微变了点形。” 香织脱下长袍,露出了毛衫和牛仔裤,方才梵蒂冈使者的形象已荡然无存。 “那、那,这边这位是……” 我喃喃道,只见被称为科斯塔神父的男子用我听不懂的语言说着,满脸堆笑地向鹰央走近,很难想象他是到方才为止面无表情的那个男子。鹰央则是板着面孔,同样用我无法理解的话语回答了些什么。闻此,男子立刻面露寂寞。哎,这看着有点眼熟…… “这人可麻烦了,连英语都讲不利索,跟他说话费死了劲儿,然后进入教会之前还一直想泡我。” 香织叹了口气。“呃,这位到底是……”我战战兢兢地问道。 “你忘了?就是今年二月份来门诊的那个,得了家族性地中海热的。” 我总算想了起来——是解开“人群中腐烂现象”之谜时,来综合诊断部就诊的意大利人。 “咦,那梵蒂冈的使者到底是……” “没错,是我临时找的群众演员。为了看上去像那么回事,我特意找了他来帮忙。他很谢谢我给他看病,所以很痛快地答应了。说到底,向梵蒂冈申请奇迹调查,一般来说怎么也要等上几年,不可能说来就来的。” “不过我假装是梵蒂冈的代理人打电话的时候,森下神父一下子就信了。他大概是完全相信了那个假先知,被蒙蔽了双眼。” 香织补充鹰央的解释。 “至于做到这份儿上吗……”我不由得扶额。 “因为我们必须借助梵蒂冈的权威。” 一如既往地,鹰央竖起左手的食指,开始了说明。 “你仔细想想,那个礼拜堂里的教徒,全都是假先知的信奉者。如果只是闯进去理论的话,肯定会被赶出来的。” 确实,刚才正是因为有了“梵蒂冈使者”的许可,鹰央才能够接近天野,揭露了骗局的真相。 “而且,那些教徒们已经彻底被洗脑了,就算我把奇迹的机关解释清楚,给出了证据,他们也很可能不会相信,甚至还可能会使用暴力让我们闭嘴。但,只要有‘梵蒂冈使者’给我们撑腰,情况就完全不一样了,可以说他们被解除洗脑,靠的其实是梵蒂冈的权威性。” 然后一切就都按照计划来了……想到这儿,我忽然注意到一件事。 “鹰央老师,我问一下,您到底是什么时候看穿了奇迹的手法?” “什么时候?上个礼拜第一次见到的时候就已经知道了。” “那,您一直等到今天是……” “是在等待那个男的结核杆菌检测出结果,准备必要的道具,还要和他们两个事先商量剧本啊。” 虽然解开了谜题,但在准备好之前无法揭穿,只能坐着干等时间一分一秒流逝。所以这几天鹰央才会那般焦虑。回过头来想,依照鹰央的风格,她应该也考虑了奇迹为真的可能性,但这次她却从头到尾都在以那是假的前提讨论,说明她一眼就看穿了其中的手脚。 “那个,我还有一件事情没搞明白……” 我问道。“啥啊?”鹰央显得不太耐烦。 “您为什么不从一开始就告诉我这两个人是托儿啊?早点知道的话,我心里也能做点准备。” “还用问吗,谁让你表情那么好懂的。而且……” 说着,她露出一抹坏笑。 “瞒着你,你的反应才更好玩啊。” “……是吗。” 就知道她会这么说。我不满地撇撇嘴。 “那,我的工作就到此为止了。” 香织转身告辞。假扮科斯塔神父的意大利男子冲鹰央说了几句,笑着挥挥手,也离开了。 这下算是结案了。我松了口气,只见香织走到停车场的出口,忽然又转过身。 “后面的事情……交给你们了。”她的声音有些发硬。 “嗯,交给我们吧。” 鹰央表情凝重地点了点头。香织这才走出了停车场。 “后面的事情是指什么?不是已经解决了……” 我不解地嘟囔。鹰央瞪了我一眼。 “说啥呢,重头戏这才开场。走吧。” “走?去哪儿?” “还用问吗,教会啊。” 鹰央昂首向前踏步。 回到教会,鹰央径直走向礼拜堂。我跟在她后面,不知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事。进入礼拜堂,鹰央停下了脚步。 “……果然还在啊。” 里面残留着一男一女两人的身影——教会的神父森下,以及羽村里奈的母亲羽村佐智,其他参会者已尽数离开。两人隔开一定距离坐在长椅上,都用空虚的目光盯着地面。一个是发觉自己提拔的先知是冒牌货的神父,一个是明白誓言救助女儿的代言人是个诈骗犯的母亲。他们受到的精神上打击尤其大,一时半会儿怕是很难恢复过来。鹰央来到两人身边,冲弯着腰的森下说道。 “明天会有卫生局的工作人员来,告诉你之后要怎么应对。还有,再过会儿田无派出所的警察会来搜查兴奋剂,你领他们去那个骗子住的地方看一下。” 森下缓缓站起身来,一摇一晃地朝鹰央靠近。我慌忙试图挡在她前方,却被她伸手制止了。 “……为什么?”他扑通一声跪在鹰央面前。“为什么,要做那些事……?” “你更愿意被那个冒牌货一直骗着吗?他可是假借上帝的名义,欺骗了教徒们,你觉得那是可以原谅的吗?” “不……那绝对不能原谅。但是……” 说着,森下抬起头,恨恨地看向鹰央。 “相信他的时候,我能够肯定自己的信仰,不再怀疑自己身为上帝仆从的身份了。” “我不懂宗教,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你。但我觉得,那个冒牌货有一个事情倒是说对了。” “说对了?”森下恳求般追问。 “和科学的怀疑精神不同,信仰是因相信而存在。你一直追求奇迹之类眼见为实的东西,但实际上,你不该寻求上帝存在的证据,而是扪心自问,寻求战胜怀疑的信仰之路,不是吗?” 森下咬紧嘴唇,一言不发,脸上写满了烦恼。鹰央只是默默地低头看着他。 “确实……” 沉默了三分多钟后,森下有些犹豫地开了口。 “确实,你说的有道理。我好像过分执著于轻松讨巧的方法了。” 他站起身来,抬头看向礼拜堂正面画着受难耶稣像的巨大彩色玻璃。 “所以,我才看到炎命大……那个男人掌心里的十字架,兀自相信那就是奇迹了……” 似是要冷静内心一般,森下长呼出一口气。 “首先要向受骗的各位道歉才行,毕竟是我把那个男的说成先知推上了神坛。如果能够得到各位的宽恕,我会重新审视自己内心的信仰。” “嗯,那样很好。” 鹰央略微扬起嘴角,来到依旧低头坐着的佐智身旁。现在我总算明白了,鹰央刚才所说的“重头戏”指的是什么。我们的确揭开了先知的真面目,但只做到那个是不够的。只有佐智同意了接受骨髓移植,整个任务才能算是完成。 我紧张地注视着鹰央。她不擅察觉他人的感情,自然也苦于配合对方的反应、软硬兼施地说服,所以平时在综合诊断部,都是我来为来诊的患者进行知情同意(informed consent,讲述治疗方案,取得患者同意)的说明。但今天,我打算交给鹰央试一试。与我共事的这十个月来,鹰央不论是作为医生还是作为一个独立的人,都有了显著的成长,而且想要救助羽村里奈的心情比谁都要迫切。她一定能够说服羽村佐智——我如此确信。 “……我该怎么办?” 佐智用细若游丝的声音喃喃,空洞的目光依旧盯着地面。 “接下来,我该怎么办才好……” “你应该仔细考虑里奈的治疗方案,决定是否接受骨髓移植。” 鹰央低头看着坐在椅子上的佐智,淡淡地回答。 “炎命大师说了会治好她的!里奈本来可以得救的!可都被你……” 佐智双手掩面,断断续续地哭诉着。她仍然把那个男的称为“炎命大师”,显然是仍然没有接受展现奇迹并保证能治好女儿的病的男人,竟然是一个骗子的事实。 “那个男的根本不是上帝的使者,纯粹就是一骗子。” 鹰央毫不留情地告知真相。 “你有什么权利把炎命大师逼到那个份上?他可是答应了会治好里奈……你为什么……” 佐智猛地抬起头,用布满血丝的双眼狠狠地瞪向鹰央。混乱中,她似乎误以为是鹰央夺走了炎命的能力。面对充满杀气的目光,鹰央没有退缩,只是静静地开了口。 “因为我想救里奈。” 闻此,佐智的身体猛地一颤。鹰央继续说道。 “那个男的只是在胡说八道。如果相信了他的话,拒绝接受治疗,你的独生女儿肯定会在数个月内死亡,这和我揭露真相与否没有关系。” 佐智紧咬嘴唇。头脑的某个角落里,她一定理解了自己上当受骗的事实,只是感情上无法接受而已。 “那,那我到底该怎么办!我要怎么做才能救里奈的命!” “方法只有一个,接受骨髓移植。” “接受移植的话,里奈就能治好吗?你能保证?” “我不能保证。不过,结合病症和统计数据,根治的可能性很大。” “统计数据?”佐智很是不屑地咋舌。“你上次也是这么说的,‘从统计上看,接受治疗后很可能根治’,结果不还是复发了,连着两次!她接受治疗的时候有多痛苦,你知道吗!” “……知道。” “炎命大师可没说什么统计,他说百分之百会治好里奈的病!” “但那只是吸毒成瘾的人在胡说八道。” 面对残酷的真相,佐智露出半是笑半是哭的表情,令人心碎。我不由得转过头去。 “你应该同意接受骨髓移植,这是治好里奈的唯一出路。” “我……已经,没法相信你们医生的话了,……已经找不到人可以商量里奈的病了……” 佐智无力地呢喃。她不肯相信医学,又被深信不疑的先知背叛。我不知道该怎么办才能敲开她内心紧闭的门闩。 “你还剩下一个人可以商量。” “……是谁?” 她的目光中除了强烈的反感,还残留有一丝些微的期待。鹰央顿了一顿,露出一抹微笑。 “你的女儿,羽村里奈。” “里奈……?”佐智讶异地反问。 “没错,你应该和她仔细商量,问她到底想怎么样,打算如何治疗。” “你在说什么……那孩子,才九岁啊!” “不是才九岁,而是已经九岁了。她具有充分的自我人格,也理解自己的病情。你应该听一听她的想法。” “可是,为了治好病,还要再接受那么痛苦的治疗……这叫我怎么说得出口……” 佐智痛苦地呻吟。 “里奈是个坚强的孩子,比我们想的还要坚强。至少,你现在应该待的地方不是这里。向神明祈愿不是坏事,但在女儿身边一样可以祈祷。” 说到这儿,鹰央顿了一顿,朝佐智靠近。 “你是她唯一的母亲,还是多去陪陪她吧。” 佐智的脸颊细微地颤动,直至大滴的泪珠从眼角倾泻而下。 “来,我们送你去医院。” 鹰央轻轻地把手放在佐智颤抖的背上。佐智哽咽着点了点头。 深夜的儿科住院楼护士站内,我、鹰央、熊川和鸿之池四人围坐桌边,表情凝重,一言不发。感到憋闷的我松了松衬衫的领口。约两小时前,我和鹰央将佐智送到了里奈的病房。接到羽村母女正在商讨的联络后,里奈的主治医师熊川与不知从何得到消息的鸿之池来到住院区,四人一同在护士站等待佐智的最终决定。 “他们……谈得怎么样了呢?” 许是耐不住沉默,鸿之池小心翼翼地发言。 “不知道啊。” 鹰央将手中的文库本放在桌上。她一直板着脸在看小说,大概是为了掩饰内心的紧张。 “一直等着实在太闹心了,我们就不能做点什么吗?” “现在能做的,也只有祈祷了。” “是啊……” 鸿之池紧闭双眼,双手合十举至额前,嘴里悄声嘀咕。我也不由得跟着握起双手,闭上眼睛。此时此刻,我十分理解那些渴求上帝的信徒们的心情。这时,传来了轻微的脚步声,睁开眼睛,只见羽村佐智正站在护士站的外面。 “羽村女士……那个,您和女儿谈得怎么样了……?” 熊川站起身,紧张地询问。佐智缓缓向我们靠近,我们眼下唾沫,等待着她的回答。她将手掌按在胸前,似是要平复内心,然后深深低下了头。 “我们……接受骨髓移植。拜托各位了。” 闻此,我不由得屏住呼吸,鸿之池则是双手掩在嘴边。鹰央瞪圆了猫一般硕大的眼瞳。 “您确定吗?治疗一旦开始,就不能中断了。” 熊川再度确认。佐智用力一点头,动作中不见了迷茫。 “里奈说了,就算再难受,她也愿意努力治好病,以后长大了要在蛋糕店里工作。所以……我也下了决心。” “是吗……明白了,我这就准备同意书,需要您在上面签字。鸿之池,麻烦你准备一下骨髓移植的计划书,还有申请移植需要的书面材料,明天一早就联系骨髓库。” “明白!” 接到指令,鸿之池精神抖擞地回应,小跑着去拿文件了。我说你现在不是在皮肤科实习吗,怎么还接儿科的活儿呢…… “我们走吧。” 我无语时,站在一旁的鹰央说道。 “哎?这就走吗?” “剩下的是儿科的工作了,轮不到我们。” 鹰央长叹了口气,满脸疲惫地走出护士站。许是解除了紧张,连日的劳累一气席卷了全身。在里面的桌边听熊川讲解骨髓移植的佐智冲我们略一低头,表情十分安稳。走向住院区的出口时,我注意到站在走廊里的一个人影,于是轻轻戳了戳鹰央的后背。 “鹰央老师。” “干嘛?” 她转过了身。我指了指走廊深处,只见穿着睡衣的羽村里奈正调皮地冲我们挥手。鹰央露出了柔和的微笑。 “这孩子,早就过熄灯时间了,还不睡觉。” 转身背对里奈,鹰央略举起左手,算是回答。她的眼角显得格外闪亮,我权当没看见。 %{ 本章参考文献: [1] 步宏, 李一雷 等. 《病理学》第九版. 人民卫生出版社, 2018. [2] 葛均波, 徐永建 等. 《内科学》第八版. 人民卫生出版社, 2013. [3] 赵久良, 冯云路. 《协和内科住院医师手册》第二版. 中国协和医科大学出版社, 2014. [4] 藤原 究, 2011. 亲と医疗の间における家庭裁判所の果たす役割. 早稲田大学社会安全政策研究所纪要(4), 113-132. [5] l. a. garner, 2004. contact dermatitis to metals. dermatologic therapy, (17)321-327. [6] m. saito, et al., 2016. molecr mechanisms of nickel allergy. int. j. mol. sci., 17, 202; doi:10.3390/ijms17020202. [7] 张学军, 陆洪光, 高兴华 等. 《皮肤性病学》第八版. 人民卫生出版社, 2013. [8] r. arita et al., 2017. effects of a warmpress containing menthol on the tear film in healthy subjects and dry eye patients. sci. rep. 7, 45848. doi: 10.1038/srep45848. [9] 2020年 结核登録者情报调查年报集计结果について. https://.mhlw.go.jp/stf/seisakunitsuite/bunya/0000175095_00004.html [10] 全国第五次结核病流行病学抽样调查技术指导组, 全国第五次结核病流行病学抽样调查办公室, 2012. 2010年全国第五次结核病流行病学抽样调查报告. 中国防痨杂志, 34(8), 485-508. [11] 中国疾病预防控制中心结核病预防控制中心, 全国法定传染病疫情概况 每月疫情报告. https://tb.chinacdc/yqjk/myyqbg/ [12] 华经情报网, 2020. 2020年中国肺结核发病数量、死亡人数、治疗方法及防治措施. https://.huaon/channel/trend/655043.html [13] 杨宝峰, 陈建国 等. 《药理学》第九版. 人民卫生出版社, 2018. p422 [14] 林子清, 陈霆宇 编. 《法医学》. 中国人民公安大学出版社, 2015. p162 %} karte.01 进入闪光 * 「你听过『受诅咒的影片』吗?」 「咦?什么?」 木村真冬在高中放学的回家路上,站在车站月台上看著英文单字表。一听见姊姊说出这个不吉利的词汇,她忍不住蹙眉。 「『受诅咒的影片』。最近大家都在讨论耶,你果然不知道喔?要是不好好跟上流行,你会跟不上朋友的话题唷。」 听见姊姊木村真夏那种瞧不起人的口吻,真冬不满地噘起嘴。明明只比我早几分钟诞生在这个世界上而已,这个长得和我一模一样的姊姊却老是把我当成小孩子。 「那到底是什么啊?」 「就是字面上的意思啊,『受诅咒的影片』。以前不是谣传过『受诅咒的录影带』吗?就是看过的人一星期后就会死掉的那个。这就是那个的影片版。它会被夹带在电子邮件里,已经有很多人收到了耶。」 「那是什么啊,蠢死了。」 面对真夏兴奋的态度,真冬嗤之以鼻。她老是喜欢摆出姊姊的架子,可是都高三了,竟然还对这种无聊的谣传感兴趣。 「咦——你不觉得很有趣吗?听说有个女生看完那支影片后,就自杀了耶。」 可能是愈说愈激动吧,真夏提高了音量。真冬轻轻叹息。相对于凡是讲求实际的自己,真夏则喜欢这种超自然的事情。我们的dna明明应该一模一样,为什么个性却差这么多呢? 「你在说什么啊。我们学校最近又没有学生自杀。」 「又不是我们学校的学生,是别的学校啦。那支影片又不是只在我们学校流传。」 「那也很奇怪呀。你仔细想想,假如那支影片真的已经到处流传,那应该也有好几百个人看过了吧。而在这么多人当中,死掉的却只有那个女生。这只是巧合吧?」 「啊,那个女生没死唷。」 「啊?你刚刚不是说她『自杀了』吗?」 「听说她看完影片之后,就自己冲到马路上,结果被车撞了。不过好像只有手骨折而已。」 「那只是那个女生边走边滑手机,没看红绿灯,结果被车撞了吧?」 真冬按著自己的太阳穴,彷佛觉得头痛了起来。她为了准备大学入学考试而睡眠不足,还听了这种无聊的事。真羡慕早就推甄上学校的真夏。 「听说那个女生说:『看了那支影片之后,就听到奇怪的声音,等到回过神来就已经被车撞了』耶。不觉得很可怕吗?这完全就是诅咒吧。」 「我看她八成是因为贫血之类的,所以昏昏沉沉地走到马路上了吧?我刚才不是说过了吗?看过影片的人那么多,怎么可能只有那个女生受到诅咒?」 「其实啊,听说有一个男的因为被甩了而自杀,那段影片就是他的怨恨制造出来的,所以只有最近没道理地甩掉男朋友的女生会被诅咒唷。」 真夏把双手举到胸口,垂下手腕。 「欸,是不是有兴趣了!」 「完全没有。」 「啊、你果然害怕了。就是说嘛,因为如果是这样的话,真冬就会被诅咒了嘛。」 真冬的脑海里浮现几个星期前分手的男生,于是皱起眉头。 「我又不是没道理地甩掉他,而且叫我和他分手的,不就是姊姊你吗!」 「我开玩笑的啦,别那么生气嘛。」 「如果有时间看那种东西,我还宁愿多背一个英文单字呢。要是你想看的话就自己看吧,我不会阻止你的。」 「别这么说,跟我一起看嘛。反正电车又不会那么快来。」 「到底为什么非得连我也要看才行?」 「因为假如被诅咒了,两个人也比较有伴嘛。啊,还是说真冬也不敢看?」 会害怕的不是我。面对真夏的挑衅,真冬深深叹一口气。照这个情况看来,她是不会退让的。 「好啦,我陪你看。快一点,不然电车就要来了。」 「真不愧是真冬,那你等一下,我马上播放。」 真夏迅速地操作手机,接著把手机拿到真冬面前,说:「这个这个。」 全黑的画面里,突然出现好几道原色光。刺眼的光线让真冬眯起眼睛。那些色彩就像蠕动的内脏一样恶心,一边闪烁一边不停变形。看见那彷佛有无数彩色蜈蚣在爬行的景象,一股厌恶感打从心底涌上。那些光线的动作愈来愈激烈,绘出复杂的图样。下一瞬间,真冬的脑海里浮现一个男人满身是血、倒在地上的画面。 这是什么?正当她感到疑惑的时候,一把沾满鲜血的刀子影像闪过脑中。真冬想起刚才听到的「因为被甩而自杀的男人」这句话,背脊窜过一道寒意。 她的耳边突然响起一个宛如野兽低吼般的声音。真冬感到不安,想要环顾四周。就在这时,她眼前的景象彷佛麦芽糖一样扭曲,感觉就像漂浮在水里,连自己是站著还是躺著都不知道。 这是什么?发生什么事了?陷入恐慌的真冬,突然发现远方似乎传来微弱的声音。她竖起耳朵仔细聆听。 「……冬……真……真冬……真冬!」 那是个熟悉的声音。那是她十七年来一起长大的姊姊的声音。 好吵喔。她到底在叫什么啊。就在她模模糊糊地这么想的时候,一阵剧痛从左手腕传来。她忍不住发出呻吟。 真冬将视线落在自己的左手。她的左手往不自然的方向扭曲,手的下面有一根粗粗的铁条。那根铁条好眼熟。真冬甩一甩沉重无比的头,坐起身并环顾四周。许多木条等间隔放在地上,中间还铺著小石头。 铁轨?为什么这里会有铁轨? 「真冬!拜托你,快躲开!快!」 真夏焦急无比的声音从头上传来。 躲开?就在她用空洞的双眼抬头望向姊姊的瞬间,背后传来响亮的警报声。警报声彷佛撼动了真冬的五脏六腑,使她回过神来。她睁大双眼。 巨大的铁块正以飞快的速度朝她逼近,尖锐的摩擦声振动著鼓膜。 铁车轮-边冒出火花一边逼近,而真冬只能茫然地看著这一切。 1 「是贞子!」 「啥?你说了什么吗?」 大量的书籍叠成好几堆,就像长出好几十棵『书树』的昏暗房间里,我坐在窗边的沙发上,藉著从窗户射进的阳光读著胶原病学专业书籍,而我那个年纪比我小的主管——天久鹰央忽然兴奋地喊道。我转头望向她。 一如往常地穿著浅绿色手术衣、外面罩著一件白袍的鹰央,正对著办公桌上的电子病历表露出满脸笑容。 「就是贞子啊。你没看过『七夜怪谈』吗?」 「『七夜怪谈』就是那部恐怖片嘛。我好像有看过,又好像没看过……所以贞子怎么了?从萤幕里爬出来了吗?」 「没有,目前没有出现贞子……嗯,没问题。」 鹰央先是颤抖了一下,检查萤幕后,拍一拍自己穿著手术衣的胸口。这个人到底是不是认真的啊。自从来到这间医院工作后,我已经跟这个怪人上司相处了半年,但至今仍无法理解她的行为。 「那真是太好了。所以到底是什么事呢?」 「你只看过『七夜怪谈』的电影版吗?那你称不上是真正的恐怖片迷喔。最具有震撼力的是小说版,下次我借你,你在半夜看。」 我什么时候变成「真正的恐怖片迷」了? 「好、好,我知道了。我有空的时候会看,下次请借我。重点是到底发生什么事了?」 「啊,对喔。」原本嘟著嘴的鹰央突然心情大好,将双手在胸前合十。「有一个『受诅咒的录影带』……不,是看过『受诅咒的影 片』的病人住院了唷。」 「什么啊?」 我疑惑地歪著头,而鹰央对我招手,示意我过去看。我无奈地从沙发上站起来,望向电子病历表的萤幕。 我所隶属的统括诊断部(不过医局人员只有我和鹰央两人)每星期都会花几个小时,在鹰央位于天医会综合医院屋顶上的住处,同时也是统括诊断部医局的『家』里,进行「巡病历」的工作。身为统括诊断部部长的鹰央会检查各科住院病人的病历表,倘若发现有什么不对劲,就会在病历表上写下建议。 这件事表面上是由拥有优异医学知识的鹰央,指出连主治医师都没注意到的关键,以供治疗时参考;但实际上,却是鹰央明明没直接诊察过病人,却带著傲慢的态度批评主治医师的诊断和治疗。重点是她所指出的失误都切中核心,从某种角度而言相当讨人厌。而由于这都是为了病人,所以主治医师们并没有公开抱怨,不过似乎有不少资深医师对这件事非常感冒。 「精神科的病人吗……」 我喃喃自语,浏览著显示在萤幕上的资讯。 病人是一位名叫木村真冬的十七岁高中女生。根据病历表的纪录,木村真冬大约在两天前,在她就读的高中附近的车站月台跳轨,企图自杀。幸运的是,电车在压到真冬的前一刻顺利停下来,因此真冬只有手骨折而已。后来真冬被送来天医会综合医院,医师判断她有再度企图自杀的危险,因此安排她住进精神科病房。到这里为止,故事都没有什么特别之处。 只是住院之后,木村真冬说了一些奇怪的话。 她说她根本没有自杀的意图,然而在看了某支「受诅咒的影片」之后,忽然听见一个声音,等到回过神来,就发现自己已经在铁轨上了。 由于无法判断这个说词是她想蒙混自杀未遂的谎言,还是真的出现幻听,因此主治医师似乎也十分苦恼,不知该如何进行治疗。 「欸,『受诅咒的影片』耶!很棒吧!很令人感兴趣吧—-」 「呃,还好耶……应该就像主治医师写在病历表上的,要不就是胡说八道,要不就是幻听吧?」 「你凭什么如此断言?」 原本像是买了新玩具的小孩一样兴奋的鹰央,瞬间垮下脸。 「因为照常理推断……」 「什么是『照常理推断』?这种东西能够当作『受诅咒的影片』不存在的证据吗?而且你给我仔细看看病历表,病人在跳轨的时候,她的双胞胎姊姊和她在一起,而她姊姊的证词和她一致。这点要怎么说明?」 「我怎么知道要怎么说明……」 我刚才并没有把病历表看得很仔细,因此我再次望向萤幕。病历表上的确写著鹰央所说的内容。 「看吧,没办法解释吧。既然不能断言世上没有『受诅咒的影片』存在,我们就有义务调查病人和她姊姊所说的东西对吧。统括诊断部的工作,不就是从各种角度来诊断病人吗?」 鹰央坐在椅子上,挺起胸膛说。我看见她的双眼因为好奇心而闪闪发光,她虽然满口道理,但其实是被「受诅咒的影片」勾起了强烈的好奇心吧。经过这段时间的相处,我早就认清当鹰央呈现这种状态的时候,就算阻止她也只是徒劳无功。 「我知道了啦,我们去找那个病人,快走吧。」 听见我这么说,鹰央突然露出严肃的表情。 「可是有一个问题——这个病人住在六楼的隔离病房。」 「喔,因为她还有可能出现自残行为嘛,安排她住在隔离病房也是理所当然的。这有什么问题呢?」 鹰央像是没听见我的问题,双手抱胸,开始喃喃自语起来。我说不上来,但总觉得有种不祥的预感。 「小鸟!」鹰央突然抬起头。 「什、什么事?干嘛突然这么大声?」 我忍不住往后仰,而鹰央看著我,露出一抹惹人厌的奸笑。 「你喜欢角色扮演吗?」 「呃……你是认真要这么做吗?」 我忍著头痛,在电梯里这么问道。 「当然啊,你以为我为什么要你扮成这样?」 鹰央生气的声音传入耳边——从一个放在手推车的大纸箱里。 我长长吐一口气,低头看看自己。我身上穿的不是平常的白袍,而是警卫的制服。 电梯门开,我推著推车,搭电梯来到六楼的电梯间。 「电梯到啰。精神科病房在右侧,你快去。」 「是、是。」 「『是』只需要说一次就好。」 「……是。」 我为什么要被纸箱命令呢? 乾脆把这个纸箱随便扔在一个仓库里,直接回去算了——我一边忍著这股冲动,一边推著手推车前进。走了十几公尺后,便抵达护理站;隔离病房的入口就在前方的走廊上。 那位病人住的隔离病房位在护理站的后方,而通往病房的唯一一扇门是上锁的。 我低著头走进护理站,几名护理师带著怀疑的眼神望著我。 「……不好意思。」 我走到通往隔离病房的门前,对门边的中年护理师说。护理师可能在忙吧,冷冷地对我说:「有什么事吗?」 「是这样啦,呃、病房的电视好像怪怪的,所以我来更换。请您帮我开个门好吗?」 当医师判断病人有自残倾向或暴力倾向时,就会安排他们住进隔离病房;进出隔离病房时都需要专用的钥匙。持有钥匙的,原则上只有精神科的医师以及隶属于这个病房的护理师。 「好、好。」 护理师一脸不耐烦地说,接著从护士服口袋取出钥匙,乾脆地打开了门。 「谢谢您。」 「出来的时候也需要钥匙开门,到时候请从里面叫我。」 护理师留下这句话后,便离开了。我轻轻吐一口气,走进隔离病房。 我快步走在隔离病房的走廊上,将手推车推进走廊上的某间病房。狭窄的病房中,只有没铺床单的空床和床头柜。我们早就查好,这是一间目前没有病人入住的单人房。 「你可以出来啰。」 一听见我这么说,纸箱就猛然从上方被打开,鹰央从箱子里跳出来。 「你看,很简单吧?」 「才不简单呢。我都紧张死了,不知道什么时候会穿帮。」 我从鹰央跳出来的箱子里拿出白袍,边穿上边说。 「枉费你长得这么高大,胆子却这么小。」 「不用你操心。更重要的是,到底为什么必须这样?」 十几分钟前,鹰央把手伸进沙发底下(不知道为什么要放在这种地方),拿出一套警卫的制服,对我说:「我早就料想到会有这一天,所以准备好了。你穿上这个,把我送去精神科隔离病房。」 我当然不想协助她做这种偷鸡摸狗的事,但鹰央说:「喔?你不听上司的话吗?也就是说不管红利奖金审查怎么样,你都不在乎啰?」结果我只好屈服在她卑劣至极的威胁之下。 「我刚才不是说过了吗?要是不这样做,我就进不来了。」 鹰央噘著嘴巴说。 「所以请告诉我为什么嘛。就算是别科的医师,不是只要说一声就可以进来了吗?」 「可是我不行啊。因为以前发生了一些事……我被禁止进入隔离病房。」 鹰央用不满的口气说,我看著她,耸耸肩。其实我也差不多猜到了。 「你到底干了什么好事?」 「我什么都没做啊。」 「每个做坏事的小孩都会这样说。」 「小孩 ?谁是小孩!我可是堂堂二十七岁的淑女……」 「我知道了我知道了,医师是堂堂的淑女。既然是淑女,是不是应该有能力简洁扼要地回答部下的问题呢?」 鹰央沉思几秒后,喃喃地说:「我知道了啦。」经过这几个月的相处,我也多少学会该怎么应付这个人了。 「两年前我还是实习医师的时候,在精神科发生了一些事。」 鹰央一脸无趣地这么说,我轻轻伸了个懒腰。鹰央天生不擅与人沟通,据说她从当实习医师的时候就到处得罪人,吃了很多苦头。 「当时有个病人因为重度忧郁症住院,我诊断之后,立刻看出那个病人并不是精神疾病,而是甲状腺机能低下症所引起的忧郁症状。因为病人的胆固醇很高,胫骨前又有轻微浮肿症状,所以我测了病人血液中的甲状腺荷尔蒙浓度,把病人原来服用的那些无谓的抗忧郁药全部停掉,改投予甲状腺贺尔蒙。结果才一天,病人的症状就明显好转。」 「……你该不会没有得到指导你的主治医师同意,就这么做了吧?」 「当然啊。那家伙连这么简单的病症都判断不出来,向她报告也没有意义。」 听见鹰央一副理所当然地这么说,我只能硬挤出一个僵硬的笑容。一般而言,实习医师没有得到主治医师的同意,不可能擅自改变治疗方针。 不过光是因为这样就被禁止进入精神科病房,似乎有点太严苛了。虽然没有按照正确的步骤,但鹰央确实找出了病人的病因,也给予了适切的治疗啊。 「那个病人要出院的时候,对指导我的主治医师说『谢谢您,多亏了您,我的病情才能好转。』于是我告诉她:『找出你的病因,对症下药的是我唷。这个主治医师做出了错误的诊断,害你吃了好久无谓的药,医术很差。』」 「你怎么可以做出这种事!」我瞠目惊叫。 「你在大声什么啦。我只是提供病人正确的资讯而已,这样错了吗?」 「不……是没有错啦。」 鹰央的确没有恶意,她只是完全不懂这种待人处事的道理。 「在实习的两个月里,发生了好几次类似的事情,最后不知道为什么,我就被禁止出入那里了。」 「……原来如此,我懂了。」我说,同时感到一阵疲惫。 「好啦,现在没时间说闲话了,我们去打听一下『受诅咒的影片』吧。」 鹰央用小跳步走出病房,总觉得我又会被卷入什么麻烦中。我带著不祥的预感,从后面追上她。 那名病人的病房,就在我把装著鹰央的纸箱搬进去的那间病房隔壁。鹰央粗鲁地打开拉门……拜托你先敲个门吧。 「你就是看到『受诅咒的影片』的病人?」 鹰央大摇大摆地走进病房,劈头就这么说。我也赶紧进入病房,准备替她缓颊。 在约三坪大小的狭窄病房里,三个人瞪大眼睛,注视著突然闯进病房的我们。一个穿著病人服的女孩躺在病床上,左手打著石膏。她应该就是跳轨的木村真冬吧。一名中年女性坐在床边的椅子上,看起来和真冬有些神似,她应该是真冬的母亲吧。另外还有一个女孩拿著手机,站在病房角落。这个女孩长得和真冬一模一样,我忍不住看看真冬,又看看她。 啊,对了,病历表上好像有写到病人有个双胞胎姊姊。 鹰央也和我一样,视线转来转去,接著开口道: 「……分身?」 「不,是同卵双胞胎。」 我悄声这么说,鹰央咂了下嘴,说:「这种事我当然知道。」 不,你一定不知道。我确定。 「呃,不好意思,请问您是哪位?」 母亲皱著眉,望向我们。 「啊,抱歉冒昧打扰了,我们是统括诊断部的医师,今天来是因为有点事情想请教一下木村真冬小姐。」 我拚命缓颊。 「医师……?」 母亲的眉头皱得更深了。这也没办法,毕竟个子娇小、脸上带著稚气的鹰央,乍看之下就像高中生,有时甚至会被误认为国中生;而我白袍下穿的则是警卫制服。 就在我思索著该如何取信于这位母亲时,站在我身旁的鹰央旁若无人似地走向病床。 「你就是说自己看到『受诅咒的影片』的高中生吗?」 「是、是的。没错。」 鹰央把脸凑向真冬,真冬似乎被她的魄力所震慑,将身子往后缩,小声地这么回答。 「你是因为想寻死,所以才跳下铁轨的吗?」 鹰央看著真冬的眼睛问道,我不禁伸手捣住脸。这种问题,你可不可以修饰一下再问啊。不过我也很清楚鹰央并没有这种能力…… 果不其然,母亲的脸垮了下来,瞪著鹰央。 「你突然问这什么问题……」 「不是!我已经说了好几次,我根本就没有要自杀!」 母亲对鹰央抱怨到一半,真冬就大声喊道,打断了她。 「真冬,你不可以这么激动吧。」 「妈妈你不要讲话!你不是也认为我想自杀吗?我明明就说了很多次并不是那样,可是妈妈和医师都不愿意听我说!」 皮肤白皙的真冬脸颊泛红。 「我相信你。」鹰央像是自言自语似地喃喃说道。 「……咦?」真冬一脸不可置信地看著鹰央。 「我不会先入为主地否定你,我会先听听看你的说法,再仔细地调查你所说的到底是不是真的。所以你就跟我说说看吧。」 「你愿意……相信我吗?」 「相不相信,要等我调查完之后才能决定。可是你不告诉我,我就无从判断了。」 鹰央直视著真冬的双眸这么说。母亲的表情扭曲,看起来相当不满。从她的态度看来,她似乎完全不相信女儿口中所说的「受诅咒的影片」。 犹豫半晌,真冬开了口。 「我那天……」 就在这一瞬间,门口传来敲门声,病房的门被打开。 「木村小姐,我来巡房了。」 一名戴著黑框眼镜,年约四十岁的女医师走进病房。 「啊,墨田医师。」 真冬的母亲对女医师唤道,彷佛在求救一般。被称呼为墨田医师的女性一看见站在床边的鹰央,就不停眨眼睛,僵立在原地。经过数秒的沉默之后,墨田的眼睛慢慢吊起来。 「天久鹰央!」 「嗯?你叫我吗?」 面对高声大叫的墨田,鹰央若无其事地回答。 「你为什么会在这里?」 「我来问病人事情。」 「你怎么可以擅自做这种事?这个女孩是我的病人耶!」 「病人又不是医师的私人物品。」 「我不是那个意思,我是说,我是这个女孩的主治医师!」 「喔,好像是这样。不过有的时候除了主治医师以外,别的医师也可以进行诊察啊。」 「那是只有在主治医师主动请求的时候吧!」 墨田面红耳赤地粗声大吼,但或许是发现病人和家属都瞠目结舌地看著她吧,她立刻板起一张脸。 「天久医师,这里有病人在场,我们要不要到外面去谈?」 墨田把手放在胸口,深呼吸,接著对著鹰央露出一个僵硬的笑容。 「嗯,我可以在这里讲,没关系啊。」 「可是我有关系啊!反正你跟我来就对了。」 不到几秒钟就再次失去冷静的墨田一把抓住鹰央白袍的袖子,把她拉走。鹰央一脸不耐烦,就这样被拖到病房外 去。 「啊,呃……不好意思打扰你们了,我先失陪了。」 我向一脸怔然的病人与家属们鞠躬之后,便赶紧离开病房。 「你不是答应不再进入精神病房了吗?」 「不。正确地说,我答应的是『如果没有必要,就不会进入精神科病房』,但这次是因为有必要,我才进来的。」 「如果有必要的话,就应该跟我联络,取得我的同意啊。」 「就算和你联络,你也不可能同意吧。所以我才会偷偷混进来啊。」 「你这个小鬼真的很会强辩耶。」 「小鬼?什么是小鬼?我已经二十七岁了唷!这个年纪已经不能再被称作『小鬼』……」 一离开病房,鹰央和墨田就在走廊一隅面红耳赤地吵起来。戴著眼镜、以女性来说个子很高的墨田,和娃娃脸、个子又娇小的鹰央对峙的画面,看起来就像老师和国中生在吵架一样。 「呃、那个,麻烦两位都冷静一点好吗?」 我赶紧闯进两人中间。要是放著不管,她们搞不好会打起来。 「你是谁啊?」墨田的双眼从眼镜下瞪著我说。 「他是我的手下,小鸟。」鹰央代替我回答。 「小鸟?」 墨田惊讶地眯起眼睛。这也难怪,因为像我这样高大的男人,竟然有著『小鸟』这么可爱的名字。 「幸会,我叫做小鸟游优。我从纯正医大综合诊疗科被派来统括诊断部,现在在鹰央医师的手下学习。闹出这样的事情真是抱歉。」 我谦恭地对她自我介绍,并深深一鞠躬。 「啊、喔,原来如此啊。呃,我叫做墨田淳子,是精神科主任。」 可能是我的态度让她吓了一跳吧,墨田已经不再面红耳赤。 原来她是精神科主任啊。不过,鹰央为什么会被精神科主任讨厌到这种地步呢? 「你跟著这孩子啊,很辛苦吧。」 墨田望著我的眼神里带著一丝怜悯。 那一瞬间我差点脱口而出回答:「是啊,真的非常辛苦!」但我察觉到鹰央的视线,只好含糊地说:「不,也没有啦……」 「所以统括诊断部找木村真冬小姐有什么事?」 恢复冷静的墨田撩起她那头微鬈的长发,说道。 「呃,我们在巡病历的时候发现一个奇怪的地方,所以想跟她聊一聊……」 「奇怪的地方?啊,你们说的该不会是那个什么『受诅咒的影片』吧?」 「没错,就是『受诅咒的影片』。我想要问清楚那件事。」 鹰央兴奋地说,墨田却一脸不屑地哼了一声。 「那一定是她为了掩饰自杀未遂而当场胡诌出来的啊。」 「她在跳轨之前看了奇怪的影片这件事是真的吧。她的双胞胎姊姊也是这么说的。」 「但那和跳轨一点关系也没有啊。真冬小姐马上就要考大学了,成绩却一直没有提升,所以很烦恼,而且据说她最近还跟同年级的男朋友分手了。在这种时候,已经推甄上学校的双胞胎姊姊还给她看奇怪的影片。就算是临时起意想自杀,也不足为奇吧。」 「可是病人不是说她听到了奇怪的声音吗?」 「那也是她瞎掰的啊。当然,她也有可能是真的出现幻听,所以我正在仔细进行检查。总之没有你插手的余地。」 「我这么好心要帮你,你为什么要拒绝啊?」 「不用你多管闲事!真是的,从实习的时候就一直擅自诊疗别人的病人。」 实习?鹰央在当实习医师的时候,发生了什么事吗? 「当时我是在你的手下实习,所以你的病人就是我的病人。我对那个病人做出了正确的诊断,也好好地进行了治疗,你到底还有什么好抱怨的?」 「你没有得到我的同意,就擅自进行检查,还改变治疗方法!不但如此,你还在病人面前羞辱我这个主治医师。我当然有得抱怨!」 我不由得抱著头。没想到刚才鹰央所说的主治医师就是墨田。 「以结果来说,病人不是痊愈了吗?」 「你真的不知道*『ho·ren·sou』吗!」(译注:日文中「报告·联络·商量」的简称,音同菠菜。) 「菠菜是一种藜亚科蔬菜,原产地是西亚。适合制作沙拉、烫青菜,或是当作味噌汤的料……」 「我不是说那个菠菜!反正你赶快给我离开这个病房就对了!」 墨田再次歇斯底里地大叫,护理师和住院病人们都好奇地朝走廊探出头来。 「鹰央医师,我们今天就先回去吧。」我对鹰央咬耳朵。 「为什么我们非回去不可?我又没有说错什么。」 鹰央双手交叉在胸前,瞪著墨田说,全身散发打定主意站在这里不动的决心。没办法,我只好使出杀手锏…… 「要是事情闹大了,说不定会惊动到真鹤小姐唷。」 「惊、惊动到姊姊……」 天久真鹤是这间天医会综合医院的事务长,也是鹰央的姊姊,是令鹰央敬畏的少数人之一。她平常是个温柔的美女,但根据鹰央的说法,要是惹她生气,她会变得跟鬼一样恐怖。 不出所料,鹰央立刻慌张起来。 「既然如此,我们就趁真鹤小姐来之前赶快逃走吧。」 「说、说的也是。反正不用急著今天和病人谈,也没关系嘛。」 鹰央语毕,就快步走向病房的出口。她到底有多怕真鹤小姐啊? 我对墨田行礼后,便跟著鹰央离开。这时,背后传来墨田的声音:「帮我撒盐。」 「姊姊没有来吧。」 鹰央逃到六楼的电梯间后,紧张兮兮地环顾四周。 「没有啦。只是我们几乎没有问到话呢。」 「对啊,真可惜。」鹰央罕见地低头,但是紧接著又兴奋地抬起来。 「那下次我们要假扮成什么潜进来呢?放心,衣服我会准备。」 「我已经受够这种像间谍一样的事了!」 我大喊道,但鹰央疑惑地歪著头。 「那你打算怎么闯进隔离病房?比方说偷走谁的钥匙……」 「我不是说不要再做那种像间谍一样的事了吗?更重要的是,我并没有那种特殊技能。把这个病人交给刚才那位墨田医师不就好了吗?」 「那家伙八成打从心底否定『受诅咒的影片』吧。她完全没有考虑到病人真的是因为『诅咒』而差点死掉的可能性。」 那还用说。 「嗯,你说的没错,可是病人跳轨也可能跟『受诅咒的影片』无关,而是因为准备考试和失恋所带来的压力,出现突发性的自杀倾向呀。」 「我当然知道这样的可能性极高。可是在下结论之前,我们也必须先仔细调查『受诅咒的影片』啊。正因如此,才有必要进入隔离病房。」 啊,根本无法沟通。就在我苦恼地抱著头的时候,鹰央在胸前拍了一下手。 「对了,小鸟,你去那个病房追一个护理师好了。年轻护理师不会理你,所以你就去找中年以上的护理师搭讪,想办法拿到隔离病房的钥匙……」 「你到底打算要我做什么啊!」 「就是利用『美男计』来窃取钥匙……」 「到底要我说几次,我不想再做像间谍一样的事情了!而且什么叫做年轻护理师不会理我?这是什么意思?」 「就是字面上的意思啊。你在这间医院里从来没成功追到过护理师不是吗?」 「不用你操心!」 我每次都进展到只差一步的 阶段,可是也偏偏在这个时候,就一定会被鹰央扯进某起事件,让我的恋情无疾而终。 「……总之我们先回医局吧。」 我按下电梯的按钮,这时,我听见一阵小跑步的脚步声从身后传来。 「请等一下!」 我转过头去,只见刚才在病房里躺在病床上的女孩,穿著制服外套跑向电梯间。为什么住在隔离病房的病人会来这里呢? 不,不对。我发现自己误会了,她并不是住院的那个女孩,而是她的双胞胎姊姊。 「你是木村真冬的姊姊吧。怎么了吗?」 鹰央疑惑地问道。 「我叫做木村真夏。我想告诉你们有关『受诅咒的影片』的事!」 自称真夏的女孩上气不接下气地说,就在同一时间,电梯的门也开了。鹰央本来讶异的脸上泛起了一个奸诈的笑容。 「好,我们有证人了?在敌人还没发现之前,要赶快把她带走,进行讯问!」 鹰央兴高采烈地说,接著拉起真夏的手,走进电梯。 看来无论如何,我都必须陪她玩这场间谍游戏了。 「原来如此。所以你妹妹和你一起看了『受诅咒的影片』之后,就立刻跳轨了吗?」 「是的,就是这样。」 坐在椅子上的真夏难过地皱起眉,点点头。 我和鹰央在位于医院十楼的统括诊断部门诊诊间里,和真夏谈话。 听完案发当时的状况之后,鹰央双手抱胸,像是在思忖著什么。安静的诊间里弥漫著沉重的气息。 「那个,请问你为什么想告诉我们这些呢?」 我试图让气氛轻松些,于是对一脸严肃地低著头的真夏这么说。真夏抬起视线,望向我。 「因为那位医师说她愿意瞭解『受诅咒的影片』的事。真冬住院后,我和真冬就不知说过多少次——真冬并不是自杀,而是因为看了那个影片才这样的。可是主治医师和爸妈都不相信我们……每个人都以真冬自杀为前提来进行讨论。」 真夏放在膝盖上的双手颤抖著。 「不过,你妹妹马上就要考大学了,但成绩却一直无法提升,所以很烦恼对吧?我们必须考虑到这有可能是临时起意的自杀倾向……」 听见我这么说,真夏猛地抬起头。 「你又知道真冬什么了!真冬的一切我都再清楚不过,我们打从出生就一直在一起,而且我们有同样的长相、同样的dna,我知道真冬绝对不可能自杀。虽然她的成绩的确还无法考进理想的学校,可是她不惜牺牲睡眠时间,一直努力念书,最近成绩也慢慢变好了。她那么努力,怎么可能会自杀呢!」 看见真夏涨红著脸这么说,我闭上了嘴。 因为一直很努力,所以不可能自杀——根据我在急诊室的经验,我无法这么断言。我已经看过好几个例子,努力到濒临自己极限的人,常常只因为某个小小的契机就身心崩溃。 「你说那支影片是透过电子邮件流传的对吧。你知道已经有几个人看过了吗?」 原本默不作声的鹰央突然问道。真夏长长吐了一口气,像是要让自己的心情沉淀下来。 「详细情况我不清楚,但光是我们班,就有大概十个人知道这个谣传。听说附近的高中也在流传这件事,所以我想应该有很多人看过了。大概好几千人吧……」 「在这些人当中,除了你妹妹之外,还有别人出现异常行为吗?」 「听说在很久之前,有一个别所高中的女生在看了影片之后,就闯红灯跑到马路上,被车撞了。那个女生虽然没死,但她好像说她听见了某个声音,一回神就已经被车撞了。从那时候开始,这个『受诅咒的影片』的事情才传开。」 「原来如此。好几千人都看过这影片,但在目前所知的范围内,出现异状的只有那个高中女生和你妹妹而已。」 真夏略显犹豫地点点头。 「这么说来,这个现象发生的机率大概不到百分之零点一。看过『受诅咒的影片』的人明明有这么多,为什么只有两个人做出看起来像是自杀未遂的举动呢?我们必须解决这个问题。」 「……根据谣传,那支影片里面充满一个被女朋友甩掉而自杀的男人的怨念,所以在看过的人当中,只有最近甩掉男朋友的女生才会受到诅咒……」 真夏有点没自信地低声说。从真夏的态度看来,她自己似乎也不太相信那个谣传。 「最近甩掉男朋友的女生啊。这么说来,病历表上好像有写到木村真冬最近和男朋友分手了。」 「是的。她本来和我们班上的男生交往,可是一个月前分手了。」 「是木村真冬提的吗?」 「没错。那个家伙一直纠缠著真冬,想跟她重修旧好……真冬最近没办法专心念书,也都是那个家伙害的。」 真夏再次显得面红耳赤。 「他们分手的原因是什么?」 「那个家伙劈腿别校的女生。我听见我们班的男生在讨论这件事,就去逼问那家伙。一开始他还试图蒙混过去,但最后还是承认了,所以我就告诉真冬,叫她分手。」 「原来如此啊……」 听到这里,鹰央再次双手抱胸。 「所以,真冬是因为我才甩掉那个家伙的。假如真的有『组咒』,那么遭到诅咒的应该是我才对啊!可是为什么是真冬……明明就是我不好!」 真夏握紧她放在膝上的拳头。她明明不相信「诅咒」,却对妹妹「遭到诅咒」一事感到自责。我认为真夏的精神状态看起来也非常不稳定,而且很危险。 「你手上有那支影片吗?」 「咦?」被鹰央这么一问,真夏抬起头来。 「我问你现在有没有那支『受诅咒的影片』。现在可以看吗?」 「啊,没有。发生事情之后,我觉得很害怕,就把影片删掉了,所以现在没办法……」 「你能从别人那里拿到档案吗?」 「啊,可以。我朋友有那个档案,请对方传给我就好。」 「这样啊。那我告诉你我的电子信箱,等你收到影片之后就转寄给我。」 鹰央在桌上的便条纸上写下她的电子信箱。真夏见状,睁大眼睛。 「你相信我说的话吗?」 可能是因为同样的话她之前也对墨田和母亲说了好几次,但她们都充耳不闻,现在鹰央却毫不犹豫地相信,因此令她感到惊讶吧。 「我不是说过了吗?不是相不相信的问题。我会仔细查清楚,你妹妹跳轨到底和那段影片有没有关系,所以我需要那段影片的档案。你放心,我一定会查明真相,弄清楚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鹰央挺起胸膛说。真夏从椅子上站起来,对鹰央深深一鞠躬。 「拜托你了!」 2 我们和木村真夏谈完后,又过了几个小时。现在是晚上八点多,我在医院后面的停车场里,坐上我的爱车马自达r-8。今天被迫听了一堆完全不感兴趣的鬼故事,又像间谍一样潜入隔离病房,真是累坏了。我决定立刻回家休息。 我转动钥匙,发动引擎,转子引擎的低吟声听起来真是悦耳。就在我把手放在手煞车的瞬间,放在夹克口袋里的手机忽然响了起来。 「谁会在这种时候打来啊……」 我拿出手机,看见液晶画面上显示著「天久鹰央」。我默默地凝视著画面几秒钟后,按下「取消」按钮。 「……我什么都没听见。」 我把手机放在副驾驶座上,喃喃自语。 在这么累的状态下,我实在不想再应付 鹰央了。就在我准备让r-8向前驶出的时候,手机再次响起。但这次不是电话,而是简讯。当下我本想无视它,直接回家,但不知为何有种不祥的预感,所以我将手伸向副驾驶座。 不出我所料,简讯是鹰央传来的。 『我知道你还在医院。赶快给我过来。要是你三分钟之内没到,我就把你这几个月来打算追的护理师名单贴在公布栏上。』 「那家伙想干嘛啊?」 我赶紧熄火下车。 「请问有何贵干!」 我来到医院屋顶上,推开鹰央的家,同时也是医局的门,气喘吁吁地说。 「……才两分四十八秒啊,真没意思。」 坐在电脑前的鹰央看著墙上的挂钟,略显不悦地喃喃说道。 「什么叫做真没意思……是说,你在打什么啊?」 我走近鹰央,看见萤幕上显示的文字,不禁瞪大眼睛。上面写著这几个月来和我发展得不错的护理师、药剂师的名字。 「你自己看也知道吧,这就是你追求过的人名一览。对了,不只名字,我接下来还会补上你是在什么状况下去搭讪的。」 「给我住手!」 「嗯……毕竟你也赶上了,我这次就网开一面好了。」 鹰央移动滑鼠,把这个文字档删除。然而不知道是不是我多心,我彷佛看见她在关掉之前按下了储存。 「你为什么会知道这么多我私人的事!」 「我不是说过好几次,不要小看我的情资网路吗?重点是你搭讪了这么多人,却几乎没有一个成功,身为你的主管,我都觉得丢脍了。几乎每个女生都说你优柔寡断,所以你要再更积极一点才行。乾脆直接扑倒算了……」 「不用你操心!先别管这个了,你叫我来干嘛?」 要是再继续这个话题,我可能会哭出来。 「啊,对啦对啦,我收到影片了唷。」 「影片?就是那个高中女生说的『受诅咒的影片』吗?」 「那还用说。大概是在十五分钟前收到的。」 「喔,这样啊,那真是太好了。可是我不觉得这足以构成你把我叫回来的理由耶。」 「讨厌,我可是预料到你一定也很想看,所以才特地把你叫回来的耶。你应该感谢我吧。」 「呃,我其实并没有很想看……」 「你在说什么啊!这可是『受诅咒的影片』耶。你一定很感兴趣吧!一定很想看吧!」 鹰央异常热心地推荐。 「……我对这种东西并没有兴趣,就算你自己一个人看,我也完全不会在意。」 听见我这么回答,鹰央默默地噘起嘴巴。看见她的态度,我恍然大悟。 「医师,你该不会是不敢自己一个人看吧?」 「你、你在胡说什么!我怎么可能会害怕!我一点都不怕,完全不怕!」 鹰央高声地说,从椅子上站了起来。 「喔,对呀,你当然不可能会害怕嘛。我觉得我在这里会打扰你专心看影片,所以就先告辞了。谢谢你好意叫我来。」 我忍著笑,慢慢地走向出口。这是个珍贵的反击机会,就让我一扫平时郁闷的心情吧。 鹰央张大双眼,抓著我的夹克下襬。 「等、等一下。呃,虽然我根本不害怕,可是这种时候,陪淑女一起看恐怖片,不是身为一名绅士的礼仪吗?」 我可没听过这种礼仪。 「试图把别人和异性的关系贴在公布栏上的人,我不认同她是个淑女。」 「哎呀,冷静,冷静点嘛。那我们来做个交易好了,只要你和我一起看『受诅咒的影片』,那我就不会把你和异性的关系贴在公布栏上。可是如果你就这样回去的话,会有什么后果你应该很清楚吧。」 这才不是「交易」,是「威胁」吧。 「我知道了啦,跟你一起看就好了吧。」 我耸耸肩,同时这么说。反正我已经出了一口气,而且万一她真的把那些资料贴到公布栏上,那可不得了。 「嗯,这才是小鸟。好,那我现在就来准备,你等一下。」 鹰央突然大悦,再次坐回电脑前的椅子上,操作滑鼠。 「不过,遭到『诅咒』的两个人,都是女生对吧?就算我不会有事,但医师你却可能有危险呢。」 我食髓知味,再继续恐吓她。 「不要紧的。会遭到『诅咒』的,应该只有最近把男人甩掉的女人,而我并不符合这个条件。」 那你何必那么害怕呢? 「可是所谓的『最近』到底是指多久以前,也没有个清楚的界线呢。」 「我就说不要紧了,因为我这一生根本没有交往过啊……和男人啦。」 「……这样啊。」 但她为什么最后要特地补充「和男人」这几个字呢?……算了,我还是别想太多好了。 「好,那我要开始播放啰。」 鹰央从椅子上跳下来,躲在我的背后。她果然很害怕嘛。我无奈地看著前方。 画面被好几道原色光线占据。我的眼睛已经习惯这房间的昏暗,现在突然看见强烈的光线,让我不自觉眯起双眼。那些光线开始蠕动变形,让我出自本能地觉得不舒服,不由自主地蹙眉。 突然,一个满身是血、倒在地上的男人影像,浮现在我的脑海里。 这是什么?我感到疑惑,轻轻甩了甩头。就在那一瞬间,我觉得好像看见了断头台。 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就在我开始感到头痛的时候,画面转暗了。看来影片已经结束了。虽然只有三分钟左右,却超乎想像地诡异。 对了,鹰央还好吗?我赶紧转过头去。鹰央比平常人对光线更敏感,看见刚刚的影片,她一定很不舒服吧。 鹰央一脸难受地皱著眉,揉著眼角。 「医师,你没事吧?」 「……好亮喔。我的眼睛好痛,头也很痛,但我没事。」 我松了一口气之后,想起刚刚浮现在脑海的影像。一个浑身是血、倒在地上的男子,以及西洋的处刑装置。为什么脑中会出现这种不吉利的影像呢? 「呃,医师。我刚才看到一半的时候,有些奇怪的画面浮现在脑海耶……」 我战战兢兢地对著还在继续揉著眼角的鹰央说。 「对啊,影片里掺杂了很多东西呢。真是恶劣。」 「掺杂了很多东西?」 「怎么,你没发现啊?」 鹰央走到电脑前,再次操作滑鼠。萤幕中出现刚才那段影片的静止画面。 「你仔细看……我记得应该是在这附近吧。」 影片一格一格地播放,就在下一瞬间,那布满了诡异图样的画面中,出现了一个浑身是血、倒在地上的男人。男人的脖子断裂,从脖子溢出的血液把白色的t恤染成暗红色。 「啊……」我下意识地脱口而出。 鹰央继续按著滑鼠。男子的影像消失,画面再次被互相交织的原色所占据。 「这是……」 「大概是想达到阈下刺激吧。有人故意把那个恶心的影像藏在影片里。」 「我记得所谓的阈下刺激,就是一种对潜意识的刺激对吧。」 「对,没错。只要像这个影片一样,在影片中瞬间插入某个画面,人虽然不会注意到,可是潜意识却会受到影响,行为也会出现变化。据说过去曾有人在电影里插入爆米花的影像,结果那间电影院的爆米花销量急速成长。现在这种方法已经遭到禁止了。」 鹰央把影片关掉。 「刚才 那个有尸体的影像,是真的吗?」 「你在说什么,完全是假的啊。血的颜色很奇怪,伤口也很粗糙,那大概是从某部恐怖片里剪下来的画面吧。不知道是谁制作的,但真是老套又低级。只要有专门的影像软体,就算是一般人,也只要花一天就能做出那种影片来。什么『受诅咒的影片』嘛,害我白期待了一场。」 鹰央嗤之以鼻。刚才明明还怕成那样。 「所以木村真冬小姐就是在潜意识当中,受到掺杂在影片里的恶心画面所影响,所以本来就因为成绩而烦恼的她,便因为突发性的自杀倾向而跳轨。是这样吗?」 在心神耗弱的时候看见这种影片,会受到奇怪的影响也不足为奇。 「的确有这个可能。但是木村真冬说她不只看见奇怪的影像,还听见奇怪的声音。这支影片没有声音啊……」 鹰央低下头,开始自言自语。既然陪她看影片的任务也完成了,我应该可以离开了吧? 我丢下像是在念经一样持续喃喃自语的鹰央,慢慢走近出口。就在我将手伸向门把的瞬间,鹰央正好抬起头。我赶紧把手抽回。 「……也就是说,还是得和本人碰个面才行啰。咦,小鸟,你为什么在那里?」 「不,没什么……你说碰面,是指跟木村真冬小姐碰面吗?」 我拚命转移话题。 「没错。我有些事情想要确认一下,如果我的推测没错,那一切就解决了。」 「解决?可是从今天的状况看来,我们好像不管怎样都没办法进入隔离病房了耶。」 「不,没关系。其实我想到了一个好方法。既然要玩间谍游戏,果然还是这个最棒。」 鹰央说著一些莫名其妙的话,开始呵呵笑了起来。看来她又想到了什么乱七八糟的事情吧。我刚才真的应该早点离开这里才对。 我对自己的决断力不足感到懊悔不已,这时,房间角落的内线电话响起。我将手伸向话筒。 「您好,这里是统括诊断部医局。是的……鹰央医师在……是……什么!」 「怎么了,干嘛发出怪叫。是谁打来的?」 「呃,是急诊室打来的……对方说木村真夏小姐从自己家里的楼梯滚落,被送到急诊室了。」 「什么!」 鹰央睁大她原本就很大的双眼,高喊著:「急诊室对吧?」同时从房间飞奔而出。我把话筒挂好,赶紧追上鹰央。 「木村真夏在不在!」 鹰央猛然打开急诊室的门,大声喊道。在入口附近的护理师指著里面的急救处置区,说:「在那里。」 「请问,为什么要通知统括诊断部过来呢?」 我目送鹰央大步走向急救处置区的背影,同时对旁边一个认识的护理师问道。统括诊断部接受的是其他科别难以诊断的病人,伤患通常不会找我们才对。 「因为病人有可能是自杀未遂,所以我本来想通知精神科的值班医师,但是病人拒绝了。」 「所以是病人主动要求通知鹰央医师过来吗?」 「是的。」 原来如此,我知道我们为什么会被找来了。接下来就是弄清楚木村真夏到底发生了什么事。该不会她和妹妹一起看的『受诅咒的影片』,效果一直持续到现在吧……不,怎么可能会有这种蠢事。 我摇摇头,甩开涌上脑海的想像。 我走进急救处置区之后,便看见躺在床上的木村真夏正在和鹰央谈话。她的母亲坐在床边,带著怀疑的眼神看著鹰央。另外还有一位身穿白袍、体格很好的中年男子,站在稍远一点的地方。我看过他。如果我记得没错,他应该是整形外科的医师。我走向那位整形外科医师。 「您好,我是统括诊断部的小鸟游。请问木村真夏小姐的状况怎么样?」 「啊,你好。不好意思突然把你们叫来,因为病人本人非常坚持。听说她是从家里大楼的紧急逃生楼梯滚落,幸好只有轻微的挫伤和脚踩扭伤而已,没有骨折。我们刚才已经帮病人照了头部*ct,也请脑外科来会诊,脑部应该没有什么大碍。另外,因为病人有可能是自杀未遂,虽然她本人非常抗拒,但我还是通知了精神科的值班医师。」(译注:puted tomography。电脑断层摄影。) 「我知道了。谢谢您。」 我向整形外科医师道谢后,便走向病床。 「也就是说,你又看了一次『受诅咒的影片』,当你回过神来,就已经跌落在楼梯下了?」 「是,没错。在我们家大楼的紧急逃生楼梯。」 「你为什么会想特地跑到那种地方,再看一次那个影片呢?」 「因为……」 真夏支支吾吾地说,看了母亲一眼。母亲很露骨地将视线移开。 「因为我和妈妈吵架,不想待在家里……就算我说真冬没有自杀,妈妈还是一直叫我相信精神科医师,完全不愿意相信我。」 真夏的声音愈来愈大,语气中流露出难以压抑的不满。 「所以你就离开家,又看了一次影片。」 「是的。我心想如果再看一次,搞不好就会发现什么。结果我突然听见奇怪的声音,觉得很不舒服……等我回过神时,就已经从楼梯上滚下来了。」 「原来如此。声音啊……」鹰央抓抓鼻头。 「医师,这样就能证明一切都是那个『受诅咒的影片』造成的,对吧?不只是真冬,连我都遇到了。」 「你在说什么傻话!这世上怎么可能会有『诅咒』呢?」 就在真夏兴奋地这么说的时候,母亲斥责道。真夏高声大叫:「妈妈你不要吵啦!」 看著这对母女的争论,我突然想到一件事。先不论所谓的『诅咒』是否为真,这一切有没有可能是被真冬甩掉的那个男生的所做所为呢?他对甩了自己的妹妹,以及怂恿女友甩掉自己的姊姊心生怨慰,因此加害两人——这也是有可能的吧。例如对她们下毒之类的…… 「小鸟,帮她办理住院手续。」鹰央突然对我做出指示。 「咦,是住在统括诊断部的病房吗?」 「没错。我们应该有空床吧,让她去住那里。」 「请等一下!」 原本在和女儿争论的母亲似乎听见了我们的对话,大声地说。 「我女儿不是住进精神科吗?」 「对,不是精神科。是统括诊断部。」 「为什么?真冬不就是住在精神科吗?」 「病人不是说自己没有自杀吗?既然不是自杀,就表示跌落楼梯的原因不明,所以就由我来担任主治医师,好好做出诊断。」 「我不要。请让墨田医师当她的主治医师。」 鹰央挺起胸膛这么说,但母亲却斩钉截铁地拒绝。鹰央皱起了鼻子。 「墨田医师白天说,你是一个才任职第四年的医师,而且是个怪人。要是被你这种医师诊疗,原本会痊愈的病也治不好了。」 听见母亲连珠炮地这么说,我不禁咬著嘴唇。的确,鹰央成为正式医师才四年,事实上也确实是个怪人,但相反地,鹰央拥有的知识比这间医院里的任何人都丰富。而且我也亲眼看见她利用那些知识,拯救了许多因为找不出病因而痛苦不已的病人。墨田对这个母亲灌输的观念,实在是充满恶意的偏见。 「我才不要!我不要住在精神科,我才不相信那个叫做墨田的医师。」 真夏也加入了鹰央和母亲的争论,事态逐渐变得不可收拾。其实我或许应该插手打圆场,可是老实说,我没有自信能独自处理眼前的状况。 我听见背后传来 一个小跑步的脚步声。是不是有人看不下去,准备介入仲裁了呢?我满怀期待转过头去,但一看见走进急救处置区的人,便顿时失语。 赶来这里的人是墨田。刚才整型外科医师口中的「精神科的值班医师」,原来就是墨田啊。 「你在做什么!」 墨田把我推开,走向病床,同时大吼道。 「你为什么会来这里?」 鹰央看见墨田便立刻皱起眉头。 「我在值班,结果接到通知说真夏小姐因为自杀未遂而被送来急诊室啊。」 「她不是自杀。」 「我没有自杀!」 鹰央和真夏异口同声地说,墨田显得有点诧异。 「总、总而言之,你就在精神科病房住个几天吧,你大概也因为妹妹的事很疲劳了。」 听见墨田的提议,母亲在一旁附和:「请务必这么做!」 「我不要。我明明没有自杀,为什么非得住精神科病房不可?」 「对啊。这家伙要住统括诊断部的病房。」 「在妹妹跳轨后几天,姊姊也从楼梯上滚落,这太不寻常了吧。总之你先住进我们科……」 墨田说到这里突然打住,定睛凝视著躺在病床上的真夏。 「怎、怎么了?为什么突然看我。」真夏略显畏缩。 「对呀……姊妹一起自杀未遂,真的太不寻常了呀……」 墨田的脸上浮现一抹诡异的笑容。 「天久医师,都是你干的吧?」墨田转向鹰央,加强语气地说。 「我干的?什么事情?」鹰央皱著眉。 「你想蒙混也没用喔。我从担任你的指导医师时,就知道你是个为达目的不择手段的人。」 「你到底在说什么?」 「跳轨病人的双胞胎姊姊,在你出现的那一天从楼梯上跌落。为什么会发生这种事呢?仔细想想其实很简单。你本想和真冬小姐谈话,却被我赶出隔离病房,于是你就利用了真夏小姐和真冬小姐是同卵双胞胎的这件事情,对吧?」 「……满有意思的嘛,你继续说下去。」 墨田一脸得意地开始说明,而鹰央露出无所畏惧的笑容。 「和真夏小姐接触之后,你大概是这么对她说的吧——『请你和你妹妹交换身分』。」 听见墨田的话,我睁大了双眼。姊妹互换身分?这种事情有可能做得到吗?我回想白天在隔离病房看见的木村姊妹。的确,她们两人只要交换衣服,说不定就能冒充彼此。 「真夏小姐换下自己的衣服,穿上病人服,让真冬小姐离开了隔离病房。但是真冬小姐却没有去找你,而在自己家里再次尝试自杀。就是这样没错吧!」 墨田伸手指著鹰央的鼻子。鹰央将视线垂下,双肩微微颤抖。接著,耳边传来呵呵呵的声音。 「呃,鹰央医师?」 「哈哈、啊哈哈哈哈哈。」 我战战兢兢地开口,没想到鹰央却突然捧腹大笑。 「对。你说的没错,我确实想到可以让双胞胎互相冒充身分。真不愧是以前指导我的医师呢。」 鹰央边笑边说,我不禁目瞪口呆。鹰央真的把这对双胞胎互相调换了吗?如果是这样的话,那事情可就不得了了,这会变成一个重大的责任问题。 墨田像是觉得胜券在握,扬起嘴角。 「你还是像以前一样,什么都做得出来呢。这件事情我会往上呈报的,你让病人逃出隔离病房,甚至导致病人再次自杀未遂,这可是天大的医疗疏失,要是弄不好……」 墨田自以为胜利而骄傲地这么说,但站在她面前的鹰央却竖起左手的食指,左右缓缓摇动。 「喂、喂,你可别太快下定论喔。我刚刚是说我『想到』可以这么做,没人说我『已经』这么做了喔。」 「啊?什么嘛,事到如今你还想强辩,真是难看。」 墨田撇嘴。这时,真夏的母亲缩起脖子,微微举起手。 「那个……墨田医师。躺在这里的并不是真冬,而是真夏。虽然她们长得很像,但是我们家人都能清楚地区别她们。」 「咦?」墨田半张开嘴,发出愚蠢的叫声。 「对啊,请不要说奇怪的话,我是真夏。你看。」 真夏挥动她的左手腕。真冬的手骨折了,如果在场的是她,不可能做出这种动作。 「咦,可是……天久医师刚刚说……」 「没错,我本来打算明天就利用你所说的方法,和木村真冬谈一谈,但这一切都还没有付诸实行。因为直到刚才为止,我都还没有办法确定木村真冬发生了什么事。」 啊,在接到急诊室通知前,鹰央说她「想到了一个办法」,原来就是让双胞胎互相交换啊。 「怎么会……」 墨田垂下双肩,而她面前的鹰央挺起胸膛。 「这场比赛又是我赢了,所以我要让木村真夏住进统括诊断部的病房。这样你就没话说了吧。」 墨田本来正想有气无力地颔首,却突然抬起头。 「这完全是两码子事吧!况且我们本来就没有比什么赛。」 「啧,被你发现了啊。」鹰央咂嘴。 「不管谁说什么,我都要让她住进精神科的隔离病房。要是让她住在护理师没办法随时看见的地方,万一她又自杀了怎么办?」 「我没有自杀!我才不想要住进那种地方!」 真夏在床上坐起来大叫,墨田的表情变得僵硬。 「病人都这么说了,应该送到我们科比较好吧?」 鹰央用挑衅的视线望著墨田。 「我、我是精神保健指定医师唷!」墨田用颤抖的声音说。 「那又怎么样?」 「精神保健指定医师就算没有得到病人的同意,只要判断该病人有自残或伤害的危险,就能在监护人的同意之下,强制病人住院。」 「喔,我知道,就是医疗保护住院嘛。你打算使用这个权限吗?」 「这也是没办法的呀。我不能丢著真夏小姐不管。」 「她是这么说的,你同意让你女儿强制住院吗?」 鹰央对著一脸茫然地看著事情发展的母亲说。母亲只疑惑地说:「咦?什么?」并没有立刻同意墨田。原本一直希望女儿住进精神科病房的她,或许在听完了刚才的对话之后,对墨田的信赖产生了动摇吧。 「看来监护人还无法决定要不要同意呢。那你要怎么办呢?难道你要再请一名精神保健指定医师过来,改为没有监护人的同意也能执行的紧急安置吗?我想你应该不至于做到这种地步吧。」 墨田沉默不语,只能悔恨交加地瞪著鹰央。 看来胜负已定。但是,让真夏住进统括诊断部就好了吗?姑且不论墨田,真夏的母亲也还没完全接受,这不会是个问题吗? 就在我这么思考的时候,鹰央竖起左手的食指,说: 「对了。我本来打算明天再慢慢来,但是既然演员都凑齐了,我乾脆就在今天把事情做完吧。」 「……你在说什么?」 墨田像是低吟似地说,而鹰央对她投以微笑。 「你现在立刻把木村真冬从隔离病房带来这里。」 「啊?为什么我非得这么做不可?」 「为了证明我的假设成立。如果我想的没错,那么今天就能说明发生在她们两人身上的事情。」 「真的吗!」双胞胎姊妹的母亲探出身子说。 「嗯,真的。假如我失败的话,统括诊断部就不再对这对双胞胎进行诊断。这个条件不坏吧?」 鹰央奸诈地笑著,而墨田露出苦涩的表情,微微点头。 「我们要去哪里?」我小声地对走在身边的鹰央问道。 墨田把真冬带来急诊室之后,鹰央就高举双手做出「万岁」的动作,接著宣布:「我们去地下室吧。」于是,木村姊妹和她们的母亲、墨田还有我,便跟著鹰央一起来到医院的地下室。天医会综合医院的地下室里摆放著螺旋式ct、mri、伽玛刀等最新型的机器,是主要用于进行各项检查的楼层。 「就是这里。进来吧。」 鹰央打开走廊中间的一扇门,开了房里的灯,要我们进去。 「咦,这个房间是用来做什么的?」 「别管那么多,进来就对了。」鹰央催促著我们。 那是一间大约三坪大小的房间,角落放著一张单人病床以及一台类似心电图的检查仪器,另外还有一盏立灯。那个检查仪器我好像在哪里看过,到底是什么呢? 「呃,请问你要在这里做什么呢?」 真冬面露不安地问道。由于她是突然从病房被带来这里,所以身上还穿著病人服。 「我要证明你没有自杀。」 真冬轻轻发出「咦?」的一声,睁大了双眼。这时,真夏走到真冬的身旁,对她说:「没事的。」然而真夏自己看起来也显得有些不安。不,不只她们两个,她们的母亲和墨田也神经质地环顾房间。而我自己也对鹰央接下来要做的事感到一丝不安,毕竟这个人有时会做出一些超乎常理的事情啊…… 「好,那就开始吧。」 鹰央兴高采烈地说,同时从白袍口袋里拿出一副太阳眼镜戴上。 「你为什么要戴太阳眼镜?」我心中有种不祥的预感,于是不由自主地问道。 「别管那么多,安静等著就好。等等会出现一件很有趣的事。」 鹰央往房间内部走去,将手伸向墙壁上的开关。下一秒钟,整个房间就被黑暗给吞噬。 「什么!」「什么都看不见!」 「停电了吗?」「怎么了?」 惊慌的声音在房里回荡。 「不要紧,我只是把灯关掉了而已,冷静点。」 鹰央的声音在黑暗中响起。 「医师!要关灯的话,请事先说一声好吗!」 「别这么生气嘛,这只是一个小小的效果而已。好啦,重头戏准备登场了。」 面对我的抗议,鹰央带著愉快的语气回应。她到底想做什么呢? 「show time!」 鹰央高声一呼,同时房间里充满刺眼的光线。我满脑子混乱,只好僵立在原地。 放在床旁的立灯一直激烈闪烁,光线照射著我们。由于灯光闪烁得实在太激烈,让人眼睛感到疼痛。 就在下一瞬间,真夏和真冬忽然踏出脚步,在闪烁的灯光下摇摇晃晃地缓缓走向前方。 「真夏……真冬……」 母亲惊讶地呼唤著两个女儿的名字,但是她们两人却对母亲的声音没有任何反应。闪光下,两个长得一模一样的女孩用同样的步调慢慢往前走。 这时,灯光突然停止闪灿,取而代之的是日光灯的光线照亮了房间。 真夏和真冬摇摇晃晃地走向站在房间最深处的鹰央,忽然全身瘫软地倒了下来。 「哎呀。」 鹰央张开双臂,试图扶住两人,但是个子娇小的她根本不可能同时撑住两人,所以和她们一起跌在地上。 「哇,我不能动了。好重。小鸟,快来救我!」 被两个人压在底下的鹰央双脚踢来踢去。我赶紧跑向倒在地上的三个人,这时真夏和真冬正一边摇头,一边缓缓坐起。 「我……」「发生什么事了……」 两人左右张望著。 「你们全都不记得了吗?」 母亲立刻跑上前去,对两人说。 「不记得什么?」 真夏看著母亲,不停眨眼。 「刚才……发生什么事了?」 母亲担心地俯视著两个女儿,喃喃说道。 「这就是『诅咒』的真相。」 从双胞胎底下爬出来的鹰央将白袍上的脏污拍掉,用洪亮的声音说。 「诅咒?」母亲面露害怕的表情反问道。 「对。我只是把这对双胞胎看过『受诅咒的影片』后出现的症状再重现一次罢了。不过呢,那根本不是什么『诅咒』,只是一种神经性疾病而已。」 「疾病?刚刚那样是某种病吗?」母亲探出身子说。 「嗯,没错。」 鹰央像表演成功的魔术师一般摊开双手。 「是癫痫。」 「癫痫?癫痫不是会全身痉挛的那种病吗?」 「那是*强直间代性发作,也就是痉挛最严重的发作。一般人对癫痫的印象或许都是那样,但是所谓的癫痫,其实是脑神经放电异常所造成的。癫痫有许多种临床症状,包括身体的一部分或全身痉挛、失去意识,有时还会出现幻觉或是既视感。引发癫痫发作的因素有很多,其中之一就是光线的刺激。」(译注:tonic-ic,俗称大发作。) 听完鹰央的说明,我总算想起来这个房间的用途了。这里是脑波检查室,如果怀疑病人有癫痫,就会带病人来这里测定脑波。 「那该不会……」 真夏的意识似乎恢复清醒了,她站起身,喃喃地说。 「没错,那个『受组咒的影片』里有相当激烈的闪光,使你们的脑神经产生异常放电,导致癫痫发作。」 「所以她们两个人看起来像是自杀的行为……」 我回想著木村姊妹刚刚的举动,同时问道。 「嗯,那是癫痫发作——大概是复杂部分性发作(ple partial seizure,cps)所导致的吧。复杂部分性发作会让患者在没有意识的状态下做出各种行为,也就是俗称『自动症』的症状。她们两个人的无意识行为,就是往前走几步;而发作的当下,假如病人正好站在车站月台上或楼梯上,看起来的确有点像自杀。」 鹰央朝墨田露出一个讽刺的笑容,墨田垮著一张脸,别过头去。 「顺带一提,我是在刚才姊姊也被送到医院的时候,才确定这都是癫痫造成的。因为同卵双胞胎当中,如果有一个人罹患了癫痫,那么另一个人有百分之五十的机率也会罹患。」 鹰央转向真夏。 「因为你看了『受诅咒的影片』,所以证明了你妹妹并没有自杀喔。」 「可是,真冬掉下铁轨的时候,我也一起看了那个影片。为什么当时我没事,只有真冬……?」 「癫痫通常会在各种不同因素加在一起时,才会发作。特别是大脑因为压力太大、睡眠不足等原因而疲劳时,更容易发作。欸,你啊。」 鹰央朝坐在地上听著她们对话的真冬说。真冬颤了一下,回答:「呃,是。」 「你因为快要考试了,所以压力很大对吧?而且你为了念书,甚至牺牲睡眠时间。」 听见鹰央的话,真冬慢慢站起来,点点头。 「这就是第一次看『受诅咒的影片』的时候,只有你发作、跌落铁轨的原因。而已经透过推甄决定学校,没有压力的姊姊,则没有发作。」 「那我今天晚上从楼梯跌下来,又是为什么呢?」 听见真夏的问题,鹰央对她投以微笑。 「你很后悔让妹妹看了奇怪的影片,这本身就是一个很大的压力。而且你一直在烦恼妹妹的事,最近都没有睡好对吧?」 面对 karte.02 抗拒的肌肤 * 「……我怕男人。」 名叫冈崎雅惠的女性坐在病人专用的椅子上,用宛如蚊子叫的声音说。 「也就是说,你对男性抱有恐惧感,并且因此而困扰?」 精神科主任墨田淳子推了推她的黑框眼镜,慢条斯理地说。雅惠怯懦地点点头。 有这种烦恼的人也会来精神科啊——鸿池舞坐在墨田身后输入电子病历,同时用眼角余光观察雅惠。 她是个全身上下散发著薄命气息的女人。她留著一头黑色直发,身穿浅米色的洋装,老实说看起来有点俗气。病历表显示她才二十五岁,但实际上看起来却比较老。她打从一踏进诊间就低著头,所以看不清楚她的长相,但她的五官似乎很端整。只是或许因为脸上没什么表情吧,她看起来实在没有什么魅力。 不过,男人不就是会想保护这种女人吗?舞将手指放在太阳穴附近,用指尖卷绕著她染成褐色的短发。 舞是第一年的实习医师,大约在三周前来到精神科实习。根据日本从二〇〇四年开始实施的「临床实习制度」,实习医师必须在两年内,在内科、外科、麻醉科、急救科、小儿科、妇产科、精神科等科别,分别进行数个月不等的实习;大家都把这个制度称为超载实习。 在这之前,舞已经在内科、麻醉科、急救科和小儿科实习过了,而在精神科的实习是目前最无聊的。她这几天所做的事,就只有坐在指导医师墨田身后听门诊病人说话,把内容输入到电子病历表里面而已。而且精神科门诊对每个病人都会花很长的时间问诊,所以打字量自然也很庞大。总觉得自己已经不是医师,而是速记书记了。 只是一直听人说话,跟我的个性实在不合啊。我好想进行更刺激的治疗或是诊断啊——舞一边轻轻叹息,一边继续听著墨田和雅惠的对话。 「具体来说,你会出现什么样的症状呢?」 墨田示意雅惠继续说下去。雅惠吞吞吐吐地开始叙述。 「我从国中到大学都念女校,所以成长过程中几乎没有和同年纪的男性讲话的机会。前年我进入银行就职,担任柜台窗口的工作。」 「既然是在银行上班,职场上应该也有很多男性吧。你在职场会感到恐惧吗?」 「不,虽然我不太擅长和男性交谈,但是并没有特别觉得害怕。我出现症状是最近的事情。」 雅惠的表情变得更僵硬,继续说道。 「大约在半年前,有一位比我大两岁的男同事……希望我和他交往。因为我从来没有和人交往过,所以非常紧张;但是对方对我真的很好,因此我决定和他交往。」 雅惠白皙的脸颊染上了微微的红晕。舞见状,微微嘟起嘴。 果然男人就是喜欢这种看起来孱弱的女人嘛。哪像我,已经好几年没有男人对我表白了…… 舞再次卷绕著自己的发尾,开始思忖著:「要不要把头发留长呢——?」 「那位男士该不会对你施加暴力吧?」 墨田稍微将身子往前倾,雅惠眨眨眼睛,用力摇头。 「不,怎么可能。他绝对不会做出那种事。他真的非常温柔。」 「啊,这样啊,真是失礼了。毕竟我必须设想各种可能性……那么,是什么样的契机,让你变得害怕男性呢?」 墨田轻轻乾咳几声,继续问道。雅惠的脸变得更红了。 「他知道这是我第一次和男性交往,所以进行得非常缓慢。我们第一次牵手,也是开始交往之后两个月左右的事。」 舞将这个彷佛纯洁国中生的恋爱故事输入进电子病历表里,同时感到背后开始发痒。 「原来如此,之后又发生了什么事呢?」墨田没有催促她,只是示意她继续讲下去。 「上个月,我第一次去他家,然后……该怎么说呢……」 「他想要更进一步加深彼此的关系,对吗?」 看见雅惠语塞的模样,墨田用比较婉转的修辞替她接话。雅惠面红耳赤地点头。 啊,真是急死人了。你就直接说你想要挑战第一次性经验不就好了吗!舞听著两人的对话,开始不耐地抖起脚来。 「是,没错。后来我突然感到很害怕。这时他很体贴我,在中途停了下来。只是我也觉得这样下去不是办法,之后又试著……呃……挑战了好几次。可是我愈来愈害怕……最后身体出现了异状……」 雅惠的声音颤抖,用力咬著嘴唇。 也就是说,一个从小到大都在女校天真无邪地长大的千金小姐,因为第一次性行为失败,而对男人产生了恐惧啊。舞在脑中做出整理。 「我现在连和他牵手都会怕得不得了。不,不只是他,就连男同事或是男客人,我也都很害怕。我已经不知道该如何是好……」 雅惠用双手捣住脸,微微地摇头。 「你刚刚说身体出现了异状,请问具体而言,是什么样的症状呢?」 墨田用温和的语气问道。 「该怎么说呢……就是试图做那种事的时候,总觉得被碰到的地方就会开始变得很痒,接著会慢慢地喘不过气,严重时甚至会失去意识……」 喘不过气可能是因为换气过度所引起的。看来她的症状比想像中还要严重呢。舞不由自主地停下打字的动作,望向雅惠。看来初次体验的失败,似乎成了她心中强烈的心理阴影呢。 「我向朋友说起这件事,朋友说:『那不就是所谓的「男性过敏」吗?你还是去医院看一下比较好喔』,所以我就到家里附近的过敏科诊所看诊。结果那间诊所的医师说,我这并不是所谓的男性过敏,而比较有可能是精神上的症状,所以介绍我来这里。」 雅惠抬起头,带著求救般的视线望著墨田。墨田露出一抹温柔的微笑。 「冈崎小姐,我认为你的症状应该是所谓的『男性恐惧症』。你在,呃……试图加深彼此关系的时候遭遇失败,并感到痛苦,因此开始对男性抱有病态的恐惧。在医学上,我们会把这种症状归类为焦虑症(ay disorder)。这并不是什么罕见的症状唷。」 「是这样的吗?」或许是听见自己的症状得到了诊断而感到安心吧,雅惠的表情稍微和缓了一点,问道:「那这可以治疗吗……?」 「当然可以治疗。基本上我们会采用一种叫做认知行为疗法的心理治疗法,同时会并用抗焦虑药物作为辅助。虽然不可能立即就有明显的改善,但只要持续治疗,一定会渐渐好转的。」 「……谢谢您。」 听见墨田斩钉截铁地这么说,雅惠热泪盈眶地向她道谢。墨田点点头,继续说下去。 「那么,为了判断我们必须采取住院治疗还是门诊治疗,我要更具体地请教您的症状。呃,请问您和交往的对象第一次牵手的时候,并不会觉得特别害怕对吧?」 「是的,没错。可是现在我就不知道了。最近我就连和他牵手,也会变得有点犹豫……」 「这样啊……」墨田喃喃地说,接著转过头来看著舞。「鸿池小姐。」 「啊,是!」 正忍著哈欠,认真输入病历的舞赶忙端正坐姿。 「你去外面带一个男性工作人员过来。」 听见墨田的话,雅惠的表情变得僵硬。 「呃,请问……这是要……」 雅惠用沙哑的声音问道,墨田则对她投以微笑。 「我想请你和男性握手,藉以判断你恐惧症的程度。可以吗?」 「……如果是为了治疗的话。」 雅惠带著僵硬的表情点点头。墨田听见她的答案后,便再次转过头去看 著舞,催促她:「好啦,快去吧。」 「是。」舞站起来,慌忙地走出诊间。 「啊,尽量找一个比较不像男人的男人来唷。」 就在舞正要走出诊间的时候,墨田补充说。 什么叫做不像男人的男人啊…… 舞从后门离开诊间,走向许多病人正在等候的门诊候诊室。她一边抓著太阳穴,一边思考著应该带谁来比较好。这时她脑海中浮现一个学长的身影。 如果是那个彻头彻尾的好好先生,或许算得上是正面意义的「不像男人」吧…… 「不过如果用这种理由叫他过来,他一定会生气吧,小鸟医师……」 而且「小鸟医师」,也就是小鸟游优,虽是个好好先生,外表却是身高超过一百八十公分的运动健将,对雅惠来说压迫感可能太大了点。就在舞开始思索下一名候选人的时候,忽然有个第一年的男实习医师,正从前方二十公尺左右的外科门诊走出来。 「找到了!」 舞快步走向那个实习医师,从背后抓住他白袍的袖子。 「哇!咦?鸿池?」 手臂突然被拉住的实习医师瞪大了双眼,看著舞。 「嗯,个子很小,弱不禁风,再加上*酱油脸。非常完美!」(译注:流行语,形容典型日本人的长相。) 「啥?没头没脑的,你到底在说什么啊。」实习医师皱起眉。 「没有,我只是在自言自语。你现在忙吗?」 「现在?我刚缝合完一个做菜时被菜刀切到手的门诊病人,现在准备回病房去……」 「那你回病房之前,可不可以帮我一个忙?一下就好了。」 舞拽著实习医师的袖子。 「好啦,我知道了,不要拉了,衣服会被你拉破啦。」 实习医师一脸无奈地跟著舞往前走。 「我带来一个不像男人的男人啰——」 舞带著实习医师一回到诊间,便精神奕奕地说。站在一旁的实习医师皱著眉说:「不像男人的男人?」但是舞装作没发现。 墨田用眼镜下的双眼打量著实习医师,接著高傲地点点头。 你好歹也夸奖我一句吧——舞噘起嘴。 「呃,请问,我该做什么……?」 实习医师紧张地看看墨田,又看看雅惠。 「你来和这位病人握手。」墨田劈头就这么说。 「咦?这是怎么一回事?」 「不用管那么多,赶快做就对了!」 墨田用严厉的口吻命令,实习医师只好缩著脖子,走近雅惠。 「呃,呃……幸会。」 实习医师笨拙地向她打招呼,同时伸出手;表情僵硬的雅惠也战战兢兢地伸出手。雅惠的手一碰触到实习医师的手,实习医师便自然地握住她的手。雅惠轻轻地颤抖了一下。 几秒后,实习医师收回手,看著墨田。 「呃……请问这样就可以了吗?」 「嗯,你可以回去做自己的事了。」 「喔……」实习医师一头雾水地离开了诊间。 抱歉把你牵扯进来。舞打从心里对这个遭到粗鲁对待的实习医师感到抱歉。 「您觉得如何?还是会害怕吗?」 墨田一改刚才对实习医师的态度,用极为温柔的口吻向雅惠问道。雅惠深深吐一口气,摇摇头。 「不会。在握手之前我本来很担心,可是实际握了之后,好像并没有想像中那么害怕。」 「这样啊,那真是太好了。这种程度的男性恐惧症,无论是门诊治疗或住院治疗都可以,请问您比较……」 墨田说到这里便忽然打住。正在将两人握手的结果输入电子病历表的舞也察觉到异状,于是将视线从萤幕上移开。 雅惠凝视著自己的右手掌心,微微颤抖。她的五官很明显因为恐惧而扭曲。 「那个……冈崎小姐,您怎么了吗?」 墨田问道。雅惠把她颤抖的手转过来,将手掌朝向舞她们。墨田和舞同时倒抽一口气。 雅惠的手掌变成鲜红色,肿了起来。 宛如整个手掌被烫伤了似的。 「这、这也是……男性恐惧症的……症状吗?」 雅惠上气不接下气地硬挤出沙哑的声音说。墨田半张著嘴,慢慢地摇头。 「这……不是什么恐惧症……」 1 身穿白袍的娇小背影一边哼著歌一边前进。 那看起来彷佛脚扭到似的脚步,八成是在小跳步吧。 「……你今天心情特别好呢,鹰央医师。」 我对走在一公尺前方的鹰央说。 「你在说什么啊,小鸟。我才没有心情特别好呢。」 「……这样啊。」 不,你现在的心情确实是好到极点了。我轻轻叹了一口气。 鹰央心情好当然不是坏事,她不高兴反而才会有很多麻烦事,所以对我这个属下来说,主管心情好其实是应该要高兴才对。问题出在让鹰央这么高兴的原因。 我把视线转向前方,映入眼帘的是六楼东病房的护理站。天医会综合医院的六楼东病房,正是精神科的住院病房。 各科若有难以诊断的病人,就会委托统括诊断部来诊断,因此我们一个星期会前往各科病房巡房两次。不过这次委托我们的人,才是问题所在。 「墨田在吗?」 鹰央走到护理站前,像是唱歌一样地喊著委托人的名字。 墨田淳子——精神科主任,也是鹰央的天敌之一。 鹰央在实习的时候和墨田起了一些争执,直到现在,她们两人还是非常不合(或者应该说是墨田单方面讨厌鹰央)。 「……不用那么大声我也听得见。」 墨田从护理站里走出来,眼镜下的双眼不悦地眯了起来。 「我是因为你拜托我才来的,你要感谢我。」 鹰央扬起嘴角,挑衅地说。墨田发出「啧」的一声。 「你每次接受诊断委托时,都会摆出这种施恩于人的态度吗?」 「不,我只有对你这样。」 鹰央毫不掩饰地这么说,墨田瞪著她,皴起鼻子。 「啊,是鹰央医师————」 一个开朗的声音从护理站里传来,我顿时垮下脸。我连看都不用看,光凭声音就知道她是谁了。她是我的天敌。 「喔,这不是舞吗?你在精神科实习?」 鹰央对这个第一年的实习医师鸿池舞挥挥手。鸿池用小跑步跑了过来,一头短发随之摇摆。最近她们两个人的感情变得特别好,成为了我的烦恼之一。因为她们两个会彼此分享我的个资。 「对啊,我从这个月开始就在精神科实习,跟在墨田医师身边学习。」 鸿池无意义地比出一个「v」字手势。 「喔,原来这家伙是你的指导医师啊。真是辛苦你了,竟然在这个家伙的手下做事。」 鹰央坏心地笑著说。 「不,并不会很辛苦……」 鸿池露出一个僵硬的笑容,用眼角余光偷窥墨田。鸿池平常虽然总是对我没大没小,但再怎么样也不敢在指导医师面前说她的坏话吧。或者应该说,鸿池其实只有对我才会那么没大没小吧…… 「我在实习的时候,这家伙也是我的指导医师。当时我吃了好多苦呢。」 「吃苦的是我吧!」 可能是再也忍耐不住了吧,墨田尖声地说。 「喂、喂,你在说什么啊?你误诊的时候,可是我帮你擦屁股的呢。」 「你没有得到我这个指导医师的同意,就擅自替病人做检查,还擅自改变治疗方法耶!」 「那有什么不对?病人不是正因为这样才痊愈的吗?」 鹰央噘起嘴。 「我的意思是你必须事先向我报告。而且,你还在病人面前害我丢脸……」 唉,又开始了。我觉得头很痛,因此伸手按著头。 「那个……小鸟医师。」 我感觉到白袍的袖子被拉扯,转过头去,才发现原来鸿池站在我旁边。 「鹰央医师和墨田医师之间,发生了什么事吗?」 「嗯,很多……」 我深深吐了一口气,走进两人之间。要是放著不管,她们可能会一直吵个不停吧。 「什么啦?」鹰央抬起视线,凶狠地瞪著我。 「呃,我在想,是不是差不多该去看一下精神科委托我们诊察的病人了啊……」 「委托我们诊察……」 鹰央一瞬间讶异地眯起眼睛,接著在胸前拍了一下手。 「啊,对了。我是来诊察的呀。」 你是真的忘记了吗?鹰央不理会傻眼的我,转过头去望向鸿池。 「舞,病人在哪里?那个说是有『男性过敏』的病人。」 「啊,她在普通病房最里面的那间单人房。」 鸿池指著走廊的另一头说。根据委托书的记载,今天早上来精神科门诊看诊的病人,在接触到男性实习医师之后,就出现了荨麻疹,现在为了找出原因而住院。 鹰央从护理站走出来,再次踏著蹩脚的小跳步,往走廊前进。我松了一口气,跟上鹰央。鸿池与还在口中咕哝著抱怨的墨田,也跟在我们的身后。 「话说回来,病人有『男性过敏』啊,真是有趣。」 鹰央轻声说,似乎打从心底感到开心。看来除了因为可以对墨田摆架子之外,她纯粹也对这个病例很感兴趣。 「男性过敏好像很常听到嘛。」我对走在身旁的鹰央说。 「那只是表示单纯讨厌男人,或者是不习惯和男人相处的比喻而已。可是这个病人光是碰到男人,接触的部位竟然就肿了起来。这种病例以前可是从来没听过呢。」 鹰央呵呵地笑著,那笑声听起来活像个疯狂科学家。 「就是这间。」 我们来到走廊尽头后,鸿池指著一间病房的门说。鹰央将手伸向房门。 「等一下。」 就在她准备开门的瞬间,墨田制止了她。鹰央一脸不满地转过头来,望向墨田。 「干嘛啦。」 「那位……呃……小鸟游医师吗?你打算带他一起进去吗?」 「咦?我不能进去吗?」我指著自己的鼻子说。 「呃,也不是绝对不行啦,只是因为病人对男性抱有恐惧,所以……你知道吧?」 墨田故意用婉转的方式暗示我不要进去比较好。 「什么叫做『你知道吧』,知道什么?你说清楚啊。」 没有能力听出弦外之音的鹰央不耐烦地挥挥手。 「我是说,因为病人害怕男性,所以男性不要进去病房比较好。你真是个不会察言观色的孩子耶。」 「孩子?你刚刚说『孩子』?我已经二十七岁了……」 鹰央瞪大双眼,激动地对墨田说。 ……唉,怎么又离题了。 「鹰央医师,没关系。我在这里等,你和大家去诊察就好。」 我立刻试图打圆场,可是鹰央瞪大的双眼却眯了起来。 「……你在说什么啊?」 「咦?什么……」 「你是统括诊断部的医师吧。」 鹰央用低沉的声音说,语调中明显带著怒气。 「统括诊断部的工作就是替病人做出诊断,而想要做出诊断,就必须进行诊察。你不进去病房,就表示你根本没有心要工作。这样真的好吗?」 鹰央直视著我的眼睛说。那双像猫一样的眼睛,让人产生一种彷佛会被吸走似的错觉。 「……对不起,我也要进去。」 鹰央说的没错。我低下头,鹰央点点头,高傲地说:「那当然。」 「被骂了吼——」 鸿池在我身后用嬉闹的口吻大声喊道。我用斜眼瞪了鸿池一眼,接著转向墨田,说:「请让我也一起进去。」 「可是这……」 墨田支吾其词。也许是因为这次是她自己主动委托的,所以不好太坚持吧。 「病人又不是光和男性在同一个空间里,就会产生过敏反应吧?没问题的。」 鹰央直接拉开拉门,走进病房,而我也在墨田阻止之前跟著走进去。这是一间大约三坪大小的简朴单人房,躺在床上的年轻女性一看见没敲门就闯进来的鹰央,不禁睁大双眼。她应该就是有「男性过敏」的病人冈崎雅惠吧。 「呃,请问……您是哪位?」 「我是统括诊断部的主任天久鹰央。因为墨田拚命恳求我,所以我才来替你诊察。」 雅惠战战兢兢地问道,赝央则傲然地挺起浅绿色手术衣下的胸膛。 「……我只是想请内科的医师也来会诊一下而已。」 跟在我们后面走进病房的墨田一脸不满地说明。 「啊,这样啊。请多多指……」 雅惠才问候到一半,鹰央就唐突地用双手包覆著她的脸。 「呃,这……?」 雅惠疑惑地说,于是鹰央放开手,凝视著雅惠的脸颊。 「嗯,果然身为女性的我碰到你,是不会肿起来的。」 鹰央像是很满意地喃喃自语,雅惠的脸上浮现害怕的表情。她不时地瞥向我。 「嗯?你该不会是害怕小鸟吧?」 鹰央可能也发现雅惠的视线,便这么问道。 「小鸟……?」 「就是站在那边那个有点巨大的人。他是我的手下,名字叫做小鸟。」 长得有点巨大还真抱歉喔。 「我是统括诊断部的医师小鸟游优,请多多指教。」 我往前跨出一步,自我介绍道,但雅惠却从喉咙发出「噫」的一声,在病床上缩起身体。看来她的症状相当严重。 「不用那么警戒,没关系的。这家伙虽然外表看起来又高大又有男子气概,不过内在却很没用,完全不像个男人。」 「不用你操心!」 我不由自主地大声提出抗议,雅惠颤抖了一下。我赶紧用双手捣住嘴巴。 「好了,小鸟不重要。接下来请让我看一下你和实习医师握手后肿起来的那只手。」 鹰央没有等雅惠回答,就抓起她的右手,举在自己面前。鹰央脸上的笑容突然消失。 「……没有肿啊。」 正如鹰央所说,雅惠的右手看起来没有任何异状。 「因为我替她治疗了啊。投药之后她马上就好了。」 站在门边的墨田带著有点自豪的语气说。鹰央缓缓地转过头,望向墨田。 「你该不会……用了副肾皮质荷尔蒙吧?」 鹰央用严厉的口吻缓慢低语。 「对啊,我是用了没错……」 看见鹰央的反应,墨田可能察觉到自己做错了什么,所以声音愈来愈小。 副肾皮质荷尔蒙是一种强力的消炎药,对于抑制过敏症状有极佳的效果。然而,因为投药之后症状就会消失,更会大幅影响检查的结果,因此在诊察前投药,将会对诊断造成妨碍。 「如果已经使用了副肾皮质荷尔蒙,不就没办法好好诊察了吗 ?观察病人出现的症状,也是诊断中非常重要的部分。而且投药之后,检查结果也会变得毫无意义。」 鹰央生气地抓著头。 「可、可是……」 墨田喃喃自语,同时就像试图寻求协助似地四处张望,而鹰央只是冷冷地一直瞪著她。病房里弥漫著沉重的宁静。 「……小鸟。」鹰央那充满不悦的声音打破了沉默。「回去吧。」 「等、等一下。冈崎小姐的诊察怎么办?」 墨田的语气里带著焦急。 「以她现在的状态,不管进行诊察或检查都没有意义。等明天中午副肾皮质荷尔蒙的药效消失之后,我再来诊察。这样你就没有怨言了吧。」 鹰央连珠炮般地说出这个提议,墨田只好面带悔恨地点点头。 「那个……我可以说句话吗?」 「什么?」 我压低声音说,鹰央狠狠地瞪了我一眼。 「呃,墨田医师就算了,可是我们至少也要对病人有个交代吧……」 听见我的建议,鹰央把视线移向雅惠。 「……说的也是。既然都来了一趟,什么都没做就回去,也很浪费嘛。」 鹰央唐突地抓住我白袍的领子,走到床边。病床上的雅惠顿时全身僵硬。「小鸟,你摸摸看这个病人的手。」 「咦!」我和雅惠异口同声地大叫。 「你们干嘛发出怪叫啊。要是没有症状,那就自己制造啊。我们要实验看看她是不是真的被男人碰到之后,接触的部分就会肿起来。」 「可、可是……」 我用眼角余光看著因为恐惧而表情僵硬的雅惠。 「我又没有要你摸她的脸,你只要摸她的手背或是指尖就好。这样的话,应该也不会出现多严重的症状吧。可以吧?」 鹰央对雅惠说。雅惠沉默了十几秒之后,轻轻地颔首,同时把眼睛紧紧闭上,伸出她的左手。 「好啦,她本人都同意了,你就赶快摸吧。」 「呃……那就请恕我失礼了。」 在鹰央的催促之下,我竖起食指,小心翼翼地触碰雅惠的左手手背。雅惠颤抖了一下。 我摸著她的皮肤几秒之后便收回手,同时紧盯著刚才摸到的部位。雅惠也缓缓地张开眼睛,担忧地看著自己的手。 根据病历的记载,她是在和实习医师握手几十秒之后,才明显出现异状。病房里的所有人全都注视著同一个地方。挂钟的秒针听起来格外大声。 十秒……二十秒……三十秒…… 时间一分一秒地流逝,但是她的皮肤却没有出现任何的变化。 「……好像什么都没发生呢。」 经过一分钟之后,鹰央喃喃地说道。她的语气没有之前那么带刺,看来她的心情已经恢复一点了。 「为什么呢?早上明明只是握手就出现症状了呀?」 鸿池歪著头说。 「答案很简单啊。」鹰央哼了一声,说。 「咦?鹰央医师,你知道为什么吗?」 鸿池探出身子,于是鹰央竖起左手的食指,奸诈地笑了起来。 「一定是因为小鸟不像男人,她的皮肤才没有觉得『被男人碰到』啊。好了,现在我们已经知道很多了,明天大概就能做出诊断了吧。」 鹰央留下一脸错愕的我,大步走向出口。我花了好几秒的时间才发现自己被调侃了。 「啊,对了。我有件事忘了问。」 我还来不及发出抗议之声,握著门把的鹰央就突然对雅惠说。 「你以前有动过手术吗?」 「咦,手术?我国中的时候割过盲肠……」 听见这个毫无脉络的唐突问题,雅惠一头雾水地回答。 「这样啊。原来如此……」 鹰央像是明白了什么似地,打开门,消失在门外。 「……到底是怎样啦。」墨田的独白在空荡的房间里响起。 我呆然地看著关上的门,这时身旁的鸿池忽然拍拍我的背。 「……干嘛?」 「就算没有被当成男人,也不用这么沮丧啦,小鸟医师。」 「什么?鹰央医师是在开玩笑……」 就在我准备反驳的时候,鸿池竖起右手大拇指,用力伸向我。 「don,t mind!」 ……你给我闭嘴。 2 「那我去帮冈崎雅惠小姐抽血啰。」 隔天中午过后,看完了早上的门诊之后,我在屋顶上鹰央的『家』里休息片刻后,对著正在坐沙发上,一边啃著饼乾、一边看著平装版英文小说的鹰央说。 昨天晚上我去急诊室值班,这是每周一次的例行公事;而急诊室昨晚偏偏又接连有许多重症病人送来,所以我整晚几乎没阖眼。现在觉得头有点重。 「喔,麻烦你了。现在副肾皮质荷尔蒙的影响应该也已经退得差不多了吧。」 鹰央的视线没有离开书本,只对我挥挥手,接著直接将手伸向一旁盛著饼乾的盘子。我用悲情的眼神看著鹰央。 「……干嘛啦,那是什么渴求的眼神。我才不给你吃饼乾呢,这整盘都是我的。」 鹰央慌忙地把盘子抱在自己的腿上。 「我才不要。」 我刚刚才在餐厅吃完午餐。 「嗯——?」 鹰央一脸疑惑地眨了几下眼睛,樱粉色的嘴唇随即浮起笑意。 「怎么啦,你该不会因为我昨天说你『不像男人』而怀恨在心吧?」 「不是。」 再怎么说,我的肚量也没有小到把那种玩笑话当真而且生气……应该吧。 「哎呀,不用那么在意啦。反正就算不像男人,也不会对别人造成困扰啊。硬要说的话,顶多也只是自己吃亏而已。假如你更像男人一点,早就应该交到一、两个女朋友了……」 「我就说不是了!我的私人感情状况不用你操心!」 「哎呀呀,你脾气真差耶。是『那个』来了吗?」 「我没有『那个』!」 「那可不一定唷,毕竟昨天冈畸雅惠被你摸了也没事。该不会……」 「不会!」 我大吼一声之后,把手放在胸口,不停深呼吸。 我不可以随鹰央起舞,因为这个人每次都只会以取笑我为乐。 「鹰央医师已经知道冈崎小姐的身上发生了什么事情吗?」 我一边调整呼吸,一边这么问道。鹰央脸上轻浮的笑容消失了。 「嗯,我是已经有一个假设了,但还没脱离假设的范畴。」 「那个假设是……是说,你不会告诉我吧。」 鹰央异常讨厌公布她进行到一半的推理。 「干嘛露出那种像是被拋弃的幼犬一样的表情。等抽血结果出来,我的假设得到证明之后,我就会立刻告诉你了。明白的话就赶快去抽血吧。」 鹰央就像在赶虫子似地挥挥手。 「……我知道了,我走啰。」 我从屋顶来到六楼东病房的护理站,将注射器、止血带、止血用的胶带、酒精棉球等放在托盘上。就在我准备好所需要的器材之后,忽然想到——我可以帮她抽血吗? 虽然昨天我摸了她之后,她没有出现任何反应,但那说不定是因为副肾皮质荷尔蒙的关系。有没有可能在我帮她抽血时出现症状呢? 我还是戴著手套抽血好了;或是去找鸿池,请她帮忙抽血比较好呢?不过,观察我碰到她之后有没有出现症状,也是诊断的材料之一…… 犹豫不决的我,还是拿起了托盘,走向雅惠的病房。总之先看看雅惠的状况再决定好了。 我沿著走廊前进,看见雅惠的病房前站著一男一女。其中一个是墨田,另一个是穿著西装的年轻男子。 墨田的视线越过男子的肩头,看见了我。男子也转过头来望向我。 「这位是来协助我们诊断冈崎小姐的统括诊断部小鸟游医师。」 墨田向男子介绍我。我对他点头致意。 「啊,这样啊。我是雅惠小姐公司的同事,我叫做川崎秀次。」 自称川崎的男子谦和有礼地对我鞠躬。他是个看起来心思细腻、个性爽朗的青年;他应该就是雅惠的男朋友吧。 「我叫做小鸟游,请多多指教。」 就在我这么说的时候,我听见背后传来一阵小跑步的声音。我反射性地回过头,顿时皱起眉头。一头短发摇晃的鸿池正跑向我们。 「不好意思,我听说雅惠小姐的男朋友来了。因为我刚刚在帮病人插导尿管,所以来晚了。」 鸿池还是一如往常地情绪高昂。只是插导尿管这种事情,不用说得那么具体也没关系。 鸿池走向川崎,低下头,向他伸出手。 「你就是秀次先生对吧?雅惠小姐常常提起你。我是和墨田医师一起负责雅惠小姐的实习医师,我叫做鸿池舞,请多多指教。」 「啊,你好。」川崎握住鸿池伸出的右手。 「雅惠小姐紧急住院,心里觉得很无助,请赶快去看看她吧。」 听见鸿池这么说,川崎原本表情略显僵硬的脸上便浮现了笑容。像这样与对方拉近距离,或许是鸿池的长处吧。不过当她面对我的时候,不只是拉近距离,甚至像是出拳痛殴一般…… 「那我们走吧。」 墨田和川崎一起走进病房。 「啊,我先去洗个手,马上就来。刚才虽然戴著手套,但毕竟是碰到了男人的『那个』。」 鸿池往走廊的另一头跑去。 ……你刚才是不是用「摸过那个的手」和川崎握手了?我不禁嘴角抽动,将手伸向门把。 病房里,雅惠正坐在病床上。她看见自己的男朋友和墨田站在一起,露出一种既害怕又高兴的微妙表情。 「秀次先生……」雅惠虚弱地呼唤恋人的名字。 「小惠,呃……你的状况怎么样?」 川崎挤出一个有点僵硬的笑容。 「嗯,我的身体没事。毕竟我并不是身体有什么病痛,而是为了检查而住院的。」 「这样啊……原来如此。」 空气中弥漫著尴尬的气氛。 「啊,冈崎小姐。就像昨天说过的,我现在想替您抽血,请问方便吗?」 我这么说,试图缓和气氛。 「呃……请问是医师您要帮我抽血吗?」 雅惠脸上带著不安的神情,看著我。我瞬间犹豫了一秒,接著点点头。 「因为昨天我碰到您的手之后,并没有什么问题,所以我想这次也有极高的可能性不会有事。而且,假如今天真的出现症状,就能证明昨天是因为使用了副肾皮质荷尔蒙,才把症状压下来的。这也是诊断所需的重要材料。假如出现了症状,我会在抽血之后立刻帮您注射副肾皮质荷尔蒙,缓解症状,请放心。」 我清清楚楚地说,试图尽量减低雅惠的不安。 雅惠思考了几秒之后,点点头说:「我知道了。」 「那么请您在床上躺好。」 我走向病床,在床边单膝跪地,把止血带绑在雅惠的手臂上。 这时病房的门被打开,我的眼角余光看见已经洗好手的鸿池走进病房。我用酒精棉球擦拭雅惠血管浮起的手臂内侧后,以左手大拇指轻轻撑紧她的皮肤,以避免入针时血管偏离。接著我把注射器针头的盖子取下,将针头沿著皮肤一口气刺入静脉。 采完足够的血液之后,我松开止血带,拔出针头,用刚才使用过的酒精棉球压在穿刺处止血,再把注射器里的血液注入检查用的试管中。一般状况下,接下来只需要确认是否确实止血就好,但是这次还有另一件事必须确认。 在按压数十秒之后,我把酒精棉球移开,看著我刚才碰到她的部位。她的皮肤依然没有任何异常。 「……看来应该没问题吧。」 我观察了整整一分钟之后,深深地吐了一口气。雅惠以及病房里其他的人,也都露出放心的表情。 「可是……为什么碰到小鸟游医师都没事,但昨天和那位实习医师握手的时候,却肿起来了呢?」 雅惠看著自己的右手说。 「该不会是因为你太害怕男性所造成的吧……」 就在我不知该怎么回答时,墨田用低沉的声音答道。 「因为太害怕所造成的?」雅惠皱起眉头。 「是的,没错。有可能是冈崎小姐对男性过度恐惧,使得男性碰到你的部位肿起来。」 「……有可能有这种事吗?」 雅惠带著怀疑的口吻说,而墨田用力点头。 「我们的心和身体其实是紧密连结的。根据纪录,以前曾经有个实验:首先暗示实验对象有一块烧红的铁块,但实际上却只用一根普通的铁棒去碰触实验对象的身体,结果碰触到的部分竟然出现了烫伤。」 「这样啊……」 雅惠看来并没有完全接受,只是随口回应,接著将视线转向我。 「那为什么小鸟游医师碰到我却没事呢?」 墨田眼镜下的双眼转来转去。 「这、这个嘛。这种反应需要各种不同条件……」 墨田支吾其词,用眼角余光看著我。我隐约感受到她的视线彷佛在说:「还不就是因为你不像男人吗?」是因为我有被害妄想症吗? 「小惠,不用著急。医师一定很快就会找到原因,进行治疗的。」川崎慢慢地走近床边。 「秀次先生……」 雅惠的表情变得和缓。他们看起来真是一对令人欣羡的登对情侣。 川崎轻轻将手放在雅惠的手上。雅惠并不像我碰到她的时候那么紧张。 「那我先把血液送去检验室……」 就在我准备离开病房时,忽然发现了异状,于是把嘴边的话吞了回去。雅惠本来平静的表情瞬间变得僵硬。 「不要!」雅惠高声尖叫,把川崎的手甩开。 「小惠?」 川崎露出讶异的表情,呼唤女朋友的名字。雅惠看著自己的右手手背,纤细的身体不停颤抖。 「啊!」我也睁大了双眼。 雅惠白皙的皮肤渐渐变得红肿,病房里的每个人都屏住气息看著这个变化,目瞪口呆。 只不过才几十秒,雅惠的手就变得又红又肿,远远看起来就像戴著一个小型的拳击手套一样。 「为什么……为什么会这样……?」 雅惠的表情因为恐惧而扭曲,在床上缩起身体,藏住自己的右手。 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川崎碰了她之后,接触到的部分就红肿了起来。那的确是过敏反应,而且是非常严重的过敏。 我碰到她的时候明明都没事,为什么男朋友碰到她的时候就会这样呢……? 「小、小惠……」川崎战战兢兢地将手伸向雅惠。 「不要过来!」 雅惠在病床上后退,像是要躲开他的手。 「危险!」 鸿池大叫,但是已经来不及了。雅惠没有注意后面,就在狭小的病床上猛然后退,于是腰部撞上了防止跌倒的栅栏,失去平衡。 川崎朝女朋友探出身子,伸出手。雅惠一瞬间虽想要握住他的手,但是就在两人指尖接触的前一秒,她却颤抖了一下,将手缩回。雅惠就在地心引力的拉扯下跌落地面。 下一秒钟,病房里传出重重的跌落声。雅惠从大约一公尺的高度头朝下跌落,无力地躺在地板上,动也不动。 雅惠的头部下方涌出一滩鲜红色的血,缓缓扩散。 「……就是这么一回事。」 我将内线电话的话筒靠著脸颊说。 「……这样啊。我知道了。那冈崎雅惠没事吧?」 电话另一头的鹰央问道。 「是的,在那之后我们帮她做了头部ct,没有发现异状,似乎只是撞到头部,引起轻微脑震荡而已。她的意识已经完全恢复清醒。」 「这样啊,那就好。」 话筒传来放心的吐气声。 雅惠从病床上跌落后,至今经过了三十分钟以上,雅惠已经回到病房。搬移的工作都是由女性来进行,我和川崎在这之间完全没有靠近她。 「那你应该已经把检体送去检验室了吧?」 鹰央在电话另一头问道。 「是,我确认ct没有问题之后,就送去检验室了。」 「那就好。等结果出来之后,应该就能做出诊断了。辛苦你了,你可以回来了。」 「啊,请等一下。」 就在我察觉她要把电话挂断的时候,我赶忙说。 「干嘛?」 「鹰央医师的『假设』,能够说明刚才发生的现象吗?为什么实习医师和男朋友碰到她的时候,接触的地方就会肿起来,可是我碰到她时,却没有任何反应?」 「不就是因为你不像男人吗?」 「鹰央医师!」 「我是开玩笑的啦,开玩笑的,别这么生气。你真的不是那个来了吗?」 鹰央在电话那头轻轻乾咳了几声后,稍微压低声音。 「不过,也不是不能说明啦。」 「真的吗?该不会是她对男性的恐惧心理对生理造成影响,引发了过敏反应吧……」 「……这是你想到的吗?」 听见鹰央犀利的质疑,我顿时语塞。 「不……是墨田医师想到的……」 「喂,你真把墨田那种人说的话当真啊?那只是个毫无根据的胡诌吧。的确,我们无法断言那种事绝对不会发生,可是那应该是在所有鉴别诊断都被否定之后,才有机会讨论的选项吧。如果你也是内科医师,就不要听信那种牵强附会的说词。」 「对不起。」 听完鹰央的教训,电话另一头的我情不自禁地缩起身体。 「对了,我想确认一下,那个叫做川崎秀次的男人在碰到冈崎雅惠之前,有没有和谁握过手?特别是跟医疗工作相关的人。」 听见鹰央的问题,我不禁眨了眨眼。 「你怎么知道?他在进入病房之前,的确和鸿池握过手。」 「和舞握手啊。原来如此……对了,那舞在握手之前,有没有做过什么医疗处置行为?」 「有,她说她之前刚帮一位男性病人插导尿管。」 「插导尿管啊。果然不出我所料。」 「咦?这两者有什么关联吗?」 我一头雾水地问道。这么说来,雅惠第一次出现症状,是准备和川崎发生初次性行为的时候。至于插导尿管,虽然鸿池戴著手套,但是在和川崎握手之前,也曾经碰过男病人的下半身。该不会雅惠的过敏和男性的性器官有什么关联吧?我一方面觉得自己脑中浮现的想像很愚蠢,但另一方面,在重新检视这整个过程之后,也不禁觉得确实有这个可能性。 「再过几个小时验血结果就出来了,到时候我就会揭开真相。在那之前,为了预防万一,记得不要让任何人碰到冈崎雅惠。」 鹰央愉悦地说。她八成从现在就开始期待在大家面前揭发真相了吧。我很容易就能想像出鹰央在墨田面前满脸得意地揭发真相的模样。 「不要让任何人碰到她?可是她现在正在接受缝合耶……」 「什么?你说什么!」鹰央突然提高声调。 「呃,因为雅惠小姐从床上跌下的时候,头部有个很深的撕裂伤。伤口虽然被头发盖住,不是很明显,但还是缝合一下比较好……」 「笨蛋!立刻去阻止这件事!太危险了!」 一个充满焦急的声音穿透我的鼓膜。 「呃,没关系啦。我是拜托女医师来帮她缝合。有位整形外科的女医师现在刚好有空,说可以来帮忙……」 「这和男女没有关系!做了那种事情,可能会发生严重的后果……」 就在鹰央说到这里的时候,我听见一阵像是尖叫的声音从远处传来。我反射性地转过去,声音是从雅惠病房那个方向传来的。 「发生什么事了!」 鹰央可能也在电话那头听见尖叫了吧,她大叫道。 「我、我不知道。只是雅惠小姐房间的方向传来了一阵像是尖叫的声音……」 我说到这里,只听见一声咂嘴的声音,电话就被挂断了。我犹豫了一秒钟,就放下话筒,拔腿狂奔。 川崎打开病房的门,脸色苍白地伫立在那儿。果然发生异状了。 「发生什么事了?」 我冲进房间,看见室内的景象,不禁瞠目结舌。 雅惠倒在地板上,她的脸完全涨红,肿了起来。她朝著天花板的双眼没有焦点,一看就知道已经失去意识。墨田、鸿池,以及整形外科的医师围在雅惠的身边,束手无策。 她会有生命危险!看见雅惠的症状,我立刻这么判断。 「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我一边走近倒在地上的雅惠,一边大叫。 「我、我正准备开始缝合,只是在确认伤口……结果她就突然全身起疹子,昏倒了……」 整形外科医师手上还戴著无菌手套,硬济出沙哑的声音说。 「这是怎么一回事?不是只要是女性就没问题了吗!」 川崎激动地高声问道,但是没有人能够回答。 我蹲在雅惠身旁,打开她病人服的领口。看见她的身体,我不禁倒抽一口气。原来不只是脸,她连身体都冒出了红疹。看来她全身都出现了荨麻疹。 「冈崎小姐!冈崎小姐,你听得见吗?」 我大声呼喊雅惠的名字,同时将手伸向她的脖子。 她没有回应。我的指尖碰到的颈动脉非常微弱,看来她是因为血压降低而失去意识的。这是…… 「是过敏性休克(anaphcic shock)!」我大声喊道。 过敏性休克是由于强烈过敏反应使得血液中的水分渗出血管外,造成全身浮肿,同时使得在体内循环的血液量减少、血压降低,进而产生的休克现象。雅惠的喉咙发出彷佛笛声一般的咻咻声。 不妙!我的表情变得凝重。她的喉咙也开始浮肿,可能会阻塞气管。倘若不马上处理,她可能会窒息而死。 「鸿池!」 我把雅惠的头轻轻往后仰,确保她的呼吸道顺畅,同时回过呼唤鸿池。 「呃、是!」 本来目瞪口呆地僵立在原地的鸿池立刻站直。 「把急救车推过来!不马上处理会有危险!」 我下达指示后,鸿池立刻点头说:「是!」随即转身离去。不愧是刚完成急诊室的实习,她的反应不慢。 快,一定要及早注射「那个」。内心的焦躁催促著我。 就在鸿池将手伸向门 把的瞬间,拉门猛然开启。看见站在门外的人,我睁大了双眼。 「鹰央医师?」 站在那里的是气喘吁吁的鹰央,她的左手握著一支小小的注射器。 「是过敏性休克对吧?」鹰央一边跨著大步走过来,一边大叫。 「没错!」 我也大叫回应,同时将雅惠的病人服掀开,将她的右肩露出来。我确信鹰央手中的注射器,里面装的一定就是「那个」。鹰央只不过是在电话的另一头听见尖叫声,就预料到这个状况,立刻赶来。既然如此,她手上的东西绝对是「那个」不会错。鹰央不可能误判这个情况。 鹰央滑坐在我的身旁,坐稳后,用嘴巴咬开注射器针头的塑胶盖,毫不犹豫地将针头刺进雅惠的右肩。 针头深深地刺进雅惠的三角肌,鹰央用力一按,注入注射器的内容物。 「什么?你替冈崎小姐打了什么?」 墨田歇斯底里地大叫,但鹰央只是默默地凝视著雅惠。 鹰央的态度震慑了众人,现场没有人开口,病房里充满一触即发的紧张感。我咽下口水,继续凝视者雅惠。 忽然,雅惠原本失焦的双眼逐渐恢复了意识。 「什……什么?」雅惠用沙哑的声音说。 「啊,太好了……」 川崎用双手捣著脸,松了一口气。雅惠似乎还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只是躺在地上,左右张望。不知道是不是错觉,总觉得她脸上的红肿也消退了。 「鹰央医师,你好厉害喔。你刚才帮她打了什么啊?」 鸿池兴奋地跳了起来,这么问道。 「当然是用来治疗过敏性休克的药啊。皮下注射肾上腺素。」 没错,当病人发生过敏性休克时,首要之务就是替病人注射肾上腺素。 「肾上腺素具有收缩血管作用与强心作用,可以提升过低的血压。此外,它还能够扩张气管,预防气管阻塞,抑制*过敏介质的释放,治疗过敏症状。」(译注:inmmtory mediator,体内引起发炎及过敏反应的物质。) 鹰央略显得意地对鸿池说明。 「我、我……怎么了?」 雅惠坐起身,看来意识已经完全清醒。 「啊,不要太勉强。你刚才因为出现激烈的过敏反应,陷入休克状态,丧失意识。我虽然已经帮你治疗了,但还没有完全好。接下来你必须打点滴,注射*抗组织胺药以及肾上腺皮质类固醇。」(译注:antihistamine,能够阻断身体各部位接受组织胺效应的药物。) 听完鹰央的说明,雅惠皱起了眉头。 「过敏反应……?可是我没有被男性碰到啊……」 「对呀,我有注意不让男性进入病房,但为什么会发生全身性过敏反应呢?」 墨田也和雅惠一同表示不解。 「这和男性没有关系。你似乎一直以为过敏反应是因为被男性碰到才产生的,但那是你的误解。原因并不在此。」 鹰央故作神秘地说。 「您知道原因了吗?请告诉我!拜托您!」 雅惠探出身子,大声喊道。但是鹰央却摇摇头。 「现在必须以治疗为优先。而且我还有一个想要确认的地方。喂,小鸟,快帮她上点滴。先去把点滴器具拿来。」 「啊,是……」在鹰央的指示之下,我站了起来。想要尽快听到说明的心情,我当然也一样,但目前的确应该以治疗为优先。我叫了鸿池,和她一起去护理站拿打点滴所需的器材。 十几分钟后,鸿池在雅惠的手臂上打好点滴,抗组织胺药和肾上腺皮质类固醇随著大量的输液注入她的体内。 治疗产生了效果,躺在床上的雅惠全身的红疹几乎全部消退了。 「可以请您说明了吗?我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可能是再也忍不住了吧,雅惠稍微加强语气说道。然而鹰央没有回答她的问题,只是从白袍口袋里拿出一个东西,扔向我。 「咦?无菌手套?」 我反射性地接住后,看见自己手上的东西,不禁歪头表示疑惑。这是在动手术时使用的无菌手套,为了不让细菌附著,所以会用纸包起来。我拿著它,抬起头来看著鹰央。 「呃,这是……」 「治疗还没结束吧。她头部的伤口还没有缝合,你去帮她缝合。刚好器材都还在那边,还没有使用。」 鹰央指著病床旁的小推车上那份还没使用的缝合器具。 「咦,可是……」 我疑惑地看著躺在床上的雅惠,她的表情也很僵硬。毕竟刚刚就是因为正准备缝合,她才出现致命的过敏反应,因此也无可厚非。 「等一下,刚才不就是因为要缝合才产生全身性过敏反应的吗?这样很危险吧!」 墨田像是帮雅惠说出心声一样,大声地说。 「不用担心,应该什么都不会发生了。万一出现过敏症状,我也可以立刻帮她治疗。这也是诊断所需的步骤。」 鹰央清楚明瞭地说。雅惠咬著嘴唇,思考了几十秒之后,担心地问道:「真的不要紧吗?」 「不要紧。相信我。」 鹰央挺起胸膛,雅惠再次思考了几十秒,便轻轻颔首。 「如果这样就可以知道原因的话……」 「好了,小鸟,病人同意了。赶快缝合吧。」 在鹰央的催促之下,我望向站在病房角落的整形外科医师。 整形外科医师用手势对我示意:「请便」看来她也想把这份工作推给我。我轻轻叹口气,走近病床,准备戴上鹰央给我的无菌手套。不知道为什么,这双手套比一般的手套还要卡,很难戴上。 好不容易戴好手套后,我低头望向躺在床上的雅惠。雅惠的脸上浮现一丝恐惧,但仍然用力地点头,像是已经下定了决心。 我从缝合器具中里拿起一条中央开了洞的无菌洞巾,将洞口对准伤口,把洞巾盖在雅惠的脸上。接著我仔细地消毒需要缝合的部位,再把她的头发拨开,检查伤口。 她的头发下方有个大约五公分的撕裂伤。我战战兢兢地伸出手指,触碰伤口。刚才整形外科医师似乎才刚碰到伤口,她就立刻出现全身性过敏反应,这次真的没问题吗? 不过我的担心似乎是杞人忧天,伤口周围并没有出现荨麻疹,雅惠的身上也没有出现任何变化。我小心翼翼地继续处理伤口。 我用利多卡因(yloe)进行局部麻醉后,便拿著持针器和镊子开始缝合。毕竟我本来也是外科医师,这种简单的缝合一下子就完成了。 我大概花了三分钟左右就缝合完毕。我深深吐了一口气,把器具放下,接著把雅惠脸上的洞巾掀开。 「咦?已经缝好了吗?」雅惠眨眨眼。 「对,已经缝好了。你的身体没有哪里不舒服吧?」 「是,没有……」 雅惠低头看著自己的身体,带著不敢置信的表情轻声说。 突然间,我的背后传来啪的一声。我吓了一跳,转过头去,只见鹰央将双手合在胸前。 「这样一来就真相大白了。」 鹰央带著满脸的笑容,竖起左手食指,看著雅惠。 「你是乳胶过敏。」 「乳胶……?」 雅惠一脸惊讶,重复说著那个单字。 「乳胶过敏啦。乳胶是天然橡胶里所含的成分,你是对这个东西过敏。医疗用的手套大部分都含有乳胶,所以刚才那个整形外科医师戴著手套接触你的伤口时,你就产生了全身性过敏反应。这是因为相 较于接触皮肤,过敏源接触到伤口或黏膜时,引发的过敏反应往往比较强烈。」 鹰央左右摇晃她的左手食指。 「可是,小鸟医师刚才也是戴著手套缝合,为什么没有出现过敏反应呢?」鸿池歪著头问道。 「我刚才给小鸟的手套,是专门给乳胶过敏的人使用的、不含乳胶的手套。毕竟有许多平常必须使用医疗用手套的医疗相关人员,也是乳胶过敏者啊。」 「可是我并不是医疗相关人员,也没有用过医疗手套啊……」 听了鹰央的说明,雅惠反驳道。 「你说你以前动过盲肠手术对吧?我想那个手术恐怕就是引起过敏的原因。虽然这种例子极为罕见,但的确有人是因为动手术的时候,医师戴著医疗手套的手接触到内脏,才引发乳胶过敏的。」 雅惠睁大了双眼,用手摸著自己右下腹以前开盲肠的伤口处。 「等一下!那也很奇怪啊。因为冈崎小姐在和那位男实习医师握手的时候,还有川崎先生碰到她手背的时候,冈崎小姐都产生了过敏反应,但他们两位当时都没有戴手套啊。」 墨田用尖锐的声音说,试图否定鹰央的说法,但鹰央却从容不迫地嗤之以鼻。 「不,那一点也不奇怪。通常医疗用手套的内侧都附有粉末,让内侧变滑,方便使用者穿戴。那些粉末里也含有乳胶。实习医师在和她握手之前,曾经处理过病人的伤口,手上可能沾著粉末吧。所以握手的时候,她就对那些粉末起了过敏反应。」 「那个……我也没有戴医疗手套……」 本来一直默默地听著对话的川崎,战战兢兢地开口说。 「你确实没有戴手套,但是你今天在进入病房之前,曾经和舞握手对吧?」 突然听见自己的名字被提到,鸿池指著自己说:「咦?我吗?」 「没错,舞在握手之前,帮病人插了导尿管。当然,在插导尿管的时候,她戴著手套。也就是说,你和舞握手的时候,舞手上的粉末沾到你的手上,而你又用那只手触摸了冈崎雅惠,所以才会引发过敏反应。」 鹰央说完之后,带著得意洋洋的表情看著墨田。墨田撇著嘴,露骨地转开视线。 所以我就叫你不要随便挑衅别人嘛。 「好啦,还有什么不明白的地方吗?」 听见鹰央这么说,雅惠战战兢兢地开了口。 「那个……昨天和今天发生的过敏,或许正如医师的说明……可是之前的……」 「嗯?喔,对了。我记得你第一次出现症状,是你和男朋友第一次尝试性行为的时候对吧?」 「呃……这……」 听见鹰央毫不修饰的说法,雅惠一时语塞,低下了头。 「咦?不是吗?」 鹰央一脸不可置信地看著雅惠。正因为她本人没有任何恶意,所以感觉起来才更恶质。 「不,您说的没错。」川崎像是要保护女朋友似地,用有点僵硬的声音大声说。 「你们有做避孕措施吗?」 听见鹰央再次拋出的这个直接无比的问题,川崎表情难看地沉默了下来。 「怎么了,你没听见吗?我在问你,你们在试图进行性行为的时候,有没有做避孕措施?」 鹰央像是追问似地又重复了一次问题。川崎的表情变得更僵硬了。 「你到底在说些什么啊!真没礼貌!」 墨田用尖锐的声音指责鹰央。 「什么啦,干嘛突然骂人。我是在问那个男的问题,不要打扰我。这也是诊断所需的。」 「我是说你的问题太没礼貌了!讲话的时候要稍微包装一下!」 「语言又不是物质,要怎么包装?」 「唉,真是的!我不是那个意思,这是一种比喻!比喻你懂吗!你真是个永远无法沟通的孩子耶!」 唉,又开始了。我不能让她们在病人面前继续露出丑态。我抱著必死的决心插进两人中间。 「……有。」 就在我向前跨出一步的瞬间,一个低沉的声音响起。鹰央和墨田同时转过头去,看著声音的主人——川崎。 「你说什么?」 鹰央问道,川崎像是有点生气地摇摇头。 「我说我们有避孕。那又怎么样呢?」 「那就是原因啊。」鹰央微笑著说。 「原因?什么的原因?」 「你们每次准备进行性行为的时候,冈崎雅惠的身体都会产生异常,原因就在于你们用来避孕的保险套。」 听见鹰央兴高采烈地这么说,川崎的眼睛瞪得老大。 「有些保险套里也含有乳胶。如果使用它,或是用碰过它的手接触到病人,也会引起过敏反应。另外,假如多次反覆接触过敏源,过敏的症状通常会愈来愈恶化。也就是说,过敏症状在你们反覆尝试进行性行为的过程中逐渐恶化,所以才产生恐惧感。以上就是这次事件的真相。」 鹰央依然用非常直接的词句说明,但现在没有任何人指责她。因为听见她漂亮地揭露的这个真相,每个人都诧异得说不出话来: 「那么,我……以后该怎么办才好呢?有办法治疗吗……?」 雅惠的表情因为不安而扭曲,用沙哑的声音打破了沉默。 「首先我会看血液检查的报告,确定是乳胶过敏。因为你刚刚产生了全身性过敏反应,所以我建议你至少住院观察两、三天比较好。不过我想出院之后,你就可以像平常一样生活了。毕竟生活中含有乳胶的东西并没有那么多,只要小心一点,应该就能完全预防过敏。」 雅惠和川崎同时露出放心的表情。 「另外,为了预防万一出现全身性过敏反应,你可以先准备好自己注射的肾上腺素。你可以在住院的时候先学会怎么使用,出院之后就随时备在身边。」 鹰央说完之后,雅惠感动万分地捣住嘴巴。 「……谢谢您。」雅惠的声音从指缝间传出。 「至于因为误解而对男人产生的恐惧感,就不是我的专业了。你就去找站在那边的墨田商量吧。不过,市面上也有不含乳胶的避孕用品,与其去找精神科医师,还不如请男朋友换个避孕用品比较快。」 听见鹰央带著邪恶的笑容这么说,雅惠红著脸,低下了头。 ……这个人与其说是不够纤细,倒不如说单纯像一个大叔嘛? 就在我这么想的时候,鹰央转过头来看著我。 「怎、怎么了?」 「太好了,不是因为你不像男人,所以才没出现症状呢。」 * 「喔,检查结果出来了。小鸟,快起来。」 「唔……?」 鹰央的声音叫醒了我,我猛然坐起上半身,左右张望。我在鹰央『家』的沙发上。 啊,对了,我在这小睡了一下。随著头脑愈愈清醒,我慢慢掌握状况。我望向挂在墙上的时钟,现在刚过下午六点半。我大约睡了一个小时左右。 得知「男性过敏」的真相之后,我和鹰央看完下午门诊,就决定在这个『家』里等雅惠的血液检查报告。只是因为我昨天去急诊室值班,几乎彻夜未眠,疲劳已经到达极限,所以在得到鹰央的同意后,就在沙发上小睡片刻。 「报告出来了吗?怎么样?」 我摇一摇沉重的头,站了起来。我绕过『书树』,走向鹰央,站在她身后看著萤幕。 「真是的,竟然在别人家里睡得那么熟。你看,果然不出我所料。」 鹰央抬头看著我,露出得意的表情。不知为何,她手上拿著一支黑色麦克笔挥 来挥去。 萤幕上显示著过敏检查的结果报告,在「乳胶」的项目出现了明显的过敏反应。 「真不愧是鹰央医师。」 我耸耸肩说。 「这么点小事,当然啰。从各方面来观察,能想到的也只有这个可能性了吧。」 问题是一般人根本什么都想不到啊。我只能苦笑。 「那么,既然检查结果也出来了,我也差不多该回去了。刚值完班,我真的好累。」 听我这么说,鹰央抬头看著我,露出了奸笑。 「怎么了?我的脸上有什么吗?」 我在睡觉的时候流口水了吗? 「不,没有。不过,因为你不像男人而没有出现过敏反应的假设,还挺有趣的嘛。」 干嘛又提起这件事啊…… 「不够像男人都是我的错啊。」 「我只是在开玩笑而已嘛,不要那么生气。对了,你要不要试著留胡子看看?应该会变得比较像男人喔。」 鹰央哈哈笑著说。 「……我才不要。反正我也不适合。」 「说的也是。嗯,真的完全不适合呢。」 你也不用说得这么武断吧…… 「不用你操心了。那明天见啰。」 「嗯,路上小心喔。」 看著不知道为什么心情很好、举起一只手的鹰央,总觉得不太对劲。我离开了『家』。 几分钟后,我坐上我的爱车r-8,看见后照镜里的自己,不禁失语。 「啊,被她摆了一道!真是太大意了!」 嘴巴四周被黑色墨水涂满的我大声叫道。我还在想她为什么要一直偷笑呢,原来是做了这种像小学生一样的恶作剧啊。 这该不会是油性的笔吧。我用放在旁边的宝特瓶矿泉水沾湿手帕,擦拭嘴角,于是「胡子」便消失了。就在这时,我的裤子口袋传出了爵士乐声。 「谁会在这时候打来啊。」 我停下擦掉胡子的手,拿出手机。看见液晶画面上显示的号码,我的心脏猛烈地跳了一下。 「纯正医大综合诊疗科医局」。 萤幕上出现这些字样。我用颤抖的手指按下「通话」按钮。 「小鸟游吗?」 电话的另一头传来一个男人的声音。这个声音很耳熟——是综合诊疗科的医局长。 「是,我是。」我僵硬地答道。 「关于之前的那件事,你……」 医局长用低沉的声音继续说。不知道为什么,他的声音听起来彷佛是从很远的地方传来的。 「……所以,你明白了吗?」 医局长说完后,向我确认。我没有办法立刻做出回覆。 「小鸟游,你明白了吗?」 「是、是的。我明白了。」 我的声音不自觉地提高,连自己都觉得怪。 「那就好。正式的命令晚点会寄给你,你先做好准备吧。我已经联络你们医院了。」 「……是。」 听见我的回答,对方留下一句:「那就这样了。」就挂断了电话。 我拿著电话的手无力地垂下,仰头看著车顶。这时我的手机再次传出爵士乐。 又是医局长吗?我这么想,于是没有确认对方是谁,就直接按下了「通话」键。 「小鸟游医师!」 电话里传来的是一个年轻女性的声音,我一听就知道是谁了。但是平常听到会让我很开心的这个声音,此刻我却不太想听见。 「是真鹤小姐吗?」 「对,我是真鹤。」 鹰央的姊姊——天久真鹤很快地说。 「我刚才接到纯正医大的联络,那件事……」 「……是,我也刚刚才接到通知。」我用郁闷的声音回答。 「……鹰央知道这件事吗?」 「还不知道。我打算现在去屋顶告诉她。」 「那个……我是不是也一起去比较好?」 真鹤担心地说。我思考了几秒之后,回答:「可以麻烦你吗?」 「……我马上去屋顶。」 她说完这句话之后,便挂上了电话。我深深吐了一口气,把手机收回口袋,擦掉脸上剩下的「胡子」。我确认全部擦乾净之后,便从r-8下来,走向医院。我的脚步就像铐著脚镣一样沉重。 我抵达屋顶时,真鹤已经站在『家』门前了。 「对不起,让你久等了。」 「不,别这么说。呃,小鸟游医师,你没事吧?」面对我的道歉,真鹤露出了担心的眼神。 「我没事。走吧。」 我的声音微弱得丢脸。我敲一敲『家』的门,里面马上传来鹰央的声音:「谁啊?」 「是我,小鸟游。我可以打扰一下吗?」 「喔,小鸟啊。可以啊。」 我打开门走进房内,鹰央就像平常一样躺在沙发上看平装英文小说。 「怎么啦?你是想抱怨胡子的事……姊姊怎么也在?」 鹰央惊讶地眨眨眼,把书放在一旁。 「那个,鹰央医师,我有话想跟你说。」 「怎么了?是胡子的事吗?你跑去向姊姊告状也太狡猾了吧。我用的是水性笔,应该很轻松就擦掉了吧?其实我本来想用油性笔的,但我可是在动笔的前一刻改变了心意耶。」 干嘛说得一副有恩于我的样子…… 「鹰央医师,我不是要说胡子的事情。」 听见我这么说,鹰央放心地吐了一口气。她可能以为自己又要被真鹤骂了吧。 「鹰央,胡子是什么事情?」 「没有,姊姊,没什么,什么事都没有。」 鹰央的双手在胸前慌张地挥动,真鹤怀疑地眯起眼睛,不过没有再继续追问下去。没错,现在不是追问这种事的时候。 「所、所以你们两个人一起来找我,有什么事情吗?」 鹰央像是想要转移话题一般连珠炮地说。我和真鹤对望了一眼。 「小鸟游医师,需要由我来说吗?」 真鹤小声地说,但我摇摇头。这件事情我必须亲口告诉她才行,不管有多么难以启齿…… 我走向鹰央,直视著她那像猫一样的眼睛。 「鹰央医师,请听我说。」 「怎、怎么了?发生什么事了吗?」 可能就连不懂察言观色的鹰央也察觉到气氛不太对劲吧,她的声音里流露出一丝不安。我吞下口水,双手握紧拳头。 「鹰央医师,我刚才接到医局的通知,三月底我就要离开这间医院,回到大学附设医院去了。再过一个月,我就不会在统括诊断部了。」 鹰央瞪大了双眼,眼角彷佛快要裂开。 karte.03 溺死在密室的男子 * 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抵达三楼的桑田隆一郎用双手撑著膝盖。只不过是从一楼沿著楼梯跑上来,就出现严重的晕眩,心脏也剧烈地跳著,甚至感到疼痛。虽然今天就满七十岁了,但若是平常,这种程度的运动并不会累到这种地步。是因为内心的紊乱让身体状况也乱了套吗? 隆一郎大口地吸取氧气,同时抬起头来。他的弟弟桑田浩二郎与数名男子正聚集在走廊尽头的房间,也就是隆一郎的书房前,努力尝试将门打开。 为什么会变成这样呢?隆一郎踏著不稳的脚步,摇摇晃晃地沿著走廊前进,再次扪心自问。 今天应该是很美好的一天才对啊。不但是自己迈入古稀之年的日子,同时也是桑田综合医院开业三十五周年纪念日。可是这一切全都因为那个人而泡汤了。 就在准备了好几个月的盛大宴会即将开始的时候,「那个人」突然出现在这间房子,也就是宴会的会场里。「那个人」在众多宾客面前大肆宣扬我们的家丑,更害我那准备继承衣钵的儿子脸部受伤。 我费尽心思,好不容易在宴会开始之前把他赶走,没想到他不知不觉中再次潜入屋里。 「哥哥,门是锁著的,打不开。」浩二郎用沙哑的声音大叫。 锁著的?隆一郎从西装口袋里拿出钥匙圈,确认挂在上面的钥匙。书房的钥匙的确在这。 我应该没有上锁才对。是那个人从里面锁上的吗? 隆一郎走向书房,于是围在门口的人们便让出了一条路。他们是隆一郎担任理事长的医院员工。 他用舌头舔一舔口乾舌燥的口腔,插进钥匙,往右转。喀啦一声,门锁就开了。隆一郎缓缓地伸出手来,握住门把。但是不知为何,他的手一直发抖,没有办法转开门把。 「救……命,你、的、书房里……救命……」 十几分钟前才透过内线电话听见的「那个人」的声音,至今仍在耳里回荡。 房里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哥哥,快点!」 浩二郎焦急地催促著。隆一郎这时才回过神来,咬紧牙关,打开了房门。看见房内的景象,在场的每个人都倒抽一口气。 在大概七点五坪大的房间正中央,一名中年男子仰卧在地。他的脸色苍白,充血的眼睛彷佛快要爆出,双手则宛如掐著自己的脖子一样;他那痛苦地大大张开的嘴里,不断流出液体。 「大……大树。」 隆一郎呼唤「那个人」——也就是睽违多年的长子名字。然而倒在地上的男子——桑田大树却完全没有反应。 隆一郎感到一阵作呕,一股温热的东西从胃里逆流上食道。隆一郎反射性地别过头去,把胃里的香槟和前菜一股脑儿地吐出来。一种类似疼痛的苦涩侵袭著口腔。 下一瞬间,浩二郎从隆一郎的旁边冲向大树,打开他的夹克,跪在地上,把耳朵贴在他的胸口。浩二郎维持这个姿势十几秒后,突然坐起身,将手伸向大树的衬衫,用力把衬衫往左右撕开。钮扣弹开,大树长满浓密胸毛的上半身袒露出来。 「没有心跳!必须做心肺复苏术。赶快叫救护车!」 现在担任院长的浩二郎距离临床虽然已经很久远了,但他不愧原本是循环内科医师,动作非常快速。他将双手重叠在大树的胸口,开始进行心脏按摩。就在胸骨被压陷的同时,大树的嘴里发出咕噜的声音,像喷泉一样吐出液体来。 水?他溺水了吗? 隆一郎用夹克的袖子擦擦自己的嘴巴,同时环视房间。 房里只有占据墙面的书柜以及一张古色古香的书桌,在这个房间里,怎么会有足以让人溺水的水呢……? 隆一郎把视线从正在接受心脏按摩的大树身上移开,望向这间房里唯一的窗户。 夕阳从窗外洒落,而这扇大窗户上的锁是放下来的,将窗户完全锁死。 1 「这是怎么一回事!」 几乎能撼动墙壁的声音响遍整个房间。 「鹰央,不可以这么激动。」 真鹤用说教的口吻对鹰央说,但鹰央仍然歇斯底里地用力摇头。 「可是,姊姊,因为小鸟说出奇怪的话啊……」 「那不是什么奇怪的话。就像你刚才听见的,小鸟游医师今年三月底就要结束派遣到这间医院的工作,回到大学附设医院去了。」 「这和我们原本讲好的不一样。小鸟至少应该可以在这间医院待到明年底才对啊。」 真鹤带著哀伤的眼神看著拳头紧握的鹰央。 「不,我们和纯正医大说好的是『至少在明年底之前,都可以派遣医师』,小鸟游医师明年会不会继续被派遣来这里,还不一定呢。」 「怎么会……那他们到底会派谁来呢?为什么小鸟非得被那个人取代不可?」 「那是因为……」 真鹤说到一半,我就轻轻将手放在她的肩上。「我来说吧。」我轻声地说。 真鹤用不安的眼神看著我,同时噤声。 「鹰央医师,真的很抱歉,我一直没跟你说。」 我对鹰央鞠躬。 「没跟我说?难道你更早之前就已经决定要回大学去了吗?」 「不,并没有早就决定。只是上个月我就已经收到电子邮件,得知有这个可能性了。我也是刚刚才知道已经正式决定了。」 「为什么你非得回去不可?如果要改派其他医师,那和继续派遣你有什么分别?」 鹰央用双手胡乱地抓头。本来就有一点微鬈的黑发,现在变得更乱了。 「据说是因为我隶属的纯正医大综合诊疗科,医师人数突然不足,所以决定把属于综合诊疗科的我调回大学,改派其他的内科医师来这里。」 「你在说什么啊?至少在上个月初,我听到的消息都是明年度也会继续派遣你啊。」 鹰央激动地说,而我只能蹙眉。 的确,我听到的也是这样。我一直以为至少还可以在鹰央的手下工作一年,学习诊断学。 「听说有位原本在大学的综合诊疗科值勤的医师,从上个月开始突然没有办法值勤,而这个状态会持续到四月以后。据说大学是为了填补这个人事空缺,才把我叫回去的。」 「啊?那个医师为什么突然没有办法值勤?」 「呃,这我就不清楚了……据说好像是遇到了什么麻烦之类的。」 我含糊其词地说,头脑中浮现一个人的模样。桑田清司——他是隶属于综合诊疗科,比我年长七岁的医师。 去年四月,我下定决心从外科转到综合诊疗科的时候,桑田清司非常仔细地教导我内科的基础知识。对我来说,他是一位值得尊敬的前辈。 清司为什么不能继续工作了呢?刚才我接到通知,得知已经决定中止派遣的时候,我也问了医局长。医局长却只含糊地说:「他被扯进某个麻烦当中……」 所谓的麻烦,是因为生病了,所以无法继续工作吗?还是发生了什么医疗疏失? 鹰央原本紧闭的桃红色双唇缓缓张开。 「欸……没有其他办法了吗?就算不奢求继续留下来一年,至少半年也……」 我没有办法回应她那颤抖的声音。身为纯正医大综合诊疗科的医局员,我没有办法违抗医局的人事命令。当人事案决定的那一瞬间,我就已经无能为力了。 鹰央垂下视线,用微弱的声音喃喃说道。 「……是的,几乎已成定局了。四月以后的人事案在这个月内就会决定,下个月初就会通过。」 鹰央彷佛没有听见我的声音似地,一直低头不语。 「那个……鹰央医师,四月来的医师一定也能成为医师的得力助手,请不用这么担心……」 我战战兢兢地对鹰央说,于是鹰央猛然抬起头。 「不要说这种不负责任的话!这种事情谁能保证!」 「呃,的确没有人能保证……」 「像你这种家伙,就给我滚回大学去吧!反正就算没有你在,我一个人也能做事!少了你这个鸟头绊脚石,我反而觉得清净呢!」 鸟、鸟头绊脚石? 「谁是鸟头?」 「就是你!反正你是小鸟,说你是鸟头哪里不对!」 鹰央指著我的鼻子说。 唉,又来了。我稍稍往后仰,皱起眉头。鹰央比想像中还要易怒,经常像这样陷入恐慌状态。每当陷入这种状态,她说出来的话都支离破碎、毫无组织,而且完全不听别人说话。 「我不想再看到你了!赶快给我滚出去!」 鹰央表情扭曲地怒吼,接著指向门口。 「鹰央,冷静一点。」 真鹤对她说,试图让她冷静下来,但是鹰央却抱著头,用双手捣住耳朵。看著完全把自己关在壳里的鹰央,我和真鹤看了彼此一眼后,便慢慢走向出口。不管再说什么,也只会让鹰央的壳变得更厚而已。 我们走到门外后,望著坐在椅子上蜷曲著身体的鹰央,轻轻关上门。 「对不起,鹰央表现出那种态度。」 面对真鹤的道歉,我摇摇头。 「不,是我不好。我在得知派遣有可能中止的当下,就应该先告诉鹰央医师才对。但我就是说不出口……突然听见这种消息,别说鹰央医师了,任何人都会无法接受吧。」 「……我想,鹰央一定是因为听见小鸟游医师即将离开了,所以感到非常不安吧。未来她到底能不能自己好好过下去呢?」 真鹤带著哀伤的眼神望著门口,我抿了抿嘴。 据说自从前年四月设立之后,一直到去年七月我被派遣来这里为止,统括诊断部都没有充分发挥它的功能。而那是因为过去被派遣来的医师都和鹰央不合,每个人都只做两、三个月就辞职了。 「我知道鹰央给小鸟游医师添了很多麻烦,但是鹰央从去年的七月开始,真的变得比较有活力了。」 嗯,她是真的给我添了很多麻烦没错…… 我露出一抹苦笑,而真鹤也跟著露出-个非常哀伤的笑容。 「要是鹰央能像和小鸟游医师一样,和下个赴任的医师好好相处就好了……」 「一定没问题的。」 我看著『家』说。明明是从自己口中说出来的话,听起来却枯燥无比。 「……真的吗?」真鹤不安地喃喃说道。 冬天冷冽的空气,一点一滴地夺走心里的温度。 隔天傍晚将近六点时,我把救护车送来的一名胆囊炎病人交给外科接手之后,便深深吐了一口气,望著天花板。 鹰央医师现在在做什么呢…… 今天是星期五,我一整天都在急诊室值勤,所以自从昨天离开『家』之后,我就再也没和鹰央碰面。急诊室的工作再过几分钟就结束了,我本来心想值勤结束后,是不是去『家』里露个脸比较好,但是一回想起昨天鹰央的态度,我就提不起劲。 我坐在电子病历表前,开始输入刚才交接出去的病人资料,忽然一旁的门猛然开启,一个穿著实习医师制服的人影冲了进来。 「鸿池……」我不由自主地嘴角抽动。 「啊,找到了。小鸟医师!」 摇曳著一头短发的鸿池一走进来,就指著我高声喊道。 「怎么了?有什么事吗?」 「什么叫做有什么事。听说你下个月底就要离开这间医院了,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鸿池尖锐的声音,让急诊室里的其他护理师,不约而同地对我们投以怀疑的视线。 「你稍微冷静一点,这样会给别人带来困扰的。」 「怎么可能冷静!请你好好地说明!」 鸿池的声音变得更大了。我无计可施,只好拉著鸿池的手,把她带到急诊室旁的医师休息室。只希望不要传出我和鸿池为了感情争吵之类的谣言就好…… 「好了,请你说明。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门一关上,鸿池就双手扠腰,瞪著我。 「什么叫做发生什么事,就是你所说的那样啊。下个月底,我被派遣到这间医院的工作就要结束,而我也要回到大学附设医院去了。」 「为什么会变成这样呢?」鸿池倾身向前。 「我也没办法啊,毕竟这是医局的指示。但更重要的是,这件事你是从哪里听来的啊?」 我即将回到大学是昨天才决定的事,目前应该几乎没人知道这件事。 「因为鹰央医师昨天半夜打电话给我啊。」 「鹰央医师打电话给你?」 「对啊。她说:『小鸟说他要回大学去,那是什么蠢话?我绝对不原谅那个家伙。我要让他好看。』非常生气呢。」 什么让我好看……那个人到底想做什么啊? 这八个月来鹰央对我做的恶作剧一一浮现在脑海,我的背部窜过一阵凉意。 「之后,我大概听鹰央医师抱怨了四个小时吧。我现在睡眠不足,全都是小鸟医师害的,你要怎么赔偿我?」 鸿池用凶狠的眼神瞪著我。仔细一看,她的眼睛下面确实有淡淡的黑眼圈。这家伙只是把睡眠不足的脾气发在我身上而已吧? 「什么赔偿啊……话说回来,你和鹰央医师什么时候变成了会通电话的好朋友啦?」 「咦?从很久之前就开始了啊。我们主要是在交换医院里流传的谣言,尤其是小鸟医师被哪个护理师甩了,还有下次准备对谁展开进攻等等,我们每次都聊得很起劲呢。」 「不要把别人当成话题来聊天!」 「可是小鸟医师,你是真的要辞掉这个医院的工作吗?」 鸿池的表情变得严肃。 「这不是我能做决定的。身为实习医师的你可能不清楚,但医局的人事命令是不能违抗的。」 「小鸟医师,你真的愿意这样吗?」鸿池轻轻地眯起眼睛。 「这没有什么愿不愿意的……」 我只能含糊其词。鸿池直视著我的双眼。 「你要拋弃鹰央医师吗?」 「我并没有抛弃她……鹰央医师……」 「你该不会认为鹰央医师在这几个月来已经有所成长,和别人也有某种程度的互动,所以你认为自己不在也没关系,她一定也能和下一个医师好好相处吧?」 听见她丝毫不差地道出我心中的想法,我不禁语塞。这家伙会读心术吗?鸿池看我不说话,便得意洋洋地叹了一口气。 「你听好,最近鹰央医师之所以比较能和别人互动,全都是因为有小鸟医师你的协助喔。」 却找不到可以反驳的词汇。 「鹰央医师在当实习医师时所吃的苦头,会不会变成了一种轻微的心理阴影呢?所以她结束实习之后,就始终躲在屋顶上,完全避开和别人接触的机会。」 鸿池将视线移向天花板,扬起一丝悲哀的微笑。 「可是身为医师,她还是想帮助病人,也拥有强烈的好奇心,很想解决各种离奇的事件。我认为,她从实习结束之后就一直都很郁闷。所以去年夏天小鸟医师来的时候,鹰央医师的世界就一瞬间变得开阔了。」 「……我什么都没做啊。」 我只不过是一直被鹰央耍得团团转而已。 「小鸟医师虽然嘴上这么说,但其实你一直都在支持著她,不是吗?你一直很小心,避免鹰央医师和别人起冲突,又很常开车载她到处跑。这一定是因为小鸟医师是个不折不扣的好好先生。」 「那是因为假如我丢著她不管的话,不知道她会干出什么好事……」 我嘟起嘴巴,而鸿池再次得意地点点头。 「就是因为这样,我才说你是好好先生啊。一般人根本不会做到这种地步。就是因为有这么好的小鸟医师在身旁协助她,所以鹰央医师才能安心地诊断一个接一个的病人,或是插手各种不可思议的事件。」 真的是这样吗?我不太明白。我倒是觉得就算没有我,鹰央还是一样会插手各种『谜团』,而且快刀斩乱麻似地解决它吧。 但是听她这么一说,我想起来据说在我赴任之前,鹰央有超过一年完全没直接替病人看诊,永远躲在『家』里,顶多只是巡病历而已。而且听说鹰央在学生时代也曾解决各种『谜团』,但是在她成为医师后,直到我来之前,几乎都没有再这么做了。也就是说,鸿池的分析是正确的吗…… 「……你对鹰央医师的瞭解还真透彻呢。」 我带著一半佩服、一半傻眼的心情喃喃说道,鸿池自豪地挺起胸膛。 「那是因为每次讲电话的时候,我都会趁她不注意,一点一点地套她的话呀。我比鹰央医师本人还要清楚她的心理。」 这该怎么说呢……她真是个不能掉以轻心的家伙。 看见我有点感到畏惧,鸿池再次把视线转向我,与我四目相接。 「总而言之,我想说的是-对于鹰央医师来说,和小鸟医师组成搭档的现在,是她再次与这个世界建立起关系的『复健期』。」 「复健期吗……也许吧。」 「一定是这样的。可是那对小鸟医师来说也有好处呀,因为你可以在鹰央医师的身旁学习诊断学。我觉得你们两位是一对非常棒的搭档呢。」 鸿池露出一个天真无邪的笑容。 「一对好搭档啊……」 我苦笑著喃喃自语,鸿池的笑容不知何时变成了奸笑。 「所以我一直试图让你们两人发生禁忌的关系,从搭档变成情侣……」 鸿池呵呵呵地发出低级的笑声。好好的一段佳话全都泡汤了。 或许是因为我冷冷的视线让她回过神了吧,鸿池缩一缩脖子,表情再次变得严肃。 「这个嘛,总而言之,小鸟医师还不可以回到大学去。请你继续待在鹰央医师身边至少一年,直到她的复健期结束为止。」 「……所以我说了这不是我能够决定的啊。」 「没问题的!就算小鸟医师无能为力,鹰央医师也一定有办法!」 「鹰央医师?」 我歪著头,不懂她的意思。鸿池露出满脸笑容。 「昨天鹰央医师和我通电话的时候,好像一边在努力调查什么。我一直听到电话那头传来打键盘的声音。就在电话挂断的前一刻,鹰央医师小声地说『就是这个』。我相信鹰央医师一定找到了能让小鸟医师留在这间医院的方法。」 「怎么可能会有那种方法……」 「别管这么多了,请你相信鹰央医师。你在急诊室值勤的时间已经结束了,鹰央医师差不多也该和你联络……」 就在鸿池说到这里的时候,彷佛算好时间似地,我的口袋里传出一阵电子音效。我拿出呼叫器,液晶画面上显示著一段片假名。 『马上来家里 鹰央』 「果然。好了,别发呆了,赶快去找鹰央医师吧。」 从旁偷看液晶萤幕的鸿池,笑盈盈地用力拍了一下我的背。 「呃……打扰了。」 我打开门,战战兢兢地走进『家』里。鸿池(真的)从我背后推了一把,所以我来到了这里,可是要和鹰央见面,还是觉得有一点害怕。 鹰央坐在电脑前的椅子上,背对著我,看著萤幕。 「鹰央医师……」 我小心翼翼地呼唤她,于是鹰央突然连椅子一起转了过来。 「你好慢喔。」 她的口吻就像平常一样,不,甚至感觉心情比平常还要好。我不禁傻眼。 「呃,是因为你用呼叫器找我,我才来的……」 「事情变得很有趣了。你看。」 鹰央兴冲冲地对我招手。她为什么心情这么好?这样反而让人觉得很恐怖。我想起鸿池说的,鹰央曾说「我要让他好看」这种话,表情不由得变得僵硬。难道这会是什么陷阱吗? 我保持警戒,走向鹰央。幸好没有掉进陷阱里,也没有乱箭飞过来。 「呃,发生了什么事吗?」我依然保持著警戒问道,鹰央扬起了嘴角。 「桑田清司。」 「咦?」听见鹰央唐突说出的这个名字,我不禁怪声大叫。 「就是桑田清司啊。他就是那个因为扯上某个麻烦,所以没办法执勤的医师。」 「啊,是,没错。可是你怎么知道?」 「当然是因为我去调查过啦。昨天你回去之后,我可是找了很多资料唷。」鹰央一脸得意地说。 鹰央非常不擅长与人面对面互动,可是在网路上的交友却非常广阔。而且她还利用这些人脉,建立起一个巨大的情报网。 「我已经弄清楚桑田清司扯上的『麻烦』了喔。」 「真的吗!」 我忍不住探出身子。我自己也很想知道究竟发生什么事,所以试著联络了几个可能知情的人。但是他们的回答全是「我只知道他休职,但是不知道为什么」。 「这个叫做桑田清司的人,因为某起案件而被警方列为重要关系人,所以他才没办法值勤。」 「重要关系人……」 「简单讲,就是嫌疑犯。不过他目前还没有被逮捕,只是请他协助调查而已。」 「嫌疑犯……怎么会,桑田学长到底做了什么?」 「你看这个。」 鹰央指著电脑萤幕,我一看,只见萤幕上显示著上个星期的地方新闻。 『警视厅青梅警局十三日将涉嫌违反医师法的医疗法人,桑原会桑田综合医院医师兼理事长桑田隆一郎(七十岁)函送法办。 上个月一名男性在嫌犯桑田担任理事长的医院死亡,死者疑为非病死,然嫌犯桑田却涉嫌隐匿,未向辖区警局通报。对此指控,嫌犯桑田矢口否认。』 「这是什么?」我皱著眉问道。 医师法规定「医师检验尸体或四个月以上的死产儿,如判定有异状者,应于二十四小时之内通报辖区警局」。也就是说,除了明显是病死的状况外,只要有人死亡,就必须通报警察。然而这所谓「异状」的定义模糊,即使怠忽通报,以往也从没听过因此必须接受调查,甚至遭到函送的例子。 这个时候,我突然注意到嫌犯的名字,睁大了双眼。 「这个叫做桑 田的医师,该不会……」 「没错,这个叫做桑田隆一郎的人,就是你学长桑田清司的父亲。」 「咦,那这起违反医师法的案件,和桑田学长扯上的『麻烦』有关吗?」 「何止有关,那个非病死,但没有被通报的男子,就是这起案件的被害人。」 「请、请等一下!尸体是被害人,也就是说……」 「对,没错。警方把这起案件当作杀人案,正在进行调查,而桑田清司正是这起案件中嫌疑最大的人。在这种情况下,当然没办法工作啊。」 「桑田学长是杀人案的嫌疑犯……」 听见这个出乎意料的发展,我的头脑一时没办法跟上,只能哑然地呆立在原地。 「而且这可不是单纯的杀人案而已喔。」 鹰央朝我露出一个奸笑。 「这是密室杀人案!」 2 「也就是说,据说桑田清司被当作密室杀人案的嫌疑犯,但他从头到尾都坚决否认。不过警察确信桑田清司就是凶手,所以一直想要证明。」 坐在副驾驶座的鹰央把手插在长外套的口袋里,兴致勃勃地说。顺带一提,她在外套下穿的是一件皱巴巴的t恤以及宽松的牛仔裤,没有一丝时尚的概念。根据她本人的说法,她很讨厌身体被衣服勒住的感觉,所以故意穿尺寸稍大的衣服;可是就算如此,也可以稍微有品味一点吧。 「那个,昨天我有点混乱,所以没有问清楚——请问桑田学长被扯进的,到底是一起什么样的案件呢?你昨天提到了密室杀人……」 「详细的情况我没查到,正因如此,我们才要直接去问当事人啊。」 隔天,也就是星期六,我和鹰央一起前往发生「密室杀人案」的那间位于青梅市的房子。那户人家的主人,也就是桑田清司的父亲——桑田隆一郎,似乎愿意告诉我们事情的来龙去脉。 「不过话说回来,真亏你约得到他呢。一般人应该不会愿意把自家发生的杀人案,告诉我们这种完全无关的局外人吧。」 我握著方向盘这么说,鹰央得意洋洋地哼了一声。 「那个叫做桑田隆一郎的人,是帝都大学医学院毕业的。」 日本最高学府的医学院—帝都大学医学院,正是鹰央的母校。 「也就是说,你透过帝都的人脉,和那个桑田隆一郎先生取得了联系吗?」 「对,没错。据说那个叫做桑田隆一郎的家伙,因为儿子成了杀人嫌犯,现在非常头痛。在这个时候,竟然接到像我这种天才的联络,他立刻表现得主动积极,希望我们去找他谈呢。」 听说鹰央那天才般的头脑,在帝都大学医学院里也很出名,她在学生时代好像也解决过几桩奇怪的案件。听到这样的人对儿子涉嫌的案件感到兴趣,他会抱著死马当活马医的心态,希望对方来调查一下,也不足为奇。 「不过,鹰央医师,你是怎么查到桑田学长被当成这起案件的嫌疑犯呢?」 「那还不简单。首先,我在医院官网上查到纯正医大综合诊疗科的门诊表,上面写著『桑田清司医师因为私事休诊,代班医师为……』也就是说,桑田清司就是『惹上麻烦的医师』。」 鹰央挺起胸膛,继续说明。 「接著我问了纯正医大的朋友,上个月医院里有没有发生什么事。因为假如是什么重大的医疗疏失,势必会先在内部传开。但是没人听说过类似的事。换言之,桑田清司所遇上的麻烦,并不是在工作方面,而是私领域的可能性便提高了。之后我又在这两、三个月的新闻里,搜寻跟『桑田清司』或『在大学附设医院工作的三十岁医师』相关的新闻,但也没有找到。接下来我开始仔细调查这个叫做桑田清司的人,于是我发现他的父亲是一间位在青梅市的大型医院——桑田综合医院的理事长,桑田清司自己也会每周到这间医院兼差看诊一天。」 大学附设医院给医师的薪水低得可怕,不过大部分都允许医师以「研究日」的名义,每个星期拨出一天或一天半的时间,前往当地其他医院兼任。 「所以我又调查了『桑田综合医院』还有那间医院的理事长『桑田隆一郎』,然后宾果!」 「就是你昨天给我看的那篇报导吗?」 「没错。在那之后,我拚命地找出我在桑田综合医院的人脉,请对方帮我调查这起事件目前已知的细节。因为自己任职医院的理事长被函送,医院里应该会有一些谣言传开才对。于是我发现事情似乎非同小可。」 鹰央带著兴奋的语气,急切地说。 「上个月,桑田隆一郎在家里举办了庆祝自己七十岁生日以及医院成立三十五周年的宴会,没想到就在宴会进行时,桑田隆一郎的长子竟然死在他的书房里,而且现场是一个密室。」 「他的死亡并不是单纯因为某种疾病吗?」 我问了一个理所当然的问题,鹰央伸出食指,左右摇晃。 「据说从当时的情况看来,怎么样都不像病死呢。在场的人立刻帮他做了心肺复苏术,他的心脏一度恢复跳动,被救护车送到桑田综合医院,但隔天就死亡了。」 「……所以桑田隆一郎没有向警局通报,而是以病死处理啰。」 我喃喃地说,鹰央点点头。 「嗯,而且他好像立刻就把尸体送去火化了。只不过这件事情不知道从哪里传到了警察那边,桑田隆一郎就因为违反医师法而被函送了。此外,他的次子桑田清司,也就是你的学长,则涉嫌杀害那名长子。」 「等一下,这跳太快了吧。为什么桑田学长会被当成杀人嫌犯呢?」 「所以我说详细情形还不清楚啊。这只不过是在桑田综合医院里流传的谣言罢了。」 「话说回来,关于那个长子死亡时的情景,叙述得还真详细呢。」 「对啊,因为据说那场宴会有许多医院的工作人员参加,他们都目击了案发现场。无论如何,假如桑田清司这个人不是真凶,那么只要我来解开这个密室的谜团,他就可以洗刷嫌疑,恢复清白,再次回到大学工作。这么一来,你就不用回大学去了。」 鹰央不知道是因为找到可以让我继续留在统括诊断部的方法,还是单纯被密室杀人案勾起了她无限的好奇心(我想八成是后者吧),她语带兴奋地说。 真的会这么顺利吗? 我用眼角余光看著满脸笑容的鹰央,踩下油门。 「全都是那个人害的!都是他把一切都搞砸了!」 桑田隆一郎一坐在沙发上,就这么大声说。 我们从天医会综合医院开了约莫一个半小时的车,抵达桑田隆一郎的住宅。与其说是住宅,还不如用「豪宅」来称呼比较贴切。布满草皮的庭院几乎有篮球场那么大,草坪后方的白色洋房彷佛欧洲贵族的宅邸。虽说青梅市郊外的土地比较便宜,但仍然可以看出桑田隆一郎是个富豪。 我把车停在大门口,按下对讲机,一名女佣从屋子里出来替我开门。将车子停在洋房前的停车场后,我在女佣的带领之下,来到客厅。一个身穿高级西装,戴著金框眼镜,身材微胖,脸圆圆的男子正在等著我们,他就是桑田隆一郎。 隆一郎用金框眼镜下的双眼打量我们一番,同时说:「请坐。」示意我们坐在沙发上。就在他自己也在沙发上坐下的瞬间,隆一郎抓抓他那头发稀疏的油头,开始咒骂。 医师对吧。我帝都大的朋友已经跟我说过了,听说她以前曾经解决过许多奇怪的事件,而她也对这次的事件抱有兴趣对吧。」 隆一郎连珠炮似地说,可是眼睛却像是充满怀疑似地眯著,眼神中不抱一丝期待。不过,听见宛如高中女生般长相稚嫩的鹰央是「名侦探」,可能任谁都难以相信吧。 「其实这种家丑,我实在是不希望别人来插手。但是再继续这样下去,我儿子可能会被当作杀人犯逮捕,所以纵然有千百个不愿意,我还是决定把事情告诉你们。这一点希望你们务必理解。」 隆一郎的口吻像是在施恩似的。 「我对你这家伙的心情完全没兴趣,我只想知道有关事件的详细资料。只要能掌握这些,我就可以帮你解决这起事件。所以,你就把有关『密室杀人』的资讯钜细靡遗地告诉我吧。」 鹰央将身子往前倾。她果然对于这个名为「密室杀人」的『谜团』兴致勃勃。她应该没有忘记,她的目的是要让我留在医院吧…… 「……打从那个人出现之后,一切就乱了套。」 听见鹰央竟然用「家伙」称呼身为大前辈的自己,隆一郎瞬间傻眼,但他重重叹了一口气之后,便用低沉的声音开始说明。 「所谓的『那个人』,是指谁呢?」 「……桑田大树,我的长子。」 我小心翼翼地问道,隆一郎皱起鼻子。 「长子?也就是令郎吗?」我眨眨眼睛。 「我和那个人已经断绝父子关系了,我根本没把他当儿子。」 隆一郎握紧放在膝盖上的拳头。我用眼角余光瞥向鹰央,鹰央现在手抱著胸,闭上了眼睛;那是她专心聆听时的姿势。看来现在必须由我来发问了。 「呃,听说您的长子,也就是那位叫做大树先生的人,呃,该怎么说呢……他是在一间密室里过世的吗?」 实际说出来之后,我忽然觉得「密室」这个词汇听起来好廉价,让人感到不舒服。 隆一郎忿忿地点头说:「对,没错。」 「那么,可不可以先请您详细地告诉我们,有关这位大树先生的事情呢?您为什么会想和他切断父子关系呢……」 我慎选措辞,这么问道。隆一郎哼了一声,似乎觉得很无趣。 「没什么好详细说的,那个家伙是个小混混。我都已经把他送进升学学校了,可是他从高中开始就和一些坏孩子混在一起;结果高二的时候因为向同学勒索,被学校退学了。」 隆一郎大声地咂嘴。大概是恐吓同学的行径被学校发现了吧。 「他被退学之后,我还是试图利用关系,把他弄进一所还不错的高中,可是那家伙却把家里的钱偷走,就这样不见踪影了。」 「他离家出走了吗?」 「对。之后他去了哪里、做了些什么,我就都不知道了。经过一年左右之后,他竟突然回来,向我要钱。」 「所以您就给他钱了吗?」 「……是有给一点啦。」 隆一郎略显惭愧地说。虽然说只给「一点」,但他毕竟是盖了这么大一间豪宅的人,所谓的「一点」,对一般人来说想必也是一笔不小的金额吧。既然如此,我可以预想到一定还会有下一次。 「他应该不只一次回来向您要钱吧?」 「……对。之后他就定期出现,向我要钱。只是我给了他几次之后,发现这样下去根本没完没了,所以某一次我就下定决心,再也不给他钱了。」 「那他乖乖离开了吗?」 「没有……那个人偷偷潜进我的书房,想要把放在书房里的现金、有价证券、存摺,还有这间房子的所有权状都偷走。」 「真的被偷走了吗!」 我睁大眼睛说,隆一郎一脸疲累地摇摇头。 「我家的佣人看见他偷偷跑进书房,因此我们在他逃走之前就抓到他了。我当竭揍了他一顿,告诉他不准再接近我家,要是他敢再来,我就会报警。我和他从此断绝了父子关系。」 可能是想起了当时的情景吧,隆一郎的语气中流露出疲惫。 「之后大树先生还有来找过你吗?」 「没有,在那之后,那家伙就再也没来过家里,也没有和我联络了。在我和他断绝关系之后大概半年左右,有一次警察来找我,说那家伙好像犯下了什么伤害罪,不过我清清楚楚地告诉警方,我跟他已经没有任何关系了。就这样。我本来还以为他已经横死街头了呢,没想到在上个月的宴会……」 「那个叫做大树的人为什么会变得这么坏?」 就在隆一郎好不容易要开始说明案发当天的状况时,原本沉默不语的鹰央突然插嘴说。 「你说什么?」隆一郎疑惑地蹙眉。 「我在问你那个叫做大树的人,为什么在上了高中之后就突然学坏了。既然他有办法进入升学学校,就表示在那之前他应该还满认真念书的吧。但他高二的时候竟然坏到被退学,难道没有什么原因吗?」 「……没有必要连这种事情都说出来吧。」隆一郎露骨地把视线移开。 「有没有必要,我必须听了之后才能判断。说不定一件不足为奇的小事,就能成为解决这起事件的契机,让你疼爱有加的次子得救喔。」 鹰央故意用挑衅的口吻说,同时用锐利的视线望向他。隆一郎沉默了十几秒之后,缓缓地开了口。 「那个时候……大树的母亲自杀了。」 听见这个令人震撼的自白,我轻轻倒抽一口气。 「也就是说,他是因为受到母亲自杀的打击,才走上歪路的啰。不过哥哥受到那么大的打击,身为弟弟的桑田清司却没有变坏,反而还考上医学院,当上医师呢。」 鹰央露出一抹坏心的笑容。隆一郎紧抿著嘴,保持沉默。鹰央继续说道: 「欸,你刚才说『大树的母亲』对吧?你为什么要用这么不自然的说法呢?」 「……没有什么理由。」隆一郎用沙哑的声音说。 「真的吗?难不成除了『大树的母亲』之外,还有『清司的母亲』?」 鹰央充满讽刺的说词,使隆一郎的表情突然扭曲。 「……对,你说的没错,大树和清司是同父异母的兄弟。」 「这样啊。那我顺便问一下,你的长子今年几岁?」 鹰央紧接著继续问下去。 「……他应该四十二岁了。」 「哎呀,这样算起来不太对呀。根据我查到的资料,弟弟桑田清司今年应该是三十六岁。假如桑田大树高中的时候母亲过世,那么当时他的弟弟应该已经出生,而且是个小学生了呢。」 鹰央故意歪著头说。隆一郎有点不悦地摇摇头。 「你说的没错,清司是我和外面的女人生下的小孩。我的元配在得知这件事情之后,精神状况就变得不稳定,最后自杀了。」 「原来如此。对了,你前妻过世之后,你就和桑田清司的母亲结婚了吗?」 「没错。但这和这次的事件有什么关系吗?」 「我不知道,或许有关,或许无关。那接下来请你说说案发当天的状况。」 鹰央再次双手抱胸,闭上双眼。看来现在又轮到我负责提问了。 「……那天,那个人——也就是大树,在宴会开始之前突然出现。」 隆一郎瞪著鹰央,开始说。 「大树先生为什么会来呢?是你邀请他来参加宴会吗?」 听见我的问题,隆一郎将他锐利的视线从鹰央转到我身上。 「我怎么可能邀请他,他是不知道从哪里听到风声,自己跑来的!」 「这、这样啊。那么大树先生来到会场之后,实际上做了什么呢?」 面对隆一郎的愤怒,我稍微往后仰,接著继续问道。 「……我在大门口迎接宾客的时候,那个人突然出现,跑到我旁边大声说:『老爸,你还记得我吗?』当时有许多宾客在庭院,他就在众目睽睽之下,说了刚才那些事情。」 「刚才那些事情?」 「对。他大声嚷嚷说:『这家伙跟外面的女人生了小孩,害死了我老妈。之后又把那个女人娶回来,把我赶出家门。这家伙是个人渣。』我招待的宾客里面,还有国会议员和市长呢……」 也许是想起了当时的情景,隆一郎气得面红耳赤。 「这该怎么说呢……之后又发生了什么事呢?」 「就在所有人都不知所措的时候,那个人闯进了庭院,把摆在庭院里的轻食和饮料全部扫到地上。这时候清司出面想制止他,他却双手抓住清司的领口……清司就这样狠狠挨了两下。」 「挨了两下?桑田学长没事吧?」 「怎么可能没事,他流了很多鼻血,头部也流了不少血,所以我叫清司马上回我们医院去接受治疗。接著我就把大树赶出去了。」 「他乖乖离开了吗?」 「他一开始虽然还大吵大闹,但是一听到我说要报警,他就心不甘情不愿地离开了。之后宴会虽然照常展开,可是却非常糟糕。因为大树的关系,不但轻食和饮料完全不够,连这场宴会的主角——也就是清司,也不在场了。」 「咦?桑田学长是这场宴会的主角?可是我记得这场宴会不是要庆祝您迈入古稀之年吗……?」 「重要的并不是我的生日,而是我们医院开院三十五周年纪念。如果不是这样的话,市长也不会特地来参加了。我的医院可是肩负本地医疗服务的重要医院呢。」 隆一郎略显自豪地说。 「那么您说桑田学长是主角……」 「我原本打算在这场宴会上宣布,三年后我就会退休,把理事长的位子让给清司,也就是让新任理事长公开露面。可是这一切全因为那个人的关系,没办法实现了。」 「……之后就发生案件了,对吧?」 听见我的问题,隆一郎沉重地点点头。 「没错。过了几个小时之后,也就是下午四点多吧,宴会在有点扫兴的气氛下结束了。宾客陆续离开,我家的女佣和来帮忙的医院工作人员们正在收拾善后。就在这个时候,我家的电话响了起来。我看到女佣她们在忙,就去接了电话,没想到听见电话那头传来很虚弱的求救声。我一看,发现电话上显示这通电话是从这间房子三楼,也就是从我的书房打来的内线电话。一开始我以为这只是个无聊的恶作剧。」 「后来呢?」 「我派女佣去看看书房的状况,女佣回来之后,说书房的门上锁了,她进不去。这时我才察觉不对劲。因为好像有人躲在书房里。」 「咦?也不一定是这样吧?也可能是有人从外面把门锁上的啊。」 听见我的反驳,隆一郎摇摇头。 「那间房间的钥匙,只有我和清司有。我在这两年里都没有锁过门,清司也没有理由锁门。这就表示有人潜进了书房,从里面把门锁上。所以我们决定去书房查看。」 「所谓的『我们』是指?」 「我弟弟,也就是桑田综合医院的院长浩二郎,还有几名医院的同仁,他们几乎都是会计课的男性员工。我对他们说明状况之后,他们就立刻前往三楼书房了。我本来也想和他们一起去,可是身体非常不舒服,没办法马上过去,所以稍微晚了一点才来到书房门口。接著我拿出钥匙,一开门,就看见大树仰躺在房间中央……心跳已经停止了。」 隆一郎用低沉的声音说。 「从您接到内线电话,到发现您的长子倒地,中间大约经过了多久呢?」 隆一郎把手放在嘴边,思考了几秒钟。 「至少有十分钟吧。」 「这样啊。也就是说,您接到电话,听到长子表示自己不舒服,过了十分钟后,你们进入书房,就看到您的长子倒在地上,而且心跳已经停止了。」 「嗯,没错。就在我呆站在那里的时候,浩二郎立刻跑向大树,开始进行心肺复苏术。接著马上叫救护车,把大树送到我们医院。中间大树一度恢复心跳,可是由于出现严重的缺氧性脑病变,几乎呈现脑死状态。隔天一早就死亡了。」 隆一郎可能已经说累了,深深叹了一口气。 「……之后,您就在死亡证明书上注明病死,接著就把大树先生送去火化了吗?」 我轻声地说,隆一郎用尖锐的眼神看著我。 「我在死亡证明书上写的死因是缺氧性脑病变,我并没有写错什么。」 「医师法不是规定,在这种状况下,应该先通报辖区警局吗?您应该也知道吧?」 面对隆一郎完全不以为意的态度,反而是我感到傻眼。 「谁晓得啊。我已经离开临床很久了,只是一时忘记罢了。没想到那些警察竟然把我当成罪犯一样,搞到最后就连清司也……」 隆一郎的嘴里传出咬牙的声音。不过,违反医师法的确是不折不扣的犯罪行为啊…… 「但是,为什么警察会开始调查呢?他们不是没有接到非病死的通报吗?」 「……因为有人告密。」隆一郎咂嘴,喃喃地说。 「告密?」 「对啊,一定是这样的。一定是当天在现场,或是在急诊室治疗大树的某个人,去告诉警察说大树是遭到杀害的,而我还试图隐匿这件事吧。」 隆一郎咬著嘴唇,低下头。他的模样非常虚弱,身体看起来就像小了一圈。这样一来,我就大概能掌握这起事件的概要了。只是大树被发现时的详细情况,以及为什么清司会蒙上杀人的嫌疑,都还模糊不清。如果可以的话,我很想继续问清楚,但是看见满脸苦恼的隆一郎,我不禁有点迟疑,不知道该不该继续问下去。 好了,现在到底该怎么办呢?我往旁边一看,鹰央不知何时放下了原本交叉在胸前的双手,眼睛也张开了。她的表情看起来非常兴奋,看来她对这个『谜团』相当满意。 「总而言之,我大概瞭解状况了。接下来的事情就去楼上说吧。」 「楼上……?」 我歪著头问道。鹰央站了起来,指了指天花板。 「没错,就是这间房子三楼的书房,也就是案发现场!」 「就是这里。」 观察门锁。门锁附在门把上,构造很简单,只要将旋钮往水平方向转动,就能上锁。 「确实是锁著的没错。我从门外用钥匙开门的时候,听见了锁被打开的声音,也有开锁的手感。」 「这样啊。对了,你刚才说这扇门平常是不会上锁的对吧。也就是说每个人都能进来啰?」 「没错。毕竟这里面没有什么值得偷的东西,所以我都没上锁,我们家里的每个人都可以自由进出。当然案发当天也是一样。」 「不过这个门锁看起来倒是很讲究呢。」 鹰央摸著门锁的部分,喃喃说道。 「以前我的存摺和所有权状都放在这间房间里,不过大约在两年前,我就把那些东西放到医院的保险箱里,所以这里也没必要再上锁了。」 「存摺和所有权状,也就是桑田大树在二十多年前想要偷走的东西嘛。换句话说,这个门锁是为了防止桑田大树潜进房间而装的吗?」 听见鹰央这么说,隆一郎撇了撇嘴。 「是啊,我在和那家伙断绝父子关系之后,马上就装了这个锁。另外在三年前,又换成了最新型的。」 「这个房间的钥匙,只有你和桑田清司有,没错吧?」 「应该没错。钥匙本来就只有两把。」 「有没有可能制作备份钥匙呢?」 鹰央立刻接著问道,隆一郎摇摇头。 「不,这钥匙是特制的,一般的锁匠没办法打备份钥匙;要打备份钥匙,只能委托制作门锁的公司。另外,如果不是我本人要求打备份钥匙,那么那间公司就会和我联络。」 鹰央一边喃喃地说:「原来如此啊……」一边往房内的窗边走去。 「当你们发现桑田大树倒地时,这个锁是什么状态?」 鹰央指著窗户上的月牙锁。 「是锁著的。窗户也是关著的。」隆一郎一脸无趣地说。 「你确定吗?」 「对,我确定。因为我当时第一时间就去确认了,窗户的锁确实是锁著的。」 「这样啊……」 鹰央把脸凑向窗框,仔细观察。过了几分钟后,鹰央检查完窗框,接著移动到房间中央。 「桑田大树就是倒在这附近对吧。但是桑田大树为什么已经心跳停止了?这里看起来并没有留下血渍,但我记得警察认为这是一桩杀人案对吧。他有什么明显的外伤吗?」 鹰央微微收起下巴,将视线往上移,瞪著隆一郎。 没错,我也很想知道这一点。一般来说,假如有人倒在一个密闭空间里,通常应该会认为是某种疾病造成的。 「大树很有可能是……溺死的。」 隆一郎从喉咙里挤出声音说。 「溺死?」 听见这个出乎意料的词汇,我忍不住提高声调。鹰央也面带惊讶地眨了眨她的一双大眼。 「对,没错。因为没有解剖,所以我没办法断定,但那应该是溺死没错。大树倒在地上,嘴里流出水来,浩二郎帮他做心脏按摩的时候,他的嘴里也同时喷出空气和水。」 隆一郎表情僵硬地说明。 「溺死……在这里?」我环顾整间书房。 「……这个房间里有水龙头吗?」 鹰央也用视线确认房间里的每一个角落,同时问道。隆一郎摇摇头。 「没有。这一层楼能用水的地方,只有走廊尽头的洗手台而已。」 「浴室在哪里?」 「浴室在一楼。但他不可能是在那里溺死的。一楼当天有许多人来来往往,如果发生了什么事,一定会有人注意到。」 看著隆一郎这么斩钉截铁地说,我不禁感到混乱。 「那么他是怎么在这里溺死的……?」 「我不知道。我真的什么都不知道。」 隆一郎用双手抓著自己的头。 「被赶出家门的长子不知道什么时候偷偷回来,在一间形成密室的书房里溺死了——这的确令人费解呢。」 鹰央歪著头,喃喃自语。 「请问大树先生为什么会来这个房间……」 我在头脑还是一片混乱的状况下,继续提出问题。 「我想他八成是像以前一样,想来这里偷存摺和所有权状吧。那家伙应该不知道我已经把贵重的东西全都放到医院的保险箱里了。」 隆一郎的声音充满了疲劳。这的确有可能。 「可是,一个一度被赶出去的人,有可能在不被任何人发现的状况下回到这间房子里,甚至还潜入三楼的书房吗?」 「那天因为举办宴会,有许多人进进出出,只要混在宾客里面,我想应该不会太难吧。」 「也就是说,大树先生因为被赶出宴会,怀恨在心,因此潜进书房,想要偷窃?」 「对,他从书房里把房间锁上,但正当他在房间四处翻找的时候,发生了某件事情,使得他溺死了。」 隆一郎接著我的话,很快地说。 「……不对吧。」 鹰央喃喃地脱口而出。隆一郎瞪著鹰央。 「什么东西不对?」 「至少目击桑田大树倒在那里的你们,心里想到的应该是另外一个故事才对。」 鹰央直视著隆一郎的脸。 「你们认为是桑田清司在某个地方把哥哥溺死,再搬来这里的,对吧?」 「咦?桑田学长?」 「桑田清司有这间书房的钥匙,而且在几个小时之前,桑田大树在众目睽睽之下打伤了他。桑田清司为此感到愤怒,就在某处把被赶出宴会的哥哥溺死,之后又趁著大家不注意,把他搬进书房里。最后为了不让尸体被发现,把门锁上之后就离开了。如果这么想的话,一切的状况都能得到解释。只要有钥匙,这间房间就根本不是什么密室了。」 这么说来的确如此。 「你也立刻想到凶手应该是桑田清司吧。因为拥有这房间钥匙的人,除了你之外,就只剩下一个人了。正因如此,你才宁愿冒著违反医师法的风险,在死亡证明书上写下病死,而且还立刻将遗体送去火化,以避免有人调查,这一切都是为了保护你儿子。没错吧?」 鹰央对隆一郎问道,而隆一郎彷佛颈椎生锈了似地,用非常不自然的动作点点头。 「……没错。警察也是这么想,所以认为清司有嫌疑。」 「桑田清司没有不在场证明吗?他不是去医院治疗脸上的伤了吗?」 「没有,清司并没有去医院。他说因为血很快就止住了,所以他把车停在路边,坐在车上,等自己冷静下来。之后他接到我的联络,得知发生事情之后,就立刻赶赴医院了。他的伤是隔天才去治疗的。」 「那是什么说词啊?他说自己一个人待在车子里好几个小时?这任谁听到都会觉得奇怪吧。警察会怀疑也是理所当然的啊。」 鹰央一脸不可置信地说。而我的想法也和她一样,这实在是太不自然了。 「清司绝对不可能是凶手!」隆一郎突然大声说。「假如那家伙是凶手的话,他为什么要特地把大树搬到书房去,还把门锁上呢?他一定也很清楚,要是这么做,自己就会遭到怀疑啊!而且那家伙是个很善良的孩子。就算被施加暴力,他也不可能杀死自己的哥哥!」 隆一郎一口气大声说完后,激动地喘著气。 从他的指缝间传出。 假如桑田大树也能得到一点点这样的父爱,他或许就不会走上歪路了。而这件事情,隆一郎本人一定比谁都清楚。 「你们进入这间房间的时候,是否可能有人躲在房间里?」 鹰央对隆一郎问道。隆一郎放下捣著脸的双手,以充血的眼睛望著鹰央。 「不,那是不可能的。就像你们所见,这间房里根本没有可以藏人的地方。如果躲著人的话,一定会有人发现的。」 「另外,这间房子里有没有秘道或暗门?」 「怎么可能会有那种东西呢。这间房子是我盖的,如果有的话我一定会知道。警方也已经彻底搜索过这间房间,也没有找到那种东西。」 鹰央像是非常满意隆一郎的答案,脸上露出一抹宛如肉食猛兽看见猎物一般的笑容。 「原来如此……真是有趣啊。」 3 「这就是桑田大树先生的ct。」 一名年轻的急诊室医师把ct片子夹在灯箱上,打开电源。 这间医院的院长桑田浩二郎把房里的灯关掉。灯箱里面的萤光灯发出白色的光线,从ct片后面照亮它。 我们和桑田隆一郎谈完话之后,经过大约一个小时,也就是中午过后,我便和鹰央来到桑田综合医院的一个房间里。鹰央说她想看桑田大树的检查报告和病历表,于是隆一郎便联络了医院,安排我们过去。 桑田综合医院位在市中心,距离隆一郎的住家大约车程三十分钟左右。它是一间相当大的医院,以规模来说几乎可以媲美天医会综合医院,的确是一间足以肩负起地区医疗的医院。这里星期六也有门诊,所以一楼的门诊候诊室门庭若市。 我在柜台表明来意后,柜台的服务人员就马上帮我们通知院长桑田浩二郎。浩二郎是一个瘦到病态的人,和身材微胖的哥哥形成强烈的对比。他的颧骨明显,眼窝凹陷,眼睛有点突出。唯一和哥哥相似的地方,就是头发很稀疏吧。虽然他的外表看起来很虚弱,但话却很多,声音也很宏亮。 「我已经听家兄说了。资料我都准备好了,两位这边请。」 浩二郎这么说,接著带我们来到位在门诊尽头的一间大约三坪大小,门口挂著「读片室」的房间。当时负责急救桑田大树的年轻急诊室医师,也已经在房间里等著。 「现在没有需要急救的伤患,所以我也把他叫来了。我想你们应该有些问题想直接问他吧。但是不好意思;让你们委屈在这间小房间里。因为现在设有灯箱又空著的房间,只剩这里了。我们医院的放射科医师星期六、日都休假,所以这间房间没有人使用。」 浩二郎像是连珠炮一般地说,接著指示急诊室医师把ct片夹在灯箱上。 「桑田大树被送来这里的时候,呈现什么样的状态?」 鹰央看著ct,同时对急诊室医师问道。急诊室医师带著疑惑的眼神望著乍看之下像是高中生的鹰央,但还是开始说明。 「他一度恢复心跳,但情况还是非常不乐观。他完全没有意识,对于疼痛刺激也没有任何反应。jcs是3-300。无法自主呼吸,两只眼睛的瞳孔皆已放大,血压也非常低,只有八十二、三十八,脉搏一百二十四。最重要的是,我们已经使用百分之百的氧气面罩,他的血氧浓度却还是只有百分之八十八。」 急诊室医师没有看资料就流畅地诉说当时的情况。 「……真的很不乐观。之后你们怎么治疗呢?」 「我们先帮他上点滴,然后插管,进行呼吸道管理,只是……」 急诊室医师支支吾吾地说。 「只是怎么样?」鹰央用斜眼望向急诊室医师,催促他继续说下去。 「在插管的时候,有水逆流到管子里,所以在接上人工呼吸器之前,我们还必须先把气管里的水吸出来。」 「……也就是气管里充满了水是吧。没错,从这张ct看来,他的肺的确全都积水了。」 正如鹰央所说,ct片上大树的肺部已经呈现一片白色,显示每个支气管都浸满了水。这和认为大树是溺死的说法吻合。 「那插管之后呢?」鹰央轻声地说。 「我们加压,给他百分之百的氧气之后,总算把他的血氧浓度提升到百分之九十五。接著我们又投予升压剂,于是他的收缩压也提升到一百二十左右。」急诊室医师用食指抓抓太阳穴说。 「他的心脏功能怎么样?*ef呢?」(译注:eje fra,射血分数。) 「我们用超音波确认之后,发现他的心脏功能并不差。虽然没有仔细测量ef,也就是左心室射血分数,但应该至少有百分之六十以上。」 听见鹰央的问题,急诊室医师立刻回答。 「那么他恢复意识了吗?」 鹰央问道,但急诊室医师缓缓摇头。 「没有,他被送来急诊室之后,别说意识了,连自主呼吸都没有恢复。我们在他状况稍微稳定一点之后帮他拍了ct,发现他有严重的脑水肿。大概是因为心跳停止的时间太长了,所以引起非常严重的缺氧性脑病变吧。我想他已经非常接近脑死状态了。」 急诊室医师指著夹在灯箱角落的头部ct。片子里桑田大树的脑部严重肿胀,大脑的裂缝,也就是充满脑脊髓液的脑沟部分,几乎都无法辨识。 「……脑水肿真的很严重呢。」鹰央皱起眉头。 「没错,正是因为如此,他的脑压才会异常上升。我们试著用利尿剂来控制脑压,但是没有效果,我们认为最后是因为脑疝脱(brain herniation)而导致心跳停止,隔天清晨四点多宣告死亡。」 「死亡是你宣告的吗?」鹰央继续问道。在灯箱昏暗灯光的照射下,急诊室医师的表情显得有点紧张。 「不……不是我。因为理事长说『让我来当我儿子的主治医师』,所以……」 于是他就把大树当作一般的病死处理,避免清司受到怀疑啊。 「原来如此。这是最后一个问题了——实际治疗之后,你认为桑田大树是溺死的吗?」 鹰央把视线从ct片转向急诊室医师。 「……因为并没有解剖,我没办法说得太肯定。只是,假如问我个人的感想的话,我认为溺死的可能性非常高。」 「这样啊。我想问的就只有这些了,打扰你的工作真是不好意思。谢谢你。」 「如果还有什么想问的事情,随时都可以再问我。那么院长,我先回急诊室了。」 急诊室医师微微鞠躬后,就离开了读片室。鹰央再次聚精会神地凝视著桑田大树的胸部ct。 「院长,桑田大树在书房被发现的时候,你也在场对吧?」 「没错,我也在场喔。」 鹰央问道,视线没有离开ct;浩二郎态度亲切地回答。 「你确定书房的门一开始确实是锁著的吗?」 「我想应该不会错。我和医院的好几位员工比家兄先抵达书房,本想打开门,但却怎么样都打不开。直到家兄用钥匙开了门,我们才得以进入房里。」 「房里呈现什么样的状态?」 测量他的脉搏,发现他的心跳已经停止了。所以我立刻指示一名员工叫救护车,同时开始进行心肺复苏术。」 「门打开的时候,房间里面没有别人吗?」 「咦?应该没有吧。因为那间房里根本没有可以躲人的地方。」 「你确定吗?比如说躲在书桌的后面之类的?」 「不可能的啦,我在进行心肺复苏术的时候,也有一边环视整个房间,房间里并没有别人。」 浩二郎在鼻头前挥一挥手。 「这样啊。那当你们进入房间的时候,窗户上的月牙锁也是锁著的吗?你还记得吗?」 「是锁著的喔。」浩二郎立即回答。 「真的吗?会不会当你们进入房间的时候,窗户其实是开著的,是后来有人趁乱偷偷把它锁起来的?」 「不、不,一走进房间之后,我就一边测量大树的脉搏,一边确认窗户上的锁。我确定窗户是上锁的没有错。」 「这样啊……对了,那衣服有没有湿?」 「什么?」听见鹰央唐突的问题,浩二郎歪起头。 「我说衣服。桑田大树的衣服。你不是帮他进行心肺复苏术吗?当时桑田大树的衣服是不是湿的?」 「我记得……」浩二郎的视线在空中徘徊几秒后,答道:「没有,他的衣服应该没有湿。」 「没有湿吗?那么桑田大树倒地时的服装,和他在宴会开始前闯进来,以及被赶走时的服装,是一样的吗?」 「呃,请等一下喔……没错,是一样的。他穿著一样的衣服。」 「衣服没有湿,人却溺死了……而且现场是密室,没有任何人在……」 鹰央双手抱胸,低著头沉默不语。看来她已经完全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了。 沉默降临在只有灯箱昏暗光线的房间里,浩二郎用困惑的表情注视著不发一语的鹰央。 「呃,这次的騒动,一定让您很累吧?」 我对浩二郎说,浩二郎露出苦笑,揉揉自己的肩膀。 「对啊,真的累死了。不但理事长被函送,新任理事长还涉嫌杀人。这几天我几乎都没睡,一直在工作呢。」 这就有点太夸张了。倘若他真的好几天都没睡,一直工作的话,怎么可能会这么有精神。 「您本来就知道桑田学长会是下一任理事长吗?」 我觉得有点好奇,所以提出这个问题。根据刚才隆一郎所说的,他本来打算在宴会上公布这个消息,因此这件事情应该几乎没有人知道才对。 「我记得大概是在宴会的两天前左右吧,家兄就告诉我了。他本来要在宴会上公开这件事,可是却因为大树而变成现在这样。他真是直到最后一刻都给我们添麻烦……」 浩二郎苦著一张脸,摇摇头。 「桑田大树先生是个很大的问题人物吗?」 「何止是问题人物,他一天到晚被逮捕,还坐过好几年牢呢。真是的,真不知道他是从哪里听到宴会的消息。」 「呃……请问您知道谁有可能对大树先生怀恨在心吗?」 我这么问道,而浩二郎眯起了双眼。 「你问这个问题的意思是,在我们的亲人当中,有没有人恨大树恨到想杀了他吗?」 「啊,不,我并不是特别指亲人……」 我赶紧解释。 「没关系,你不必辩解。唉,我想他很有可能遭人怨恨,只是我不知道罢了;不过在我们的亲戚之中,应该也没有人恨他恨到想杀了他才对。毕竟这二十年来,他几乎完全没跟大家往来。与其说恨他,倒不如说是想忘了他吧,只不过在宴会当天……」 浩二郎说到这里,忽然变得支支吾吾。我立刻明白浩二郎在想什么。宴会当天,大树对清司使用了暴力。这的确足以构成杀人动机。 「你也认为桑田清司溺死了哥哥,将尸体搬来书房,再从外面锁上门吗?」 鹰央对浩二郎问道。看来她已经从自己的世界回归现实了。 「我不愿意这么想……但是从现场的状况看来……」 浩二郎含糊地回答。 现场是一个密室,除了大树之外没有别人在。而清司没有不在场证明,又有房间的钥匙,更有动机。在这种状况下,清司会有嫌疑也是理所当然的。 「……案发隔天,桑田清司曾来这间医院接受治疗对吧?」 「咦?啊,是的。我记得他应该是在整形外科接受治疗的。」 鹰央突然改变话题,浩二郎脸上浮现疑惑的表情。 「我可以和那名整形外科医师谈谈吗?」 「啊,这个嘛,本院负责整形外科的医师是兼任的,一个星期只会来三次。今天不知道有没有门诊呢……」 浩二郎走到房间角落,看著贴在墙上的纸张。那应该是门诊时间表吧,不过在这么昏暗的光线下,真亏他能看得清楚呢。 「啊,有来有来。今天有整形外科的门诊。再过几十分钟门诊时间就结束了,要不要我安排让两位和医师谈谈呢?」 「好,那就麻烦你了。」 语毕,鹰央又带著严肃的表情继续凝视著ct片。 「不,清司医师的伤并没有那么严重。」 名叫瀬口佑子的整形外科医师慢条斯理地说。 我和鹰央看完桑田大树的检查报告后,就来找案发隔天替桑田清司治疗的整形外科医师。 「医师来到这里的时候,伤口已经完全止血了。我帮他照了光,他的鼻子没有骨折,头部的伤也没有到需要缝合的地步,所以我只替他消毒,贴了纱布而已。」 化著淡妆的佑子微笑著说。她的年纪大概比我大一点吧,是个看起来很温柔的女性。 「这样啊。对了,当时桑田清司的态度怎么样?你会不会觉得他很紧张或害怕?」 鹰央这么问道,佑子用手抵著下巴。 「确实,我觉得他比平常紧张一点。可是毕竟他的哥哥过世了,这也是人之常情吧。」 「嗯?你说『比平常紧张』,所以你和桑田清司认识吗?」 鹰央稍微歪著头问道。 「是的,但也只是有时会聊聊天而已。清司医师每个星期三都有这间医院的门诊,所以我们常在医局打照面。由于我也是兼任,一个星期只来三次而已,所以比起其他专任医师,我比较常和同是兼任的清司医师聊天。」 「一个星期只来值勤三次,所以其他的日子你都在别家医院工作吗?」 「不,我已经结婚了,其他的日子都在家里做些家事什么的。因为我先生是那种希望太太尽量待在家里的人。」 明明是自己问对方问题,但鹰央却明显露出毫无兴趣的态度,只回了:「喔——」同时上下打量著佑子。 鹰央总是像这样观察第一次见面的人,并得意洋洋地指出对方的私人资讯。我已经提醒她好几次了,她却从来没有停止的意思。 这么说来,她在第一次见到我的时候,好像也说过「你没有女朋友吧」这种话。 「呃,我从院长那边听说了,两位正在调查清司医师哥哥过世的案子对吧?」 「是,没错。」 我这么回答,佑子轻轻把身子往前倾。 终章 「所以,警方最后认为家兄的死是一场意外,而我的嫌疑也就洗清了。」 在『密室之谜』解开之后的隔周星期一下午六点多,桑田清司来到了位在天医会综合医院屋顶上的『家』里。 十几分钟前刚走进『家』里的清司,一脸嫌恶地环视著『书树』林立的昏暗室内,在沙发坐下,告诉我们之后的发展。 根据樱井的说法,专案小组起初对鹰央的说法存疑。但是当他们依照建议,把桑田大树的ct片子拿给多位放射诊断科医师看,询问他们的意见之后,所有的医师都赞同桑田大树是神经性肺水肿,这才接受了这起事件打从一开始就不是杀人案的结论。 就这样,专案小组在周末解散,而清司也接到了通知。 「……洗清了嫌疑,也就是表示你可以再回到纯正医学大学工作了吗?」 鹰央在离沙发有点距离的椅子上盘腿坐著,隔著『书树』对他说。 「是的,因为我的嫌疑已经洗清,我和教授商量过后,决定下周开始就可以回去工作了。」 「这样啊,那么……明年会是谁被派遣来这里呢?」 鹰央的脸上浮现一丝紧张的神情,我也用力抿著嘴。 现在已经进入三月了,医局的人事命令却还没下来。也就是说,四月起我究竟要在哪里工作,连我自己都不知道。 清司露出一抹笑容,从他折好放在大腿上的外套口袋里拿出了一个信封,递给我。 「这是?」 「你打开看看就是了。」 在清司的催促下,我拿出信封里的一张纸。打开之后,我睁大了双眼。 『人事命令 兹派遣医师 小鸟游优 赴天医会综合医院 统括诊断部任职』 纸张上写著这些文字,以及明年的日期与纯正医大综合诊疗科教授的署名。 「这是……」 我用颤抖的声音喃喃地说。我没办法再继续说下去。 「什么啦,那是什么啦?」 鹰央像是忍不住了似地从椅子上跳下来走向我。 「鹰央医师,这个……」 我把纸张递给鹰央,鹰央也倒抽了一口气。 「这本来应该是要用邮寄的,但我想亲自送过来给你。」 清司拍拍我的背。 明年度我也可以继续留在这间医院,待在鹰央的手下学习了。一股喜悦的心情涌上心头。 「鹰央医师!」 我对鹰央喊道,鹰央一瞬间笑容满面,但随即像是回过神来似地,别过头去。 「唉,好吧,如果你明年也想在这里工作的话,就随你便吧。反正我的手下是谁,对我都没差。虽然我一个人就已经绰绰有余了,但要是有可以任意使唤、帮我做杂事的你在,对我来说比较方便就是了。」 「你这是那个吧,我记得好像叫做『傲娇』对吧?」 我这么调侃她。鹰央的脸颊红得在昏暗的房里也看得出来。 「谁傲娇了!我才不是呢!是说,你干嘛露出那种坏心的笑容?」 「没有,请不用在意。」 「啊,这么嘛,对了。那桑田隆一郎后来怎么样了?他不是被函送了吗?」 鹰央高声说,硬是改变话题。 「家父最后获得不起诉处分。确定家兄是意外身亡后,虽然是结果论啦,但警方判断他的行为并不算罪大恶极。只不过就算没有被起诉,他也必须为他所做的事情负责,所以在这个月底,家父就会辞掉桑田综合医院理事长的职务。」 清司带著温和的表情说。 「那么下一任理事长要怎么办?桑田浩二郎因为吸毒而被逮捕了,不是吗?该不会是你要继任吧?」 鹰央的声音里掺杂著不安。假使清司接任桑田综合医院的理事长,他就不能继续在纯正医大工作了。这么一来,我的派遣命令可能又会生变。 「不,理事长将由现任的副院长来接任。他不是我们家的亲戚,但是在我们医院尽心服务多年,是一位很棒的医师。相信他一定会是个称职的理事长。」 「那你呢?」 「为了替这次的事件负起责任,包括我在内,我们整个家族未来将不再干涉桑田综合医院的经营。我打算待在大学好好地学习喔。」 「这样啊。」鹰央微笑著点点头。 「另外,上周末佑子小姐正式离婚了。佑子小姐下定决心坦承了我们的关系,并表示完全不要赡养费,所以对方也很乾脆地决定了。」 「喔,这样啊。那你会和濑口佑子结婚吗?」 「是的,等风头过了之后,我们就会去登记。」 「那太好了。这么一来事情就真的解决了。」 鹰央拍了一下手,但清司的表情却带著一丝迟疑。 「……我做了很多调查之后,发现一件事。原来家兄有一个独生女。」 「独生女啊……」 我小声地说。鹰央脸上的笑容也顿时消失。 「话虽如此,那个小孩的妈妈很久之前就跟家兄离婚了,家兄只是定期支付养育费而已。虽然家兄在经济上并不充裕,但是据说他从来没有漏给过一次养育费。」 「……看来他相当疼爱女儿呢。」 我喃喃地说,清司也说:「对啊。」同时面露悲哀地颔首。 「所以我和家父商量好了,以后我们会尽全力帮助这个孩子。毕竟家兄会以这样的方式离开人世,家父和我也有责任……」 「这样啊……我相信你哥哥一定也会很高兴的。」 听见我这么说,清司露出一抹自嘲的笑容,说:「如果真是这样就好了。」 「好了,总之事后报告也完成了,我就先告辞了。」 清司站起来之后,拿起他放在沙发旁的一个纸袋,递给鹰央。 「虽然这算不上什么好东西,但如果你不嫌弃的话,请笑纳。」 「嗯?那是什么?如果不是好东西的话,我并不需要喔。」 听见鹰央一脸正经地这么回答,清司脸上露出困惑的表情。 「这个嘛,这是综合饼乾啦……听说天久医师很喜欢甜食,所以我想你可以和小鸟游两个人一起享……」 「这完全是个好东西啊!」 听见清司这么说,鹰央立刻打断他,一把将纸袋抢过来。 「那、那我就先告辞了。」 「好,再见。」 鹰央连看都没看带著僵硬笑容的清司一眼,迫不及待地把饼乾从纸袋里拿出来。 我轻轻叹息,陪著清司一起走向门口。 「谢谢你今天特别来一趟。」 我走到门外送清司离开。 「是我要感谢你才对。要是你没有带天久医师来的话,我可能到现在都还被当作是杀人嫌犯呢。」 「真要说的话,其实应该是我被拉去才对。我总是被鹰央医师牵著鼻子走呢。」 我苦笑著说,清司眯起了眼睛。 「我有点羡慕你呢。」 「羡慕?」我不懂他的意思,不由得反问。 「对啊,天久医师在说明事件真相的时候,当了诊断医师十年的我,当时完全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可是才刚从外科转到内科一年的你,竟然已经能看出那是神经性肺水肿。」 「那只是凑巧而已啦。」 「那才不是凑巧。在和天久医师一起工作的这段时间里,你可能自己都没察觉吧,但其实你已经不知不觉培养了诊断医师的实力。那个医师虽然有点怪,但一定是个很好的指导医师吧。只不过在我看来,天久医师也很依赖你 呢。你们真是一对很棒的搭档。」 清司笑著说。 「其实她不止『有点』怪而已,跟那个人相处是很辛苦的。」 我苦笑著说,清司也耸肩说:「我想也是。」 「只不过能够继续在这里学习,老实说我真的很开心。」 「嗯,那你加油啰。请帮我问候天久医师。」 清司在屋顶上慢慢离去。目送他的身影消失在楼梯间后,我回到『家』里。 「啊,鹰央医师,你在做什么!」 鹰央抱著一个很大的饼乾盒,坐在沙发上,像松鼠一样嘴巴塞得满满的。饼乾盒里的三分之一都不见了。 「偶围……」 「请吞下去之后再说。」 被我吐槽之后,鹰央花了一分钟左右,努力把嘴里的饼乾咽下。 「我没有在做什么啊。」 鹰央吐了一口气,很明显地把视线移开。 「这样是『没有做什么』?只要我稍微没注意,你就吃这么多。真鹤小姐交代我要看著你,不准让你吃太多零食耶。」 「这里面本来就只有这么多。」 「请不要撒这种一眼就能看穿的谎!」 「我吃多少又没有关系,这是我收到的礼物耶。」 「不要一副理直气壮的样子!你以后会有糖尿病喔。饼乾我帮你保管,明天巡房结束之后,点心时间再给你吃。」 我把饼乾盒从鹰央的手中抢过来。鹰央用愤恨的眼神瞪著我,咕哝著:「……小气鬼。」 我把饼乾盒夹在腋下,看著嘟起嘴巴的鹰央。 「鹰央医师,这次真的很感谢你。」 「嗯?干嘛这么一板一眼的。」 「没有啦,因为我想到还没好好向你道谢啊。多亏医师解决了这个案子,所以我才能继续留在这里学习嘛。」 鹰央非常诧异地眨了几次眼之后,笑了出来。 「你既然都在我的手下学习了,也该有点进步吧。」 「我有进步啊。我不是也判断出那是神经性肺水肿了吗?」 「那还不够。真正一流的诊断医师,必须要在得知桑田大树对他弟弟做出头槌的瞬间,就明白整个事件的真相才对——就像我一样。」 「请不要做这种无理的要求。」 全世界也只有你有这种能耐吧。 我抓抓太阳穴,鹰央说:「好啦,放心吧。」她轻轻戳了我胸口一下,笨拙地对我眨了一下眼睛。 「接下来我也会好好指导你,直到你成为一名独当一面的内科医师。」 我先是愣了一下,接著微笑著伸出右手。 「请多多指教,鹰央医师。」 「嗯,我会好好指教你的。」 鹰央也握住我的手。她那只小手的触感,不知为何令人感到非常可靠。 第一章 迷了路的诅咒 ※ 疼死了。好像有一根满是倒刺的铁丝缠住内脏,用力绞紧一样。大山秋惠跪在地板上,按着疼痛难忍的侧腹蜷缩了身子。呜咽声不由自主地从嘴角漏出,冰冷的室内,她的额头上竟渗出了汗滴。 爬到客厅的桌边,秋惠伸手抓起散乱在桌上铝箔包装的药物。那是从附近的诊所购买的镇痛药。这几天,她服用的药量远超医嘱,然而腹中刀绞似的疼痛依然不见止停。从铝箔中按出片剂丢入嘴中,打开瓶装的矿泉水吞服后,秋惠再次按住侧腹,像球潮虫一样把身子蜷成一团,无助地等待着疼痛平静。她已辗转求助于各大医疗机构,然而没有一个医生能帮她缓解这份痛苦。于是她认为,这或许不是医生能治好的。 ……这是“诅咒”,是我背负的“罪恶”。 痛苦中,她皱着眉,抬起头去,看向墙上贴了数十张照片的软木板。木板右端是一张发旧的学生时代合照。照片中的她比现在年轻大约十岁,旁边站着一名纤瘦的青年。看着他腼腆的笑容,她感到疼痛又加剧了。 “……是你吗?是你……在诅咒我吗?” 秋惠目光空洞地眺望着照片,问向其中的青年。瞬间,她感觉青年的笑容诡异地扭曲了。 胸中猛地涌起一阵不快,秋惠反射般伸手捂住口部,开始剧烈地咳嗽,身子像是要呕吐般前屈。咳嗽接连不断,她难以正常呼吸,只能趁着咳嗽的间隙贪婪地吸入氧气。 持续了数十秒,咳嗽总算停住了。秋惠的肩膀上下起伏着,她用手掌拭去额头上的汗珠,这时感到额头处有粘胶般的阻滞。怎么回事?看到掌心的瞬间,她只觉心脏冻结住了。无力地摊开的手掌上,涂满了暗红色的粘稠物。 血?为什么会有血?秋惠愣愣地看向摆在房间角落的镜子,看到的是嘴角鲜红、一脸愕然的女子的身影。 是我……我的血吗?我吐出来的?消逝的距离感中,镜中的自己仿佛在朝她猛地扑来。秋惠像是浑身抽去了骨头一般,扑通地瘫倒在地,右侧的脸颊贴在冰冷的地板上。 “求求你了……原谅我,放我一条生路吧……恭介。” 她趴在地上,朝着从照片里盯着自己不放的男子,一个劲儿地恳求着原谅。 1 “呃,主要症状是右侧腹疼痛,胸口不适,剧烈咳嗽和咯血,是这样吧。以前没有得过重病,也没有长期服用的药物。” 斜眼看着屏幕上的电子病历,我向坐在患者用椅上的女子问道。这里是天医会综合医院,东久留米市地方医疗中的要塞。本人小鸟游优正坐在医院十楼综合诊断部门诊室里,处理着门诊业务。 “是的……以前吃过缓解痛经的药。” 女子略低着头,小声回答。她的名字是大山秋惠,今年三十二岁。没有化妆的脸上是阴暗的表情,看上去比实际年龄要更老些。约三星期前,秋惠在家里感到腹部剧痛,伴有咯血,被紧急送往天医会综合医院的呼吸循环内科入院接受治疗。但经检,未查明咯血的原因,亦未见全身状态明显异常,于数日后出院。当时的责任医生判断可能是剧烈咳嗽时支气管粘膜受损破裂而出血。但出院后她的腹痛依旧,且原因不明,便被转诊至我综合诊断部。 方才起,秋惠便时不时地瞟向我的后方。我也跟着回头,看向缚背灵一样站在我身后的女子。穿着草绿色手术服的娇小身躯上,披着大了一圈的蓬松白大褂,黑色的长发如波浪般卷曲,不知是自来卷还是睡觉压到了头发。双眼皮下猫一般滚圆的眼瞳,镶嵌在稚嫩的脸庞上显得格外地大。乍一看去像极了高中生的她,实际上是芳龄二十七的成年女性。 天久鹰央——综合诊断部部长,是比我年纪小的上司。 综合诊断部的门诊通常接诊来自其它科室未能确定病因的患者。原则上,每个患者有长达四十分钟的面诊时间,部长鹰央凭借自己超人的智慧和庞大的知识诊断患者的病因。然而这只是“原则上”,实际被送到我部的大多数并非“难以诊断”而是“难以处理”的患者。若遇到在门诊时不说自己得的病、只是一个劲儿地吐槽抱怨的患者,各科的医生经常会说“您如果要讲的很多,可以去这儿的门诊,他们有的是时间听您讲”然后甩锅到我们这边来。结果便是,我在门诊中的主要工作成了面朝大海春暖花开左耳朵进右耳朵出地听患者山重水复柳暗花明连绵不断的诉苦和抱怨和碎碎念。诉苦不仅仅是因为身体的病痛或对医院的不满,还包括养老问题、婆媳不和,甚至还有还债资金周转不开想借点钱的。最近感觉自己无念无想的技术有所提升,差不多快要入定开悟了。 若来诊患者只是没完没了地扯闲淡,鹰央就会藏身门诊室内部屏风的后面专心读书,将一切事务丢给我解决。只有当真正出现了疑难患者,才会从屏风后钻出来诊察。但,在极少数情况下(比如像今天),她也会非常积极地主动听取患者的叙述——这仅限于患者具有足以激起鹰央无限好奇心的“谜题”的时候。 我再次侧眼看向电子病历的画面。看到其中让鹰央高度着迷的单词,我隐隐叹了口气,说道。 “那个,我看呼吸循环内科的转诊单上,写的是什么……诅咒?” 没错——面前女子的转诊单的结尾,加了这么一句。 “本人认为上述症状均因诅咒导致。望高人明诊。” 明你妹的诊啊,不甩枕头改甩锅了。 这类主张离奇的患者,在综合诊断部的门诊并不少见。他们一旦遇到有人施以哪怕一点点的关心,就会立刻抓住机会,开始讲述冗长而难以理解的理论。不出意外的话,这位女性恐怕也是……但,出乎我的预料,秋惠忍痛般皱起眉头,露出自虐的笑容。 “其实我心里也明白,诅咒这种东西,太不讲科学……” “没那回事!” 唐突地,鹰央将我推到一旁,探出身子叫道。 “目前已有研究表明,人类的意志可能具有极为强大的力量。哪怕是从字面角度上,也可以理解为意志中包含着能量。换句话说,所谓诅咒就是这类能量作用在现实事物上……” 她开始滔滔不绝地讲起独创的“诅咒理论”。秋惠只是半张着嘴,愣愣地看着鹰央。我一边漫不经心地听着鹰央的话,一边伺机准备打断她的演讲。强行让她闭嘴势必会坏了她的心情,但放着不管的话,她会讲上几个小时不停歇。略扬着下颚讲得舒服的鹰央忽然睁开眼,猛地凑到秋惠的跟前,惊得她向后仰去。 “然后呢,你是被谁咒了什么?诅咒也有很多种,主流的有巫毒咒或者稻草人偶……” 鹰央前倾着身子,显得甚是开心。她对患者的语气虽然值得商榷,但鹰央几乎不用敬语,或者说不知道该怎么用。有些患者的确会被此激怒,所幸秋惠似乎并不在意。 “……是以前的男朋友。”秋惠的声音细若游丝。 “呃,您是说被前男友纠缠,精神上受到压力导致身体不适吗?” 我皱起眉头。若真是这样,她应该直接去找警察。然而,秋惠只是悲伤地摇了摇头。 “不,不是的。他已经……在八年前去世了。” 我的眉头进一步紧皱。故事开始逐渐带上灵异的色彩了,而这正是鹰央最为喜欢的。直觉告诉我,麻烦要来了。 “你为什么觉得,你身上出现的症状是因为那个男人的诅咒?” 鹰央开心地问道。 “我现在正与公司的同事交往,已经有差不多一年半了。……上个月,男朋友向我求婚。” 秋惠自言自语般小声回答。 “……是吗。呃,这跟您的病症有什么关系吗?”我不明就里地问。 “就是在接到求婚之后才出现了症状。这几年来,我肚子从来没像这样疼过,可自从准备结婚之后,肚子就开始疼得厉害……” “会不会是腹痛的时间碰巧和婚事撞在一块儿了?” 若只是因为这个就说成“前男友的诅咒”,未免太过草率。 “不只是这次!”秋惠探出身子,迫切地叫道。 “不只是这次?” “是的。这七年来,我相亲过好几个对象,其中有三次进展还算不错。但每当提到结婚的事,就像这次一样肚子疼得厉害。因为我实在是太难受了,和对方的交往也变得不顺利,结果就分手了……” “那个……这说不定是因为结婚烦恼的压力导致自律神经紊乱,而引起的肠胃运动障碍。正式的名字叫‘功能性肠胃病’,症状严重时可出现胃肠痉挛导致的剧烈腹痛。” 功能性肠胃病多由心理压力引发。结婚毕竟是人生中头等的大事,想必会造成相当大的精神负担。然而,听了我的说明,秋惠的脸上明显露出失望的神色。 “之前找的大夫们也都是这么说的,可能是精神压力导致肠胃运动不正常。我一开始也没多想,因为只要结婚的事儿一过去,肚子立马就不疼了,好像从来没得过病似的。可这次不一样,我咳嗽的时候连血都一块儿出来了。肠胃再不正常,也不至于会吐血吧?” “呃……这个吧,可能是精神压力导致胃溃疡,而造成的内出血……” “不对。” 我试图给出一个解释,却被鹰央轻易否定了。 “我刚才看了病历,这个女的做过内视镜,胃里面干净得很,没有足以造成咯血的溃疡。” 这至少说明不是胃溃疡。但,也不能说就是诅咒吧…… “不光是内视镜,ct和超声也都做过了,但没有发现异常。她咯血的原因尚不明,目前无法排除是‘诅咒’导致的。” 看着电子病历的屏幕,鹰央唱歌般轻快地说道。平素语调鲜有抑扬的她会用这种语气说话,说明她的心情相当之好。看来,这次的“诅咒之谜”很是入她的法眼。 “抱歉,我家的笨蛋乱插嘴了。你继续讲。”鹰央催促秋惠。 “那个……讲起来就有些长了,没关系吗?” “没关系,我们有的是时间。” 鹰央轻轻摇摆着身子,等不及要听故事。秋惠舔了舔没有血色的嘴唇,开了口。 “……我曾与名叫川内恭介的男性交往。我们是大学同学,同一届,上学的时候开始交往,直到八年前,持续了将近四年。当时他在证券公司上班,特别忙,我也刚刚入职,那一阵见面的机会很少。” 学生时交往的恋人在就职后因忙碌而逐渐疏远。这类事情并不少见。 “入职大约一年后,我跟他抽出时间,时隔一个月总算是见了次面。那天他的脸色很不好,见到我马上就提出‘我想和你结婚,然后辞掉工作,专心辅佐你,怎么样’。” “他是要当全职丈夫吗?” 我问道。秋惠无力地点点头,紧抿着嘴。 “对,说是暂时想让我一个人赚钱,等稳定下来他再去找工作……” “那,您是则么回答的?” “我当时……很生气,问他‘到底是怎么想的’。我不是不愿意和他结婚,但只凭我当时的工资,很难养活两个人。而且,我希望结婚后尽快生子,可有了孩子之后,不敢说还能不能继续稳定地工作。当时就觉得他太没有责任感了,就跟他说‘我们先分开一阵比较好’。结果……” 秋惠放在膝盖上的两手揪紧了裙子。我依稀猜到了之后的故事。 “那天晚上,他……上吊自杀了。……后来我才知道,他因为工作太忙陷入了严重的抑郁,向我求婚实际上是求救的信号。但我没有及时察觉,反而把他丢弃……” 她再也忍不住,双手掩面,肩膀开始不住地颤抖。 “原来如此。因为你拒绝了求婚,那个男的死了,所以你认为,你要和别的男人结婚的时候,他就让你的身体产生异常。” 鹰央抱着双臂,夸张地点头。 “……是的。每次因为提到婚事而肚子疼的时候,我就隐约猜想会不会是这么回事。这次连血都咳出来了,可还是不知道什么原因,我实在没办法,就找朋友商量。然后,有人就给我介绍了一位非常优秀的专家……那个专家给我检查之后,说我百分之百是被诅咒了……” “您、您等一下。专家?”我急忙打断秋惠的话。 “对,说是专解死人的诅咒或怨恨之类的,有点像是……灵媒师。” 脑壳开始疼了起来。先是“诅咒”,然后又是“灵媒师”。 “我明白的,我也知道灵媒师什么的听起来太假了。在见到那个人之前,我也是这么想的。可是,那个灵媒师是真的有灵力!我们第一次见面的时候,人家就一下子说出来好多只有我自己才知道的事情……” 一改方才柔弱的语气,秋惠的声音带上了热度。 “那个人很肯定地说,我的症状就是因为诅咒,还说要帮我除咒。所以我想要拜托那个人,相信一定能治好我,还我一个自由之身!” “那个,不好意思打断一下。” 慑于秋惠的气势,我小心翼翼地打断了她。 “您是认为自己身上出现的症状是因为……诅咒,所以想找那个叫灵媒师的人除咒,是吧?请容我失礼,可如果是这样的话,您为什么今天到我们这儿来看病?” 呼吸循环内科的转诊单上写了“本人希望进一步详查”。 “……因为要花钱。”秋惠恢复了软弱的语气。 “花钱?” “是的,那个人说能帮我除咒,但需要三百万日元……” “三百万!?” 我不由自主地大叫。秋惠的身子猛地一颤,仿佛遭到训斥的小孩子。 “对、对不起,不小心吓到您了。不过,三百万是不是,有点太……还是稍微慎重一点比较……” 我字斟句酌地试图说服秋惠。眼前的女子显然是遇到了诈骗。 “不是的。大夫您见一面也能明白,那个人是货真价实的。我只是……想要更确信一点罢了。” “确信……?” “是的,我想确信自己的症状用一般的医学没法解释,也治不好。然后我就敢说这确实是诅咒导致,再去交那三百万日元……” 说到这儿,秋惠顿了一顿,笔直地看向我。 “那,您能查出来我为什么会有这些症状吗?” 我一时语塞。秋惠所说的灵媒师一定是个骗子,但同时,眼下我确实无法解释秋惠身上出现症状的原因。我能做的只有很丢脸地回头求助于上司。站在后面的鹰央抱着双臂,不知何时闭上了眼睛,这说明她在集中注意力听对方的话。只见她的双眼缓缓睁开。 “只凭刚才说的那些,没法完全确定原因。数据太少了。” “……这样啊。” 秋惠显得有些悲伤。鹰央冲她咧嘴一笑。 “所以,我们需要收集更多的情报,包括那个灵媒师的。你下次什么时候去见那个人?” 2 “为什么我也要陪着去啊?” 坐在爱车rx-8的驾驶席上,我一边不满地嘟囔着,一边斜眼看向副驾驶席。坐在那儿的,是穿了大好几号的松垮针织衫和牛仔裤、打扮稚嫩的鹰央。 在大山秋惠来综合诊断部就诊后过了两天,我下班后被鹰央揪着前往秋惠的公寓,准备与那个自称灵媒师的人会面。 “啰嗦什么,烦死了。没你我怎么去那儿啊。” “我又不是老师您的私人司机。您不要整天窝在医院里,平时应该多到外面走走才行。” “……最近偶尔会在医院周围散步的。”鹰央嘟起嘴,像是闹了别扭的孩童。利用医院理事长女儿的身份,鹰央在医院楼顶用红砖瓦搭建了自己的“家”,平时只在十楼的综合诊断部门诊室和“家”之间两点一线地活动,几乎不会离开医院。然而,一旦发现有“谜题”出现在眼前,她便会一反家里蹲的性格,变得高度活泼。去年七月来到综合诊断部就任的我,则是每当鹰央被“谜题”钓着出门时,都会被当成代步车使唤。 唉,也罢。好在秋惠的公寓距离医院并不远,开车十五分钟左右就到了。赶紧和那个自称的灵媒师见了面就回去吧。八成又是个二流骗子,用不了几分钟就会被鹰央驳倒,露出马脚。 “您真的相信那个人是灵媒师吗?”我打着方向盘问道。 “不,估计百分之九十九是假的。” “咦,老师您也这么想吗?” 听到与“常识”相距最远的人说出如此符合常识的话,我略微惊讶。鹰央眯起猫一般圆滚的硕大眼瞳,朝我瞪来。 “我确实喜欢超自然的现象,但不至于到盲目相信一切的程度。只是说,在科学、逻辑地否定之前,不能断言那种事物一定不存在,万一真的有,我会很高兴。” “如果觉得那人是假的,您干嘛还特地跑去见一面?” “说什么呢,不是还剩百分之一的可能性吗。如果是真的,那就了不起了!超能力啊!当然,如果是假的,揭穿骗局也挺有意思。” 她扬起一边的嘴角。 “好好好,不过您别忘了,我们真正的目的不是那个灵媒师,而是诊断出秋惠小姐的病因。” “我当然没忘。不过,如果那个灵媒师是假的,我们首先需要揭穿骗局。不然,大山秋惠不仅会白白被骗三百万日元,还有可能拒绝接受医学治疗。” “……确实。” 患者笃信毫无根据的民间疗法,拒绝科学的诊疗,结果导致病症恶化到无可挽回的地步——这种故事绝不少见。 一座十层楼的公寓出现在前方,看样子那儿就是此行的目的地了。我将rx-8停到公寓前面的投币停车位上。待车停好,鹰央解开安全带,开心地说道。 “好,那我们就去会会那个自称灵媒师吧。” 我和鹰央下了车,来到位于公寓七楼的秋惠的房间前。按下门铃,门很快便打开了。 “久等了,感谢二位今天抽空前来。快请进吧。” 开门的秋惠朝我们低下头。她的脸色比起两天前来门诊时显然更差了。 “那个,您身子还好吗?看上去好像很不舒服……” 跟着秋惠步入玄关后,我冲她的后背问道。 “好像……不是太好。昨天开始肚子又疼了,刚才吃了止痛药,现在没那么疼了……” 穿过走廊,带我们来到客厅后,秋惠回过头,强作笑颜。 “然后呢,那个灵媒师在哪儿?” 鹰央回望着客厅问道,声音中是藏不住的期待。 “刚才联系过,说是有点忙,要晚半个小时左右。实在是很抱歉。”秋惠面露歉意回答。 两天前,鹰央提出“想见那个灵媒师一面”时,秋惠非但没有拒绝,反而很是痛快地表示同意,并安排了今天的会面。看来,她虽然嘴上说着相信灵媒师,但心中还是有一丝怀疑。 “是吗,那我就等一会儿。” 平素对时间病态地苛刻、哪怕晚了一秒都会极端不快的鹰央,今天却一反常态地表现出了宽容,似乎是相当期待与灵媒师的会面。如果那个人是真货(当然我打死也不信),她的好奇心会得到满足;如果是赝品,就会操起手中用庞大知识锻造的利刃,毫不留情地将对方批得体无完肤。 鹰央迈着小碎步走到沙发边,不顾主人的同意与否,一屁股坐上去,然后开始悠然打量起室内。大约十五平米的房间,被红色的双人沙发、化妆台、电视、低靠背椅等占据。 “真是对不起。”我缩起头,为上司的无礼道歉。 “请不必在意。大夫您也请坐吧,我去为二位泡茶。” 秋惠步履缓慢地进入了厨房。我坐到鹰央的旁边。 “您这么关心别人的房间吗?” 我压低声音,问向来回窥视的鹰央。 “说啥呢,没看见我在收集情报吗。” “情报?这不就是个普通的房间吗,哪里有什么情报……” “你眼珠子是拿玻璃球做的吗?这么多情报堆积如山,还看不到。” 鹰央突然猛地张开双臂,导致右手的手背狠狠抽在我的脸上。“哦哦,抱歉”她轻描淡写地嘟囔一声,又继续开心地说了起来。 “首先是这个公寓本身。虽然不在二十三区内,但仍然属东京都管辖,距离最近车站只有五分钟,还是比一般稍大些的一室一厅精装房,月租至少十万日元起。一个人住这种地方,说明生活水平相当不错。” “……应该是吧。” 确实,这个公寓比我住的地方宽敞很多,结构设计也显得高级。 “家具也是简约风格的高档货,而且……” 鹰央指了指位于房间角落的书架。 “你看看那上面的书。” 书架上塞满了厚厚的专业参考书。仔细看书脊上的标题,大部分是与建筑相关的书。 “看了那个,就算你再怎么笨,也能猜到那个女的是干什么的了。” “我脑子笨真是对不住您了啊。应该是建筑设计师之类的吧。” “嗯,没错。有那么多专业书籍,很有可能已经考取了一级建筑师的资格证。像这样,只要利用一点观察力,就能得到有关居民的很多信息,尤其是像那种挂在墙上的。” 鹰央扬起下巴,示意墙上的软木板。木板上贴了数十张照片。 “我猜,接下来要见的灵媒师,就是猜中了一些关于那个女人的事情,让她相信自己有着超自然的能力……”说着,她露出无畏的笑容。 “您是说,那个灵媒师也是从这个屋里推测出信息,猜中了关于秋惠小姐个人的情报吗?” “有这个可能性。” “二位久等了。” 仿佛在等鹰央话音落下一般,秋惠从厨房里走出来,手中端的盘子里放了三个马克杯。 “你的职业是建筑设计师,对吧?” 接过马克杯后,鹰央没头没脑地发问。 “咦?啊、是的,没错。我之前提过吗?” “没事,请不要在意。对了,那个叫……灵媒师的人,知道我们要来吗?” 我强行转移话题,避免提及根据观察房间猜测职业一事。 “知道。我说有几个人想介绍一下认识,对方很痛快地答应了。” 一般而言,骗子不愿意在第三方在场时与目标接触。难道说,这次的人很有自信吗? “话说,我们是医生这件事……” “我没有讲,只是说有朋友想见一面而已。” 在确定了与灵媒师见面时,鹰央曾再三叮嘱秋惠“不要告诉对方我们是医生”。大概是想试一下那个人到底是不是真货。 “真是不好意思,劳烦二位百忙之中这样赶过来。您们是住在这附近吗?我怕太晚了会耽误事儿……” “我住得稍微远一点,不过是开车来的,问题不大。鹰央老师是住在医院的楼顶。” “医院的……楼顶?” “是的。楼顶的中央有个砖瓦房,她就住在那里。房子从外面看起来还挺可爱的,像是童话故事里面的小洋房,但里面跟鬼屋一样,地板上到处乱堆着书……” “哪里是乱堆了,那都是我精心布置,有规律的。”鹰央撅起嘴反驳。 “是吗,这还真是……了不起。……!” 突然,秋惠发出尖锐地呻吟,同时按住右侧腹蹲在地上。我和鹰央急忙从沙发上起身。 “您怎么了!?” “没事,肚子又疼了……马上就好。”秋惠勉强挤出一丝声音。然而,看到她额头浮现的汗珠,很难相信她没有事。皱着眉头按着肚子痛苦了数分钟后,秋惠只是说了一句“抱歉让二位受惊了”便缓缓直起身子。这时,轻快的门铃声响起,秋惠反射般抬起了苍白的脸。 “一定是那位灵媒师!” 她欣喜地快步穿过走廊,约一分钟后,便带着一名女性回到了客厅。 “这边的二位是天久老师和小鸟游老师。这位是佐山老师。” 秋惠一边揉着侧腹,一边精神十足地介绍。 “初次见面,我是佐山香织。” “灵媒师”优雅地低头致意。她的个头很高,差不多有一米七,年龄大概和我差不多。齐耳的黑发下是高挺的鼻梁,双眼皮下的眼瞳炯炯有神,乍一看有点像职业女性(career woman),与我想象中可疑的灵媒师形象相去甚远。 正当我目不转睛地观察眼前名唤香织的女子时,站在一旁的鹰央冷不丁地用手肘猛击我的侧腹,我一下子倒吸了口气。 “眼睛又直了,瞅哪儿呢。分清场合行不行。” 她轻蔑地朝我一瞪,撂下想要反驳的我,径自走到香织面前。身高不到一米五的鹰央,要用力仰起头才能迎上香织的目光。 “你就是灵媒师吗?” “灵媒师……确实,也有人这样叫我。”香织露出柔和的微笑。 “不是你自己叫的吗?” “不,我只是能和别人的灵魂同步,去感知他们的心灵。” “和灵魂同步?那是什么意思?”鹰央不解地歪头。 “每个人的心中都蕴含着强大的能量,并随着个人的意志和经验时刻发生变化。为了便于理解,我把这份能量叫做‘灵魂’。只要能接触到灵魂,就能深入了解那个人,甚至比本人还要清楚……” “原来如此。你可以和任何人的灵魂同步吗?” “可以,灵魂的同步并不是很难。如果您希望的话,我可以当场演示。” 香织依旧微笑着点点头。 “真的吗!?那就快点和这家伙的灵魂同步看看。” 鹰央立刻伸手指向我。“哎?我吗?”我愣愣地眨了眨眼。 “没错,你看看他的灵魂,找出他的秘密来,不管多让人脸红的都好。” 官大一级压死人啊。 “好的,没问题。” 香织二话不说就同意了鹰央的要求。她来到我的面前,莞尔一笑,笔直地看向我的双眼。面对美女近距离的凝视,我不由得移开了目光。 “请深吸一口气,慢慢吐出来,慢慢地。对,很好,就这样。放松心情,摒弃杂念,什么都不要去想……” 香织举起右手,张开五指,遮在我的额前,然后闭上眼睛。我不知所措,只好呆呆立在原地。她保持这个姿势,一动不动地过了数十秒。在格外清脆的钟表滴答声中,香织闭着眼睛,缓缓张开了涂着口红的双唇。 “白色的衣服……是白大褂呢。我看到了你穿着白大褂。您是研究人员……不,是医生吧?” 香织猜中了我的职业。但我并没有很惊讶,因为方才秋惠介绍我们时,称呼我们为“老师”,再加上她身体不适,不难猜到我是医生。何况,秋惠可能在之前就不小心说漏嘴,告知了香织有关我们的情况。 “您……喜欢车呢。尤其是跑车。……长得有点扁平。是进口车吗?不,是国产的,不过形状很独特。是黑色的……” 我的心脏猛地一跳。我开的rx-8的确是国产的黑色跑车,可她是怎么知道的?秋惠应该也没见过。 “而且,您练过体育。……或者应该说是格斗技?我隐约能看到你满头大汗地和对手互殴的景象。这是拳击……不,空手道吧?不好意思,我对格斗技不太懂。” 香织睁开眼,有些抱歉似地缩起头。我用沙哑的声音回答“是空手道”。的确,我在大学时隶属于空手道部,积极训练,现在也会抽时间回学校陪队员练习。 “好厉害!香织小姐果然是高人!” 秋惠欣喜地叫道。许是因兴奋,苍白的脸颊竟带上了一丝红润。 “这下您相信我的能力了吗?” 香织用柔和的语调问向鹰央。 “了不起,的确是了不起的能力。” 说到这儿,鹰央顿了一顿,然后露出有些悲哀的笑容。 “不过很遗憾……你是个骗子。” 闻此,秋惠的反应甚至激烈于香织。 “为什么说香织小姐是骗子!?她不是明明……” “这个女人趁小鸟移开视线,若无其事地观察了小鸟的全身,然后据此说出了一些不难想到的猜测。这叫做冷读术(cold reading),通过观察外表和无关紧要的对话获取对方的情报并猜中的技巧。” “可是,我也不知道小鸟游大夫练过空手道啊……” 秋惠不服地嘟囔。鹰央很是随便地朝我一指。 “你看他块头这么大,很容易想到他练过体育吧。而且,他双手的手背很有特征。” 听着鹰央的话,我低头看向自己的手背。食指、中指和无名指靠近根部的皮肤格外厚实,与周围比起来略高一些。这是拳茧,上学练空手道时朝稻草卷无数次挥出直拳而形成的、独属于空手道人的勋章。当了医生后,练习的次数减少,茧子也薄了许多,但因仍在定期进行的拳式俯卧撑(译注:指双手握拳、以指背撑地做的俯卧撑,又称拳头/握拳/拳面/拳撑地俯卧撑、拳卧撑等)等体能训练,痕迹并没有完全消失。 “那个茧子是使用拳头的格斗技特有的痕迹,看到那个之后,她就明白了小鸟练过拳击或者空手道。刚才看到手背的时候,那个女人的瞳孔略微扩张,这是她无意识中兴奋的表现。” 连这个都看到了吗……我更加惊讶于鹰央的观察力。 “那,开着黑色跑车是……” 秋惠继续发问,她的声音有些尖锐。 “她听说了我们要来这儿,所以大概是提前来到附近,监视房间里的人。我们把车停在旁边的停车场后过来,结果被她看到,她就假装自己有超能力,演了猜测百发百中的戏。故意迟到了半个小时,也是为了更充分地观察我们。” 鹰央的说明清晰明白,不见反驳的余地。然而,香织不显动摇,微笑着开了口。 “很遗憾您没能相信我。不过没关系,做这一行的经常会被怀疑,我也没指望自己从一开始就得到信任。” “你无论如何都坚持说自己有超能力吗?” 鹰央夸张地耸了耸肩。 “当然,因为这是事实。我不强求别人一定要相信,只不过这样下去,秋惠小姐可能会对我产生怀疑,从而影响除咒的治疗。” 香织点点头,朝鹰央投去挑衅般的视线。 “方便的话,可不可以让我读取您的灵魂,来证明我的能力呢?” “我的吗?”鹰央眨了眨眼,继而扬起嘴角。“没问题,当然可以!” “那就失礼了。”闻言,香织走到鹰央跟前,同样在她的额前举起手掌,然后闭上了眼睛。令人压抑的数十秒后,香织打破了沉默,依旧闭着眼睛。 “我看到了你住的房子。不好意思,里面好像……很散乱。这是……书本吗……?这么多……” 鹰央硕大的眼睛睁得更圆了。 “这儿是……楼顶?医院的楼顶……砖瓦房?……这是你的家?” 说到这儿,香织摇了摇头,长呼出一口气,睁开眼睛。 “不好意思,我状态有点差。好像……看到了医院楼顶上有一座很可爱的家,不过这不太可能吧。大概是您的家和工作岗位的景象重叠在一起了。” 她有些不甘心地咬着嘴唇,呼吸也略微急促。 “不,你说的没错。我的家就建在医院的楼顶。” “哎呀,是吗?嗯?楼顶?”香织歪起头,显得不解。 “好厉害啊,你怎么知道的?刚才的对话里没有提过这件事,从外面也不可能看出来。” “所以说是接触到了您的灵魂啊。”香织露出一丝苦笑。 “原来如此,灵魂啊……。然后,你说你能解除那个女人身上的诅咒。‘灵魂’和‘诅咒’之间是什么样的关系?” 鹰央势头不减,兴奋地问道。 “灵魂的能量不会随着人的死去而完全消失,仍然会在世上驻留,包含强烈感情的能量更是如此。” 香织瞟了秋惠一眼。 “秋惠小姐曾经的恋人在离世之际,心中充满了强烈的负能量。在殒命的刹那,其中一部分就流向秋惠小姐,混杂在她的灵魂之中。负能量平时会老实地藏在灵魂深处,但‘考虑到结婚’一事成为导火索,让负能量显露出来,导致秋惠小姐受苦。我准备直接干涉那个负能量,将它消除掉。” 香织略挺起胸膛。她的语气是那么不容置疑,连丝毫不愿相信“诅咒”的我都险些被说服。 “你是说,只要给你足够多的钱,你就能把她治好吗?” 鹰央问道。立刻,香织的表情变得有些阴沉。 “这不是钱多少的问题,但我毕竟也要挣钱吃饭啊。而且,这次要消除的负能量很强,危险性也更大,如果失败的话,负能量就会流入我的内心,最终受苦的就是我了。” “没关系的,香织小姐!”突然,秋惠叫了起来。“三百万日元确实是一笔大钱,但只要能治好我的病,能让我摆脱诅咒得到幸福的话,这点钱根本……” 说到这儿,她突然开始了咳嗽。一开始只是几声清嗓,但逐渐加剧,直至她不得不用双手捂住嘴,身体也跟着前屈。 “您还好吧?” 我急忙靠上前。就在这时,秋惠的咳嗽突然变得极为剧烈,像是呕吐一样,同时从口中飞溅出某些东西落到我的脸上。我反射性地用手背去抹,立刻发现上面涂满了暗红色的液体。 “……血?……怎么又……” 看着掌心里鲜红的印记,秋惠愣愣地嘟囔。下一瞬,她猛地扼住自己的喉咙,身体变得僵硬,扑通一声栽倒在地,从她的嘴里发出汽笛一般的尖锐声音。到底发生了什么?我慌忙跪下来,打量秋惠的脸庞,只见她的嘴唇变得青紫。这是发绀,提示她血液里的氧气不足。可为什么? “失礼了!”我提醒了一声,然后直接将耳朵抵在秋惠的胸口。从她的右胸完全听不到呼吸音。这是…… “鹰央老师,快叫救护车!她出现气胸了,要快点送到医院!” 我哑着嗓子大叫。秋惠的肺部出现孔洞,肺中空气由此泄露至胸腔,导致胸腔压力增大,挤压并抑制了肺的正常扩张。 “呃、气……呃,咦?救护车?哎?” 瞬间,鹰央变得手足无措。哦对,想起来了,她看上去沉着冷静,可一遇到这类突发情况,就会陷入慌乱。 “救护车是吧,我马上叫。” 代替变成废人的鹰央,香织掏出了手机回答。 “救护车马上就到,您不要着急,深吸气,慢点……” 我不停地对秋惠说道。虽然知道了情况,但眼下没有任何医疗器具,无法进行救助,完全是束手无策。 “求求你了,……求求你了,原谅我吧,……恭介……” 秋惠痛苦地呼吸着,断断续续地不住呻吟。 3 在外出许可证上签了字后,我将其递给站在旁边的年轻护士。 “谢谢您,小鸟游大夫。” 负责十楼西住院区的护士相马若菜接过许可证,朝我莞尔一笑。纤长的眼睛,高耸的鼻梁,薄薄的嘴唇,端正的面容加上削瘦的身材,容易给人冷漠的印象。看到这样的她面露柔和的表情,我也不由得跟着微笑。 “抱歉拖得这么晚。本来应该在两个小时以前就写好的。” “您不必在意的。您昨晚是在急救部值了夜班吧,没忘记要写就已经很难得了。” “忘倒不至于,我总不能那么给你添麻烦。” “您要是忘了直接下班,我是打算打电话把您叫出来呢。” 若菜打趣般说道。 “如果是你叫我,我随时都乐意来哦。” “真的吗?那我下次就挑您值夜班正忙的时候打电话咯。” 她像个少女一样,朝我露出恶作剧般的笑容。那个样子甚是迷人,我的内心不由得加速鼓动。 成为护士第四个年头的若菜最近经常会负责护理综合诊断部的入院患者。缘此,我们交流的机会自然增多,已经熟悉到可以互相开些小玩笑的地步了。 “那我就去告诉患者有关外出的事了,人家一直等着呢。今天也辛苦您了,小鸟游大夫。” 留下一个风情万种的微笑后,若菜转身离开了。我目送着她俏丽的身影逐渐消失在走廊另一端,这时忽然从背后伸出两只手,搭在我的肩膀上。 “干~什~么呢~,小鸟大夫?” 耳边响起精神抖擞的声音,将方才美妙温馨的气氛破坏殆尽。不必回头,我也知道来者是谁。“干什么,鸿之池?”拍掉肩膀上的双手,我回过头问道。淡茶色短发和小麦色肌肤的新人实习医生、同时也是我的死对头的鸿之池舞一脸坏笑。明明是和若菜同样的表情,看到她的这张脸,心里就总会涌出风起云涌般的不安。 从这个月开始,鸿之池被分配到消化内科实习,因工作区域和综合诊断部一样都是在十楼西住院区,最近我们经常在楼内碰面。 “哎呀~就是,看到小鸟大夫用色迷迷的眼神看着若菜,就想稍微捉弄一下。”鸿之池大言不惭。 “看给你胆儿肥的……再说了,我什么时候用色迷迷的眼神了。” “哎~小鸟大夫,这点自觉你还没有吗?瞧你刚才那样儿,眼角下垂,鼻梁上翘,下一步该哈喇子淌一地了。” 见她一脸正经,我慌忙掩住自己的嘴角。鸿之池耸耸肩,长叹了一口气。 “话说回来,你这次是想泡若菜吗?我看你眼睛又直了。” “我、我才没想泡……”声音又细又尖,听着连自己都难为情。 “你想骗我也没用哦。看你这几个月套近乎的护士和药剂师,我已经完全清楚你喜欢的类型了。小鸟大夫比较喜欢瘦而高挑的,脸不要太可爱,而是比较成熟漂亮的类型对吧。说白了就是像真鹤事务长那样的。” 鸿之池咧嘴露出嘲讽的笑容。听她提起我赴任伊始便对鹰央的姐姐天久真鹤一见钟情的往事,我的脸颊便不由自主地抽动。 “相马护士给人的感觉和真鹤事务长很像呢。是不是正中大夫你的靶心啊?” 鸿之池用胳膊肘捅了捅我的侧腹。她说的太对了,我无言以对。但旋即,她又摇了摇头。 “不过,你再怎么瞄着若菜,估计也是没戏了。上次和她去喝酒的时候,她说大夫你‘是个好人’。” “哎,你和相马护士一块儿吃饭了吗?她还说我‘是个好人’!?” 我急切地向前探出身子。“吁吁吁”鸿之池抓着我的肩膀,将我重新按回椅子上。 “小鸟大夫,你听好了。女人对于有意向的人,是不会说成‘好人’的。至少现在,若菜应该还没有把你当作恋爱的对象看。” 听到她颇具说服力的解释,我颓然垂下双肩。或许的确是这样。 “哎,你别那么失望嘛。小鸟大夫的名声其实挺不错的。温柔善良,身材高大,长得也不赖,业务能力一流,而且玩不腻。” ……玩不腻? “那我为什么到现在还没对象啊?” “应该是因为你过分温柔了吧?你很容易给人八面玲珑优柔寡断的感觉。” 鸿之池将食指抵在嘴唇上,视线投向虚空嘟囔着。她的话戳中了我多个要害,令我的心情进一步沉重。 “哦对了,最重要的原因大概是咱医院里有好多人以为你在和鹰央老师交往吧。” “散布这种谣言的不就是你吗!” 看到双手在胸前啪地合十的鸿之池,我反射般吐槽。“哎嘿嘿”她轻轻一吐舌。 “反正,我接下来几年是没指望了……” 无力地呻吟着,我垂下了头。鸿之池慌忙补充。 “哎呀,我都说了你别那么失望嘛。别人看到还以为是我在欺负你呢。” 你明明就是在欺负我啊…… “哦对了,过几天要不要来参加联谊?凭我的人脉,可以找来好多可爱的女孩子哦。” “求你了!”我猛地抬起头。 “呜哇,这人是来真的……哎,反正就是搞一场联谊会,也不算麻烦,但只是去喝酒开心的哦。你可是已经有鹰央老师了。” “我都说了,我跟鹰央老师不是那种关系。” 这回答不知已说过多少次了,我甚至有些疲惫。鸿之池哼哼哼地压低声音笑道。 “你能说这种话的时间已经所剩无几了。我早晚会化身爱的丘比特,用尽一切手段把二位凑成一对儿。哦,患者点滴快打完了,我去看一眼。小鸟大夫,我先走咯~” 留下一句很不吉祥的台词后,鸿之池快步离开了护士站。哎,每次和她聊天都要累死人……一边轻轻揉着自己的肩膀,我一边重新打起精神。跟鸿之池扯咸淡涣散了我的心情,但接下来我还有重大的任务。站起身走出护士站,沿着空荡荡的走廊,我走向大山秋惠所在的病房。 约两个星期前,秋惠在自家晕倒,随即被送往我院急救部。在进行胸腔插管排出其中积聚的空气后,我们安排她入院。胸腔减压后,她的呼吸状态恢复正常,四天前已经拔掉了插管。自入院以来,她再没有咯血,腹痛也在数日内自行消失,以目前的状况看已经可以出院了。但,不论我们如何检查,也仍未清楚造成她所有病症的原因。 来到目的地的病房前,我低头看了一样左手腕上的手表。马上就要到晚八点,面会时间所剩无几了。刚要敲门进去时,从里面走出一名穿着西装的男子。他显得温和善良,冲我略一致意后离开了。目送他远去后,我进入病房内。 隔着床帘问候“晚上好”后,从里面很快传来“请进”的回答。拉开帘子,看到躺在床上的秋惠缓缓转过头朝我看来。床头桌上的荧光灯,将她的脸打上浓重的阴影。 “谢谢您批准外出。刚才相马护士给我讲了外出时的注意事项。” 秋惠的语调平静而刻板。她明天将外出回到自家,与香织见面,解开自己身上的诅咒。显然是在住院期间,她找了机会联系香织,决定了上述事宜。 “刚才离开的那位先生……” “是我现在的恋人。”秋惠阴沉的脸色带上了一丝柔和。 “这样啊。他看上去很温柔呢。” “是的,没错。上次我说‘等我的身体好了再结婚’,他二话没说答应了。自那以来,我肚子就没疼过,也没有咯血。” 也就是说,一旦结婚被推到一边,症状就消失了。脑子里浮现了“诅咒”一词,我皱起面孔。难道说,秋惠能够依靠的,真的只有那个灵媒师了吗。 “大夫您还在怀疑香织小姐,对吧。” 许是看透了我的表情,秋惠有些悲伤地说道。 “呃、不,我不是这个意思……” “老实说,我……不希望您们跟着我一起来。” 她的面孔变得有些僵硬。鹰央同意秋惠外出的条件是,我和鹰央要全程陪同。秋惠办理入院时,主诊是在综合诊断部,副诊在呼吸循环内科,所以她的主治医是综合诊断部部长鹰央。一开始,秋惠不愿我们陪同,但身为主治医的鹰央无论如何不肯让步。没有主治医的许可就不能离开医院,最后秋惠只得不情不愿地同意。 “我们担心您可能还会出现其它奇怪的症状。” “我明白的。但……我已经不愿迷茫了。”秋惠的声音像蚊子般细弱。 “迷茫……吗?” “是的。我其实也不是百分之百相信诅咒,现在心里也还是不踏实,觉得是不是被香织小姐骗了,自己是不是要做很愚蠢的事情。可是……可是,我已经没别的选择了。” 看着她闭上眼睛,眉间出现深深的皱纹,我无言以对。 “如果能知道病因,接受正规的治疗,肯定是最理想的。可不管怎么检查,都没查出个明确的原因来。所以我只能去拜托香织小姐,为了和他结婚成一家人,我没有其它办法了!” 秋惠大叫着,似是要藉此消除心中的迷茫,但立刻又“不好意思吵到您了”地小声道歉。她的模样令我心痛。 “……总之,希望您早日康复。” 真是丢脸。身为医生,我能对她说的却只有这句。向无力地微笑的秋惠道了一声“晚安”后,我离开了病房,走向楼顶。登上楼梯,推开厚重的铁门,夜晚的风扑面而来。我整理了被吹乱的白大褂的衣襟,朝着位于鹰央的“家”后面、作为自己办公室的板房走去。 不经意间,我瞥了一眼“家”,从窗户隐约透出一丝光亮。眼下,鹰央恐怕正躺在沙发上看书吧。秋惠入院后的两个星期内,鹰央几乎没有提起任何有关佐山香织的超能力或秋惠身体出现的病症的事。但,在鹰央手下学习了八个月的现在,我明白那并非意味着她对事件失去了兴趣。正相反,她保持如此的沉默,是因为她全心全意投入到“谜题”中,只在自己的大脑中思考而已。 明天,鹰央究竟打算做什么?她真的能将秋惠从“诅咒”中解放出来吗? 夜风拂过屋顶,将我的后颈吹得发凉。 拧动钥匙,秋惠打开了家门。星期六下午,我和鹰央陪同临时外出的秋惠,回到了她的公寓。 “请进……” “打扰了。” 我们进入室内。房间内的氛围与两周前时相比别无二致。秋惠解释是老家的母亲来过一趟,简单拾掇了以下。 “那个灵媒师还没来吧?” 鹰央开心地说道。她肩膀上背着小巧的背包,不知道里面装了什么鬼东西…… “是的,我跟她说了中午稍晚一点,应该马上就到了。” “是吗。你是打算今天在这儿让她给你除咒,对吧?” “没错。那个……不好意思,天久大夫,可以的话请您不要再试探香织小姐了。我已经决定了要在她身上赌一把。” 秋惠的语调不同以往地坚定。鹰央笑着点了点头。 “嗯,知道了。不过,其实我也有件事想找那个女的商量一下。在给你除咒之前,让她听听我的情况也没关系吧。” 闻此,秋惠略皱起眉头。这不奇怪,因为显然地,鹰央的目的并非找香织商谈,而是进一步试探。 “……那您保证,您商量完了,就不再打扰我们了吗?” “没问题。”鹰央痛快地答应了。 “老师,您是要找她商量什么事?” 我问道。鹰央缩起头,难得一见地欲言又止。 “其实……是和一个男的有关。” “男的!?”听到超乎想象的单词,我瞪大了双眼。 “那是指……类似情感咨询那样的吗?” 秋惠皱着眉问道。 “情感咨询啊。可以这么说吧。” 平素公开宣称“我不要男生,我要可爱的妹纸!”的鹰央,竟然要咨询和男人有关的情感问题?不顾张开嘴愣着的我,鹰央面露羞赧地开始了讲述。 “我是在医院附近认识他的。说来不好意思,我对他一见钟情。对方已经是中年,但可爱得完全看不出年龄。可惜他有家室,我们很难见上一面。我不知道该怎么办,也搞不清楚自己内心的想法……” 对方竟然是已婚的中年男子!? “我很期待她会给我怎样的建议。” 一边是被冲击得晕头转向的我,一边是将背包放在客厅茶桌、毫不客气地坐到沙发上的鹰央。秋惠同样惊讶不语,但还是和上次一样为我们泡了茶。三人一边啜饮,一边等待着香织。 过了约二十分钟,轻快的门铃声响了起来。秋惠立刻抬起头,快步走向玄关。很快,“灵媒师”便出现在了客厅。 “我要找你商量个事!”顾不上寒暄,鹰央从沙发上跳起来,跑到了香织跟前。 “商、商量什么?”面对鹰央的势头,香织有些手足无措。 “没错,我有些烦恼的事情。麻烦你像上次那样,触碰我的灵魂,告诉我怎么做才好。你很擅长这种事,对吧?” “呃、嗯,这没关系。您是有怎样的烦恼呢?” “机会难得,你就来猜一猜我的烦恼吧。做得到吗?” 鹰央扬起嘴角。她果然是在试探香织。 “这太过分了!香织小姐再如何……” “不,没问题。我来试试看。” 香织打断了试图鸣不平的秋惠,和两星期前一样,将右手遮在鹰央的额头前,缓缓闭上了眼睛。数十秒后,她语调柔和地开了口。 “您是……有情感上的烦恼吧。想找我商量的也是情感问题。对方……大概是年长的男性吧。脸看得不是太清楚……不过好像很干练潇洒,看上去不错呢。而且,我也能感觉到您对他的倾慕。” 听到香织几乎是分毫不差地猜出鹰央心中的烦恼,我倒吸了一口气。 “不过……您在迷茫。为什么?……哦哦,原来他已经有家室了啊。您很想见他……但心里明白,这样做是不正确的。……这就是您的烦恼。” 说到这儿,香织放下手,睁开眼睛,看向鹰央的双眼。 “其实您内心深处是知道自己该怎样做的。首先请去见他一面,充分地交流商谈,确定对方的想法,这是第一步。” “充分地交流啊。……这,有点难办。”鹰央垂下视线,无力地嘟囔。 “不要气馁,请拿出勇气来。” 在香织的鼓励下,鹰央的手伸入牛仔裤的口袋里。下一瞬,她猛地抬头,从口袋中抽出一张照片,递到香织的面前。看到照片,后者瞪大了双眼。 “这就是我单相思的男的……” 说到这儿,鹰央顿了一顿,咧嘴一笑,转身将照片举给我们看。 “哎哟,瞧我说成什么了。不是男的,而是‘公的’才对。” 照片中是一只眼睛圆溜溜的吉娃娃,正贪婪地垂涎三尺。鹰央凑到惊愕无语的香织跟前。 “这是住在医院旁边的一户人家养的,经常在庭院里玩耍。它已经六岁了,算是中年,还有孩子,不过第一眼看上去简直就像只小狗一样可爱,我很想与它交好。话说回来,你说你能触碰我的灵魂,看到我的体验,可为什么误会成我是暗恋着中年的人类男性呢?我可是对男人完全没有兴趣啊。” 面对鹰央的追问,香织的脸颊略微抽动。 “好了,既然这个自称的灵媒师闭嘴了,现在轮到我来表演一些超能力了。” “超能力?” 我问道。鹰央朝我抛出令人尴尬的媚眼后,便在客厅茶桌上的背包里翻找起来。她到底打算做什么? “这叫探矿(dowsign)游戏。” 只见她拿出了一个带有天线的黑色长方体,乍一看去像是对讲机。 “老师,您那个是……” “少废话,闭嘴看着。” 鹰央唱歌般回答后,按下了长方体侧面的按钮。瞬间,尖锐的啸叫声充斥了房间,我不由得捂上了耳朵。许是声音刺耳,鹰央略皱着眉头,将天线指向客厅的各个角落。随着她转动天线,声音时而变大,时而变小。逐渐地,鹰央将天线对准客厅深处,一点点前进,啸叫声也随之增大。 “看来就是这儿了”鹰央嘟囔着,来到沙发前停下了脚步。啸叫声已经大到鼓膜发痛了。切断仪器电源、停下声音后,鹰央攀在沙发底部,咬紧牙关,大概是想要挪开沙发吧。然而,个头娇小的她再如何用力,沙发也是纹丝不动。 “傻站着干嘛呢,快点过来帮把手啊。” 刚才不是你让我“闭嘴看着”吗。我一边无声地吐槽,一边代替鹰央,抓住沙发向一边移开。很快,“就是那个!”鹰央叫着,指向沙发下方的白色小物体。那是个再平常不过的电源插排,从一个电源接口扩展出数个以满足配电需求的日用品。它的接口插在了墙上被沙发盖住的插座上。 “那东西怎么了?不就是个普通的插排吗?” “没错,它确实是插排,但一点也不‘普通’。对吧?” 鹰央冲香织说道,后者表情僵硬,一言不发。将插头从墙上拔出来后,鹰央又掏出瑞士军刀,笨拙地开始拆解。 “看这个。” 花了不少时间拆开后,鹰央向我们展示插排的内部。除了必要的电气回路外,里面装有水瓶盖大小的黑色圆柱体,圆柱体的中央覆盖着编织网,像是一个话筒。 “这是什么?”我眯起眼睛,打量陌生的物品。 “看了还不明白吗?” “就是因为不明白所以才问您啊……” “怎么看都是窃听器啊。” “窃听器!?”我不由得大叫。“为什么会有窃听器?” “我说你啊,能不能动动自己的脑袋。里面装的都是豆腐脑吗?显然是那个女的装在这儿的。” 鹰央指向香织。后者的脸庞抽搐得更加厉害了。 “她第一次来这儿的时候,趁着家主泡茶,把窃听器装在了沙发下面。” “怎么会……是香织小姐?为什么……”秋惠喃喃道,愣愣地半张着嘴。 “当然是骗你相信她是灵媒师了。她靠窃听得到关于你的事情,然后假装自己用了超能力读取你的灵魂。加上过人的冷读术,恐怕很容易让人信以为真。” 鹰央啪地竖起食指,像是节拍器一样左右摆动。 “天啊……” 秋惠像是浑身抽去了力气一般,软绵绵地瘫坐在地上。对她而言,香织曾经是解救她于诅咒中的救世主,然而救世主的狼皮正逐渐被扒下,露出骗子的真面目。 “……你有证据能证明那是我安装的吗?” 香织的脸上勉强露出一丝僵硬的笑容。 “不,没有。包括你来之前听到我们的对话,误以为我在暗恋着中年男子,也算不上是直接证据。你是想说自己没有安装窃听器,靠了超能力猜到我的心思吗?” “如果是呢?”香织反问。 “你的手法很漂亮。虽然不是灵媒师,但冷读术的能力确实非常强。” 鹰央靠近香织,抬头看向她的面孔。 “看你业务这么熟练,这次想必不是初犯吧。以前是不是在别的地方干了好几票啊?我跟警方关系还算不错,要不要我给熟人打个电话,叫他过来?就算不能把你当场逮捕,应该也能请你去局里坐坐喝杯茶吧。总之不会简单收场就是了。” 鹰央挑衅般哼了一声。沉默了数秒后,香织呼地长舒了一口气,举起双手。 “好好好,是我输了,我投降,请你不要报警。” 她的语气一改之前的沉稳,变得随性而挑逗。 “你承认自己是骗子了?” 鹰央问道。香织演戏似地耸了耸肩。 “骗子?不,我是如假包换的灵媒师。只是这世上有些人嫉妒我的才能,故意诽谤中伤我罢了。” “你还是坚持说自己有超能力吗?”鹰央皱起眉头。 “那当然了。本来我是可以改善秋惠小姐的病症的,可都怪你,计划全泡汤了。” “你什么意思?” 鹰央讶异道。香织用食指揉了揉太阳穴。 “在你多嘴之前,秋惠小姐是相信我的。在那个状态下,只要我说一句‘你的诅咒被我解开了’,她就算没有彻底治愈,也会有明显好转。” “原来如此,是安慰剂(cebo)效应啊。” 安慰剂效应,又称伪药效应。哪怕是不包含任何有效成分的假药,只要患者相信它是真药而服用,便会在一定程度上改善症状的效果。人的身体与精神状态密切相关,精神上受到压力会导致血压增高、糖代谢异常、胃溃疡、免疫力下降等等多种症状。秋惠的病情除了咯血以外,腹痛很有可能是精神压力引起功能性肠胃炎所致。在她全心全意相信香织的情况下,只要后者说一声“你已经好了”,病症便极有可能大幅缓解。 “不,那就是我的超能力。但为了使用这个能力,我必须要让对方全心全意地相信我。很遗憾,因为你,秋惠小姐对我产生了怀疑,我的能力已经治不好她的病了。” 低头看着瘫坐在地板上的秋惠,香织十分做作地叹了口气。 “要不是你多此一举,秋惠小姐的病症会改善,我会得到相应的报酬,这是双赢的结局。可都怪你,秋惠小姐还会继续痛苦下去。你满意了吗?还是说,你能治好她的病?” “我的专业是诊断学,对治疗懂的不多。” 听到鹰央的回答,香织无奈似地摇了摇头。但,鹰央立刻挺起胸膛,接着说道。 “不过,你可不要把诊断学看扁了。只要有必要的数据,凭借我的知识和才智,任何谜题都可以解开。和你的冷读术比起来,我的诊断更能洞察患者的真实情况。” “……我说过了我的不是什么冷读术。还有,既然你的‘诊断’这么厉害,为什么到现在都没有治好秋惠小姐的病?”许是被伤到了自尊心,香织的目光变得锐利。 “她对你坚信不疑的情况下,就算我给出了正确的诊断结果,她也有可能相信你的话语而拒绝治疗。所以,我一直在等这个机会,揭穿你的骗局,揭露你真正的面目。” 说完,鹰央向右转身,来到坐着的秋惠面前,盯着她的面孔。 “你的症状只出现在你和男友提到结婚之后。你曾经在经期服用镇痛药,但现在没有在服药。而且,你希望结婚之后尽早生子。对吧?” “啊、呃……” “对不对?” 面对鹰央突然而来的语速极快的提问,秋惠一时张口结舌。鹰央不管不顾,进一步凑近。 “呃,对,是这样的。” “很好,那么回答就简单了……” 鹰央吊胃口般顿了一拍,方才开口。 “你服用的镇痛药,是低剂量的避孕药,对不对?” 低剂量避孕药?我不明就里,兀自陷入混乱。鹰央继续说道。 “服用低剂量的避孕药,就不会出现月经。通常它用于避孕,但对于痛经严重、服用消炎镇痛类药物也不见效果的患者,也可以处方开具此药,直接阻断月经。” “是、是的,我确实吃了避孕药。”秋惠犹犹豫豫地点了头。 “你在服用避孕药,但在相了亲、奔着结婚开始交往后,或者在接到求婚后,你就停止了服用,因为你希望结婚后尽早生子。” “是、是的。可您怎么……?” 秋惠半张着嘴,愣愣地回答。鹰央接连爆出事实的样子,让人联想起两个星期前猜中我和鹰央身份的香织。 “这你先别管。你认为是诅咒导致的症状,通常出现在经期或经期前后,对不对?” 听着鹰央宛如审讯的语气,秋惠面露些微的胆怯,但还是“没错……是这样的”地点了点头。 “那就好办了。你肚子疼是痛经。” 听到解答,我不解地歪头。痛经?这不对吧?她不是…… “不是!那肯定不是什么痛经!确实是有点像,不过疼的地方不是下腹是侧腹,差得太多了!而且不光是疼,我还咯血,还有什么气胸……” 秋惠喊出了我心中的疑问。只见鹰央举起左手,竖起了食指。 “那是子宫内膜症。” “子宫……内膜症?”秋惠迟疑地重复她听来陌生的单词。 “没错,子宫内膜症。它是构成子宫内膜的组织游离到子宫内壁以外的地方生长而造成的疾病。特别地,如果是生长在子宫或卵巢以外的地方,就被称为‘子宫内膜异位症’。但,不论长在哪儿,它终究还是子宫内膜组织,会不断繁殖,在经期脱落,产生类似于痛经的疼痛。” “啊!”听了鹰央的说明,我不由得叫出了声。如果说腹痛是子宫内膜异位症的症状,那么气胸和咯血也…… “你才明白吗。” 鹰央冲我瞟了一眼,很是做作地叹了口气。 “没错,是月经性气胸。如果子宫内膜组织附着在横膈膜或肺的表面生长,到了经期,组织脱落时,就会在相应的表面产生空穴,空气从中泄露,导致气胸,常伴随有咯血。有些时候,附着的位置通过影像学检查很难发现,尤其是生长在腹膜、胸膜或肺等地方,你的情况正好符合。” 秋惠半张着嘴,愣愣地听着。鹰央迎向她的目光。 “子宫内膜症和月经性气胸的一种治疗方法,就是服用低剂量避孕药的激素治疗,通过停止月经本身来避免症状出现。你本来就有剧烈的痛经,碰巧服用避孕药来解消了症状。但遇到准备结婚的男性之后,你就停止服用药物,结果痛经复现,你却误以为这是曾经去世的恋人在阻挠你结婚。你身上出现的症状不是‘诅咒’,而是可以治疗的‘疾病’。” “可以……治疗吗?”闻此,秋惠睁大了眼睛。 “当然。可以通过外科手术剥离子宫内膜组织来彻底根治,也可以用你碰巧服用的避孕药来维持。你既然希望生孩子,还是做个手术比较好。等回到医院,我给你开外科和妇科的转诊单,你去和他们讨论具体的治疗方案吧。” 等到鹰央说完,秋惠依旧愣在原地,像是没有听到鹰央的话一样。大概是诅咒的真相太过轻易地被揭开,大脑一时没能完全理解吧。 “哦?一不留神,就让她溜了啊。” 鹰央看向我的身后。转头一看,只见方才站在那儿的香织不知何时已不见了踪影。下一瞬,传来大门轻轻关闭的声音。应该是趁着鹰央说明诅咒的真相、我和秋惠集中注意力的时候逃到了玄关。刚要冲出去追捕,但立刻放弃了。香织没有骗到钱,追上了也没用。 重新转过身来,只见秋惠两眼噙着泪,摇摇晃晃地走到墙上的软木板前,伸手轻抚贴在上面的一张发旧的照片,断断续续地呜咽。 “对不起,我竟然怀疑你……真的对不起……” “你已经足够痛苦了,他的在天之灵应该也原谅你了吧。不要再纠结于过去,大胆迎接属于你的未来吧。” 听着鹰央的话,秋惠缓缓点头,一行热泪沿着她的脸颊滑落。 ※ “听说秋惠小姐的手术很成功呢。” 眺望着电子病历的画面,我向坐在房间深处的鹰央说道。距离开诊还有十五分钟,坐在综合诊断部的门诊室里,我将今天预定接诊患者的转诊单调出来放到屏幕上。 约两个星期前,秋惠被鹰央诊断为子宫内膜异位症,接受了腹腔内和肺表面子宫内膜组织的移除手术。手术顺利完成,再过几天她就可以出院了。 “昨天我去她的病房查看,她说等出院了就准备和现在的男朋友结婚。她非常感谢您,还说出院前要来向您道谢呢。” 我看着画面继续说道,却迟迟没有听到回答。不解地回头看去,只见鹰央抱着膝盖坐在椅子上,眯起眼睛成一条细缝,盯着手边的东西看。我的大脑中立刻响起警报——她显现出这种态度,通常意味着她的心情非常不好。 “嗯?干嘛?”过了一会儿,鹰央才抬起头,恶狠狠地朝我瞪来。 “啊不,没什么……。那个,您在看什么?” “……信。今天早上,有封写给我的信被送到了医院前台。” 她将手中的纸放到桌上。 “信?是谁写的?”我拿起桌上的信纸。看到纸上文字的瞬间,我不由得皱起眉头。 “前略 没想到您的心上人还爱花心呢 现在正为我神魂颠倒 祝好” 寥寥数行字的下面,是用流畅的运笔签署的“佐山香织”。 “这是那个骗子写给您的?这个‘心上人’指的是什么?” 我问道。鹰央嘟着嘴,从白大褂的口袋里掏出一张照片,赌气似地塞给了我。我盯着照片,眨了眨眼,不由得扑哧一笑。 “看来她还是有一手的嘛。” 鹰央不满地“哼”了一声,扭过头去。照片上是抱着一只吉娃娃的香织,正与大概是狗主人的中年女性站在一起。吉娃娃很是开心地舔舐着香织的脸庞。这只狗我依稀记得,正是鹰央找香织“恋爱咨询”的那只吉娃娃。 “花心的家伙,我可不喜欢。” 鹰央尖着樱色的嘴唇,将厚厚的外文医学书放在膝盖上,打开看了起来。 第二章 宝物长眠于垃圾堆 早春的夜风拂过后颈,带来寒意。沼田伸行抓着破烂外套的衣襟,用力裹紧了身子。年过了半百,身体开始扛不住寒冷了。他多想立刻回家打开暖气取暖,但他做不到。明天就是这片地区的不可燃垃圾回收日了,到了早上,回收人员就会把一切都搬走。他必须在今晚之内转遍这儿的所有垃圾场。 “还剩两块儿……” 沼田小声嘟囔。从零点开始走了近三个小时,却仍然没有收获。剩下没有检查的只有两处了,如果连那儿都没有的话,今天他只能空手而归。 弯着腰,迈着小碎步,沼田拐过小巷。电线杆的旁边堆着几个塑料袋,上面遮盖着阻隔乌鸦的织网。来到垃圾堆放处,他掀开织网,仔细打量着垃圾袋的内容物。周围过于昏暗,他看不清楚,便揉了揉眼睛,手背沾上了眼屎。 这不行!沼田用力咋舌,将织网放回原位。心中的预想成为现实,他没有找到值得期待的物品。沼田再次蹒跚地走在小巷中。寒冷浸入骨髓,两排牙齿不住地打架。还剩最后一个地方了…… 身后传来警笛声。回过头去,看到一辆巡逻车正在由远及近。沼田的眉头皱得更深了,这么冷的天,他可不愿意被警察盘问。我只是在街头散步的善良公民,那群警察却总把我当成罪犯。沼田恶狠狠地朝路边啐了一口痰。 警笛声逐渐靠近。俄顷,巡逻车从沼田身边经过,若无其事地远去了。目送着渐小的尾灯,沼田这才松了口气。 “靠,净他妈吓唬人!” 骂咧咧地丢下一句后,他再次迈开脚步。走了数分钟,一幢老旧公寓后面的垃圾堆放地便出现在眼前。这是离沼田家最近的垃圾场,塑料袋靠着砖墙堆放。最近,他总是最后才检查这里,因为这个时候周围的居民基本上都熟睡了,不大可能与公寓里的住户碰面。 回想起上个月的事情,沼田胡子拉碴的脸便不免扭曲。在垃圾堆里翻找“宝藏”时,竟被住在公寓一楼大学生模样的小屁孩斥责了。每当想起那个男孩轻蔑的视线,他便感到怒不可遏。臭小子,早晚要你知道我的厉害。沼田又吐了口痰,站到了垃圾堆的前面。 “嗯?哦哦哦……” 不由自主地,感叹从喉咙中溢出。堆积的垃圾袋上,正是他苦苦寻觅的“宝藏”。沼田急忙回望四周,确认安全后,便不顾下方的垃圾袋,迫不及待地飞身扑到“宝藏”上。感受着臂弯中柔软的触感,他的嘴角不自觉地扬起。 抬起头来,沼田察觉前方的拐角处隐约透着红光,脸上的笑容顿时僵住了。是刚才那辆巡逻车。他们肯定是在守株待兔,等我一出来,就抢走我手里的这个“宝藏”。 想得美,这可是我的,打死也不会交给你们。 沼田仿佛接到传球的橄榄球运动员一样,双手抱紧“宝藏”,小步地跑起来。体内像是有热源不断涌出,将方才的寒意逐渐驱散。 1 “垃圾扔完了。” “嗯,辛苦啦。” 推开门进入室内,穿着草绿色手术服坐在电脑前的鹰央看都不看我一眼,只是举起一只手权当招呼。 “扔个垃圾您就不能自己去吗。而且您那是攒了多长时间的垃圾啊。” 十五分钟前,我一如既往地来到楼顶的“家”,刚推开门便遭遇了鹰央“小鸟,你去把那边的垃圾丢一下”的差使。我只好将一只手各两袋、共计四袋的垃圾送到医院后面的垃圾堆放处丢弃。有种开门碰了一鼻子灰的感觉。 “哦对了,小鸟,厨房里面还有四袋子垃圾,待会儿也去丢了吧。” “您这儿是有多少垃圾啊。搞得像个垃圾场一样。” “垃圾场!?你怎么说话呢,这屋子哪里像垃圾场了!?” 鹰央转过椅子,冲我不满地抗议。 “还哪里像……您自个儿回头瞅瞅,这不是垃圾场是什么。” 我打量起昏暗的室内。鹰央借了这家天医会综合医院理事长女儿的身份之便,在楼顶上搭建了这个“家”。与童话般精致可爱的外观相反,室内则是到处堆着各类书籍,宛如从地板里长出来的树木,俨然是一座“书之林”。房间中央摆放的三角钢琴的盖子上同样堆着一大摞书,直逼天花板。 “胡说八道!这不是垃圾,是书。书是知识的宝藏,是人类进步的阶梯,所以这儿不是‘垃圾场’,而是‘藏宝库’!” “好好好,老师您喜欢的话就那么叫吧。不过您是不是该稍微整理一下?” “我这不是整理了吗!你看,分成了医学书、理化学参考书、文学参考书和大众文学四类,然后根据日语、英语和其他语种进一步细分,分别放到了对应的位置……” “好好好,我明白了,我明白啦。” 鹰央似乎确实清楚各个书本的位置,大概在她心中,这就算是整理好了。 “书就这么摆着算了,不过生活垃圾您至少自己去丢吧。” “干嘛非得我去啊。扔垃圾不是仆从的工作吗。” “说谁是仆从呢!我是您的下级,但绝对不是您的仆从!” “下级和仆从不是一回事儿吗?” “绝对是两码事!” 原来她一直都是这么看我的吗?反观鹰央,她只是不解似地歪着头,嘟囔了一句“哎,算了。总之垃圾就交给你了”后,转过身继续操作电脑,看样子是在阅读邮件。心中一股不安蓦地腾起,我皱紧了眉头。 鹰央凭借自己超人的智慧和浩瀚的知识,解决了各类怪奇事件。此事经众口相传,最近综合诊断部的官网偶尔会收到事件调查的委托函。其中大多数是调查对象是否出轨、自家的狗走丢了等把我部门误会为侦探事务所的人。但非常罕见地,其中会混有极少数能够真正刺激起鹰央无限大好奇心的委托。每当这时,她就必然会开心地插手其中,顺便带着我也拐到沟里。唯有逃走才是上策。 “那我差不多该去急救部了。” 我低头看着手表说道。现在是上午八点四十五分,再过十五分钟就是急救部交接班的时间了。在鹰央的安排下,每周五我都作为“出租猫手”被派遣到急救部,从上午九点工作到晚六点。 “哦,今天是周五了啊。那你加油去干吧。对了,小鸟,等急救部那边完事儿了,你有空吗?” 鹰央几乎躺倒在椅子上,同时用力后仰,看向身后的我,不知为何显得很是开心。脑海中顿时警铃大作。她的这种表情,百分之百意味着她居心叵测。 “没有,今晚我有安排。”我坚决地回答。 “啥,你有安排?周五晚上?为什么?”鹰央瞪大了原本硕大的眼睛。 “什么为什么,我周五晚上有安排很奇怪吗?” “当然奇怪了。你啊,在家一个人把着玻璃瓶喝罐装的清酒看碟可不算是‘安排’哦。” 鹰央十分灵巧地在椅子上翻过身,两手扒着搭了白大褂的椅背。话说为什么是罐装清酒? “才不是那回事呢。今晚要出去和人喝酒。” “喝酒?和女的吗?你有女人了?” 她立刻探出身子,常被误认为高中生(甚至是初中生)的稚嫩脸庞上写满了好奇心。 “……您问这个干嘛?” “那个,我作为上司,总要关心关心部下的生活问题对吧。你看,比如……比如以后,你要是结婚了,我不是得在婚礼上讲两句话嘛。” 骗鬼呢,你百分之百只是好奇而已吧。而且,就算我以后结婚了,也绝对不会请你在婚礼上讲话的。天知道你会抖搂出我的多少黑历史。 “我又不是和女生单独喝酒。” “嗨,敢情是爷们儿聚餐啊,没劲。哎,也对,小鸟也只能和男的一块儿喝了。”鹰央顿时皱起了眉头,嘴上毫不留情。 “不是和男的喝。” 鹰央的说法莫名让我不爽,我忍不住顶了一句。 “那就是说女的也来喽?哪个女的?” “呃,这我不太清楚……” “有女的来喝酒,但不太清楚是谁……” 抱着双臂低头嘟囔的鹰央猛地抬起头。 “这难道就是传说中的联谊会吗!” “呃,嗯,差不多吧……” 见她起劲得出乎预料,我不由得胆怯。 “所谓联谊,就是一边喝着美酒一边和漂亮小姐姐亲亲热热,最后玩国王游戏的那种活动吧。” “您这误会得有点深啊……” 她到底想象了什么?而且为什么思考方式这么像个男人? “你耍赖!”鹰央终于忍不住站起身。“我也要去。凭什么只有小鸟你一个人玩得那么开心,这不公平!” “您这么说我也没辙啊……” “张罗联谊会的是谁?” “呃,您说主办人吗?是实习医生鸿之池。” 上个礼拜,鸿之池对我说“小鸟大夫,下周五晚上记得把时间空出来哦。上次你说要参加联谊会,我给你张罗好了”。据说来的人是她高中时的校友。 “哦哦,是小舞搞的啊。” 鹰央从手术服的口袋里取出手机,开始与人通电话。压低声音悉悉索索地嘟囔了几十秒后,她一脸满足地把手机收回口袋。 “好消息,小鸟,你今晚没事了。” “啥!?咦,怎么回事?” “刚才我给小舞打了电话,问她‘今晚我想借小鸟一用行不行’,结果她说‘您请便您请便,我再找别人凑数就是了’。” 混账东西,出卖前辈像卖菜一样轻巧…… “怎么会啊,我从上个礼拜就一直好期待呢啊……” 看着怅然若失的我,鹰央不怀好意地咧嘴一笑。 “别那么失望嘛。说不定会有好玩的‘谜题’出现呢,还有比这更‘有趣’的事情吗?” 2 “‘垃圾屋’吗?”我歪着头问道。晚六点半,结束了急救值班的我在位于天医会综合医院十楼的综合诊断部门诊室,与鹰央一同听一名女性的讲述。 “真的很让人受不了,味道很大,还很危险,邻居们都在抱怨。” 名为堺佐惠子的中年女性涨红了丰腴的脸颊。坐在我对面的她,正是向鹰央发来委托的“委托人”。数十秒前,堺来到门诊室,摇动着硕大的臀部坐到椅子上,开口就是“那是个垃圾屋!”。 “呃,这类事情不是我们能解决的,您还是去政府有关部门……” “我当然去找政府部门了,可那帮人什么都不肯做,说什么按照法律,个人土地内只要是不违法的行为,他们无权干涉。哼,拿着我们纳税人的钱,结果一件实事都不给我们办,果真是吃干饭的。” 堺的脸色因激动而愈发红润。我一边慑于她的迫力,一边窥向坐在后方的鹰央。手术服上面披着大了许多号的白大褂的鹰央,正抱着双臂两眼紧闭,乍一看似乎是在打盹,但这是她全神贯注地倾听的模样。看样子又要我来问话了。本来这个时间, 我该开开心心地前往联谊会现场……哎。 “那个,政府部门或许确实有点不靠谱,但我们也不是回收垃圾的,这种事情还是……” 鹰央到底是为什么决定听这个女人的话呢。我不觉得“垃圾屋”相关的委托足以勾起她的好奇心。 “哦哦,不不不,您误会了,我不是想请您们去处理那个垃圾屋。我来找二位是有别的事情。” “别的事情?” 那刚才讲的一长串“垃圾屋”的故事究竟是为了什么? “是的。其实……”堺顿了一顿,小心翼翼地四处张望了一番,才压低声音继续说道。“是有个杀人事件。” “杀人!?”我不由得大叫。堺打量着我,显得很是不解。 “您不知道吗?我在邮件里写过了,是来‘咨询杀人事件’的。” 我回过头,瞪了一眼依旧闭着眼睛的鹰央。从早上起,我便不断地问她“究竟是要咨询什么事情?”可她总是支支吾吾地不肯说清楚。我想既然鹰央会感兴趣,肯定不是什么正常的事情,没想到居然扯上了杀人…… 许是察觉到我不满的视线,鹰央略微睁开眼,像是在说“怎么样,吓了一跳吧”地扬起了一边的嘴角。 “呃,这个吧。既然是杀人事件,那就更不该找我们商量了啊。您为什么不去找警方呢?”我重新整理思绪,向堺问道。 “我当然找过警方了,最先找的就是警察。可他们却说什么‘证据不足,无法开展调查’什么的,根本就是一群官老爷,中看不中用。哼,拿着我们纳税人的钱……” 这话听着好耳熟啊。 “那个,不好意思,能请您从头开始详细地讲一讲吗?我有点理不清状况。” 被我打断后,嘟嘟囔囔地抱怨警察的堺这才“哎呀,真不好意思,我有点激动过头了”地坐正了身子。 “我是这附近一幢小公寓楼的房东。楼是十五年前盖的,但我管理得很用心,地方干净,租金也不高,直到两年前都还住满了人呢。” “哦,是吗……”我模棱两可地应答。 “但从两年前开始,空房间越来越多了。这都是因为‘垃圾屋’。有个叫沼田的男的,住在公寓楼旁边,天天往自己家里捡垃圾回来,越堆越多,都快从他家院子里溢出来了。” 哦哦,电视上偶尔能看到那样的人家。 “堆的垃圾有臭味,还生老鼠和苍蝇啥的,特不卫生,周围的人都在抱怨。居委会上过门,请他把垃圾收拾一下,可那个沼田竟然冲我们破口大骂,还泼水赶我们走。哼,一提他我就来气!” “那个,您冷静一点。然后,那个杀人事件是怎么回事?是谁杀了谁?” 我一边安抚咋舌泄愤的堺,一边抓紧问正事。再这样拖下去,我今晚的记忆就该只剩下垃圾屋和对垃圾屋的抱怨了。 “还用问吗,肯定是那个沼田,杀死了市之濑。” “市之濑?”听到首次登场的名字,我表示不解。 “他是去年住进公寓一楼的大学生。这孩子特别乖,每次见到我都很精神地打招呼,从老家回来的时候还会给我带手信。” “您是说,那个大学生被住在垃圾屋里的人杀死了吗?” “对对,没错!自打上个礼拜四我就没见过他,这已经过了一个多礼拜了,这分明是有蹊跷嘛!” 堺越说越激动,抬高嗓门,唾沫横飞。 “不过,这会不会只是那个叫市之濑的学生出门旅游了呢?”我悄悄用白大褂的衣袖擦去了溅到额头上的唾沫星子。 “不会的!市之濑这孩子非常规矩,这年头找不到第二个像他那么懂规矩的孩子了。每次出远门之前,他一定会到我这儿打过招呼再走,可这次他一声不吭地人就没了!而且,他的车也停在附近的停车场没有动,市之濑要是出门的话,一定是会开那辆车去的!” 听着堺铿锵有力的说明,我模棱两可地点头。总觉得只是那孩子这次不小心忘记了联系,没有开车而使用了其它出行工具而已。 “您认为市之濑可能遇到了什么麻烦,这我明白了。不过,您为什么他是被住在垃圾屋里的人杀死了呢?” “其实吧,市之濑不见了的那天早上,我在打扫家门口,结果正好看见了他进到那个垃圾屋里面去。” “一大早进到垃圾屋里面?这是为什么?” “我猜他是想找沼田抱怨几句吧。市之濑这孩子正义感很强,以前也去找沼田提醒过好几次,沼田大概是记恨着他呢。” “是去提醒沼田收拾堆积的垃圾吗?” “不光是那个。沼田他总是半夜出门翻垃圾堆。” “翻垃圾堆?是找吃的吗?” “不,他找的都是大件垃圾,看到中意的就带回去。鬼知道他捡来那些废物到底是要干什么。他一捡过东西,垃圾场就变得一团糟,而且大半夜捡垃圾的多让人瘆得慌啊。所以大概是在一个月前吧,市之濑去提醒了他一声。结果沼田那家伙不顾大半夜的就开始扯着嗓子叫,把周围的人全吵醒了。” “也就是说,那个市之濑进入了垃圾屋之后,就失踪了对吧。所以您怀疑是沼田杀死了他。” 我简要地总结。堺用力一点头。 原来如此,故事倒也讲得通,但只凭这个就断定杀了人,总觉得有些太草率。感觉那个叫市之濑的男的只不过是出门旅游去了吧。 “上周末,我发现市之濑不见了之后,就去找了警察,结果他们说只凭这点内容不能立案,可能过一阵就回来了。可是这已经过了一个礼拜了,他还没回来,我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正好想起来有人说,这家医院的综合啥啥部门专门解决这类事件。” “那个,您这误会得有点……” 谣言传得太远,恐怕只会有更多令鹰央着迷的离奇委托接踵而至。我无论如何都要避免这个结局。话说回来,鹰央会接下这次的委托吗?如果会,我这周末很可能就要陪同鹰央了。不止是联谊会泡了汤,连美好的周末时光也要离我而去了。 转过头看向鹰央,只见她缓缓睁开了眼睛,同时嘴角上扬。看到她打心眼里期待的表情,先前的不安转为了悲惨的确信。她站起身来,挺起手术服下扁平的胸膛。 “明天我们就去垃圾屋探险!” 3 接受了堺的委托后,第二天过了中午,我跟在鹰央后面,一边看着穿了毛衬衫和牛仔裤的她大幅前后挥动着双臂兴致勃勃地向前走,一边沉重地蹒跚着步子。 “干嘛走得像遇难的登山者一样啊。就不能走得痛快点?” 她回过头说道,声音里是藏不住的兴奋。 “知道啦知道啦,麻烦您看着前面走,省得撞电线杆上。” 大好的周六,却被拽去垃圾屋探险,你让我上哪儿痛快去。而且,今天早上鸿之池还发来邮件,说“昨天我们喝得好热闹呢~~小鸟大夫没来真是太遗憾了 全都是好可爱好可爱的妹子呢 替我向鹰央老师问好~ 鸿之池上”,让我的心情进一步低落。 “你怎么啦,这可是杀人事件啊,杀人事件!要不是这种机会,上哪儿能调查去。你就不能兴奋一点吗?” “不能,所以请您走路的时候看着前面。” 让我兴奋?那就快点再给我安排一场联谊会。 “有杀人事件了还不兴奋?哼,怪人一个。” 鹰央歪了歪头。被据我所知最“怪”的人说成是怪人,我愈发消沉了。 “一般人是不愿意和杀人事件扯上关系的。首先,这次事件只是堺女士的臆想,很可能没发生过什么杀人。那个叫市之濑的学生,估计过一阵就会自己回来的。还有,您走路的时候看着点前面行不行,求求您了。” “确实,你说的也有可能,但那不等于否定了杀人事件的可能性。所以我才说要去查一下嘛。调查警方撒手不管的杀人事件,是公民的义务。” “那是哪国公民的义务啊。哎,前面!” “嗯?” 听到我大声的警告,鹰央总算重新转向前方,下一瞬便气势汹汹地一头撞到了电线杆上。哎,我说什么来着。好响亮的一声“咚”。 “您没事吧?” 我急忙奔上前。鹰央一边摸着略微发红的额头,一边没趣地嘟囔了声“没事”。 “……然后呢,还要走多久才到?” 她用与方才截然相反的平坦语调问道。看来是撞了脑袋,多少冷静了一些。我从口袋里掏出今早打印好的地图。开着爱车rx-8到医院接了鹰央,到附近停在投币停车场后,我们两人便徒步走向堺的住宅。 “马上就到了,前面那个路口拐过去就是。” “是吗,那就快走吧。” 跟着鹰央转了弯,便看到数十米前方一座两层的古旧公寓楼。 “就是那个楼吗?” “对,那就是堺女士管理的公寓楼。她本人住的家应该是楼前面的那座房子。” 八成是在空余的地皮上盖了楼,用收取的租金作为额外的收入。 “也就是说,那个就是她之前说的‘垃圾屋’了。” 鹰央指向公寓方向更远处数十米的一座房子。朝向那个方向看去,我不由自主地皱起了眉头。从远处看去,那个房子也相当显眼,让人不敢靠近。越过围墙能看到堆积如山的各种废品,从打开的门也溢出了数个垃圾袋。待会儿我们要进到那个家里去吗……心情愈发沉重起来。 我们先前往堺的住宅。来到门前,我按下门铃。 “……谁啊?” 很快,从扬声器中传出了沉闷的男子嗓音。听到男子不甚友好的语气,我感到困惑。 “那个,我们是从天医会综合医院来的……” “医院?医院的人来我们家干嘛?我又没得病。” “不,那个,是堺女士叫我们……” “干嘛呢!谁叫你瞎接的!” 正当我不明就里地回答时,突然响起了十分尖锐的叫声,通话随之切断了。数十秒后,大门打开,露出了堺的脸。 “真是不好意思,劳烦二位跑一趟。” 堺问候着,露出讨好的笑容。“是谁来了?”从家中传来声音。 “你管谁来了呢,不关你事,给我在里面待着!” 转过头,堺猛地变脸成般若,朝屋里怒声大喊。我惊讶于她态度丕变时,屋中传来“臭老婆子,你再说一遍!”的叫声。堺恶狠狠地一咋舌,用力扇上了门。 “哎呀,让您见笑了。今天周六,我家死老头子在家呢,真是烦死人了。” “那个,您……不用去和丈夫解释两句吗?”我小心翼翼地问。 “嗨,没事儿没事儿。拌两句嘴而已,没啥稀罕的。上个礼拜,我们半夜丢着餐具大声骂,还把警察给招来了呢。” 堺不知为何很是自豪似地扬起下巴。“哈啊……”我只好暧昧地应了一声。 “那个就是‘被害者’住的公寓吗?” 鹰央把我推到一边,自己走上前,指着旁边的公寓楼问道。看样子是急不可待地想要尽快调查了。 “对对,是的。我这就带二位去。” 堺趿拉着拖鞋,走在我们前面。 “那个地方本来是有一幢房子,里面住着老伴儿的爸妈,但二老早早就去世了,我们用赔付的保险金重新盖了座公寓楼。光靠老伴儿的那点工资,实在没法养家糊口。” 围墙环绕的土地不算宽广,建在其中的公寓楼共两层,每层有五个房门。 “总共有十个屋子,现在住了六户,一楼两户,二楼四户。” “市之濑住在哪个房间?”鹰央问道,语气中难掩兴奋。 “他住一楼最中间。” 堺指着其中一扇门说道。门口墙上的信箱里,塞满了各类传单和信件。 “那个房间后面就是垃圾堆放点对吧。住在‘垃圾屋’里的人到那儿捡垃圾,结果和他吵上了。” “没错没错。大概是一个月前,那个男的在后面翻找垃圾,市之濑听到动静,就去提醒他。结果那个男的就开始大声嚷嚷,连我在家都听见了。我们出去警告他说‘再吵吵就报警了’,他才嘟嘟囔囔地回去了。哎,要是当时直接报了警,市之濑说不定就还会活着……” 堺咬着嘴唇,摇了摇头,显得很是悲伤。看来,在堺的心中,那个名叫市之濑的青年已经惨遭杀害了。 “那总之先去找‘垃圾屋’的主人问话吧。” “哎,直接去找他问吗?”我眨了眨眼。 “那当然了。既然他有嫌疑,先找嫌疑人问话不是当然的吗。我们可是专业的啊。” 我们啥时候成“专业”的了?我叹了口气,准备追上得意洋洋地打头阵的鹰央。然而,身旁的堺却是站在原地一动不动。 “您怎么了?” “要去见……那个男的吗?”堺缩起头,小声问道。 “嗯,看来是要去了。” “干什么呢,快点走锕。” 注意到我们没有跟上来,鹰央小跑着回来了。 “那个,实在不好意思……我能不能就不跟着去了?” “咦,您有什么不太方便吗?”我问道。堺低下了头。 “我知道自己有些任性,不过我不愿意和那个男的碰面。他认识我的脸,万一被他盯上,天知道会遇到什么不测……” 那您把他推给我们去见面也不太合适吧…… “那个叫沼田的男人,从以前开始就不太对劲吗?他家是什么时候起变成‘垃圾屋’的?”鹰央问向缩起身子的堺。 “大概是两年前吧,我想。” “也就是说,沼田是两年前搬到那儿住的?” “不,他搬来这儿差不多有四年了。刚搬来的时候,他虽然也算不上友善,但没怪异到那个地步,也有家人陪着他。” “他有家人?”听到预料之外的情报,我不由得反问。 “是的,有老婆,还有个闺女。” “他的家人还跟他住在一起吗?” “没有了,记得正好是他开始往家里堆垃圾的时候起,我就再也没见过。有人说是因为老婆实在受不了他,就跟他离了……具体情况我也不太清楚。不过,在他搬过来的时候,我就觉得他不太对劲。问他是做什么的,回答说什么‘艺术家’。” 自称艺术家吗。确实让人起疑。 “哎,总之具体情况就直接问本人吧……哦,我和小鸟去就行了,你不愿意的话就不用跟来。” 鹰央点了点头。堺战战兢兢地低头致歉。 “请二位务必要小心啊,那个男的可危险了。我还听说他在跟黑道上的人混。” 冲着意气风发地准备朝“垃圾屋”前进的鹰央,堺有些不安地提醒。 “那个,您说黑道是怎么回事?”听到又一个新情报,我皱起眉头。 “呃,这个吧,其实也是听人说的,那个沼田其实是个黑社会,还在吃兴奋剂。” “兴奋剂!?”我不由得抬高了嗓门。 “对,没错。好像是几个月前,这附近有人在卖兴奋剂。” “这也是听人说的吗?” 面对接连出现的传闻,我心中的怀疑也水涨船高。 “不,这不是听说的,是这几天附近有人被警察问了话,说是这附近有人在偷偷卖药。所以我就怀疑,沼田就是卖药的,他自己也吃,所以才会变得那么古怪,那些兴奋剂就藏在他捡来的那堆垃圾里面。” “哦,这样……” 我挠了挠头。感觉已经完全搞不懂故事了。确实,长期服用兴奋剂会导致产生幻觉或妄想,但只凭这个就说“垃圾屋”和贩卖兴奋剂有关系,是不是太牵强了。 “总之请您们千万小心,他说不定真的会动手的。” 堺用已然是不关我事一样的口气提供建议。 “放心吧,真要有了冲突,这家伙会给我当保镖的。别看他这样,好歹也是空手道三段。” 鹰央劈里啪啦地拍了拍我的后背说道。闻此,堺露出笑容。 “真的吗!?那可真是放了一百二十个心了。” 呃,您这么信赖我的空手道水平吗…… “那我们就打起精神出发吧。” 鹰央握拳高举,我则是垂下了肩膀。 “唔……!?”随着鹰央靠近“垃圾屋”的我反射般用手捂住了鼻子。一股恶臭扑面而来,像是将大量的腌制品装进塑料袋里密封后丢到温室里放置了很久,其源头显然就是我们准备拜访的“垃圾屋”。来到门口的短短几步路,我已经被熏得泪水盈眶,一边揉着眼睛一边观察院门后方房屋的模样。 那已经不是垃圾“屋”可以形容,说成是“山”更贴切。房屋本身是二层小楼,前面不算大的庭院堆满了各类垃圾和废品直到房门口。我捂着鼻子,打量院内的物品。电视、dvd播放机、冰箱、桌椅和柜子,从家电到家具,以及装在垃圾袋中的饮料瓶和易拉罐等等,几乎占据了每一寸角落。在高耸如墙壁的废品堆中间,从院门到家门勉强有一条供人行走的道路。 “怎么了,小鸟?你捂着鼻子干什么?” “还能干什么,您不觉得臭吗?” “臭?”鹰央不解地歪了头,略微抽动了鼻翼。“哦哦,确实味道有点不太对劲。” “有点!?” 想起来了,这人虽然听力和视力过于常人,但嗅觉非常不敏感…… “不过,这还真是难得一见。我第一次见到这么像样的‘垃圾屋’呢。”不知为何,鹰央踮着脚尖眺望堆成山的废品,显得很是兴奋。 “这些垃圾就不能叫人运走吗?” “强行运走恐怕很困难,毕竟东西都堆在自家地盘里。而且从法律上讲,这些垃圾也都是私有物品。我们好歹算是民(zi)主(ben)主义国家,总不能强行处理私有物品吧。” “可是,这种状况很容易繁殖病原体啊。到底是为了什么堆了这么多垃圾呢。” “把家弄成这个样子的人,多数都患有精神疾病,其中属强迫症患者最多。他们很害怕把东西丢掉的行为,所以越积越多。” “强迫症啊。这还真是难办呢。” “确实,很不好处理。本人是明知自己积攒垃圾的行为不正常,却因过于害怕而无法矫正。” “不过,如果是神经因素导致的话,还是可以治疗的吧。” “根据具体的症状,可以采用认知疗法或开具药物来治疗。但并不是说所有积攒垃圾的人都有神经上的疾病,其它的精神疾病或认知障碍也可以导致类似的症状。当然,也有可能是服用兴奋剂所致。” 说着,鹰央伸手准备按门铃。我慌忙一把抓住她的手腕。 “干嘛啊?”鹰央不满地朝我一瞪。 “那个,您真的要见住在这儿的人吗?” “废话,你以为我们来这儿是干什么的?” “不,我纯粹是被您硬拽来的……” “难得来这儿一趟,总不能一句话不问就回去吧。” 不等我反应,鹰央便用没被我抓住的手敏捷地按响了门铃。轻快的铃声立刻响起。哎,到底走到了这一步。 “如果住这儿的人跑出来要打我,你可要给我当肉盾哦。” “什么叫肉盾……您从一开始别惹人家生气不就行了!” “我会积极应对的。”鹰央不屑地哼了一声。……骗鬼呢,你百分之百没打算“应对”吧。我下定决心,静候大门开启。然而等了数十秒,门纹丝不动。鹰央不满地嘟起嘴,开始连按门铃。铃声像是回音般反复响起,然而门依旧是紧闭。 “……看来人家出门了呢。我们下次再来吧。” 我暗暗松了口气,忽然只见鹰央一把推开大门,迈入院子里。 “老师!?您这样不行啊!” 不顾我的劝阻,鹰央站到家门前,伸出拳头开始敲门。 “我知道你在里面,快点出来,有点事要问你。” 一边有节奏地敲着门扉,鹰央一边大声说道。 “我都说了您这样做不行的。擅自闯入他人领地,搞不好您要被抓起来啊。” 我慌忙抓住了鹰央的手臂。 “我有什么办法,按了那么多次门铃,人家就是不肯出来嘛。快松手,你这个大力怪,疼死我了。” “万一人家真的没在家呢……” 说到这儿,门毫无征兆地缓缓打开。我抓着鹰央的胳膊愣住了。 “……谁啊?” 从门的缝隙中,出现了一张男子的脸。脏兮兮的棒球帽压低到眉毛下,皮肤发黑得像是几天没有洗过澡。他把门推得更开一些,同时略抬帽檐,朝我们射来锐利的目光。男子高度驼背,声音像是嗓子里卡着一口痰,听起来很费力。堺描述他是中年人,但乍一看去仿佛已年入耄耋。 “你是沼田吗?”鹰央毫不在意男子不寻常的身形,开口便问。 “……是的话怎么样?” 沼田沙哑的声音中透着明显的敌意。 “我想问你点事,能不能让我们进去?” “……滚。” 沼田小声骂了一句后,试图关门,然而鹰央抢先一步把脚塞进了门缝里。沼田恶狠狠地瞪向鹰央。 “先听我把话说完也不迟吧。” 鹰央的语气很是明朗,与紧张的气氛格格不入。 “谁啊,你?找我啥事?” “我是天久鹰央,这个大块头是我的部下小鸟。我们是医生。” “部下?医生?” 沼田显而易见地困惑了。这不奇怪,娇小童颜似高中女生的鹰央自称是医生,还说是我这么大个头的男人的上司,任谁都会疑惑吧。 “医生来我家干什么?别没事找事,快点回去。” “这么赶我们走真的好吗?我们可是从卫生局那儿来的。” 听到鹰央的话,我瞪大了眼睛。卫生局?她在说什么? “……卫生局怎么了?” 沼田的声音带上了一丝焦虑。 “卫生局的工作是保护公众环境的卫生,而你的家存在重大的卫生问题。” “……哪里有问题了,我……我只是、在自家的地儿里堆了东西而已。” “确实,你摧残你自己居住的土地,这并不违反法律。但,你的土地内繁殖的有害生物可能会离开这儿,向周围散播病原体。预防传染病的发生与传播,是卫生局工作的重要一环。若发现有爆发严重传染病的可能,我们会规劝感染者入院接受治疗,并对病原体的源头进行彻底消毒。你明白我什么意思吧?” 鹰央流畅如水地胡说八道。诚然,卫生局有预防传染病发生或流行的责任,但一来我们不是卫生局的人,二来能够采取强制措施的传染病在法律上有严格界定。至少这个家是不太可能成为那种疾病的产生源。 “……你该不会是要把这儿的东西运走吧?” 许是听信了鹰央的胡诌,沼田的声音开始发颤。前者诡异地咧嘴一笑,只是嘟囔“但愿不会吧”。沼田紧咬着牙,恨恨地盯着鹰央。 我一言不发地守望着事态的发展,心中暗暗希望沼田能把鹰央赶走。这样一来,我就能从探索垃圾屋的酷刑中得到解放,踏上开心的回家路,拥抱美好的周末了。沉默了一分多钟后,沼田张开了嘴,牙齿上隐约可见食物的残渣。 “……进来吧。” 别了,我美好的周末。 我垂下双肩,和脸上写满了胜利的鹰央一同踏入了“垃圾屋”内。瞬间,成倍的恶臭不容喘息地盖住了我的五官。味道的浓度与在外面时简直不可同日而语,我感觉自己撞在了臭味堆积的墙上,眩晕与恶心随后袭来,不由得伸手扶住房门以求平衡。要在这种地方问话吗?我的意识能撑到问话结束吗? “鞋子不用脱了,……把门关上。” 沼田用依旧难以听清的语调咕哝。就算他要求脱鞋,我也不会脱的。沼田站立的走廊和门外一样,散落着废品和垃圾袋,有几个袋子已经破了洞,从中渗出浓绿色的液体。关上门后,我一边尽力不用鼻子呼吸,一边跟着鹰央,踏着垃圾之间依稀可见的地板前进。 “老师,您骗人家说我们是卫生局的人,真的好吗?” 我压低声音避免被沼田听见,问向走在前面的鹰央。 “我可没骗人家。我说我们是‘从卫生局那儿来的’,没说是‘卫生局的人’。咱医院和卫生局都在同一个方向,怎么能说我在骗人呢。”鹰央同样小声回答。 “您这不就是在忽悠人吗……” 我无奈地吐槽,这时沼田推开走廊尽头的一扇门走了进去,我们紧随其后。里面是十二平米多一点的铺了榻榻米的房间,与庭院和走廊中不同,房间内不见废品或垃圾袋,而是摆着餐桌、被褥和电暖器。餐桌上是便利店盒饭和杯面的塑料盒,榻榻米的颜色不甚正常,但味道比起走廊里小了许多,大概是有排风扇。不难判断,沼田主要在这个房间中起居生活。 “找地儿坐吧,我可没东西招待你们。”沼田嘟囔了一句,坐到餐桌后方。我和鹰央在桌子的对侧坐下。 “说吧,想问我什么?” 沼田重新压低了棒球帽,不情不愿地问道。 “你认识一个叫市之濑的男人吗?”鹰央开门见山地问。虽然被棒球帽和脸上的污秽遮掩,我仍然察觉到沼田的面庞闪过一丝动摇。沉默了数秒后,沼田开了口。 “……那是谁啊?” “住在这旁边公寓里的大学生,我听说一个月前你跟他吵了一架。” “我哪知道,跟我吵过的傻子多了去了,我上哪儿记他们的名字去。” “是吗。顺便再告诉你,上个礼拜他来过你这儿,有人看到了他进入你的家门。”鹰央看向沼田的目光中满是挑衅。 “……哦,那个臭小鬼啊。他是来过,那又怎么了?” 数秒的沉默后,沼田有些恼怒地摇了摇头。 “市之濑为什么来了你这儿?你们聊了些什么话?” “没聊什么,那个小鬼瞎操心罢了。什么这样下去会得病,快点把这儿收拾干净,去医院检查看看之类的,烦死人了。” “嗯?市之濑是在担心你的健康状况吗?”鹰央眨了眨眼。 “是啊。我谢谢他愿意担心我,但我不想有人来管。” “不过约一个月前,你在捡垃圾的时候被市之濑撞见,你们两个大吵了一架,对吧。” “……那次我也有不对的地方。可你想想,那小鬼岁数还没我一半大,竟然敢教训我说‘这样活下去可不行,要再努力一点’,我能不火大吗。”沼田很是不服气地扭开了头。 总觉得故事的展开不大对劲。照堺的话讲,沼田和市之濑应该是互相敌对,但现在看好像没那么简单。 “原来如此。也就是说,你对市之濑的操心虽然厌烦,但还是有一点感激的,对吗?” 在鹰央确认下,沼田略一点头,算是作答。鹰央抱起双臂,陷入了沉默,应该是在头脑中整理新的情报。十数秒后,她松开胳膊,张开樱色的双唇。 “市之濑失踪了,这你知道吗?” “……啥?”沼田讶异地皱起眉头。 “我是说,他被人看到进入你家的那天起,就再没人见过他了。市之濑真的从你家走出去了吗?” 鹰央扬起视线,紧盯着沼田。沼田撇嘴。 “咋的啊,你啥意思?我冲那小毛孩下手了?” “嗯,我认为有这个可能性,所以才来问你。你危害了市之濑的安全吗?” “放屁!你到底算个什么东西,嗯?你不是卫生局的人吗,总扯那个小毛犊子干啥!” 他双手猛地拍打桌面。 “别那么激动嘛。那我就问个卫生方面的问题好了,你为什么捡了这么多垃圾堆着?” “为什么……这无所谓吧,你管我为什么。” 许是因突然改变了话题而没能反应过来,沼田支支吾吾。 “嗯,确实无所谓。大多数积攒垃圾的人,都没法明确解释自己这样做的原因。那我换个问题好了。” 鹰央顿了一顿,回望房间。 “放在这个屋子里的垃圾哪儿去了?” “……你指什么?”沼田压低了声音。 “我是说直到最近还堆在这间屋子里的垃圾。你看地板的榻榻米上,有明显的凹凸和污渍,不少是最近才出现的。也就是说,直到最近,连这里也堆满了垃圾。它们都去哪儿了?” 鹰央双手撑在餐桌上,向前探出身子。 “……嫌麻烦,扔了。” “扔了!?真没想到。” 沼田显然垂下了目光。鹰央很是夸张地耸了耸肩。 “有垃圾多碍事啊,所以就整理一下,给扔了。这很正常吧。” 对方歇斯底里般大叫。见此,鹰央扬起一侧的嘴角,嘲讽似地笑了。 “嗯,很正常,再正常不过了。” “怎么,你什么意思?” 大概是被鹰央别有意味的语气激怒,沼田响亮地咋舌。鹰央一下子凑到他的面前。 “你就是因为做不到‘正常’的事,才会住在这个‘垃圾屋’里,不是吗?脑子里明白要扔掉,但到头来就是越堆越多。对于住在‘垃圾屋’里的人来讲,扔掉垃圾绝对不是‘正常’的事,如果发生了,就说明发生了让你不得不那样做的‘异常’事态,比如……” 她露出讽刺般的笑容。 “有人在这儿送了命,放在这儿的垃圾里残留了相关证据。” 说着,鹰央竖起左手的食指,指向房间角落的榻榻米上一块明显泛黑的污渍。 “我进来的时候,就很在意那块污渍,因为只有它好像被人擦拭过。那个该不会是血迹吧?有人在这里流了大量的血,所以想消掉痕迹,不是吗?” 沼田的表情逐渐扭曲,像是被点燃的蜡烛。沉默笼罩了房间,我能做的只是静静地观望事态发展。 “证据……”沼田低沉的嘟囔打破了沉默。“你有证据说我杀了那个臭小鬼吗?” “不,目前还没有,只是我的推测而已。” “那就赶紧给我滚出去,别让我再见到你!” 沼田激动地站起身瞪着鹰央,毫不掩饰敌意。我也慌忙跟着起身以防不测,然而鹰央只是泰然地坐在原地,笑着回答。 “既然家主要赶人,我也没办法,今天就先回去吧。” 她胸有成竹地起身,冲我说了句“走吧”。 “哦,对了”离开房间之前的刹那,鹰央转过头看向沼田。“如果你真的杀了人,我就算把这儿的垃圾一个个都翻开,也会找出证据来。你洗干净脖子等着吧。” 4 “嗯!好吃!太赞了!” 举着叉子的鹰央开心地叫着,她的面前是正吃到一半的奶酪蛋糕(cheese cake)。离开“垃圾屋”约三小时后,我们在堺家的客厅里品尝着蛋糕与红茶。 走出沼田的家后,我和鹰央先是来到家庭餐馆补了午饭,同时讨论接下来的行动,又联系了几个熟人;然后来到堺的家中,姑且算是报告一下问询的结果,却被她热情挽留,只好叨扰。看向手表,已经过了下午四点,宝贵的周末正眼睁睁地消逝。 哎,没办法。我放松心态,啜了一口红茶。如果那个“垃圾屋”里真的死了人,也算是个大事,献出我的一个周末不足惜。 问题是,真的发生过杀人事件吗?沼田说那个叫市之濑的青年担心他的身体,若真如此,他为何还要杀死市之濑? “小鸟,那个你不吃吗?” 兀自思考时,从旁边传来声音。扭头看去,只见鹰央吃完了自己盘中的蛋糕,正虎视眈眈地盯着我还剩了大半的蛋糕。 “不吃的话,让给我也不是不可以。” “……您想吃吗?” “嗯!” 我瞟了一眼笑容灿烂的鹰央,用叉子刺起蛋糕,快速塞进自己的嘴中。 “感谢款待。” “啊啊啊啊啊啊……” 听着鹰央悲痛的呻吟,感觉内心舒畅了少许。 “蛋糕味道怎么样?” 堺端着茶壶来到客厅,准备为我们续杯。 “……好吃。”鹰央有气无力地嘟囔。 “那个,您怎么了?难道是不合胃口吗?” “哦不,没什么,蛋糕非常好吃,感谢您的招待。” 见堺面露不安,我急忙安慰。 “是吗,那就好……那,您二位和那个男的谈得怎么样了?是他冲市之濑下手了吗?” 堺一边为我们杯中注入红茶,一边很是兴奋地问。 “嗯,这个可能性很大。”鹰央毫不含糊地点头。 “我就说嘛!那,接下来要怎么办?” 面对兴奋地探出身子的堺,鹰央竖起左手的食指,慢慢地左右摆动。 “这次的事件没有那么‘神秘’,市之濑上门讨说法,结果出于某种原因被沼田杀死了,恐怕就是这么简单。问题在于如何证明这一点。” 她很是得意地说明。堺则是一脸严肃地聆听。 “话说,沼田有车吗?” “咦,车吗?现在应该没有吧。刚搬到这片来的时候,我还记得他和家人一起开车出门,但自从他那儿变成‘垃圾屋’以来,就再没见过了……。这有什么关系吗?” 面对鹰央突然转变话题,堺面露不解。 “目前还没有沼田杀了人的明确证据。当然啦,如果市之濑的家人报了案,我想警方早晚会‘垃圾屋’调查,但那就太晚了,证据很有可能在那之前就被销毁。所以必须尽快找出他杀了人的证据。” 鹰央说得头头是道,堺也跟着嗯嗯点头。 “最有力的证据就是尸体。只要见到市之濑的尸体,警方应该就会立刻行动。” “市之濑的尸体……可是,要怎么找?” 许是想象了关系好的住户惨死的模样,堺有些不快地皱起眉头。 “尸体在哪儿,这是关键。一具年轻男性的尸体很重,又很显眼,搬起来还费劲。沼田没有车的话,他很难搬到远处,那么可能丢弃的地点就很有限了。” “难道说……” 堺的声音微微颤抖,大概是猜到了鹰央想要说的话。这也难怪,我刚才在家庭餐馆里听她说的时候也没了食欲,烤肉饼吃了一半就剩下了。 “没错,尸体很有可能还藏在那个家里。堆了那么多垃圾,想藏总有地方。市之濑失踪已经一个礼拜了,这么热的天,应该已经腐坏不少了,只是混在垃圾的味道里,人们没发现而已。” 听着鹰央毫无顾虑的描述,堺不由得伸手捂住嘴。那个“垃圾屋”散发出来的气味里,竟然可能混杂着熟人尸体的腐臭,自然是谁听谁恶心。 “那,要怎么找出尸体来呢?难道要在那个满是垃圾的房子里……”堺捂着嘴问道。 “等着就行了。” “等着?等什么?” “等沼田动手藏匿尸体”鹰央得意地挺着胸膛回答。“我刚才已经威胁了沼田,说近期会彻底调查他的‘垃圾屋’。如果他把尸体藏在了家里,他现在肯定很着急,准备尽快转移尸体,很可能今晚就会有动作。” “然后就来个人赃俱获!” 堺探出身子兴奋地接过话。鹰央一脸满意地点了点头。 “嗯,没错。今天晚上,我和小鸟再加上一个人,我们一块儿监视那个‘垃圾屋’。有三个人在,就算沼田想从后门溜走,也得被我们逮住。” ……您咋就恁开心呢。 我斜眼看着鹰央,啜了一口红茶。这么冷的天,一直盯梢到大半夜还不算,目标人物可能会携带腐烂的尸体。不论怎么想都不是值得开心的事儿吧。 “那个,您说再加上一个人……该不会是我吧?”堺不安地指着自己问道。 “不,是专门干这种事的人。刚才打电话问,他今天正好不值班,就给叫过来了。虽然废话不老少,不过听我说有可能解决一件还没演变成案件的杀人案,就满口答应了。” “专门?值班?” 堺不解地歪头,同时鹰央挂在椅背上的外衣中传出古典乐的旋律。 “哦哦,说曹操曹操到啊。”从外衣口袋中取出手机,鹰央开始了通话。 “已经到附近了。” 与对方聊了几句后,她挂断电话,披上外衣,小步跑到门口。哎,真是让人操心。我和堺也跟着起身。 “哟,好久没见了。” 走出大门,鹰央冲着站在门前的穿着西服、体格健硕的男子——成濑刑警举起一只手打招呼。成濑则是用往常的漠然表情略一点头。 “那个,这位是?” 趿拉着拖鞋走出屋子的堺望着成濑眨了眨眼。 “他是田无派出所的刑警,叫成濑。我叫他来帮我们一块儿盯着‘垃圾屋’。” 在家庭餐馆吃过饭后,鹰央给成濑打电话说明情况,把他叫了出来。 “天久大夫,我还没决定要跟着二位盯梢呢。总之先看一眼现场的样子,再做决定。” 成濑扭着厚重的嘴唇,用阴沉的语气说道。虽说是听到可能会解决杀人事件而赶来,但听从一般民众鹰央的指示,总归是有些抵抗。 “嗯,这是当然。那首先带你去被害者的公寓和案发现场‘垃圾屋’吧,跟我来。” 说完,鹰央大踏步向前走去。我们紧随其后。 “这儿就是我们认为遇害的人住的公寓。他从上个星期开始就不见了,车也停在这儿一直没动。” 来到公寓跟前,鹰央转身说明情况。 “被害者的房间是哪个?”成濑用漠不关心的语气问道。 “那个,正中间的那个。”堺指向一楼中央的房间。就在这时,门开了。 “……哎?”堺伸手指着,愣愣地发出声音。 门扉打开,从中探出穿着毛衫戴了眼镜的青年的脸孔。看到我们,他略缩起头,算是致意。 “市之濑……?” “堺阿姨,您好。” 青年肩上挎着波士顿包,快活地笑着问候。面庞虽带着一丝稚嫩,五官却很端正,笑容也显得爽朗。我看了看堺,又看了看青年。刚才堺叫了他“市之濑”,难道说他就是……? “你……还活着?” 堺愣愣地嘟囔。“啥?”青年不解地歪着头。 “可你、你不是一个星期都找不见……连着好几天不在家,也没来跟我说一声,你的车也……” “啊,对不起。是我妈遇上了车祸,我一着急就跑出来了。这个季节,老家那边积雪很多,我的车又没有防滑胎,就坐电车回去了。” “咦,你妈妈出车祸了!?没事儿吧?” “骨折了,不过没有生命危险,就是得在医院待上几个礼拜。对了,我接下来一段时间要在老家住,今天是回来拿衣服还有电脑和教科书的。” 市之濑打开背包给我们看。里面如他所说,装满了各类物品。 “可你上个礼拜不是去了‘垃圾屋’吗?我看到你进去了,那个男的没冲你动手吧?” “您是说沼田先生吗?我就是偶尔进去跟他提个醒儿,说老住在那种地方对身体不好,还影响周围邻居。一开始他见到我就赶我走,不过最近能聊上几句了。等我妈那边情况稳定下来了,我还会去找他的。” “是吗。我还以为……”堺心神不定地游离着视线。 “哦,我差不多该走了,不然赶不上新干线了。阿姨再见!” 市之濑略行一礼后,便在我们的目送中,小跑着离开了。望着他的背影远去,冰冷的沉默笼罩了周围。十数秒后,一阵“哼哼哼”的沉闷笑声响起。 “大夫,他就是您说的‘被害者’吗?我怎么看着他还活着呢。您刚才说什么来着,今晚要盯梢,等着凶手搬运他的尸体?” 成濑吊起厚厚嘴唇的一角,语气中尽是嘲讽,像要趁这机会发泄心中对鹰央积攒的不满。 “等、等一下。呃……刚才那家伙,真的是你说的那个市之濑吗?” 鹰央慌忙问向堺。看她张口结舌的样子,似乎即将陷入恐慌。虽然有着令人畏惧的智慧,但同时,一旦遇到想象之外的事情,便会立刻惊慌不定。 “是的,就是市之濑,不会错……呃,真对不起,看来是我误会了。” 堺红着脸,深深低下了头。鹰央只是半张着嘴,愣愣地看着她。 “哎呀,听说是杀人事件,我着急忙慌赶过来,没想到被害者竟然活蹦乱跳。这也算是个教训,您以后可不能随便插手案件了哦。那我就告辞了。” 自顾自地挖苦了一番后,成濑哼了一声,也离开了。 “等一下,那个‘垃圾屋’里肯定发生了什么事件,我敢肯定……” 春寒料峭中,鹰央沙哑的声音被风吹散。 5 “那,鹰央老师,我先回去了。” 站在昏暗房间的门口,我朝无力地躺在沙发上的鹰央道别。然而她像是没有听到我的声音一样,不见任何反应。自从发现自己的推理出了岔子,市之濑仍然存活以来,她便一直是这副模样,茫然地沉默着。别无选择的我只好硬拽她坐到rx-8的副驾驶席上,带她从堺的家回到了天医会综合医院。 放着这样的她不管,真的没关系吗?转身拧开门把手时,我犹豫了一瞬,但想了想,就算留在这儿,我也做不了什么。 “鹰央老师,您别太往心里去。谁都有犯错的时候,而且这次事情的错也不在您,是堺女士擅自判断出了差错。” 这已经是不知第几次的安慰了,然而鹰央依旧是毫无反应。我轻叹了口气,走出了“家”。 横穿楼顶,走下楼梯,来到电梯厅,我揉了揉太阳穴。到底还是放心不下,不敢就这么回家。鹰央虽平素旁若无人,实际上却扛不住风吹草动。相处的这八个月来,我对此深有了解。陪她到现在,这会儿已经是傍晚了,回家也没什么事可做。还是过会儿再上去瞅一眼吧。想到这儿,我便离开电梯厅,前往综合诊断部的住院床位所在的十楼西住院区,打算补上前些日子出院的患者的诊疗报告。去年,我因故从外科转到内科,接下来还要考取认定内科医和内科专门医等资格证,这需要我总结经手的病例,写成报告提交给学会。 (永琳:在日本,获得行医执照的医生完成内科相关专业的学习,并在内科实习至少一年后,可以参加“认定内科医”资格的考试。考试的方法是,将之前经治的各类内科(呼吸系统、循环系统、血液、内分泌、神经内科等)患者,包括术后治疗的患者和死亡患者的诊疗记录整理数十份,提交至日本医学会接受审查,评定合格者即获得“认定内科医”资格。成为认定内科医后,需继续实习至少两年,方可参加“内科专门医”资格的考试。考试方法和认定内科医资格考试类似,只是需要提交的病例报告更具有深度,且考察范围扩大至对患者的管理和照料等。因提交的报告需涵盖内科的几乎所有方面,据闻有些仅擅长某一专科的人因此而放弃了考试。据统计,截至2002年底,日本约有98000名医生在内科部门工作,其中具有内科专门医资格的仅7169人,不足十三分之一。在我国,医生取得行医执照后,需注册执业地点、类别和范围,并照此行医。仅在变更执业类别而重新注册时,才需提交接受培训并合格的证明。参见如: http://.tomoe-clinic.jp/naikasenmoni/index.html , https://.naika.or.jp/nintei/seido/gaiyo/ , 《医师执业注册暂行办法》) 来到护士站,恰逢患者的晚餐时间,护士们忙于送餐至各病房,站内人影寥寥。看到坐在里面的人,我停下了脚步。那正是负责该楼层的护士相马若菜。最近综合诊断部没有多少住院患者,我有一阵没见到她了。只是随兴来到住院区,却有如此相遇,感觉自己撞了大运。 她交叠着颀长纤瘦的双腿,正坐在电子病历前,应该是在写看护记录吧。但,放在键盘上的手指却迟迟不见动作。美丽的双眼愣愣地盯着屏幕,目光空虚,显得有些心不在焉。面容端整的若菜如此忧郁的模样,竟也别有一番风情与魅力。 我来到她的身边。若菜陷入沉思,没有注意到我的靠近。从侧旁看去,她的睫毛格外地长。 “相马护士。” 我轻声呼唤。若菜的身躯猛地一颤。 “咦?啊,小鸟游大夫。” “你还好吧?看上去好像有点累了。” “哦,还好,只是想了些事情而已。” 说着,她冲我莞尔一笑,只是那个笑颜似乎有些牵强。 “你今天是晚班吗?” “不,今天我是早班,已经结束了,只是剩看护记录还没写完。” 听了若菜的回答,我侧眼看向挂钟。早班的话,她应该早就下班了才对,却仍未写完看护记录,一定是脑子里在想别的事情。险些说出“有什么烦恼可以跟我谈”的话,但想到我们之间的关系(至少目前)算不上那么亲密,我便重新把话咽了下去。 “小鸟游大夫您呢?看您穿着便服,是患者状态突然恶化被叫来的吗?不过我记得综合诊断部现在没有住院患者吧。” “被鹰央老师拽着跑了一天,刚刚送她回楼顶的‘家’里了。本来想直接回家,不过既然来了医院,就想着把前一阵出院的患者的诊疗记录整理一下。” “哦哦,是天久大夫啊。您真善良呢。” “哪里,我并没有……”被若菜夸奖,感觉不算坏。 “不过,我有点羡慕天久大夫了呢。毕竟身边总是有辅佐她的恋人。” “……恋人?你说谁?” “咦?就是小鸟游大夫您啊……不是吗?” “绝对不是!” 我斩钉截铁地回答。若菜歪起头。 “可是,鸿之池大夫说……” “她说的话你可别信!那家伙张口就胡说,纯粹是拿我当乐子而已。” “哦……”若菜眨了眨眼,似是依旧不解。果然,我来到这家医院依旧无缘桃花运,都要怪那家伙。我如此确信。而且,她偏偏对相马护士散播谣言。正当我想着要怎么收拾鸿之池时,只见若菜的表情再次被阴暗笼罩。 “那,那个,相马护士,……你遇到什么事了吗?” 我下定决心问道。“哎?”若菜抬起头,愣愣地反问。 “呃,就是,我看你好像有点不好受的样子。不介意的话,你愿意跟我谈谈吗?” 我小心着措辞,避免表现出催促之意。若菜的脸上现出一丝动摇,迎着我的目光沉默了十数秒后,她才有些犹豫地开了口。 “那个,小鸟游大夫,如果……” “不好了!快来人!” 若菜细弱的声音,被一阵尖利的惨叫声打断。抬头看向声音传来的方向,只见从护士站前面的病房跑出一名年轻的护士。我记得她来这儿还不到一年。 “怎么了?”若菜锐声喝问,露出了前辈的威严。 “有人倒在地上了,是名患者,我去看的时候突然……” 许是陷入了惊慌,她语无伦次地试图说明。我和若菜对视了一眼,立刻冲了出去,穿过护士站,跑入了那名护士出来的病房。只见进门右手边的床上,一名体格健硕的中老年男性正浑身发颤。痉挛——是癫痫发作吗?还是脑中风?一边在脑海中列出可能造成症状的病因,一边赶到床边,这时男子的痉挛停住了。 “先生!您怎么了?听得见我的话吗!?” 我摇晃男子的身体,大声问道,然而他毫无反应。“患者是什么情况?”我问向新来的护士。 “呃、那个,他是昨天、不、今天入院的,刚才还在和我说话,然后就突然开始发抖……”护士慌张地说明。不对,我问的不是那些事情。 “松原一郎先生,五十六岁,昏迷失去意识,今日入院接受详细检查,无既往病史。疑有心律不齐,目前正在进行二十四小时心电图检查。” 若菜迅速告知了必要的情报,同时准备接上心电监测仪。看着她将电极片贴在患者胸口,我把耳朵凑近患者的嘴边,同时观察胸膛的动作。脸颊没有感受到呼吸时的吐气,胸口也不见起伏。他的呼吸停止了。我直起身子,伸出手指搭在患者的颈部,却同样没有摸到脉动。 “心肺停止(arrest)!” 在我宣告患者心肺功能停止的同时,若菜接好了电极片,打开心电监测仪的开关。液晶屏幕上立刻出现了波形,像是一座座形状和大小各异的山峰连绵不断。 “是室颤!”我的响声在病房里回荡。 室颤——心室颤动(永琳:又称心室纤颤,英文v-fib(ventricr fibrition)),指心室细微震颤而无法向全身泵出血液,是心脏骤停的标准形态之一。和我猜的一样,患者昏迷的原因正是心律不齐。之前都只是导致了暂时的低血压,晕过去一会儿就好了,但这次则导致了心脏骤停,若不及时采取措施,将有生命危险。 “相马护士,快去拿急救推车和电除颤器!你,去广播紧急呼叫,再把附近的护士都叫过来!” 我快速下令,同时两手交叠于患者胸骨上方,施加体重,开始了心肺复苏。大脑若被停止了供血,超过三分钟,便会开始产生不可逆的损伤。心肺复苏可维持脑部最低限度的供血,同时为恢复窦性心律做准备。 接到我的指令后,若菜和新手护士急忙跑出病房,数十秒后,若菜一手拽着推车、一手拎着电除颤器回来了。 “除颤器充电中!要打肾上腺素吗?” 若菜快速问道。 “打,再加一个单位的利多卡因!”(永琳:肾上腺素可加强心肌收缩性,迅速改善心肌血液供应,是治疗心脏骤停的常用药物;利多卡因为ib类抗心律失常药,通过轻度阻滞钠通道降低心肌自律性,主要治疗室性心律失常。) 我一边进行心肺复苏一边回答。她从急救推车中迅速取出所需药剂,动作流场地接在点滴的输液侧管注入。这时,从天花板的扬声器中传出广播声。 “紧急呼救 紧急呼救 十楼西住院区” 紧急呼救(stat call)——院内患者突然病变,需要召集医护人员救助时播放的紧急广播。不出数十秒,医院里的医生们便会来到这儿。但我们没有那么多时间悠闲地等待,采取措施越晚,心脏骤停患者的存活率就越低。现在只能靠我和若菜尽力抢救了。 “充电完成!” 若菜向我递来电极板。我点头接过,将其分别抵在患者右胸和左侧腹处。 “离开!” 听到我的叫声,若菜快速跳离病床。确认后,我按下电极板上的按钮。下一瞬,床上患者的身体猛地跃至空中。强烈的电击短暂地麻痹了震颤的心脏,使其再度按照正确的节奏跳动。这是对室颤最为有效的治疗手段。屏幕上,心电图的波形因大电流瞬间扬起,超出显示量程,数秒后缓缓下降。我和若菜屏住呼吸,紧紧盯着屏幕。片刻后,回到基准线的波形开始有节奏地绘出正常的形状。我重用手指抵在患者的颈部,这次明显感受到了血管有力的脉动。 “心跳恢复了,血压也回来了。” 我长呼出一口气,说道。闻此,若菜的脸上也现出安稳的表情。随着血压上升,患者开始恢复意识,躺在床上发出呻吟声,同时略微扭动身体。 纷乱的脚步声从走廊传来,很快,一名穿着白大褂的中年男性奔入病房。我认识他,记得是循环内科的医生。 “这是我的病人,现在什么情况!?” 他急切地问道,声音因不安而尖锐。紧跟着,又有更多的医生涌入病房。 “出现了室颤,进行体外电除极,已经恢复了窦性心律,血压正常。” 我简单地说明状况。只见他双手撑着膝盖,“太好了……”地叹息。 “谢谢你了,大夫,后面就交给我吧。真是帮大忙了。” “那就拜托您了。” 我低头向他致意后,离开了病房。主治医来了,我的任务也就结束了。回到护士站,跟着我一同出来的若菜来到我身旁。 “辛苦您了,小鸟游大夫。很精彩的施救呢。” “相马护士也辛苦了。多亏有你的帮助,才让患者复苏了。” “哪里的话,我几乎没做什么,只是照大夫您的指示行动了而已。” “不用谦虚的,你的行动非常准确,这才是关键。” “可是,我只是……”“光靠我……” 我和若菜的声音撞在一起。我们对视了一眼,同时笑出了声。 “那,这次就算我们两个人的功劳好了。” 若菜露出与她成熟外表不相称的、少女一般稚嫩的笑颜。见此,我的心脏不由得加速跳动。哎,这下被鸿之池说成“伸长了鼻子”也是没办法。露出苦笑时,忽然注意到若菜的脸上重又蒙上了一层阴影。 “……谢谢您,小鸟游大夫。我刚才心情有点低落,多亏了您,又打起精神了。” 她冲我略一低头,转身离开了护士站。本就纤瘦的背影,看上去似乎更加娇小了。 到底是发生了什么事呢。我刚要开口发问,这时口袋里的手机传出震动。一时兴起来到住院楼,却忘记了关闭电源。我慌忙掏出手机,打开一看又皱起了眉头。是一封邮件,发件人是“天久鹰央”。又出了什么事吗?我点击屏幕,打开邮件。 “还在医院旁边的话就回来一趟 有件事要拜托你” “拜托我?” 看着短短的正文,我不解地歪起脑袋。 6 “您还好吗?” 我捏住鼻子,问向站在一旁的鹰央。她僵硬着表情,只是点了点头。 周日的上午,我们两人再次来到了“垃圾屋”。昨天在医院接到鹰央的邮件后,回到她的“家”中,只见她很是严肃地对我说。 ——“我想去跟沼田道个歉,你能陪我去吗?” 老实讲,我很不愿意连周日都浪费掉,又去那个恶臭熏天的“垃圾屋”,然而听到鹰央从未有过的孱弱声音,便不由得答应了下来。 “那我要按咯。” 我按下门铃。立刻,一阵轻快的铃声响起。鹰央紧紧盯着关闭的大门。数十秒后,门打开,一个脏兮兮的男子戴着压低的棒球帽露出了脑袋,朝我们投来充满警惕的目光。 “怎么又是你们,……给我滚。” 沼田愤愤地骂了一句,试图关上门。 “等一下,今天我们是来道歉的!” 门关上前一刹那,鹰央大声叫住他。男子停下了手。 “道歉?”沼田重新露出头,讶异地嘟囔。 “没错,向你道歉。昨天我闹了误会,把你说成是杀死了大学生市之濑的犯人,我很抱歉。是我搞错了,市之濑他还活着。” 鹰央深深低下了头。我也姑且效仿。 “……把头抬起来吧。” 闻声,我抬起了头。棒球帽下,沼田的目光紧盯着我们。 “不用道歉了。住在这种家里,我已经习惯被误会了。你说那个叫市之濑的小子还活着是吧,那就够了。” 沼田几近变成黑色的嘴唇略微扭曲,露出一丝笑容,丢下一句“那就再见了”后,再次准备关上门。 “哎,你等一下!”鹰央急忙叫道。“虽然算不上是道歉,不过作为一个医生,我有件事要告诉你。” “告诉我?” “你应该立刻接受治疗,再这样下去会有生命危险。我昨天明白了,你为什么在收集这些废品。” 吊胃口般顿了一拍后,鹰央舔了舔嘴唇,继续说道。 “你把收来的废品……吃下去了,对吧?” 吃了废品?听到预料外的话语,我不禁怀疑自己的听力。沼田只是一言不发地盯着鹰央,似是在催促。 “昨天在你家里的时候,我注意到有几件废品上有啃咬的痕迹。在医学上,你的这种情况叫‘异食症’,指无论如何都想吃不能食用的无机物的症状。你在小区的垃圾堆放处巡游,收集刺激自己食欲的物品,吃不了的就堆放在家里面。” 沼田依旧是一言不发。他的沉默仿佛在证实鹰央所说的内容。 “目前看上去,你的健康还没有受太大的影响,不过继续这样下去,早晚会患病。首先要接受详细检查,找到引发病症的原因,再接受针对性的治疗。这样一来,你就再没必要收集这些废品了。” “……我再想想吧。……谢谢你。” 沼田小声回答后,终于回到了房屋内,关上了门,立刻响起了锁门的声音。 “总算是平稳地收了场啊。那我们就回去吧。” 我松了口气,看向身旁,只见鹰央正低着头,双肩微微发颤。她是在哭吗?因为放下了心中的负担,还是因为自己的推理出错而悔恨?我冲她颤抖的肩膀伸出手,这时她缓缓抬起了头,我一下子止住了动作。 鹰央在笑。无声的、小恶魔般——不,准确地说,是恶魔般的笑写满了她的脸庞。 “那、那个,……鹰央老师?” 看到与状况截然相反的表情,我不由得感到畏惧。只见她扬起嘴角,缓缓开了口。 “等着瞧,我叫你有去无回。” “左转!下一个路口左转!”间不容发的指令从副驾驶席飞来。 “我知道啦,您不用那么大声,我也听得见。” 我紧握着方向盘,瞟了一眼身旁穿着长大衣、紧紧盯着手机画面的鹰央。 “……那上面标了目的地吗?” “嗯?哦,标了。应该马上就到了。” “说到底,我们这是往哪儿开呢?这儿已经是奥多摩的山区里了啊。” “到了你就知道了。哎,前面左转。” “好好好……” 向左打方向盘,rx-8驶入了勉强够一辆车通行的狭窄山路中。距离出发已有两个小时,从十五分钟前便一直在昏暗的树林里开个不停。导航仪屏幕上的时钟已经过了晚十一点。 “上个月二十二日,在大田区港口发现女子尸体……专案组正在调……害者关原樱子女士身边的……” 许是信号太弱,车内扬声器传出的新闻也是时断时续。我干脆关掉了收音机。明天一大早还要上班呢,大半夜的,我为什么在陪鹰央跑到奥多摩的深山老林里开车兜风?盯着头灯着凉的凹凸不平的路面,我扪心自问。 半天前,向沼田道过歉后,我正准备归宅,却被鹰央一句“接下来才是好戏,总之先回医院吧”叫住了,于是只好在鹰央的“家”里不明不白地等着。反复问鹰央“这到底是在等什么?”然而每次都被她搪塞,几次忍不住想要回去却听到她的一句“你就不想知道真相吗”而有苦难言地自暴自弃,眼看着宝贵的周日下午时光一点点耗尽。 等到时针指过晚九点,正要下定决心收拾回家时,一直坐在电脑前的鹰央叫道“终于有动作了!我们快追!”然后便是一头雾水地按照鹰央指示,开车来到了这里。 说到底,鹰央所说的“案件”究竟是指什么?市之濑还活着,我们已经确认过了,在那瞬间,需要解决的“案件”就不复存在了。白天向沼田道歉后鹰央露出的表情浮现脑海。她认为在那个“垃圾屋”中发生过杀人事件,若是如此,沼田杀死了市之濑以外的某个人吗?被害者又是谁? 山路开始逐渐变窄,路面也愈发崎岖。rx-8不充分的减震系统,将路面的凹凸不打折扣地传递到屁股。 “真的是这条道没错吗?这路怎么越来越野了?” 再开下去,我们该不会要遇难吧? “放心吧。快到了,你开慢一点。还有把远光灯也关掉。” 鹰央的声音里渗着一股紧张。快到了?我们这是要到哪儿?脑子里疑问无数,但我也只能照做。忽然,透过前窗,我看到道路前方停了一辆小面包车。这种地方怎么会有车?疑惑的瞬间,副驾驶席响起锐利的一声“停车!”我反射般猛踩刹车,顿时安全带勒入胸口。 “关头灯!发动机也熄火!” 鹰央迅速发出指令。不明就里的我只好照做。 “那个,老师,这里是哪儿?” “走吧。保持安静,尽量不要出声,别让对方发现了。” 她没有回答我的问题,径自打开了车门。我慌忙摘下安全带,下车跟在她后面。 没有路灯,连暗淡的月光也被两边高大的树木遮蔽,周围是伸手不见五指的漆黑,我费力确认脚边的地面。 “好,走吧。总之先摸到那辆车旁边。” “您、您等一下啊。我眼睛比不上您,这么黑根本看不清啊。” 听见鹰央小声下令后便要兀自迈开脚步,我慌忙把她叫住。对光线异常敏感的她,有着堪比猫头鹰的夜视能力。 “啧,没办法。”鹰央从外衣的口袋中掏出两个小型手电筒,将其中一个递给我。“这个可以调节光强,你尽量打暗一点,被发现可就麻烦了。” “我们到底是会被谁发现啊?” 我压低声音问道,她只是回了一句“少废话快跟上来”,便弯下腰向前走。我无可奈何,依言将手电筒的光强调到最小,一边照着脚下一边前进。蹑手蹑脚地来到停在数十米前方的面包车旁边。车的后备箱门被拉开,里面似乎没有人。鹰央忽然趴下身子,伸手到车下方,拽出来了一样东西。 “哦哦,找到了。”只见她手中的物品差不多名片大小。 “那是什么?” “gps定位器,中午我装上的。只要有这个,面包车开到哪儿,都能从电脑或手机上看见。” 说着,鹰央将机器递给我。这么说来,今天中午到“垃圾屋”道歉后,刚要坐车回去时,她撂下一句“稍微等我一会儿”便不见了身影,十几分钟后才回来。原来那个时候,她是去给这辆车偷偷安装定位器了。 可是,这到底是谁的车?我依旧搞不清楚状况。 “那个……” 我刚要开口问,鹰央迅速伸出手捂住了我的嘴,同时竖起另一只手的食指抵在自己嘴唇前,然后指了指树林深处。仔细一看,从中漏出了一丝光线,好像是有什么人在。 “接下来才是重头戏。对方很有可能会拼死抵抗,到时候就交给你了。” “您等一下,对方到底是谁?在那种地方做什么?” 我快速发问,鹰央只是说了句“小心别让他发现了”,然后弯下腰,朝着光源走去。您喜欢搞秘密可以,但至少这种时候得给我说清楚了啊。一边在心中吐槽,我一边学着她的样子,缩起身体跟在后面。照她的说法,可能会发生冲突,我得做好准备才行。 屏息凝神,我和鹰央逐渐潜入树林深处。前进了约二十米,从树干的缝隙间,一个人影在光照中现出轮廓。看上去是个年轻的男子,不过背对着我们,看不见面孔。他将一个大型的手电筒摆在地上,手里握着长约一米的铁铲,正在进行某种作业。 我们一边注意不发出脚步声,一边沿着树干的影子朝男子靠近,直到距离他只有数米处停了下来,藏身于粗壮树干的暗影中。我用手按着胸口,试图安抚心跳。 “走吧。”鹰央轻声嘟囔。虽然依旧一头雾水,不过事已至此,多说无益。我将手电筒放在树下,握紧了双拳。 “不许动!”立刻,鹰央从树干后跳出来,朝男子大叫。男子浑身猛地一颤,两手举着铲子僵住了。 “果然和我想的一样。” 鹰央两脚岔开站着,打开手电筒,照亮了男子的脚边。 “天啊……” 看到黑暗中浮现的场景,我不由得发出呻吟。被翻开的土块散落在周围,中间露出一条手臂。……人的手臂,肌肉被剜开,露出里面的骨头。 “这……到底是……?”我从喉咙肿勉强挤出一丝颤巍巍的声音。 “看了不明白吗,人类的尸体啊。对吧?” 听到鹰央的问话,举着铁铲的男子用很不流畅的动作转过身来。“啊…………”看到对方扭曲的面庞,我只是发出傻愣愣的声音。 站在眼前的,正是市之濑——从最开始被误认为杀人事件的“遇害者”的男子。 “你们……怎么……?” 戴着眼镜的市之濑咧着嘴,露出牙根,惊讶而恼怒地朝我们瞪来。 “当然是为了解决案件了。” 鹰央上前一步,得意洋洋地回答。 “您说‘案件’……究竟是指什么?” 我小心翼翼地问道。昨天看到市之濑还活着地时候,不是已经证明了不存在什么“案件”吗。 “说什么呢,当然是‘杀人案件’了。” “杀人……”我的视线落在求助般从地面伸出的那一截手臂上。“埋在那儿的,究竟是谁?” “你怎么回事,到现在还不明白吗?” 鹰央很是无可奈何般长叹了一口气。市之濑一言不发,只是紧紧盯着她。 “就是说,从某种程度上讲,我和堺都没有错。眼前这个男人去‘垃圾屋’串门那天,的确发生了杀人事件,房间榻榻米上面的那个印也的确是血迹。” “可是,被杀死的人又是谁呢?那个家里除了沼田以外没有别人住了吧?” 难道说,那个“垃圾屋”里还住着第三个人,被沼田和市之濑合伙杀害,埋到这个深山老林里面了——是这么一回事吗? “说啥呢,傻冒”鹰央不屑地嘟囔了一句,然后挑衅般看向依旧闭口不语地伫立在原地的市之濑。 “埋在那儿的就是‘垃圾屋’的主人沼田。不是沼田杀死了市之濑,而是倒过来,上个礼拜去了‘垃圾屋’的市之濑杀死了沼田,就在那个房间里。” “什么!?”一时未能理解鹰央的话语,我皱起眉头。“不,这不可能啊。今天白天我们不是还见到了沼田……” “你怎么知道那个人就是‘沼田’?” “我怎么……” “我们第一次见到‘沼田’是在昨天。看到从‘垃圾屋’里面出来的弯腰驼背浑身脏兮兮的男人,就想当然地以为他就是‘沼田’了。” “……难道说”到这儿,我总算是明白了鹰央的弦外之音,不由得瞪大眼睛看向数米前方的男子。 “没错,这两天来我们见到的‘沼田’,就是这家伙假扮的。对吧?” 鹰央扬起一边的嘴角,问向市之濑。后者没有回答,只是咬紧了牙关。 “不肯承认吗?也行,无所谓。那就由我来替你解释吧。上个礼拜,你闯进‘垃圾屋’,在那个房间里杀死了沼田,却被堺目击了你的行踪,我猜你并不是从一开始就想杀了他。然后,你花了一整天的时间试图消除自己犯罪的痕迹,包括擦掉血迹,把原本在房间里的废品搬到别的地方。到了半夜,你开着自己的车,把尸体搬到深山里埋起来。这地儿确实不错,基本不会被人发现。” 鹰央张开双臂,回望四周的树林。 “回到‘垃圾屋’后,你穿上破破烂烂的衣服,又戴上脏兮兮的棒球帽,把皮肤和脸抹黑,就假扮成了‘沼田’。他的特征那么明显,假扮起来反而更容易吧。” “他假扮成沼田,是为了模糊案件发生的真正时刻吗?” “可能也有一部分这个原因,不过不是主要的。一般来讲,住在垃圾屋的房主消失不见了,谁都不会当成是‘案件’的。这个市之濑啊,必须要在‘垃圾屋’里找一样东西,所以为了就算在那里面也不被怀疑,才装成了沼田的样子,在里面住了一个多礼拜,同时拼命翻找垃圾堆。” 说到这儿,鹰央收起下颚,目光上扬,紧紧盯向市之濑。 “你到底……在胡说些什么……” 一直保持沉默的市之濑总算是开了口,从紧咬的牙缝中挤出低沉的声音。 “怎么,尸体就摆在那儿呢,你还想抵赖吗?也罢,那我就从头到尾全都讲清楚好了。” 鹰央舔了舔舌头。 “首先,事情的起因恐怕是堺夫妻的吵架。上个礼拜的深夜,堺家爆发了激烈的争吵,甚至惊动了警察。看到巡逻车赶来,你误以为是警察要来抓你,情急之下,就把那个绝对不能让警察看到的东西从公寓的窗口扔了出去。” “公寓的窗口……”我不由得跟着嘟囔。 “没错,他住的房间,窗户外面正好是垃圾堆放点,所以想临时借地,藏匿自己的‘宝物’。等警方调解了堺家的争吵回去后,你松了口气,出门去垃圾堆,想要把‘宝物’捡回来。可是到那儿一看,发现‘宝物’竟然不见了。你急坏了,在周围找来找去,可就是找不到。等到天快亮了,你才明白,可能是沼田捡走了你的‘宝物’。所以,你就闯进了‘垃圾屋’。沼田大概是承认了在垃圾堆里捡到了‘宝物’,却不肯归还。你一时冲动,就杀死了沼田。” 一口气说完好长一段话,鹰央顿了一顿。她说的内容听起来确实符合逻辑,只是有一个地方我不明白。 “那个‘宝物’究竟是什么东西?” 不惜杀死一个人、在那个恶臭包围的屋子里住了一个多星期也要寻找的物品——那到底是何方珍奇,完全超出了我的想象。 “这只是我的猜测……”鹰央竖起左手的食指。“很可能是兴奋剂。” 听到从鹰央嘴里说出那个单词的瞬间,市之濑的身体猛地一颤。见此,鹰央不屑地哼了一声。 “看来我没猜错啊。” “兴奋剂……”我回想起昨天堺说过的话——有人在那片住宅区偷偷贩卖兴奋剂。 “通常来说,药品由暴力团伙偷偷输运,分发给手下的喽啰去街头贩卖。为了防止喽啰被捕后说出供应链,中间一般会安排几层中介,说白了就是转手违禁药品的中间商。市之濑很可能就是中间商之一,从上头拿到货物,分发给周边负责贩卖的下手。听说你每天都开车出门,八成也是为了把药品交给卖家,再从他们手里收回赃款吧。” 说着,鹰央轻轻摆了摆左手的食指。像是呼应一般,市之濑握着铁铲的两手逐渐发颤。 “这样的人发现药品不见了,肯定会急得要命,说什么都要找回来。药品说到底都是上头的,一旦弄丢了,要么自己掏腰包垫上,要么可能就要沉到东京湾里了。” 鹰央贼笑着,坦然说出让人笑不出来的话。市之濑双手的颤动逐渐扩散到手臂、身体,直至表情。 “这就接到我前面讲过的事情了。他杀掉了沼田,装扮成他的样子,拼命寻找兴奋剂。但昨天,看到我们登门拜访‘垃圾屋’,他以为我们会搜查那个房子,就急忙回到‘市之濑’的模样出现在了我们面前,以为这样一来我们就不会去调查。很遗憾,就你那点小把戏,我回家想了一会就搞明白了。别把人看扁了,傻帽儿。” 许是因昨天受辱而怀恨在心,鹰央像个孩子一样吐舌扮鬼脸。 “证据……”浑身发颤的市之濑挤出蚊子般细弱的声音。 “嗯?你说什么?” “证据呢?你刚才说的那些事儿,有证据吗!”市之濑唾沫横飞地大叫。 “你都把尸体重新挖出来了,还狡辩个什么劲儿啊。看到那个尸体,警察再怎么懒也会行动的。你的车里肯定有搬运沼田尸体时留下的痕迹,仔细调查‘垃圾屋’的话,也能发现里面死过人、以及你假扮成沼田生活过的痕迹。” 鹰央像指挥家一样挥动着食指。同时,市之濑的脑袋颓然下垂。 “……小鸟。”鹰央悄声呼叫,以免让市之濑听到。“他接下来会做什么,你知道的吧。” “……嗯,当然了。” 我回答着,目光牢牢锁住市之濑,走上前将鹰央护在身后。看来轮到我出场了。在深山老林里,被人揭露了自己杀人的事实,他接下来的打算不难察觉——封住知情人、也即鹰央和我的嘴。 市之濑缓缓抬起头看向我。手电筒微弱的光照中,充血的双眼清晰可见。他慢吞吞地举起手中的铁铲。 “唔啊啊啊啊——!” 随着响彻树林的怪叫声,市之濑挥着铁铲朝我们冲来。我沉下身体重心,轻吐出一口气。他大跨步跑来,距离迅速缩短,到了铁铲攻击范围的瞬间,我用后腿用力一蹬地面向他靠近。市之濑惊得瞪大眼睛,慌忙想要挥下铁铲,然而为时已晚。我向外挥动左臂,同时用手腕挡住铲柄,轻松将其接住。如此近的距离下,这么长的武器变得毫无作用。 “啊、呃……” 市之濑试图重新拉开距离,但抢在他之前,我伸出双手,绕到他的头后部,把他的脑袋抱在臂弯里。被我的手一拽,市之濑失去平衡,像是行大礼一样朝前栽倒。这个招数叫做“首相扑”。瞄准市之濑被我拽到胸口处的脑袋,我猛地向上抬起膝盖。立刻,膝盖骨处传来轻微的冲击。松开手,下颚遭到膝盖踢击的市之濑仿佛断了线的风筝一样栽倒在地。挨了我这么大块头的人全力的膝踢,估计一时半会儿是动弹不了了。 “给,拿这个把他捆起来。” 鹰央从口袋里掏出透明胶带,朝我丢来。 “老师,有一件事我还是想不明白,能问一下吗?” 我一边将昏迷的市之濑的双手用胶带绑住,一边问道。 “问吧,什么事?” “这人为什么特地来这儿把尸体挖出来?如果放着不管,我们不就可能没法证明他杀了人吗。” “你啊,就没想过为什么我会挑今天去‘垃圾屋’道歉吗?” “咦……?”这么说来,在今天白天时,鹰央很明显已经看穿了市之濑杀死沼田的事实,可她为什么还要去道歉? “稍微动动脑子行不行。今天从‘垃圾屋’出来的时候,我故意骗了装成沼田的他,说‘你收集废品是为了吃’。” “哦,确实。您那是骗他的啊。……哦哦,我明白了。” “没错,他上了我的当,误以为在‘垃圾屋’里住了一个多礼拜还没找到‘宝物’,是因为沼田把那东西吃掉了。” “所以才特地跑到这儿把尸体挖出来,想要确认对吧。” “就是这么回事。” 鹰央得意洋洋地说完,取出手机开始摆弄起来。依她的性格,恐怕是在给成濑打电话吧。昨天被他嘲笑,今天肯定是要回敬一番。侧眼看着一边通话一边贼笑的鹰央,我用胶带牢牢捆住了小声呻吟的市之濑的两脚。 “我通知了成濑,他说马上就派人到这儿来。一听说我们找到了尸体,吓得连话都说不利索了。哼,活该。” 她果然在记恨着昨天的事情。 “这下案件算是解决了啊。不过,那个‘宝物’……兴奋剂,到底去哪儿了呢?” 恐怕是埋在了那个“垃圾屋”的某个角落吧。 “这个么,我也有点眉目了。” “真的吗?” “嗯,不过只是猜测而已。” 说完,鹰央露出恶作剧般的笑容。 “小鸟,明天下班之后,有空吗?” 7 “前面拐过去,应该就是了。” “好好好,您走路看着点前面,不然又要像上次那样一脸撞在电线杆子上了。” “闭嘴,你烦不烦。” 打量着地图的鹰央抬起头,朝走在旁边的我瞪了一眼。在奥多摩的深山里揭露了杀人事件的真相后过了十数小时,结束了医院内的工作后,我和鹰央走在东村山某住宅区的街道上。一如既往地,我开车带着鹰央,把车停在附近的停车场后步行至此,至于目的地是哪里——同样地,我全无头绪。 依鹰央所说转过拐角后,我看到二十米前方站着一名穿了廉价西装、体格健硕的男子。 “哎?这不是成濑警官吗。” 听到我招呼,成濑用极为隐蔽的动作略一点头。 “辛苦了,等了很久吧。” 看到很是威严地举起一只手招呼着靠近地鹰央,成濑的脸颊随之抽动。看来是被她叫出来的。 “是啊,很久了。说过很多次了,我可是很忙的,希望您不要错以为可以随便使唤我。” “喂,我可是解决了你漏掉的一起杀人案啊,你对我这态度合适吗?你该一把鼻涕一把泪地磕头谢我才对吧。” 鹰央的笑容富有挑衅性,显然是仍在记恨着前天被成濑嘲笑的事情。后者冷峻的面庞变得扭曲。 “就算您这么说,事件又不是归我的派出所管,功劳都算在青梅派出所头上了。” 昨天,接到成濑的联络后赶来的警方接管了市之濑,我和鹰央则是到派出所做了数个小时的笔录,搞得我到现在都犯困。 “你们警察怎么抢功不关我事。话说,市之濑他认罪了吗?” “……听青梅派出所的熟人说,他承认了丢弃尸体的罪名,但其它的事情一概否认。” 成濑说明的语气十分露骨地缺乏兴趣。虽说是归属他所管辖,但好歹也是他本人多少参与了一些的案件,就不能再主动一点吗。这态度,被说成是官老爷也没法狡辩吧。 “兴奋剂那边呢?” “他也不承认沾手违禁药品。另外,我们搜查了市之濑的公寓,但目前没有找到他贩卖兴奋剂的有关证据。” 成濑压低了声音回答。违禁药品的交易发生在他所在警署管辖范围内,他似乎格外感兴趣。 “不过啊,听你平时总说什么‘调查情报绝不能透露给一般群众’,今天嘴巴倒是很松嘛。” “……这些内容,媒体恐怕已经报道过了。而且二位也算是逮捕凶手的功劳者,多少说漏一点也没关系吧。”成濑毫不掩饰地移开了视线。 “嗬,这么实诚啊。是不是被老板骂了啊?‘早听天久鹰央的话,就不至于被别人家抢去功劳了’之类的。” 闻此,成濑一脸哑巴吃了黄连的表情,似乎是被鹰央猜中了。他说着“那儿就是您说的地方”强行改变了话题。 “寺庙……?”看着成濑所指的建筑,我问道。“我们要去寺庙吗?” “准确地说,应该算是陵园吧。”成濑的语气依旧阴沉。 “陵园?您该不会说还有别的尸体被埋起来了吧?” 恐怖的想象掠过脑海,我试图用明朗的语气将其打消。 “有啊。是沼田的妻子和女儿的遗体。” “啥!?”听到步履蹒跚的鹰央语出惊人,我的脸颊不住抽搐。“您等一下啊。沼田的妻女不是在离异后去了……” “那只是堺道听途说的传闻而已,实际上两人都去世了。” “怎么会……” 本以为案件已经得到了解决,未曾想又出现了两名死者。沼田的家人也是市之濑杀死的吗?不,难道说是被沼田害死的? “您是说,两人的遗体被偷偷埋在那个陵园里了吗?” “准确地说,不是遗体,而是‘遗骨’。” “遗骨?” “没错。沼田的妻女在两年前因交通事故而死亡,后被葬在那个墓地里。” “哎,交通事故?不是杀人……?” “哪儿会有那么多杀人事件。前天晚上,我在网上搜索沼田,找到了两年前发生交通事故的新闻。” “两年前的话,我记得正好是那个家里开始堆放垃圾的时候……” “没错。两年前,沼田载着妻女驾驶时,被疲劳驾驶而闯了红灯的卡车从侧面撞到。沼田只是受了轻伤,但坐在副驾驶席一侧的妻女则是遭到撞击而当场死亡。想必是痛失家人的冲击导致沼田罹患精神疾病,开始在家中堆放废品。” “……去世的两人,就被埋葬在那个陵园里吗?” “嗯,好像是的。这是成濑调查的。今天早上,我给他打电话,让他调查一下沼田家人的墓地,作为嘲笑了我的补偿,没想到一个上午就查出来了。警方的调查能力确实不是盖的。” “……这不是什么补偿。是您说查出来就可能找到兴奋剂,我才去查的。”成濑显得很是不服气。 “都无所谓了。行啦,快走吧。” 鹰央挥了挥手,大步走向墓地。 “那,您是要在这陵园里做什么?” 我踮着脚尖,有些担忧地回望周围的墓碑,同时问向身旁同样踮着脚尖的鹰央。跟着她进入的这片陵园相当宽广,我们寻找沼田家的墓地找了好久。有周围路灯的照明,园内不至于昏暗,但夜晚的陵园总不是个让人舒服的地儿。 “你想想,为什么沼田要收集那么多废品?哎,真是的!根本看不清!” 身高不到一米五的鹰央拼命踮脚尖,却还是被墓碑遮挡了视线,急得她歇斯底里般大叫。 “还为什么,不是因为失去家人而患上精神疾病,变得无法丢弃物品了吗?” 您刚刚不是解释过了吗。 “嗯,没错。不过沼田并不是见到什么东西都捡,而是在小区内的各垃圾场巡游,只挑看上的东西捡回来。他到底是挑了哪些东西?换句话说,哪些东西在沼田眼里才算是‘宝物’?” “那种事情,我怎么会知道啊。” “回想一下,‘垃圾屋’里面堆着的废品都是什么?很多都是家电,而且都拆开了。” “是吗?” 就算您这么说,我又没有特地留心看过那些垃圾堆。 “你可再长点心吧。那你再说说看,沼田为什么要把电器都拆开?” “我都说了我不知道啊。”我举起双手,彻底作投降状。 “动动脑子行不行。你忘了堺说沼田是干什么的了?” “干什么的……?”我回想前天与堺的对话。“好像是什么艺术家……” “找到了,天久大夫。” 远处传来成濑的叫声。鹰央转头看向声音的方向,嘟囔了一句“好”便朝那儿跑去。 “哎,您等一下啊。” 成濑正站在陵园一角的某块墓碑前,脸上是难以形容的复杂表情。待我和鹰央走近,他一言不发地指了指墓碑。“呜哇……”我不由得发出感叹。墓地宽约三米、纵深两米,中央是刻有“沼田家之墓”的石块,周围摆满了“作品”。 ——没错,那些毫无疑问是“艺术作品”。 比翼起舞的蝴蝶,悠然畅游的鱼儿,火焰飘摇的蜡烛,振翅欲飞的猛禽,还有几可乱真的木屋——每个约三十厘米见方的“作品”,构造精细,结构大胆,无一不在吸引观者的视线。仔细一看,它们都是使用铁钉、钢针、电路板、木块、塑料瓶盖等随处可见的“废品”组合而成。 “这些是……”我愣在原地,惊叹于作品极高的质量和完成度。 “这就是沼田的‘作品’。在网上查了查,发现沼田是小有名气的现代艺术家,作品都是使用生活中的‘垃圾’为材料制作,在国外还拿过几个奖——直到两年前。” “遇到交通事故为止……” “我想,沼田是因为面对独自一人的生活而陷入了绝望,不知是为了祭奠还是为了赎罪,抑或只是为了逃避现实,而醉心于制作,并将作品供在墓前。” “那,他半夜在街头游荡收集废品是……” “嗯,是在寻找制作艺术品的材料。恐怕从很久以前他就在这样做,不过遇到事故后,他就形成了把所有能用的物品都收集起来堆在家里的习惯。” 鹰央眯起眼睛,打量着堆满了墓地的“艺术品”。 “然后呢,这些东西和我有什么关系吗?” 不顾我们出神地望着“作品”,一旁的成濑叹了口气说道。 “你啊,看到这么精湛的艺术品,就没有一点感想吗?” 鹰央瞪大眼睛问向他。 “当然是觉得很了不起了。不过,我的任务不是欣赏艺术,而是找到药品。” “你这人真没劲。身为日本人,没有点惟吾德馨的精神怎么行。” 朝成濑轻蔑地瞟了一眼后,鹰央竖起左手的食指。 “上上个礼拜,市之濑见到巡逻车停在他公寓的旁边,情急之下就把兴奋剂丢到了窗外,结果被沼田捡了回去。但,杀死沼田后,市之濑在‘垃圾屋’里翻找了一个多礼拜都没找到。这么一来,答案就只剩下一个了。” “……已经被放到这个墓地里了,对吧。”成濑挠了挠鼻尖。 “没错。在市之濑闯进家里之前,沼田就把‘宝物’拿到了墓前。” 成濑严肃地打量起墓前放置的作品。 “不过猛地一看,好像没有什么药品啊。” “那当然了,谁会把兴奋剂摆在外面,肯定是藏在什么的里面了。那个东西就算里面藏了别的危险物品,从外面也看不出来。” 逐个打量沼田作品的鹰央指向墓地一角。 “应该就是那个吧?” 她所指的位置摆着模仿古典安乐椅形状的“作品”,椅子上坐着一只兔子玩偶,正用一只耳朵擦拭双眼留下的泪水。我记得是去年开始流行的名为“哭哭兔”的角色。泪眼汪汪的兔子很是惬意地坐在安乐椅上,仿佛自己就是椅子的主人一样。 “遇害数小时前,沼田在垃圾堆里找到了这只兔子玩偶,发现和自己制作的椅子非常相配。所以,他就带着兔子来到墓地,让它坐在了椅子上。” 鹰央的表情忽地变得柔和。 “可能是觉得,女儿看到它会开心吧。毕竟是孩子们很喜欢的角色。” 成濑从西装口袋中掏出橡胶手套戴上,探出身子,一把抓过“哭哭兔”的玩偶。 “喂喂,我不是说了要惟吾德馨吗……” 他没有理会鹰央的抗议,径直拉开玩偶后背的拉链。看到玩偶像是被解剖而哭泣的样子,我不由得皱起眉头。 “找到了。……您猜得很准嘛。” 从“哭哭兔”的身体里取出装有白色粉末的小塑料袋,成濑耸了耸肩,脸上露出叹息和苦笑掺半的表情。 “……我说,小鸟。” “怎么了?” “有空去买个‘哭哭兔’的玩偶,下次来的时候供上去吧。怎么样?” 我眨了眨眼,目光落在没了玩偶而空荡的安乐椅上。椅子微微晃动,像是哀叹着玩偶被夺走的不幸。 “这是个好主意。” 听到我罕见地完全赞同,鹰央露出寂寥的笑容,静静地眺望着摆满了墓地的作品。我也跟着望去。 制作了这些艺术品的男子,很快就要在这片土地里与家人团聚了。或许,他终于能重获平安了。 习习夜风吹拂中,我和鹰央并肩站在一起,看着这片美丽的“艺术品”。 * 周末的繁华街总是人声鼎沸。走出车站,我低头看向手表。现在是晚七点一刻,距离约定的时间还有十五分钟。 穿过人群,快步走向碰头的站前广场。解决了“垃圾屋”杀人事件后第二周的周五,我应约奔赴鸿之池再度安排的联谊会。虽说最近心向相马护士,但和众人开怀畅饮应该不矛盾吧。难得鸿之池费心策划,拒绝的话总不太好。 一边找着各种借口,我一边朝前走去。所幸,今天没有被鹰央纠缠,晚六点结束急救部的工作后,我便立刻离开医院,赶到了约定的地点。 我记得是这个地儿没错啊…… 来到广场,我回望四周。周末的广场人头攒动,寻不见鸿之池的身影,便掏出手机调出通话记录,准备给她打电话。看到记录最上面的一条,我不由得苦笑。那是成濑的手机号,今天中午在急救部的休息室吃午饭时,突然接到了他的电话。用一如既往的不快嗓音,成濑说“向您告知案件的调查情况,算是对二位协助侦破案件的报答,烦请您稍后转告天久大夫”。 那直接给鹰央打电话不就行了——这样想归想,但我也知道成濑很不愿意与鹰央对话,加之我对案件的情况也感兴趣,便接下了传话的工作。 据成濑的说明,看到被发现的兴奋剂,市之濑终于彻底屈服,说出了药品获取和贩售的所有途径和对象,成濑说据此无论如何都要摸出背后的组织。不过,对于杀人一事,市之濑依旧矢口否认,坚称只是一时激动殴打了沼田,结果导致废品堆倒塌,把沼田埋在下面致其殒命。或许这就是真相。 “究竟是按照故意杀人还是故意伤害致死的罪名起诉,是检方的判断,我不知道也没兴趣。那么再见。” 成濑似乎真的对此不感兴趣,立刻挂断了电话,完全是官老爷的态度。但,看到他每每都臭着脸还是被鹰央叫出来的样子,就会想在那般若铁面下,或许也藏着一颗滚烫的正义之心。 顺带一提,沼田的遗体已交给他的亲戚火葬,即将安葬在摆满了自己作品的墓地里。前几天,我和鹰央买了“哭哭兔”的玩偶,再次来访陵园,将玩偶放在了空荡寂寥的安乐椅上。坐在古董椅上,玩偶哭泣的面孔中似乎现出一丝满足。 “在这儿呢~!” 回想着缓缓摇晃的玩偶时,从正面传来了高亢的叫声。抬起头,正看到鸿之池大幅挥着手朝我走来。“哦哦”我也跟着举手示意。 “你这是什么态度嘛。看看现在都几点了?迟到了啊,迟到!” “咦,不是说七点半集合……” “小鸟大夫,今天可是联谊啊,联谊。讲道理,你不得提前三十分钟来讨论作战方案吗。” “呃,你这道理我不懂啊……” 我嘟囔着打量鸿之池。她穿着淡粉色的连衣裙,上面披着外套,平素不见化妆的脸上也是打扮得精致。 “咦,怎么了?看我的目光这么热情呢。” “谁热情了。头一次看你穿便服,觉得有点新鲜而已。” “哎~你这是什么意思啊,难不成是想泡我吗?这倒没关系啦,不过很可惜呢,难得我叫来了超级可爱的女孩子。” “放心吧,有泡你的工夫,我还不如直接回家洗洗睡。你叫来的其他人在哪儿呢?” 我向四周张望,然而没有看到鸿之池描述的“超级可爱的女孩子”,也不见其他男生。我记得她说了今天是三对三的酒局。 “哦,别的女生直接去了饭店,男生这边有一个人说是下班会晚一点。” “这样啊。那等另外一个男生来了,就也去饭店吧。” “咦,说什么呢,小鸟大夫。最后一个人不是已经来了吗。” “啥?” 我傻愣愣地发问的瞬间,从背后靠下的位置传来“哟”的声音。听到那个声音的瞬间,我的身体僵住了。 这个声音,该不会是……费力地扭动生锈一般的关节,回过头看向下方。 “怎么了?一脸傻愣愣的。” 只见比我年纪小的上司抬头看着我,脸上是用“恶作剧般”远不能形容的、充满恶意的笑容。她的裤子是平常的牛仔裤,不过上身却是难得一见的水彩色汗衫,仔细一看脸上甚至化了淡妆。 “为什么鹰央老师会在这儿!?” “不要那么惊讶啦~。之前鹰央老师找过我说,她也想去联谊会,所以这次就叫上她了。哦对了,今天她的这身衣服是我挑的,妆也是我化的。” 鸿之池伸手比出v字,显得很是得意。 天啊,这怎么可能。我还以为今天总算可以忘记鹰央尽享欢乐了…… “你是说,鹰央老师是‘超级可爱的女孩子’中的一个吗?” 这样一来,我能期待的不就只剩下一个女孩了吗。 “哦不,不是的”鸿之池急忙在面前摆手以示否定。“鹰央老师是算男生这边的。” “……什么鬼?” “也就是说,我因为对男生不感兴趣,所以想以泡女孩子的身份参加联谊会。” 听到我的疑问,鹰央挺着衣服下扁平的胸膛回答。“就是这么回事”鸿之池也满意地点了点头。 “不,你这算怎么回事啊。来参加的女孩子们要……” “哦,这不用担心,我已经提前跟她们说过,男生这边有一个超级可爱超级帅气的女医生要来的,大家可开心了呢。” “呃,可是……说到底,陪鹰央老师喝酒有点……” 与进酒馆需出示身份证的外观相反,鹰央是个酒鬼。之前曾数次陪她喝酒,没有一次是靠自力回家的。 “磨叽什么,快点走吧。小舞,你拉住那边的手。” “得令!” 就这样,被迫不及待的鹰央和喜不自禁的鸿之池拽着,我参加了已被绝望笼罩的联谊会。后日听鸿之池说,当天说会迟到的男子到底没能赶上,鹰央自始至终与女生们相谈甚欢,玩得很是开心。 ……这不就是女子会吗。 至于我,则是开始不到半个小时便被鹰央灌醉,直到饭店关门都待在厕所里与马桶为伴了。 次日上午八时许,我牵引着昏沉的脑袋,在十楼西住院区的护士站,向电子病历系统输入住院患者的检查和给药的指示。这个时候,护士们通常忙于采血和收拾早餐的餐具,护士站内人影稀疏。周末本是休息之日,不过今天我被安排在内科住院楼值班,从上午九点待到晚上六点,若遇到患者情况突变,还要负责应急处理。本打算在交接班前完成综合诊断部住院患者的诊疗安排,然而昨晚被鹰央灌醉的余韵残留,身体疲乏无力,导致工作进展缓慢。 “小鸟游大夫……” 身后传来清凉的声音,我立刻回过头,离心力导致脑顶一阵刺痛,不由得皱起眉头按住脑袋。 “那个……您还好吗?” 面前穿着护士服的相马若菜有些担心似地问道,漂亮的眉毛撇成八字,表情摄人心魄。因若菜的工作时间与我来住院楼的时间对不上,自一同抢救心跳骤停患者后,我俩便再没见过面,直到今天。 “哦哦,没事没事。”我强挤出笑容。“怎么了?是住院患者有什么情况吗?” “呃,不是患者的事,是我有点事情想商量……” 她欲言又止,目光瞥向护士站角落药品架的后面。那儿是个死角,走廊里的人看不到,最适合讲悄悄话。 她到底要商量什么事?我疑惑着站起身,跟着若菜来到架子的后面。 “你怎么了?” “嗯,……那个……”若菜垂下目光,像是要说出很难开口的事,让我也跟着紧张起来。感觉自己像是被女孩子叫到体育馆后面的高中男生。难不成,是爱的告白……朦胧的想象(妄想?)让我心跳加速。 “小鸟游大夫!” 许是下定了决心,若菜猛地抬起了头。迎着她晶莹的双眸,我不由得“在!”地尖声回答。 “我有事想找天久大夫商量!” “……啥?商量?找鹰央老师?” 听到与期待相反的话语,我半张着嘴愣住了。若菜用力一点头。 “是的。我听说了有关天久大夫解决了好几个离奇案件的传闻,所以就想,如果可能的话,想请她听一下……那个,小鸟游大夫,您怎么了?突然呻吟起来,是哪儿不舒服吗?” 第三章 瞬间移动的女人 1 “那、那个……” 坐在患者用椅子上,相马若菜缩起脖子,显得坐立难安。 “我的脸上……沾了什么东西吗?” 约两米开外,鹰央恨不得要站起来一般向前探出身子,凝视着若菜的脸庞。接到若菜想要找鹰央商量的请求后,当日晚六点,我带着若菜来到了综合诊断部的门诊室,与鹰央会面。 “不,没沾什么。硬要说的话,还留着一点粉底。” 听到鹰央答非所问,若菜脸上的疑惑愈发加深。 “那个啊,鹰央老师,相马护士是在问,您为什么盯着她的脸不放,一个劲儿地看。” 站在鹰央身后的我开口为若菜解围。对初次见面的人,鹰央毫不客气地打量观察是常有的事,但即便如此,她对若菜表现出的兴趣也很不平常。 “哦,这个啊。哎呀,就是觉得,原来你就是传说中的相马若菜啊。” “传说中?”若菜反问,声音中透着不安。 “嗯,我听小舞说了不少你的事情。说是十楼住院区来了一有个 漂亮的护士,小鸟最近一直盯着……” 眼看鹰央即将口无遮拦,我慌忙从后面堵住了她的嘴。手掌下传来呜呜的震动(,显然是鹰央在咒骂)。 “那个……”若菜眨了眨眼。 “呃,没什么,你别在意……啊痛!” 猝不及防地,手背被鹰央狠狠地抓挠,我不由得一声惨叫。 “你干什么啊,没头没脑的!?”嘴巴得到解放的鹰央很是恼怒。 “我还想问您呢!” 我伸出残留着鲜红抓痕的手背以示抗议。鹰央只是哼了一声。 “还不是怪你性骚扰,活该。” 不许当着相马护士的面说难听的话——抗议的话到了嘴边,但还是咽了下去。我恢复平静,重新开口。 “先不说这个了。鹰央老师,相马护士是有事来找您商量的。说是自己被卷进了某个不可思议的事件里。” “不可思议的事件!” 前一刻还在瞪着我的鹰央,下一瞬立刻面露欢欣,转头看向若菜。果然,比起恋爱情事,奇闻怪见更能刺激鹰央的好奇心。我轻轻松了口气。 “那个不可思议的事件是什么!?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鹰央比刚才进一步探出身子,气势汹汹地逼近若菜。闻此,后者的脸色变得黯淡。她微微张开嘴,从中漏出细弱的声音。 “好像是……瞬间移动。” “瞬间移动!?” 听到若菜犹豫再三说出的、却是过于脱离现实的话语,我不由得叫道。鹰央转过头,朝我冷漠地一瞥,显然表示“吵死了闭嘴”。我伸手至嘴边,比划了拉上拉链的动作。 “瞬间移动,又称隔空传物,指物体或人体在瞬间移动到另外一个地方的现象。你是说,发生了类似这样的事情吗?” “我知道这是不可能的事情,但不论怎么想,都只有这一种可能了。结果,警方的调查也一直没有进展……不知道樱子到底遇到了什么事……” 若菜的身体微微离开椅面,声音也变得尖锐,表情紧迫,像是被人追到了绝路上一样。 “你冷静一点,仔细解释。那个叫樱子的是谁?警方的搜查是怎么一回事?” 在鹰央的劝说下,若菜用微弱得难以听清的声音回答“……对不起”然后重新在椅子上坐正。 “关原樱子是……我在护士学校里的同学,……也是我的好朋友。上个月,她……” 说到这儿,若菜咬紧嘴唇,低下了头。不难想象,那位名叫关原樱子的女性遇到了不幸的事情。 “我记得上个月在大田区的码头发现了一名女子的尸体,被害人好像就叫关原樱子吧。那个就是你的朋友吗?” 鹰央低声问向若菜。后者低垂着头,用细若游丝的声音回答“是的”。 “码头发现的尸体,不就是警方判断为杀人事件的那个……” 我小心翼翼地问道。虽然不记得被害人的名字,但在新闻上看到了相关的报道。记得是清早来码头钓鱼的人们看到了一名年轻女子的尸体倒在防波堤块(tetrapod)间。遇害人是住在附近的一名年轻护士,警方判断极有可能是人为犯案,已经成立了专案组展开调查。事件在晨间新闻里被提及了两三天,然后便被其它更有噱头的消息冲散,现在基本上无人关注了。 “嗯,没错。看电视上没有后续报道,估计是警方调查没什么进展。你是说,在那个案件里,发生了‘瞬间移动’吗?” 鹰央问道。若菜略一点头,目光依旧盯着地板。 “是的,我也是这样听说……具体情况不是很清楚。只是,我认识一个和樱子住同一栋公寓的人的同居 人最近总是被警方叫去问话……我跟那个人也算认识,听说警方认为樱子的尸体……只可能是发生了瞬间移动,一直束手无策……” “所以,你想让我帮忙解决那个‘瞬间移动’的谜题吗?” 鹰央摸了摸下巴。若菜立刻抬起了头。 “樱子是我的好朋友,我无论如何都想知道她究竟遇到了什么事情,到底是谁对她做了什么!我很久以前就听说了关于天久大夫您的传闻,说不论多么离奇的事件,您都能揭开真相,所以才这样来拜托您!” 她的语气急切,似是走投无路。 “‘瞬间移动之谜’吗……有点意思。” 鹰央扬起了嘴角,猫一般硕大的眼瞳闪闪发亮。这是“谜题”刺激了她的好奇心的证据,看来我又要被拖下水了。 “您愿意帮忙吗!”若菜向鹰央投去充满期待的目光。 “嗯,当然。不过,如果想要解开‘谜题’,我需要知道更详细的情况。” “这没问题,我已经跟和樱子住同一栋公寓的人的同居人,就是我刚才说的那个联系过了,可以去找他问话。” 若菜飞快地回答。 “其实是想知道警方调查得到的结果,不过先找相关人员问话也行。” 说着,鹰央从椅子上站起身,挺起草绿色手术服下扁平的胸膛。 “那个‘瞬间移动之谜’,就由我来解开吧。” 2 “瞬间移动的一个很有名的例子发生在一五九三年,墨西哥城里突然出现了一名负责菲律宾总督警卫的男子。那个时候还没有电话,也没有电报,可他却知道当时发生在马尼拉的总督暗杀事件。另外还有一六五五年,一个男子据说从印度突然移动到了葡萄牙……” 两天后的晚七点,我一边听着副驾驶席上的鹰央喋喋不休地讲述有关“瞬间移动”的内容,一边载着若菜,驾驶心爱的rx-8奔驰在品川区的街道上。双向六车道的宽敞道路上车流稀少,开起来甚是畅快。路的左手边是林立的仓库,一直延伸到远处的大海。因获知若菜的好友、同时也是上个月关原樱子一案的知情人今日有时间,下班后,我们三人便前往该友人的住处。 我瞟了一眼后视镜中坐在后排的若菜削瘦的面容。她的表情中透着一丝紧张,目光略微向下,令长长的睫毛格外突出。 “喂,……你在听吗?” 听到身旁压低的嗓音,我回过神来,瞥向助手席。鹰央穿着比自己大了一圈的松垮白汗衫和同样略显大的牛仔裤,正嘟着嘴不满地朝我瞪来。我左耳朵进右耳朵出被她发现了。 “当然了,真是不可思议啊。不过,总不能说这次的案件里就真的发生了那种瞬间移动的事情吧。”我慌忙搪塞。 “现在完全不清楚事件的具体情况,还没法判断究竟有没有发生瞬间移动。不过,我说过很多次了,绝不能从一开始就丢弃任何可能性。检讨所有可能性之后,最后剩下的才是真相!” 鹰央的语气逐渐变得热切,看来我算是蒙混过去了。跟她处了八个多月,终于知道该怎么对付这人了。 “不过,那具体是怎么一回事呢?尸体据说是在港口发现的,那么案发现场就不是……” 说到这儿,我猛然捂住嘴。对我而言仅仅是闲聊,但被害人可是若菜的密友啊。我再次看向后视镜,刚好撞上她的视线,便慌忙又移开目光。 “那、那个,相马护士……” “您不用在意的。毕竟,委托调查事件的就是我啊。” 见我面露尴尬,若菜语气坚定地回答。 “关原樱子遇害的地点应该是在自家公寓里。二月二十二日零时许,附近的居民听到了从屋内发出巨大的响声。” 鹰央竖起左手的食指说道。 “咦,这您怎么知道?” “这些内容,媒体早就报道了。这两天我在网上看了所有能找到的有关关原樱子遇害一案的情报,但也只知道了这点内容,看来警方没有透露太多消息。有可能是调查遇到瓶颈了。小鸟,关原樱子住过的公寓还没到吗?” 许是聊起事件来了兴致,鹰央开始不住左右地左右晃动身体。 “还有五分钟左右就到了。”我看了一眼导航回答。沿着海边的道路笔直前行,一幢足以与天医意会综合医院比肩的巨大建筑逐渐靠近。四面体的模样很是前卫,营造出一种近未来的感觉。 “哦,那个就是港南临海综合医院,车停到那里面的停车场就行了。晚上停车费挺便宜的。” 后座的若菜探出身子,指向那幢建筑。我依言驶近医院,将rx-8停好。 “这医院挺气派啊。关原樱子就在这儿上的班吗?” 下了车,鹰央仰头看向医院大楼,嘟囔道。 “是的,待会儿要见的朋友也在这里工作。公寓我记得是在那边。” 若菜带着我们离开停车场,来到我们开车驶来的道路边,在人行横道的红灯前停下。马路对面是住宅区和仓库,再往后面就是大海。 “那个应该就是樱子住过的公寓。” 若菜指向斑马线对面约百米开外的一座楼。楼有八层高,看上去有些年头,但因坐落在海边,景色想必相当不错。 见信号灯变绿,鹰央抢先一步小跑过人行横道,看样子是想要快点解开“瞬间移动之谜”而等不及了。 “你们两个磨蹭什么,快点走啊。” 看着她脚步笨拙的背影,我和若菜一同叹了口气,追在其后。 “不好意思招待不周,还请见谅。” 戴着眼镜、显得有些柔弱的青年将盛了绿茶的杯子摆到客厅的茶几上。青年名为藤本一平,是若菜的友人,同时也是与遇害的关原樱子同居的室友的同事。听说是护士学校里的同级生,我一开始还以为会是女生,不过仔细一想,最近男性的护士也逐渐增多,同级生并不一定是女子。 这个叫藤本的护士,该不会是相马护士的男朋友吧……?回想方才来访时藤本和若菜甚为亲密地交谈的样子,我偷偷打量起两人来。数分钟前,我、鹰央和若菜一同来到位于六楼的藤本的公寓,在客厅围着茶几坐下。 “这房子挺不错的嘛。你一个人住吗?” 盘腿坐在垫子上,鹰央毫无顾虑地打量着房间。如她所说,对独居而言,这是相当不错的地方。从玄关到客厅的走廊有三个门,由此判断这是一室一厅一厨的格局,卫生间和浴室也是分开的房间,比起我那个只有一个独立厨房的公寓强太多。 “是的,不过租金其实没那么贵,毕竟这座楼盖了已经二十多年了,而且距离最近的车站也有要走十五分钟远。再加上医院有住房补贴,一个月实付只有六万日元左右。当然,对我来说也不便宜了。”(译注:六万日元约合人民币三千五百元) 藤本隔着茶几坐在鹰央对面,挠了挠太阳穴。 “这个楼层的话,可以看到大海呢。早上的景色一定很美吧。” 听到我附和,藤本露出少年般青涩的笑容。 “是的,不光是早上,晚上打开窗户的话,能听到海浪的声音,可舒服了。贵是贵了一点,不过选了这边的屋子,我觉得是选对了。” “这边的屋子?”我不解地反问。 “哦,这个公寓楼分成靠海的一边和靠马路的一边,每层每边各有五个屋子。不靠海的话,只要付四万五千日元的租金,但那边窗户外面就是医院。” “从自家的窗户看到上班的地方会闹心对吧。” “可不嘛。而且,靠马路的话太吵了。” “太吵?”我再次不解。 “这条马路是国道,路直,又宽,还靠海,平时车不多,所以有人半夜在这儿搞赛车比赛。凌晨两点到三点,开车的时候特别吵,很多人都在反映这个问题。警察也在加强监管,这一个月老实了一阵,但最近又开始了……”藤本缓缓地摇头。 “不说那个了,讲讲关原樱子的事吧。她以前是住在这儿的吧?” 许是长时间坐麻了脚,鹰央略微摆动着身体,言归正传。听到遇害的同事的名字,藤本的表情变得僵硬,若菜的嘴角也抿紧了。 “是的,关原护士住在正下方的房间。” “哦哦,怪不得警察来找了你。” 听到鹰央嘟囔,藤本毫不掩饰地皱起眉头。 “他们可真是缠人啊。当然了,我这个同事正好住在楼上,要说的话也算是我不走运吧。案发当日有没有注意到什么异常,关原护士平时的工作情况怎么样,基本把能想到的都问了一遍。” “那你是怎么回答的?案发当日出现过异常的情况吗?” 鹰央收起盘腿改为跪坐,两手撑在桌上向前探出身。见鹰央不同寻常的气势,藤本略向后仰去,战战兢兢地开了口。 “异常情况……确实有过。我记得是二月二十二日凌晨零点左右的时候,我躺到床上准备睡觉,刷手机的时候,突然听到一阵女性的尖叫声,然后是轰的一声,像是有什么很重的东西倒了一样……” “那是关原樱子遇到袭击时的叫声吗?” 鹰央问道。藤本皱起眉头。 “警察好像是那么想的,除了我以外还有别人也听到了叫声。不过,我并不清楚那到底是不是关原护士遇到袭击时的叫声。” “也就是说,警方判断关原樱子是在自己的房间内遇害的。” “好像是。听人说,房间里有过大量出血的痕迹……我看案发后连着好几天,刑警和鉴证科的人都在反复出入这座公寓。” “深夜在公寓里被害,第二天早上尸体出现在港口……我记得那个港口离这儿挺远的吧?”鹰央抱起双臂嘟囔。 “对,差不多有十公里呢。不过这前面就是国道,开车的话一会儿就到了。” 藤本回答。鹰央扬起视线看向他。 “那个叫‘瞬间移动’的又是怎么回事儿?为什么说尸体瞬间移动了?” 听到她的问题,藤本有些尴尬地挠了挠头。 “呃,我只是听说有这么一回事而已……上次警察来我这儿,问我是不是真的听到了那些动静。我说我确实听到了,然后有一个警察就很不高兴,说‘艹 ,这不就是说尸体瞬间移动了么’。我不明白是怎么回事,但有点好奇,所以接到相马护士的联系的时候,就说漏了嘴……” “搞什么嘛,到头来你也不清楚啊。”鹰央显得很是不满。 “不好意思,天久大夫,我只是听到藤本说的内容,觉得可能发生了某种奇异的事情,导致樱子的案件一直得不到解决……然后就听说了大夫您神通广大,多么离奇的事情都能揭开真相……” 若菜缩起身子,很是抱歉似地小声说道。 “哦哦,你用不着道歉。既然是警察那样说的,看来确实是有点蹊跷。不过这样的话,就要去找警方问一问才行了……这个案子,如果是樱井负责的就好了。哦,关原樱子的尸体被发现是在上个月,樱井他们组应该没有负责调查吧。” 鹰央念叨着曾数次合作的警视厅搜查一课重案组刑警的名字。确实,这次的案件应该和那个假冒科伦坡没什么关系吧。警视厅的搜查一课下有十数个重大案件调查组,简称“重案组”,若发生了需要成立专案组进行调查的重大案件,就会由其中一个空闲的小组负责调查。而在关原樱子的尸体被发现时,樱井正忙于发生在多摩地区的密室内男子溺亡的案件。 “总之,我回头再想怎么从警方嘴里套出点情报来。你先给我说说关原樱子是个什么样的人。你跟她关系很近吗?”鹰央抬起头,问向藤本。 “不,我跟她只是护士学校的同级生而已……而且,她是在妇科工作,我在外科住院楼,平时也见不上面。”藤本的语气有些犹豫。 “那,你知不知道有谁在记恨着关原樱子?” “要说是谁杀了关原护士……我倒是知道。” 藤本压低声音回答鹰央的提问。 “你知道是谁杀的!?” 我惊叫。鹰央瞪大了眼睛,若菜也略微浮起上身。 “哦,不,我不是说知道凶手的名字。只是说,那个人一定是之前纠缠过关原护士的跟踪狂(stalker)。”藤本慌忙更正。 “跟踪狂?关原樱子被人跟踪了吗?” 鹰央问道。藤本肯定地点头。 “大概三四个月前,关原护士的样子就不太对劲,同事们都觉得蹊跷。她变得很阴郁,工作也心不在焉。一个同事就问她怎么回事,然后她回答说‘被男人骗了,他还一直跟踪我,很苦恼’。” “没有问她具体是被谁跟踪了吗?” “听那个同事说……好像是前男友。” “前男友?是被她甩了后,变成了跟踪狂吗?” “是的,但具体是谁还不清楚,因为大家从没有看过关原护士和男人在一起的样子,只是听说她有对象而已。到医院工作差不多半年的时候,我们几个护士一块儿去喝酒,酒席上关原护士喝多了,就说自己‘找了对象 已经有对象了’。” “那个对象是个怎样的人,你了解多少?” “医院里的人说……关原护士可能是偷了别人家的男人。” 藤本的语气变得犹豫。鹰央眯起眼睛。 “偷了男人?关原樱子是在和已婚男人交往吗?” “听说那次酒席上,一个同事问过关原护士‘你打算什么时候和对象结婚?’结果她突然就低下头,说‘没法结婚,至少现在不行’。” “原来如此,对象是已婚者的话,至少在对方离婚之前是没法结婚的。这样一来,关原樱子说的‘被男人骗了’也就能理解了。听了对方说早晚会离开现在的妻子和她结婚,所以才将就着处下去,结果发现对方并没有离婚的打算。发现这一点后,她想和对方分手,然而那人却不愿意,并开始跟踪她,最后……” 鹰央没有继续说下去。沉默趁机填满了房间。 她的推论确实符合逻辑,实际上如她所说的可能性也很高。但,若真是这般简单,警方应该不会一筹莫展。事件的背后一定藏着某个藤本不知情的内容。 “我能去阳台看看吗?”忽地,鹰央站起身,毫无来由地问道。 “呃,阳台吗?”藤本眨了眨眼。 “这下面就是关原樱子的房间吧。我想从阳台往下看看。” “哦……这倒没关系。” 藤本也起身,拉开通往阳台的落地窗。夜晚的冷风灌入屋内。鹰央不满地撇着嘴,步履蹒跚地走向窗户。大概是跪坐太久,腿脚麻了,她的脚步像极了一只企鹅。 “那个,藤本君,我能借用一下卫生间吗?” 见鹰央站到阳台,若菜问道。“嗯,当然。”藤本回答。“不好意思。”若菜道过谢后,径自走向走廊,拉开门进入了卫生间。 “喂,你是相马若菜的男朋友吗?” 鹰央盯着藤本的脸问道。听到如此唐突的质问,我的脸颊不住抽动。 “哎?那个,您指的是什么?”藤本再次不解地眨眼。 “我问你是不是在和相马若菜交往。你我素不相识,你却同意我们登门拜访,是不是因为接受了恋人的请求?” “不不不,您误会了。我有女朋友,是在老家群马念高中的时候就开始交往的。我跟相马护士只是大学的同级生,偶尔会有联系的朋友而已。”藤本慌忙在胸前摆手以示否定。 “是吗。哦,没别的意思,因为这家伙在瞄着相马若菜。如果你和她是恋人关系,我想最好早点让他知道,早点死心,省得竹篮打水一场空。” 鹰央指着我的脸,语出惊人。喂,谁让你擅自透露他人的恋爱情报的! “哦,是这么回事啊。哎呀,相马护士可是很不错的选择呢。她性格温柔,又很认真,不像关原护士那么难啃。” 藤本的语气带上了一丝轻松。 “那是说,关原樱子小姐很不好对付吗?” 我问道。藤本的表情再次僵硬。 “……关原护士对我这样同年级的男生非常严苛,像是没有把同年代的男人放在眼里一样,或者说很讨厌……所以,听到传闻说她偷了别家男人的时候,我反倒觉得挺正常的,感觉她只会对年纪更大的男人感兴趣。” “不管怎么说,你不是相马若菜的男朋友对吧。太好了,小鸟,你还可以继续徒劳地挣扎一会儿。”鹰央咧嘴贼笑着,拍了拍我的后背。 “……用不着您操心。” 凭什么断定是“徒劳”啊…… 我不满地嘟着嘴。这时,开门声传来,若菜回到了客厅。 “抱歉久等了。那个……出什么事了吗?” 面对我们的视线,若菜不解地歪起头。 “哎呀,小鸟说他……” “鹰央老师!您不是要调查事情吗,快!” 我急忙打断鹰央的话。鹰央的目光游离了一瞬,然后她才“哦哦,对了”地嘟囔,两手扶着栏杆探出身子,朝下面看去。“哎,您小心一点啊。”我急忙按住鹰央的双肩。 “我当然很小心了,我又不是小孩子。”鹰央回过头,有些恼怒地顶了一句,然后立刻继续看向下方。 “您真的很温柔啊。” 来到一旁的若菜露出微笑。她的表情是如此富有魅力,让我每每不由得移开目光。 “对了,你去过关原樱子的公寓吗?你们两个是好朋友吧?” 鹰央一边盯着楼下,一边问向若菜。 “……不,没有。樱子从没让任何人进过她的家,包括她最好的朋友。” 回答着,若菜的脸上现出一丝忧伤。如果说关原樱子搞过婚外恋,她不愿让他人进入自家也就可以理解了。或许在公寓内,有什么足以锁定对象身份的物品。 “对了,听说案发到现在一个多月了,关原护士的房间还是事发当时的样子。据说是房东一直在国外,没法办理清扫的手续。我这个住在正上方的人,是希望快点打扫,好住得放心一点。” 藤本皱着眉头嘟囔。 “……是吗。小鸟,够了,把手松开。” 结束了越过栏杆的观察,鹰央说道。我松开手,鹰央满意地点了点头,回到客厅后说“那我们走吧”,便迈步向玄关。 “哎,这就回去了吗?”我跟着进入客厅,问道。 “总之,在这儿能收集的情报已经收集完了,先回去一趟,想想下一步的对策。” 鹰央推开房门,留下一句“打扰了”便走了出去。我和若菜也慌忙来到门口,朝藤本低头致谢说“多有打扰实在抱歉,感谢您提供的情报”后,也推开了门,一路小跑到电梯前才追上了鹰央,三人一同降到一楼。 从坐上电梯,到经过公寓楼入口处收发室时,鹰央一直抱着双臂,嘴里小声地不住嘟嘟囔囔,大概是在脑中整理藤本告知的情报。我和若菜沉默着跟在她的身旁,以免打扰到她的思路。来到港南临海综合医院的停车场入口,鹰央总算抬起了一直低着的脑袋。 “哦对了,难得来这儿一趟,要不要去见见我哥呢。” “啥哈?您的哥哥?”听到过于意外的话语,我双目圆瞪。 “嗯,我哥住在横滨那边,从这儿开车过去用不了半个小时吧。有一阵没见了,偶尔去露个脸也不错。” “鹰央老师,您有哥哥的吗?我还以为只有真鹤小姐一个姊妹……” “嗯,我哥比姐姐大几岁,当精神科的医生。我说小鸟,你能不能开车带我去我哥那儿一趟?反正你今天晚上没别的事儿吧。” “呃,我是没别的事儿啦,不过相马护士……” 我瞟了一眼若菜。听刚才讲的话,她明天是早班,六点就要到住院楼。 “哦对,你明天要上早班是吧。那,拉你一块儿陪我到晚上不合适啊。不过,我是有点想去见一眼我哥……”鹰央罕见地做出符合常识的判断,面露难色。 “哦,您不必在意的。我打个车去附近的车站,从那儿坐电车回去就行了。” 若菜指向停在医院门口等待载客的出租车。 “这样啊。真是对不住了。”鹰央挠了挠太阳穴,显得很过意不去。 “没关系的,毕竟是我任性拉了您到这儿来。而且,见到天久大夫的话,您的兄长也会高兴的。” 若菜腼腆地一笑,行礼说“那我就先走一步了”后,便朝出租车的候车点走去,在我的目送中坐进出租车离开了。 “相马若菜回去了真可惜啊,对吧。本来你是想把我送到天医会综合医院,再送相马若菜到她的家,顺便跟她进一步发展关系,没错吧。” 看到若菜乘坐的出租车远去,鹰央捉弄般朝我说道。确实,她说的那些事情我也不是一点都没想过,一时找不出话来反驳。 “哟,瞧你一声不吭的样儿,看来是被我说中了。男人怎么都这样,一点不会考虑场合,随处发情。我也得悠着点,省得遭你毒手。” 鹰央故作惊恐,哼了一声。 “您是有多不信我啊?放心吧,就算打死我,我也不会冲您下手的。” “……喂,你这什么意思啊?”闻此,鹰央的眼睛眯成一条线,似是不快。 “就是字面上的意思。行啦,您快点儿上车吧。不是要去您的哥哥那儿吗,您说一下地址,我导个航。” “去他那儿干嘛,刚才只是找个借口让相马若菜先回去而已。” “哎?您这是……?难道说,您其实没有哥哥?” 我陷入混乱,不由得问道。鹰央毫不掩饰地皱眉。 “我有哥哥是真的,不过我并不知道他住在哪儿。就算知道,我也懒得去见那个妖怪。” “妖怪?” “和尚成精了,有读心术。你不知道吗?” “呃,听倒是听过……” “我哥就是那类人,瞅一眼别人的脸,就知道那个人在想什么,你说恶不恶心。再说了,我跟他八字不合,几年没见过他了。姐姐倒是好像偶尔跟他有点联系。” “可是,您为什么要让相马护士先回去?” 听我发问,嘟着嘴的鹰央露出一脸贼笑。 “不入虎穴焉得虎子,总不能伤及无辜吧,多可怜啊。” “……您是铁了心要入虎穴啊。……还有,伤到我您不觉得可怜是吧。” 我长叹了口气。虽然不愿进入虎穴,但鹰央显然不会被我说服,我也不能丢下鹰央一个人不管,否则天知道她会捅出什么幺蛾子来。到最后,我总是要被卷入她的行动中,这已无法避免。 “那,您打算做什么?” 我怀着出家人的醒悟之心问道。只见鹰央用力指向方才我们走出的公寓楼。 “去看案发现场!” “这可不成,这可万万不成啊!” 我缩着身子沿走廊前进,同时冲走在前方的鹰央小声说道。 “亏你块头这么大,胆子小得像只耗子。挺胸抬头,大大方方往前走就是了。” 鹰央扭过头回答,脚步不停。 “还挺胸抬头……” 无言以对的我只得随鹰央进入走廊前方的客厅。看到眼前展现的镜像景象,我倒吸一口气。房间中央的地毯上,赫然印着歪歪扭扭的圆形的红色暗痕。那恐怕是……血迹。圆的直径显然超过五十厘米,暗示着遇害人曾大量出血。 “原来如此,看来这儿确实是案发现场。” 回望着客厅,鹰央嘟囔。没错——我们眼下正在关原樱子的房间内。十几分钟前,说着“去看案发现场”的鹰央没有理会我“您要怎么看?”的追问,径自走入方才刚出来的公寓楼,毫不犹豫地前往一楼的收发室,冲穿上衣服正准备下班的中年楼管员说道。 “我是警方相关人员,让我看一下关原樱子的房间。” 不顾因过于惊讶而僵立当场的我,楼管员透过收发室的玻璃窗,朝鹰央投去极为怀疑的目光。娇小而面容稚嫩、穿着汗衫和牛仔裤的便装、乍一看去像是高中女生的鹰央张口就自称是“警方相关人员”,任谁都会怀疑吧。 面对楼管员“您真的是警方相关人员吗?”的疑问,鹰央只是说了些“最近多了不少年轻的女性当警察”“穿成这样是为了不引人注目”“你要是不肯配合,我只能跟你上头公司的老板打个报告喽”等不痛不痒的借口。最终,楼管员虽然依旧对鹰央满是怀疑,但还是用万能钥匙为我们打开了关原樱子的房门。 “这下您知道这儿确实是案发现场了吧。我们快点回去好不好?” 我冲依旧打量着客厅的鹰央说道。这毫无疑问是非法入侵他人住宅,而且还要加上冒充警察的诈骗罪,搞不好真的要吃牢饭的。脑海中已经浮现了《二医生因非法入侵被捕!自诩侦探擅闯命案现场?》的新闻标题。 “吵死了,我没法集中。你冷静一点行不行。” “这叫我怎么冷静啊。您可是冒充警察非法入侵啊!” “我可没有冒充警察,只是说自己是‘警方相关人员’而已。我好歹帮他们破了几个案子,说是‘相关人员’没毛病吧。谁让那个楼管自己闹误会,错把我当成警察,放我进来的。” 鹰央挺着胸说道。我不认为她的那些歪理能够说服真正的警察,但还是选择闭上了嘴。与其继续这种毫无意义的争论,还不如快点让她调查完事快点回去。见我沉默,鹰央满意地扬起了嘴角,继续观察屋内。我也跟着打量起来。 公寓的结构与藤本的完全一样,走廊连接着玄关和客厅,从窗户能看到夜幕笼罩的海湾。走廊两侧依次是卫生间、浴室和卧室的门。客厅里的家具多为单色调,原本应显得整洁而安稳,然而现在却像是龙卷风过境一般,餐桌的椅子、电视、书柜等倒在地上,散落着多本书籍和坐垫。警方显然完整保存了案发当时的现场,不难猜测房间内曾发生过激烈的搏斗。 不知何时,鹰央已拉开落地窗门,走到阳台上。察看了数十秒后,她满意地点点头,回到客厅内。 “鹰央老师,已经够了吧,我们该快点回去了。” “嗯,总之该看的地方已经看过了。” 终于能回去了。正当我放下心来,这时背后蓦地响起咔嚓一声。我浑身发颤,鞭策着僵硬的脖子,缓缓扭过头去。只见房门打开,出现了两名穿着西装的男子。仔细一看,他们背后正是方才的楼管员。 “就是那两个人,说自己是警察,非要我开门让他们进去。” 楼管员指了指我和鹰央。两名男子朝我们投来冰冷的目光。我立刻猜到了,他们恐怕正是负责本案的刑警。应该是楼管员通知了警方,说有两名可疑人员(也即我和鹰央)进入了案发现场。 两名男子中的一人舔了舔嘴唇,慢吞吞地朝我们走来。他身形削瘦,戴着银框的眼镜,镜片背后眯成一条线的眼睛里射出冰冷毫无温度的视线,整体看上去像只蜥蜴。 “……麻烦跟我们走一趟吧。” 蜥蜴男来到面前,用平板的语调说道。 3 要等到什么时候才行啊。盯着审讯室白色的墙壁,我漫不经心地瞄了一眼手表。已经过了晚十点半。我和鹰央“自愿配合”被来到关原樱子公寓的刑警“自愿配合”,地被带到大森派出所,这儿也是关原樱子遇害一案的专案组所在地。我还以为鹰央会说着“严格来讲我没有触犯任何法律,如果是自愿,我不配合”之类的屁磕抵赖,但正相反,她很痛快地答应了。避免了被当场逮捕的糗事还算幸运,但看到异常听话的鹰央,我反而感到一丝不安。 蜥蜴男刑警把我和鹰央带到审讯室后,丢下一句“在这儿等着”便不见了影子。我只好在这儿惴惴不安地等了一个多小时。看向一旁的鹰央,她坐在钢管椅上,抱着双臂合上了眼睛。见她的眼睑不住地颤动,下面的眼球恐怕正在快速转动。应该是在头脑中回放刚才看到的关原樱子公寓内的景象,重新审视一些细节。 只要看过一次,就能够在脑中分毫不差地重现,反复观察——这是鹰央具有的特殊能力之一,好像是叫“影像记忆(camera-eye)”。到底是脑子里长成什么样,才能做到那种事情?这时,随着喀嚓一声,门被打开。看到门口的人影,我不由得“啊……”地愣愣呢喃。 “哎呀哎呀,天久大夫,小鸟游大夫,二位好久不……见好像也没过几天啊。” 弯腰驼背、头发蓬乱如鸟窝的中年男子——警视厅搜查一课重案组的刑警樱井公康语气轻松地问候。 “哦哦,是樱井啊。”鹰央睁开眼,举起一只手回应。 在去年七月的“被外星人绑架的男子”一案,以及上个月一名男子在密室内溺水身亡一案中,我们曾与樱井联手调查。目睹了鹰央运用超人的智慧解决了案件后,樱井便对鹰央另眼相看了。 “樱井先生,您也是负责关原樱子小姐遇害的案件吗?” 我问道。樱井明确地摇头。 “不不不,这个案子不是我所在的小组负责的。只是听说闯入案发现场的可疑二人组碰巧是我的熟人,所以才急着从家里赶过来了。对吧,寺田君。” 说着,樱井回过头,让这时方才的蜥蜴脸刑警也进入了审讯室。 “如果真是樱井先生的熟人,我们也就不用确认身份了。” 名唤寺田的刑警透过眼镜狐疑地打量着我们。 “这几位的身份由我来保证。不过二位还真是喜欢找奇怪的事件凑热闹呢。”樱井苦笑着讽刺。 “不是我在凑热闹,是有人委托我调查奇怪的事件,我只好不情不愿地答应了而已。” 骗鬼呢。明明是稍微被激起一点好奇心,就饿狼扑食一样扎进案子里。我朝大言不惭的鹰央投去白眼。 “寺田君,时间不早了,今天就先让二位回去如何?搜查一课的科长也认识这两人。” 樱井提出暖心的建议,然而寺田的表情纹丝不动,略一摇头。 “那可不行。这两人冒充警察,非法闯入案发现场,说明他们是案件的嫌疑人。除非能够排除作案嫌疑,否则我要细细审问。” 他的口气平淡,反而更凸显了他不打算手下留情的决心。 “嫌疑人?你是在怀疑我们杀了关原樱子吗?” 鹰央指了指自己,显得很不可思议。 “我不能否定你们是侵入现场藏匿作案证据的可能性。所有可疑人员,我一个都不会放过。” “哈哈,调查陷入僵局,就开始不管不顾地逮到人就啃啊。我说,你想广撒网捞大鱼,前提是要找对撒网的地方。” “你是想说,我调查的方向错了吗?” 寺田眯起眼睛,那目光宛如盯上小动物准备袭击的毒蛇,我不由得脊背发颤。然而,鹰央毫不在意似地挺起胸膛。 “当然。你应该做的不是把我当成嫌疑人审讯,而是向我提供必要的情报请求协助。” “……你协助破获了几个离奇的案件,这个事情我听说了。我自认不是脑筋死板的人,如果真的能解开案子,我也不是不能考虑提供一些机密的情报。不过吧……” 寺田收起下颚,目光上扬,盯紧了鹰央。 “前提是你们能证明自己和关原樱子遇害一案没有关联。在洗清嫌疑之前,我会一直把你们作为嫌疑犯看待。” 听到寺田的话,鹰央扬起了嘴角。 “警方认为,案发时间是上个月二十二日的凌晨零点左右。对不对?” 鹰央问道。寺田略一点头。 “那么,我们有不在场证明,证人就是他。” 说着,鹰央指向樱井。后者瞪圆双眼,“咦?我吗?”地嘟囔。 “喂,你这就忘了?上个月二十二日零点,我和小鸟可是和你一块儿潜入多摩的医院里了啊。” 看到鹰央无奈的表情,我想了起来。上个月调查密室内男子溺亡一案时,为了揭开某人犯案的真相,我们和鹰央一起深夜潜入了医院里。那的确是二十一日深夜到二十二日凌晨的事情。 “呃,我看一下……哦哦,那确实是在二十二日的凌晨。” 樱井从皱巴巴的外套的口袋里掏出手册,翻找一番后肯定地点了点头,说道。寺田看向他,目光里满是疑虑。 “寺田君,你现在调查的这起事件的案发时刻,这二位确实是和我在一起,协助我侦查案件。就是那个从外面上锁的房间里一个男子溺亡的案子,你也听说了吧。” “……您确定吗?”寺田依旧不肯轻易相信。 “确定,他们的不在场证明没有任何问题。”樱井略显夸张地摊开双手。 “这下你明白了吧。我不是为了销毁证据才闯入那个房间的地,而是为了揭开真相在调查案件。那就按照约定,把案件的详情告诉我吧,我来帮你解决。” 鹰央开心地探出身子。见此,我总算明白了为什么她会如此坦率地听从了寺田配合同行的要求。只要来到专案组所在的大森派出所,或许就能得到警方的情报——这便是她的打算。寺田盯着她,面部仍然不见表情,大概是在权衡向无关人士鹰央提供情报的利弊。 “寺田君,这个案子挺难办的吧。我建议你跟天久大夫商量商量,一定会有助于案件侦破的。而且,这两位嘴巴很严实,不会把你告知的内容透露给第三方的,我可以担保。当然啦,我不是你们组的人,你不欢喜的话就权当我没说。” 樱井好言劝说,看来经过之前几次案件的协助侦破,他对鹰央产生了相当的信赖。大概是所谓“不管黑猫白猫,能抓耗子都是好猫”吧。 “……好吧,既然樱井先生都这么说了。” 沉默了数十秒后,寺田坐到钢管椅上,一脸不情愿地开了口。听说哪怕是同隶属于警视厅搜查一课,不同小组的刑警之间也会经常发生冲突。即便如此,樱井竟能说服其它小组的警员,看来他在同事间深受信赖。确实,他虽然其貌不扬,但给人精明能干的印象。 “说尸体‘瞬间移动’了是真的吗!?” 见各方意见达成了一致,鹰央唐突地站起身,问出最核心的问题。寺田的眉头皱得更甚了。 “谁他妈嘴巴漏风……” “是谁妈都无所谓了,快点回答我的问题。真的发生‘瞬间移动’了吗?” 鹰央打断寺田愤愤的嘟囔,语速飞快地提问。 “……根本是天方夜谭。只是我们不清楚尸体是怎么被移动的,结果所里的人瞎扯淡而已。” “嗬,是‘瞬间移动’啊。听着还有点意思嘛。” 樱井也拽过一把椅子坐下,慢吞吞地插话。 “怎么,你也要听吗?你不是负责这个案子的吧。” 鹰央看向樱井。 “反正今晚没别的事干了,多摩那边的专案组多亏某人鼎力相助破了案子,已经解散回家了。在发生别的重大案件被指派之前,我所属的小组只是等候命令而已。既来之则安之,听听这边案子的情况也没关系吧。” “随你便吧,总之快点告诉我事件的详细情况。你说不清楚尸体怎么被移动,究竟是什么意思?” 被鹰央问到,寺田略微调整了眼镜,张开了几乎不见血色的嘴唇。 “我们认为,关原樱子是在二十二日零点左右在自家公寓遭到袭击,她的尸体于当日上午九点半左右,在距离公寓约十公里远的港口,被前来垂钓的男子发现。”寺田的语气十分平淡,像是在念一份报告。 “案发时间没有差错吗?”鹰央挠了挠鼻尖问道。 “应该不会有错,住在同一公寓楼的其他数名住户在那个时刻均表示听到了响亮的撞击声,以及女性的尖叫声。” “只凭这一点断定案发时刻是不是过于武断?也有可能是凶手为了模糊作案时刻而安放了某些自动装置。” “dvd录像机可以佐证具体的案发时间。” “dvd录像机?”鹰央不解。 “没错。关原樱子房间内有一个损毁的dvd录像机,经调查在其表面发现了血迹,且录像机角部的形状与关原樱子头部伤口的形状吻合。” “也就是说,关原樱子被人用那个录像机砸中了头?” “有可能是被砸,也有可能是倒地时碰巧撞到。重点在于,案发时,关原樱子正在用那个机器录制深夜播送的电视剧,却因机器遭受外力冲击而停止了录像。这个是鉴证科分析出来的结果,录像停止的位置对应二十二日零点九分播放的内容,这与在该时刻附近住户听到最后一声响亮的撞击声,然后恢复安静的证言一致。由此可以确定,关原樱子的确是在二十二日的零点九分,头部遭到dvd录像机的撞击而陷入昏迷。” “头部的伤口是导致死亡的原因吗?从那个伤口流出了足以留下痕迹的血液吗?” 鹰央飞快地提问。寺田摇头表示否定。 “不,司法解剖的结果显示,头盖骨只是出现了轻微裂缝而已,不足以致命,伤口流出的血也没有到致死量。” “那她的死因是什么?房间里不是有那么一大摊血吗?” “说是出血过多导致的休克死最有可能,但不知道是从哪儿出血的。” “出了那么多血,竟然不知道源头?”鹰央皱起眉头。 “尸体在港口被发现时,是挂在防波堤块堤上的,而且胸口往下没入水中。” 寺田低声嘟囔。我明白了他的意思,不由得皱起眉头。 “难道说是……” 听到我挤出一丝呻吟,寺田有些懒洋洋地收起下颚。 “嗯?什么意思?” 不擅揣摩弦外之音的鹰央一脸不解地交替看向我和寺田。 “就是说,尸体可能被鱼……” “哦哦,因鱼或甲壳类生物导致尸体损毁严重,难以确定出血源啊。” 鹰央在胸前啪地双手合十。见此,寺田看向坐在旁边的樱井,视线里满是“这女的没病吧?”的疑问。樱井则是扭过头去,假装没有注意到寺田的目光。 “司法解剖的时候,除了头上的伤口以外,还看到其它明显的伤痕了吗?” 鹰央继续提问,丝毫不顾审讯室内有些微妙的气氛。 “……剩下的只有擦伤,估计是被遗弃的时候撞到防波堤块造成的,没有看到很大的伤口。不过,因为腹部受损严重,很有可能是腹部存在致命伤,从那儿大量失血导致了死亡。” “原来如此。那,警方认为关原樱子头部受到重击而昏迷后,发生了什么事?” 听到她的问题,寺田沉默了数秒,才索然无味地回答。 “我们认为,凶手对陷入昏迷的关原樱子施加了暴力。” “……是指暴力的性行为吗?” 鹰央低声问道。寺田摇了摇头。 “不,我们没有找到强奸的痕迹,只是猜测凶手可能用力踢了被害者的腹部。” “为什么这么想?” “在关原樱子房间内的大片血迹中,混着少数胃液和没有消化完的食物,说明她不仅流了血,还吐了。关原樱子头部受创昏迷后,凶手反复踢击她的腹部导致后者呕吐,最后用刀刺入腹部导致大量失血。凶手将濒死的关原樱子装在事先准备好的大背包或旅行箱里,装到车上,开车来到港口丢弃了尸体——目前,专案组是这样认为的。”寺田一口气把话说完。 “根据目前情况来开,这个推论还是合理的。公寓里有没有监控摄像头?有的话,在案发后,背着装得下人的大件行李离开公寓楼的人就是凶手,找到那个人不就破案了吗。” 听到鹰央的话,寺田那张爬虫般皱巴巴的面孔扭曲得更厉害了。 “没错,监控摄像头,这才是问题。” “怎么,那儿没装摄像头吗?” “装是装了,一个在入口,一个在消防楼梯。只要有人出入公寓楼,一定会被其中一个摄像头拍到的。不过,……问题出在入口的摄像头上。” 寺田愤愤地说着,从衣服内侧的口袋里掏出手机摆弄起其来。 “嗯?你把录像放到手机里了?这样做没关系吗?” “一般来讲是不可以的,但这段录像无所谓了。我随身带着,看了好几遍,不这样做根本看不出子丑寅卯来。” 他将屏幕转向我们。看到画面,鹰央不由得尖叫。“这什么玩意儿?” 那恐怕是公寓入口的影像,从斜上方拍摄了出入建筑的人员。问题是,所有人的面部都像是水彩画上滴了水一样,扭曲得厉害,连是男是女都看不清,更不要说辨认身份了。 “我们检查了摄像头,发现镜头已经碎了。听楼管员说,住在公寓楼里的小孩子们经常在门口踢球,可能是被他们踢坏的。” 寺田很是不满。 “消防通道的摄像头呢?那个也坏了吗?” 鹰央问道。寺田摇头否定。 “不,那边的倒是正常工作,但二十二日零点后到尸体被发现的时间段内,没有拍到任何人从消防通道经过。” “原来如此,也就是说,凶手杀害了关原樱子后,从正面的大门携带尸体逃离,但很遗憾监控摄像头没能捕捉到凶手的长相,对吧?这还真是不走运,不过也没什么古怪的吧。‘瞬间移动’这话到底是从哪儿冒出来的?” 鹰央嘟着嘴,不满地问道,显然是想知道“谜题”的核心而急不可待了。寺田则是显得没什么兴趣。 “司法解剖结果显示,关原樱子的尸体在海水中浸泡了至少五个小时。也就是说,尸体最晚在二十二日凌晨五点的时候就已经被遗弃在港口的防波堤块上了。我们检查监控录像,发现从案发时刻到早五点,共有十二个人离开公寓楼,零点到一点有六人,一点到三点有四个人,三点到五点两个人。” 说到这儿,寺田顿了一顿,舔了舔嘴唇,那动作像极了蜥蜴吐舌。 “那十二个人要么是空着手,要么只是单手拎着小包,没有一个人携带足以装下关原樱子的大包裹。画面虽然模糊,但拎没拎包还是看得出来的。” “咦?那,关原樱子的尸体是怎么被带到公寓外面的?” 我插嘴问道。寺田摇了摇头,现出一丝恼怒。 “不知道,所以才头疼。而且,被带出去的不是‘尸体’。” “这是什么意思?”鹰央眯起了眼,显得惊讶。 “被丢弃在港口时,关原樱子还活着。法医说,尸体上发现了身体撞到防波堤块形成伤口的活体反应生理反应 。当然了,就算还活着,她也是失血过多濒临死亡的状态。” “那有没有可能是,摄像头拍到的人之一就是关原樱子?凶手以为在房间内把她刺死了,但她其实还活着,为了求救拼命来到了公寓外面。结果,她被凶手发现,开车丢弃到港口。当然啦,关原樱子不应该离开,而是就地报警呼救,但人一旦陷入混乱,总容易做出不合理的事,这并不稀奇。” “这个可能性我们当然想到了。但是,除了关原樱子的房间以外,公寓楼内没有发现任何血迹。她在房间内流了那么多血,如果走出了家门,总该在走廊、电梯或门口之类的地方留下血迹的吧?” 寺田像是驱赶蚊虫般挥了挥手,继续说道。 “而且,尸体上的t恤衫被血浸成了鲜红色,但离开公寓的人没有一个穿了红色的衣服。” 听了他的说明,鹰央抱着双臂开了口。 “房间里的血迹确定是关原樱子留下的吗?” “你是怀疑凶手用动物的血伪造了现场吗?我们调查过了,鉴证科确认房间里的大量血液就是来自关原樱子本人。另外,那也不可能是凶手事先采取了被害人的血液洒到现场的,因为从现场血液里没有发现长期保存血液所必需的物质(魔理沙:指肝凝集素等抗凝血物质)。二十二日凌晨,关原樱子本人在房间内大量失血,这肯定不会有错。” “是吗……”鹰央沉默了数秒后,重新看向寺田。“有没有可能是凶手把关原樱子刺伤到无法动弹,然后从窗户丢下或用绳索从窗外吊下?” “关原樱子除了颅骨被dvd录像机撞到造成的裂痕外,没有发现其它骨折之处。案发现场是五楼,如果从窗户丢下,肯定会有骨折的。而且,鉴证科拼了老命在包括被害人房间在内的整个公寓楼里面找了好半天,没有找到使用绳索悬吊重物放到楼下的痕迹。说到底……” “说到底,那样做太冒险了,很有可能被别人看到。一般而言,移动被害人要么是为了伪装案发现场,要么是为了藏匿尸体避免被人察觉案发,但这次的案件哪个都沾不上。” 鹰央低声接过寺田的话。后者撇了撇薄薄的嘴唇。 “没错。凶手为什么、用什么方法把关原樱子移动到港口丢弃,我们怎么想也想不明白。确实,……像是用了什么法术,让她瞬间移动了一样。” 听了寺田不情不愿地挤出最后的一句话,鹰央陷入了思考,表情严峻。寺田嘲讽般哼了一声。 “然后呢,你知道凶手是怎么把关原樱子从她的公寓里移动到港口的了吗?” “刚听你说完那些,我怎么会马上就知道。首先要整理收集到的情报,然后再推理发生了什么。你想早点解开案子的话,就不要打扰我思考。” 鹰央的回答很容易让人火大,但寺田只是一脸难堪地闭上了嘴。然而鹰央没有在意,只是“哦哦,对了”地双手一拍。 “警方没有凶手的一点线索吗?你们应该听说关原樱子最近被人跟踪的事情了吧。” “当然。这两三个月来,关原樱子向周围人透露自己被男人跟踪,很苦恼。” “那,关原樱子很有可能在与已婚男性交往的事情呢?” 鹰央继续提问。寺田一脸“你怎么连这都知道?”的表情,瞪了鹰央一眼。 “别把警察看扁了,你们能查到的事情,我们早就知道了。关原樱子恐怕偷了别人的男人,且打算与那人划清界限。听她提出分手,那个男的就开始跟踪关原樱子,最后杀了她。这是专案组目前的看法。” “那个男的是谁,你们查出来了吗?” 听到鹰央的这个问题,寺田显出一丝犹豫。或许是在思考,把案件的调查情况透露到这个份儿上真的好吗。 “哎呀,寺田君,你都讲到这儿了,再多说一两句又何妨呢。放心,这二位嘴巴严实得很,绝对不会告诉别人的。” 樱井语气轻佻地劝说。寺田朝他投去“站着说话不腰疼”的埋怨眼神。 “……还没有。不过我们猜测,很有可能是关原樱子就职的港南临海综合医院里的医生。” 他到底还是不情不愿地开了口。不管怎样,对于樱井的提议,他还是愿意接受的。 “嗯?这是为什么?”鹰央不解。 “我们调查了关原樱子的手机,发现她几乎不收发邮件,也没有删除邮件记录的痕迹,看样子是更喜欢直接打电话交流的人。与她通过话的人几乎都是女性,包括医院里的同事或是同窗朋友,没有发现定期与她联络的男人。” “原来如此,她不打电话,可能是因为在工作场所每天都会碰面。” 鹰央嘟囔。寺田点了点头。 “这个可能性很高。我们已经筛出了所有已经结婚、且与关原樱子频繁会面的男人。” “不过,结果应该不只有一个人吧?你们打算怎么锁定凶手?” 鹰央问出理所当然的疑问。闻此,寺田似是得意地扬起了一边的嘴角。 “只要能把范围缩小到一定程度,剩下的就可以通过dna比较了。” “dna?”鹰央重复那个单词。 “没错。我们在关原樱子的右手指甲缝里,找到了属于其他人的皮肤碎屑,恐怕是在与凶手搏斗时抓挠而残留的。从那个皮肤碎屑里,检测出了男性的dna,只要能匹配上,那个人就是凶手。” “原来如此,先不去管‘瞬间移动’的事儿,通过人海战术锁定嫌疑人对吧。很有警察的办事风格嘛。” 鹰央自言自语地嘀咕。许是将其当成了对警方的批判,寺田皱起了面孔,低声回答。 “只要找出了凶手,我们想办法让凶手自己讲清楚是怎么把关原樱子搬到港口不就行了。这有什么问题吗?” 听到他威胁般压低的嗓音,鹰央回以挑衅般的笑容。 “没什么问题,脑子不好使的话,腿脚勤快些就行了。只不过,我会用更聪明的办法来解决案子。” 4 造访关原樱子公寓的次日下午,天医会综合医院十楼西住院区的护士站里,我坐在电子病历前,打了一个大大的哈欠。 “你好像很困嘛,小鸟大夫。” 听到背后传来的声音,我皱着眉转过头。不出所料,出现的正是我的天敌。 “你昨天在急救部值了夜班吗?” “黑眼圈很重哦”鸿之池舞窥向我的面部,指着自己两眼的下方补充道。 “不是值班,是陪鹰央老师到了大半夜。” 我摆了摆手。昨晚到了近零点时刻,我和鹰央才得以离开审讯室,打车来到临海综合医院,钻进了rx-8。我刚启动引擎,准备早点回去,结果坐到副驾驶席上的鹰央开口便是“难得来这儿一趟,去关原樱子尸体被遗弃的港口调查看看吧”。我费劲口舌试图以“明天一大早还要上班,等以后再调查好不好”说服,然而早已一门心思扑在“瞬间移动之谜”上的鹰央又怎会答应。到头来,我只好无可奈何地开车驶上了滨海道路,前往港口。 来到寺田告知的尸体被遗弃的港口,鹰央便像觅食的仓鼠一样,兴致勃勃地观察起了周围,待她心满意足地踏上归路时已是凌晨两点半了。把鹰央送回天医会综合医院后,我才得以回到自己的家。 “咦,和鹰央老师到大半夜……难道二位是花前月下!?” 鸿之池瞪大双眼,两手捂在嘴边。 “……不是。”看到她做作的反应,我已无力吐槽。 “哎呀哎呀,二位终于喜结连理了,我真是感慨万千啊!日日夜夜在暗中撮合的努力总算有回报了!” “都说了没那回事,听人说话行不行!还有,你说暗中撮合是怎么回事!?”这家伙在我眼睛看不到的地方又整啥幺蛾子了? “哎,逗小鸟大夫玩是挺有意思的,不过今天就先玩到这儿吧。二位又去掺和什么奇葩的事儿了?” 鸿之池的表情变得认真。 “看给你胆儿肥的……可不嘛,鹰央老师又开始走火了。” “鹰央老师一走火,小鸟大夫就要把门。二位怎么看都是超级搭的好夫妻啊,为啥就凑不到一块儿去呢。” 话转了一大圈又说回来了。 “我只是被鹰央老师牵着鼻子走而已。而且我对萝莉没兴趣。” 我疲惫地摇了摇头。只见鸿之池的脸上露出小恶魔般的邪恶表情。 “哦~~你说鹰央老师是萝莉是吧。我去打个小报告。” “哎,千万别。她要是听到马上就会不高兴的。” 见我慌张,鸿之池显得无奈。 “你那么害怕的话,打一开始不说不就行了。话说你为什么就不能理解鹰央老师的可爱呢。她个头小,眼睛滴溜溜的,动起来像只小猫,多萌啊。” “敢情在你眼里鹰央老师就是个宠物?” “不行吗?我一个女生,也觉得鹰央老师好可爱呢。” “男生和女生嘴里的‘可爱’能一样吗。话说你这么闲的吗,还有空在这儿撒野?” “怎么可能嘛。待会儿要巡诊所有住院患者,填写病历,签发注射单和检查单呢。不过看到小鸟大夫你印堂发黑,就想着调戏……给你鼓鼓劲儿,才过来的。” “……你刚才说‘调戏’了对不对?” “哪里,是你听岔了。”鸿之池假装看风景。 “行啦,你那么忙还不赶紧去干活儿。我也不闲。” 我转过头重新朝向电子病历,准备预约住院患者的检查项目。这时,一阵清凉沁心的声音叩响了鼓膜。 “那个,小鸟游大夫,您现在方便吗?” 看向声音传来的方向,只见穿着护士服的相马若菜正缩着头,显得小心翼翼。 “哦,相马护士啊。当然,我现在很方便。你有什么事吗?” “……你这态度跟对我的时候也差太多了吧?” 在满脸赔笑地回应的我耳旁,鸿之池压低声音表示质疑。“你想多啦”我试图敷衍,然而鸿之池两手揪住我白大褂的衣领,轻轻地前后晃动。 “你什么意思啊,因为若菜长得白是吗?我长得黑,所以你才对她好不对我好,是不是?” 她的语气虽然掺着玩笑,然而看着我的目光却毫无笑意。……没想到,这家伙还挺在意自己黝黑的肤色的。 “怎么可能啊。别瞎猜了,快点巡诊去。” 我指向走廊催促。鸿之池这才像个小孩子一样,很是不满地嘟着脸颊,离开了护士站。 “抱歉哈,惊到你了。出什么事了吗?” 确认了鸿之池远去后,我才转向若菜问道。 “哦,不,就是想起来我还没道过谢……昨天真是谢谢您了。” 若菜深深地低头行礼。 “哪里,不用谢啦。”我在胸前摆手。 “不过,劳烦您百忙之中开车带我去品川,实在是添了麻烦……” “你不用在意的。那是鹰央老师自己插手调查事件,我也习惯了被她带着走。” 我说道。“谢谢您”若菜微笑。 “朋友的案子交给鹰央老师就可以了。她一定会揭开真相,找出杀死了关原樱子小姐的凶手的。” “那就太好了……” 若菜的脸上蒙了一层暗影。我一时不知道该如何安慰,只好闭上了嘴。令人坐立不安的沉默包围了四周。 “那、那个……”我慌忙开口,试图驱走尴尬的氛围。“等案子解决了,你不忙的话,要不要一块儿去吃个饭?” “哎……?”若菜愣愣地眨了眨眼。见她的反应,我察觉到自己说错了话。为了避免冷场而寻找话题,却把一直藏在心中的话语说了出来。但,距若菜的闺蜜遇害才过了一个多月,现在显然不是适合邀约的时刻。 “呃,……抱歉,请你忘了吧。” 我急忙补充。“哪里……”若菜垂下目光,用细若游丝的声音回答。沉默带着比方才沉重百倍的压抑笼罩了周围。正当我不知该说些什么好时,从走廊远处传来熟悉的声音。 “喂~小鸟,在吗~” “哦,鹰央老师,我在这儿呢。” 我赶忙回答。只见鹰央两手插在白大褂的兜里,走进了护士站。 “你要在住院区待到什么时候?我找你有话说,快来‘家’一趟。” 她从衣兜中掏出左手,朝我招了招。 “不好意思,相马护士,鹰央老师找我有事……” 我站起身,冲若菜说道。方才的失言只能等事态平稳一些后再找时间道歉了。刚要迈开步子,若菜忽然抓住了我的衣襟。 “……相马护士?” “那个,……我想,去吃饭。” 她依旧低着头,声音依旧细不可闻。“咦?”我只是愣愣地应了一声。 “等案子解决了,您一定要请我去吃饭。” 若菜目光上扬看向我,露出柔和的微笑。这实在是出乎意料,我僵在原地,不知所措。 “喂,傻站着干什么呢?” “哎?哦,对不起。呃,那个,相马护士……那我先走了。” 听到鹰央的叫声,我才回过神来,有些语无伦次地朝若菜道别。若菜冲我略一点头。 “你这家伙真是,磨磨唧唧的。走,快点回‘家’里。” 见我来到跟前,鹰央毫不掩饰自己的不满。“好好好”我应承着,随她一同离开护士站。感觉自己身轻如燕,之前因睡眠不足而积攒心中的疲劳似乎已烟消云散。 “……你贼笑个啥?” 来到通往楼顶的楼梯,鹰央侧目白了我一眼。 “呃,不,没什么。”我敷衍着踏上阶梯。 “和相马若菜去吃个饭而已,看你一脸居心叵测的样儿,就不怕把人家吓跑?” “什么!?您听到了吗?” 我瞪大眼睛,双手捂住嘴。这人耳朵还真尖啊。 “你也真是不长记性,每次都特地去被人家甩有意思吗?” “您怎么知道我会被甩!”我不由得抬高了嗓门。 “从统计的角度看是早晚的事。你来到咱们医院有八个月了,期间你泡过护士和药剂师等十余人,均被甩掉。也就是说,你泡上妹子的概率为零。由此可推测……” “求您不要再说下去了!” 我打断她很不吉祥的预言。鹰央做作地叹了口气。 “哎呀,就是吧,到这个份儿上,就想可怜你了。” “您别用那种同情的目光看我好不好!来这儿之前我可是有过女朋友的,所以被甩的概率绝对不是零!” 我脑子一热,奋力反驳。鹰央跟着走上楼梯,拍了拍我的背。 “不用打肿脸充胖子啦。” “我没充胖子!” 一边忍着泪,我一边抬高嗓门大叫。说到底,我最近没什么女人缘,这个上司也有锅。每次感觉进展良好的时候,我总会被鹰央拉去陪她“调查事件”,结果经常是查着查着我就错过了机会。 不过,就算刨去这个因素,我最近也好像的确没什么邂逅……想到这儿,天敌那张小恶魔般的笑容浮现在眼前。该死的鸿之池,难不成又是她在暗地里使坏,妨碍我的情感历程…… 在心中加深对鸿之池的怀疑,我来到阶梯顶部,推开铁门踏上屋顶。 “不过你啊,还真是没有节操。刚来这儿上班的时候,你还想泡我姐姐。” “我才没有泡真鹤小姐!” “但你想过,对吧?” “呃……”我无言以对。没办法,我确实想过。鹰央白了我一眼,径自步履蹒跚地走向建在屋顶中央的“家”。 “不过,多找妹子搭讪是个正确的选择,毕竟枪法再烂总有打中的时候。可看你一路被甩到现在,我开始怀疑你的枪里装的是不是空包弹……” “那,您带我到这儿是为了什么?有要紧的事吗?” 我极力改变话题。再让她说下去,我要泪洒万重山了。“要紧的事?”鹰央嘟囔着停下脚步,抬头盯了湛蓝的晴空数秒,这才啪地双手合十,开心地说道。 “哦哦,想起来了。今晚陪我跑个腿,我们再去趟案发现场。” “哎?案发现场是指关原樱子遇害那个?咱昨天不是刚去过吗,怎么今天又要……” “我要去验证一下我的猜想是否正确。” “猜想?您已经知道关原樱子遇害的真相了吗?” 我惊得声音变尖。这才过了一天,她就已经想明白那个离奇案件是怎么回事了? “现在还只是猜测而已。不过,如果在现场发现了我设想的物品,‘瞬间移动之谜’就能解开了。” 鹰央得意地微笑着,唰啪地竖起了左手的食指。 5 将爱车rx-8和昨天一样停在港南临海综合医院的停车场时,已经过了晚九点。本可以更早一点到的,但鹰央说“今天可能会拖得比较晚,咱得把肚子填饱了”,我们便在沿路的一家餐馆吃了晚饭,一耽误就到了这个时间。会拖得比较晚是怎么个意思?但愿她不要搞什么出格的事……我打量着一旁的鹰央。她穿了和平素一样的松垮毛衫和牛仔裤,不过今天额外系了个腰包。她心情大好时,有极高概率没安好心,而被卷入其中惨遭苦难的必然便是我。掂量着压在心头的不祥预感,我眺望着像瘸腿的兔子般跛脚(大概是在一蹦一跳)走路的鹰央的背影。 不过,她提出的“猜想”会是什么呢?既然想看案发现场,是否说明凶手把大量失血的关原樱子通过摄像头拍不到的方法移到了公寓楼外面呢?可问题在于,凶手为什么要把被害人特地带到楼外,遗弃在港口。再如何说她是女性,搬运一个大量失血而昏迷的人而不被发现,是既耗费体力又要冒很大风险的。我完全想不出凶手如何做到了这一点,以及这样做的意图。 离开港南临海综合医院的停车场,鹰央来到双向六车道的人行横道前停下脚步。信号灯显示红色。过了这条马路,再走约一百米,就是关原樱子生前居住的公寓楼了。我按下信号灯旁边的步行者按钮。在夜间,信号灯不会自动改变,除非有行人手动切换。 数十秒后,灯变绿了。毫无征兆地,鹰央当场跪了下来,四肢着地。 “呃……?鹰央……老师……?” 看到她突如其来的举动,我半张着嘴愣在原地。然而她看都不看我一眼,趴在地上,把脸凑近路面,开始手脚并用地渡过斑马线。 “哎、您等一下,您这是干什么啊!?多脏啊,快点起来!” 我赶忙劝阻,但鹰央不为所动,像只昆虫蹒跚地前进。她彻底沉入了自己的世界,这下无论我说什么,她都听不进去了。我叹了口气,回望周围。所幸这条马路视野通畅,且夜间车流极少,只要多留个心眼,倒也不至于遭遇车祸。可万一有第三者看见,会不会误认为我们在做什么怪异的行为(y)? 不顾我心中的纠葛,鹰央依旧跪爬着渡过马路,来到反方向的车道上。照这速度,她应该能在信号灯变红之前抵达对侧。就在这时,鹰央忽然停住,低下头,几乎要将鼻尖抵在地上。 “找到了!” 在距离人行道还有数米的位置,她猛地起身,冲我灿烂地笑着,指了指脚下的柏油路面。几乎与此同时,信号灯变色,且三百米前方三百米左右有一辆大型卡车正在驶来。 “总之先过马路吧,不然要被车撞了。” 我抓起鹰央的手,把她拽到人行道上。“呜哇!?你干什么,快松开啊!”鹰央惊得大叫。 “您刚才到底是在干什么?简直像条找自己地盘的狗一样。” 我跟着过完马路,问向鹰央。 “找、找自己地盘的狗!?喂,你怎么跟淑女dy)说话呢!太不体贴了!所以你才一直泡不到妹子!” 鹰央奋力甩开我的手,双目圆瞪,高声反击。 “不用您操心啦。说到底,谁家的淑女会突然跪爬着闻地上的味儿啊。” “谁闻味儿了!我是在检查路面!” 她恼怒地否定,恰逢方才那辆大型卡车呼啸着从我们身旁快速驶过。 “您不是要调查案发现场吗?” “对,没错。”鹰央一点头,指向方才的路面。“那儿就是现场。” “啥?您这是在说什么啊。案发现场不是关原樱子的公寓吗。房间里乱成那样,还有大量出血的痕迹。” 我不解地歪起头。只见鹰央扬起一边的嘴角,按下步行者用的信号钮。 “对,关原樱子的房间确实是第一案发现场。而那个地方,就是‘第二案发现场’。” “第二案发现场……?” “没错。你来看看。”见信号灯变绿,鹰央站到车道上,冲我招了招手。等我走近,便朝沥青路面指去。 “仔细瞅瞅,是不是看到了?” 我蹲下来凝视地面。但缘于路灯稀少,周边昏暗,我没有看到奇怪之处。 “那个……这好像就是正常的路面啊……” 我小心翼翼地回答。“真是的,能不能用点心?”鹰央夸张地叹了口气,从腰包中取出小型的手电筒,照亮了地面。我再次仔细观察柏油路面。 还是没啥不对劲的……这样想的时候,我猛地倒吸一口气。只见马路粗糙的路面上,有一块显得比周围略红一些。我立刻跪在地上,像鹰央方才做的那样,把脸凑近地面,睁大眼睛仔细打量。虽然很不显眼,但毫无疑问地,凹凸不平的路面中,有一块数十平方厘米左右的区域被暗红色的物质覆盖。 “看来好歹还是有一小块儿凝固后留下来了啊。”鹰央很是满意地点点头。 “这,该不会是……”我趴在地上,抬头看向鹰央。 “没错,是关原樱子的血迹。采样比对一下dna,应该就可以证明了。” “您、您等一下。警察不是说了,在公寓外面没有发现任何血迹……” “就算是他们,也没想到要调查离了这么远的地方吧。” “可、可是,为什么这里会有血迹……?” “我不是说了吗,这儿就是‘第二案发现场’。看来我的猜测是正确的。” “第二案发现场……?” 鹰央得意地挺着胸膛,我却是兀自陷入混乱。 “好,那就回到车上吧。” 不顾我正在单手扶额,她快活地说道。 “哎,这就要回天医会综合医院了吗?” “你说啥呢,接下来才是重头戏啊。” “重头戏?” 看着歌唱般开心地说的鹰央,我心中窜起一股不祥的预感。 “没错,我们去抓捕把关原樱子丢弃在港口的犯人。” 她略一点头,接着扬起了嘴角。 “那个,……我们要在这儿待到什么时候?” 我问向坐在副驾驶席上看着书的鹰央。这已经是不知第几次提问了,导航仪屏幕上的时钟正指向凌晨两点四十。在车内静静等待“某个东西”出现有四个多小时了,我已是哈欠连天。 鹰央将文库本放在膝上,狠狠地瞪了我一眼。 “都说了多少遍了,等到发现把关原樱子丢弃在港口的犯人为止。” “这我听到了,我想问的是,那个犯人到底是谁。” “是谁我也不知道,我只知道如果我们在这儿等足够长的时间,或许就能碰到那个犯人。” “您都不知道是谁,您要怎么发现犯人?” “因为犯人很有可能会出现在这里。” 说完,鹰央重新翻开文库本,一脸“行了你哪儿来那么多问题”的表情。她不擅向人解释事物,又是极端的秘密主义。我已经习惯了她的这个态度,但还是觉得她可以再体贴一点。我揉了揉眼睛试图让自己精神一些,然后漠然地盯着前方的人行步道——方才发现了血迹的斑马线。约四个小时前,我和鹰央回到港南临海综合医院的停车场,钻进车里后,鹰央要求我把车移至路边,以便看到斑马线。我依言把rx-8停在路边,然后鹰央就掏出文库本,丢下一句“我们在这儿等犯人”便没了下文。 “……要来了。”毫无征兆地,鹰央抬起头嘟囔了一句。 “咦?要来了?难道说……” “没错,犯人就要来了,快做好准备。” “犯人?从哪儿来?我要做什么准备?” 我急忙看向人行横道,却不见任何人影。 “你看哪儿呢?我叫你做准备追那几个家伙。” 鹰央竖起拇指,越过肩膀朝身后示意。我反射般转过头,不禁瞪大了眼睛。透过后车窗,只见后方数百米处出现了数个车头灯,同时传来微弱的引擎声,越来越响亮。 “那个是……” “在这附近搞赛车的一群傻帽。藤本一平不是说过了吗。” 鹰央回答着,用双手捂住了耳朵。眨眼间,发动机的轰鸣声便震耳欲聋,撼动着脏腑。下一瞬,几辆显然是经过非法改造的跑车首尾相接着接连 呼啸而过。 “快追上他们几个!”鹰央立刻指着逐渐远去的尾灯叫道。 “咦?为什么?” “少废话,快追!你不想知道案件的真相吗!” “明、明白了!请您系好安全带!” 我急忙发动引擎,放下手刹,挂挡的同时踩下油门。气缸旋转式发动机(rotary engine)发出吼叫声的同时,rx-8以极高的加速度向前冲去,强大的过载将身体紧紧压在坐席上。从副驾驶席传来“哇啊啊!?”的尖叫声。 我踩着油门接连换挡,车体也随之像是从后方被推挤般不断加速。方才几近消失不见的暴走族车辆的尾灯也逐渐变得清晰。再如何说rx-8是跑车,与经过改造的那几辆车子比起来,基本的性能参数还是要差一些。但,多亏了他们正在比赛,互相反复变道阻碍着对方的路线,我也得以藉此缩短了距离。 “好样的!再快点,超过他们!”鹰央大叫着,显得很是兴奋。 “再快就会有危险了。” 我握紧了方向盘。眼下,车辆的瞬时速度已远远超过法定限速。车流稀少,道路宽广,再加上行人过街的信号是手动式的开关,一路上没有碰到任何红灯,所以才能加速到这个地步,但再提速的话就有可能引发意外。 “说什么呢,这还差得远呢。绝对不要让他们逃掉!” 鹰央兀自挥动着双手叫道。rx-8一点点接近前方的集团,照这样下去或许追得上。正当我这样想时,约两百米前方的信号灯变为黄色。然而,前面几辆车毫无减速的意图。很快,信号变成了红色。我下意识地松开了油门,把脚放在刹车踏板上。改造赛车集团保持着速度闯过了信号。 “哎、笨蛋,别停啊!” 鹰央大叫,然而我已经踩下了踏板。随着轮胎发出刺耳的摩擦声,rx-8速度骤减,安全带狠狠勒进胸口。许是因为个头娇小,安全带挂在了颈部的高度,助手席发出“唔呃”的鸭子一般的叫声。看向前方,尾灯已经小得像豆粒一样了。 “你干什么啊,刚才马上就要追上了不是吗!”鹰央怒不可遏。 “我有什么办法,信号灯变红了啊。” “我们是为了解决凶杀案在追缉嫌疑犯,这是紧急事态,不用看信号灯的吧。” “那怎么行。说到底,照刚才那个速度跑下去,早晚要出事。我可不要和老师您一块儿殉情。” 我和鹰央大眼瞪小眼。十数秒后,她才不情不愿地扭过了头。没多久,信号灯重新变绿。 “……还接着追吗?” “……够了。反正也追不上了。” 鹰央鼓着脸颊回答,看都不看我一眼,显然是闹起了别扭。 “那我们就回天医会综合医院吧。……明天还要上班呢。” “随你便。” 她百无聊赖地挥了挥手。我无可奈何,只好按照法定速度驾驶rx-8前进。沿这条道路再开个几公里,就到了发现关原樱子尸体的港口,从旁边的入口上首都高速回去就行了。 不过,鹰央为什么如此执着于追逐那群暴走一族呢?他们难道与关原樱子一案有什么关系吗?沿着仓库连绵的沿海公路奔驰着爱车,我陷入思考。这时,赌气消沉的鹰央忽然“啊!”地大叫,同时从副驾驶席伸出手,猛地拉起手刹。车立刻减速,我的身体猝不及防地向前甩去,安全带再次勒入胸腔。 “您这突然是干什么啊!” 我一边咳嗽一边抗议。鹰央指了指侧窗外面。 “你看那个。” 顺着她手指方向看去,我不禁瞪大了眼睛。在不引人注目的仓库暗影里,几辆特征明显的车子正停在路旁——低得异常的底盘,毫不美观的气动组件(aeroparts),用喷雾遮蔽难以辨认的车牌号(te number)——正是我们数分钟前追踪的赛车族。 “你离远一点停车,别被他们发现了,然后我们摸过去。” 鹰央低声说道。我依言将rx-8停在两百米左右前方的路边下了车。鹰央也下了车,手里正不停地摆弄手机。 “您在做什么啊?” “没什么,已经完事了。快点走吧。” 她将手机塞入裤兜里,然后朝着暴走族所在的停车场走去。我也跟在后面。她弯腰屈身,然后挥手朝我示意照做。我只好也尽可能缩起身子,同时窥视停车场内的情况。 看样子,这儿是为在附近仓库工作的人们开辟的停车场。仓库与仓库之间,用围栏隔出了可容纳约三十辆车的空地,里面正停着五辆改造的跑车。再往里面走约二十米就是码头,数名男子正在那儿大声谈笑,其中有人手里还握着啤酒罐,或许他们不只是超速行驶,还涉嫌酒后驾驶。 鹰央悄悄进入停车场,一边小心不被男子们发现,一边靠近他们的车辆。她到距离最近的一辆三菱蓝瑟evo的旁边蹲下,凑近车的前端观察。所有的车辆都是朝前停放,从码头的位置应该看不到我们。 鹰央观察了足足三分钟,然后低声嘟囔了一句“不是这辆”,又继续打量起旁边车辆的前端。 “鹰央老师,您在看什么啊?” 我压低声音问道,然而鹰央不知是没听见还是不愿搭理,只是一言不发地用手摸着车前端。这么不紧不慢的,万一那几个男子回到车这边要怎么办?不顾我心惊肉跳,鹰央接着观察第三辆的suv。 我躲在车的阴影里,窥视男子们的动向。他们仍旧大声说笑着,有人把手中的空易拉罐丢入海中。看样子一时半会儿是不会过来了。我安下心来,转过头,却看到鹰央不知何时已经躺在地上,把脑袋伸到前保险杠的下面。 “老师,您在干什么?” “找到了!” 鹰央尖声叫道。我一边因她的音量皱起面孔,一边低下身子,窥向车辆的下部。 “您小点声行不行。万一被他们听到了怎么办?” “哦哦,抱歉抱歉。你先看看这个。” 她单手举着手电筒,照着保险杠的内侧,开心地说道。没办法,我只好也学着她的样子,躺在地上钻到车辆下面。 “这儿,这个地方。”鹰央指向保险杠内侧的一小块污渍。 “这是啥?” “等会儿,我确认一下。” 她躺在地上,手伸向腰包,从中摸出眼药水瓶大小的塑料容器和棉签,然后把手电筒递给我,说“你拿这个照一会儿”。我只好照做。只见鹰央用棉签擦了擦那块污渍,再将塑料瓶中的液体滴在面前上。立刻,脏兮兮的棉棒发出蓝色的荧光。见此,鹰央脸上的笑意更深了。 “果然和我想的一样。”从车下钻出来后,鹰央高举着棉签说道。 “都说了您小点声……那个到底是什么液体?为什么棉签会发出荧光?” “这瓶子里装的是鲁米诺(luminol)试剂,用鲁米诺和氢氧化钠混合的碱性溶液加上过氧化氢配制的混合液。” “鲁米诺试剂好像在国外的刑侦剧里经常看到……” “没错。鲁米诺试剂本身不会发光,一旦接触到血液,血红蛋白(hemoglobin)里含有的铁会催化过氧化氢分解产生活性氧,后者与鲁米诺反应时发出蓝色的光。这就是鲁米诺反应。” (莲子:鲁米诺,化学名称3-氨基邻苯二甲酰肼,与活性氧反应生成激发态的3-氨基邻苯二甲酸,回落至基态时释放光子。鲁米诺试剂检测血迹,有即时、高灵敏(血液浓度低至1ppm时仍可检测)、不破坏血液中dna等优点。) “那就是说,保险杠内侧的污渍原来是血痕?” “嗯。从外面看保险杠擦得还挺干净的,不过忘了里面。当然了,只靠鲁米诺反应不能百分之百确定,但基本上不会错了。再进一步调查,应该就能发现那个血痕源自关原樱子。”鹰央跪在地上,很是得意地挺起胸。 (莲子:由上可知,鲁米诺反应中,血红蛋白中的铁仅作为加速过氧化氢分解的催化剂,并没有直接参与鲁米诺的发光反应。动物血液及含铜、铁等合金同样可导致发光现象,干扰检测结果。另,鲁米诺为强酸,对眼睛、皮肤、呼吸道有刺激作用,使用时应注意安全。) “关原樱子的血痕!?” 我不由得惊叫。鹰央朝我投来关爱智障的目光。 “说啥呢,这还用问吗。” “肯定要问啊!为什么关原樱子的血迹会留在这辆车上?” “那当然是因为……” “你们几个干啥呢!?” 怒气冲冲冲的叫声打断了鹰央的说明。反射般抬头看去,只见男子们不知何时已经回来,正从车辆间的缝隙瞪向我们。 不好,看来是太兴奋没控制住嗓门,被他们听到了。我一边后悔于自己的轻率,一边打量着众人。他们都很年轻,二十岁左右,有的把头发染成了亮色,有的戴着抢眼的耳环,但没有透出反社会的味道,乍一看只是“闹过头的大学生”的模样。 “哦,被发现了啊。那就没办法了。” 鹰央站起身,拍掉裤子上的尘土,穿过车辆的间隙,朝男子们走去。似乎是慑于她凛然的态度,他们后退了两三米,站成半圆状,围住了走出来的鹰央。我也急忙起身,来到她的身旁。 “谁让你动我车子的!” 金发瘦身的男子大叫,他的声音尖锐而略微颤抖。鹰央眯起眼睛,向他投去视线。 “这是你的车吗?”她问道,同时毫不在意地拍了拍suv。 “哎,不许碰!” 金发男子恶狠狠地咧着嘴,露出牙根,向前踏出一步。 “是吗,你的车啊……”鹰央露出刻薄的笑容。“也就是说,是把关原樱子丢弃在港口的犯人,就是你。” 众人哗然,表情僵硬,紧张地注视着鹰央。 “你、你、你说什么……”金发男子试图反驳,却被发颤的嘴唇阻碍了话语。 “你想装傻也没用。保险杠的内侧有擦拭留下的血痕,警方只要仔细检查你的车子,怕是会发现不少证据吧。” 鹰央的语气里满是挑衅。看着金发男子发出不成声音的悲鸣,我陷入困惑。看来他们确实和关原樱子之死有关,但他们究竟是谁,是如何和案子扯上关系的,我完全不明白。 “好了,接下来可能该你出场了。”鹰央用男子们听不到的声音对我说。 ……又是这个剧情吗。我皱起眉头。 五名男子紧张地交换了目光,低声交谈。很快,他们扭曲的面庞露出某种表情,显然是做好了某个很不好的打算。是打算把我们绑架到别处?还是当场封住我们的嘴,丢到身后的海里去? 哎,都不知道是第几回了。与鹰央相识的八个月里,我已数度遭遇这个场面。叹了口气后,我落下重心,握紧双拳。视野中,站在最右边、体格最健硕的短发男子朝我靠近一小步,五人围成的半圆也随之缩紧。 “老师,请您躲到后面。” 我做好施暴的准备,冲鹰央小声说道。鹰央略一点头,藏在了车辆之间的缝隙里。 下一瞬,随着野兽般的嚎声,短发男子张开双臂朝我袭来。同时,其他男子也发出怪叫,一齐冲了过来。我料到了他们的行动,首先扑向短发男子。他大概没有料到我会送货上门,惊得瞪大了眼睛,同时双手朝我伸来。但不等他抓住我,我的上段正拳突击便狠狠击中了他的下颚,一阵酥麻的震动从拳头传来。 被带着惯性的冲击震晕了脑袋的男子一头栽在地上。看到最能打的被一招撂倒,剩下的男子似是心生动摇,停下了动作。我转过身,朝最近的男子的肚脐抬起右脚踹去。被鞋尖捅了痛处,男子干呕一声,屈身前倾。 很好,还剩三个——这样想的瞬间,意外发生了。被我踹倒的男子歪歪扭扭地躺下时,一把抓住了我的右脚。我顿时失去平衡,一屁股坐在地上。 “趁现在!”一名男子大叫着逼近。我急忙试图站起来,但脚仍被方才的男子抓住,未能如愿。努力将他甩开,但其他人已经冲到了跟前。最先冲上来的男子仿佛要踢球一般向后扬起脚,我倒在地上,用重获自由的右腿贴地横扫过去,很是及时地踢中了他的支撑脚,他的身子猛地腾空,尔后重重摔在地上,嘴里发出“噗唔”的沉闷叫声。他来不及摆出防御的姿势,后背直接砸在坚硬的路面上,估计一时半会儿是动弹不了了。 我重新站起身,然而不等我站稳,另一个略胖的男子已经冲到跟前,瞄准我的脑袋踢来。来不及像方才那般扫腿攻击,我只好用双臂护住头,上臂顿时传来酥麻的痛感。试图抓住他踢击的腿,但在那之前,最后一个冲上来的金发男子的脚尖踢中了我的侧腹。虽然力道不大,但刚好踢在肝脏边上,我一下子屏住了呼吸。小胖子乘机再次踢向我的头。 “干死他!把他给我废了!” 许是因施暴而兴奋,小胖子红着脸反复大叫。我想要反击,然而连着被踢中两下,暂时无力回手。就在这时,小胖子突然“噫!”地一声尖叫,同时身体挺直,随后像被抽掉了骨头一样软绵绵地原地瘫倒。我一头雾水地看着小胖子倒在地上,半张的嘴里不住淌出哈喇子。金发男子也忘记了要踢我,只是愣在原地不知所措。 “哦,你没事吧?难得见你吃一次败仗啊。” 听到熟悉的声音,我抬起实现,只见鹰央出现在小胖的后面,她的手中是一个小巧的立方体。看样子是趁我们厮打时,绕到了男子们的身后。 “那个该不会是……” “嗯,是电击枪。以防外一带来的,看来派上用场了。” 鹰央将电极指向我,露出得意的微笑。 “您连那玩意儿也带来了吗……” 我吐槽着站起身。手臂和腿虽然还有点疼,但没伤到要害,伤势轻微。 “多亏我才保住一命,还不快点谢我。”她很是骄傲地挺起扁平的胸膛。 不是,你也不想想,是谁拉着我摊上这档子事儿的……我尽力掩饰抽筋的面颊,重新面向正浑身发抖的金发男子。 “那,你打算怎么办?是想被修理一顿,还是老老实实地……” 趁鹰央用陶醉般的语气威胁,金发男子“呜哇啊啊——!”地大叫着,转身逃跑。 “哎,站住!我话还没说完呢!” 不顾她大声抗议,金发男子冲停车场的入口全力冲刺。我慌慌张张地试图追赶,这时两辆轿车悄无声息地闯入停车场,在男子面前急刹车,后者一个踉跄原地摔倒。 “哦,来得挺快的嘛。” 在依旧不明就里而干眨眼的我身旁,鹰央兀自嘟囔。只见轿车的门被推开,看到从里面出现的蜥蜴脸中年男子,我这才“啊……”地愣愣呢喃。 “这个点儿把人叫出来,你给我解释清楚,到底发生了什么。” 警视厅搜查一课重案组刑警寺田从镜片后朝鹰央射出锐利的目光。 “为什么寺田先生会在这里?” 我问道。寺田响亮地咋舌。 “说啥呢,还不是被那边的大夫一封邮件给叫出来了。” 看到他指向鹰央,我总算明白了状况。在追逐改造跑车的途中,以及潜入这个停车场之前,鹰央一直在摆弄手机,原来那是在给寺田通风报信。跟着寺田从车上下来的数名穿着西装的男子(恐怕都是刑警)一边面露困惑,一边来到被我和鹰央(的电击枪)击倒的男子身旁站定。 “这么晚的时间,我本来不想理你的,可看你说‘好像找到了关原樱子一案的犯人,速来’,到底不能放着不管,所以才照你要求,没开警笛过来了。” 寺田顿了一顿,收起下颚,瞄着鹰央的目光变得更加锐利,宛如盯紧了猎物的毒蛇,显然是在表明,如果你是在骗我,我教你吃不了兜着走。 “哦,犯人就是那个家伙。” 鹰央语气轻快地说着,指向瘫坐在寺田前面的金发男子。 “这家伙吗?” 寺田看向男子。他的目光似要将后者射穿,若对方是孩子,恐怕会当场石化。 “你、你们是干什么的?”金发男子哑着嗓子尖叫。 “我是警视厅搜查一课的刑警,正在调查关原樱子被害一案。” 寺田用毫无抑扬的声音回答。“刑、刑警……?”闻此,金发男子仿佛缺氧的金鱼一般,嘴巴不停地张开又合上。 “总之,你先把倒在地上的这几个男的抓起来吧。他们知道自己犯了什么事儿,想封住我们俩的嘴,结果被我打趴下了。”鹰央将握着电击枪的手扶在腰际,很是得意地挺起胸。我说,五个里面有三个是被我打倒的吧…… “不、不对,是我们在这儿聊天的时候,他们俩突然过来打了我们。要抓就抓他们啊,警察同志!” 金发男子撑起上半身,恳求般冲寺田说道。寺田朝我们投来怀疑的目光。 “我有证据证明是你们先动的手。看吧。” 鹰央从口袋里掏出手机,将屏幕转向寺田和金发男子。画面上显示了男子们围住我和鹰央,并动手袭击的一幕。她大概是料到了这个状况,而神不知鬼不觉地录下了现场画面作为证据。 “看了这个录像,就能知道我们是出于正当防卫而回击了倒在那儿的几个人。” 鹰央说道。金发男子嗫嚅着,但没有出声。 “你该不会是为了收拾现场才把我们叫来的吧?我们可是听你说找到了关原樱子案件的真凶,才大半夜跑来的。” 寺田的声音更低了,站在他身后的三名刑警的脸色也变得险峻。然而,鹰央毫不动摇,脚步轻快地来到金发男子身旁,指向他的脸。 “怎么还听不明白话。他就是犯人,剩下那几个都是共犯。” “犯人?你指什么案子的犯人?” “当然是把关原樱子遗弃在港口的犯人了。” 面对惊讶的寺田,鹰央毫不含糊地回答。其他刑警虽不明情况,但也做好了随时拘捕男子们的准备。 “你是说,他就是关原樱子的恋人吗?” 寺田皱着眉头问道。鹰央摇了摇头。 “不,他应该完全不认识关原樱子。” 每当鹰央开口说明,警察们脸上的疑惑便加深一份。我也是同样的表情——毕竟我也不清楚眼下的状况。 “你究竟在说什么?这个男的到底是谁?他为什么要把关原樱子丢弃到港口?” “他们几个是半夜在这附近搞飙车比赛的一群傻帽,这个男的开车撞到了关原樱子。” 鹰央显得索然无兴。同时,金发男子的身体猛地僵直。 “开车撞到了……关原樱子?”寺田重复鹰央的话。 “没错。二十二日凌晨两点到三点之间,他开车在港南临海综合医院前面的人行横道撞了关原樱子。看到浑身是血倒在地上的关原樱子,他极为慌张,因为他不仅为了和同伙比赛而大幅超速,而且还很有可能喝了酒。” 被鹰央狠狠一瞪,金发男子抱住自己的双肩,身子不住发颤。看来是被鹰央说中了。 “酒后驾驶冲撞行人致死,将构成危险驾驶致人死伤罪,最高可判罚二十年有期徒刑。这男的惊慌之下,非但没有对倒在地上的关原樱子施救,反而试图藏匿事故,于是与同伙将关原樱子携带移动至距离事故现场十余公里的港口,丢弃在防波堤块的缝隙间。不知道他们是以为这样做就不会被发现是交通肇事致死,还是因为太过混乱而导致不合逻辑的行为,总之十分幼稚可笑。” (魔理沙:参见日本《汽车驾驶死伤行为处罚法》第二、三条;亦可参考我国《刑法》第一百三十三条【交通肇事罪】及之一【危险驾驶罪】。) 低头用冰冷的目光看着金发男子,鹰央继续说明。 “遗弃了关原樱子后,他逃回家里,拼命消去车辆上沾染的血迹,并在之后一段时间内没有深夜飙车。但,看到警方没有找上门调查,反而认为被害人是在公寓内遭到杀害,他们就放下心来,几天前重新开始了比赛。你们脑子里塞的都是些什么玩意儿。”鹰央毫不掩饰地叹了口气。 对了——我这才想起来。之前听藤本说过,大约一个月前,深夜暴走族们消停了一阵,但几天前又开始闹腾了。 “顺带一提,剩下几个很有可能是共犯。事发时,他们应该也在一块儿比赛,而且就算被害人是女性,把一个成年人搬到车里面,又丢弃在港口,可是很费力气的。以上就是‘瞬间移动之谜’的真相。那边那辆suv的保险杠内侧沾有血迹,仔细检查车辆的后部坐席,应该也能找到搬运了关原樱子的痕迹。” 鹰央心满意足地说完,便用力一点头,一副全剧终的表情。然而事情显然还没完,有太多细节我们仍不清楚——应该说,我们几乎什么都没搞明白。对于习惯性地认为自己明白的东西别人也都明白的鹰央而言,或许这就算是解答了一切,但我又没有她那般超人的头脑,完全看不到任何真相。说到底,为什么…… “等一下,关原樱子明明是在自家里遭到袭击,为什么会在港南临海综合医院的前面被车撞了?我们没有发现任何关原樱子自己离开或者是被人带着离开公寓的痕迹!” 寺田语速飞快地说出我头脑中的疑问。 “而且,关原樱子的遗体上除了颅骨的一处裂缝外,没有发现骨折的迹象。如果是遭到了足以致死的事故,她应该早就浑身被撞得散了架才对。还有,你说关原樱子是在二十二日凌晨两点左右被撞到,但她是在零点九分遭到袭击,在自己的房间里出了大量的血,验尸官判断她在出血后一个小时内就很可能已经死亡了,怎么可能在外面行走两个小时!” 一口气吐出心中的疑惑后,寺田喘着粗气,等待鹰央作答。他说的一点没错,只要不清楚关原樱子是(凭借自己的意志或依靠他人帮助)如何离开了自己的公寓,就不能说解释了“瞬间移动之谜”。 鹰央看着寺田的面孔,显得很是不可思议,然后做作地叹了口气。 “怎么,你还不明白?算了,我从头解释吧。” 她唰啪地竖起左手的食指。 “首先,二十二日零点九分,关原樱子在自己的公寓里遭人袭击,被dvd录像机的棱角击中头部,陷入昏迷。警方认为关原樱子是之后立刻被凶手刺中腹部或以其它形式导致了大量出血,这是第一个误区。关原樱子出血不是在零点左右,而是两个小时后,即凌晨两点左右。” “出血是在凌晨两点左右?你在说什么?难道凶手和昏迷的被害人在公寓里躲了两个多小时,然后再捅了她吗?” 寺田皱起眉头。 “那怎么可能。凶手击中关原樱子的头部后,恐怕是看她不再动弹,以为她已经死了,或者因为惧怕,而立刻逃离了公寓。凌晨两点左右出了血的时候,关原樱子是一个人在自己的房间里。” 寺田的眉头皱得更深了,显然是没有理解话语的意思。当然我也没有理解。 “你是说,凶手布置了什么机关,让刀在两个小时后才捅了被害者吗?还是……” 听着他不是很自信的低语,鹰央只是冷冷地瞥了他一眼。 “说啥呢你,还真当这是二流的推理小说啊。凶手没有那样做的理由,如果真的有机关,你们不是早该在房间里发现了。” 被驳得哑口无言的寺田因屈辱涨红了脸,咬着血色稀少的嘴唇。 “那到底是发生了什么!快点给我解释!” “好好好,简单给你说一下。凌晨两点左右,关原樱子醒来,发现自己已大量失血。她是护士,虽然很惊慌,但立刻判断自己需要去医院接受治疗。她发现自己有两个选择:一是拨打电话求救,二是自己走出公寓,前往邻近的港南临海综合医院的急救部。” 鹰央竖起左手的两根手指,继续说明。 “打一二〇,等急救车赶来,把她送到医院,这至少要花费十五分钟;与之相对,关原樱子居住的公寓楼到港南临海综合医院的直线距离只有约两百米左右。她判断自己步行前往医院,得救的概率更高,于是离开公寓去了医院。监控摄像头拍到的半夜离开公寓楼的人里面,其中一个就是关原樱子。但,当她走过人行横道的时候,很不巧赶上这几个男的在飙车,结果就被撞了。” 看鹰央指向依旧瘫坐在地上的金发男子,寺田用力一挥右手,似是要驱赶眼前的某个东西。 “你到底在胡说什么。我不是说过了吗,公寓的走廊里,电梯里,消防楼梯和出入口都没有发现任何血迹!她如果是在大量出血后离开了家,你要怎么解释这一点?总不会说她是等到止血了之后再去的吧?” “不,离开房间去医院的路上,她应该也一直在出血。只不过,血液没有漏出来,而是积攒在袋子里。” 鹰央扬起嘴角说道。 “袋子?哼,血都攒在袋子里了,所以房间外面没有血迹?你脑子没病吧?自己命都快没了,还有时间找塑料袋把血装起来?怎么,害怕把地面弄脏了?” 寺田的反驳夹杂着嘲讽,似是要将之前吃的瘪一块儿回敬给鹰央。然而,鹰央脸上的笑意依旧。 “关原樱子不是刻意把血装在袋子里的,而是自然积攒,最后从那儿流出来了而已。” “从那儿流出来……?”寺田惊讶地嘟囔。 “没错。遗体的腹部及周围损伤严重,所以司法解剖后也没能确定出血源,所以你们才以为是凶手用刀子捅了被害人,而这正是你们破案犯下的最大错误。关原樱子大量出血的原因不是刀子,……是酸。” 说完,鹰央很是得意地哼了一声。 “酸!?你说凶手朝被害人泼了浓酸吗!?” 听到崭新的情报,寺田的表情猛然扭曲,同时失声尖叫。鹰央从他身上移开目光,朝我丢来意味深长的一瞥,像是说“你总该明白了吧?” 脸颊不由自主地抽搐起来。说实话,我的心情不亚于寺田,完全听不懂鹰央究竟在说什么。出血的原因是酸液,而且血液一直积攒在袋子里?然后,袋子漏了,血流了出来? 这都是什么跟什么……嗯?等等,……出了血的,……袋子……? “……胃?” 几乎是下意识地,嘴里蹦出了这个词。瞬间,鹰央露出了满意的笑容。 胃……两小时后出血……颅骨骨折……头脑中逐渐浮现了一个病名。我战战兢兢地开了口。 “……是胃溃疡,……应激性库欣(cushing)溃疡出血。” “答对了!” 鹰央快活地叫着,一巴掌拍在我的后背上。 “库、库欣……?啥玩意儿?” 寺田看了看我又看了看鹰央,语气里满是焦急。 “库欣溃疡,指头部外伤、脑中风或颅脑手术等引发的胃部和十二指肠的溃疡。头部受到创伤后,颅内压升高,导致作为副交感神经的迷走神经产生兴奋,使胃酸大量分泌。另,中枢神经系统若受损,人体会作出应激反应,使肾上腺皮质分泌大量应激激素(stress hormone),导致胃和十二指肠的粘膜变薄,结果在短短数小时内,胃部出现了极严重的溃疡。” (永琳:应激性溃疡是身体在遭受严重创伤(如烧伤、休克、颅脑外伤等)后产生的急性全身性疾病,临床上主要见于急重症患者,危险度高。大面积烧伤后发生的柯林(curling)溃疡,以及颅脑损伤、脑部手术等后发生的库欣(cushing)溃疡,为应激性溃疡的典型示例。参见《内科疾病鉴别诊断学(第六版)》p401。另,需要指出,副交感神经与迷走神经并非包含关系。副交感神经与交感神经相对,二者构成自主神经系统,支配身体(无需意识控制)的基本生理活动;而迷走神经连接大脑与末梢器官,负责指令和情报的传递,因其在体内分布错综复杂而得名。迷走神经包含一部分副交感纤维。) 鹰央像是念词典一样,语气平淡地解释何为库欣溃疡。 “那,被害人是……”寺田半张着嘴,愣愣地呢喃。 “没错。关原樱子是在二十二时零点九分,很有可能是被曾经的恋人尾随并袭击,头部遭dvd录像机的撞击陷入昏迷。凶手立刻逃跑了,但关原樱子因头部受伤的应激反应造成胃部产生库欣溃疡。很不走运,发生溃疡的位置正好有大血管,胃酸就一路侵蚀了血管,使血液在胃部积攒,这个症状我们叫出血性胃溃疡。一般来说,经解剖可确定出血源在溃疡处,但这次的案子里,遗体长时间浸泡在海水中,腹部严重受损,结果没有发现这一点。” 鹰央的语速平缓,却足以让我、刑警、甚至金发男子和他的同伙也听得入神。 “凌晨二时许,关原樱子恢复意识,吐出胃中积攒的大量血液,这可以解释血液中混有的少量胃液。不是血液溅洒在呕吐物上,而是血液和胃液从一开始就混在了胃里。身为护士,关原樱子立刻明白了自己身体的情况,决定步行前往港南临海综合医院,离开了房间。当然,一路上,她的溃疡处仍在出血,但全部积攒在胃中,所以没有在屋外留下血迹。” 说到这儿,鹰央停了一下,看向寺田,像是在确认他有没有听懂。寺田一脸认真,用目光催促她继续。 “离开公寓前往医院的路上,关原樱子需要经过人行横道,刚好遇上这个男的开着车过来,撞倒了她。” “等一下。关原樱子除了颅骨以外没有其它骨骼受损,至少很难认为是受到了剧烈冲撞。” 寺田的态度不再是方才揪着矛盾点不放的咄咄逼人,而是像老师请教问题的学生一样。 “嗯,应该没有狠狠撞上,只是轻轻碰了一下而已。” 鹰央毫不犹豫地点点头。这时,一直沉默不语的金发男子猛地抬起了头。 “没错!我可是踩了刹车的,没使劲撞上去,就是前面稍微碰了一下!” 他的奋力主张被鹰央锐利的目光顶了回去。金发男子的表情再度僵硬。鹰央哼了一声,继续说明。 “确实,事故时的冲撞并不剧烈,但要知道,那个时候关原樱子的胃部已经因长时间的出血而积攒了大量血液。” “难道说,那个时候……” 寺田喃喃道。鹰央绷着脸,指向停车场里的suv。 “对,仅仅是轻微的冲撞,却也足以让关原樱子再次吐血,溅到了那辆车的前部。大量失血加上车辆的冲击,关原樱子终于不能动弹了。但开着车的这个男的自然不会明白她得了胃溃疡,而以为是自己开车冲撞造成了她吐血倒地,奄奄一息。剩下的就和刚才讲的一样了,他陷入惊慌,和同伙们带着关原樱子跑到十多公里外不见人影的港口,把她丢在了那里。如果当场把她送到医院,她或许还有救,可他们几个竟然想要掩盖事故,简直卑鄙。” 鹰央的话语宛如子弹,句句刺中了金发男子。男子们无一不垂头丧气,不知是羞于自己的行为,还是绝望于即将面临的刑罚。看着他们,鹰央只是轻轻叹了口气。 “摄像头拍到的人里面没有衣服被血液染红的,也是这个原因。关原樱子在家里吐血时,血液没有溅到衣服上,反而是被车冲撞吐血时溅了一身。也就是说,摄像头拍到的,是关原樱子本人,当然拍得很不清楚就是了。” 许是说累了,鹰央揉了揉脖子,然后竖起左手的食指一挥。 “综上所述,关原樱子从案发现场离奇消失并出现在远处的港口,是应激性溃疡出血、监控摄像头损坏和这几个男的胡作非为加在一起,三个偶然的事件共同作用产生的结果。这就是‘瞬间移动之谜’的真相。” 鹰央结束了说明,周围被寂静笼罩。听到彻底揭开的真相,所有人都因冲击而忘记了话语。 “刚才……”寺田犹豫着开了口。“刚才你说的这些,要怎么证明?没有证据的话,我们没法对这几个男子提起公诉。” “调查那辆车就好了。保险杠内侧的血痕如果来自关原樱子,里面还混有她的胃液的成分的话,就是证据了。还有,仔细检查后座,应该也能发现他们绑架了关原樱子的痕迹,这些足够给他们定罪了吧。绑架致死……不对,把活着的人丢在海里,可以算杀人了吧?这就交给检方判断了。总之罪过可不轻。” 鹰央无趣般回答。闻此,金发男子和同伙的表情顿时扭曲,仿佛遇了火焰的蜡烛。鹰央似乎已经彻底没了兴趣,看都不看一眼他们,转向我说了句“那就回去吧”。 “等、等一下。案发当晚发生了什么事,这我明白了。可是,在公寓里袭击了关原樱子的又是谁?” 寺田急忙叫住她。只见鹰央夸张地耸了耸肩。 “说啥呢,这我哪知道。我只是出于个人的兴趣,解答了‘瞬间移动之谜’而已。过程都清楚了,剩下的就是靠你们调查被害者周边的人,找出嫌疑犯了。” 听到鹰央无可辩驳的回答,寺田无言以对。 “你们不是从关原樱子的指甲缝里找到了疑似凶手的男子的dna了吗?那就用人海战术在嫌疑人里一个一个找,早晚能锁定凶手的。应该和你之前说的一样,是港南临海综合医院里上班的某个已婚男士吧。总之加油找吧。” 鹰央丢下一句后,便朝着停车场的入口走去,完全一副事不关己的态度。 “您辛苦了。这下案子应该能解决了吧。” 我在她身旁出言慰劳。鹰央没有回答,而是突然停下脚步,半张着嘴盯着半空,目光迷离。 “鹰央老师,您怎么了?” “……不,没什么。……嗯,应该是我想多了。” 她像是要甩掉什么一般用力摇了摇头,再次快步朝前走去。我不解她的态度,但也只能追赶那逐渐远去的娇小背影。 6 还有半个小时啊……。鹰央解开“瞬间移动之谜”的下个礼拜的周五,我坐在急救部的电子病历前,低头盯着手表。现在是下午五点半,今天的值班马上就要结束了,然后就……想到这儿,我不由得嘴角上扬。 有关关原樱子遇害一案的经过,我们听寺田说了个大概。金发男子及其同伙于上周被批捕(他们都是市内某私立大学的学生),所有人对犯罪事实供认不讳,且如鹰央所料,从金发男子的suv中提取到了混有胃液的关原樱子的血迹等种种证据。据此,因应激性溃疡而吐血的关原樱子在前往医院的途中遭遇车祸、金发男子为隐瞒事故而与同伙将她绑架并遗弃在港口的整个故事基本上得到了确证。 而关于在公寓房间内袭击了关原樱子的人物,目前尚未锁定嫌犯,但警方已开始逐一排查所有符合条件的人员,估计用不了多久就能逮捕真凶。他们手里有dna这个决定性的证据,破案的可能性相当之高。 上个礼拜,我向相马若菜告知了案件的全貌,以及男子们被捕一事。在住院楼角落名为“病情说明室”的狭小房间内,听到我嘴里说出“瞬间移动”是怎么一回事,她的密友身上究竟发生了怎样的事情,若菜陷入沉默,同时她硕大的双眼中盈满了泪水。我急忙递出手帕,若菜接过,盖住了自己的面庞,开始无声地哭泣。数分钟后,似是将心中涌起的感情用泪水冲刷殆尽,若菜缓缓抬起头,用发红的眼睛看向我,微笑着说:“小鸟游大夫,真的谢谢您。……如果方便的话,下次请您带我一起去吃饭吧。” 没错——今天就是那个“下次”。向她说明后的第二天,我便发出了邀请,恰逢她说有家在赤坂的饭店我一直很想去尝尝,我便预约了今晚八点的一个席位。 我再次看向手表。距离交接班还有二十五分钟。一个小时前送来的急性胆囊炎的患者已经处置完毕,待会儿转到消化内科就行了。只要在剩下的时间里平安无事,我就…… “同~~志们好~~!” 突然,从背后传来格外开朗的叫声,我的脸颊随之抽搐。这不是……我战战兢兢地回过头,出现在急救部入口的人与我的预料分毫不差,不由得从喉部发出低哑的呻吟。 “鸿之池……” “哦,小鸟大夫,辛苦咯~~”她冲我动作标准地一行礼。 “你来干啥?” “还能干啥,交接患者啊。急性胆囊炎的那位,是我的指导医师负责的。” “咋就偏偏派你来了呢……” 我皱起面孔。难得想着与若菜共进晚餐而心情大好,结果天敌一出现,全都给搅黄了。绝对不能让她听到今晚的计划…… 她有着极广的人脉,(每当谈到我的话题)嘴巴还管不住,如果被她知道了我的约会,不出这个礼拜,整个医院里的人就都要知道了。我朝她投去警惕的目光。 “嗯?你这么热情地看着我做什么啊。看我来了这么高兴的吗?” 鸿之池故意装傻。 “高兴个屁!我是在提防着你,省得你又搞幺蛾子。” “哎呀哎呀,真是一点都不实诚。这就是所谓刀子嘴豆腐心吧?” “胡说!” 见我吐槽,鸿之池想起什么似地“啊”了一声,然后露出满脸的贼笑。 “对啦,小鸟大夫,最近是不是碰上什么喜事了?” 听到她话中有话的语调,我不由得脸颊抽搐。难道是指今晚的约会? “哦~~看你不吱声,果然是有情况。哎,二位进展到哪一步了?” 鸿之池探出身子,两眼闪闪发光。 “什、什么哪一步,晚上一块儿吃个饭罢了。” 我回答着,同时向后仰去。鸿之池眨了眨眼。 “吃饭?咦?咖喱吗?” “啊哈?怎么可能去吃咖喱啊。我在高级一点的意式餐厅订了个位置。” “意式餐厅?小鸟大夫,你在说什么啊?” 她进一步向前探出上身,额头快要撞在一起了。我急忙继续后仰,直至脊柱作痛。 “还、还能是什么,今晚和相马护士一块儿……” “和若菜一块儿……” 鸿之池嘴中发出尖叫。我急忙伸手堵住。 “你给我小点儿声!万一被人听见了咋整!” “为什么小鸟大夫要和若菜约会啊?你可不能花心哦!” 她甩开了我的手。 “我和谁约会是我的自由吧,怎么就是花心了?” “因为大夫你不是已经有女朋友了吗,住在这家医院楼顶的。” “我没有!” “你可不能和若菜凑一块儿哦。难得我这么……” 说到这儿,鸿之池突然陷入沉默,视线在空中浮游。很快,她的脸上重现坏笑,双手在胸前一拍。 “哦,原来是这样,怪不得。” “什、什么‘怪不得’啊?” 察觉到她话语中透出的凶兆,我皱起眉头。 “不不不,没什么没什么。那今晚就请好好享受吧。是个男生,就要负起责任带头哦。” 鸿之池冲我抛出格外妩媚的眨眼,然后就去为患者安排床位了。她怎么回事?我不解于她的态度,但也只好重新在屏幕面前做好,准备写完病历。 急救部没有新的患者,写好了病历,等着等着就到了下班时间。我不住地看向手表,期盼着晚六点快些来到。还剩一分钟!在心中默念着倒计时时,白大褂的口袋中突然传出电子音。我猛地挺直后背,同时表情陷入僵硬。怎么偏偏在这个时候……战战兢兢地取出传呼机,看到屏幕,我的脸更加抽搐了。 “下班前来我家一趟 鹰央” 盯着屏幕上显示的消息,我能做的只有长叹一口气。 “今天绝对不行!” 传呼机接到消息后十余分钟,完成了急救部的交接班后,我立刻赶到屋顶,推开“家”门的同时大声宣告。 “你这是怎么啦?”趴在沙发上的鹰央看着我,显得不解。 “您又想拉我陪您去什么地方吧。上个礼拜已经说过了,今天我有安排,无论如何都抽不开身,从急救部下了班之后就马上回去!” “嗯,这我知道。你是要去和相马若菜吃饭对吧。” 被鹰央说穿,我瞪大了眼睛。这件事从没跟她提起过。 “您这么知道……?” “刚才小舞用内线电话告诉我了。” 狗日的……。怎么就说漏嘴了呢。我在心中暗骂自己的愚蠢。 “呃、嗯,总之就是这么回事。所以很抱歉,今晚我没法陪您。” “我不是要你陪我去什么地方,就是跟你说点事。” 鹰央懒洋洋地摆了摆手。除了因“谜题”激起好奇心以外,她平素总是百无聊赖,但今天看上去却有些痛苦。 “说点事……吗?不是很长的话,倒也没关系……” 本想直接扭头走人的,但鹰央的态度却令我在意,不由得同意了。 “是有关关原樱子的案件。”她无力地说道。 “哎,那个案子?‘瞬间移动之谜’不是老师您已经解开了吗?” “在公寓袭击了关原樱子的凶手还没被逮捕吧。” “哦,您说那个跟踪的人啊。可那不是警方的工作……” “已经过了一个礼拜了,他们还没抓住。” “呃,这倒是……不过,那只是时间早晚的事儿吧。” “……不,警方很有可能永远也找不到凶手。” “哎?您这是什么意思?”我不解地歪起头。 充斥了间接照明而微暗的房间内,鹰央动作迟缓地从沙发上站起身,朝我走来。 “上个礼拜,我觉得自己已经解开了事件的全貌。但……那是我误会了。这个事件远比我想象的复杂,也难以解决。” 她站到我的面前,面容严峻。 “您是说,又要从头调查了吗?” 我问道。鹰央无力地摇了摇头。 “不,我脱离调查,不再参与了。” “脱离调查!?”闻此,我不由得叫道。“鹰央老师,您这是什么意思?这不是您的作风啊,怎么会说这种话?” “没办法啊。……这个案件,不是我能解决的。” 她轻声呢喃。我瞪大了眼睛。 “您别说这种丧气的话啊。您不是一直都在说‘没有我解不开的谜题’吗,这次也一定和以前一样的。” 我拼命试图鼓劲。忽地,鹰央冲我哀怜地一笑。 “不一样了。我决定不再参与这次案件。” 她的声音不大,却饱含不容动摇的决心。 “您怎么……那,凶手就那么放着不管了?” “不,那倒不至于。”鹰央耸了耸肩。 “您是说,就算您不去查,警方也能查出来吗?” “恐怕不能。警察是查不到的。” “那,老师您不调查,警方也查不到,究竟要谁去解决案件……” 这时,鹰央竖起左手的食指,抵在我的嘴唇上,挡住了我后面的话语。 “小鸟,……你去。” 她带着一丝棕色的眼瞳笔直地盯着我,我只觉自己要被吸入其中。 “这个案件,由你来解决。” “您……、您在说什么啊?” “我说,我让你去解决这个案子。” “这怎么可能啊。这个案子别说警方,连老师您都没解决不是吗!再说了,凶手的dna已经找到了,警方靠这个找到凶手只是时间问题吧?” “不,并非如此。dna并不能揭示一个人的本质。” “您、您这是什么……”鹰央的话语过于抽象,我陷入疑惑。 “只靠dna,警方是不可能解决这起案件的。话说,你到我这个综合诊断部工作,有多长时间了?” “咦?……有八个月多吧。” “没错。这八个月来,你在这里积累了很多经验。依靠这些经验,你一定能解决这个案子的。” “您等一下。为什么是我?如果是我能解决的案子,老师您或者警方岂不是能更快解决吗?” 听到我的问题,鹰央缓缓摇了摇头。 “不,这办不到。除了你,没人能解开这起案件。” “这怎么……”我无言以对。有连鹰央都无法解开的案子,这件事就已足够令我震惊,可她竟然说要我去解决…… 不顾站着发愣的我,鹰央静静地转身回到沙发躺下,像是在说“话已经说完了”。 “那个,鹰央老师……” “你怎么还在这儿磨蹭?不是和相马若菜约好了吗?” 她从身旁的“书之林”中抽出一本书,开始翻看。鹰央说的没错,如果要换衣服的话,再不回家就要晚了。 “……那我先回去了。” 犹豫着该不该离开“家”,我还是握住了门把手。 “哦,对了。” 推开门时,鹰央像是想起了什么似地说道。 “如果案子解决了,来我这儿汇报一下。随时都可以。” 7 跟踪关原樱子的人在她公寓的房间里袭击了她——这到底是谁做的?我在脑海中罗列与案件有关的男子的面孔。 不知为何,鹰央对我说“你能解开这起案件”。既然她如此断定,说明我已经掌握了足以锁定凶手的材料。可不论我如何绞尽脑汁地想,也想不明白那个凶手究竟是谁。 说到底,为什么一定要是我?慧眼过人的鹰央知道的情报应该比我多得多,但她却解不开案件而交给了我,这真的可能吗? “小鸟游大夫,您怎么了?” “哦,抱歉,我在想事情……” 听到前方传来的声音,我回过神来,急忙从盘中的肉移开视线。 “看您盯着肉一动不动,我还以为是怎么回事呢。” 坐在对面的若菜露齿一笑。我轻轻抻腰,试图掩饰怦然的心动。现在要好好享受才行,想多了没好处。 与鹰央交谈后约四个小时,我和若菜坐在赤坂一个角落的餐厅。餐厅位于狭小的巷路边,似乎是由民宅改造而成,店内面积不大,却营造出“秘境深处”的氛围。门前没有任何看板,若不加注意,路过时很难发现这儿其实是一家餐厅。店内被隔成若干独立的桌席,可以各自享受餐肴而不必顾虑旁人的目光。服务员端上来的套餐料理无一不谓精致,味道自不必说,在视觉上也是一番盛宴。 在如此典雅的餐厅的隔间,与若菜一同享用晚餐——还有比这更幸福的景象吗。同事之间本来就不愁话题,气氛热烈而不失温馨。但时不时地,鹰央的话语掠过脑际,勾起我心中案件的回忆。 如果那个案件真的只有我能解决,也没必要一定在今晚思考吧。难得面临春风拂面的机遇,现在应该集中于晚餐才是。我含了一口红酒,如此说服自己。 “话说这家饭店还真是不错啊。你经常来吗?” 回望着白色墙壁包围的不到七平米的空间,我问道。指定这家店的是若菜,在车站碰头后来的路上,是她带领拿着地图仍不知所措的我穿过了曲折的街道。 “不,只是几年前来过一次……” 若菜看向天花板,目光却似在凝望远方,大概是沉浸在回忆里了吧。看着她,我内心有些复杂。在这么棒的餐厅用餐,对方八成是曾经的恋人,而若菜眼下的表情无疑是在回忆过去的时光。 “哦,对不起,这回是我发呆了呢。” 视线游离了数十秒后,她才回过神来,慌忙道歉。“这下就算扯平了呢”我打趣道,若菜一点头,动作甚是可爱。 很好,就是这种感觉。眼下总算可以问出一直埋藏于心底的关键问题了。 “对了,相马护士,你现在有对象吗?” 我尽最大的可能装作漫不经心地询问。若菜先是眨了眨眼,继而露出一抹坏笑。 “哎呀,您这问题够直接的。” “呃,不,就是随便问问……” 我慌忙掩饰。她无力地摇了摇头。 “现在没有。以前有过,但我和那个人之间有点矛盾……” 闻此,我在桌下暗暗握拳。然而,看到若菜脸上痛苦的表情,拳头自然地松开了。 “抱歉,……问了不该问的事。” “哦,您不用在意的。过去的事,我已经快要看开了。” 听她这个说法,意思是她现在仍然与曾经的恋人存在纠葛吗? “那个……如果有什么烦心事,你可以找我商量。” 我小心翼翼地说道。若菜只是缓缓地摇头。 “不,我不能再给您添更多麻烦了。您给了我太多照顾,我真的很谢谢您。” “瞧你说的,我也没做什么特别的……” “没那回事。多亏了小鸟游大夫和天久大夫,我才有了继续前进的勇气,真的是太感谢二位了。” 说着,若菜低下了头。不清楚她话语的所指,我只好“哦……”地暧昧回答。 “小鸟游大夫,机会难得,要不要多喝一点?” 若菜抬起头,拿起桌上的红酒瓶。 “嗯,好啊。” 我递出酒杯,若菜将红酒注入其中,接着也给自己续上。 “听到您邀请我吃晚饭的时候,我可高兴了呢。” 用食指轻抚着杯口,若菜轻声呢喃。这实在是出乎我的预料,我险些呛到。 “和您聊天可放松了呢。怎么说呢,在一块儿的时候感觉很舒心。” 盯着杯中的液面,她继续说道。难道说,若菜也对我有点意思?一阵淡淡的期待萦绕心头的同时,脑内一个角落响起“正因为是完全没什么想法的‘好人’,所以才觉得聊什么都很放松吧?”的鸿之池的声音。 “我最近一直想找个人说说话,但如果不是小鸟游大夫,换成别人的话,我应该没办法聊得这么开心的。” 不是我就没办法……这么说来,鹰央老师也说过类似的话…… 不知为何,脑海中浮现了鹰央不知为何有些悲伤的表情。现在要集中于与若菜的晚餐才行——这样想归想,耳边却响起了数小时前在昏暗的“家”中鹰央说过的话。 “这个案件不是我能解决的。” “你去解决这个案子。” “除了你,没人能解开这起案件。” 解决案件……忽地,脑海中闪过一丝念头。 没错——鹰央从没说过“抓住凶手”,而是一直在强调“解决案件”。难道她是在暗示,逮捕公寓内袭击了关原樱子的凶手,并不算“解决”了案件吗?那么,到底要怎样才算是真正“解决”了呢? 无数的思绪在脑中交织碰撞,心跳也随之加速。我好像发现了什么,但一直没有正视,这种感觉挥之不去。我咬紧牙关,拼命试图整理思绪。 鹰央没法“解决”,但我能。拥有超人大脑、能瞬时解开“谜题”的她,也无法胜过一介凡人的我…… “dna并不能揭示一个人的本质。” 鹰央的话语像是一道闪电贯穿了我的身体,让双眼瞪大得要裂开。调查关原樱子案件时看到的场景逐一在脑中回放。 天啊,难道说…… 酒杯从我手中滑落撞在地面,随着清脆的碎裂声,红色的液体徐徐摊开。 “哎,您没事吧?我这就叫服务员……” “相马护士。” 若菜急忙要起身,却被我低沉的声音停下了动作。 “……您讲。” 数秒的沉默后,她语调平静地回答,重新坐在了椅子上,脸上是做好了某种觉悟的表情。我看向若菜狭长的双眼,她没有移开目光,而是勇敢地迎了上来。感受着嘴唇轻微的颤抖,我缓缓开口。 “相马护士。……关原樱子的恋人,就是你吧。” 若菜脸上绽放的微笑,显得无比凄凉。 “您是说……我就是樱子的恋人吗?” 长呼出一口气后,若菜平静地问道。她的语气里没有恼怒或困惑,反而是带着一股安宁。 “关原樱子有恋人,却一直藏匿着没有告诉他人。她说过自己暂时没法和那个人结婚。她频繁联系的人中,没有称得上是恋人的男性。据此,周围的同事,包括警察在内,都认为她的恋人是已婚的某位男士。但仔细一想,我们不能排除恋人同为女性的可能。虽然和以前相比情况有了很大改善,但目前社会上对同性间的恋爱仍然是另眼相看。而且在日本,同性之间的婚姻关系在法律上是不承认的,当然以后会不会有改变,谁也不知道。” 我试探般看向若菜,但她没有作答。 “现在想来,从一开始,事情就有点蹊跷。” 看着保持沉默的她,我继续说道。 “你通过我,委托鹰央老师解开‘瞬间移动之谜’,以为她或许能发现不可思议的事件的真相。但那个时候,你只是听你的朋友藤本讲了‘警察说什么瞬间移动之类的事情,完全搞不懂’之类的话而已,应该并不知道具体的情况,可你还是坚持说发生了常理难以解释的现象,请鹰央老师来帮忙。” 若菜只是盯着我看,几乎不见任何反应。 “为什么?很简单,因为你其实已经知道关原樱子的身上到底发生了什么诡异的事——因为你就是当事人。那天晚上,关原樱子在家里和你发生争执,头部受创而昏迷不醒,你因为恐慌逃了出来。可第二天,关原樱子却成了一具尸体,在距离公寓十多公里远的港口被人发现。你不知道自己离开房间后到底发生了什么事,陷入了混乱,所以在案发一个多月后,你才找到鹰央老师,试图搞清楚那天晚上的真相。” “您认为那天晚上我在樱子的公寓里的原因,就只有这个吗?” 若菜看向我的目光中带上了一丝挑衅。我摇了摇头。 “不,不只是这个。在拜访藤本的家时,你去了趟卫生间对吧。他家的走廊有三扇门,分别通往卫生间、浴室和卧室。你之前明明说过自己是第一次来他家,却毫不犹豫地准确打开了卫生间的门。也就是说,你很清楚那个公寓的布局,而这是因为你曾经待在关原樱子的公寓,而她的公寓和藤本的有完全相同的布局。” “只凭这一点,应该没法断定我那天晚上就在樱子的家里吧?说不定我其实是在和藤本暗地里交往呢。” “嗯,你说的没错……” 若菜有些开心地反驳。我老实地点了点头。这时,隔间的门帘掀开,一名服务员走了进来。 “先生,您还好吧?” 看到地板上玻璃杯的碎片,服务员问道。 “不好意思,我一不小心,给摔碎了。” 我表示歉意。服务员露出礼节性的笑容,回答“哪里,请不必在意”,立刻拿了工具来,扫起碎片,又把红酒擦净。清洁完毕后,服务员撤走了桌上料理的空盘,端上甜点。 “这是熔岩冰淇淋和蛋糕,使用了阿尔卑斯山上采集的岩盐。” 服务员动作优雅地将盘子摆在桌上,行了一礼后离开了隔间。整个过程中,我和若菜四目相对,但谁也没说什么。她轻叹了一口气,拿起勺子,舀起冰淇淋尝了一口。 “哇,真的有股咸味呢。大夫您也快尝尝吧,不然要化掉了。” 若菜明快却有些空洞的嗓音打破了沉寂。但,我没有作答。我还没有下定决心,说出这个案件最根本的起因,因为那实在是过于残酷的真相。 “小鸟游大夫……”握着勺子,若菜开了口。“假如说,我的确是樱子的恋人,那樱子说的‘有个男人在跟踪我’又是怎么一回事?她可是明确说过自己‘被男人骗了’,而且我记得从她的指甲缝里也检测出了属于男性的dna。这您要怎么解释呢?” 她的语速逐渐加快,直至舌头跟不上思维,最后几个字说得有些含糊。我这才察觉——实际上,她期望着真相曝光,藉由我的口大白于天下……。桌下的手再次紧握成拳。 “……都是你。跟踪她的男人是你,和从她的指甲缝里发现的dna也是来源于你。” 从紧咬的牙关中,我艰难地挤出话语。瞬间,若菜两手拍在桌上,猛地站起身。 “您是说我是个男的吗!?我初中高中上的都是女校,户口本上登记的也是女性!” 她瞪着我,呼吸变得急促。我润湿了极度干燥的口腔,以道出藏匿至今的事实。 “相马护士,……你患有雄激素不敏感综合征。” 若菜的脸庞上浮现出半是哭半是笑的表情。 雄激素不敏感综合征(androgen insensitivity syndrome, ais)——因激素受体异常导致细胞无法对雄性激素作出反应,可分为对雄激素完全没有反应的完全型和只对部分雄激素没有反应的不完全型两类。完全型雄激素不敏感综合征的患者出生时具有与男性相同的xy性染色体,但因在胎儿期细胞不对雄激素反应,外生殖器分化为女性型,出生后几乎总是被作为女孩抚养长大。但,因性染色体为男性,体内不会发育卵巢和子宫,而是形成精巢。这导致不产生月经,往往因第二性征期不见月经初潮而到医疗机构就诊,由此发现并诊断为雄激素不敏感综合征。 (永琳:ais属男性假两性畸形,呈xr(x连锁隐性)遗传[1-2]。天然雄激素主要是睾酮,与雄激素受体结合,作用于dna调控转录,促进男性生殖器官的发育和成熟[3]。雄激素受体的表达基因位于xq11-12,若该基因发生突变,会使患者体内无法合成雄激素受体或受体功能异常,从而影响生殖器官发育[2,4]。另,促进生物合成睾酮的酶缺失或异常,以及外周组织5α-还原酶缺乏,同样可导致上述临床症状[2]。目前,临床上将ais分为完全型(cais,plete ais)、部分型(pais, partial ais)和轻微型(mais, mild ais)三类[4-5]。cais又称为睾丸女性化综合征,发病率估计为1/20400~1/99100[6],表现为女性外生殖器;pais较cais少见,外阴多呈两性畸形。mais表现为外显性别正常(男)但不育,或其它神经系统异常[4]。) 我一边在脑海中回忆有关ais的知识,一边等待着若菜的回答。如果遭到否定,我无法证明自己的猜想——但也只是不能当场证明而已。警方已经从关原樱子的指甲缝中提取了疑为凶手的dna样本。只要我告知若菜为雄激素不敏感综合征患者的猜测,他们就一定会采集若菜的dna并进行比对。一旦二者一致,警方就可据此认定若菜为袭击关原樱子的凶手,将她逮捕归案。 这不是我期望的结局。不难想象,在这一连串的事件中,若菜该有多么痛苦、多么受伤。 隔间内的空气如钢丝般紧绷。喘不过气的重压让我下意识地把手伸向喉部,平素难以察觉的手表秒针的滴答声,此刻却显得格外刺耳。 “……初中三年级。” 若菜微微张开的双唇中,渗出一丝颤抖的声音。 “初中三年级的时候,我妈妈看我的月经初潮迟迟不来,就带我去了医院……” 我一言不发,看着面庞僵硬的若菜断断续续地说下去。 “超声检查没有发现子宫,所以做了许多精密的检查,直到基因检测……最后,我和妈妈胆战心惊地听到主治医阴着脸说,我……我得了雄激素不敏感综合征。” 若菜从喉咙中极为痛苦地挤着念出自己的病名。她的样子是在太令人心痛,我不得不强迫自己盯着她看,不移开视线。 “我的性染色体是xy,和男性一样,体内没有子宫和卵巢,以后无法怀孕,可是长了精巢,还有癌变的可能,需要寻找合适的时机手术摘除。当时,我愣愣地听着主治医的说明,心里却有点坦然了。” “坦然?” 我下意识地反问。若菜用几乎无法察觉的动作轻轻一点头。 “在确诊为ais后,我接受了许多精神方面的诊疗。心理咨询师和我的父母反复给我讲,说我是一个女孩子,跟基因型什么的没有关系。我很感谢他们那么说,但总是没法完全接受。因为那个时候,我已经发现了……自己喜欢上的,总是女孩子。” 她用一只手遮住眼部,语速随之加快。 “我第一个喜欢上的人,是小学同学的一个女生。之后,能让我倾心的也无一例外都是女性。班上的女生们聊‘哪个男生长得帅’或‘想和哪个男孩处对象’的时候,我的内心毫无波动,当时就觉得奇怪,自己为什么跟她们不一样,……直到被确诊为ais。” 若菜放下了手,脸上露出表情,仿佛一触即坏。我张开口想要说些什么,却寻不到话语。她继续说道。 “确诊之后,我就明白了。因为我的基因……我的本性是男的,所以才会喜欢上女孩子。心理咨询师和父母再如何说我是女孩,我也没能完全接受,觉得他们一旦知道我喜欢的是女生,就不会再那么说了。我看上去是女人,但本性是男人,就这样活到现在。我好难受好痛苦,总感觉自己是个异类,这个世界里没有我的容身之处……但,遇到她之后,我的人生就彻底变了。” “你是指关原樱子小姐,对吧?” 我问道。若菜无力地点了点头。 “是的。她是我在护士学校的同学,长得漂亮,很有活力,总是非常自信,我一下子就喜欢上她了。当然,我没有跟她说,因为一直觉得自己没有资格爱上谁,只好藏着自己的心意,作为一个朋友和她交往。” “但,你和关原樱子成为了恋人。” “升到二年级后,有一天下了课,我们两个去家庭餐馆吃饭的时候,樱子突然跟我说,‘哎,咱俩要不就处了吧?’她早就知道我对她有意思了。”说着,若菜露出无力的微笑。 “也就是说,关原樱子她……” “对,她是同性恋。她只和女性交往,对男性有生理上的厌恶……或者说恐惧吧。” “周围的人应该不知道你们在交往吧?” 我继续发问。如果两人的关系公之于众,警方应该早就从关原樱子身边的人探听出情报,而怀疑若菜了。 “我们非常小心,绝对没有让任何人发现。如果被人知道了,我们一定会遭到白眼的……他们应该只是认为我们是关系非常好的朋友而已。” 若菜的语气变得僵硬。对两性问题的偏见,虽说现在比以前好转了一些,但依旧根深蒂固。若菜和樱子一定是在恐惧中对抗着世人的冷眼和拒绝,同时点滴地构筑着属于两人的爱。 “和樱子在一起,每一天都很幸福。人生第一次,我能够坦露自己的情意,而樱子也同样热烈地回应了我的爱。” 若菜看向天花板,似是在眺望遥远彼方的回忆。毫无征兆地,她的面孔猛然扭曲,似是再也无法忍受痛苦。 “我以为我们两个人可以一直在一起,永远幸福下去。去年,樱子……向我求婚了。当然,因为我在户口上登记是女性,在日本是没法正式结婚的,但我真的好高兴。不过,在回应她的求婚之前,我觉得要告诉她关于我的,……我的身体的真相。以后要一起生活一辈子的话,就不能瞒着她。所以,我就把一切……都告诉了樱子。她是第一个爱上了我的人,我以为她能够接受……” 说到这儿,若菜僵着面庞,按住胸口。我猜到了接下来发生的事,但没有开口,只是静静地听着她的告白。 “樱子她……很受冲击。她对男性有很强的厌恶,无法接受我的dna……我的本质是男人的事实。她咒骂道‘你骗了我,玷污了我!’,说再也不想见到我。但我不肯放弃,……因为樱子就是我的一切。” 她双手掩面。 “我打了无数次电话,她就是不肯接。我想过给她发邮件,但她恐怕也不会回信,而且之前也约定过不用邮件联络,以免我们的关系被人察觉。所以那天,我在她的公寓里等她回家,我有她家的备用钥匙。之后的事情,……我想您已经知道了。” 若菜的脸上露出自虐般的笑容。 “樱子半夜下夜班回来,看到我在房间里,就开始大叫。我试图让她冷静下来,但她开始抄起房间里的物品冲我丢过来。我握住她的手想阻止她,结果她陷入恐慌,猛烈地挣扎。她恨我恨到了那个程度。我们两个扭打在一起……” 说到这儿,若菜不得不停顿了一下。恐怕是两人在厮打时,关原樱子的头部撞到dvd录像机,而陷入了昏迷。 “……看到樱子一动不动,我特别害怕,再加上樱子对我拒绝得那么彻底,就完全不知道该怎么办了。我没有采取任何急救措施,一路逃回了自己的家,第二天就听说了樱子的尸体出现在距离公寓十多公里外的港口,就更混乱了。我想了好久,也想不明白她的身上到底发生了什么,也不知道她究竟是不是被我杀死的……所以,才去拜托了天久大夫调查。” 许是说累了,若菜轻呼出一口气,看向我,露出了机械般的笑容。 “多亏了天久大夫和小鸟游大夫,我明白了那天晚上究竟发生了什么,心里舒坦多了。明天早上我就去自首。樱子是我杀死的。这几天我已经整理好自己的物品了,跟护士长也打了招呼,下个礼拜就会离职。” 我多少猜到了她说的内容,而没有太惊讶,只是缓缓开了口。 “……关原樱子不是被你杀死的。她的死只是一系列巧合叠加在一起的不幸。” 这番话算不上任何安慰。明知这一点,我还是忍不住说了出来。但,若菜静静地摇了摇头。 “不,是我杀死的。樱子的头部受到撞击时,我什么都没有做,而是逃走了。如果当时我采取了必要的措施……如果那天晚上我没有去她家……如果我没有追求正常人的幸福……” 她的话语断断续续,直至变成轻声的呜咽,填充了整个隔间。看着哭泣的她,我不知道自己能说些什么。 呜咽声逐渐减弱。若菜擦拭眼角,站起身。 “这家店,其实是樱子向我求婚的地方。……能在这里吃上最后一顿饭,我很满足了。小鸟游大夫,给您添了不少麻烦,非常抱歉。” 深深低头一鞠躬后,若菜步伐缓慢地要离开。 “呃……”从我的嘴中漏出一丝呻吟。就这样让她离开真的好吗?确实,案件的全貌已经明朗了,警方会就此逮捕若菜,结束案件的调查吧。 但,这真的就算“解决”了案件吗? “除了你,没人能解开这起案件。” 我回忆起鹰央的话。毫无疑问,她已经料到了若菜就是“关原樱子的恋人”,可她仍然将解决案件的任务交给了我,说自己无能为力。也即,揭开案件的全貌并不等于“解决”。 鹰央做不到,我却可以。那就是…… 我急忙站起来,一把握住了即将离开隔间的若菜纤细的手腕。 “你搞错了!” 自己的声音又尖又细。“哎?”若菜回过头来,愣愣地眨眼。 “你说自己的本质是男人。但,完全型ais的患者一般会把自己认作是女性,哪怕确诊后也不会改变。” “……是的,您说的没错。”若菜露出可人的笑容。“主治医和心理咨询师也说过很多次,说我是个女人,这一点毫无疑问,要作为一个女人自信地活下去。确实,一般的完全型ais患者或许如此。可我不一样,因为……我喜欢上的全都是女孩子。果然,我的本质是个男人。就算我假装成女人,……想成为女人,可dna是不会改变的啊。” 她的声音柔和,却含着决绝和抗拒。十余年来自己身份摇摆不定的痛苦,将若菜的内心冻得坚硬。到底该怎样做,才能化解她内心的冻土?我拼命思考。 “dna并不能揭示一个人的本质。” 鹰央的话语再次回荡在耳边。我睁大双眼,叫道。 “这和dna没有关系!你是一个真真正正的一个女人!” “您、您在说什么啊?我不是……” 慑于我的气魄,若菜的脸上显出动摇。 “你本来就认为自己是女性,现在也想作为一名女性生活下去。对不对?” “可……我……” “我在问你自己的想法。你想作为一名女性生存,对吧?” 我握着她的手腕,将她拉至跟前。她的表情猛然扭曲。 “对啊!当然了!我从来没有觉得自己是个男的,一直认为、一直相信自己就是女人!” “那,你就是女人。你是一名出色的女性,这与dna没有任何关系。一个人的本质,应该由那个人的意志和行动决定。” 我松开若菜的手腕,一字一句地对她说道。话语恐怕土得掉渣,但这是我的真情实感。 若菜僵着面孔,缓缓张开口,然而发出的只是断续而尖声的呜咽。 “那个,二位客人……发生了什么事吗?” 许是听到了我们的争论,服务员掀开帘子走了进来。 “哦,不,没什么事。” 我急忙打圆场。若菜低着头,一言不发地回到了座位上。服务员一副欲言又止的表情,离开了隔间,大概是以为情侣吵架了吧。 服务员的脚步声远去,沉默再次笼罩了隔间。我等待着若菜的回答,希望自己的话语多少触及到了她的内心。 “为什么……”低着头的若菜颤抖着声音开了口。“为什么您敢说我是女人呢?您又不是我,您怎么知道?” 她缓缓抬起头看向我,与责备般的语气不同,目光中饱含怯弱,宛如迷了路的小孩子一般。我轻吐一口气,下定决心,坚定地回答。 “因为,……我喜欢上了你,喜欢上了身为女性的你。” “咦,喜欢……?我吗!?” “是啊,没错。” 当着本人的面坦白实在是很羞耻,但我仍然清楚地说了出来。若菜的脸上闪过种种复杂的表情,难以辨别。 “可、可是,我喜欢的是……” “你并非因为是男生才喜欢女生,而是作为一名女性喜欢同性的人而已,和你曾经的恋人关原樱子一样。” 闻此,若菜双手掩住嘴角,猛地倒吸一口气。“和关原樱子一样”——恐怕是这句话戳中了她的内心。我继续说道。 “关原樱子小姐犯了一个错。她本应接受身为女性的你,但因心怀对男性强烈的厌恶而陷入混乱,结果没能看清你的本质。” 说到这儿,我顿住,深吸一口气,道出我一直想对她说、一定要对她说的话。 “若菜小姐,你是一位魅力四射的女人。” 若菜直直地看着我,泪水终于溢出了眼眶。她低下头,双肩剧烈耸动。恸哭声充斥了隔间,不是方才百般隐忍的呜咽,而是情绪肆意流露的感慨。被确诊为雄激素不敏感综合征以来,十余年的时光在她心中涂抹了浓重的黑色。此时此刻,她似要将那些溶在泪水中,一吐为快。我微笑着,静静地看着她泪流不止。 不只是解开案件的全貌,还要解放被自己的dna束缚的若菜的内心——这才是鹰央所说的“解决”的真意吧。她说的或许没错,这恐怕只有我这个对若菜一见倾心的男人才办得到。不是因为鹰央的教诲,而是因为我自己察觉到案件背后潜藏的若菜的苦恼,才让我能够对她真情流露,动摇了她的内心。 不知时间过了多久,若菜的呜咽声逐渐减弱。她无声地拿起勺子,舀了开始融化的冰淇淋,送到嘴里。 “果然,这个冰淇淋好咸呢。” 若菜缓缓抬起头,擦拭湿润的眼角。虽然脸上的妆糊掉了一些,但那份笑容似是摆脱了阴影一般晴朗灿烂,无比美丽。 “小鸟游大夫……真是谢谢您。”她吸了吸鼻子,向我道谢。 “我没做什么啊。” 这不是谦让,而是打心底里我这样想。我只是帮助若菜,寻回了属于她的身份而已。 “没那回事。我一直在疑惑,明天到底是要自首,还是……和一切做个了断。” 她轻轻摇了摇头回答。听到她说“和一切做个了断”,我不由得抿紧了嘴角。 “但,多亏了大夫您,我下定了决心。我要去自首,接受我对樱子做的错事的惩罚,之后如果能够得到宽恕,我想在赎罪后开始新的人生,……属于我自己的人生。” “嗯,这是个很好的主意。” 若菜微笑着,重新擦拭了一下眼角,然后站起身,来到我的身边。她略微弯下腰,下一瞬,柔嫩的嘴唇碰触了我的脸颊。 “我如果能找到像小鸟游大夫您一样的恋人就好了。” 朝着因猝不及防而僵住的我,若菜露出恶作剧般的微笑。我回过神来,抚摸着方才碰触的地方,也不自觉地跟着笑了。 “你一定能找到愿意接受你的一切的女性的。那个人会是你最好的恋人。” “是啊,您说的没错。” 眼角仍然晶莹的若菜灿烂地笑着,一点点朝后移去,靠近隔间的入口。我与她四目相对。 “再见了,小鸟游大夫。能遇到你,是我的幸事。” “再见,若菜小姐。……祝你获得幸福。” 听到我的祝福,她用力一点头,然后转过身离开了。我静静地眺望着晃动的帘子。 “又被甩了啊……” 回想着脸颊上残留的温暖,我叹了口气,嘟囔着舀了一勺冰淇淋,放进嘴里。 若菜说的没错,这冰淇淋真咸。 本章参考文献: [1] 左伋, 顾鸣敏 等. 医学遗传学(第六版). 人民卫生出版社, 2013. p176 [2] 谢幸, 苟文丽 等. 妇产科学(第八版). 人民卫生出版社, 2013. p281~282 [3] 杨宝峰, 陈建国 等. 药理学(第九版). 人民卫生出版社, 2018. p316 [4] rafael loch batista et al. androgen insensitivity syndrome: a review. arch endocrinol metab. 2018;62(2):227-35. doi: 10.20945/2359-3997000000031 [5] ieuan arwel hughes et al. androgen insensitivity syndrome. semin reprod med 2012; 30(05): 432-442. doi: 10.1055/s-0032-1324728 [6] oakes mb, eyvazzadeh ad, quint e, smith yr.plete androgen insensitivity syndrome – a review. j pediatr adolesc gynecol. 2008;21(6):305-10. 第一章 在人群中腐坏 * 这是哪儿啊…… 宫城辰马半张着嘴,愣在原地。眼前,无数的霓虹灯五彩斑斓地点缀着连绵的高楼大厦,其下方巨大的十字路口被数不尽的匆匆行人填满。 涩谷站前的全向交叉路口(scrumble cross)——他在电视画面中见过了无数次。但实际亲眼目睹时,至今几乎从未离乡的辰马仍震撼于攒动不息的人头。 从羽田机场到涩谷站的电车里,他也因车厢内的拥挤而感到呼吸困难。而在涩谷站下车,出了车站后看到的穿梭于全向交叉路口的行人之数量,更远非车厢内的乘客可比拟。在人口逐年流失的老家,即便是逢年过节时的神社境内,也见不到这么多的人。 出了车站约十五分钟,辰马愣愣地伫立于站前广场。左手侧是著名的忠犬八公像,几名穿着时尚的年轻人在旁边扎堆。他低头看向身上的皮革套衫。决定前往东京后,他特地上网买了这件衣服,但现在一看实在显得土气。与周围同龄年轻人靓丽抢眼的着装相比,辰马愈发感到悲惨。 在站到全向交叉路口前,他心中满是来到期望已久的东京的兴奋。去年三月,辰马从地方的高中毕业,之后没日没夜地打工攒钱,又说服了父母,年后过了数周终于来到东京。目前他打算在五年前便上京工作的姐姐家中寄居,同时打一些零工,为从四月起就读的职业学校积攒学费。从初中开始,他便雷打不动地练习着电吉他,打算在职业学校进一步提升自己的演奏水平,寻到志同道合的朋友组建乐队,期盼有一天能够正式出道……这便是他的梦想。 但,在目睹了全向交叉路口的瞬间,心中的兴奋便霎时熄灭,取而代之的是无尽的不安。在如此繁杂的都市,自己真的能实现梦想吗?我一个农村来的人,真的会有容身之处吗? 辰马摇了摇头,将消极的想象赶出脑海,然后从套衫口袋中取出地图。姐姐居住的公寓离这儿步行约二十分钟,先到那里再说吧。他一手担起脚边的背包,一手拿着地图,迈开了脚步。越是靠近全向交叉路口,人流的密度越高。走到路口前,周围已挤满了等待通行信号的人,甚至比刚才乘坐的电车车厢内还要拥挤。辰马按住胸口。他从未体验过如此拥挤的场面,感觉周围的氧气愈发稀薄。 这就是东京啊……辰马反复回望四周。几乎每个人都在面无表情地盯着手机画面看,简直像一群机器人,这更让他呼吸困难。吸入这么污浊的空气,身子会不会有一天腐烂掉呢。这样想的时候,信号灯变绿,所有人一齐涌入交叉路口。辰马被夹在人流中前进,感觉四面八方都是扑面而来的人,一时有些眩晕。瞬间,右手的指尖传来疼痛。 怎么回事?辰马停下脚步,皱着眉头,将右手举至面前。走在他后面的男子撞到他背上,骂了一句“别挡道”便从旁边绕过去了,但辰马已无暇顾及对方的粗鲁。 “这、怎、怎么……” 喉咙中发出不成声音的尖叫,因为他无法理解自己双眼看到的景象——拿着地图的右手的指尖竟变得墨黑。 “唔!?” 随着短促的呻吟,这次是左手指尖感到疼痛。低头看去,发现那儿也变黑了。背包从辰马的肩膀滑落到地上。周围的路人讶异的目光中,辰马双手举到面前,愣在原地。十根手指仿佛生了锈一般,染上了诡异的颜色,范围正在从指尖向指根蔓延。他的面庞因恐惧而扭曲。 腐坏——嘈杂的人群,正在让我的身体腐坏。 “呜哇啊啊啊——!” 辰马嘴中发出的惨叫,淹没在人群纷乱的脚步声中。 1 好尴尬啊…… 二月中旬某个周四的上午,我——小鸟游优坐在天医会综合医院十楼的综合诊断部门诊室里,十分不自在地缩起脖子。眼前草绿色手术服上套了件大了好几号的松垮白大褂的娇小女子,正背对我坐着。她就是我的上司天久鹰央,在用我听不懂的话语向患者语气平淡地进行说明。坐在患者用椅上的金发白人男性听着鹰央的讲述(我连那是哪国语都不知道),频频点头。 该男子数月间反复发作高烧,原因不明,由附近一家(听得懂他说话的)诊所介绍至我院胶原病内科(永琳:相当于我国风湿免疫科)就诊,后又转至我所属的综合诊断部门诊。侧眼看向电子病历显示的转诊单,上面写着“患者不会说日语,也不会说英语,我科难以诊断,敬请贵部明察”。总觉得最近医院里在盛行“有难对付的患者就转给综合诊断部”的风潮。诚然,综合诊断部是“诊断他部门难以诊察的患者”的科室,但把所有让人头疼的患者都甩给我们的做法实在令人不齿。 不过话说回来,不论面对怎样的患者,这个人基本上都能准确地找出病症所在。我看向(用我听不懂的语言)平淡地向患者叙述的鹰央。约三十分钟前,患者进入门诊室,开口便是一长串让我不知所云的话语。见我原地石化,鹰央叹了口气,说道“我来看”便开始与患者交谈。 “grazie, grazie.” 患者握起鹰央的手,在手背上轻轻一吻。鹰央皱着眉头抽回手,冲他说了几句。后者笑容满面地站起身,朝出口走去。离开门诊室之前的一刹那,他回过头来,朝鹰央投去一个飞吻,又说了些什么,只见鹰央毫不掩饰地撇着嘴,驱赶蚊虫一般不耐烦地挥了挥手。 “真是的,搞不懂在说什么。” 见门关上,鹰扬叹了口气说道。 “呃,我是真的没听懂……” 我挠了挠头,完全不知道刚才发生了什么。 “说到底,那位患者是哪儿的人啊?” “意大利人。他不是说了自己来自米兰(mno)吗。” “不,我压根儿就没听懂他在说哪国话……鹰央老师,您会讲意大利语啊。” “语言这玩意儿,只要把单词都背下来,然后记住语法,就会讲了。欧洲那边的语言长得都差不多,不难。” “把单词都背下……” 对于连英语都说不顺溜的我而言,那是个无以想象的世界。 “总之就是这么回事,你去给开转诊信的那家诊所写一下回复,包括诊断结果和口服秋水仙碱(kolchizin)很有可能缓解症状。最好用意大利语写。” “您别难为人行不行!我都不知道他得了什么病。” “说啥呢,不是家族性地中海热吗。我刚才跟患者说明过了,你没听吗?” 家族性地中海热——我记得是反复出现发烧、腹痛、关节肿痛等症状的遗传性疾病,多见于地中海沿岸和中东地区的人。竟然是这么罕见的疾病,我也想多诊治看看…… “听了,可听不懂啊。我又不会讲意大利语。” 闻此,鹰央先是很不可思议般眨了眨眼,而后才“哦哦,这样啊”地双手合十。她虽然拥有超人的头脑,却不善于推察他人的感情,或是站在他人立场理解事物,经常以为自己知道的事情别人也知道,而自顾自地开起飞车。 “那就是说,我得自己写转诊单的回复了。啧,真麻烦。行吧,我去里面写回信了,你接着面诊下一个患者吧。” 鹰央不满地嘟着嘴,走向房间深处的屏风后面。在综合诊断部的门诊,通常是由我接诊患者,在这期间鹰央则是躲在屏风后面看书,只有在出现了足以刺激她的好奇心的患者时才会露面。 “对了,鹰央老师,刚才那个患者临走前说了些什么啊?” 我问道。鹰央苦着脸回答。 “他说,你真美丽,像一名天使。” “……” “怎么不吭声了?” “不,没怎么……” 鹰央哼了一声,躲进屏风后。 “嗯,确实,那儿的宗教壁画啥的上面,好多天使都是小孩子的模样。” 我兀自嘟囔。瞬间,鹰央从屏风后面猛地探出头来。 “你说啥?” 她的目光中闪烁着危险的光芒。“什么都没有!”我慌忙摇头。鹰央瞪了我一眼,再次缩回了脑袋。我松了口气,看向挂钟,发现马上就要到下一位患者的面诊时间了,便抓起鼠标,点开电子病历上关于患者的介绍。来综合诊断部门诊的患者中,一多半是院内其它科室转诊来的,但这位却是从位于涩谷区的某家医院直接开了介绍信转到了我院。 “宫城辰马先生,请进。” 我叫道。俄顷,入口的门被缓缓推开,走进一名年轻的女子。她的个头高挑,身材纤瘦,面庞棱角分明,五官端整,看着有点像混血。年龄大约是二十五岁左右,笔挺的黑色长发搭在肩上。 “请您多关照。”女子用柔弱的声音问候。 “您请坐吧。”我指了指椅子,她有些不安地回望着门诊室,坐了下来。 “呃,我看介绍信上写的这位宫城辰马是男性……” “啊,对不起,辰马是我的弟弟。我叫宫城椿。” 女子略一低头。 “您的弟弟呢?” “……他今天没有来。他害怕外出,所以尽量待在家里,由我代为前来。实在抱歉。” “害怕外出?” “是的,他怕出门的话,身体会烂掉。” “身体会烂掉!?” 我不由得叫道。椿表情阴沉地点了点头。我重新阅读介绍信,上面写着“症状过于离奇,希望由专科医师进一步确查”。 “您是说,您的弟弟外出的话,身体会腐坏?” “呃,不是单纯的外出,而是待在人群里。他是这么说的。” 椿那漂亮的眉毛弯成八字。 “所以,我们先去了家附近的综合医院看病,省得遇到太多的人。主治的大夫说‘没有进入人群里就会让身体烂掉的病’,但姑且还是做了各种检查。” 听着椿的说明,我扫了一眼随介绍信附上的化验单。检查项目包括血常规、过敏源和结缔组织病,但不见异常值。心电图、x射线和ct等影像学检查也不见异常。检查得可以说相当全面。 “结果好像没有什么问题啊。” “是的,所以那位大夫说,可能是因为心理压力看花了眼,建议我们去看精神科。但是弟弟坚持说‘那个不是幻觉,也不是看花了眼,我真的看到身体烂掉了’,一直拒绝就诊。” “哦,这样啊……不过,只是有一回看走了眼的话,也没法……” “不是只有一回。” 椿打断了我的话,她的面庞悲痛地扭曲。 “不是一回?” “对。弟弟说,同样的情况至少发生过三次。” “同样的情况是指在人群中身体烂掉吗?” 听到我的提问,椿犹豫地点了点头。 “是的。他一开始也以为是看错了,但之后又去了几次人多的地方,结果每次都是身体开始烂掉,吓得回到了家,或者是逃到人少的地方。” “离开人多的地方就没事了吗?” “对,回到家后,开始烂掉的地方也会恢复到原来的样子。” 身体进入人群后腐坏,回到家又恢复了。我从没听说过这种病症。 “弟弟坚持说是身体烂掉了,要查清楚原因,然后主治医就介绍我们到贵院来,说这儿有大夫专门治疗‘这类病症’。” “这类病症”是哪类啊。我脸颊抽搐着,暗暗吐槽。 “那个,就是类似灵异或超自然现象的……据说专门诊治这类疾病的……” 许是看透了我的内心,椿补充道。我感觉自己的脸颊扭得更厉害了。 确实,这几个月来,鹰央数次插手不可思议的病症和事件,并揭开了真相。随着传言扩散,最近住在医院附近的人竟开始把我们当成侦探发来委托了,没料想已经传到了涩谷区的医院…… “那个吧,那边的大夫好像闹了点误会,我们综合诊断部并非专门诊治灵异现象的……” “有意思!” 叫声突兀地传来。扭过头看去,只见鹰央不知何时走出了屏风。哎,果然咬上钩了。看着她双眼闪闪发亮的表情,我不由得扶额。 “呃,这位是……?” 看到突然出现的鹰央,椿愣愣地眨眼。 “这位是综合诊断部的部长,天久鹰央医生。” 介绍完,我在心中悄声补充“专治‘灵异现象’的专家”。 “部长……吗?” 椿嘟囔着,语气里满是怀疑。看上去比自己年幼不少的鹰央,怕是很难与综合医院里部长的职位划上等号。初次见到鹰央的人一般都是这种反应。 “身体烂掉的现象是只会在人群中出现吗?其它情况下不会发生吗?” 鹰央大步走近椿,盯着后者的面庞。 “啊,呃……弟弟他说,是只会在人群里出现。” “是吗。那,需要多少规模的人群才出现?你的弟弟去综合医院就诊,那儿的候诊室应该有不少人吧。” “他本人是挺害怕的,但在医院的候诊室里好像不会发生。出现症状的地方都是在涩谷站的周边,比如中央街、全向交叉路口或者忠犬八公像的前面。” “哦哦,那儿啊……确实跟医院的候诊室是没法比。他干嘛特地跑去那儿?” 鹰央皱起面孔。她同样不喜欢人多的地方。 “因为涩谷站距离我和弟弟租的公寓最近。我们那儿交通很不方便,不去涩谷站的话,连个公交或电车都坐不上……” “原来如此,所以去了涩谷,却发现每次去那儿身体都会烂掉。你弟弟不能来这儿吗?最好是能直接诊察本人。” 她探出身子问道,看来是对这个“谜题”很满意。 “实在抱歉,他无论如何都说不行……” 椿缩起脖子。 “为什么?他不是能去附近的综合医院吗?” “因为那儿离家近。他好像是不敢出远门,说万一又出现症状,需要及时躲回家里。” “是吗,来不了啊……不过,不直接见他本人,很难做出诊断啊。” 鹰央略嘟着嘴,抱起双臂。椿的面色变得阴沉,恐怕是以为鹰央会拒绝诊断。但这是不可能的。好奇心无限膨胀的鹰央一旦咬住了“谜题”,便像只鳖一样,绝不松口。 “喂,小鸟,后天周六,你有空吗?” 她兴致高涨地问道。 “好好好,带您去涩谷看病就行了吧,我懂的。” 见我耸了耸肩,椿露出惊讶的表情。在她的注视下,鹰央挺起扁平的胸膛。 “放心吧,我会好好给他看病的。” 2 “不过,这人还真多啊……都是从哪儿冒出来的?” 越过车前窗眺望着无数行人来去匆匆的夜晚的全向交叉路口,鹰央不满地嘟囔。我朝副驾驶席瞟了一眼,她依旧穿着大一号的毛衣和牛仔裤,腰上系了个腰包。宫城椿到访门诊的两天后晚七点,我和鹰央为了见到宫城辰马,正在前往位于涩谷的某公寓的路上。本来是想更早些去的,但宫城椿白天有事,直到傍晚才回来,我们也只好将安排挪到了晚上。 “鹰央老师您也不喜欢人多的地方吧。当然,您不至于身体会烂掉就是了。” 我调侃道。鹰央斜眼朝我瞪来。 “废话,这么多人乌泱乌泱的,正常人谁受得了啊。你试试一下子听那老些人大声说话。” 她的听觉本来就超于常人,哪怕有多个人同时在耳边说话,她也能逐一分辨。而听到几十甚至上百人的对话一齐涌入耳中,想必是十分痛苦的。 面前的信号灯变绿,我踩下油门。距离目的地不远了。 “不过,‘在人群里会腐烂’啊。这怎么想都是不可能的……” “确实没有听到过。但,只因为没听说过就武断地认为不可能,也很欠妥。” “这我知道啦。所以今天才要直接去见本人对吧。” “小鸟,……你这次怎么这么积极?” 鹰央压低声音问道。 “咦?” “之前每次我叫你陪我周末去调查事件,你都至少会嘟囔一两句‘为什么我要做这种事……’之类的抱怨,可这次你的态度很痛快嘛。” “呃,是您想多了吧?啊哈哈。” 我的音调不自觉地上扬。 “……是因为宫城椿吗?” “您、您在说什么啊?” “宫城椿长得漂亮,又显得成熟,正好对你的口味。原来如此,所以你这次才没那么多废话啊。” 前方亮起红灯。被鹰央说中,我面颊抽动着踩下油门。 “你啊,见到女人眼睛就直。” “周末不能休息了,我自己找点乐子还不行吗。” 我放弃抵抗辩解道。鹰央翕动形状好看的鼻尖,不屑地哼了一声。 “你就不能长点记性吗。这八个月里,你已经被甩多少次了?还嫌不够,想刷新纪录吗?” “用不着您操心!而且我本来就没对宫城椿小姐动什么心思。她好歹是患者家属,我还没下作到那个份上。” “咦?你不泡她吗?”鹰央瞪大了眼睛。“我还以为又有新的把柄来捉弄你呢!” “闭嘴!” 看到信号灯变绿,我踩下油门。为什么下班时间还要被这人调戏啊。我感觉浑身的气力正逐渐消失。 “搞什么啊,这回不泡了啊,好没意思啊~” “我说鹰央老师,这次的事件您怎么看?有没有什么猜测?” 我强行改变话题。 “嗯,猜测?唔,首先能想到的是惊恐障碍,以及随伴的广场恐惧症吧。” “一般来想的话是这样的。害怕人群是很典型的症状。” 惊恐障碍(panic disorder)是一种身体上未见明显异常却时常感到强烈的恐惧,并伴随悸动、心动过速和呼吸困难等症状的疾病。绝大多数情况下,症状会在三十分钟内得到缓解,但一旦发作,患者会感到濒临死亡的恐惧与不安。为此,许多患者会发展成为广场恐惧症(agoraphobia),发作时会在难以逃离或人群密集的地方感到恐惧,对正常生活造成影响。 (永琳:惊恐障碍又称急性焦虑障碍,其病因和发病机制有遗传、神经生物学及心理社会相关因素等假说,临床可见惊恐发作、预期焦虑和回避行为。广场恐惧症属于恐惧症(phobia)的一种,在dsm-iv中被列入惊恐障碍中(当恐惧程度达到惊恐发作时成为广场恐惧伴惊恐发作)。参见《精神病学》第七版p124~128。) “不过,这次的患者却说身体会腐烂,惊恐障碍是不会出现这种症状的。可能最开始那位医生说的没错,是恐慌发作时头脑混乱,看走了眼吧。” “也有这个可能。总之,见了本人就明白了。” “是啊。哦,前面的停车场就是。” 我瞟了一眼导航仪,数十米前方的投币式停车场便是与宫城椿约定的碰面地点。停车场有二十余个车位,将爱车rx-8驶入其中一个空位停稳,穿着红色外套的椿正等候在外。 “你那个身子会烂掉的弟弟在哪儿?” 停好车的同时,鹰央便打开车门跳了出来,劈头发问,连句问候都没有。 “您好,天久大夫,辛苦您赶了这么远的路。弟弟在家里,离这儿很近,我来带路。” 关掉发动机后,我也跟着下了车。椿冲我致意后,迈开了步子。我和鹰央跟在她的后面。走出投币式停车场,周围是一片寂寥的住宅区。 “这儿挺普通的嘛。” 鹰央边走边向四周张望着说道。 “是的,说最近的是涉谷站,但其实有点距离。好在附近有超市,日常用品都买得到,没有太多不便。” “那你的弟弟每天都在做什么?去涩谷站的话,人群是避不开的吧。” “弟弟来到东京后的一个月里,基本上就是待在家,出门也只是去步行三分钟距离的超市……他害怕外出。骑车的话可以去涩谷站之外的车站,但东京的电车和公交都很挤,他说如果坐上公共交通……身子可能又会烂掉。” 不只是人群,连公共交通也不行吗。这越来越符合惊恐障碍的特征了。 “那他岂不是白进京了。” “是啊……我因为个人原因,四月份准备搬到埼玉县,但弟弟现在这个样子,总不能放着他一个人不管……” 椿低着头,表情凝重。 “确实,弟弟窝在家里,当姐姐的也会担心。” 鹰央嗯嗯地点头同意。 “鹰央老师您不也是差不多吗。成天窝在医院里,真鹤小姐可没少担心呢。” 我悄声吐槽。她基本上过着医院楼顶的红砖房“家”和十楼综合诊断部门诊室的两点一线的生活,只有像今天这样调查“谜题”的时候,才会离开医院来到外面。 “……就你多嘴。” 鹰央嘟着嘴,用胳膊肘狠狠撞向我的侧腹。猝不及防的我不由得嘴中漏出“咕呃”的呜咽。 “怎么了吗?” 椿回过头,不解地眨了眨眼。 “不不,没什么。” 我揉着隐隐作痛的侧腹,挤出一丝笑容。 “哦……对了,那个就是我现在住的公寓。” 椿略歪着头,但还是伸手指向了眼前的八层公寓楼。建筑似乎有了些年头,在椿的带领下,我和鹰央来到六楼的一间公寓门前。椿推开门,说了声“我回来了”走过玄关的走廊,推开位于尽头的房门。门后是客厅,约十二平米,里面摆着沙发、电视和茶几。沙发上坐着一个年轻男子,见我们进来慌忙起身。他留着短发,染成淡茶色。 “这是我的弟弟辰马。” 在椿的介绍下,宫城辰马缩起脖子一般略低下头。 “我是宫城辰马。感谢二位特地……” 他恭敬地问候,却被大步流星地来到跟前的鹰央打断。后者毫无顾虑地从头到脚上下打量着他。 “那个……” 在鹰央舔舐般的扫视下,辰马皱起眉头,显得很是困惑。随即,鹰央又扭头打量起客厅来。这儿有什么蹊跷吗?我也跟着回望室内,但没有看见什么奇怪的物品。液晶电视,一套小型的音响,角落里摆着吉他箱,茶几上是介绍冲绳旅游地的宣传册等。 “你就是在人群里身体会腐烂的那个患者吧。” 结束了客厅的观察,鹰央重新面对辰马,盯着他的面孔。 “呃、对,是我……” 辰马略向后仰去身子。 “你说烂掉,具体是怎么个样子?总不至于是身上的肉哗啦啦地掉下来吧?” “是身子会变色……待在人群里过一会儿,就会从手指间开始逐渐发青发黑。时间越长,变色的部位就逐渐往指根的位置扩散……” 他僵着表情说明。 “一直放着不管的话,会扩散到哪里?一直延伸到手臂甚至躯干吗?” “那我不知道,发现变了色的时候,就已经逃出来了。” “脱离了人群,‘烂掉’的部位就能恢复原样吗?” 鹰央问道。辰马略一点头。 “是的。最开始发现身体会烂掉,是在上个月第一次到达涩谷穿过全向交叉路口的时候。当时我什么都顾不上,一路跑到最近的咖啡厅里,过了一会儿就发现已经好了。” “那个时候我接到联络,去咖啡厅接了他,打车回到了这里。” 椿在一旁补足辰马的叙述。许是回忆起了当时的恐怖,辰马双手环抱着自己的肩膀,用赢弱的声音继续说明。 “之后我又去过那儿两次,每次都出现了同样的情况,就直接跑回了家。只要一进家门,烂掉的地方就好了。” “原来如此……” 鹰央点点头。一旁的我歪起头。腐坏的、即坏死的细胞在短时间内自行恢复原状——这根本不可能。 “上个月,你是第一次见到自己的那个症状吗?之前从没有出现过吗?” “从来没有。我老家那边找不到人那么多的地方。在涩谷站下了车,看到人那么多,心里就有点不好受,到了全向交叉路口就完全搞不懂情况了……” 像是被什么催促一般,辰马加快了语速。 果然,惊恐障碍的可能性还是很高。看着辰马涨红的脸,我漠然想到。突然面临的新环境与熟悉的家乡相差太多,这造成了压力,进而导致惊恐障碍发作,伴随有“身体腐坏”的幻觉出现——估计就是这么回事。 “你凭什么说这就是人太多造成的?说不定还有别的原因呢。” 听到鹰央的问题,辰马的脸色变得阴沉。 “还能有什么原因?确实,我一开始也以为是东京的空气和老家那边不太一样而导致了过敏什么的。但旁边医院的大夫就回了一句话,说‘那种事情从来没听说过’,姑且也给我做了过敏原检查,但也没发现有什么异常。” 我回忆起转院介绍信中随附的检查结果。确实,里面做的过敏原检查相当详细,且所有数值均正常。 见鹰央不回话,辰马探出身子。 “而且,不是说因为到了东京就发病,我去这附近的超市或者医院,身子并没有烂掉,只有去涩谷站才会那样。只要靠近那里,混入那个人群里,我的身体就会开始烂掉,所以不论怎么想,原因都只能是人群。还是说,涩谷站周围有什么特殊物质存在,让我的身体腐烂了吗?” 他的语速渐快,呼吸也随之慌乱。 某种物质,只存在于涩谷站周围,且只有辰马的身体会对之作出反应。从常识上讲,这种物质是不存在的。 鹰央抱着双臂沉默了半晌,然后抬起头看向辰马。 “除了你以外,你还见过其他身体烂掉的人吗?” “我……没见过。看到自己身体烂掉,我就马上逃出来了,等回过神来就发现又好了。” 他的脸上是痛苦难耐的表情。 “我知道您在想会不会是我看错了,之前那个大夫也是那么说的,我只是产生了幻觉。但那个不是幻觉,我绝对没有看错,我的身体真的烂掉了!” “辰马,你冷静点,不用怕的。” 见辰马两手抱头,椿急忙来到他的身边。 “可这样下去的话,我就哪儿都去不成了,姐姐会……” “那种事儿你不用操心,先想想怎么治好你的病。” 她温柔地安慰道。这时,鹰央两手一拍。 “总结一下,你进入人群里,身子就会烂掉,你没见过其他任何人出现同样的症状,所以别人以为你是产生了幻觉。对吧?” “……是的,就是这样。” 辰马阴沉着脸回答。 “很好,那总之就先确认一下,你的身子究竟是不是真的会腐坏。为了做出诊断,这是必要的。” 鹰央竖起左手的食指说道。闻此,辰马瞪大了眼睛。 “您相信我的话吗!?” “我还没见过你的症状,谈不上相信不相信。我不会劈头就否定,但也不会囫囵吞枣。首先要通过实验验证。” “您说实验,难道是指……” “没错,我现在就带你去涩谷站,观察你的身体是否真的会腐烂。” 鹰央用力一点头。 “您等一下,如果真的烂掉了要怎么办?” 椿急忙叫道。 “那就和之前一样,马上带他回到这个房间里就行了。回到这儿就能恢复原样,对吧?” “可是,就这么直接带他去涩谷站……” “为了做出诊断,这是必要的。” “可……” 椿欲言又止。这时,辰马轻轻把手按在她的肩头。他的表情虽仍显僵硬,但透着坚定的决意。 “我去,我去涩谷站。” “辰马!?”椿不禁瞪大双眼。 “没关系的,姐姐。大夫说的没错,真出现症状的话,马上回来就行了。而且,实际看过了,说不定就能知道我到底得了什么病呢。” 面对辰马充满期待的目光,鹰央扬起嘴角作为回应。 “当然,我一定会诊断出你的病因。” 3 “您还好吧?” 走在人山人海摩肩擦踵的中央街道上,我问向一旁的人。那个人脸色苍白,显得极为痛苦。 “……我不好。” 鹰央挤出一丝濒死的回答。约十五分钟前,鹰央领着宫城姐弟两人离开公寓,昂首挺胸地步行前往涩谷站。然而,随着靠近车站,行人越来越多,鹰央的表情逐渐阴沉,抵达中央街道时已是满头大汗,脸上不见血色。看样子是因过度集中于“在人群中腐烂”之谜,而完全忘记了自己也不喜欢混在人群里的事实。 “那个,您不舒服的话,我们还是回家里吧。” 刚离开公寓时还在担心弟弟的椿,这会儿已经开始顾虑鹰央的身体状况了。 “不……不用。现在回去的话,就白来这儿一趟了……要确认身体是不是、真的烂掉了才行……” 鹰央的声音有气无力。她对“谜题”的执着实在很可怕。 脱离了中央街道,我们又被卷入等候信号通过全向交叉路口的人群中。路口对面便是涩谷站。 “怎么样?身体有什么异常的现象吗?” 我问向走在一旁的辰马。他的表情有些僵硬,脸色却比鹰央的好许多。 “不,现在还没有……那个,我不要紧的,还是多关照一下天久大夫吧。” 穿着皮革套衫的辰马低声回答。 “嗯,确实……” 我回答。与此同时,我被猛地一拽外套,险些失去平衡。扭过头,只见鹰央正用双手揪着外套靠近口袋的部分。 “鹰央老师,您怎么了?” “……我想吐。” “哎、您、您等一下,你往哪儿吐呢!您别啊!” “可是……吐在大街上,会给别人造成麻烦……” “那也别往我衣服口袋里吐啊。呃,路口对面有咖啡厅,我们进那儿去吧,那里面人少,您可一定要忍住啊。” 我急切地说服,鹰央无力地点了点头。信号灯变绿,霎时,候在路边的数百名行人一齐迈开了步子。 “来,走吧,鹰央老师。” 我说道。鹰央这才摇摇晃晃地开始向前走去。哎,这还怎么观察辰马的症状,总之先带她去人少的地方,不然(我的外套)就要遭遇不幸了。 带着鹰央走过人行横道的一半时,迎面来了一个摆弄着手机的男子,正要从我和鹰央中间穿过。不等我反应过来,我们便与他撞在了一起。踉跄的鹰央顿时与我拉开了距离,被淹没在人群的洪流中,徒留耳边微弱的呻吟。 “啊哇哇~” “鹰央老师!” 我踮着脚尖张望四周,但她的身影已无处可寻。哎,她个子太小了。试图追赶,但行人这么密集,我连步子都迈不开。 “啊、啊、啊啊……” 突然,身边响起了一声呻吟。我反射般扭过头去,顿时倒吸了一口气。只见辰马将双手举至眼前,正不住呻吟。手指的尖端已变成墨青色,像极了腐坏的样子。 “辰、辰马……” 椿的声音在颤抖。这时我注意到,辰马不光是指尖,连耳朵尖也开始发黑了。在我的注视下,墨青色的范围逐渐扩大,从指尖到第一指关节,从耳廓到外耳。 “呜哇啊啊啊啊——!” 辰马惨叫着,转身逃离。他强行拨开人群,朝中央街道的方向跑去。 “辰马,你等一下!” 椿大叫,然而辰马的身影已消失在人海中。我看向信号灯,绿色的图标正在闪烁。 “椿小姐,麻烦您去找一下辰马,我去把鹰央老师捡回……哦不,找回来,然后再去您家里。” 听我说毕,椿点点头,朝着辰马消失的方向走去了。我转身朝相反方向迈开步子。 “鹰央老师~您在哪儿呢~?” 走过人行横道,我回望着四周叫道,然而满脑子里都是方才指尖和耳朵变成墨青色的一幕。 “手指和耳朵‘烂掉了’对吧。” “是的,虽然不知道是不是真的有细胞坏死,但至少看上去是那样的。” 听着一旁鹰央的提问,我点头回答。与椿分开后数分钟,我便在忠犬八公像的旁边发现了鹰央。完成回收上司的任务后,我尽可能挑人少的小道走,带着鹰央回到了宫城姐弟的公寓。被发现时缩成甲壳虫的鹰央随着周围行人变少,心里逐渐恢复了能够提问的余裕。 “这下,至少就可以排除掉因惊恐发作而产生幻觉的可能性了。” 鹰央的脸庞带上了一丝红潮,大概是因深入“谜题”而感到兴奋。 “真有那种进入人群身体就会烂掉的病吗?” “现在还说不准是不是人群导致的。” “但是,他在老家的时候,包括到姐姐家公寓附近外出,不是说什么情况都没有发生吗。涩谷站周边和那儿的区别,也就只是人多了点而已吧?还是说,车站旁边真的有只对辰马的身体产生作用的某种毒物吗?” “谁知道呢。” 说着,鹰央扬起了嘴角。 “……鹰央老师,您该不会是已经明白辰马身上出现的问题了吧?” “嗯,我有一个假说,但也只是猜想而已。” “是什么假说?” 我迫不及待般问道。鹰央竖起了左手的食指到唇边。 “还不能告诉你。假说只有经过实验验证才有意义。哦,总算是到了。” 抬起头,眼前出现了宫城姐弟居住的公寓楼。 “很好,那我们这就来验证一下,我的假说是否正确吧。” 鹰央兴高采烈地说着,快步走向建筑楼,全然不见刚才软绵无力的样子。 来到宫城家门前,按响门铃,椿为我们打开了门。 “天久大夫,您还好吧?” “嗯,我很好。宫城辰马怎么样了?” 不顾椿担忧的神色,鹰央窥向室内。 “……他窝在自己的房间里。”椿回答着,垂下目光。 “烂掉的手指和耳朵呢?” “我回到这儿的时候,已经恢复了原样。不过,他本人好像受到了不小的冲击……” “是吗。总之,我先跟他聊聊看。” 鹰央脱掉运动鞋,穿过椿身旁,进入家中。“呃、那个……”椿显得困惑,但鹰央没有理会,径自消失在客厅门后。“不好意思,打扰了。”我也跟着踏入屋内。随椿进入客厅,只见鹰央正站在里面的一扇门前。 “这就是宫城辰马的房间吗?” 听到提问,椿小心翼翼地点了点头。鹰央转身开始用力敲门。 “喂~出来一下,我要给你看病。” 不见回答。这很正常,毕竟自己的身子才刚刚出现了那个症状。鹰央不满地嘟着嘴,继续敲门。 “快点出来,我大概知道你得什么病了。” “真的吗!?” 屋内传出叫声,下一瞬,房门猛地被打开。只见辰马从中跳出来,他的手指和耳朵已经恢复了正常。 “嗯,是真的。不过,为了验证我的诊断,需要做点检查。” “没问题,做什么检查都行!只要您快点告诉我这到底是什么病!” 辰马向前探出身子大叫。 “不要那么着急,这事儿三两句话说不清。不过,这屋里有点闷啊。” 鹰央深吸一口气。椿立刻来到窗边。 “不好意思,需要开窗换气吗?” “在那个满员车厢里一样的地方待了好久,我还是有点不舒服,光开个窗不顶用。话说这个楼的楼顶能不能上去?” “您说楼顶……吗?上倒是能上去,不过这楼不算高,周围也没什么景色啊。” 椿不解地皱眉。 “没关系,能上去就行。” 说着,鹰央冲我笨拙地一眨眼。 “那我们就在星空下诊断吧。” 4 “……鹰央老师,您去哪儿了?” “到附近的自动贩卖机买了这个来。” 听我发问,从消防通道爬上来的鹰央举起双臂。她的手被毛衣长长的衣袖像手套一样包裹住,中间夹着一罐热可可。原来只是去买了热饮。约十分钟前,我、鹰央和宫城姐弟一同来到公寓楼的顶部。鹰央丢下一句“在这儿等一会儿”后,便不见了身影。 “您就买了一个吗?” 我问道。鹰央歪着头,显得很不可思议。 “一个还不够吗?” “……好吧。” 我轻声叹气,收紧了外套的衣领。寒冷的夜空下,栏杆环绕的楼顶只有一盏灯孤零零地亮着,我们被迫等候却不明原因。真希望她至少能学会给每个人都买一罐的体贴。 “麻烦您快点解释一下吧,我到底得了什么病?” 辰马问道,毫不掩饰语气中的不耐烦。 “再等一会儿,来这儿还没到十五分钟呢。” “我现在就想知道身体烂掉的原因!” “好好好知道啦,你冷静一点。” 鹰央蹲下身,将热可可的罐子放在地上,然后打开了腰包。里面塞了注射器、采血管(spitz)和止血带等用于抽血的器具。 “您是要抽血吗?” 我问道。“嗯,没错。”鹰央回答着,拿出那些器具,塞到我的手里。 “可之前的医院不是已经做过血常规了吗。而且,这儿这么暗,我看不清血管啊。还是回到房间里再……” “哪儿来这么多废话,我要你在这儿抽血,你照着做就对了。” 鹰央挥了挥手,一脸不耐烦地回答。相处八个月的经验告诉我,不论我再说什么,她都听不进去了。 “呃,不好意思,我需要在这儿给你抽血,行吗?” “哎……” 辰马像是无可奈何一般叹了口气,脸上写满了困惑。我刚来到辰马身边,却被鹰央叫停。 “等等,现在还不行,再过一会儿。” “再过一会儿?您是要等什么……” “啊、啊啊啊……” 我的话语被一阵凄惨的叫声打断。只见辰马举起双手,他的面庞因恐怖而极度扭曲。我不禁瞪大了眼——电灯微弱的照明下,他的指尖明显地变黑了。仔细一看,两耳的轮廓也开始变成青色。 “啊、天、天呐……” 辰马慌忙朝着消防通道跑去。 “站住!” 猝不及防地,鹰央大声叫道,其魄力足以令辰马停下脚步。他像生了锈的机器人一样,动作僵硬地扭过头朝我们看来。 “放心吧,你的手指不会马上腐烂断掉的。我们要在你这个状态下抽血,这才是重点。” “我、我没在人群里,可……为什么……?” 辰马费解地嘟囔,声音显得沙哑。 “这从一开始就跟人群没啥关系,是有别的原因。小鸟,该你了。” “我、我在。” 听到她一声令下,愣愣地站在原地的我一下子挺直了后背。 “磨蹭啥呢,给他抽血啊。快点。” “明、明白了。辰马,麻烦你脱掉上衣躺在这儿。有点冷,稍微忍一下。” “咦?呃、好的。” 辰马目光游离着,但还是回答了一声,脱掉皮革套衫,有些犹豫地仰面躺下。在这过程中,指尖的墨青色依然在向指根部扩散。要抓紧时间才行。我跪下来,迅速将止血带系在辰马的上臂,很快静脉便凸显了出来。好在他的静脉较为粗壮,在昏暗的楼顶也看得清,减少了抽血的困难。 用酒精棉擦拭皮肤消毒后,我将针头刺入静脉。感觉到针尖穿透了血管壁后,我开始用单手拔出活塞。然而不知为何,手指感受到一股抵抗,没能抽出血液。 “哎?” 我增大了力气,可活塞依旧不为所动。为什么?针头明明扎进血管里了啊。 正当我困惑时,鹰央已经在身旁也跪了下来,将热可可的罐子贴在扎针部位的附近。 “鹰央老师?您这是干什么?” “少废话,认真抽血。” “那个,这血怎么抽不出来……” 就在这时,指尖感受的阻力忽然消失,活塞顺滑地移动,血液随之流入了注射器。 “咦?” 我不解地眨了眨眼,但还是完成了抽血,松开止血带,将血液移入采血管中。 因为易拉罐贴到皮肤上,所以能抽血了?难道说,她买热可可,从一开始就是因为这个?热可可接触到皮肤,就抽到血了。这个,该不会是……脑海中浮现了一个疾病的名字。 “这下就明白你的身体‘腐坏’的原因了。” 鹰央表演杂耍般将热可可的罐子抛向空中又接住,挺起胸得意地说道。 “真的吗!?” 辰马立起上身叫道。鹰央竖起左手的食指。 “嗯,你得了冷凝集素综合征。” “那个……您差不多该解释一下了吧?” 看着坐在沙发上双手捧着热可可小口啜饮(到头来还是被她自己喝掉了),辰马问道。数分钟前,揭开辰马病因的鹰央只是说了一句“这儿太冷了,我们回屋里吧”辰马和椿恨不得马上就听她解释,但还是面露不满地照做了。 “我不是说了吗,冷凝集素综合征。这就是你在人群里‘烂掉’的原因。” 喝完热可可,鹰央心满意足地呼出一口气。 “那个……您说的冷凝集素啥的,到底是什么?” 椿有些担心地问道,辰马的脸上也浮现出不安。这也难怪,毕竟他们从未听过这个疾病。 “冷凝集素综合征是自身免疫导致的一种溶血性疾病,可分为原因不明的原发性和血浆感染等导致的继发性两类,不过看你症状这么明显,应该是原发性。一般来说,患者发病的年龄偏大。” (永琳:此病属于冷抗体型自身免疫性溶血性贫血(aiha),分为慢性原发性和急性两类。慢性原发性冷凝集素综合征又名可逆性低温冷凝集素症所致慢性溶血性贫血,临床上少见,集中于中年人及老年人。急性冷凝集素综合征为冷凝集素效价增高所致急性溶血性贫血,常见于肺炎支原体肺炎及传染性单核细胞增多症,也可发生于巨细胞病毒感染、梅毒、盘状红斑狼疮等。) 将空罐放在茶几上后,鹰央竖起左手的食指,开始了说明。 “自身免疫……?溶血……?” 听到过于专业的术语,椿和辰马皱起眉头。 “呃,意思是说,因为人体自身的免疫系统,导致血液里的红细胞遭到攻击被破坏了。” 我用大白话解释。宫城姐弟懵懂地点了点头。 “冷凝集素综合征的患者体内存在一类抗体,当受到寒冷刺激、即周围温度下降时,会和红细胞结合,使血液凝固。简单来讲就是,冷的时候血液会冻住。” (永琳:冷抗体又称冷凝集素或冷凝素,为一类免疫球蛋白m(18m),由单克隆b细胞所生,最适反应温度在30c以下。高效价的冷凝集素在低温时有凝集自身红细胞的作用,成堆的红细胞可阻塞周围毛细血管,红细胞也因而破裂。患者受寒诱发溶血性贫血,伴有血红蛋白尿及手足发绀和肢端疼痛(雷诺现象),提示本病诊断的可能性,血清冷凝集素效价增高可确诊。) “那,我的身体烂掉,其实是……” 辰马睁大了眼睛。鹰央左右摆动竖起的食指。 “那不是烂掉了,只是血液凝固导致毛细血管堵塞而缺血。没有了血液提供氧气,组织就会因缺氧而变成墨青色。你看到颜色的变化,就误认为是腐烂了而已。” “这……是真的吗……?” 辰马颤抖着声音问道。 “嗯,不会有错。这个疾病的特征之一就是,当温度升高,抗体就不会继续和红细胞结合,血液恢复流动状态。你在涩谷站发病,跑回到房间里症状就消失,是因为跑动时身体发热。刚才也是一样,房间里足够暖和,回来后你手指的颜色就恢复正常了,对吧。” 闻此,辰马看向自己的双手。如鹰央所言,他的手指只有指尖仍略微发青,变色的范围已经小了很多。 “顺带一提,刚才抽不出血也是因为冷凝集素导致血液凝固,所以用热可可罐加热抽血部位附近,就能抽出血了,这也是这个疾病的特征之一。” “但我每次发病都是在人群里面啊。天冷的时候,我也去涩谷站以外的别的地方,但没出现过这种症状。” 辰马似乎仍没有被说服。 “冷凝集素导致血液凝固通常只发生在温度降到三十二摄氏度以下的时候。人是恒温动物,就算外面天冷,体温也不会跟着下降,只是在过了一段时间后,肢体末端的血管会自动收缩,以减少热量的散失。说得简单点,为了保持身体中央部位的温度,手指、脚尖和耳朵的温度会下降。你从这儿走到涩谷站要大概二十分钟,这么长时间暴露在室外,耳朵和指尖的温度就差不多降到三十二度以下了。你最开始发现‘身体烂掉’,也是在室外站了二三十分钟之后吧?” 在鹰央的质问下,辰马有些犹豫地点了点头。 “是、是的……出了涩谷站,我因为来到东京很感慨,加上看到那么多人,在外面站了挺长时间。” “结果,你的体温下降,血液发生了凝固。碰巧那个时候你站在人群里,结果你就以为是人群导致你的身体‘烂掉’。在那之后,你去涩谷站附近时出现同样的症状,也是因为从这儿走到涩谷站需要的时间和你的毛细血管降温需要的时间一样长。去附近的超市和医院用不了那么长时间,你的指尖和耳朵也没有降到那么低的温度。” “可这就有点奇怪了啊。” 我察觉到一丝疑问,不由得开了口。“奇怪什么?”鹰央侧眼朝我瞪来。 “因为他说在来到东京之前从来没有出现症状啊。正常想的话,冬天在室外长时间步行并不稀奇,可为什么那个时候没有发病,偏偏是来到东京之后才第一次发病呢?” “哦,就这事儿啊。”鹰央不耐烦地挠了挠头。“你看看他们的姓氏,还猜不到为什么吗?” “姓氏?” 我不明就里地反问。她十分做作地长叹一口气,转头面向宫城姐弟。 “你们的老家是在冲绳,对吧?” 听到鹰央发问,我“啊……”地叫出声。 “呃、对,是的,在冲绳的一个离岛上。” 见椿颔首,鹰央满意地扬起嘴角。 “你看吧。宫城这个姓多见于冲绳,你们是冲绳人的话,来东京后第一次发病也就不奇怪了。” “是因为气温……” 辰马半张着嘴愣愣地嘟囔。鹰央点了点头。 “没错,冲绳气候温暖,人的体温不会降到让冷凝集素产生反应的温度。所以在来到东京,遇到在冲绳从未体验过的寒冷空气后,才出现了冷凝集素综合征的症状。” 像是说“证明完毕”一般,鹰央挥动竖起食指的手。听到昭然揭开的真相,房间内陷入了沉默。少顷,辰马小心翼翼地开口,打破了寂静。 “那、那个……我之后该怎么办?这病能治好吗……” “很遗憾,根治冷凝集素综合征的方法,目前还没有。” 听到鹰央的回答,辰马痛苦地皱起面庞。 “那、那,我以后就不能待在东京了吗?我想在东京搞音乐,这是我的梦想,所以努力打工攒钱来到这儿……结果要放弃……” 他握紧了拳头。椿悲切地看向弟弟。 “用不着放弃。” 鹰央挠了挠头回答。“咦?”辰马愣愣地问道。 “冷凝集素综合征没法根治,但也只是会造成轻度溶血,指尖和耳朵发黑发痛,一般不会产生很严重的问题。而且,想避免发病也不难,只要保持身体暖和就行了,尤其是指尖和耳朵。” “那、那是说……” 辰马眨了眨眼。 “天冷出门的时候不要穿那种皮夹克,换上厚实一点的衣服,戴上耳罩做好保暖。兜里再揣几个发热贴,万一出现症状了就马上贴上去。” “这、这样就行了吗?” “嗯,做好保暖是应对这个疾病最重要的措施。而且再过一个多月,东京也会转暖,直到下一个冬天到来之前,你都不用担心会发病,走到涩谷站身子也不会烂掉。” “啊啊……” 辰马双手掩面,不住地感叹。椿将手搭在他的肩上,目光中是无限的温柔。 “太好了呢。” 看着相互依偎的姐弟俩,我轻声念道。鹰央则是皱起了眉头。 “管他身子会不会烂掉,我可是打死也不要再去那种人多的地方了。” * 两天后的早八点半,我拿着一张纸来到位于天医会综合医院楼顶的红色砖瓦房的房门前。这儿正是鹰央的“家”,兼作为综合诊断部的医局。 “早上好。” 一边问候着一边推开门,只见穿着手术服的鹰央正趴在沙发上,看着一本厚厚的图鉴。书的封面写着《深海生物大百科》。她看这个干嘛? “早。” 鹰央将图鉴放到一边,冲我抬起一只手,依旧是趴在沙发上。 “辰马的检查结果出来了。” 我来到她的身边,将手中的化验单递给她。前天晚上,送鹰央回到医院后,我将采集到的辰马的血液提交给了临床化验科。今天早上来看,发现结果已经出来了。 “哦,怎么样?” 鹰央甚是开心地接过单子。 “和您猜的一样,冷凝集素试验阳性,应该是冷凝集素综合征没错了。” (永琳:慢性冷凝集素综合征的发病与寒冷关系密切,用抗补体c3或c4的抗人球蛋白血清作直接coombs试验呈阳性反应。) “是吗。那就照之前说的,给宫城辰马的初诊医生写一下回信,附上这个化验单。只要做好保暖措施,其它不会影响日常生活的病,去离家更近的那个医院看就好了。” “明白了……我回头写信发过去。” 听我回答,躺在沙发上的鹰央略一歪头。 “怎么啦?你好像很没精神啊。” “您想多了……” 听着嘴里说出的话语,连我自己都觉得有气无力。鹰央继续歪头盯着我看了一会儿,嘴角逐渐上扬。 “你该不会是还因为被宫城椿甩了心里难受吧?” “我才没被甩!” “哎呀,不要那么消沉嘛。你被女人甩又不是一次两次了。” 她从沙发上轻快地站起身,咯咯笑着拍了拍我的后背。 “我都说了那个不是被甩,您就别瞎操心……” 我蜷着身子,回忆起两天前的事情。 诊断了宫城辰马的病因后,椿送我和鹰央来到投币式停车场。互相道别后,我刚要坐进车里,突然鹰央在耳边悄声问道“哎,你不去跟她约个饭吗?”一开始我只是将她作为患者家属看待,但在鹰央再三的劝诱下,我不由得动了心思,朝站在这边的椿靠近,准备邀她共进晚餐。 我正要开口,这时鹰央在一旁抢先提问。 “对了,你说四月份的时候要搬家,那是为什么?” 听到提问,椿露出了腼腆的笑容。“我要和男朋友结婚了,准备四月份搬到新家。” 回忆起当时的场景,我朝鹰央投去责备的视线。 “老师您早就注意到她要结婚了是吧。” 当天因为种种突然而脑子一时没转过弯,但事后一想,鹰央的行动显然是早有预谋。 “当然。”她笑容满面地回答。 “您到底是怎么知道的?” “宫城姐弟的公寓里放着冲绳度假村的宣传册。他们本来就是冲绳人,没必要去那种地方,但如果说是要举办婚礼就说得通了,毕竟要叫亲戚的话,还是在本地方便一点。而且,仔细观察客厅,里面还摆着和婚礼有关的杂志和礼堂的介绍手册。由此可以确定,宫城椿很快就要结婚了。” “那,辰马说的‘这样下去的话,姐姐就……’是指那样下去的话,椿小姐就没法结婚搬到新家去的意思了。” 我叹了口气说道。鹰央点点头,抓起挂在沙发扶手上的白大褂,披在身上。 “没错,就是那个意思。好了,该去上班了。” 来到门口,鹰央打开大门。一股温暖的风灌入室内。 “今天挺暖和啊。春天快到了。” 我嘟囔道。鹰央转过身,扬起一边的嘴角。 “你的春天什么时候才会来呢。” “……都说了用不着您操心。” 看我恼怒地摇头,她笑得更开心了。 “好啦,别烂着一张脸了。” (本章参考文献:胡品津, 谢灿茂 编. 《内科疾病鉴别诊断学》第六版. 人民卫生出版社, 2014.) 第二章 永葆美丽 * 好漂亮…… 南原松子站在镜前,双眼眯成一条线,右手轻触自己的脸颊。镜中的女人也跟着感受靓丽肌肤的柔顺触觉。感受着指尖传来的弹力,嘴角自然地扬起。 半年。仅仅半年前,我仍然是枯萎零落。在世间活了七十余年,五年前送走了丈夫后,我已是枯木一桩。 年轻时,我对自己的容貌有着绝对的自信。从孩提时起,我在邻里间便以可爱出名,随着成长,对我表白情意的男人多如繁星,光是被求婚的次数已用两只手数不过来。 但,傲人的美貌却被时间缓慢而恒定地削减,不知从何时起,我变得害怕照镜子。像是表面的薄纸被逐渐揭开一般,我感到“美”正悄然从我的面庞中消逝,并因而恐惧。年过花甲时,我才总算是接受了自己年轻不再的事实。 不,不对。我只是一直在欺骗自己去接受罢了。每当看到镜中深深的皱纹和失去弹性的皮肤,心中总会生出一丝钝痛,却对此无能为力。直到半年前…… 松子抬起头。镜中女子的身影乍一看去仿佛刚过半百。荧光灯下,肌肤反射着水润的光泽,曾经刀刻般浓重的皱纹也不再显眼。 这都是那个人的功劳。头脑中浮现着心爱男子的身影,她心头一热。 是他给我施加了魔法。多亏了他,我才重新变回了一个“女人”。松子伸出手,用指尖轻抚镜面。只要和他在一起,只要他还爱着我,我就能永葆美丽,永不再失去。 永远,永远…… 松子微笑着,看着镜中的女子露出同样魅惑的笑容。 1 “我的母亲有喜欢的人了。” 天医会综合医院十楼的综合诊断部门诊室里,名唤岛崎美奈子的一位中年女性刚坐到椅子上,开口便如此说道。 “哦,您的母亲有喜欢的人了……” 我心不在焉地应着,侧眼看向墙上的挂钟。时针已接近晚八点。 今天是四月下旬的某个周五,距离鹰央解决了发生在西东京市清河综合医院的“隐形人密室杀人”一案、洗清了我院实习医鸿之池舞的嫌疑已过了约一星期。(译注:见《幻影手术室 ~天久鹰央的事件病历簿》)直到两个小时前,我还在每周被派遣一次的急救部里忙成狗,很想早点回家休息,却落得这么晚还要在医院里加班的下场。 回过头冲身后瞟了一眼,只见一如既往地身穿草绿色手术服又披上白大褂的鹰央坐在后面。刚才结束了急救部的工作后,我收拾东西准备回家时,被鹰央用传呼机叫住了。 “有什么事吗?” 约两个小时前,我连急救部的工作服都来不及脱,就赶到了建在楼顶的鹰央自家兼综合诊断部的医局。昏暗的室内,鹰央坐在电脑前,转过椅子冲我笑着说道。 “你今天晚点回去。” 以前好歹还会问一声“今晚有空吗?”,但最近连问都不问了。其实以前的那一声问也只是象征性的,不论我有没有空,最后的下场都是一样。 “您是有什么事?我累坏了,想早点回去休息。” 我问道,毫不掩饰语气中的拒绝。鹰央指了指电脑的显示屏。 “有人发来邮件,想找我们讨论一个有趣的事,再过一小时四十八分钟委托人就到了。” 我来到天医会综合医院的综合诊断部工作已有九个月,在这期间,鹰央解决了大大小小的许多事件。她的光辉事迹经口口相传,导致如今不少人把综合诊断部误会成了侦探事务所,而向我部门邮箱发来商讨和委托的邮件。绝大多数邮件都会被忽略掉,但里面偶尔会夹杂能够激发鹰央无限好奇心的“谜题”。一旦发现这类谜题,她便会万分开心地接受委托,我则每每被卷入其中。 “这次又是商量什么事?” 鹰央的好奇心一旦被激起,便无人能制止。跟她混了这么长时间,我算是学会了这一点。见我无奈地叹气,鹰央扬起嘴角,露出贼笑。 “可了不得。是所有女人的梦想。” “女人的梦想?” “返老还童的秘密!” 说着,她高喊万岁一般举起双手。 回忆着约两小时前的一幕,我将注意力重新集中在美奈子的话上。 “母亲今年七十二岁了,五年前我的父亲去世。然后,差不多半年前,母亲说是有了新的恋人……” 美奈子顿了一顿,很是不甘地咬紧嘴唇。 “呃,这好像不是什么不好的事情吧?上了年纪的人也是可以享受人生的啊。” 我小心翼翼地说道。美奈子无力地摇了摇头。 “是的,有了恋人这事本身没什么问题。自父亲去世后,母亲一直很消沉,没什么精神,所以她能从打击中恢复过来,我也认为是好事。不过,问题在于那个恋人……” “那位恋人怎么了?” 听我发问,美奈子猛然抬起了低垂的头。 “是个很可疑的男人。他在附近开了家针灸店,最近开始搞什么‘返少治疗’,收了病人们不少钱。” 哦,原来“返少”——返老还童就是从这儿来的啊。邮件里只写了“进行可疑的返少治疗,求商谈”,我一直有点懵,现在才搞明白。 “您的母亲也给那个男的交了很多钱吗?” “我只知道她在接受‘返少治疗’,具体花了多少钱不太清楚。家父生前经营了一家规模不小的税务咨询公司,赚了些钱,而所有收入都是交给母亲打理的,所以钱的方面我就……” 看着欲言又止的美奈子,我点了点头。 “情况我明白了。也就是说,令母在与某个可疑的男子交往,轻信了那个人‘能够返老还童’的说辞,而被骗了一大笔钱对吧。这类问题的话,您不如去找律师或者消费者协会……” “不是的!” 我试图总结情况,却被美奈子尖声打断。 “不是吗?” “被骗了钱是一回事,但我更担心母亲的身体。因为这几个月来,母亲她……真的变年轻了!” “啥?”我不明就里地发出傻愣愣的声音。 “就是说,自打和那个男人交往以来,母亲重新变年轻了,随便谁都看得出来。” “呃……那大概是因为,有了恋人之后,更注重衣着打扮和化妆之类的原因吧?” “不是那种一般的程度。您看这个!” 说着,美奈子打开膝上的提包,从中取出两枚照片,将其中一张递给了我。 “这个……是?” “我母亲的照片,一年前拍的。” 见我接过照片,美奈子回答。照片上是一位穿着和服的高龄女性,黑色的头发大概是染过,面庞上布满了岁月刻下的深深皱纹,微笑的表情透出浓浓的疲惫。 “然后,这张是上个礼拜拍的。” 美奈子递出了另一张照片。 “……咦!?” 我瞪大了眼睛。第二张照片上同样是穿着和服的女子,然而却与第一张中的判若两人。脸上的皱纹几乎不见,皮肤也富有光泽,显得紧致。灿烂的笑容富含生命力,目光中也带着坚强的意志。 我定睛凝视,比较两张照片。里面的人物的确是同一个,仔细看的话,二者的五官极为相似,且右眼下方有着一模一样的泪痣。 “那个,这张真的是最近才照的吗?” 我指着显得年轻的那张照片问道。美奈子撇着嘴,肯定地点头。 “是真的,没错。那就是母亲现在的样子,看上去比另一张更年轻对吧。” “……嗯,确实。” 据称摄于上个礼拜的照片中的女子看上去只有五十余岁,甚至更为年轻。狭长的双眼,高耸的鼻梁和薄嫩的嘴唇,不难让人想象她年轻时该有多漂亮。对于上了年纪的男性,这副艳丽的身影也足以摄人魂魄。 “最近和母亲出门时,经常会被误认成是姐妹,而且看到的人以为我才是姐姐。” 美奈子很是不甘地咬着嘴唇。身为女性,看到自己的母亲竟显得更年轻,怕是相当受打击。 “哦哦,这还真是了不得。” 听到极近处传来声音,我转过头去,只见方才坐在椅子上的鹰央不知何时来到身后,正越过我的肩头打量着照片。看着她的眼眸中闪耀的光芒,我的脸颊不由抽搐,显然这个“返老还童”之谜勾起了她的好奇心。哎,又要摊上麻烦事了。 “这不是化妆或者打扮的问题。皱纹明显减少了,皮肤也有光泽,看上去真的是变年轻了。” 鹰央的语气带着一丝兴奋。 “是的,母亲毫无疑问是返老还童了。一开始我也以为是自己的错觉,但最近一段时间变化特别明显。而且发生变化的不只是外貌,母亲的性格也变得更活泼,食量也增加了不少。这实在是太不对劲了。” 美奈子的表情因不安而扭曲。 “对了,你的母亲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变得年轻的?” 鹰央从照片上移开视线,问向美奈子。 “我差不多是半年之前注意到的。当时看到母亲变得精神了,我还挺高兴呢。” “但,看到变化实在是太大,你起了疑心,对吧。那你母亲有没有说过,自己是因为什么才变年轻的?” “……说了,她说是附近的一个针灸师给她做了‘特别治疗’,所以重新变得漂亮了,很开心。” 美奈子握紧了放在膝上的双手。 “那个‘特别治疗’具体是怎么一回事?” 鹰央两手撑着我的肩膀,向前探出身子。 “听母亲说,是用了‘气’来活化全身的细胞,让人返老还童。” “气?” 听到如此典型的伪科学用语,我不由得叫了起来。 (莲子:目前已有多项研究试图阐明“气”的科学性。国内有江西中医药大学气功科学研究所章文春团队的《人体之气太赫兹波特征及其在胶原纤维传输机制的实验研究》,为我国2016年度国家自然科学基金项目;国外有如日本樱美林大学汤浅泰雄『気について』(1999)、东邦大学三浦于菟『気の概念と病态』(2010)等。) “对,母亲就是这么说的。听起来很蠢,对吧。所以我跟她说,这么可疑的东西还是不要做了吧。结果母亲非常生气,我从没见过她发那么大的火。她说,那个大夫是真正的高人,很出色很了不起,还改变了她的人生。我听她的语调热情得有点不对劲,就问是怎么回事,结果她说三个月前开始在和那个针灸师交往……” 像是感到头痛一般,美奈子伸手扶额。 “你母亲是半年前去针灸店的时候,就开始变得年轻了吗?” 鹰央问道。美奈子摇了摇头。 “不,好像是一年前认识了那个针灸师,然后就开始定期去就诊了。母亲本来腰就不太好,说去那儿治了腰。” “然后,从半年前开始接受用了‘气’的‘特别治疗’,结果真的变年轻了。” 鹰央抱着双臂,频频点头。美奈子用充满无助的目光看向她。 “不管我怎么劝,母亲都不愿意停止和那个男人交往,也不愿意中断治疗。我很担心那个男人对母亲做了什么……然后我就听说了有关大夫您的传闻,想着死马当活马医,就这样找上门了。大夫,您知道我母亲到底是怎么了吗?” 抱着胳膊沉默了数秒后,鹰央抬起头嘟囔。 “生命苦短,恋爱吧少女……” “嗯?”美奈子很是不解。“您是指什么?” “我在想女人为什么会变漂亮。很早以前就有‘恋爱中的女人更美丽’的说法对吧。这句话从医学的角度上讲也是正确的。女性在恋爱时,体内雌性激素的分泌会增多,它会让肌肤变得水润,体形也更婀娜,简单来讲就是变得更有女人味。” “这是真的吗?” 我不禁表示怀疑。鹰央瞪了我一眼。 “废话,当然是真的,我记得还有相关的论文呢。顺带一提,恋爱的对象不一定是要男人。不管是男是女,哪怕是动漫里的角色,只要喜欢上了,雌性激素的分泌就会增多。” (永琳:雌激素可促使色素沉着于大、小阴唇,使脂肪在体内呈女性分布;可使真皮增厚,结缔组织内胶原分解减慢,使表皮增殖,保持皮肤弹性及改善血液供应。可参见《药理学》第九版,人民卫生出版社,p318;以及m. j.w smith et al., facial appearance is a cue to oestrogen levels in women. proc. r. soc. b, 2005. doi: 10.1098/rspb.2005.3296) “是吗,连动漫里的……” 我不知该作何反应,只好挠了挠头。 “您的意思是说,我母亲是因为喜欢上了那个针灸师,才变得年轻了吗?” 美奈子有些犹豫地问道。鹰央立刻摆手。 “不不不,我只是说一般的情况而已。恋爱中的女人确实会变漂亮,但不会有这么大的变化。” 说着,她从我手里抢走了两张照片。 “看这照片里的人,乍一看差不多年轻了有二十多岁,这绝不是雌性激素分泌增多能够导致的。” “那就是说,那个针灸师真的对我母亲做了什么对吧!求求您了,大夫,那个男的肯定在骗我的母亲,请您一定要揭穿他的真面目!” 看着美奈子恳切地低下头,我感到有些奇怪。 “那个,如果冒犯了还请原谅,不过您为什么会这么着急呢?” 听我问道,美奈子抬起头,冲我投来锐利的视线。 “您这是什么意思?” “那个,您看到母亲反常地变年轻而感到不安,这我能理解,但您也说了母亲本人变得更活泼开朗、更开心了不是吗?那好像也没必要那么……怎么说呢,敌视那个针灸师……” 我小心地斟酌用词。“那是因为……”美奈子支吾。 “因为担心遗产吗?”突然,鹰央开了口。 “遗产?”听到预料外的单词,我不解地歪头。 “没错。刚才她说了,她的母亲手握相当一大笔财产。如果照现在的样子,母亲去世了,遗产应由子女继承。” 察觉了鹰央的言外之意,我立刻皱起面孔。她的想象或许没错,但当着本人的面指出来就有点……我急忙小心着不被美奈子注意,冲鹰央使眼色。 “嗯?怎么了,小鸟,你冲我眨巴眼干嘛,眼睛里进沙子了?” “呃,不,我不是那个意思……” “哎,无所谓了。总之这样下去,她的母亲可能会提出要和那个针灸师结婚,这样一来她能够继承到的财产就会少很多。” 不顾我的焦急,鹰央兀自说了下去。只见坐在正前方的美奈子逐渐涨红了脸,声震屋宇地一喝。 “不是那回事儿!” “怎么啦,突然叫那么大声?” 鹰央很是不解地眨了眨眼。 “还能怎么……说我是盯着母亲的遗产……好像我在盼着她死一样……” 许是因愤怒而急切,美奈子语无伦次地反驳。 “盼着母亲死?我可从来没那么说过,只是讨论了以下死后遗产分配的问题,这有什么奇怪的吗?” 鹰央的话语无异于火上浇油,怒气冲冲的美奈子反复地张开嘴巴又合上,仿佛被捞出水的金鱼。哎,果然搞砸了。我不由得单手捂脸。鹰央纯粹是在回答我的问题,本人没有丝毫的恶意,只是她没有辨识时间场合、措辞委婉得体的能力而已。 “呃、那个,您不是为了遗产,只是在担心母亲的身体对吧。因为变化太过明显了,您怀疑那个针灸师可能伤害了母亲的健康。” 我迅速打圆场。美奈子这才重新转向我,回答“是的,但不只是这样”。 “不只是这样?” 她按着胸口,深吸一口气缓缓吐出,恢复了些许冷静。 “最近两三个月来,母亲一直在向熟人介绍那个针灸师,说他水平很高,建议接受一次治疗试试看。” “相当于是在替他打广告啊。” 我附和道。美奈子僵着面孔点了点头。 “是的。看到母亲突然重回年轻,不少人都表示想接受治疗。然后,那个针灸师就收了他们很大一笔钱……” “也就是说,如果那个男的做了什么违法的勾当,你母亲有可能会成为共犯,所以你才这么担心。原来如此,那你怎么不早说。” 鹰央兀自点头。美奈子张开口,似乎想要怼她两句,但最后还是一脸不满地陷入了沉默。大概是觉得不论自己说什么对方都不会懂吧。实在是明智的判断。 “一大笔钱具体是有多少?” “准确的数额我不清楚,但肯定不是一般的整容医院会开的价格。” 美奈子无力地回答我的提问。 原来如此,我大概搞清楚事情的全貌了。问题在于,美奈子的母亲缘何能够变得那般年轻。难道真的是用了什么“气”吗…… “变得年轻的还有别人吗?” 重新抱起双臂的鹰央嘟囔了一句。“哎?”美奈子愣愣地问道。 “我说,经你母亲介绍,接受了那个针灸师‘特别治疗’的人里面,还有像你母亲那样返老还童的人吗?” 闻此,美奈子有些不情不愿地缓缓点了点头。 “……有的,好多人都是。我只另外认识三个人,都是经母亲介绍做了‘特别治疗’的,她们都一下子变得很年轻,特别明显。” “……有意思。” 鹰央扬起嘴角,露出一抹坏笑。 2 “真是的,好端端的休息日……” “啊?你说啥?” 握着rx-8的方向盘,我从牙缝中挤出的抱怨,被坐在副驾驶席上的鹰央听到了。她的听力实在可怖。 “不,没说什么。就是觉得,我们没必要做到这份儿上吧。” “什么叫没必要?听取当事人的说辞,是调查中最基本的一环吧。” “说到底,这犯得上我们亲自跑腿吗?” 一不小心说出了真心话。鹰央朝我的侧脸投来轻蔑的视线。 “你啊,看到南原松子的那个变化,就不觉得奇怪吗?” “呃,奇怪是觉得奇怪啦……” 我只是不想浪费大好的周末时光被鹰央来回使唤而已。 “对吧。只要发现谜题,就动用一切可能的手段来解开,这才是科学家的态度吧。” 鹰央满意地点点头。我瞟了她一眼,暗自叹气。我们是医生,不是科学家啊……哎,硬要说的话,医生也算是一类科学家吧。 “不说这个了,南原松子的家还没到吗?” “导航说还有五分钟左右。” 昨天听过南原松子的女儿岛崎美奈子的话后,鹰央立刻表示出极大的兴趣,说“务必让我仔细调查!”一开始想带南原松子到医院来接受检查,以此揭开“返老还童”的秘密,但美奈子听闻后却难过地摇了摇头。 “我劝了母亲好几次,想带她去医院看看,因为看着实在是不对劲。可每次母亲都生气地说着‘我没生病!’拒绝了。” 闻此,鹰央立刻回答“那我去见她不就行了”。结果便是,我不得不花费宝贵的休息日给鹰央当司机,前往位于东村山市的南原松子家。我本可以坚称这不是医生的职责,但容易想象遭到拒绝的鹰央会不开心,像个小孩子一样乱发脾气。再加上她手里握着我年终奖评定的职权,以及最重要的,我不放心让她一个人行动。这个比我年少的上司存在严重的交流障碍,在任何情况下都可能捅出篓子,而将其损失降到最低便是我在综合诊断部里最主要的工作。 “那,关于南原松子女士返老还童的原因,老师您有眉目了吗?” 我忍着浑身的疲惫问道。只见鹰央露出孩子般纯真的笑容。 “可能性有很多种,不过,如果真的是因为‘气’导致的,我很想亲眼看看。” “‘气’?这实在有点太扯了吧。” “不管它有多扯,我也不会从一开始就否定。总想着那些无聊的常识,又怎么能做出新的发现。” “这倒也没错啦……” 那也不至于搬出“气”这种东西吧……。 “当然,也有‘气’以外的可能性。” “比如说呢?” “不告诉你。” 鹰央贼笑着,将食指竖在唇前。她总是喜欢搞秘密。我耸了耸肩,看向车载导航仪,已经快要到达目的地了,便将车辆驶入附近的一个投币式停车场。下了车,来到昨日获知的住所,看到美奈子正站在门前。注意到我们,她问候示意。 “感谢二位百忙之中前来。” “这儿就是南原松子的家吗?她一个人住在这儿?” 鹰央来到美奈子面前。只见大门的后面,庭院内长满了茂密的草丛,其中伫立着一幢二层的小洋房。虽说这儿到市中心有些距离,但想坐拥如此一幢房产还是需要相当的财力。看来南原松子的确很有钱。 “是的,我偶尔会来露个面,或者有钟点工来打扫卫生,不过基本上母亲是一个人住。” 独自住在这么大的屋子里,想必很孤独吧。那个可疑的针灸师或许正是利用了这一点,趁机侵入了女人寂寞的内心。 “很好,那就快点进去问话吧。” 鹰央毫无犹豫地握住了门把手。 “那、那个,按照昨天说的那样,我只跟母亲说了有人想打听一下那个针灸师,还请您一定不要暴露自己是医生的身份啊。” 美奈子急忙出言提醒。鹰央很是敷衍地点了点头。 “好好好,我知道。快点进去问话吧。” 看着她脚步轻快地走向房屋,我跟在后面,心中是一股挥之不去的不安。 “好吃吗?” “嗯,……好吃。” 嘴巴里塞满了曲奇的鹰央费力地回答,那模样像极了一只松鼠。坐在对面的南原松子用看着孙女的慈祥目光看向鹰央。身为主人,她热情地欢迎了我和鹰央,在客厅里为我们端来了红茶和曲奇。顺带一提,按照事先的约定,我和鹰央是远房亲戚,听了美奈子有关“返少治疗”的传闻慕名而来。 我一边小口啜饮着红茶,一边观察松子。曾猜想昨天看到的照片只是因外部拍摄环境的种种条件偶然所致,实际上或许还是和真实年龄一样衰老,然而眼前的女子竟比照片中还要显得年轻。记得美奈子说,母亲今年七十二岁了,但这怎么看都只有五十岁左右。特别是皮肤,光滑水嫩,堪比三十岁的少妇。 “二位是想了解有关秋源大夫的事情,对吧。” 松子微笑着进入正题。我瞟了一眼鹰央。她嘴里依旧塞满了饼干,暂时没法说话,我便代为开口。 “呃,那位秋源大夫,就是针灸师……” “哎呀,真对不住,我糊涂了。秋源是名字,他姓神尾,神尾秋源。” 念出那个名字时,松子显得无比幸福。坐在她身旁的美奈子朝母亲投去冰冷的目光。 “神尾秋源大夫,是吧。那位大夫能让人……呃,那个叫……返老还童?” 我支支吾吾地问道。松子肯定地颔首。 “是的,没错。大夫可厉害了呢。听说你们的熟人里面,就有在他那儿接受了治疗的?” 听到预料之外的话语,我一时困惑,只见美奈子冲我使来眼色。原来如此,当初是这么设定的啊。您怎么不早点告诉我一声。 “对,是这样的。我们对那个治疗很感兴趣,想听您仔细讲一讲,所以才这样冒昧打扰。” 我随便编了个借口搪塞。不懂得察言观色的鹰央在一旁投来“这人说啥玩意儿呢?”的目光,但好在她的嘴仍被曲奇塞满,得以保持沉默。 “这样啊。你们想知道什么呢?” 松子略向前探出身子。 “呃,就是,那个返老还童的治疗,具体是怎么做的?” 我先从无关痛痒的事情问起。 “这很简单,只要让大夫握住你的双手,握一分钟左右就可以了,不疼也不痒。” “咦,就这些吗?这要怎么让人返老还童啊?” “具体我也不清楚,据说是通过手掌注入‘气’,让细胞恢复活性。” “哦,‘气’啊……。只要接受一次治疗,就能变年轻吗?” “不,只接受一次,效果不能持续。头一个月里,每周做三次左右,然后每两个礼拜做一次,这样才行。” 看来治疗比想象的要更频繁。 “原来如此……那么,您是从很早就开始接受治疗了吗?” “对,我本来腰不太好,一年前就去了秋源大夫的诊所治腰,然后闲聊的时候,我问‘有没有能让人重新变年轻的疗法?’结果大夫就回答‘接受我的治疗,就能返老还童’。一开始我也没当真,可接受了治疗后,没想到真的变年轻了呢。” 松子露出打心眼里欢喜的笑容,仿佛陷入热恋的少女般纯真,实难想象面前的她竟已年过七旬。 “接受治疗后,身体有没有什么异常?比如感觉乏力或头痛之类的。” 总算是咽下了曲奇的鹰央开始了提问。 “完全没有,我身体好着呢。请问是哪位想要接受大夫的治疗呢?” 松子问道。只见鹰央仿佛准备解答黑板上问题的小学生一样,精神十足地举起了左手。 “我,我想体验一下!” “哎,你吗?” 闻此,松子眯起眼睛,面露怀疑。这不奇怪,乍一看去和高中生相差无几的鹰央,竟然要接受“返老还童”的治疗。 “不好意思,是我们没有解释清楚。想做的是她的祖母,我们代为前来咨询。” 我急忙补充。 “祖母?你说啥呢,我是要自己……” “求您了闭嘴吧别添乱了。” 用松子听不到的音量,我冲鹰央耳语。后者不满地嘟着嘴,但还是老实地保持了沉默。 “哦哦,这样,是祖母啊。那她一定会高兴的,没有比这更好的礼物了。” “所以我们就是想来问一下,那个‘返少治疗’大概要花多少钱?” 我压低声音问道。照美奈子所说,那个针灸师向接受治疗的人索要了不少钱。如果他真的是骗子(我几乎是确信),我们有必要知道他究竟骗了人们多少钱。 “治疗的话,每次收费是三万日元。” 松子语气轻快地回答。 “三万……日元啊。” 听到不上不下的数字,我挠了挠鼻尖。这绝不是一笔小钱,但也没有大到违法的程度。 “头一个月每周做三次,差不多要花三十到四十万日元,之后每个月大概六万日元……” 这个价位的设定想来相当绝妙,对于生活富裕的人而言不会构成负担。比起一次性地攫取上百万,像这样定期地收取一定数额的做法更不易招致麻烦。 “这的确是有点小贵,但想想看,如果能重新变得年轻,这点钱也不算什么吧。” 她毫不犹豫地说道。 “你也是每个月在花六万日元吗?” 抱着双臂在一旁听的鹰央很是唐突地向松子发问。被和高中生不相上下的鹰央毫无顾虑地用“你”相称,松子先是有些惊讶地瞪大了眼睛,但旋即微笑着摇了摇头。 “不,最近没有。怎么说呢,我和秋源大夫算是一种伙伴关系……” “就是说,你和那个针灸师成了恋人关系,所以不用支付治疗费用了吧。” 不顾欲言又止的松子,鹰央开门见山地指摘。松子白皙的脸颊染上了一抹红晕,她冲坐在一旁的美奈子轻轻一瞪。 “哎呀,真是的,你连这个事也说出去了?” 看着母亲宛如中学生一般羞赧的表情,美奈子只是皱着眉头点了点头。 “你这孩子,真是管不住嘴巴。没错,我的确是在和秋源大夫交往。但不是因为他让我返老还童,而是他这个人真的挺不错的……” 松子的面颊愈发红润。望着她的模样,我不禁想,她或许真的是因为和针灸师恋爱了,才显得变年轻了吧。正如鹰央昨天所说,“热恋中的女性会分泌更多雌性激素”,精神的变化会给身体造成相当大的影响。故别爱人,在偌大的洋房里孤零零地老去的松子,陷入新的恋情后重新焕发精神,再加上化妆和皮肤保养,从而看上去返老还童——难道不是这么一回事吗? “不过呢,我其实挺高兴的。” 陷入沉思的我被松子的声音拽回现实。只见她伸手搭在僵着面孔的美奈子的肩上。 “最开始我说自己在和秋源大夫交往的时候,这孩子反对得可厉害了。我说了好几次,那位大夫是有真本事,可她就是听不进去。结果现在呢,她竟然主动带了有意向的客人来。你总算是相信了他的力量呢。” 她看着自己的女儿,两眼高兴得眯成一条线。后者则是“我没有……”地显得不甚自在。 “对了,那个‘返少治疗’,我能不能参观一下?我很想亲眼看一看。” 鹰央向前探出身子,两眼因抑制不住的好奇心冒着光芒。立刻,松子面露困惑。 “参观吗?这我得问问看才行……” “请你务必帮我问一下!” “……好吧,那就请二位稍等一会。” 许是慑于鹰央的气势,松子起身离开了房间。本以为在这儿听过话就够了,这下搞不好还要陪着去参观那个可疑的治疗。我不由得垂下肩膀。一旁的鹰央把脑袋钻到面前。 “……您怎么了?” “如果是真的,那可太了不起了!能返老还童的话,说不定就能长生不老了。自古以来永生就是人们的愿望,各国朝代的执政人都用手握的权力追求过长生不老的仙丹。有名的比如秦始皇,想通过服用水银来……” (魔理沙:关于“永生就是人们的愿望”,可参阅耶鲁大学公开课系列的哲学入门课《死亡》(death - introduction of philosophy, from yale open course, feat. prof. shelly kagen)) “是啊,如果是真的就好了呢。” 许是来了兴致,鹰央开始了延绵不绝的有关“长生不老”的知识大讲堂。见我敷衍地应和,她突然不满地嘟起脸颊。 “怎么啦你,没有兴趣吗?这可是返老还童啊!” “我还真没多少。医生显得年轻的话,更不容易得到患者的信任,所以硬要说的话,我倒是希望看上去更老练一些。” 我回答。鹰央响亮地咋舌。 “……你说这种话,以后会秃头哦。” “什、什么……” 听到她低声嘟囔的一句,我的表情不由得抽搐,同时下意识地伸手摸向头顶。 “我说你现在这么吃年轻的本,再过几年就该秃头了。” “我、我还好吧。目前暂时没有迹象……” “哼哼,头发可是说秃就会秃的哦。” 说着,鹰央扬起一边的嘴角。 “反正你在外科干的时候,每天都是不规律的生活节奏,压力很大吧。再加上你饮食结构单调,毛囊肯定已经严重受损……” 她的语气逐渐染上威胁,仿佛在讲鬼故事。 “您自己还不是天天只吃咖喱和甜品,有资格说我的饮食结构吗。” “说啥呢,我吃的咖喱每天加的辅料都不一样,结构相当平衡了好吧……” 我和鹰央大眼瞪小眼之际,传来门被推开的声音。抬头看去,只见松子回到了客厅,我们便暂时停止交火,坐正了身子。 “和秋源大夫联系过了,三十分钟后有一位我介绍来的患者要来接受治疗,二位可以参观。” 松子双手合在一起,语调十分明快。 神尾秋源开设的针灸店距离松子家步行大约五分钟。一幢两层楼的民居门口,摆着一个写有“神尾针灸店”的匾牌。牌子看上去很古旧,透出一股可疑的氛围。 “那个‘返少治疗’就是在这儿做的吧。” 鹰央盯着匾牌嘟囔。 “对,看着不是那么起眼对吧。我跟他说过,可以租个大一点的房子,好好宣传宣传,可大夫他不听,说不愿意太招风。这大概就是所谓的匠人气质吧。当然,我就是喜欢他这一点。” 松子一边秀着恩爱,一边按下门铃。等了数十秒后,门被打开,出现了身披甚平的一名中老年男子。 “哎呀,是松子小姐,欢迎欢迎。这边几位就是您说想要来参观的人对吧。” 说着,他夸张地摊开双臂。我仔细打量着他。非常可疑——这就是我对神尾秋源的第一印象。首先,他在工作时竟然穿了件甚平,这已经就足够让人起疑了;头顶秃得近乎完美,铮亮地反射着荧光灯的白色,后脑勺残留的一小撮花白的长发用橡皮圈扎成马尾。男子的个头相当矮,但体格与大多数针灸师一样很健硕,看上去六十岁左右。 “看着挺可疑的,对吧?” 松子猜中了我内心的想法。“哪里,我没有……”我慌忙试图否认。 “没事儿,不用那么顾虑的。我第一次来这儿的时候,也想过‘这人到底靠不靠谱’。” “怎么,您最开始也是那么看我的吗?” “是啊,我差点跑掉呢。” 松子和秋源相视而笑,那模样宛如相互扶持多年的老夫妻。站在我旁边的美奈子很是不快地撇嘴。 “呃,我叫小鸟游优,这位是天久鹰央老……小姐。” 我为自己和鹰央做了介绍。瞬间,秋源收起脸上的笑容,仿佛掂量价钱般打量着我们。我感觉不甚愉快。 “这边两位说,他们的一位朋友想接受您的治疗,所以来参观一下治疗具体是怎么做的。” “哦哦,是这样啊,欢迎欢迎。有人愿意参观我很高兴,还请随时光临。患者还没来,各位先请进吧。” 秋源再次露出笑容,打开了玄关的大门。 “那个……我就先回母亲的家了。” 美奈子低声说道,表情依旧严峻。 “哎呀,美奈子,你也进来看一眼嘛。” 松子语气轻快地招呼女儿,然而后者只是无力地摇了摇头,冲我们小声说了句“……对不起”,转身离开了。恐怕是不愿意进入(确信是在)欺骗母亲的可疑男人经营的店铺吧,可以理解。 “喂,小鸟,愣着干啥呢,快点走啊。” 目送着美奈子的背影逐渐远去时,我的夹克下摆被人一拽,低头发现是鹰央正两眼放光地指着大门。哪怕委托人离场,调查也要继续。我无奈地垂下双肩,跟着鹰央一同进入了针灸店内。玄关的后面是长长的走廊,与普通的民居别无二致。走廊的尽头似乎是厨房。 “是这里。” 进了室内,秋源拉开距离玄关最近的一扇门。门后是不到二十平米的房间,中央摆放着患者用的病床。在秋源的示意下,我们进入内部。墙边的书架上摆着似乎是中医的参考书,床边有一个手推车,上面放着针灸用道具。 “你有针灸师的资格证啊。” 鹰央指了指挂在墙上的一个匾牌,里面展示着针灸师的资格证书。 “当然了,要不然怎么做生意啊。” 秋源的语气带上了一丝不耐烦。 “不过,‘返少治疗’不是针灸学校教授的内容吧。” 听到鹰央的指摘,秋源的面颊似乎略微抽动了一下。 “确实,那个不是一般的针灸师能够做到的,其中用到的技术在日本学不了。” “那你是怎么学的?” 鹰央几乎是不容喘息地发问。秋源狐疑地眯起眼睛。 “你问这个干嘛?” “因为你的治疗能让人‘返老还童’啊,西方医学至今也没有实现这个梦想。如果你说能做到,我自然想知道你是在哪儿学的了。” 鹰央的语速飞快。听到无可辩驳的回答,秋源只好干咳一声,郑重地回答。 “考取了针灸师的执照后,我去针灸的发源地中国留学深造,在北京遇到了一位师傅。” “你跟那个‘师傅’学习了吗?” “没错。师傅当时已经八十多岁了,但水平高超,受人尊敬。我再三恳求,他才同意收我为徒,数年间不仅教授了针灸的技术,还有其它的许多中医疗术。我学成后准备回国时,师傅念我勤学努力,便将秘术传授给我,通过操纵‘气’使细胞恢复活性。” 秋源显得很是得意。 “你说的那个‘气’,具体是个什么东西?你是怎么操纵它的?” 鹰央抑制不住好奇心,逼近秋源面前。低头看着她,秋源只是哼了一声。 “具体的样子,用话语是解释不清的。硬要说的话,它是所有细胞具有的生命能量。首先要通过严酷的修炼,感受到身体内‘气’的流动和循环,然后通过长时间练习,才能掌握随意操纵的技巧。我算是底子比较好的人,也花了好几年才到了这一步,如果天分不够,再怎么努力也没有用。” “原来如此,确实很有意思。” 鹰央抱着双臂,满意地点了点头。 看着两人的交谈,我只觉如鲠在喉。“气”你个ma鬼bi,分明是骗子用花言巧语忽悠人收智商税。越是听下去,越觉得这个叫神尾秋源的男子不对劲。 “你的这个‘治疗’具体能有多少的疗效?” 鹰央保持姿势不变,继续发问。 “秋源大夫,你给她看看那个吧。” 松子很是兴奋地说着,从书架中取出一个硕大的文件夹。 “那是什么?” 我问道。松子将文件夹放在病床上打开。 “到目前为止秋源大夫治疗过的患者的照片,他拍了治疗前和治疗后的样子,都放在这儿保管。” 每个页面上都贴着数张照片,如她所言,是同一人物在不同时刻拍摄的模样。这东西随便给其他人看,难道不构成侵犯个人隐私吗?我对秋源愈发不信任了。钻到我前面的鹰央如饥似渴地盯着页面,我也只好跟着看了起来。 第一张照片中是一位年龄相当大的女性,目测已有八十余岁。照片旁边标注着日期,看来是每隔一周拍摄了一次。依序查看,我不由得倒吸一口气。随着日期增长,女性显然“变得年轻”了。治疗开始后一个星期拍的照片中,皮肤已经显得光滑紧致,一个月后的照片则显得年轻了十多岁。 鹰央随意地向后翻页,下一页上贴着另一名女性的照片,看样子是一人占了一页。这位女性的年事同样已高,但接受治疗后很明显地重拾了年轻。鹰央继续翻页,每一页上的照片都显示了治疗前后女子容貌的戏剧性变化。 我感到脑子隐隐作痛,不由得晃了晃头。本以为松子只是开始与秋源交往后,因生活变得充实,使外貌显得年轻罢了。然而,如果文件夹中的照片不是伪造,便说明除了松子以外,还有不少高龄女性患者在接受了秋源的“治疗”后,成功返老还童。这个男的到底是怎么办到的……?我抬起头,不解地看向秋源。 “人还不少啊。到现在接受‘返少治疗’的共有多少人?” “唔,差不多有四十人吧。其中不少人现在也定期到我这儿接受治疗。” 面对鹰央的疑问,秋源很是得意地回答。 “是吗,感觉没我想象的多啊。我还以为已经有好几百人了呢。” “我三个月前才开始搞这个治疗的,时间不长,这个人数也正常吧。” “之前你没有做吗?” “没有,只是给人做一般的针灸治疗而已。使用‘气’的治疗不是常规做法,之前没有想到靠这个来赚钱。给松子做的时候,我只是看她烦恼于自己的年龄,想帮她缓解一下难处而已,没想到她会这么开心。” 秋源有些不好意思地挠了挠鼻尖。松子来到他的身旁。 “这大夫啊,明明本事不小,可一点都不会做生意。所以我就帮他打广告,介绍给朋友们。” 秋源腼腆地笑了。 “我真的很感谢松子。多亏了她,我才能发挥出来我真正的实力。” 看着两位老年人宛如高中生情侣般甜蜜依偎的样子,我实在忍不住皱眉,这时门铃响了。 “哦,正好患者来了。松子,麻烦你去接一下行吗?” “好好,没问题。” 松子脚步轻快地离开了房间,少顷便带了一位中年女子回来。后者看上去已年近花甲。 “哎呀,这边几位是?” 女子进入房间,看到我们,不解地眨了眨眼。 “这两位是小鸟游先生和天久小姐,他们的熟人对秋源大夫的治疗感兴趣,今天是来参观的。没关系吧,春江夫人?” “呃、嗯……” 被叫做春江的女子有些犹豫地点点头。鹰央立刻来到她的面前。 “你接受了‘返少治疗’对吧。效果怎么样?” “呃、嗯,这个……效果很棒的。我做这个才三个礼拜,皮肤已经完全不一样了,看上去年轻了好多。我今年七十三了,之前一直有很严重的更年期综合征,现在也全好了,真是没想到。”(永琳:更年期综合征又称绝经/围绝经期综合征,指妇女绝经前后出现性激素波动或减少所致的一系列躯体及心理症状。) 看到突然凑上来的鹰央,春江虽然感到不解,但还是回答了。我瞪大了眼睛。七十三岁?怎么看都只有五十多岁好吧。 “……原来如此,更年期综合症啊。” 鹰央意味深长地嘟囔着,点了点头。 “那就和上次一样,请您在里面的房间里换好衣服。” 在秋源的催促下,春江暂时离开房间,数分钟后穿着水蓝色的长袍(gown)回来了。袍子的后背部分有拉链,以便针灸师拉开进行针灸。春江驾轻就熟地来到病床边,趴在上面。 “那个,我还是出去待着吧。” 我小心翼翼地说道。当着我一个外人、而且还是男人的面,对方或许不太愿意。 “哦,没关系的,你不用在意。我也不是在乎那个的年纪了。” 春江冲我微微一笑。 “那我们就开始吧。” 秋源戴上放在推车上的医用橡胶手套,来到春江身边,开始做手臂的按摩。 “……这就是‘返少治疗’吗?” 我问道。秋源一边用力揉着臂部肌肉,一边摇了摇头。 “这是治疗前的准备步骤。肌肉如果僵硬的话,‘气’就不能充分在体内扩散,治疗效果会差很多。” 许是为了增加润滑度,秋源往手套上抹了数次护肤霜一样的东西,继续按摩手臂。持续了约十分钟后,他拉下后背的拉链,开始为春江的背部也做按摩。一直盯着人家不太礼貌,我移开目光,只是偶尔侧眼窥视。与我相对,鹰央仿佛缚背灵一样,几乎紧贴在秋源身后,仔细盯着他的一举一动。许是在意她的视线,秋源数次绷着脸扭过头,鹰央却丝毫不以为意。和按摩手臂时一样,秋源同样涂着护肤霜,细致地给背部按摩。 总共花费约三十分钟做完了按摩后,秋源摘下橡胶手套,丢到垃圾箱里,然后长呼出一口气。把后背的拉链拉好后,春江起身,侧着坐在病床上。 “这算是做好准备了,接下来就是重头戏。麻烦你让一下,运‘气’的时候我要集中注意力。” 说完,秋源站到春江的面前。鹰央面露不满,但还是退到了我的身旁。秋源握起春江的手,闭上双眼,深吸一口气再吐出来,如此反复数次。他到底打算做什么?我目不转睛地盯着眼前的一幕。身旁的鹰央也向前倾身,一言不发地观察着。 “喝啊!” 迅速吐气的同时,秋源双目圆睁,咬紧牙关,呼吸也变得急促。他的额头上渗出汗珠,面色涨红,双臂微微震颤着,逐渐变得剧烈,同时从紧要的牙关中漏出一丝呻吟。下一瞬,秋源松开春江的手,急不可耐一般瘫坐在地上,大口喘着气。 “……哎?这样就结束了吗?”我有些犹豫地问道。 “对,这就完了。” 松子代替仍然气喘吁吁的秋源回答。 刚才那个就是“返少治疗”?说实话,我完全没看懂发生了什么。 “那个,……您感觉有什么变化吗?” 见秋源暂时没法开口,我转向春江问道。 “感觉到有某个温暖的波动传到身体里了,不过效果不会马上就出来的,要等上几天,身体才会逐渐变得年轻。” 春江微笑着回答。看着她,我总觉浑身无力。本以为能够看到患者在接受治疗的过程中返老还童,不过仔细一想,这好像根本不可能吧…… “……虽然不能马上见效,但春江夫人的体内,已经充满了,我输送的‘气’。那个‘气’,会逐渐地,让细胞,重新恢复活性。” 秋源上气不接下气,断断续续地说明。 “您体力消耗这么大的吗?” “那当然了。‘气’是生命之源,我把自己的‘气’输送给别人,我的体力当然会消耗。没事儿,歇一会儿就好了。” 在松子的搀扶下,秋源勉强起身。我狐疑地盯着两人。秋源的一举一动都显得做作,像个演技三流的骗子,我实在没法相信他。但实际上,接受了他的治疗的患者都确实重返年轻了。这到底是为什么? 陷入混乱的我看向身旁,只见鹰央掏出面巾纸,响亮地擤鼻子。 “……您干什么呢?” “看了不知道吗,擤鼻涕啊。这屋里灰有点多,我鼻子发痒。” 鹰央将用过的面巾纸丢入垃圾桶,然后双手插进了口袋里。刚才还两眼放光,一转头就满脸漠然。这人真是说变就变。 “然后呢,您看了治疗过程,明白是怎么回事了吗?还是说发现什么问题了?” 我冲鹰央低声耳语,以免被秋源二人听到。 “治疗?哦,你说‘返少治疗’啊。当然,我明白不少事儿了。” 鹰央一副买菜顺道想起要打酱油似的语气嘟囔着,看向秋源。 “我说,你能不能给我也做一次?” “鹰央老师,您说啥呢!?” 大吃一惊的我甚至忘记了伪装鹰央的医生身份。“老师?”松子不解地歪头。 “你怕什么,反正看上去没啥危险,无所谓吧。光看一遍还是不够,最好直接体验一下,印象也更深。” “呃,那也不至于直接做一遍……” 而且有没有危险也不好说吧。 “而且,如果真能返老还童的话,我也很开心啊。” “您没这必要吧,本来就……” 本来就长得像个小孩子——话说到一半,我慌忙闭上嘴。听到别人说她长得年幼,鹰央会很不高兴。她虽然不甚注意打扮,但也对自己稚嫩的面孔多少抱有成见。 “……本来就什么?” 鹰央压低声音问道。 “呃,就是说,那个……您本来就很年轻很漂亮啦,犯不上做这种治疗的。” 我用连自己听着都觉得过于明显的呆板语调奉承。鹰央眨了眨眼。 “怎么,你是在泡我吗?” “才不是!” “不过很遗憾,我对你这种四肢发达的男人没兴趣,抱歉啦。” “我都说了不是!” “好好好,就当你不是好了。那,我能接受这个治疗吗?” 鹰央冲我摆了摆手,转向秋源问道。什么叫“当我不是”啊…… “哎呀,小姑娘,你就不必了吧。” 秋源摸了摸光秃秃的脑壳回答。“小姑娘”一词显然刺激到了鹰央,她的目光变得险峻。 “……为啥不必了啊?” “因为小姑娘你是初中生吧?还这么年轻,用不着返老还童啦。” “初、初中……!?” 鹰央瞪大了圆滚的双眼,愣得无语。我忍不住扑哧一声,旋即用双手捂住了嘴。她用杀气四溢的目光冲我狠狠瞪了一眼,旋即面不改色地看向秋源。 “你、你说谁是初中生呢!我、我可是二十八岁的成年淑女,是天医会综合医院的医……” 鹰央话说到一半,我便从她背后伸手堵住了她的嘴。手掌下传来鹰央唔唔的抗议声。 “今天非常感谢您,我们日后会重新联络的,不好意思,告辞了!” 飞快地道过别后,我一把抄起鹰央夹在腋下,迅速离开房间奔向玄关。放着鹰央不管的话,肯定要露马脚。该看的已经看完了,今天就先回医院吧。抱着四肢挥舞的鹰央走出针灸店的大门时,左手感到一阵直冲天灵盖的剧痛。我无声地惨叫着低头看去,只见鹰央尖锐的犬牙深深刺入了我的手中。 3 参观了“返少治疗”后过了两个礼拜。星期五的傍晚,我结束了急救部的工作,离开急救室,走在一楼的走廊里。门诊时间已过,摆满了长椅的候诊区门可罗雀,散落着警卫员和数名前来探望的患者家属。 活动着颈关节穿过候诊区,来到电梯前,刚好碰上一个下行的包厢开了门,从中走出一名戴着眼镜的高挑女子。她的年纪与我相仿,一头长发染成了明亮的茶色。我与她四目相对,只见镜片后颀长的双眼略微睁大,身体也僵硬了一瞬。我们认识吗?在记忆中翻找,然而感觉大脑深处刺痛了一瞬,没能回想起究竟是在哪儿遇到过她。 女子回过神来,微笑着冲我略一致意,我不由得跟着低下了头。她从我身旁穿过,头也不回地走向出口,脚下的高跟鞋踏在地面上嗒嗒作响。看着曼妙的背影逐渐远去,我疑惑着进入电梯。来到十楼,爬着楼梯前往楼顶时,廉价的电子音钻入耳中。 “搞什么啊,我已经下班了。” 不满地嘟囔着,我从急救部的工作服口袋里掏出传呼机。面积有限的液晶屏幕上,显示着再熟悉不过的内线电话的号码。呼叫的是综合诊断部的医局,也即鹰央的“家”。要不要假装没注意到,拎了包直接回家呢。但旋即想到,我的办公桌所在的板房就在鹰央“家”的后面,去拿衣服和车钥匙的话,肯定会被待在“家”中的鹰央看见。 ……哎,没办法了。我苦涩地叹气,推开楼顶的门,笔直地走向红砖砌成的洋房。 “小鸟,明天开车带我。” 推开房门,踏入堆满了各类书籍、宛如“书之林”的屋内的瞬间,侧躺在沙发上的鹰央便叫道。 “您换个人不行吗?我又不是老师您的专属司机。” “有什么关系吗,反正你没有女朋友,周末闲着没事干。” “用不着您操心!这次又是要去哪儿啊?” 诚然我是单身汉,明天也没什么安排,但也轮不到别人来说三道四。 “那个搞‘返少治疗’的针灸店。” “神尾秋源的针灸店吗?您该不会是又要去调查吧?” 从神尾针灸店回来之后,鹰央便几乎没有再提及“返少治疗”,我还以为她已经不感兴趣了。 “当然了,我一直在做准备呢。” “准备?什么准备?” “揭穿那个针灸师的诡计的准备啊,还用问吗。” 说着,鹰央扬起一边的嘴角。 “诡计?那个果然不是什么‘气’,而是用了某种机关吗?” “怎么,你还没发现吗?真是的,长两个眼睛干什么吃的。我两个礼拜之前就已经明白是怎么回事了。” “哎?那您怎么没有当场揭穿啊?” “那个时候还没有证据,想要逮捕那个男人,要准备好确实的证据才行。” “逮捕!?”听到这个词,我不由得尖声叫道。 “叫唤什么,像只蛤蟆一样。” “呃,您说逮捕是……那个针灸师做了什么违法的事吗?” “嗯,他的行为毫无疑问是犯罪。” 鹰央斩钉截铁地说道。 “是诈骗罪吗?” “不,不是诈骗。总之等明天你就知道了,吃完午饭来接我,别忘了。” 说毕,她从“书之林”中抽出一本文库书,开始看了起来。果然是没有打算现在揭开真相。 “也就是说,松子女士是被那个男的骗了啊。” 回忆着依偎在秋源身旁的松子幸福的表情,我心中有些不是滋味。她是打心眼里信任而深爱着秋源,如果发现自己被骗了,一定会受到相当大的打击。 “怎么,你是在同情南原松子吗?” “是啊,她毕竟对那个针灸师一往情深,想想就觉得有点可怜……” “嗯?你那么担心她啊。该不会是迷上她了吧?” “啥啊!?” 听到实在是过于出乎意料的话语,我震惊得说不出话来。只见鹰央将手中的文库书放在一边,朝我投来满是怜悯的目光。 “我说,南原松子确实是变年轻了,长得也好看,但人家已经七十二岁了好吧。再怎么找不到年轻的女孩,你也不至于冲比自己大四十多岁的女人出手……” “不是!绝对不是那回事!” “而且说到底,你最近是不是有点太没节操了?之前还想着泡我……” “才没有!我的节操多着呢!” 面对恶语连珠的鹰央,我声嘶力竭地反驳。 “节操多?真的?” 只见她扭着嘴角,一脸贼笑。 “……您想说什么?” “你来我们医院上班后,到现在被多少护士和药剂师甩了?两只手数不过来了吧?真是的,见人就出手,没有一点矜持。” “呜……” 我被戳中有害,有苦难言。确实,这几个月来,我与本院的数名女性职工曾先后关系暧昧,却均无疾而终。不过这说到底都要怪某实习医擅自传播我与鹰央在交往等毫无根据的谣言,以及经常被鹰央叫去陪同“调查”而错过了约会的时间等等…… “这个吧……” “想起来,你刚来我们医院,就想泡我姐姐啊。我姐姐都已经是有夫之妇了。” 鹰央为拼命辩解的我补上最后一刀。回忆起当时的一幕,我不由得抱头呻吟。不是这样的,是因为那个时候鹰央说“姐姐没有男朋友”,却没想到男票已经转正了…… “那个,……咱就说到这儿吧。明天我会来接您的。” 我举旗投降。再说下去的话,我的精神要遭受永久性创伤了。 “嗯,是吗,那就拜托你了。我说什么都要报复那个没礼貌的男人。” “没礼貌的男人?您是指神尾秋源吗?” “这不是废话吗。他竟然敢说我是‘初中生’!” 鹰央握紧双拳,愤声大喊。 “嗯,我记得,就因为这事我的手受了伤啊。您咬得也太狠了。” 我举起左手,上面仍然可见鹰央啃咬的痕迹。 “还不是都怪你,每次都像扛麻袋一样抱着我,下次小心我告你性骚扰。哼,说到底这都是那个针灸师把我当成小孩的过错。我这副样子哪里像初中生了。” “怎么看都像……” “啊?你说啥?” 我悄声嘟囔。立刻,鹰央朝我投来锋利的目光。 “不不不,没说啥。” 我急忙在胸前摆手以示否定。她很是不满地哼了一声。 “什么初中生,我明明是成熟的淑女,想要‘返老还童’也没什么奇怪的吧。那个混账竟然……” 鹰央嘟嘟囔囔地抱怨不停,看来她对自己被当成“初中生”相当在意。我还是附和一两句比较好。 “对啊,那个神尾秋源真是不会看人。您虽然看着年轻,但实际上也要奔三了……呜哦!?” 猝不及防地,一本文库书朝我脸部飞来,我勉强闪躲。 “您、您这是干什么啊,哎、您等一下……” 看到鹰央抄起下一本书准备丢过来,我慌忙叫停。 “……你刚才说啥?” 她双手举着书,用来自地狱般低沉可怖的声音问道。 “呃、哎?您指什么?” 我在面前交叉双臂护住脑袋。刚才自己说了什么惹她生气的话吗? “你说谁奔三了!?” 随着愤怒的叫声,鹰央再次将手中的书朝我掷来。 “咦?老师您不是二十八岁了……四舍五入的话……” “不许四舍五入!只许舍不许入!舍了我就是二十岁,哪里要奔三了!?” 明明不愿被人看成小孩子,说她上年纪又不乐意了。真是搞不懂这人。 “那、那我先告辞了!明天见!” 看到鹰央费力地举起目测重达数千克的大型辞典,我慌忙拉开大门逃到外面。闭上门的下一瞬,响起了沉重的撞击音。 “……我们到了。” 将rx-8停在投币式停车场后,我冲坐在副驾驶席上啃着花林糖的鹰央说道。她一声不吭地推开门下了车,看来心情仍然没有好转。我长叹了口气。 周六下午,我依言来接了鹰央,带她到神尾针灸店。一路上,我使劲浑身解数东拉西扯地找话题聊,然而鹰央始终没有开口说任何话。为了讨好她,我去医院之前特地到便利店买了花林糖给她,但显然不够充分。本以为她只要甜品下肚就会开心起来,不过看来奔三这个词令她前所未有地恼火。 哎,没办法,只能动用那个终极手段了。锁好车后,我小跑着追上兀自走在前的鹰央。 “我们直接去神尾针灸店吗?” 我战战兢兢地发问,然而鹰央依旧不理不睬,仿佛没有听到我的话一样。我继续说道。 “那个,现在刚过一点,等结束了回去后,差不多就该是下午茶的时间了。” 鹰央仍然是没有反应。 “如果方便的话,回去的路上要不要顺道去‘下午时光’喝一杯茶呢?” “下午时光”是位于天医会综合医院附近车程约十分钟的一家个人经营的咖啡店,店内的自家制蛋糕是鹰央十分中意的甜品,她偶尔会使唤我去买来吃。听到我搬出店名的瞬间,鹰央的身体猛地一颤。我趁热打铁地乘胜追击。 “正好前几天发了工资,我请您吃蛋糕怎么样?他们家的蛋糕很好吃的对吧。那个奶油还是什么的味道,感觉很优雅呢。” 鹰央这才停下脚步,目光上扬,朝我看来。 “……几个?” “嗯?” “‘下午时光’的蛋糕,你请我吃几个?” “几个都行,按您喜欢。” 听我回答,鹰央冷漠的面孔总算是重现了天真烂漫的笑容。 “很好,那就快点解决掉事件,回去吃蛋糕吧。” 心情立刻大好的鹰央脚步轻快地向前走去。我松了口气,跟在她的后面。拐过路口,发现一名熟悉的健硕男子站在神尾针灸店的门前。 “成濑先生?” 我眨了眨眼,叫出隶属于田无派出所重案组的刑警的名字。他用一如既往的冷漠表情,冲我们略一致意。他的身后站着数名穿着西装的男子,从他们周身散发出的果敢精锐的气场,便足以看出绝非普通的白领,恐怕与成濑一样是警官。 “哦,让你们久等了。” 鹰央举起一只手招呼,向成濑走去。 “是您叫他来的吗,鹰央老师?”我不明就里。 “嗯,没错。为了找到神尾秋源犯罪的证据,还是让警方介入比较可靠一些 。” 她很是开心地回答,然而事态却与她的语气相反显得愈发严重。那个针灸师到底是犯了什么事? “搜查令搞到了吧?” “是啊,照您说的,已经签发了。” 听到鹰央的问题,成濑用十分阴郁的语气回答,大概是被鹰央来回使唤而心生不满了吧。不过,搜查令又是个什么东西? “警方要搜查什么?” “搜查住宅啊。我让成濑帮忙搞到了搜查令。这俩礼拜,我又得说服这家伙,又得去找犯罪证据,累死人了。” 说着,鹰央很是随意地啪啪拍了拍成濑的胳膊。 “确实,是天久大夫您提供情报说这里的人进行犯罪活动,不过调查取证的可是我们。” 成濑不满地说道。 “知道啦知道啦。你们警察虽然脑子不好使,但好就好在人手够多,我可是很看重你们这个优点的。” 鹰央或许以为自己是在表扬,但她说的话怎么听都是在瞧不起人。果不其然,包括成濑在内的众男子的脸色变得愈发难看。 “行啦,我们快进去吧。” 她指了指神尾针灸店的大门。 “用不着您说啦。千万别忘了之前商量好的,您从头到尾只装成是外人。” 说完,成濑和候在一旁的男子们来到针灸店的大门前,按下了门铃。 “那个,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侧眼看着成濑不停地按门铃,我问向鹰央。 “刚才不是说了吗。为了找到神尾秋源犯罪的确凿证据,我们需要司法机关的力量。所以我告诉了他那个神尾秋源都做些了什么,让他去弄了张搜查令来。” 哦,您告诉他不告诉我是吧。 “不过,就算成濑他们能进去,我们又不是搜查员,也能跟进去吗?” “说啥呢。上次神尾秋源不是说了吗,‘欢迎随时参观’。所以我就恭敬不如从命,这次也来参观学习了。只不过很‘碰巧’地,赶上警方也要来搜查住宅而已。” 鹰央哧哧地偷笑着。看样子,她已经和成濑商量好了。 交谈中,玄关门被打开,松子探出了头。成濑将搜查令举到她的面前,开始了说明。 “松子女士也在啊。” “嗯,不光是南原松子,还有岛崎美奈子和上次来接受治疗的春江也都在。我事先联系了岛崎美奈子,问过她什么时候能凑齐人。” 准备工作真是滴水不漏。我半是佩服,半是无语。这时,成濑率众一股脑儿地涌入神尾针灸店,留下松子愣愣地站在门口。 “好了,我们也该进去了。” 说着,鹰央大步流星地朝门口走去。 “哎呀,是你们……”注意到鹰央,松子喃喃道。 “哎呀,我们和上次一样,是来参观学习的。贵院好像挺热闹啊,是‘返少治疗’出了什么问题吗?我还想着以后也做一次呢,今天有必要了解一下具体的情况呢。” 鹰央用呆板到可怕的平坦语气说完,不等松子制止便钻入了门内。 “……对不起,打扰了。” 一边抱着对不明就里的松子的同情,我一边缩着脖子跟着进入针灸店。刑警们已经在院内忙活开了。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你们凭什么来搜查我的家!” 手边的治疗室中传来怒吼声。踏入室内,只见穿着甚平的神尾秋源涨红了脸,正朝成濑愤愤地质问。坐在病床上穿着患者服的春江一脸惶恐,她今天恐怕也是来接受“返少治疗”的。美奈子站在房间的角落,表情中满是紧张。 “当然是因为你涉嫌犯罪了。” 不等成濑开口,一旁的鹰央便插嘴代为回答,换来成濑狠狠一瞪。 “你是、上次的……?” 秋源看着鹰央,眨了眨眼。 “没错,就是上次被你当成初中生的天久鹰央。” 她真记仇。 “你怎么和警察在一块儿?你该不会也是警察吧?” “警察?说啥呢。我只是来参观你这个扯淡的治疗的,碰巧遇到警方来搜查而已。” 鹰央再次脸不变色语调呆板地回答。演技够烂的。 “扯淡?你说谁扯淡呢?区区一个外行,竟敢来对我的治疗说三道四!” 秋源的脸越来越红。这时,松子也进入了屋内,她的表情不再茫然。这下,所有人都到齐了。 “我可不是外行,我是医生。” 鹰央挺着毛衣下扁平的胸膛回答。 “医、医生?” 秋源和松子同时惊愕地叫道。 “没错。我接受了那边的岛崎美奈子的委托,来调查这里施行的‘返少治疗’到底是真的使用了‘气’的疗法,还是骗人的把戏。” 听到鹰央亮明身份,美奈子的表情却不见动摇,看来她们也是事先商量好了。换句话说,只有我一个人是毫不知情地被拐到这儿来的…… “美奈子,你……!” 松子朝女儿恼怒地大叫,然而后者丝毫不为之所动,厉声反驳。 “母亲一直在上那个骗子针灸师的当,为了让你清醒,我也只能这么做。” “你说什么呢!秋源大夫才不是骗子,你看,我不是已经返老还童了吗!” 松子的声音因内心急切而变得尖锐。春江也微微点头,像是表示赞同。 “没错,我确实让她们返老还童了。不只是她们,已经有近四十位女性接受了我的治疗,所有人都确实看到了效果。我绝对不是骗子!” 借着松子等人的助威,秋源也抬高了嗓门。 “……用‘气’对吧。”这时,鹰央轻声嘟囔。 “你说什么?”秋源不解地问。 “没错,接受了你的‘治疗’的女性都变得年轻了,这的确是事实。但你的说法是,你通过传入‘气’来达到了治疗的效果,对不对?” 鹰央收起下颚,目光上扬地盯着秋源。 “对、对啊。这有什么问题吗?” “我在说你的那个话是骗人的。且不论‘气’这种东西是否真的存在,至少你没有操纵它的能力。你让接受了‘治疗’的人‘返老还童’,使用的是完全不同的方法。” 面对鹰央锐利得似要穿透皮肤的视线,秋源有些畏惧般略微后仰。 “你说错了!” 这时,尖锐的怒喝响彻房间。只见松子正恶狠狠地瞪着鹰央。 “我们只接受了秋源大夫使用‘气’的治疗,其它的什么也没有做。这就说明,让我们重返年轻的,就是秋源大夫的‘气’!” “不,不对。” 鹰央毫不含糊地否定了松子的辩护。 “哪里不对了!?”松子咬紧了嘴唇。 “因为这个男的对你们做了另外一件事。” “另外一件?” 松子嘟囔着,同时不解地看向春江。后者同样困惑地摇了摇头。 “不明白的话就告诉你们好了,是按摩。在传入‘气’之前,他给你们做了按摩对吧。说什么肌肉太僵硬不利于‘气’的循环之类的。” 按摩?那个按摩就是“返老还童”的原因吗?我疑惑着,忽然注意到秋源的表情变得有些僵硬。 “你说什么呢?用那种按摩,怎么可能会让人返老还童。而且,不管他用的是‘气’还是按摩,结果不都是一样吗,你到底说哪里有问题?” 松子气喘吁吁地大声反驳。 “有,……问题大着呢。” 说着,鹰央转身面朝伫立着一动不动的秋源。 “我首先注意到的,是接受治疗的人都是女性这一点。确实,对于‘返老还童’的需求,女性要比男性强烈一些,但一个男性都没有实在是不对劲。” 她瞟了春江一眼。 “而且,听到那个女人说‘更年期综合征得到缓解’,我就基本上猜到了‘返少治疗’的把戏。最关键的一点,是你做按摩的时候特地戴上医用手套这件事。” 医用手套?我回忆起两个星期前看到的内容。听她一说便想起来,秋源在给春江的手臂做按摩之前,确实带上了医用橡胶手套。 “那又怎么了,不就是戴个手套吗!” 松子气势汹汹地反问。 “嗯,戴个手套是没什么,问题在于为什么要戴。” 说完,鹰央慢悠悠地朝秋源迈出一步。后者仿佛被无形的力推挤一般后退。 “因为你不能徒手给她们做按摩,不然你自己就要大量摄取‘返老还童的秘药’了。” “返老还童的秘药”?那又是什么?听到闻所未闻的单词,我更加混乱了。 “没有的事,秋源大夫从来没有给我们吃过任何药。” 代替无言以对的秋源,松子拼命反驳。 “药不都是吃下去的,还可以从血管注射、从呼吸道吸入、在直肠或鼻腔涂抹,以及……” 说到这儿,鹰央吊胃口般故意顿了一顿,然后唰地竖起左手的食指。 “经皮肤吸收。” 皮肤?“啊!”我不禁瞪大眼睛,轻声叫道。鹰央瞟了我一眼,扬起嘴角。 “没错,那就是‘返老还童的秘药’。” 她指向病床边的推车,上面摆着秋源在做按摩时使用的护肤霜。 “那个护肤霜就是……” 我愣愣地嘟囔着。同时,一直僵立不动的秋源快步走向推车,伸出手。但不等他碰到装有护肤霜的药管,成濑便挡在了他的面前。 “神尾先生,我们在进行住宅搜查,请不要擅自碰触任何物品。” 他的话语很客气,然而语气中却饱含威慑。面对个头比我还要高的成濑居高临下的目光,秋源无可奈何地垂下了头。 “那个护肤霜里有什么成份吗?” 我问道。鹰央朝我丢来鄙夷的视线。 “我都说到这份儿上了,你怎么还不明白?稍微动动脑子行不行,不然里面该发酵成纳豆了。” “……我脑子里咋就变成大豆了?” 我不满地撇嘴,但也开始了思考。只让女性返老还童,而且还能缓解更年期综合征的成份…… “……雌性激素……雌激素(estrogen)?” (永琳:注意区别雌性激素与雌激素,雌性激素(female hormones)包括雌激素(estrogen)和孕激素(progestogen)。) 看着鹰央的表情,我小心翼翼地回答。她这才露出一脸坏笑。 “没错,到底是我带出来的,算你没白跟我学。还不快点谢我。” 嗯,她说的没错,我也很感激她,但被如此当面索要谢意,心里总觉得不是滋味。 “您是说,那个护肤霜里面含有雌性激素吗?” 我指了指推车上的药管。 “对,就是这样。雌激素类药用于治疗严重的更年期综合征,有口服和注射制剂,以及经皮吸收的膏药制剂。那里面装着的估计就是某种膏药吧,天知道他是怎么弄到手的。可能是海淘的吧?” 鹰央问向秋源。后者浑身发颤,但没有回答。鹰央不屑地哼了一声,继续说道。 “他趁着做按摩,将掺有雌激素的护肤霜大量涂抹在患者皮肤上。上次讲过了,恋爱中的女性会显得更漂亮,是因为体内分泌的雌激素会促进胶原蛋白合成,使肌肤保持光泽,富有弹性,让身体显得更有女人味,彰显女性的魅力。年轻的女子体内分泌足量的雌激素,额外吸收一些没有太大变化;但对于绝经后雌激素分泌减少的女性而言,一旦大量吸收,效果就非常明显了。那个男的就是用这种方法,让高龄女性‘返老还童’了。” 鹰央得意地扬起下巴。 “……证据。” 低垂着头的秋源用细若游丝的声音嘟囔。 “嗯?你说啥?” “证据!你有我用了那种药的证据吗!?” 只见他猛然抬起头,凶神恶煞地龇牙咧嘴,朝鹰央逼近。我急忙上前阻挡,将鹰央护在身后。 “拿了推车上的那个药管检查里面的成份,如果有雌激素的话,就是证据了。” 鹰央推着我的躯体回答。 “就、就算查出来了,那也不代表我给患者用了药。对,我想起来了,那个护肤霜里面确实含有雌激素,但我只是把它放在那儿了而已,从来没有给人用过。” 秋源瞪着布满血丝的双眼,列出蹩脚的借口。“你是不见棺材不落泪啊”鹰央叹了口气,然后笔直地迎向秋源的目光。 “证据我当然有。两个礼拜前,我从这个屋子里的垃圾箱里,收集了你使用过的医用手套。” “什么!?”秋源双目圆睁。哦,这么说来,两个礼拜前参观了春江的治疗过程后,鹰央用纸巾擤了鼻子后,把纸巾扔进了垃圾桶里,大概是那个时候见机捡出了里面的手套吧。 “我把收集到的手套送到大学的实验室里化验,从表面检测出大量的雌激素。这就是你在患者身上使用了掺有雌激素的护肤霜的证据。” “顺带一提,我们也找接受了您治疗的患者问话,从几位刚刚做过治疗的患者皮肤上检测到了含有雌激素的护肤霜。” 像是补充鹰央的证言一般,成濑用平坦的语气说道。 “就是这么回事。你还有什么想说的吗?” 鹰央用满是挑衅的语气问道。然而秋源只是愣愣地半张着嘴,“啊、啊……”地发出断断续续的呻吟。 “看来没话可说了啊。那就老老实实向警方交代,偿还自己犯下的过错吧。” 听到鹰央的话,秋源颓然丧气地垂下了头。 这下事情算是解决了吧。我这样想时,只见一直站在房间入口处的松子摇摇晃晃地走到鹰央面前。 “你这人怎么回事!” 尖锐的叫声响彻房间。对声音敏感的鹰央立刻捂住耳朵,皱起面孔。 “用了药又怎么样!什么‘偿还过错’,说得好像秋源大夫是个罪犯一样,你以为你是谁!” “他就是罪犯。” 鹰央毫不迟疑地指着秋源回答。“哎?”松子愣愣地呢喃。 “我说,那个男的毫无疑问就是个罪犯。经皮吸收的雌激素类药基本上属于处方药,即必须有医生开具的处方才能购买使用的医药品。没有行医执照的人对他人施用处方药的行为,涉嫌违反医师法。换句话讲,他触犯了法律。” (永琳:参见日本《医师法》第十七条:非医生不得行医。“行医”指“以医疗行为成业”,其中“医疗行为”通常沿用日本最高法院1955年5月24日判决书中表述“若非医生施行或可导致人身健康安全受到危害的行为”[1,2]。照此,神尾秋源无行医执照,却对患者施予处方药,后者满足“医疗行为”的定义,故可认为违反了《医师法》第十七条。同法第三十一条第一项:违反本法第十七条之规定者,处三年以下有期徒刑(拘役)或/并处一百万日元罚金。亦参见我国《医疗机构管理条例实施细则》附则第八十八条:“诊疗活动:是指通过各种检查,使用药物、器械及手术等方法,对疾病作出判断和消除疾病、缓解病情、减轻痛苦、改善功能、延长生命、帮助患者恢复健康的活动。”据此,在我国或可认为神尾秋源涉嫌非法行医,应照《刑法》第三百三十六条之规定处罚。需指出,对于“医疗行为”的界定,不论是日本还是在我国均仍存在一定争议,如美容、保健、配镜、纹身等行为是否属于“医疗行为”尚无定论[2-4]。) 鹰央平淡地叙述事实。 “可是、可是秋源大夫是为了我们着想……” 松子颤抖着嘴唇开了口。 “没错!我是为了患者才这么做的。我可能的确触犯了一两条法律,可那又怎么样?实际上我的患者们都重获年轻,很感谢我不是吗。我没有做错任何事!” 方才低垂着头的秋源再次气势汹汹地辩驳。松子和春江也附和般频频点头。 “‘没有做错任何事’?” 闻此,鹰央眯起眼睛,声音低沉得可怖。在与她那娇小身躯不相符的强大迫力面前,秋源不由得面露惧色。 “你有没有想过为什么雌激素是处方药?因为如果使用不当,它会给人体造成很严重的副作用。你敢说你在用药的时候完全清楚地理解了这一点吗?” 面对鹰央的职责,秋源无言以对。“副作用?”春江不安地嘟囔。 “确实,补充必要剂量的雌激素,可以缓解更年期综合征导致的各类症状,还能一定程度上预防骨质疏松,降低胆固醇值。但,如果用药量超过了必要限度,则会增加乳腺癌、子宫癌等恶性肿瘤的发生率,还可能诱发心肌梗塞和脑中风。” 听到鹰央的说明,春江“噫”地挤出一丝悲鸣。 “所以,在使用激素疗法之前,一定要解释清楚治疗的好处和坏处,帮助患者理解,同时进行定期检查,由专门的医生谨慎施行。你说说,你哪里做到这些了!” 在鹰央怒声呵斥下,秋源终于垂下了头。 “还有,我刚才说的副作用,都是医生在小心控制了用药量后发现的,但你显然使用了足以让患者的外貌发生明显改变的剂量,远远超过了规定值。从外部摄入大量激素可能会有怎样的副作用,谁也不知道,说不定体内已经形成恶性肿瘤了。而且如果又突然中断激素摄入,身体很有可能做出强烈的反应。你现在还敢说自己没有做错任何事吗!” 至此,秋源已经彻底无言以对了。 “好了,神尾秋源先生,等住宅搜查结束了,方便的话还请您跟我们走一趟,回答一些……哦不,是不少问题呢。” 成濑用一如既往地几近威胁的语气说道。秋源仿佛腌过的蛞蝓一般彻底萎缩,嘴里挤出一声细弱的“……好。”松子看着他,两眼空洞。 “这事就算告一段落了。喂,成濑,别忘了告诉接受过他‘治疗’的人,一定要去妇科仔细检查,今后恐怕有必要做针对性的疗护。” 鹰央朝成濑发出指示,大概早已把“偶然遇到警方在场”的设定抛到了脑后。许是对受人指示感到不满,成濑面露苦涩,但还是略一点头。 “好,那剩下的就没我们什么事了。走吧,小鸟。” 鹰央在胸前双手合十,说道。 “哎,这就回去了吗?” 我反射般问道。事件确实算是告了一段落,但没想到她这么快就抽身。只见她揪住我夹克的下摆,下巴朝门外一努。 “说啥呢,蛋糕啊。该去‘下午时光’吃吃喝喝了。” 4 “……总之,昨天我们拿到正式的逮捕令,逮捕了神尾秋源。和天久大夫说的一样,从没收的护肤霜里检测出了高浓度的雌激素成份。” 坐在电子病历的屏幕前,我听着成濑语调平坦的说明。鹰央穿着手术服坐在里面的沙发上,正大口吃着速食咖喱饭。从神尾针灸店回来后的第三天下午,我和鹰央在建于天医会综合医院楼顶的“家”中,正在听取成濑的报告。这种事本可以打电话解决,但他还是特地登门拜访,这或许是在对帮助解决了事件的鹰央表达敬意。 “然后呢,那个男的承认自己做的事情了吗?” 鹰央挥着左手的勺子问道,上面沾的咖喱溅得到处都是,真希望她动作轻一点。负责打扫这间屋子的可是我啊,毕竟这儿兼作综合诊断部的医局。 “是啊,毕竟物证人证都在,曾经接受了神尾‘治疗’的人们都作证了,他大概是知道没希望了,基本上都招了,和您猜的一样。” “基本上?”鹰央眉头一挑。“你是说,他还有不承认的部分?” “是的,他坚称从来没有给南原松子投药。” “没有给她……” “据他说,一开始只是抱着玩笑的心态说了‘接受我的治疗就会重返年轻’,但每次治疗后,南原松子就真的变得更年轻了,神尾说他本人才是最吃惊的。” “也就是说,他实际上什么都没做,南原松子是自发地变得年轻了……” “这只是神尾自己的主张。他说,南原松子以为自己是接受了‘治疗’后变得年轻,然后建议他拿这个做生意,给别人也做治疗,所以才想到了用雌性激素来达到‘返老还童’效果的主意。” 听了成濑的说明,鹰央表情严肃地陷入了思考。 “哎,估计只是死鸭子嘴硬罢了。他好像真的对南原松子一往情深,说不定还以为今后自己还能和她保持交往呢。真不知道他怎么想的,对方可是七十多了啊。确实,如果只看外貌的话,南原松子比神尾显得年轻多了,可……” 成濑苦笑着,然而鹰央充耳不闻,兀自低声嘟囔着什么。成濑朝我投来讶异的目光,我只是耸了耸肩。他挠挠头,继续说道。 “接下来就是在拘押期限内审问神尾,他早晚也会承认南原松子的事情的。那我就先告辞了。” 说完,成濑便快步走出了房门。在他离开后许久,鹰央仍旧沉浸在自己的思考中。这时,放在电子病历旁边的内线电话响了起来,我拿起话筒。 “您好,这里是综合诊断部。” “打扰了,这边是交换台,有外线电话打进来,找天久鹰央大夫,请问大夫在吗?” 电话另一头是年轻女性的声音。我看了一眼单手端着盛了咖喱的餐盘兀自嘟囔不停的鹰央。 “呃,她在是在,不过眼下不太方便接电话。我是综合诊断部的小鸟游,我来代为接听,麻烦您把电话接过来。” “明白了,电话正在接通,请稍后。” 线路接通的瞬间,耳边响起了另一名女子尖锐而充满焦躁的叫声。 “天久大夫!是天久大夫吗?” “那个,我是综合诊断部的小鸟游。非常抱歉,天久大夫暂时无法接听,由我来代为……” “小鸟游大夫,我是岛崎,岛崎美奈子,我的母亲出事了!” “岛崎女士吗!?呃、请您稍等。” 我转向鹰央。 “鹰央老师,岛崎女士从外线找您,说是松子女士出事了。” 闻此,鹰央猛地抬起头,原本硕大的眼瞳睁得滚圆。 “快打开免提!” 她将餐盘放在沙发的扶手上,叫道。我依言开启了座机的扬声器。 “我是天久鹰央,南原松子怎么了?” “天久大夫,我已经完全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美奈子悲痛的声音响彻房间。 “冷静一点,详细地告诉我,发生了什么事。” “上次的事情之后,母亲很消沉,但我想着这下她和那个骗子之间就划清界线了,就没多想。结果,她突然开始说奇怪的事情。” “奇怪的事情?具体是什么?” “她说,自己怀上了那个男的,神尾秋源的……孩子。” “孩子!?”我不由得叫道。 “是的。我也觉得她在说胡话,但一个月前开始,母亲开始说的肚子明显变大了之类的话,我搞不明白……” 她的声音里满是令人心痛的悲伤。不过,南原松子怀孕了?她已经年过七十,再如何摄入雌性激素,也不可能怀孕啊。 “除了肚子变大之外,还有别的症状吗?” 不顾陷入混乱的我,鹰央冷静地询问。 “有,还有!大概十五分钟之前,母亲突然说肚子不舒服,而且越来越疼,现在正捂着肚子倒在地上,满脸发青。我不知道该怎么办……” “叫急救车!”鹰央立刻锐声一喝。“马上叫急救车,把她送到我们医院来,我这就联系急救部!” “哎?急救车?为什么?” “别问了,挂了电话马上打一二〇!” 她的叫声中充满了不容抗拒的严峻。“好、好的!”美奈子哑着嗓子回答,随即挂断了电话。 “鹰央老师,这是怎么回事?难道是雌激素的副作用……” 我不解地问道。鹰央从沙发上站起身,摇了摇头。 “不,这不是雌激素的副作用。神尾秋源说的没错,南原松子从来没有从外部摄入雌激素。” 她来到我身边,抓起内线电话的话筒。 “没有摄入雌激素?这又是怎么回事?南原松子不是重返年轻了吗,和接受了‘返少治疗’的其他人一样……” “不,不一样。只有南原松子一个人,是靠自身的力量变年轻的。” 靠自身的力量?这太荒唐了。我刚要继续发问,只见鹰央将话筒抵在嘴边,另一只手迅速按下键盘。 “是妇产科吧,小田原在那儿吗?对,小田原科长。我是综合诊断部的天久鹰央。……哦,小田原啊,你马上到急救室来……” 小田原大夫?她找妇产科的科长干什么?不顾满脑子问号的我,鹰央飞快地与小田原交谈了几句后,猛地将话筒拍在座机上。 “小田原来急救部了,我们也过去吧。” 说完,她便抄起挂在门口衣挂上的白大褂,快步走出“家”门。 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一头雾水中,我别无选择,只好跟在了她的身后。 伴随着响亮的滚轮噪声,担架车被推入急救室,紧跟其后的是表情僵硬的美奈子。接到她的电话后约十五分钟,南原松子便被送至我院。急救队员将松子从担架车移动至急救室的病床上。 “南原松子,女,七十二岁。今天正午左右感到腹痛,并迅速加剧。血压一百五十八、九十四,心率一百一,血氧饱和度百分之九十九……” 在急救队员的说明中,实习医和护士迅速将血压计、血氧计和心电图等测量设备连接至松子身体。我看向她的面庞,只见毫无血色的面孔因痛苦扭曲,额头上渗着汗珠。她令人不安地呻吟着,两手按住腹部,身体蜷缩。 “这也是‘返少治疗’的副作用吗!?”美奈子叫道。鹰央将超声仪拽到床边,摇了摇头回答。 “不,这不是神尾秋源的治疗导致的。说到底,那个男的并没有给你的母亲施用雌性激素。” “您在说什么?母亲重返年轻,不就是他搞的鬼吗?” “不,正好相反。是看到你的母亲变年轻了,那个男的才想到了‘返少治疗’的方法。” “您到底在说什么!?我完全搞不懂啊!” 美奈子几乎是歇斯底里地狂叫着。这时,妇产科科长小田原赶到了急救室。 “抱歉,小鹰,我来晚了。什么情况?” 她气喘吁吁地说着,眼角下垂的双目眨了眨,看向病床上的松子。 “如果我猜得没错,她需要你的治疗。” 鹰央掀起松子穿着的衬衫,并将裤子拉下少许,然后把超声仪的探头按在了她的下腹部。立刻,松子嘴中的呻吟更响亮了。只是轻轻按下便如此痛苦,恐怕是有腹膜炎。她为什么得了腹膜炎?说到底,鹰央所说的“靠自身的力量变得年轻”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你看!” 我和实习医一起建立静脉通路时,鹰央大叫。看向超声仪的屏幕,只见上面显示着形如鸡蛋的白色团块。 “……肿瘤?” 我下意识地嘟囔。鹰央用力一点头。 “没错,卵巢肿瘤。这就是南原松子‘返老还童’的原因。” “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美奈子惊叫道。 “卵巢肿瘤分为好几种,其中有颗粒细胞瘤和卵泡膜细胞瘤等能够大量分泌雌激素的肿瘤。大约从半年前开始,这个肿瘤就在体内分泌高于正常值几倍甚至几十倍的雌激素,结果导致了你的母亲看上去变得年轻。” (永琳:根据who的卵巢肿瘤组织学分类方法,上述两类细胞瘤属于颗粒细胞-间质细胞瘤,为卵巢性索间质肿瘤类的一种。此类肿瘤常有内分泌功能,故又称功能性肿瘤。如颗粒细胞瘤能分泌雌激素,绝经后患者可出现不规则阴道流血,常合并子宫内膜增生,甚至发生癌变;肿瘤多为单侧,圆形或椭圆形,呈分叶状,表面光滑。) 我愣愣地听着鹰央的说明。卵巢功能性肿瘤……我知道有这么个东西,但今天是第一次见。 “可她为什么会出现剧烈腹痛?” “恐怕是发生了蒂扭转。” 听到建立静脉通路的我提问,盯着屏幕的小田原代替鹰央回答。后者一边操纵超声仪的面板,记录肿瘤的大小和位置,一边点头应和“嗯,应该是”。 “蒂扭转?那是什么?能治好吗?” 美奈子的表情因不安而扭曲。 “肿瘤一边分泌着大量雌激素,使你的母亲重返年轻,一边逐渐长大。南原松子感到腹部肿胀,说自己‘怀孕了’,也是因为这个。而长大的肿瘤今天出于某种原因扭转了。” “扭转会怎么样!?”美奈子急切地逼至鹰央面前。 “向肿瘤输送血液的血管受到挤压而无法供血,肿瘤因缺氧而开始坏死,导致在南原松子的腹中发生了强烈的炎症。再这样下去,恐怕会有生命危险。” “那到底该怎么办!?” “马上进行手术,尽快开腹,摘除坏死的肿瘤。” (永琳:约10%的卵巢肿瘤可发生蒂扭转,常见于体位突然改变,或妊娠期、产褥期子宫大小、位置改变时。典型症状是突然发生一侧下腹剧痛,常伴恶心、呕吐甚至休克。发生急性扭转后,因静脉回流受阻,瘤内充血或血管破裂致瘤内出血,导致瘤体迅速增大;若动脉血流受阻,肿瘤可发生坏死、破裂和继发感染。治疗原则是一经确诊,尽快行手术切除。术时应先在扭转蒂部靠子宫一侧钳夹后再切除,不可先回复扭转的蒂,以防血栓脱落造成重要器官栓塞。) 小田原回答了美奈子后,看向急救部的医护人员。 “通知麻醉科和手术室,再给妇产科的医局打电话,让有空的医生立刻来帮忙。” “我、我得了……癌症吗?” 这时,躺在床上满脸痛苦的松子呻吟般问道。鹰央从屏幕上移开视线,低头看向她。 “是不是癌症,现在还说不准。分泌雌激素的肿瘤大多是交界性的,目前没法判断是良性还是恶性,但只要在手术中摘除干净,基本上可以彻底治愈。” (永琳:病理学上,交界性肿瘤指组织形态和生物学行为介于典型良性和典型恶性之间的肿瘤,需要根据其形态特点评估复发转移的风险度。) “摘除了……我就……回到原来的……模样了吗?” “没错。摘除了肿瘤,体内不再分泌过量的雌激素,你就会回到原来的容貌。” “我不要……好不容易变得年轻了……好不容易,重新变得漂亮了……” 松子咬紧嘴唇,不知是因为腹痛,还是因为害怕会失去年轻的外貌。 “回到原来的样子,不代表你就失去美丽了。” “哎?”听到鹰央的话,松子讶异地问道。 “女性不仅仅因为年轻才美丽。有些美丽正是因为经历过许多才得以形成。你不必固执于曾经的年轻,应该追求现在符合自身的美丽。” “你是说,我这个年纪,也能变得美丽吗?” 松子挤出声音问道,她的额头上布满了汗珠。 “当然,一定能的,不论你有多少岁。” 鹰央凛然回答。松子沉默了数秒,嘴角浮现了一丝笑容。 “是啊……你说的好像没错……” “小鹰,该去手术室了。”小田原提醒。 “嗯,拜托你了。”鹰央说着,离开了床边。小田原立刻接手,开始指挥救治。很快,她叫来的妇产科医生也来到了急救室,围在病床边。 “剩下的就交给小田原她们吧。”见此,鹰央长呼出一口气。 “是啊。” 站在她身旁,我点了点头,目送病床上的松子被送至手术室。 * “……好的,我明白了,我会转告的。” 南原松子被送至我院抢救后的第二天傍晚,我在巡诊中接到传呼后,到护士站使用内线电话联系了小田原。 “是谁的电话?” 我刚放下话筒,站在身后的鹰央便问道。 “是小田原大夫,说松子女士的卵巢肿瘤的活检结果出来了。是交界性的卵巢功能性颗粒细胞瘤,让我转告您一声。” 昨天,小田原主刀摘除了松子体内开始坏死的肿瘤组织,并送去化验室检查。 “果然是交界性的啊。也就是说,光摘除肿瘤还不算完,接下来还要进一步切除周围的子宫等组织。” “是的,计划是再过两个星期左右,进行下一场手术。不过术中观察基本上没看到扩散的迹象,手术后基本上就能彻底治愈了。” “是吗,那太好了。”鹰央露出微笑。 “松子女士还能治好,不过接受了神尾秋源‘返少治疗’的其他人又怎么样呢。以后恐怕会出现更多副作用吧。” “接受治疗最长的人也只有三个月,我猜后果不会太严重。不过毕竟总的摄入量很大,今后有必要密切观察,看有没有患癌或者激素分泌严重失调的症状。” “她们也真就被那个男的给骗了啊。他的外观和举止那么可疑,怎么想都不对劲吧。” “面对返老还童的诱惑,她们失去了判断力。对于女性而言,保持年轻、‘永葆美丽’的吸引力就是如此之大。” “老师您也是一样吗?”我调侃般问道。 “我?我还没什么感觉。毕竟我还年轻。” ……之前是谁听人说“奔三”结果发了好大的火来着。 我无语时,看到一名穿着西装的女性正经过护士站外面的走廊。她是鹰央的姐姐、我院事务长天久真鹤。从侧面看去,高耸的鼻梁漂亮地笔挺,点缀着她已如天仙的美貌。 真鹤注意到了我们,转过头来微微一笑。面对摄人心魄的笑容,我险些双膝一软。 她似乎是找鹰央有事,径自踏入了护士站。然而,背对着入口的鹰央,则对正在走近的姐姐浑然不觉。 “不过,姐姐的话,大概会一下子就上了当吧。” 我刚要出言提醒“真鹤小姐来了”,鹰央便开心地说道。突然听到自己被提及,来到鹰央正后方的真鹤不由得停下了脚步。 “那个,鹰央老师……”我只觉自己脸颊抽动。 “别看姐姐那个样子,她其实可在乎自己的年龄了。毕竟已经是奔四的人了,买的化妆品啊营养剂啊全都是名牌,好贵好贵的,恨不得自己能真的返老还童。” 鹰央毫无顾忌地咯咯笑着。我拼命用目光示意。 “你总眨眼睛干什么,里面进了沙子吗?哎我跟你讲,姐姐三十岁生日那天可了不得了呢。一个劲儿地喊着‘我竟然三十岁了,这不可能!’‘今年不过生日了!’之类的……我说你到底怎么了,表情那么古怪?我后面有什么……” 她狐疑地扭过头,登时浑身一颤。 “姐、姐几……” 鹰央的发音含混不清,大概是因恐惧连舌头也冻住了。 “鹰央,……咱们聊一聊好吗?” 真鹤抓住了鹰央的白大褂的衣袖。她的表情一如既往地柔和,然而目光中却不见任何笑意。 “那个,姐姐,你误会了,我……等一……喂,小鸟,快救……” 脸上写满了恐怖的鹰央毫无还手之力,乖乖地被真鹤拖走。我能做的只是双手合十,目送上司离去。 注意到从某处传来《donna donna》的旋律音时,身后响起了“喂~,小鸟大夫”的叫声,转过头便看到熊一般体格庞大的中年男子。我认识这个人,他是儿科的科长熊川。 “啊,熊川大夫,您好。” 我问候道。立刻,从熊川身后窜出一个人影,我不由得皱起眉头。 “鸿之池……” “小鸟大夫,你没和鹰央老师在一块儿吗?” 鸿之池舞——与我不共戴天的第二年实习医露出灿烂的笑容。 “刚才被真鹤小姐拽走了,看样子一时半会儿不会回来。你腹部的伤口没事了吗?” 上个月初,鸿之池在接受了阑尾炎手术后,意外地被卷入了“隐形人密室杀人事件”中,一度被警方当成嫌疑人,肉体和精神上都遭遇了很大的负担。 “哦哦,不用担心,那个已经没事了。” 她摆出一副大力士的姿势。看上去并非强作欢颜,她的强大精神力令人叹服。 “你又是怎么和熊川大夫一块儿来的?你这个月不是在儿科实习吧。” “嗯,这个月是皮肤科,但我不是刚做完手术吗,上头很照顾我,最近比较闲。在门诊参观到下午三点,就跟我说‘你可以回去休息了’,所以剩下的时间就给熊大夫帮点忙。” “人家让你休息你就好好休息呗……那,你找我们什么事?” 我问道。只见鸿之池收起了笑容,一旁的熊川接过话头。 “我想找小央咨询一下我们科一个住院患者的病例。鸿之池之前在儿科实习的时候,她跟我一块儿看过那个孩子。” “哦,病例的诊断是吗。那等鹰央老师回来了,我会让她去找您的。” 如果能活着回来的话——我在心中暗暗补充。 “患者是怎么个情况?” “是个九岁的女孩,急性淋巴细胞性白血病复发。” “咦,已经诊断出来了吗?那您找鹰央老师问什么?” 我不解地眨眨眼。熊川有些犹豫地回答。 “我想找小央……解开神灵的真相。” 本章主要参考了: 谢幸, 苟文丽 等. 妇产科学(第八版). 人民卫生出版社,2013. 李玉林 等. 病理学(第九版). 人民卫生出版社,2018. 以及其它参考文献: [1] https://.courts.go.jp/app/files/hanrei_jp/283/051283_hanrei.pdf [2] 辰井聡子. 医行为概念の検讨——タトゥーを雕る行为は医行为か. 立教法学 第97号, 2018. [3] 李建光. 论医学法学上医疗行为概念的界定[j]. 中国高等医学教育, 2006, 000(004):9-10,34. [4] 于佳佳, 非法行医语境下医疗行为的目的解释[j]. 兰州学刊, 2017(8):12. 第三章 圣人的刻印 * “好好好,请稍微等一会儿哦。” 森下则夫小跑着穿过教堂昏暗的走廊,嘴里低声嘟囔。睡得正香时被门铃吵醒,感觉身体格外沉重。 走向玄关大门的路上,他瞟了一眼走廊墙上的挂钟。看到刚指向凌晨一点的时针,森下不由得叹了口气。大半夜的来访者会是谁,他多少有些眉目。大概是无家可归的流浪汉吧。饥渴难耐的流浪汉来敲教堂的门乞求救助,这种事情时常发生。 当然,他希望尽可能帮助他们。基督教的教义之一,便是要爱你的邻人,但现实从来没有这么简单。作为神父,他从秋田来到位于西东京市的这个小教堂已有近一年,这期间他每周都会有两到三次在半夜接待来客。最开始,看到饿得可怜的人,他心生同情,摆出菜肴招待。但很快,便出现了“去那个教堂就有饭吃”的传闻,导致大量的流浪者涌入。教堂只凭森下一人打理,不论是从运营上还是经济上都无法接待迅速增多的食客。他试图向来者说明情况,反而招致“这不公平!”的抱怨,甚至有过摩擦和冲突。 如今,有饿肚子的人找上门,他会告知城市福利保障局的电话;对于身体不适的来者,他会建议去附近的综合医院看病,并说明就诊的步骤。森下曾烦恼如此应对是否合适,向教区的上级咨询,只是得到了“没关系”的答复。明明有需要帮助的人,他却只能做到机械般冰冷的回答,理想与现实的落差逐渐在内心中形成黑色的暗斑。暗斑虽然小,但确实存在,且缓慢地逐渐变大。 如果有一天,内心被暗斑完全占据,我还能保持自己的信仰吗? 这数个月来,森下一直因此惴惴不安,拼命向上帝祈祷。“请不要考验我的信仰,告诉我接下来该怎么做。” 总算来到正门,森下解锁打开门扉。瞬间,猛烈的风随着雨滴一同灌入室内。不觉间,外面的天气已变得相当恶劣。一名男子正低头站在玄关旁墙壁上镶嵌的《田无保谷天主教堂》门牌前。森下看不清他的脸,难以判断年龄,但至少有五十岁了。掺着白色的油腻头发长至齐肩,下颚和嘴巴周围布满胡须,肩膀细微震颤着,不知是因为寒冷还是在哭泣。 “您怎么了?”森下用柔和的声音问道。 “我听见……声音了……” 浑身湿透的男子迈着蹒跚的脚步朝他靠近。忆起曾被流浪汉袭击的一幕,森下不由得绷紧了身子。男子来到他面前,缓缓抬起头。森下立刻愣住了,他的目光紧紧盯住男子布满血丝的眼睛——不,从眼角流下的泪水。泪水是红色的,宛如血液般鲜艳。 血泪……森下的脑海中,浮现了在教会学校时听闻的“奇迹”的故事。 男子冲着愣在原地的森下伸出左手,将掌心举至他的面前。森下紧盯着手掌,眼睛瞪得滚圆。乍一看去平淡无奇的掌心上,竟逐渐浮现出红色的纹路——一个十字形的图案。 “圣……痕……” 森下战战兢兢地伸出双手,他的嗓音不住颤动。握住男子的左手,恭谨地垂下头颅的瞬间,他只觉内心中遍布的墨黑消失得无影无踪。 1 “患者羽村里奈,九岁,三年前因呼吸困难来我院急救部就诊,发现重度贫血而入院,经检查诊断为急性淋巴细胞白血病。” 在十楼护士站的电子病历前,熊川平静地叙述。他和鸿之池一同前来住院区欲商讨病例,得知(被真鹤拖去教育的)鹰央一时半会儿回不来后,便先为我介绍情况。 “当时我是主治医,和在儿科实习的小央一起负责诊治,通过化疗减轻了症状,之后在门诊定期复查。” 对于急性淋巴细胞白血病而言,症状的减轻(remission)指从血液中不再检测到白血病细胞的状态。此类白血病在儿童中常见,治疗效果通常良好,绝大多数病症能够得到大幅缓解,九成可以彻底根治不再复发。只不过,剩下的一成就…… (永琳:急性淋巴细胞白血病(acute lymphocytic leukemia, all)指前体淋巴细胞肿瘤,是不成熟的前体淋巴细胞来源的一类高度侵袭性肿瘤[1]。多数患者的年龄在15岁以下,常在数日或数周内发病,且进展迅速,临床表现为贫血(可导致呼吸困难)、出血和发热,以及淋巴结肿大;实验室血液涂片可见白血病细胞(原始细胞和幼稚细胞)[1-3]。治疗分为诱导缓解治疗和缓解后治疗两阶段,第一阶段以联合化疗为主,第二阶段主要使用化疗和造血干细胞移植,目前儿童all的长期无病生存(dfs)已达到80%以上[2]。) “病症复发了,对吧。” 听我嘟囔,熊川沉重地点了点头。 “嗯,去年发现的。当时又做了一次化疗,也缓解了,可今年又复发了。……现在入住儿科病房。” 他操作鼠标,滚动病历。看到显示的数值,我的脑海中浮现了数个月前的记忆——一个戴着纽约洋基队棒球帽的男孩。 “这孩子的情况,……跟健太有点像啊。” 我有些犹豫地开了口。熊川收起下颚。 “嗯,确实。而且,里奈也是健太的好朋友,他们俩差不多是同时入院的。” 三木健太。他是数个月前儿科住院楼发生“病房里的天使”事件时,看到了天使之姿的白血病患者。他的病症的发展过程,与这个叫做羽村里奈的女孩的十分相似。事件当时,鹰央因不知该如何与救治无望的男孩交流而陷入恐慌,一度转身向背,封闭了心扉。但最后,她成功解开了“天使之谜”,送健太走了最后一程。 经历了那次事件后,作为一名医生,鹰央成长了许多。但未能救助与她亲近的少年一事,却是至今仍留在她内心中的遗憾与悲伤。若是见到熊川带来的这个病例,痛苦的记忆一定也会在她的心中被唤起。 “……您是要找鹰央老师讨论这个病例吗?” 我能够感觉到自己的表情极为僵硬。“嗯,没错。”熊川回答,一旁的鸿之池也抿紧嘴唇点了点头。我不由得垂下目光。 “也就是说,发生了只有鹰央老师才能解决的,……很重大的问题对吧。” 让鹰央参与这个病例意味着什么,他们不可能不明白。在“病房内的天使”一事中,两人曾亲眼目睹鹰央有多么痛苦、多么烦恼。即便如此,他们仍跑来要找她商讨,说明事态相当紧急,刻不容缓。 “我怎么了?” 听到从背后传来的声音,我们三人一齐转过身,刚好看到鹰央正步入护士站。她的脚步摇摇晃晃,波浪般的卷发也显得比平时更加蓬乱。 “鹰央老师,……您还好吧?” 我问道。只见鹰央的脸上登时褪去了血色,纤细的肩膀也不住颤抖。她到底是经受了怎样的教育啊…… “哦,没什么。那个,是熊川大夫想找您讨论一下……” “讨论什么?有不好诊断的病例吗?” 许是为了努力忘记恐怖的回忆,鹰央小跑着过来,把我推到一边,站到电子病历前看了起来。很快,她的表情变得僵硬了。 “是……羽村、里奈……” “没错,我是想找你讨论她的情况。”熊川回答。 “……移植吧。”鹰央收起下颚,盯着屏幕。“照她现在的状态,只能通过移植同种造血干细胞来治疗了。这点事情,用不着跟我讨论吧。” 大量的抗癌药物和放射线辐照,会在消灭白血病细胞的同时,也会破坏骨髓中的造血干细胞。这种情况下,只能从别人的骨髓中采取同种的造血干细胞植入患者体内,来恢复造血机能。这个疗法通常称为“骨髓移植”,是治疗白血病的最终手段。 “我当然知道,已经联系骨髓库,找到条件合适的捐献者(donar)了,运气还算不错。准备下下周开始做移植前准备,投入抗癌药物,同步做放疗。” “那还有什么问题?只看数据的话,患者的身体状况还不算严重,应该能挺过准备期间。只要做完移植,很有可能彻底治愈。” “……是孩子的母亲。”熊川皱着眉头回答。“三天前,母亲拒绝了骨髓移植。” “拒绝!?为什么?除了移植以外没别的方法了吧。不做的话,她肯定活不过几个月。” “这我知道,我也跟母亲解释了,但她就是不肯做移植。如果下下周的周一还不能回复骨髓库的话,我们就做不了移植了。” 熊川粗犷的面孔渗出苦恼的神色。白血病的治疗需要大剂量的抗癌药物,这对患者而言是相当痛苦的。作为母亲,不愿让孩子承受这般痛苦,并非无法理解。 “那个……能不能让患者的其他家属说服母亲呢?比如父亲或者爷爷奶奶……” 我提议。不等熊川回答,鹰央抢先开了口。 “不行,里奈的母亲羽村佐智在事故中失去了丈夫,她的父母也已经离世了,除了女儿没有别的亲人。” 仅剩的女儿罹患白血病,如此不幸……。我咬紧嘴唇。 “也就是说,羽村佐智明知道女儿这样下去会病重身亡,却还是拒绝了骨髓移植吗?” 听鹰央问道,熊川缓缓摇了摇头。 “不,她是认为,即便不做骨髓移植,女儿也能得救。” “这不可能!里奈的外周血里已经有这么多白血病细胞,不接受治疗肯定会死的!” (永琳:外周血指循环在身体外周的血液,与骨髓血相对。通常做血常规时采集的即为外周血,如指尖血和耳垂血。) “这我知道,但不管我怎么解释,母亲都不肯相信。病情复发了两次,她已经不怎么相信医院了。” “所以你是想让我说服那个母亲吗?” 鹰央无法理解地摇了摇头。她天生缺乏推察他人心情的能力,最不擅长说服别人了。 “不是的,鹰央老师。”这时鸿之池插了进来。“我们是想请您证明‘神昭’是假的。” “神昭?”我和鹰央异口同声地反问。这么说来,刚才他们好像提到了什么“神灵”,不过这和白血病的治疗有什么关系?见我们俩歪着头不解,熊川用渗着疲惫的声音解释。 “里奈的母亲从一个‘先知’那儿得到了神昭,说是‘不用做骨髓移植,女儿的病也能治好’。……据说那个先知,能够展现奇迹。” “很多人都误以为先知是‘能够预测未来的人’,但在多数宗教中实际上是指‘接受神灵告示的人’,即从超越者得知话语并转告给他人的人。著名的先知有旧约圣经里出现的摩西(moses)和以利亚(elijah)……” 鹰央一边走下楼梯,一边念诵着有关“先知”的知识。我无言地望着她的背影。她逮着机会便卖弄学识是常有的事,但语调中不见了以往的霸气。 听了熊川的叙述后,我和鹰央为了与患者的母亲交谈,前往位于七楼的儿科住院区。每次嗅到“谜题”的气味,鹰央便必然会(令我敬远地)兴奋不已,然而今天面对“展示奇迹的先知”这一极富魅力的“谜题”,她却依然显得淡漠。 我看向鹰央的后脑勺。那个媲美超级计算机的大脑里,一定正在分毫不差地重放着有关三木健太的悲伤回忆。眼下她卖弄学识,恐怕也是为了掩饰内心的动摇,但她实在是太好懂了……望着明显举止可疑的鹰央,我挠了挠后颈。 来到七楼,我们前往儿科病房。鹰央虽仍在向鸿之池讲述有关“先知”的冷知识,但她的侧脸已显僵硬。眼尖的鸿之池似乎也注意到了,嘴上附和着,表情却没了神采。 到儿科住院楼的护士站,熊川叫住了里面的一名年轻护士。看样子应该是羽村里奈的责任护士。 “不好意思,能麻烦你去叫一下里奈的母亲吗?” “里奈的母亲吗?她两个小时前就回去了。” “哦,是吗。我还以为她会和之前一样,一直待到探望时间结束呢。” 熊川挠了挠后颈。 “她最近几天回去得都挺早的。之前确实是尽可能陪着里奈……对了,现在有别的人在探望她。” “别的人?” “对,是个挺年轻的女的,大概是学校里的老师吧。” 说完,护士便消失在护士站深处。熊川抱歉似地缩起粗壮的脖子。 “不好意思啊,小央,我以为母亲还在医院里……那,你要去见见里奈吗?” 闻此,鹰央的脸上露出了动摇。见到羽村里奈的话,她将不可避免地回忆起三木健太。就算刨去这一点,与可能即将离世的熟人相见,本身便是痛苦的事。 “……去。”十数秒的沉默后,鹰央挤出一声回答。闻此,熊川紧张的面庞露出些许笑容,我也扬起了嘴角,一旁的鸿之池也面露微笑。 “来,我领你进去。” 在熊川的带领下,我们沿着走廊前进。许是因紧张,鹰央的脚步不甚安稳,在平坦的路面上连着绊了好几下。 “那儿就是里奈的病房。” 说着,熊川指向前方约五米处的一扇房门。鹰央停下脚步,左手按着草绿色手术服包裹的胸口,深吸一口气又吐出来,如此反复了数次。 “是单人病房啊。”我问向熊川。 “嗯,白血病导致正常的白细胞大量减少,她现在很容易受到感染,单人病房有助于控制病情。而且,里奈的母亲也负担得起单人间的费用。” “据说她的父母比较富裕,去世后遗产就都给了她。” 鸿之池补充说明。“这样啊。”我嘟囔着看向鹰央。只见她长长地吐出一口气,似是要排空肺部,然后“好,我们走吧”地抬起了头。这时,病房的门被推开了,从中走出一名高挑的女子。她有一头亮茶色的长发,戴着黑框的眼镜,镜片下是澄澈纤长的双眼。我记得她的模样,是上个礼拜五我结束在急救部的工作后,坐上电梯前在走廊里擦肩而过的女子。 女子冲屋内挥手,道了一声“那我走了哦,里奈”后关上门,转过身来。看到我们的瞬间,她的身子猛地一颤。上次遇到的时候,她也是这个反应。难道她真的认识我吗?我歪头不解时,只见鹰央大步流星地走到女子跟前。 “有一阵没见,来这里有何贵干啊,骗子?” 与方才的样子截然不同,她的语气里满是挑衅。女子的面颊略微抽搐。 “骗子?” 我发问的同时,女子迅速从鹰央身旁穿过。鹰央的反射和运动能力向来令人绝望,眨眼间女子便来到鹰央数步后方的我面前。 “抓住她,别让她跑了!” 与此同时,鹰央扭头大叫。不明就里的我依言张开双臂,拦住了女子的去路。既然鹰央那么说,那就一定有她的道理。见我挺身阻挡,女子悄声咋舌。 “那个,不好意思,请您稍等一会儿……” 我将双手轻轻搭在她的肩上。女子放弃似地叹了口气,下一瞬,闪电般的疼痛直窜我的脑门。我无声地惨叫着低头看去,只见不知何时,她穿着高跟鞋的脚踢中了我的裆部。疼痛迫使我屏住呼吸,同时放在女子肩膀上的手也无力地垂落。我跪倒在地上,身子缩成一团,束手无策地看着她面露坏笑从旁边走过,同时听见鹰央“哎,你干什么呢!”地大叫。这种时候您就不关心一下部下的安危吗,我说? 心中恨恨地抱怨时,响起一声“哎,你放开!”的尖叫。忍痛扭过头看去,我愣得眨了眨眼。只见高挑女子被鸿之池按在走廊的墙壁上,两手扭到身后,鸿之池用单手死死将其扣住。女子的手腕、臂肘和肩部的关节显然被牢牢锁死,她戴的眼睛也滑落到地上。 “我小时候学过一点合气道。”鸿之池得意地笑着说。 “好样的,小舞。”鹰央(看都不看我一眼)步伐轻快地走到女子跟前。 “抓住你了,骗子。这下问题就都解决了。” “……问题都……解决了,是……什么意思?还有……那个女的,……到底是谁?” 我忍着下身的剧痛,挤出声音问道。 “怎么,你还没认出来吗?在‘恋人诅咒事件’的时候不是见过面吗。” 鹰央无可奈何般回答着,踮起脚,一把拽下女子的头发。下一瞬,茶色的假发脱落,露出下面黑色的短发。“哎!?”我惊叫着,甚至忘记了疼痛。只见鹰央扬起嘴角,坏笑着回答。 “佐山香织,自称‘超能力者’的骗子。” “干什么把我拽到这种地方来?我做了什么啊?” 佐山香织揉着方才被鸿之池紧扣的右手关节,不满地嘟着嘴。 数个月前,我和鹰央诊察了一名女子,她反复发作原因不明的腹痛和咯血,说这是“已故恋人的诅咒”。在调查中,我们认识了佐山香织,她自称超能力者,谎称“我能解开‘诅咒’”,试图向患者骗取钱财。最终,鹰央解开了“诅咒”的真相,也揭开了香织的伪装,却让后者逃脱了。 我们将被鸿之池捕获的香织带到了位于住院区一角、通常用于医生向患者和家属说明病情的谈话室。进入狭窄的室内,香织似是放弃一般不再抵抗,绷着脸坐在钢管椅上。 “装什么清白呢,你这个骗子。” 隔着桌子坐在她对面的鹰央恨恨地骂道。旁边坐着的熊川因不明情况而面露困惑。我和鸿之池则是站在门前,封住了香织的逃路。 “那个……小鸟大夫,你没事吧?”鸿之池一脸担忧,小声问向我。 “……我没事。” “可你看上去好像不是没事啊。脸色这么差,还出了一身汗。” 确实,下腹仍然隐隐作痛,我甚至难以挺直后背。 “呃……该不会是,废了……”她有些犹豫地目光上扬。 “才没有!” “还是去急救部接受一下治疗比较好吧?我看你还疼着呢。” “这种疼只能忍着。身为男人,有的时候就只能这样默默忍受。” “听起来好像很深刻的样子,又好像没那么深刻……” 鸿之池挠了挠头。这时,一直沉默不语的香织开了口。 “我没装清白,说到底你们有什么权利把我关在这儿?这不算非法拘禁吗?” “你踢废了小鸟的睾丸,是显然的蓄意伤害。对于正在进行中的伤害,就算不是警察也可以逮捕。” “我没废!” 我大声抗议。鹰央很是不解地朝我看来。 “没废吗?你看你都疼成那样了。” “……这个痛苦,女性是永远没法理解的。” 一旁的熊川面露同情。 “不过谨慎起见,还是仔细检查一下比较好。哪怕以后没机会用。” “什么叫没机会用?” “还能是什么,你三天两头被女人甩,当然是指性……” “求您别再说下去了!” “你总大声叫唤什么。要不要我给你检查一下?” “打死也不要!” 我奋力拒绝。一旁的鸿之池满脸贼笑地接过话头。 “小鸟大夫的意思是,您给做检查,他不好意思呢。” “不好意思?我可是医生,给人看病是我的专业,你有什么不好意思的。” “该不好意思的就是不好意思!之后我会找值班的泌尿科医生接受检查的,这样总行了吧。现在还是先说佐山小姐的事吧。” 我指向满脸写着“你们演相声呢”的表情发出叹息的香织。 “也对。总之,你用暴力伤害了小鸟,这是不争的事实。” “是你们突然想要逮住我,我才被迫还手的,这可是正当防卫。再不放我出去,我可要叫警察了。” 香织瞪着鹰央。后者轻蔑地扬起嘴角。 “叫啊。就凭你这生计,我还巴不得看你见到警察呢。” 被鹰央一句话噎住,香织脸颊抽动着陷入沉默。十数秒后,她长叹了口气,举起双手作投降状。 “好好好,我认输。” “总算承认了啊。很好,这件事就算解决了。” “呃,那个,小央,这到底是怎么回事?我完全不明白情况……说到底,这位小姐是谁?” 熊川一脸困惑地发问。 “她是佐山香织,是个职业的骗子,估计连名字也是假的。” “骗子……”熊川看向香织。 “之前有位患者因疑症苦恼,这个人自称是超能力者,乘虚而入说‘那是诅咒’,以驱魔的名义试图骗取大额金钱。” 听我解释完,熊川的目光中带上了几分锐利。 “那,刚才小央说的‘解决了’就是指……” “没错,这个女人就是‘先知’。她靠近因女儿患白血病而苦恼的羽村佐智,乘着对方有烦恼而试图骗取金钱。” 鹰央探出身子,用左手食指指着香织的鼻子说道。 “等一下,我可没做那种事情。” 香织轻轻拍开鹰央的手。后者皱起眉头。 “还死鸭子嘴硬。那你倒是说说看,你为什么在羽村里奈的病房里?反正又是自称超能力者来骗钱的吧。” “……我确实是经人介绍认识了羽村佐智,也听说了里奈的病情。” “什么‘听说病情’,分明是骗人说用自己的超能力来治疗,所以不用接受骨髓移植吧。” “开玩笑,这怎么可能!” 香织猛地起身,大声反驳,然后立刻察觉到自己的失态,表情尴尬地重新坐到椅子上。 “上次不是也说过了,我基本上是咨询师。我所说的‘治疗’是通过对患者说‘你的病已经好了’,来达到缓解症状的效果。” “那个是不是对心因性疾病的患者施予暗示,通过安慰剂效应达到治疗目的的方法?” 鸿之池嘟囔。香织立刻伸手指向她,一副深得我意的表情。 “对、没错!我做的可都是有利于委托人的事情。实际上,绝大多数情况下,我的委托人都很感谢我的工作。” “之前那个事件的患者可不是精神疾病吧。” 被鹰央指摘,香织不情不愿地将涂得艳红的嘴唇下撇。 “那只是个例外,那种连大夫都看不明白的病,我上哪儿知道去。” “也就是说,你主张自己没有劝说羽村佐智放弃骨髓移植,是吗?” “是啊。那不是用驱魔之类的办法能治好的病,应该去医院接受正规治疗。我就是这么跟她说的。” “……真的?”鹰央怀疑地眯起眼睛。 “当然是真的。我一个外行也知道,白血病患者放着不管会怎么样。如果我真的说服了她放弃治疗,到最后如果发生最坏的情况,我岂不是要摊上大麻烦。这点道理我还是懂的。” “也就是说,从危机管理(risk management)的角度考虑,你不会哄骗性命危急的患者,对吗?” “‘哄骗’这个词听着很不爽,不过差不多就是那个意思。” “那羽村佐智为什么要拒绝接受治疗?她本人的话是‘听到了神的旨意’。” 鹰央问道。只见香织皱起面孔。 “佐智女士在寻找下一个‘我’。” “下一个你?” “对,能用奇妙的力量治好她女儿白血病的人。而且,……她找到了。” “她找到的人就是所谓的先知吧。那个人也是和你一样,用冷读术诱导委托人相信自己是超能力者吗?” 通过观察人的外表,和看似不起眼的闲谈,推测对方的情况并猜中——这便是冷读术(cold reading)。利用这个方法,香织让他人相信自己具有某种神奇的能力。 “完全不是。”香织大幅摇头否定。“我也很感兴趣,跟着参观了一次。不过,那个男人……是真的能展现‘奇迹’。” “奇迹?你竟然也会说出这种词儿。我还以为你根本不相信这种灵异现象呢。” 鹰央说道,语气里满是讥讽。 “是啊,我是不信,一开始也以为是有什么机关。可不管怎么想,我都想不出他到底是用了什么手法,而且他还有证人,所以我就……怎么说呢,很困惑。” “证人?” “没错,有个神父相信了那个先知,让他住在自己的教堂里,这不比我这个单打独斗的看起来靠谱多了。” 香织露出自嘲的笑容。鹰央瞪大了眼睛。 “你说的神父,是隶属于正式的天主教教会吗?意思是说,教会承认了那个人是先知?” 听到预料外的情节,我也吃惊不小。如此可疑的人物,若是新兴的宗教团体也算了,竟然会有天主教的教会为他背书。 “目前只是那个神父个人相信,让他在自己的教堂里做公演,但好像也正在办一些手续,打算让总教会正式承认为‘先知’。” “总教会是指梵蒂冈的那个吗?确实,梵蒂冈有专门的一个机构,来调查和判断奇迹的真伪。” 鹰央压低了声音。 “差不多吧。而且,佐智女士一点不怀疑那个先知,他说什么都会信。最近里奈的面访时间缩短了,是因为她去参加了一个集团的聚会,那个集团特别崇拜先知。今天也去了。” 香织夸张地摊开双手做无奈状。 “这下你明白阻挠里奈接受治疗的不是我了吧。我可以走了吧?” 说着,她刚要起身,却被鹰央一声“坐下!”喝住。 “干嘛,你还有什么事?” 香织老老实实地坐回椅子上。鹰央笔直地盯着她的双眼。 “你为什么要来医院里?” “咦?为什么……?” “你得知里奈的病情后,就不再打算诈骗羽村佐智的钱财了,那你应该和羽村母女没有关系了才对。不过,你还是来医院里探望里奈,而且还特地去参观了羽村佐智依靠的先知展现的‘奇迹’,哪怕根本拿不到一分钱。” 说着,鹰央双手撑在桌面上,向前探出身子。 “你……对里奈动情了,对吧?” 她的语气里满是挑衅。 “想当一个超能力者,骗取别人的信赖和钱财,只靠一次的接触肯定不够,必须反复当面交流,通过冷读术让对方吃惊,进而得到信任。随着反复接触羽村母女,你逐渐开始同情她们了。我说的对不对?” 被鹰央质问,香织僵硬着面孔陷入沉默。前者继续说道。 “听说了羽村佐智对先知深信不疑,拒绝接受骨髓移植后,你开始着急了,认为对方遇上了和你一样的骗子,要犯下无可挽回的错误。所以,你才亲自去了教堂,想要揭穿先知的把戏,却没能发现机关。你绝望于自己的无能为力,只好乔装打扮来到医院,探望里奈。不是吗?” “没错,你说的都对!” 突然,香织尖声叫道,同时双手猛地拍在桌上,和鹰央一样向前探出身子。两人四目相对,鼻尖几乎要贴上了。 “佐智女士的双亲已故,和丈夫也死别,她只剩里奈这一个女儿了,结果女儿得了白血病,还是复发了两次,她已经完全不相信医疗,所以才要去依靠超能力。要不是你们没治好里奈的病,她又怎么会落到这个地步!” 面对香织的大声控诉,鹰央只是平静地回答。 “医学并非十全十美。虽说近年来儿童白血病有相当大的几率可以彻底治愈,但仍有一小部分患者会复发,……其中也有不幸离世的孩子。不过,里奈的胜算很大,她应该尝试一下移植治疗。” “我知道!”香织表情痛苦地低下头。“这都是我的错,我当然知道。都怪我让佐智女士相信了这个世上存在超能力,她才拒绝了正常的治疗方案,转而去寻找超能力者,比我更厉害的、能救助里奈的超能力者……” 说到这儿她停住了,肩膀微微发颤,房间里充斥着令人压抑的沉默。 “那、那个……”鸿之池战战兢兢地略微举手。“这样的话,您直接告诉佐智女士说‘我不是超能力者,只是个骗子’不就行了?对方就能明白这世上没有所谓超能力……” 闻此,香织无力地抬起头。 “没用的,我说再多也不管用了。她的眼里已经只有那个先知了,认定他才是能救活女儿的最后希望。” 突然,鹰央伸出双手,在香织眼前啪地一拍。后者惊得睁大了狭长的眼睛。 “总结起来就是,你感到负有责任,想找个办法证明那个先知是假的,让羽村佐智清醒过来,但因为想不到办法,所以很苦恼。” “呃、嗯……差不多吧。”香织有些犹豫地点了点头。 “那你不是正好找对人了。”说着,鹰央指了指自己。 “找对人了?” “对啊。你说,是谁揭穿了你骗子的身份的?” “……是你。”香织不情不愿地回答。 “看吧。那就来帮我,我来解开那个先知展现的奇迹的诡计。” 鹰央朝香织伸出右手。盯着那只手,香织面露犹豫。 “这都是为了救里奈。” 听到鹰央的这句话,香织浑身一颤。 “你我都想要帮助里奈,为此需要证明那个先知是假的,让羽村佐智认清现实。我们的利害是一致的。” 似是催促一般,鹰央轻轻摆动右手。香织紧咬牙关,猛地一把将其抓住。 “好啊,我来帮你。不过,你一定要救出里奈!” “当然。”鹰央扬起嘴角。 “那就快点告诉我情报。那个先知展现的奇迹,具体是什么样的?” 被鹰央抓着右手的香织低声回答。 “血色的眼泪,还有手掌上出现十字架,他管这个叫‘圣痕’。” 2 “……因此,上帝通过先知降下神昭,为我们指示前进的道路。” 名为森下的中年神父穿着长袍正在宣讲。我一边听着,一边看向左边。只见戴着装饰眼镜、将波浪卷发在脑后系成一束的鹰央正张大嘴巴打着哈欠。我用胳膊肘轻轻捅她的侧腹。 “干吗啊?” 鹰央不满地嘟起嘴。我急忙在嘴前竖起食指。 “您说话小点声啊。还有不要打哈欠。” “行啦行啦,知道啦。”她扭过头去,依旧是不满的表情。 “带女朋友不容易,是吧?” 坐在右边的佐山香织凑到我耳边悄声道。她的气息吹拂耳廓,我感到一阵酥麻窜上脊背。 “……我和鹰央老师之间不是那种关系。” “哎呀,不是吗?扭了我手腕的那个短头发姑娘可是这么告诉我的。” 鸿之池你妹的,又学特朗普…… “那家伙说的不用信。话说,那个先知还没来吗?” 我压低声音问道,同时打量起香织。她看上去和上次在住院楼里时一样,茶色长发配着眼镜,化妆浓艳,不由得勾起了我那天的回忆,股间仿佛隐隐作痛。 从香织处了解到情况后的第三天,星期六晚六时许,我和鹰央来到了先知展现奇迹的教堂。据称,每周一和周六,那个先知会在这个礼拜堂露面。这个集会仅限内部人员参加,想要加入必须有人邀请,我们则是通过(不知用了什么手段)已经成为其中一员的香织的介绍下得以潜入。鹰央和香织经过乔装打扮,以免被同样在这里面的羽村佐智辨认出。 话是这么说……我侧眼看向身旁的鹰央。娇小纤瘦的身躯上,穿的竟是水手服。这是鸿之池在听说要给鹰央变装后,兴冲冲地拿来的衣服,说着“穿这身绝对合适!”两眼放光。都二十八岁的人了,还……不过,她穿着真是合身到可怕。在水手服的衬托下,本便显幼的面孔看起来尤为稚嫩,我快要产生某种错觉了,急忙揉了揉脑壳,将注意力集中至森下的演讲。 这个集会首先请所有参会人员齐唱圣歌,神父为众人祈祷后,便是冗长的演讲,到最后才会请先知登场,展现所谓的奇迹。森下的演讲流畅而易懂,显示出良好的职业功底,连我这个对宗教漠不关心的人也对先知为何许人产生了兴趣。然而,一心想快些看到奇迹的鹰央则是从方才开始,一直索然无味地忍着哈欠。 话说回来,这个集会还真是超乎想象。回望周围的人群,能容纳近百人的礼拜堂已是人满为患,除了固有的长椅外,临近开始时,还有人从后面的小仓库中取出钢管椅摆在了过道上。总体而言以年长者居多,但也零星可见学生模样的人。几乎所有的人都认真地听着神父的话,表情平静而安稳。 我回想起曾经与鹰央一同被卷入的某新兴宗教内举办的仪式。本以为,这种挂有先知展现奇迹之类噱头的集会,里面的气氛会比较古怪。看来传统和新兴的宗教还是差挺多的。 我在心中暗暗点头时,森下的演讲也进入了尾声。他讲述了自己第一次遇到“先知”时的情况,以及当时受到的感动,以此作为演讲的终结。祭坛侧边的巨大管风琴奏响了雄伟的圣歌。这个氛围好像不错哎。我闭上眼睛,沉浸在庄严的旋律中。短暂的演奏结束,我睁开眼,只见礼拜堂内的气氛为之一变。参加者们方才平静安稳的目光,已经带上了迫切的期待。我不解地看向正面,立刻发现了原因。祭坛旁边的侧门打开,门中立着一个身披黑色长袍的男子。 男子很瘦,颧骨突出,眼窝凹陷,掺着白色的长发一直伸到肩头,嘴边和下巴也拖着长胡子,怕是已年过半百。 “这位就是先知天草炎命大师。” 神父恭敬地低下头。男子步伐缓慢地从门口走出,与会众人也跟着身体前倾。 他就是先知啊……我仔细打量被介绍为天草炎命的男子。他的头发和胡子似乎得到了一定的修剪,但乍一看去仍然很像个流浪汉。 炎命来到祭坛前,神父十分自然地为他让出了位置。站定后,炎命转身面向众人,台下已被参加者的期待完全笼罩。我只觉额头上冒出冷汗。这个氛围我太熟悉了,曾经目睹的新兴宗教的仪式现场,当教祖现身时,信徒们露出的也是这种目光。炎命出现才不到几十秒,场内的气氛便完全颠覆,渗出危险的颜色。 炎命缓缓举起双手,在额前交叉,开始低声喃喃,很快将手贴在胸口,深深垂头鞠躬。我舔了舔发干的口腔,瞟向邻座,看到穿着水手服的鹰央正身子前倾,脸色红润。乍一看,她与其他参会者别无二致,然而那猫咪般硕大的瞳孔中浮现的不是热切的期待,而是纯粹的好奇。我重新将视线转向前方,突然,炎命张开双臂,抬头仰天,张大嘴发出“啊啊……”的呻吟。不久,他缓缓低下头,看向正面。 我不由得倒吸一口气。只见炎命的两眼溢着血一样鲜红的泪水,与会者们也随之发出大声的欢呼。 留着血色的泪水,炎命突然向前猛地伸出左手。洋溢在礼拜堂内的欢呼瞬间消失,徒留令人生疑的沉默。这次又是什么?我屏息凝神,这时注意到伸向观众的手掌上出现了变化。仔细观察,只见掌心处冒出形似灼伤的红色瘢痕,并迅速向上下左右扩散。立刻,观众爆发出比方才还要大的欢声。 炎命的掌上出现了十字架的模样——刻在皮肤中的红色十字架。 “忏、悔吧,……神之、国度,已近。” 气喘吁吁地、断断续续地说出一句话后,炎命便猛然垂下头,瘫在地上。坐在最前面一排的几名男女立刻起身上前,支撑他的身躯。在不断的欢呼中,他们一同走向祭坛侧旁的门。 “等一下!” 突然,凛冽的声音穿透了礼拜堂。我猛地一颤,看向身旁。只见声音的主人、穿着水手服的鹰央站起身,高高举起左手。 “鹰央老师……您要……?” 我和香织惊得不知所措。鹰央只是嘟囔了一句“让开”,挤到过道后,小跑着靠近炎命。搀扶着炎命的一名体格健硕的中年男子立刻挡在她的面前。 “你要干什么!不许靠近炎命大师!” “让开,别碍事。” 鹰央驱赶蚊虫一般冲男子挥了挥手。后者顿时涨红了脸,面目狰狞。 “臭小鬼,胡闹什么!” 他粗暴地伸手向鹰央,试图揪住她的胸襟。我慌忙准备起身。 “住手!” 这时,听到森下神父的一声锐喝,男子的手立刻停住了。森下轻轻地把手搭在男子的肩膀上,代替他站到鹰央的面前,面露微笑问道。 “小姑娘,你有什么事吗?” “这个教会的教徒们都这么暴力的吗?上来就要揪人家的衣领。” 鹰央嘟着脸颊,大概是不满被人叫成“小鬼”和“小姑娘”。 “请你原谅。他曾经被炎命大师宽恕了罪行,得到救赎,所以才这么拼命地想要保护炎命大师。” “救赎啊。我记得在基督教里,能够宽恕别人的只有上帝和他的独生子耶稣基督。那个男的有什么权力宽恕别人?” 说着,鹰央指向炎命。 “他是先知,也就是神的代言人。他是以上帝的名义来宽恕众人。” 森下的语气依旧平静,和方才布道时一样。 “因为他有血色的眼泪,和手掌上出现了十字架吗吗?” “没错,那就是他身为先知的证据。” “那就让我来调查。”鹰央气势十足地说道。 “调查?” “没错。我想通过科学的方式,来调查他身上出现的现象到底是不是奇迹。我需要调查眼泪的化学成分,还想仔细观察一下手掌上的十字架纹路,看看是不是有什么机关。” 听到“机关”一词,礼拜堂内的气氛瞬间动荡,同时森下也片刻间面露不快。这时,被人搀扶一言不发的炎命张开了胡须遮盖下的嘴,用含混的声音说道。 “信仰不生于疑。汝应相信,……则可获救赎。” 闻此,鹰央扬起了一边的眉毛。 “科学正相反,要怀疑一切事物,得到验证的才是真实。所以,我想调查你身上发生的现象,看看那个到底是‘奇迹’还是‘把戏’。” 鹰央和炎命四目相撞。森下慌忙介入其中。 “调查全无必要,炎命大师毫无疑问是一位先知。目睹奇迹显现,加固对上帝的信仰,这才是最为重要的。” 鹰央好奇地看向劝诱般解释的森下。 “难道说,你在怀疑自己的‘信仰’吗?” “你说什……”后者的脸上露出明显的动摇。 “因为如果你的信仰足够坚定,就用不着奇迹之类廉价的表演(performance)了。正因为自己的信仰出现破绽,你才需要通过见证奇迹来确信自己对上帝的信仰,不是吗?” 森下的面颊浮现赤红。仔细一看,方才愣愣地旁观事态发展的教徒们也逐渐显出怒色。再这样下去就要危险了。我站起身,快步跑到鹰央身旁。她应该是没有主观恶意的,但刚才的发言无疑深深刺痛了神父以及参会群众的内心最为柔软而脆弱的部分。 “……给我出去。”森下从牙缝中挤出一丝声音。 “只要调查过那个那人,我马上就出去。所以快点让我……” 不等鹰央说完,我便把双臂从她的腋下穿过,一把将她架起。 “哎!?喂,你干什么!?”不出所料,鹰央剧烈地挣扎。 “您老实一点,我们要跑路了。” “说什么呢,我还没调查哎!” 一边挣扎着,鹰央一边指向炎命。我只觉一阵寒流窜上脊背。血色的眼泪中,炎命的双眼熠熠生辉,其中饱含着愤怒与憎恶。强行拽着依旧抵抗不停的鹰央,我从后方的门离开礼拜堂,穿过走廊,直接逃出了教会。 “你干什么!难得调查‘奇迹’的机会,都被你搅黄了!” 在教会的门口,我放下鹰央。她立刻愤怒地大叫。 “我还想问老师您呢!您这是闹的哪一出啊!?再晚一步,我们就要当场被人当成沙包打了!” “当成沙包打?为什么?”鹰央不解地皱眉。 “今天那些参会者的眼里,那个叫天草炎命的男人完完全全就是‘上帝的使者’,听您把他说成是假的,肯定要生气的了。” “我没说他是假的,只是指出了有那个可能性,所以才说要调查啊。” “就算是那样,在教徒们听来也是一个意思,他们感觉自己信仰的对象被侮辱了。” 我叹着气解释。鹰央依旧是没有理解而满脸不服的表情。 “再怎么说也不会被打的吧。这儿可是基督教的教会,基督教宣扬爱自己的邻人,怎么可能会……” “不,完全有可能。”我打断鹰央的话。“今天的这个集会已经完全脱离基督教的范畴了,差不多是把那个先知当成了教祖的一种新兴宗教。他们里面肯定有一心一意追随天草炎命的人,他说什么就去做什么,……不论有多么危险。” “……这样啊,我明白了。” 数秒的沉默后,鹰央点了点头。她知道自己缺乏推察他人情绪的能力,所以最近遇到这类问题的时候,会老老实实地听从我的建议。 “不过这样一来,想要再接近那个先知,就没那么容易了。” 伸手抚摸着入口处挂着的“田无保谷基督教会”匾牌,鹰央嘟囔道。 “那还用说吗。真是的,净会给人添麻烦。” 从背后传来声音。转过头去,只见香织正一脸无奈。 “里面已经乱成一锅粥了。我作为介绍你们来的人,也彻底没了面子,趁着还没挨骂,从后门逃出来了。” “为了调查那个奇迹,我必须接近那个男人。” 鹰央嘟起了嘴。 “你就不能想点更聪明的办法吗?之前就觉得你不太正常,没想到会这么没眼力见。” 香织毫不掩饰地叹气。这时,礼拜堂的门打开了。 “您是天久鹰央大夫……对吧。” 一名中年女性走了出来。我记得她是坐在礼拜堂最前排、炎命瘫倒时跑上前搀扶的一人。 “你、你说什么呢……我、我才不是叫、那个名字。” 鹰央的声音明显尖锐而发颤,我不由得扶额。 “您不用装了,再怎么打扮我也马上能认出来。您的举止实在……怎么说呢,很独特。” “这么完美的变装竟然被发现了……”鹰央嘟囔着摘下了装饰眼镜。 “呃,请问这位是……?” 我问道。鹰央摆弄着绑在脑后的马尾辫回答。 “里奈的母亲,羽村佐智。” 她就是拒绝了骨髓移植疗法的那位母亲啊。我仔细打量面前的女性。她身形消瘦,面部不见妆容,眼下明显发黑,看上去命途多舛。家人先后作古,唯一的女儿又得了白血病,残酷的命运压在瘦弱的双肩上,令她未老先衰。 如果说她就是羽村佐智,她应该也认识香织了。这样想着转过头看去,身后却不见任何人。恐怕是看到佐智出现,而早早逃离了,跑得比记者都快。 “好久不见了,天久大夫,上次见面还是在三年前……里奈第一次住院的时候吧。” 佐智的语调平淡,不见抑扬。 “嗯,没错。”鹰央点头。 “您为什么来参加了炎命大师的集会?为什么对大师那样无礼?” “刚才说过了,我在调查那个男子展现的奇迹。” “您是想证明炎命大师在骗人,说服我同意里奈接受骨髓移植手术吗?是熊川大夫拜托您的吗?” 被佐智说中,鹰央沉默了一瞬,而后点头承认。“是这样。” “我已经决定了,不会做骨髓移植。”佐智的声音中开始带上怒意。 “距离做最终决定还有一个多星期的时间,你应该冷静地思考。为了做出正确的判断,你需要了解正确的知识。” “用不着你来管!” 突然,佐智尖声叫道。听觉异常敏锐的鹰央一下子绷直了身体。 “什么正确的知识,明明没治好里奈的病,现在又来胡说八道!” “……很遗憾,这世上没有包治包好的疗法。白血病儿童的治愈率相当高,但仍有少部分病例无法救治。不过,只要进行骨髓移植,里奈就……” “就一定能治好吗?”佐智紧追不放。 “……不是一定。做了移植后,也仍然有一定概率复发,……甚至死亡。不过,能够治愈的概率有……” 鹰央十分认真地报出具体的数值。然而,佐智只是歇斯底里般摇头。 “我不管什么概率,只有治好和治不好两种可能。之前听你们医生说接受治疗的话治愈的可能性更高,就信了,可我的女儿为什么到现在还没治好!” “最开始进行治疗的时候就解释过了,就算症状缓解,也仍然有复发的可能。” 鹰央的说明无可指摘,但显然,现在的佐智根本听不进去。 “我才不管那些事情。炎命大师和你们不一样,他说得很明确,里奈的病一定能治好,……而且,如果接受骨髓移植,她肯定会死。” “等一下,从医学的角度讲那完全是错……” “少跟我扯什么医学!” 佐智尖锐的视线扫向鹰央,后者不由得闭上了嘴。 “这跟医学没关系。那位大师说了会治好里奈,就一定能治好。你们刚才也见过了吧,看那个奇迹,炎命大师一定能治好的……” 听着佐智像是在说服自己一样的语气,我这才注意到——其实,她也并非百分之百完全相信天草炎命,内心的某一角也盘踞着自己是不是在做蠢事的不安念头。即便如此,她仍然选择了追随那个先知。 察觉到鹰央张嘴欲言的动作,佐智慌忙堵住了自己的耳朵。 “求求你,不要再想着劝我了。我已经下定决心要相信炎命大师,不愿再看到里奈因为接受治疗而痛苦的样子了。我不想再让我的孩子受苦……” “可是,我是想帮助里奈……我是为了里奈才……” 鹰央用孱弱的声音嘟囔,换来佐智布满血丝的双眼狠狠一瞪。 “为了里奈?你是为了你自己吧?刚才看你和森下神父说话的时候,……你看起来很开心。你只是因为好奇,才想要去调查炎命大师吧。所有的这一切,都只源于你的兴趣和好奇!” 见鹰央愣在原地无言以对,佐智冷冷地说道。 “请不要再来纠缠了,……别给我们添麻烦。” “是吗,佐智女士已经完全相信那个先知了啊。” 坐在椅子上的熊川抱起粗壮的双臂。 “那也不至于说是添麻烦吧。我们可是为了治好里奈才那么做的。” 熊川旁边的鸿之池不满地鼓着脸颊。 从田无保谷天主教会回到天医会综合医院后,我们来到位于十楼的综合诊断部门诊室,向两人汇报经过。 “在她眼里,我们劝说她放弃不做骨髓移植的判断这件事,大概是个麻烦吧。” “可不做骨髓移植,里奈就会死啊!” “佐智女士认为,就算不做骨髓移植,女儿的病也能治好。” “你说什么呢!那怎么可能!” 鸿之池激动地瞪着我,脸颊发红。 “你冲我喊也没用啊。话说你怎么还在这儿?你现在不是去皮肤科实习了吗。” “皮肤科没啥事儿,我闲得慌。而且,我也想帮帮忙,治好里奈的病啊。” “这倒也是。关键在于,她是根据宗教之类的来做出治疗方案的判断。” 我将双手在头后交叉,身体靠在椅背上。 “……宗教可不是一句‘之类的’能解释清楚的事情。” 一直沉默不语的鹰央低声嘟囔。“此话怎讲?”我看向鹰央。 “在日本这个国家可能注意不到,但其实宗教对个人的行为和判断有着非常深刻的影响。人们会依据宗教上的观念选择如何生活,如何死去,宗教直接反映着一个人的生死观,所以我们才会尊重他人的宗教信仰。” 鹰央的语气淡泊如静水。 “呃,就算那样说,可根据上帝的旨意决定治疗方案什么的也太扯了吧。说到底,这世上哪有什么……” 说到这儿,我慑于鹰央冷冰冰的视线,不由得住了嘴。 “所谓上帝包含了各种各样的概念,讨论它的存在与否没有太多的意义。只不过,像基督教这种一神论的宗教,上帝通常指代‘创造了整个世界的全知全能的存在’。” 抬头盯着天花板,鹰央继续说道。 “自宇宙诞生以来,逐渐形成了地球这个行星,在上面出现了原始生物,又经过了漫长岁月进化出了人类后,才有了现在的我们。这一串过程到底是不是‘某个人’的意志作用的结果,换句话说,我们人类的出现究竟是偶然还是经过设计的必然,这个问题靠现在的科学还不能得到解答。” “某个人……”震慑于鹰央的说明,我心不由己地喃喃道。 “没错,又叫神或者伟大之物(something great)。” 伟大之物……听着过于庞大的话题,我轻轻摇了摇头。 “说到底,进化论本身也不是完美无缺的。从类人猿到人类之间的过渡物种,又称‘丢失的链条(missing link)’,目前还没有找到。而且,有一些现象是进化论很难解释的,比如长颈鹿的大脑……” 许是说了一会儿话舌头得到了润滑,鹰央开始一如往常地讲起了冷知识,结果被熊川“停停停”地及时打断。 “干嘛啊?”被叫停的鹰央不满地皱眉。 “你想讲进化论的话以后找时间慢慢听你讲,现在先讨论里奈的救治方案吧。” 闻此,她眨了两三下眼,嘟囔了声“哦,也对”,重又恢复阴暗的表情。 “小央说的没错,我们应该尊重个人的宗教信仰和生死观。只要是患者知情后表示同意(informed consent),哪怕拒绝了治疗,甚至之后症状出现恶化,我们也只能遵照决定。问题在于,这次的情况没那么简单。” “因为拒绝接受治疗的不是患者,而是患者的监护人,对吧。” 我回答。熊川点了点头。 “没错。原则上讲,未成年人接受治疗需得到监护人的同意,但这次的情况……” “哎,对了。”鸿之池两手一拍。“我记得以前有过一个案子,是父母处于宗教信仰原因而拒绝让孩子接受紧急治疗,最后法院判决他们虐待子女,暂时剥夺了监护权(魔理沙:参见[4]及其中引用文献)吧?最后那个孩子好像是得到治疗获救了。” “是有过,不过这次恐怕比较困难。想治好里奈的白血病,确实需要做骨髓移植,但这个过程会给患者造成相当大的负担,而且就算做了移植,也不能百分之百保证根治,甚至还有可能因移植时造成的创伤而缩短预期寿命。” 解释着,熊川面露痛苦。 “所以我们不能完全断定说放弃移植采取保守治疗百分之百就是错的。照现在这样子,法院也很难会判决同意终止父母的监护权。” 长叹一口气后,沉默随之笼罩了房间。 “不过说到底这还是很不对劲啊!让一个先知决定里奈的治疗方案什么的。鹰央老师,您就不能想想办法吗?” 鸿之池兴奋地站起身问道,然而鹰央毫无反应。“鹰央老师……”鸿之池再次恳求,后者只是索然无味地开了口。 “……我是局外人,或许的确不应该插手这次的事件。” 听到她如此软弱的发言,鸿之池的表情一下子扭曲。平素对鹰央尊敬有加、前一阵还被她从杀人犯的指控中救出来的鸿之池,想必是极不愿意看到鹰央如此无力的身影。 “……失礼了。” 她转身离开了诊疗室。看着她离去,熊川也慢吞吞地站起身。 “抱歉啦,小央,让你掺和了这事儿。剩下的就交给我们吧,我试试看能不能说服佐智女士,……恐怕不会太顺利。” 熊川走出房间后,屋里只剩下了我和鹰央两人。 “呃……总之先回楼上吧。您应该也累了。” 我对她说道。“……嗯。”鹰央低垂着头,小声应答。 陪着她回到位于楼顶的“家”,我推开了大门,鹰央一言不发地走进去,穿过“书之林”,来到座落于房间中央的三角钢琴前,伸手拿起了放在琴盖上的纽约洋基队的棒球帽。那是数个月前因白血病离世的男孩三木健太的遗物。 “……我说啊,小鸟。”鹰央用细弱的声音开了口。“我吧,听说了这次的病例的时候,马上就想到了健太。” “……是吗。” “总觉得,如果能让羽村里奈接受骨髓移植,最后治好了她的白血病,就算是给健太出了一口气。……听着很傻对吧,明明这两个病例没什么关系。” 她的语气里满是自嘲,令听者痛心。 “……我对健太做了很过分的事情。” “您在说什么啊!?根本没那回事!” 我急忙说道。三木健太临终前一直想见鹰央一面,直到最后一刻她才满足了他的愿望。健太一定是对鹰央心存感激的。 “不,我该更早一些去见健太,多跟他说说话的。可我……逃走了。” 鹰央紧紧握住手中的棒球帽。 “我总觉得,如果能治好里奈,就算是为健太做出了补偿,想用这种方式让自己心里好受一些。而且,我也确实很好奇那个奇迹是怎么出现的。我的确是出于私心,无视了羽村佐智的感受。” “不论对方有什么感受,您做的事情是没有错的。听凭一个先知的建议来决定自己女儿的治疗方案,这实在太可笑了。” “没那回事。”鹰央坚定地摇了摇头。“刚才我也说过了,我们应尽量尊重他人的宗教信仰,哪怕它令我们费解。接受骨髓移植究竟是好是坏,只有做过才知道。经过权衡,羽村佐智作为患者的母亲给出了判断,如果是主治医熊川也算了,我一个外人,又有什么资格说三道四呢。” 说完,她将棒球帽放回了三角钢琴上。 “……这次的事件,老师您没办法解决吗?” 我平静地问道。沉默了数秒后,鹰央回答。 “恐怕很难……” 连她都回答不上来吗。我回忆起在礼拜堂目睹的奇迹。血色的眼泪,和掌心中浮现的十字纹路,确实很难想象那究竟是如何形成的。 “老师,总之今天先好好休息吧。” 我说道。只见鹰央难得老实地点了点头“嗯”了一声,然后走向房间深处的一扇门。那是通往鹰央卧室的“禁门”(,鹰央曾警告我“敢偷看里面就杀了你”)。确认她进入卧室后,我离开了“家”。春日已至,楼顶的风依然寒冷,我缩起身子,快步走向“家”后面的板房。 进入屋内,坐到自己的办公桌前,从牛仔裤的裤兜里取出手机,点亮屏幕一看,才发现有十多个未接来电。方才参加集会时切到静音模式,之后忘记解除了。调出来电记录,发现呼叫者均为090开头的未知号码。这是谁?心怀一丝不详的预感,我回拨了那个号码。电话立刻接通了。 “哎,太好了,总算是接了。”耳边想起熟悉的女子嗓音。 “呃,您是哪位?” “说啥呢,我是香织啊,佐山香织。” “香织小姐?咦?您怎么知道我的手机号的?” “那个小个子大夫告诉我的,说有什么事就打这个号码。” 竟然把人家的号码透露给骗子……我不由得朝窗外鹰央的“家”投去怨念的一瞥。这时,建筑的暗影中似乎有什么东西在蠕动。 “喂,你在听吗?哎,挂了?喂喂?” 香织的声音再度响起。“啊,我在听。”我慌忙重新将注意力转回电话上。 “别人说话你好歹应一声啊。真是的,打了多少次你都不接电话。” “参加集会之前调成静音模式,然后忘记调回来了。话说您怎么突然不见人影了?” “我有什么办法,没想到佐智女士会跟着出来。今天只是简单扮装了一下,在近距离的话可能会被她认出来。早知道就再仔细打扮打扮了。” “那,您打我电话是什么事?没事我要挂了。”我现在可没心情听别人碎碎念。 “你现在和那个小个子大夫在一块儿吗?” “您说鹰央老师吗?呃,要说的话算是吧……” 我回答。从听筒中传来“哎,太好了”的叹气声。 “什么太好了?” “集会最后的时候,有个男的想要抓住小个子大夫,对吧。” “哦,那个大块头的男人啊。” “他叫田山,是天草炎命的护卫……或者说,是他的狂热信徒之一。我跟他聊过一次,他可是个危险分子。” “危险?” “没错,以前是暴力组织成员,坐挺长时间的牢,还练过格斗技,应该是拳击。” “您怎么连这些都知道?不是说只聊过一次吗?” “当然是靠我的冷读术了。只要聊过一次,对方的过去我全都能知道。” 听着声音,香织得意的面孔仿佛近在咫尺。 “哦对了,您就是靠那个本事当骗子的。不过,有那种过往的人怎么会在教会里?” “教会这种地方,只要有人寻求救赎,就会无条件地接受,哪怕曾经犯过罪的人,在里面也不算稀奇。不,他过去的经历不是问题。” “那是什么问题?” “对那个男人来说,炎命就等于是‘上帝’了,他对炎命可以说是百依百顺。但今天你家的那位上司……” “……侮辱了他的‘上帝’对吧。” “没错,虽然小个子大夫应该是无心的,但在场的所有人、尤其是极度忠诚的信徒恐怕是觉得受到了侮辱,所以佐智女士才发了火向你们抗议了。不过,田山可不是抗议个一两句就能消停的。” “您是说他可能会加害于鹰央老师吗?” “不是可能,那个男的百分之百会去找你的老板算账,……搞不好要杀了她。” “你可拉倒吧……”我试图一笑置之,然而声音却明显发颤。 “我没跟你开玩笑。刚才说了,在田山眼里,炎命就是‘上帝’,他是真的愿意为他卖命。听我的话,准没错。” “怎么会……” “总之,你快点带小个子大夫躲到安全的地方,现在就去!” “这,也犯不上这么着急吧……” 我感觉自己面颊僵硬,同时听筒中传来了“哎,果然”的一声叹息。 “看来你没发现啊。你们离开教会后,就被田山跟踪了。” 仿佛有一盆冰水灌入了我的脊髓,我险些摔落了手机。 “怎、怎么可能……” “错不了的,我亲眼看见田山骑着摩托车追在你们后面,所以刚才一直给你打电话。不过看样子,他还没找上门来,算是万幸……” 不等她讲完,我便丢下手机,冲出了板房。刚才看到“家”的阴影中的动静,如果那不是我的错觉……冰冷的汗水争先恐后地从毛孔中冒出。 绕到“家”的正门,我立刻注意到放在门口的一个小盆栽躺倒在地上。刚才走出门的时候,它还立得好好的。我咬紧牙关,握住门把手猛地拉开大门,冲入屋内。只见充斥着间接照明的昏暗房间内,隔着茫茫的“书之林”,一个显然不是鹰央的、块头庞大的男子的剪影正蠢蠢欲动。他正蜷着比身高一米八、体重七十五公斤的我还要大一圈的身子,蹲下来窥向三角钢琴的下面。我悄悄松了口气。既然在那种地方寻找,就说明他还没有发现鹰央老师。总算是赶上了。 男子站起身,转过来面向我。果然,他就是在礼拜堂里试图抓住鹰央的山田。看到他握在手中的物品,我登时绷紧了身子。刃长近二十厘米的军刀,在室内的照明下正反射着危险的光芒。 “……你是和那个女的一块儿的人。” 田山的声音低沉可怖,仿佛响自地底深处。 “呃、对,没错。您是刚才教会里的人吧,请问有什么事?” 我两手伸向前方,语调平缓地问道,以避免刺激到对方。 “那个女的,……侮辱了炎命大师的女人,在哪儿?” “呃、那个……她的话已经回到自己家里了。她住的地方离这儿不远。” 我拼命转动脑筋,想办法试图将田山赶出这里。 “甭骗我了,刚才拿着照片问过了这儿的员工,他们告诉我她就住在这儿。是叫天久鹰央对吧,没想到竟然是个医生。” 说着,田山从夹克的口袋中取出手机。屏幕上显示着我和穿着水手服的鹰央,看样子是在礼拜堂里趁着骚乱拍下的。 “对,这儿的确是鹰央老师的家,但老师现在外出不在。” “你傻吗?”田山扬起厚唇的一角。“你真以为她还没事儿呢?” 瞬间,我感觉心脏猛地一跳,反射般朝鹰央卧室的门瞟去。只见田山脸上的笑容更深了。 “原来是那个房间啊。” 糟了,中了他的全套。我紧要嘴唇,暗恨自己思考单纯。 “……为什么要针对鹰央老师?” “她侮辱了炎命大师。”田山立刻回答。 “她只是出于好奇而已,没有侮辱的意思。” “无所谓,她把炎命大师的奇迹说成是把戏(trick),我绝对不会原谅她,绝对!” 他的眼瞳深处仿佛燃起了一团火焰。我意识到,只凭话语是说服不了这个男人的。但……我收起下颚,紧盯着田山。无论如何,他不可能仅仅因为生气就举着刀子闯进来。为什么突然会做出这种行动……? “是那个先知的指示吗……” 我低声嘟囔。只见田山的脸上闪过一丝动摇。 “……你在说什么?” “是天草炎命指示你去袭击鹰央老师的。因为是你崇拜的先知的指示,所以你才敢惹出这么大的动静。对不对?” “……炎命大师什么都没说过。” 什么都没说过——但,通过态度和神情表达了那个意思。大概就是这么回事吧。 “是叫田山先生对吧,总之请冷静下来,有事好商量。我们再也不会去那个教会了。” 我一边两手伸向前,一边挪着小碎步,一点点接近田山。 “跟那个没关系,我要让那个女的付出代价。” “您说天草炎命大师对吧。那个奇迹真是了不起,我很受感动。他确实是一位先知。” 我继续靠近,同时说了些炎命的好话。田山的表情似乎柔和了一些。 “没错,大师可是很了不起。我得到了他的宽恕,被他救赎了。” “我也想多听听那位大师的话,请问怎么能够……” 嘴上不停地说着,我已经靠近到距离田山约两米的地方了。眼前是堆至腰间的“书之林”,我悄悄落下身体的重心。 “最近有太多人想听炎命大师的话,不好安排……” 他开口回答的同时,我左脚向前踏出一小步,扭腰抬起右腿,将前方的“书之林”横扫在地,同时右脚踢中了田山的右手。军刀从他手中脱落,在空中翻转了几圈后,掉到沙发的后面了。 “!?你妈的!” 田山立刻大怒,叫嚣着冲我揍来,我急忙举起双臂护在面前。右勾拳击中了格挡的上臂,我只觉胳膊传来酥麻般的疼痛。对方块头大,击拳的力道也大。我移开胳膊试图反击,没想到下一瞬对方的上臂就从缝隙间穿过,狠狠打在我的脸上。随着眼前仿佛火星四溅的同时,我失去平衡向后倒去。田山越过摊在地上的“书之林”,举起右拳准备继续攻击。我立刻抱膝般抬起右脚,向前踢击。对方的右勾拳擦过鼻尖的同时,我的脚尖正中他的肚脐、名为水月的要害处。田山发出被辗过的青蛙般的惨叫,向后倒去的同时将更多的“书之林”撞倒在地。 哎,之后鹰央老师又该抱怨了。这样想着,我起身靠近田山。他正背对着我,痛苦地呻吟着。被突然的反击命中要害,受伤应该不轻吧。要趁现在把他捆起来。我伸出手的瞬间,田山猛地转过身。一道寒光闪过的同时,手臂传来尖锐的疼痛。反射般向后退去,抬起右臂一看,只见夹克的袖子裂开,下方的皮肤也被划破了一大片。 田山右手举着小刀,冲我扑来。原来有备用的武器啊。我将注意力集中在他高高举起的右拳上,准备近身后将拿着刀的手用左上臂挡开,然后用右肘攻击他的下颚。大学时日复一日的空手道练习,以及与鹰央共事时经历的数度危机,培养了我条件反射般的身体行动。我双脚蹬地,迅速朝他逼近,这个距离的话对方就不能使用刀了。瞬间,田山收回了准备挥下的右手。 “哎?” 我讶异地嘟囔的同时,太阳穴附近遭到一阵冲击。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我双膝一软摊在地上,抬头看去,只见站立的田山收回了左拳。原来他右手的动作是假的,左拳的攻击才是目的。我急忙试图起身,然而腿部使不上力气,只能颓然栽倒在一旁的“书之林”上。田山低头看着我,两手依旧按着腹部,不停地呻吟。看来我的那一脚还是很凑效的。 田山用衣袖抹了抹嘴,瞥了一眼倒在地上的我,便走向房间深处。 “站住,你要去哪儿!你的对手可是我!” “我对你没兴趣,只要干掉那个女的就够了。” 他头也不回地朝卧室的房门走去。 “给我停下!不许你对她出手!” 我用力咬紧下唇,直至犬牙刺破了唇皮,锐利的刺痛短暂地连接了支离破碎的神经。我拼命站起身,不顾双腿发颤,向田山靠近。田山的手握住了门把手。下一瞬,他的身体绷得笔直,同时嘴巴猛地张开,“啊啊啊啊……”地发出惨叫。我停下了准备朝他扑去的脚步,只是愣愣地看着眼前健硕的男子正不住痉挛。他叫唤了数秒钟后,便像断了线的人偶一样颓然倒地。 “这是……怎么……?” 原地发愣时,门被打开,从中露出穿着手术服的鹰央的面孔。 “看来成功了啊。” 她百无聊赖地嘟囔一句,回望客厅,禁不住皱起面孔。 “怎么回事,书怎么都倒了!我可是都分好了类的!重新摆好很费劲的知不知道!” “那个,鹰央老师……”我战战兢兢地开口问道。“这个人为什么倒了?” “哦,是这个。” 鹰央这才从门中走出来,懒洋洋地举起一个四方的盒子,盒子的一端露出两小片金属。 “那个难道是……” “电击枪,我一直随身带着,用来护身。我早就听到了你们在外面的动静,把这个从屋里抵在门把手上。” “原来如此,所以他才……” 我低头看着傻乎乎地瘫在地上嘴角垂涎的田山。 “叫警察来把他抓走吧。哎,真是麻烦。” 鹰央挠了挠波浪般的卷发,嘟囔道。 “也是呢。”我回答,然后忽然想到一件事,便看向鹰央。 “那个,万一是我为了救您握了门把手的话……” 闻此,鹰央只是不可思议一般眨了眨眼。 “有什么问题吗?只要是想进入我的卧室的男人,不管是谁都该死。” 3 “……您辛苦了。” 第二天、也即星期日的上午九点左右,我推开位于楼顶的家门,朝身旁的鹰央说道。后者只是板着脸,没有作声。 中了鹰央的电击枪而瘫倒的田山,被随后赶来的警方以擅闯民宅的罪名当场逮捕。然后,警方的鉴证科来到现场,花了不少时间在屋内拍照、收集刀具等证物,还采集了相关人员的指纹,一直忙到午夜时分才离开。本以为这就算完事,却又被拉到田无派出所做了笔录。顺带一提,负责给我们做笔录的,是我们的老熟人成濑刑警。“又跑去麻烦事里凑热闹”“这次您们闯了什么祸?”我无力吐槽成濑满是讽刺的问语,将情况从头到尾详细讲述了一遍,走出派出所时天已经要亮了,我和同样完成了笔录的鹰央一同回到了天医会综合医院的楼顶。 来到楼顶,鹰央拖着像是戴了镣铐一般的沉重脚步,缓缓朝“家”走去,她的背影显得比平时更加娇小而无力。 从田无派出所打车回医院的路上,我们几乎没有交谈。看到她凝重的表情,我总是不由得咽下话语。是因为“家”遭人入侵而受到了打击吗?虽然想办法制服了歹徒,但情况本可能更糟,她会后怕也是自然。 跟在她的身后,我横穿楼顶。鹰央打开“家”的门,便伫立在原地。 “……惨不忍睹啊。” 拜我和田山打斗所赐,“书之林”倒塌了一大片,想恢复原状定要花不少力气。鹰央一言不发地进入客厅,弯腰从铺满了整个房间的书堆中捡起一本。看样子,她是打算重新堆好“书之林”。缓缓拾起书本夹在腋下的样子,显得无比哀愁。 “那个,我也来帮忙吧。毕竟是我弄倒的。” “……不用了,我自己来。” “不过,这些全都重新收拾好得要几个小时吧……总之今天您先去真鹤小姐的家里好好休息,怎么样?” 昨天晚上,鹰央的姐姐天久真鹤听闻我们遇袭后吓得脸色发青,立刻冲到了楼顶。看到鹰央平安无事,她姑且放下心来,但还是说着“万一又有这种事情发生可不得了”,提议鹰央先到自己的公寓住一阵。之后,我们马上被拉到田无派出所做笔录,真鹤的提议暂时被搁置,但我认为那个确实是最好的解决方案。 听成濑说,田山承认了自己是为了加害于鹰央而闯入了“家”中,但矢口否认那是天草炎命的指示。他涉嫌私闯民宅、持有管制刀具以及对我的故意伤害,视情况可认定为杀人未遂,至少不会被保释,恐怕会在拘留中迎来判决并被执行。 离开田无派出所时,成濑说着“顺带聊两句”告诉了我有关田山的过去。据他讲述,田山的确曾是暴力团伙的成员,与香织的说法一致。十余年前,他所属的团伙与另一暴力组织发生冲突,田山将对方的头目打成重伤,结果对方出于报复朝他家开枪,流弹集中了他当时尚值小学生的儿子,不治身亡。 因为自己让年幼的儿子丧命——这恐怕就是田山背负的“罪恶”吧。而天草炎命宽恕了他,所以田山才崇拜和追随炎命到如此地步。 田山也好,佐智也罢,他们都是被炎命掐住了最为脆弱的部分,并借此被控制了行动。对他们而言,除了相信炎命以外,已经没有得到救赎的方法了。 我咬紧嘴唇。虽然不再担心田山的袭击了,但这儿已经不再是安全的地方。哪怕本人坚决否认,田山仍然极有可能是揣测了天草炎命的意图而主动采取了行动,那么就无法断定今后不会有人再度来袭。不——回忆起那时炎命盯紧了鹰央的双眼中燃烧般的恼怒,这个可能性恐怕相当之大。在楼顶的门口配备警卫员等措施倒也可以考虑,但最保险的办法还是让鹰央暂时离开这个“家”。 鹰央依旧一言不发地整理着散落在地上的书本。她的目光空洞不见感情,仿佛一具人偶般毫无生气。 “鹰央老师!” 我略微抬高了嗓音。鹰央这才停下动作,抬起头。看到她宛如迷路的孩子一般的表情,我只觉胸口一紧。我记得那个面庞,以前听说来日无多的三木健太想见自己一面的时候,她也露出了同样的表情。那个时候,鹰央不知道该如何面对即将离世的少年,而心生畏惧。 “鹰央老师,昨天发生了不少事情,今天您就去真鹤小姐的家里好好休息吧。” 我微笑着对她说。鹰央把夹在腋下的书本放到三角钢琴的琴盖上,朝我走来。 “伤口……没事吧?” 她用细不可闻的声音轻轻问道。 “咦?哦,您说刀伤吗?没什么大不了的。” 说着,我卷起袖子,露出贴着纱布的小臂。昨天鉴证科的警员在“家”中调查时,我请急救部值班的外科医生诊治了。伤口没有触及肌层,只是把皮肤缝合好就完事了。 鹰央伸出手,揭开纱布,露出用黑色的丝线缝合的长约五厘米的伤口。她的表情一下子扭曲了。 “呃,那个,看上去是有点大,不过伤口不深,只是划破了点皮而已……” “……都怪我。”鹰央的声音微微发颤。“都怪我得意忘形,刺激了那个先知,才闹出了这么大的事。给我做笔录的警察也是这么说的。” 哦哦,怪不得做了笔录后她的情绪那么低落。恐怕是警员面对问东答西的鹰央失去了耐心,进而出言不逊了。 “您就不要往心里去了。您这都是为了治好里奈的病啊。” 我试图安慰,然而鹰央猛地摇头。 “不对!昨天也说过了,我这样做只是为了对得起已经病故的健太。我是为了让自己心里舒坦,才要证明那个先知是个骗子,说服羽村佐智同意做骨髓移植的。” 她真是不懂得变通啊。看着双手紧握成拳的鹰央,我不由得露出苦笑。毫无疑问,鹰央纯粹是为了想救助里奈,才闯进了那个礼拜堂。不过,看了羽村里奈的病例,无论如何都会联想到三木健太,而想要通过治好里奈来宽慰三木健太的在天之灵,也是再自然不过的人之常情。但鹰央却连冒出这种想法都认为是一种罪过。这一定是因为她过于纯粹,心中仍然抱有对三木健太的愧疚和懊悔。 三木健太决没有怨恨鹰央。相反,临终前见到特地跑来见他的鹰央,还对她表示了感谢。可鹰央的内心仍被罪恶感啃噬着。如果能治好羽村里奈,她或许也就能宽恕了过去的自己——我隐约想到。 “如果以前没见过健太,老师您就不会接手这次的病例吗?” 听我发问,鹰央抬起头,眨了眨眼。 “……不,没那回事。就算不是健太,我当然也会接诊。” “那也就是说,您这次想要帮助里奈,是纯粹出于一名医生的职责。” “但,我第一次听说里奈的病例的时候,就想起了健太……” “我也是一样的,而且如果能治好里奈,我也觉得算是给了健太一个交代。我想,熊川大夫和鸿之池一定也是同样的心情。” 闻此,鹰央的眼睛睁大了。 “这是作为人的正常情感,没必要拿它作为自己采取了利己行动的理由。” “可是……” “鹰央老师,您是打算以后不再干涉那个先知了吗?” 我打断了她的话,问道。只见她的脸上露出犹豫的神色。 “老师,您能证明那个先知是骗子,从而让佐智女士同意做骨髓移植吗?” 听着我接二连三地提问,鹰央眉头紧皱。 “这……很难……” 连她也还没有解开那个奇迹的手法啊。不过我确信,其中一定有什么蹊跷。先知——聆听上帝旨意的圣人,是绝不会加害于人的。天草炎命一定是因为被触及了某个不可告人的过去,才做出了那种反应。而能够看破其中手法的……我笔直地看向鹰央那双猫一般硕大的瞳孔。 “能揭开那个先知的狼皮、让里奈做骨髓移植的,只有鹰央老师您了。所以,您可不能说什么不再干涉之类的话了。” 我们需要证明那个先知是假的——不仅是为了治好羽村里奈的病,还为了鹰央自身的安全。就算她一时半会儿在真鹤家避难,只要还有人无脑地相信崇拜那个先知,鹰央遇袭的风险就仍然存在。 “可是,患者的母亲说了不同意。她说自己已经受够了烦恼,不要再出尔反尔让她痛苦了。” “佐智女士认为,就算不接受骨髓移植,里奈的病也能得到根治。这可能吗?” “……不。”鹰央痛苦地闭上眼睛。“如果不做骨髓移植,里奈肯定会在半年内,甚至数周之内死亡。” “到那个时候,佐智女士又会怎么想呢?因为自己的原因,仅有的女儿死去了,这到底还是痛苦的。” 闻此,鹰央紧抿了嘴唇。 “对佐智女士来讲,里奈是生命中唯一的希望了。如果女儿因为自己而离世,她肯定承受不了这个结果。能拯救她的,只有老师您一个人啊。” “可是,羽村佐智说她已经下定决心,不让女儿接受更多痛苦的治疗了!说别人不会知道她一直以来内心的苦楚,所以用不着别人多嘴!” 她抬起头看向我,急切地说道。 “医生能够做的,就是告知患者正确的情报,让他们选择合适的治疗方案。羽村佐智已经听过很多次熊川的说明,在长时间的烦恼后,才做出了不接受骨髓移植的决定。我们医生无权强迫她改变选择!” 看着鹰央气喘吁吁的样子,我轻轻握住她的手腕。 “鹰央老师,……我们走吧。” “哎?走?去哪儿?” “您跟我来就是了。” 握着她纤瘦的手腕,我走向门口。鹰央没有像平素那般挣扎着抵抗,而是老实地顺从。走出“家”,我带着鹰央穿过楼顶,从楼梯下到七楼。许是猜到了此行的目的地,鹰央的表情开始变得僵硬。 “就是这儿。” 来到终点,我松开了鹰央的手。这里是羽村里奈的病房门前。 “仔细一想,我们还没见过里奈本人呢。在决定接下来要怎么做之前,至少该见她一面才是。” “可是……”鹰央欲言又止。 “确实从法律上讲,里奈还没有成年,她的治疗方案的决定权在监护人手里。但这不代表我们可以无视患者本人的意见。毕竟,真正接受治疗的是里奈啊。” 盯着门把手,鹰央僵在原地。我没有催促,只是静静地等待,相信她能克服内心的恐惧。 鹰央的手逐渐伸向门把手。指尖接触到金属的瞬间,她先是快速地抽回了手,但很快下定决心,一把抓住把手,猛地拧开。 十二余平米的单人病房内,放在床边的病床上,一名少女正在看着书。她相当消瘦,皮肤苍白,纤细的血管清晰可见。头上戴着针织帽,恐怕是因化疗而掉光了头发。现在不是探望时间,佐智还没有来。 看到我们,少女——羽村里奈先是不可思议般眨了眨眼,继而双目圆睁。 “啊~是小个子医生!” 她指着鹰央,用与纤瘦躯体不相称的明亮声音叫道。 “……我不是小个子医生,我叫天久鹰央。”鹰央绷着脸回答。我记得三木健太也管她叫“小个子医生”。一定是以前在儿科实习的时候,被孩子们那么叫惯了。 “咦?为什么小个子医生会在这儿?是来见我的吗?” 里奈的语气里满是兴奋,连苍白的面容也带上了一丝红晕。 这人还挺招孩子们喜欢的。大概是因为看着像孩子,言行也显得稚嫩,所以给他们一种大朋友的感觉。 “呃、嗯,算是吧……” 鹰央有些含糊地回答。“走吧”我向她催促,然后来到床边。见我和鹰央并排坐下,里奈的脸上满是笑容。 “这人是谁?小个子医生的男朋友吗?” 她指着我提问,一副小鬼扮熟的样子。鹰央支支吾吾地回答,目光游离不定。 “呃……嗯?不,那个,不是,这家伙是我的……呃,怎么说来着……奴隶?” “那叫下属!” “哦,对对,没错,是我的下属。” 她忙不迭地点头,依旧显得鬼鬼祟祟。“我叫小鸟游,请多指教。”我冲里奈笑着问候,她很规矩地回答“请您多指教”。 “那,小个子医生怎么来这儿了?”里奈微笑着提问。 “怎么来?呃,就是走楼梯来的。我住在这家医院的楼顶,不用开车或……” “她不是问出行方式,是在问您的目的。” 见鹰央慌不择言,我在耳边悄声提醒。 “目的,哦,目的啊。……那个吧……” 支吾了一阵,鹰央到底续不下去了,抬起头看向我,一脸哭丧的表情。哎,真是让人操心。 “鹰央老师吧,是想和里奈说说话,才来这儿的。” 我在一旁助攻。“真的吗?”里奈很是开心。 “呃、嗯,……没错,是来和你……说说话。” “说什么话?” 朝着局促不安的鹰央,里奈满是期待地问道。鹰央再次求助般抬头看向我,我则假装在看风景。助攻可不能一直都在线,必须要由鹰央本人和里奈交谈,并做出决定。三木健太临终之际,鹰央自发地做出了正确的选择。这次她一定也能够成功。 许是明白了无法指望我提供辅助,鹰央面露苦恼。她在拼命思考,面对来日无多的少女,究竟该如何开口,才能尽可能避免伤害到她。鹰央天生缺乏推察他人心情的能力,但这不意味着她对人漠不关心。与她搭档的这十个月来,我明白了这个因不懂察言观色而常遭人误会的上司,其实有着比常人更加温柔的一颗心。 在我的注视下,鹰央战战兢兢地开了口。 “……里奈。” “怎么了,小个子医生?” “你……长大了想做什么?” “长大了?” 闻此,里奈用手指抵在唇边思考了数秒,而后露出满面的笑容。 “蛋糕店!” “蛋糕店?你想当糕点师(patissier)吗?” “糕点师?那是什么?” “是做蛋糕之类西式点心的人。你长大了以后想做蛋糕吗?” “嗯!”里奈用力一点头。 “我可会做蛋糕了,总是和妈妈一块儿做。我会做奶酪蛋糕(cheese cake),不过做得最好的是油酥糕饼(shortcake)。上次还做过巴伐露(bavarois)呢,你知道巴伐露要怎么做吗,小个子医生?” “不,这我不知道。蛋糕我只管吃,不会做。” “那个吧,先把白砂糖和明胶(gtine)……” 看着脸颊绯红、语速飞快地讲解巴伐露做法的里奈,鹰央面露柔和的微笑。平素常被人当成高中生甚至初中生的她,此时此刻却显得相当稳重成熟。 “那个,里奈……” 听里奈讲完了巴伐露的制作方法后,鹰央开了口。 “想治好你的病,接下来就要做很痛苦的治疗。这你听说了吗?” 天真的笑容从里奈的面庞上褪去。低头沉默了数秒后,她看向鹰央。 “要用那个叫骨髓移植的药对吧。之前听妈妈和熊大夫说了。虽然会有点痛,但只要吃完,病就能治好,我就可以又去上学了。” 女孩的声音坚定有力。应该是在改变主意之前,听母亲和熊川解释过了。 “骨髓移植不是药,是从捐献者的肠骨里……不,这无所谓了。确实,如果接受治疗,你很有可能会彻底痊愈,但这比之前的治疗要疼很多很多。……你能忍受吗?” 闻此,里奈的表情变得僵硬。十数秒的沉默后,她的脸上重现笑容,但不见了方才那般纯真,取而代之的是成年女性般的坚强。 “没关系的,我会努力。” 里奈至今已经接受了两次针对白血病的化学疗法。所以,她说出口的这个决心,听上去格外有分量。 “是吗。……你能努力啊。” 鹰央伸出手,温柔地抚摸里奈的脸颊。 “努力治好病,然后去上学念书,长大了要当糕点师,对吧。” “嗯,到时候可要来吃我做的蛋糕哦,小个子医生!” 不知何时,女孩脸上的笑容重现了纯真。 “嗯……我一定,会去吃的……” 说到这儿,鹰央低下头,肩膀微微颤动。 “怎么了?肚子痛吗?” 里奈有些担心地看向鹰央的脸。我轻轻扶住鹰央的后背。 “没关系的,里奈。鹰央老师早上没吃饭,听你讲蛋糕的事情,觉得饿了。我们先去吃饭了,有时间还会来的。” “嗯,知道了。” 回答着,里奈看向鹰央的目光里依旧是担心。“我们走吧”我催促鹰央。后者低着头,缓缓走向病房的门口。 “一定要再来哦,我们说好了。” 背后传来里奈的声音像是在叮嘱。“嗯,当然了。”我回答后,与鹰央一同走出了病房。 “老师,您请用。” 看着鹰央用衣袖蹭着眼角,我从口袋里掏出手帕递给她。她接过去,响亮地擤了鼻涕。 “……给。”她将手帕递还给我。 “不用了……您自己留着吧。” 上次在清河综合医院的事件里,鸿之池也是用我的手帕擤了鼻涕。刚买没多久的新手帕,又被……我无奈地垂下双肩,这时鹰央长吐出一口气,似是平复了内心。 “接下来要怎么做,您下定决心了吗?佐智女士拒绝骨髓移植,但里奈本人愿意做,也准备好了承受治疗的痛苦。” 我问向鹰央。她抬起头,看向天花板。 “嗯,是啊……不过,未成年人的治疗仍然需要监护人的同意,而患者的母亲羽村佐智出于内心强烈的信念,拒绝接受骨髓移植。” “咦,可那是因为她相信了那个先知的话,说不做骨髓移植也能治好里奈的病啊。” 听到与预料相反的话语,我不禁焦急起来。 “相信与否是个人的判断,其中涉及到宗教信仰也是在所难免。这是个人的自由,他人无权干涉。” “不过,那……” 我刚要反驳,只见鹰央伸出左手的食指,竖在我的面前。 “如果那是教祖为了自身的利益胡编乱造,使用诡计欺骗信徒,那么就不叫宗教,而只是单纯的诈骗。我作为医生,绝不允许一个骗子左右患者的治疗,绝不!” 迎着她的目光,那微微润湿的双眸中,写满了不可动摇的决意。我不由得扬起嘴角。 “没错,就是这样!” “我要扒下那个骗子的皮,治好里奈的病!” 坚定的声音,在走廊中久久回荡。 4 “那个……鹰央老师……” 冲着躺在沙发上看着(原本塞在“书之林”下方的)漫画的鹰央,我不由得出声问道。 “干嘛啊,我正看到精彩的地方呢。” 鹰央从漫画书上抬起头,很是不满地应答。 “还精彩的地方……您不是要揭露那个先知的真实身份吗?为什么我会在这儿整理您的书?” 在儿科住院楼表明了决心的鹰央在我的陪同下回到了楼顶的“家”。接下来的一个小时里,我埋头于整理倒塌在地上的“书之林”。鹰央一开始也在帮忙,但约十五分钟后便在书堆中发现一本漫画书,嘟囔着“哇,好怀念啊”便趴到沙发上看了起来。之后她便是“那一堆是英文的医学参考书,按照标题字母顺序堆好”“那块儿是国内的推理小说,按照作者音顺和出版年份排好”这般地发号施令,再没有动手干活。 “现在是在等必要的人员到齐。” 这么说来,在整理“书之林”前,鹰央确实打了一两个电话。 “那您也不能全都推给我干啊。您至少要帮帮忙吧。” “之前说‘是我弄倒的,我来都摆好’的不就是你吗?” 鹰央不解地歪头。 “我才没那么说!我说的是‘我也来帮忙’!” 这人明明记忆力过人,能把发生的事情在脑内精确地重新回放,却偶尔会有依自身便利随意篡改的毛病。 “是吗?哎,总之把书本弄倒的是你还有那个黑社会的,所以这些就靠你加油咯。哦,那本不是推理是恐怖小说,别放那堆里。” 我无奈地垂下双肩。感觉自己像是在河边摞石子的小学生。 “说到底,您叫来的人是谁?我还以为您稍微动动脑筋,三两下就能解决了呢。” “这次的事件没那么单纯,只凭我一个人解决不了。” 鹰央把漫画放到一边,表情恢复了严肃。 她一个人解决不了的谜题啊……我回想起在礼拜堂看到的“奇迹”。从两眼中流下的血色眼泪,以及浮现在掌心的十字架。确实,我完全无法想象那些是如何出现的。谜题错综复杂,线索却少得可怜,情况对我们很不利。若要做骨髓移植,必须在下周一之前联系骨髓库,若错过时机就没法移植了。那样的话,里奈就…… 一想到最坏的结果,我不禁浑身发颤。 “差不多该开始了。” 嘟囔着,鹰央从沙发上起身,来到桌前坐下,拿起了纸张和铅笔。“您要做什么?”我问道,她只是回答“你看着就知道了”,然后左手飞快地动了起来。逐渐地,白纸上浮现出一张人脸,那正是在教会看到的先知——天草炎命的肖像。画面极为精细,乍一看去还以为是黑白照片。我半张着嘴,愣愣地盯着纸张。包括钢琴演奏在内,她的艺术水平实在高超。 “那,您为什么要画那个先知的肖像画?” “这是因为……”鹰央刚要开口解释,便传来了敲门声。“进来吧。”她回应,门立刻被打开了。 “鸿之池?”我惊叫道。只见门口站着的正是鸿之池舞。 “在下鸿之池,前来报到!”鸿之池精神抖擞地举起右手。 “报到你个鬼啊,你到底来干什么?” “哎?是鹰央老师叫我来的啊。” 叫她来的?我转过头,只见鹰央冲鸿之池招了招手。 “总之先进来吧。” “好~打扰了……咦,这怎么回事啊?乱成这个样子。” 见到散落一地的大量藏书,鸿之池惊得瞪圆了眼睛。连消息灵通的她,看来也不清楚昨晚发生的案件。毕竟距事发不到半天,警方也是为了避免刺激住院患者而从后门悄悄进入了医院,人们不知情也是正常。 “之后再跟你解释。对不住了,星期天还叫你出来。你没别的事吧?” 鹰央显得很是过意不去。真希望她能用哪怕十分之一的关切来慰问一下我这个昨晚通宵眼下还要帮忙堆书的下属。 “当然没事了。我早就知道鹰央老师不会对里奈见死不救,所以早早就把时间空出来了,万一您有什么事情用得着我帮忙。” 说着,鸿之池脚步轻快地踏进客厅。 “然后呢,发生什么事了?现在是个什么情况?” 她的声音里满是兴奋。之前的事件是鹰央帮助她脱了身,从她的角度来看,现在是个报答恩情的好机会,会感到开心也是难怪。看着平素便朝气蓬勃的鸿之池变本加厉地兴奋的模样,我只觉体内积蓄的疲劳愈发沉重了。 “鸿之池,你稍微冷静一点。我刚刚通了宵,那个……看着你胃疼。” “你那是什么意思啊?” 鸿之池不满地嘟着嘴,弯腰捡起了地上散落的书本。 “总之我也来帮忙,快点把这收拾好吧。” “谢啦。” 有手脚麻利的鸿之池帮忙,进展应该会快不少。 “哦,小舞你不用干那种活儿,有更重要的事情拜托你。” “咦,重要的事情?我做,我什么都愿意做!” 被鹰央叫住,鸿之池立刻将手中的书一股脑儿推给我,连蹦带跳地来到鹰央身旁。 “我需要做什么呢?” 丝毫不在意我谴责的目光,鸿之池在桌边跃跃欲试。 “过会儿还有一个人要来,等那个人来了,我一块儿给你们解释。” “还有一个人?” 鸿之池讶异地嘟囔着,这时敲门声响起,大门随之被推开了。 “天,什么地方这是,怎么这么多书?” 只见站在门口惊叫的是留着齐颈短发的高挑女子。 “香织小姐?您怎么来这儿了?” “说啥呢,还不是那个小个子医生叫我来的。说想要救里奈的命,就快点来这儿。” 刚才说的还有一个人要来,指的就是这个骗子女啊。 “辛苦了,进来吧。”鹰央冲她招了招手。 “还进来……这么古怪的房间,我还不乐意进来呢。大白天的拉什么窗帘,屋子里一抹黑,怪吓人的。” “白天开着窗帘多晃眼睛啊。少废话,快点进来。” “搞什么嘛,一句话不说就把人叫到老巫婆家里一样的地方……” 香织一边嘟嘟囔囔地抱怨着,一边小心翼翼地绕开地上散落的书,走到鹰央身边。 “你说救她是怎么回事?你知道那个奇迹是用了什么花招吗?那你怎么不赶紧告诉佐智女士,让她知道那个先知是个骗子……” “你先冷静一点。我找你们来,就是为了揭穿那个骗子的真面目。” 鹰央打断了心急口快的香织。 “……你想让我做什么?” “嗯,首先是要你……” 她竖起左手的食指刚要说明,忽然停住,瞪大眼睛盯向我。“怎、怎么了?”我不由得向后退去一步。 “在这儿说话静不下心来,去我的卧室说吧。就在那边。” 鹰央拿着肖像画站起身,催促鸿之池和香织前往客厅深处。 “咦、那我要……” 我刚向前迈出一步,便被扭过头的鹰央锐利如刀的视线钉住了脚步。 “男人绝不可进入我的卧室。若打破禁忌,巨大灾厄将降临汝之头上。” “呃,您说那种默示录一样的话也……如果是有关那个先知的事情,我也想了解一下情况……” “昨天那个大块头的男人是什么下场,你该不会忘了吧。” 鹰央一脸严肃地低吟。回想起田山垂涎三尺地不省人事的模样,我不由得脸颊抽搐。 “那就拜托你整理这些书了。” 她瞥了一眼僵在原地的我,便消失在门后,香织和鸿之池紧随其后。 “小鸟大夫。” 关门前,鸿之池从门缝中探出头,冲我一眨眼。 “女生谈话,男生不可以插嘴哦。” 说完,她便缩回头,关上了门。 “……搞什么嘛。” 我沉重的叹息声,在昏暗的房间内驻留了片刻。 “已经周五了呢。” “……是啊。” 抱膝坐在沙发上的鹰央低声回答。 “距离答复骨髓库的截止日期只剩三天了。” 在鹰央叫了香织和鸿之池到自己卧室以来,已经过了五天。这五天里,鹰央没有去教会,甚至没有踏出医院一步,也几乎没有提起过那个先知。五天前,真鹤曾劝她暂时到别处避难,但被她以“离开熟悉的环境会很不方便”为由婉拒,而留在了“家”中。真鹤只好安排警卫密切看守通往屋顶的楼梯,至少免除了再受袭击的担忧。 决心救助羽村里奈时,鹰央曾兴致高涨,可随着时间的流逝,她逐渐变得沉默寡言,时不时表情险峻地陷入沉思。我与她共事这么长时间,能够明显感觉到她愈发焦急。心生不安的我,在结束今天急救部的值班后,便直接来到了鹰央的“家”。 “是啊,就剩三天了……”鹰央嘟囔着,语调依旧是毫无抑扬。 “先知的那件事情……您觉得能解决吗?” 这几天我一直避免提及此事,生怕会给她造成压力。但眼下已到了分秒必争的时刻,我实在是忍不住问了一声。鹰央盯着地板一声不吭,仿佛没有听到我的提问一样。 难道说她还没能解开吗。那个“奇迹之谜”竟然困难到把她逼至如此地步吗。 “您听说了吗?熊川大夫还在尝试说服佐智女士呢。” 为了解开压抑的气氛,我试图转换话题。昨天听熊川说,今天下午五点左右,他打算再联系一次佐智,进行最后的尝试。 “我知道。” “熊川大夫能成功吗?” “恐怕没戏。羽村佐智对先知的信赖非常深厚,不论我们如何主张医学层面的理由,她也不会同意做骨髓移植的。” “您要不要试试一块儿去说服她?那个奇迹是怎么弄出来的,您应该多少有些眉目了吧。只要解释清楚了,佐智女士或许也会清醒过来。” “不行,现在我还没法说服羽村佐智,只能等着。” “您是指拜托鸿之池和香织女士的事情吗?您到底让她们去做了什么啊?” 我急切地问道,然而鹰央只是重新陷入了沉默。距离时限只剩下三天,可我们连用于推理的线索都没有集齐,我只觉心急如焚。 “老师,有没有我能做的事情?哪怕是去给鸿之池和香织小姐打下手,只要您说,我做什么都行!” 闻此,鹰央抬头看向我,缓缓开口。 “现在,你什么都做不了。” “……是吗。” 什么都做不了……鹰央的话无情地刺入我的胸口,同时沉重的无力感压在后背。 “我去一趟儿科病房,看看他们谈得怎么样了。” “嗯,知道了。”鹰央只是应了一声,然后又一动不动地盯着地板。 我从楼梯下到七楼,进入儿科住院区。瞄了一眼护士站,没有发现熊川的身影,大概仍然在与佐智商谈。看向手表,马上要到晚七点了。他们已经谈了快两个小时,可见谈判之艰难。刚想着待会儿再来的时候,便看到了熊川正一脸苦涩地站在走廊里。说服似乎以失败告终。 “熊川大夫,谈得怎么……” 我小步快跑来到他跟前,这才注意到藏在他庞大躯体后面的另一个人影。被遮挡的女性——羽村佐智,看到我的面孔后,立刻眯起了眼睛。 “……哦哦,是上次和天久大夫一块儿来教会的医生对吧。” 辨认出了我,佐智发出问候。 “对,是我。”我缩起脑袋。“那个,关于治疗方案……” “她还是不同意接受骨髓移植。等下周,我们就联系骨髓库,正式取消申请。” 熊川皱着眉头说道。“这样啊……”我只能如此回应。他忧心忡忡地撇着嘴离开了,应该是去护士站在病历上记录交涉结果了吧。走廊里剩下我和佐智。 “前些日子多有失礼,还请您见谅。” 我过意不去地低下头。“没关系的,您不用在意。”佐智微笑着说道。 “那天我也有点失控了,礼数不够周到。这么说来,我听说第二天天久大夫来见了里奈,她可高兴了呢。真是谢谢您。” 从她的问候中,我没有感受到在教会中她表现出来的狂气。 “那个,您说不愿意接受骨髓移植,……是因为那个先知……” 我小心翼翼地选择措辞。 “是的,我重新问了一次,炎命大师说就算不做移植,里奈也能得救,如果做了反而会酿成大错。” 佐智的笑容逐渐染上了疯狂的色彩。 “哦,那位先知啊……” 我不知该说什么好,只能模棱两可地应答。 “是的。大夫您也看到那个奇迹了吧,他是真的很了不起。大概十分钟之前我接到联络,说后天有梵蒂冈的奇迹调查官会来这边,来认定炎命大师的奇迹是真的呢!” 她上身前倾,语气里满是兴奋。这么说来,之前也听她说过,教会向梵蒂冈提交了类似的申请。 “这还……真是厉害呢。” “是啊,因为大师是真的能听到上帝的声音,所以一定会让里奈得救的,一定!” 看到她布满血丝的双眼,我不由得移开了目光。究竟要如何才能让她清醒过来?我应该告诉她,就是那个先知命令了田山去袭击鹰央的吗? 不,这不是个好主意。我摇了摇头。就算知道了田山的罪行,佐智也只会说那是“个人的行为”,或者说“她侮辱了先知,理当遭到报应”来说服自己。她信仰的对象已经从上帝转为了那个先知,只要没有解开奇迹的手法,佐智就绝不会同意接受骨髓移植。 想到这儿,一股恶寒忽地窜上脊背。——就算我们解开了奇迹的手法,佐智就一定会同意做移植吗?她如此盲目相信先知,哪怕我们的解释被证明是对的,也可能会不愿接受事实。那,究竟该怎么…… “哦,不好意思,我太兴奋了。那我还要去看看里奈,就先告辞了。” 佐智低头行了一礼,然后沿着走廊去了病房。目送她离去,我内心沉重地走向儿科住院区的出口。经过护士站,看到熊川正在更新电子病历,熊一般庞大的身躯竟显得格外瘦小。 回到屋顶,我来到鹰央的“家”准备汇报情况。推开家门,只见鹰央正盯着自己的手看,手上则是戴着手套。 “您在做什么?” “在试穿手套。” 说着,鹰央冲我伸出双手。她戴的是黑色的手套,上面用细线绣着花纹。 “手套?这都五月份了,您怎么还要戴?话说我刚才去儿科住院楼,打听了一下情况。” “……怎么样?” 闻此,鹰央的表情重回严肃。我向她讲述了儿科住院区内发生的事情。 “是吗,梵蒂冈啊……” 许是觉得区区那种男人竟惊动梵蒂冈派出了使者十分可笑,鹰央嘲讽般扬起了嘴角。 “再这样下去,下周一就该联系骨髓库取消移植申请了。就没有什么办法吗?” 我急切地挠头,这时鹰央从沙发上站起身。 “有。” “啥?有办法!?” “你叫唤什么,那肯定是有啊。所以我才特地叫来小舞和那个女骗子干活的。” “咦?等一下,您叫她们两个去办的事儿已经完成了吗?” “嗯,早就完了。事情怪麻烦的,不过她们做得比我预料的还要好。” “那您怎么还放着那个先知不管?” “总得做点准备,我才能解决这个事件啊。这几天我快要急死了,只能干等着,憋得慌。” 鹰央很是不满地摇了摇头。 “不过,所有的材料总算都凑齐了,这下可以给那个先知一点颜色瞧瞧了。小鸟,周日中午在这儿集合,我们去扒下那个家伙的羊皮!” “……我也去吗?” 我不解地问向兴奋的鹰央。 “废话,当然了。” “可老师您之前不是说,我什么都做不了吗……” 这话仍让我心存芥蒂。 “动动脑子行不行”她显得很无语。“我之前说的是‘现在,你什么都做不了’。那是指三十八分钟之前,不是在说后天。” 闻此,混沌的内心立刻放晴了。我努力绷住表情,不让喜悦溢于言表。 “那,您后天用得着我了。我需要做什么?” 我问道。鹰央扬起嘴角。 “守在我旁边——这就是你的工作。” 5 “别过来,离我远点,都快被你憋死了。” 鹰央坐在野营用的折叠椅上,试图将我蹬离身旁。 “您别强人所难了行不行。说到底,在这么点儿的地方里还要塞下椅子……” 在长宽一米见方、高度约两米的昏暗空间内,我和鹰央从大约一个小时前起便一直等候着。透过格栅间的缝隙,我窥向外部空无一人的教会礼拜堂。 这里是田无保谷天主教会礼拜堂角落内的隔间,平时用于堆放折叠椅,此刻成了我们两人的藏身之处。周日白天的礼拜结束,教徒们回家以后,我们便从后门用香织准备的备用钥匙偷偷溜进了礼拜堂——上周日鹰央把香织叫来,恐怕就是为了这事。 凭借漏进室内的些许光亮,我查看手表,指针已过了晚六点半。据鹰央(大概是听香织说)的情报,七点左右会有另一场集会,会上先知将表演奇迹。来自梵蒂冈的奇迹调查官也会出席,并判断先知的奇迹是否为真。 微弱的脚步声传来,我屏住呼吸,窥向外面。数名男女进入了礼拜堂,坐到最前排。我依稀记得他们,是天草炎命的狂热追随者,其中也有羽村佐智的身影。隔着很远,我也能明白他们的脸上是兴奋与不安掺半的表情。这不难理解,再过不到一个小时,梵蒂冈的使者就要来声明,他们所追随的先知到底是不是真货了。 紧接着, 有更多的参会者进入了礼拜堂。看来今天是个特殊的日子,来参会的人比上周我们来的时候还要多。连备用的椅子也顷刻间被占尽,剩下的人只能站着。礼拜堂内挤得水泄不通之际,神父森下则夫推开祭坛旁边的门走了进来,场内的空气随之一颤。跟在满脸紧张的森下后面的,是一男一女两人,男子是中年的金发白人,穿着熨得笔挺的黑色西装,面无表情;旁边的女性个头娇小,看上去三十岁左右,穿着修女的长袍,颈部挂着十字架,头戴的纱巾盖不住长长的金发,湛蓝的眼瞳显得动人。 “呃——各位,我来介绍一下。这位是不远万里从梵蒂冈光临的科斯塔(costa)神父,以及负责翻译的露娑女士。” 森下向众人介绍两名来客。名为露娑的译员略一致意,而被称为科斯塔的神父则是不见反应。森下掏出手帕拭去额头上的汗,请二人坐到了最前排的座位。 “鹰央老师,梵蒂冈的使者来了。” 狭小昏暗的房间内,我小声报告。 “……嗯,知道了。” 低头看着戴了手套的双手,鹰央回答。 “……您没事吧?” “你指什么?”她总算抬起了头。 “您在紧张,对吧?” 瞬间,鹰央似乎想要反驳,但很快再次垂下了目光,悄声说道。 “是啊……确实有点紧张。” “您还不知道能不能解决这次的事件吗?” “嗯,还不知道。” 连迄今为止侦破了无数事件真相的她,也有可能解不开的谜……我重新感受到这次的对手有多么强大。 “放心吧,一定能行的。” “……凭什么你敢那么说啊。还没做呢,怎么知道。” 鹰央的表情忽然僵硬。 “如果,如果我失败了……” 她顿了一顿,双手紧紧环抱着自己不住发颤的身躯。若失败,一名少女将香消玉殒,鹰央瘦弱的双肩担负的重压超乎想象。 “没事的。” 我伸手,轻轻搭在她纤瘦的肩膀上。轻微的震动沿着手掌传来,她扬起目光朝我瞪来。 “又来了,你怎么总爱信口开河,没有一点证据。” “我不是在信口开河,这是基于我在综合诊断部工作十个月的经验。” “经验?” “是的。这十个月来,老师您参与了各类离奇事件的调查,而且全都解决了不是吗。也就是说,您的成功率是百分之百。从统计上来讲,这次您成功的可能性也是非常之高。” “……统计上讲吗。听着好像有点道理,实际上还是没有可靠的证据。你总是这样。” “而且,健太也一定会为您加油的。他知道您从没有忘记他,一直在努力。” “喂,我说你不讲科学,你也不至于搬出神灵来吧。” 鹰央苦笑着,耸了耸肩。 “神灵不也挺好吗。老师您也一直在说,科学能够证明的不是真相的全部。我是真的相信,健太正在看着老师您,真心为您加油呢。” “是啊,说不定真是这样……” 她从腰包中取出纽约洋基队(new york yankees)的棒球帽。那是数个月前因白血病而不幸离世的三木健太的遗物。 “而且,这次的对手也算是半个神灵吧。从某个角度讲,对手是很接近‘神’的存在。所以,我们觉得背后有健太撑腰,又有什么不可以呢。” “嗯,是啊。你说的没错。” 戴上手里的棒球帽,鹰央会心一笑——那是每次她要解开谜题时,都会露出的笑容。 “那,我们这就去‘猎神’吧。” “嗯,差不多要开始了。” 我重新从孔隙中窥向礼拜堂。森下来到祭坛旁边的一扇门前,把门拉开,只见天草炎命穿着漆黑的长袍正站在门口。众人发出一阵欢呼。上次集会时,森下先讲了一通话才请了炎命出来,不过今天大概是为了照顾梵蒂冈的使者,一开始就让他登场了。 “终于要开始了。” 鹰央站在椅子上,试图观察外面的情况。 “您小心点,别摔下来了。本来身子骨就不太好。” “谁摔下来,你这乌鸦嘴!” 话音还没落,鹰央便猛地失去平衡,两手可怜兮兮地在空中挥舞。我急忙拽住她的手,将她扶稳。 “……我说什么来着。” “嗯,……我小心一点。” 鹰央难得地老实回答。我跟着她一块儿看向外面。和上次一样,炎命沉默不语地来到祭坛前面,抬起一直低垂的头。见此,坐在最前排的露娑站起身来。 “下面,进行,奇迹调查。调查官是,科斯塔神父。申请的奇迹是,‘血泪’和‘圣痕’,对吗?” 露娑用略显生硬的日语说明。炎命一动不动,旁边的森下用尖锐的嗓音代为回答“是的,没错”。 “那就,请吧。” 露娑动作优雅地坐回席位,她身旁的奇迹调查官科斯塔神父依旧是面无表情地注视着炎命。礼拜堂内的气氛高度紧张。和上次一样,炎命双手相扣举至额前,低声嘟囔着什么,数十秒后把两手抵在胸口,闭目仰天。一片静寂中,他缓缓低下头,望向正前方。四周的气氛随之一变——只见炎命布满血丝的双眼中,渗出了鲜红的眼泪,沿着脸颊滑落,留下红色的印记。 “忏、悔吧,……神之、国度,已近。” 炎命喘着粗气,张开左手伸向前。所有人的视线集中在他的手掌上。很快,白色的掌心发生了变化,中央部位逐渐变红,直至形成十字架的纹路。几近欢呼的嘈杂声填满了四周,连奇迹调查官科斯塔也瞪大了眼睛。他这个判别真伪的专家都惊讶成那样了……我们真的能证明那个先知是骗子吗?正当我惴惴不安地看向外面时,身旁忽然想起“好,我们出去”的声音,下一瞬,面前的门被猛地推开。门扉撞在墙壁上,发出响亮的声音。所有参会者一齐回过头来,面对无数视线,我不由得胆怯。鹰央则是丝毫不顾,走出储物间,挺起毛衣下的扁平胸膛。 “他是骗子!”高亢尖锐的声音响彻礼拜堂。 事出突然,所有人都愣在了原地,鹰央昂首阔步地沿着中央的通路向前走去。我慌忙跟在身后。 “不许靠近炎命大师!” 坐在最前排的一名年长的男性站起身,挡在鹰央前方。见此,又有几人回过神来,立刻插入她和炎命之间。我也立刻站到鹰央前方,与他们对峙,同时注意到同样坐在最前排的羽村佐智正怒气冲冲地瞪着我们。 “你是上次来找炎命大师的麻烦的人对吧。来这儿做什么!?” 最先起身的年长男性青筋直跳地怒喊。 “我刚才说了,那个先知是骗子。我现在来证明。” “少开玩笑!今天是重要的日子,快点给我出去,不然……” “不然怎么样?把我撵出去吗?别忘了,这儿可是基督教的教会,在教导热爱他人的地方,你要使用暴力驱逐我吗?” 面对鹰央满是挑衅的回应,男子撇着脸扭过头,看向教会的责任人森下,然而后者只是游离着视线。 “……把他们赶出去。” 一阵低沉的声音响起,只见炎命噙了血泪的眼睛正瞪着我们。 “快点把这两个人赶出去,……用什么手段都好。” 他挥了挥显露出十字架的手。闻此,旁边的几名男子没了犹豫的神色。我沉下重心,双手握拳举至胸前。他们的体格虽然不很健壮,但人多势众,同时冲过来的话,我恐难以应付。一丝冷汗渗出额头。 “停下(stop)!” 这时,响起了震撼脏腑的一声大喝,准备扑过来的男子们顿时愣住了。只见露莎女士站起身来。 “这里是,上帝的住所,暴力,绝不允许!” 面对她凌厉的目光,男子们只能尴尬地低下头。 “可是,露莎女士,这两位试图干扰重要的奇迹验证……” 森下试图为他们辩解。然而露娑看都没看他一眼,将蓝宝石般的眼瞳转向鹰央。 “你说,他的奇迹,是假的?” “没错,刚才你看到的奇迹是骗人的把戏。我可以证明。” 听到鹰央的回答,露娑立刻与坐在旁边的科斯塔小声商谈。数十秒后,她用力点点头,重新转过身面向鹰央。 “那么,请证明。” “哎!?”森下立刻发出抗议。露娑只是冷冷地朝他看去。 “奇迹必须经过多方验证,只有在确定无误时,才能被认可。如果有人说那是假的,我们自然要听一听。” 虽然语气生硬,但她的态度凛然不容反驳。森下咬着嘴唇,不再作声。 “看吧,梵蒂冈开绿灯了,快点给我让开。” 鹰央像是驱赶蚊虫一般挥了挥手,挡在她前面的男子不慎情愿地让开了通路。她缓步走到炎命面前。 “总算能好好聊一聊了,你这自封的先知。” 听到鹰央嘲讽的问候,炎命满是胡子的面庞略微扭曲。 “我的话是上帝的话,怀疑我就是怀疑上帝。” “抱歉,之前我说过了,我是科学家,看到什么都会怀疑。只有不断去验证,最后留下来的才是真相。” 说到这儿,她顿了一顿,扬起嘴角。 “我要来看看,你所谓的奇迹到底能不能通过验证。” “上帝无须怀疑,只要相信。” “你说的是上帝,但我说的是你。我要验证看看,你到底是不是上帝的代言人。” “我能听到上帝的话语!”炎命大喊。 “或许吧。总之冷静一点,祝我们一切顺利吧。” 鹰央演戏一般说完,伸出了戴着手套的右手。炎命僵着面庞,低头看向她的手。 “握手(shake hands),这很好。和谐是上帝的教导。” 在露娑悠闲的催促下,炎命很不情愿地握住了鹰央的手。瞬间,鹰央用力收回手臂,炎命猝不及防地向前倾身。抵在他的耳边,鹰央低语。 “等着瞧吧,你这个骗子。我要扒开你的皮,让大家瞧瞧你是个什么货色。” 炎命瞪圆了深陷的双眼,一旁的森下神父则是惊得倒吸一口气。 “胡说八道!” 炎命试图抽回自己的手,然而鹰央丝毫不肯放松。 “急什么,那么慌张,一点威严都没有。” “吵死了!” 他用力挥开鹰央的手,向后退去一步。鹰央再次伸出了左手。 “这可不是握手,好戏现在才开始。给我看看你的‘圣痕’。” 炎命立刻将左手藏到后方。 “请照她说的做。这也是,调查的一部分。” 露娑锐利地发出指示。炎命撇了撇嘴,有些犹豫地伸出了左手。鹰央用双手将其抓住,仔细地打量。 “原来如此,确实是十字架的形状。皮肤可见红肿,应该挺痒的吧?” 鹰央问道。炎命只是扭过头,没有作答,旁边的森下涨红了脸高声抗议。 “那很明显就是十字架吧。而且,那是炎命大师向上帝祈祷时出现的,你刚才也看到了吧?难道说那是错觉吗?” “不是错觉,他的手上确实出现了十字架的纹路。” 听到鹰央的回答,森下似乎安了心。 “好了,接下来要怎么说明呢……” 鹰央松开炎命的手,闭上了双眼。我差点以为自己听错了。本以为她已经解开了奇迹的手法,没想到竟是现在开始想……在陷入沉默的鹰央身旁,我也开始绞尽脑汁。那个纹路是事先画好后用粉底盖住,表演的时候再擦掉的?还是有某种特殊的光源照明,可以掩盖图案?不,不对。刚才他既没有擦拭手掌的动作,周围也不见光照。那,这到底是怎么…… “你不是也没法解释吗!这果然就是‘奇迹’啊!” 见鹰央沉默了一分多钟,森下再也忍不住地叫出了声。前者抬起头,挠了挠太阳穴。 “确实不好办啊。不好意思,能再让我看一下你的手吗?” “……你已经看够了,还看什么。”炎命呻吟般回答。 “别那么说嘛。我不会碰你,只是要你像刚才那样伸出手,把掌心举给我看。看完我就走人,再也不会来这儿。” 炎命的脸上闪现一丝动摇。鹰央朝他又走近一步。 “这个要求不算过分吧?如果你真的是先知,还有什么可担心的。” 她的语气里是十足的挑衅。炎命瞪了她一眼,响亮地咋舌,然后举起了左手。礼拜堂再次陷入了沉默——数秒后,周围的气氛剧烈动摇。只见方才显露的图案发生了变化,十字架的周围多出了几条短线。 “……子?” 凑近观察的森下轻声念道。确实,从形状上看很像“子”。 “喂,这怎么回事?看着不像十字架啊,还算是奇迹吗?” 鹰央故意用滑稽的语调说道。“什么!?”炎命立刻打量自己的左手,同时瞪大了眼睛。 “别藏着掖着了,快点举起来给大家伙儿看看,尤其是那边的梵蒂冈的使者,不然可就没法承认是奇迹了。” 被鹰央手指的露娑立刻接过话头。“手掌,朝向这边!快!”炎命犹豫了一下,但还是向两人伸出了左手掌。 “且不论形状,这也算是圣痕吧。不过,既然出现了十字架以外的图案,其它地方或许也会出现类似的圣痕吧,比如……右手的手掌。” 说着,鹰央扬起了嘴角。炎命举着左手,张开了右手。看到掌心的瞬间,他的面孔宛如融化的糖人般猛然扭曲。鹰央忍俊不禁。 “怎么了?你看到什么了?” 她来到盯着自己手掌一动不动的炎命跟前,用双手抓住了他的右手。茫然若失的先知毫无抵抗。鹰央强行举起了他的右掌心,只见上面和左手一样浮现出红色的文字——“傻”。 “傻……子……” 看着与眼下紧张的气氛格格不入的两个字,森下半张着嘴愣住,我也呆呆地不知所措。身后的嘈杂声比方才大了许多。 “这、这是怎么回事!?你到底做了什么!?” 森下上气不接下气地叫道。 “不是说了吗,我要解开奇迹的把戏。” “你、你少胡说八道!竟然对先知大人做、做这种事情……马上从我的教会里出去!” “你的教会?瞎扯啥呢。教会是上帝的住所,不是你个人的物品。而且我是受梵蒂冈使者的邀请站在这儿的,就凭你一个人能赶我出去?对吧?” 鹰央一脸得意地说完,转向露娑。后者用力点了点头。 “没错,你有义务说明,刚才的现象。那个,不是圣痕吗?” “对,这不是什么圣痕,而是一种疾病的表现。” “疾病?那,是一种病吗?” “没错。” 说到这儿,鹰央深吸一口气,再度开口。 “是接触性皮炎。” 她竖起戴着手套的左手食指。 “接触性皮炎是皮肤接触刺激物或抗原而产生类似湿疹的炎症反应的一种疾病。对于这次的病例,刺激物是金属,即金属过敏。” “金属……吗?” 露娑问道。鹰央点点头。 “铬(cr)、钴(co)、汞(hg)、金(au)等多种金属可使人产生过敏反应。这次病例的原因是镍(ni),是一种相当常见的金属过敏源。” 她像节拍器一样左右摆动食指,很是惬意地说明。 “金属镍与汗液中的氯离子反应,形成镍离子,与人体内的蛋白质结合后,即可作为抗原,诱发免疫反应,这就成了镍导致的接触性皮炎。” (永琳:文中描述的症状为急性接触性皮炎,属于接触性致敏(iv型/迟发型超敏反应)。基于斑贴试验(patch test)的统计研究表明[5],约14.3%~16.2%的人口对镍过敏。二价镍离子(ni2+)在人体内可直接与树突状细胞膜上的tlr4受体蛋白结合,启动固有免疫应答[6]。应指出,湿疹与接触性皮炎需作鉴别。接触性皮炎主要发生在接触部位,皮损境界清楚,患者多感瘙痒或疼痛,脱离接触后迅速自愈;湿疹可发生在任何部位,皮损境界不清楚,患者通常无痛感,病程较长易复发[7]。) 我愣愣地听着鹰央讲述奇迹的真相。露娑冲面无表情地坐着的科斯塔耳语几句,然后转向鹰央。 “你怎么知道,是因为镍?确定吗?” “我猜测金属过敏,是听到了那个先知第一次来到教会时的情况。那天晚上下了大雨,他来到教会的正门,气喘吁吁地冲神父伸出了手,这时掌心里逐渐出现了十字架。对吧?” 说着,鹰央转向森下问道。“是、是的……”后者半张着嘴,喃喃地回答。 “上个礼拜,我调查了一下教会正门的周围,看到门旁边镶嵌了一块金属板,上面刻着‘田无保谷天主教会’,名字前面还带个十字架,大小刚好和手掌差不多。” “你是说,因为他,碰到了十字架……?”露莎问道。 “没错。那个男的恐怕是半夜出门寻找食物的时候,突然碰到下雨,只好找地方避雨,所以气喘吁吁。然后就发现了教会,想着进去躲雨,顺便看看能不能讨点吃的,就到门口按了门铃。他又累又饿,只好把手撑在门边的墙上,手掌刚好按在门牌的十字架花纹上,结果掌心出的汗和门牌上的镍发生反应,导致出现了十字架形状的皮炎。” 鹰央一口气说明完毕。听到条理明晰的解释,所有人都大受震撼,周围陷入沉寂。 “这不可能!” 尖锐的叫声打破了沉默。只见森下颤抖着伸出手指向鹰央。 “你在胡编乱造!你有什么证据说炎命大师的圣痕是过敏导致的?” “当然有了。”鹰央立刻回答。“我找人帮忙削了一点金属板,把碎屑送到实验室分析,结果显示表面镀了一层镍。” 她找的恐怕是香织吧。不光让她准备了备用钥匙,还采集了样本,真是会使唤人。不顾我无语的表情,鹰央继续说道。 “我猜测很有可能是镍过敏,所以准备了点道具来证明。就是这个。” 说着,她高高举起戴着手套的双手,摆出万岁的姿势。 “……手?”森下不解地皱眉。 “瞅啥呢,是手套。虽然肉眼看不见,不过在两手的拇指和右手掌心的部分事先涂了含有镍的漆,右手涂的是反过来写的‘傻’字。” 所以炎命的双手上才会出现“傻子”二字啊。准备得够仔细的。在苦笑的我身旁,鹰央指向炎命的胸口。 “那个长袍上应该也涂了含有镍的漆液吧,在中间画成十字形。展现奇迹的时候,在额头前面祈祷一样紧握双手,是为了让掌心出汗,或者擦掉头上的汗,来沾上汗水;然后再把手按在胸口事先涂了漆的地方,引发皮炎。” 说到这儿,鹰央顿了一顿,嘲讽般扭曲嘴角。 “顺便猜一下,长袍里动的手脚恐怕不只有镍漆,袖子那块儿可能也事先涂了某种刺激性物质,用来快速流出泪水,大概是薄荷醇(menthol)或者……”(永琳:薄荷醇(c10h20o)渗入眼部时,与瞬时受体电位阳离子通道trpm8结合,激活角膜主传入神经的冷敏感器,从而达到催泪效果[8]。) “对了!” 突然,森下大声一喊,打断了鹰央的说明。对声音高度敏感的鹰央不得不捂住双耳。 “叫唤什么,人家还没说完呢。” “还有眼泪!炎命大师的奇迹不光只有圣痕一个,还有血色的眼泪。这也能用金属过敏来解释吗?” “这倒是不能。” “看吧,炎命大师的奇迹果然是货真价实的,和疾病根本没关系。” 森下显得很是自信。 “不,从某种角度讲,那也是因为疾病。”鹰央压低声音回答。“而且是比接触性皮炎要危险得多的疾病。” “你在……说什么?炎命大师到底得了什么病……” 森下的声音微微发颤。炎命紧盯着鹰央,他的面庞似乎显露一丝动摇。鹰央张开双臂。 “是结核。” “结核?就是那个,以前的大文豪得过的……?”(魔理沙:e.g., 鲁迅,契诃夫,夏目漱石,etc.) 森下皱眉不解。鹰央点点头。 “在确立了卡介苗接种和抗结核药物的治疗方案后,因结核死亡的患者数量相比以往减少了很多,但并不是说我们彻底根除了这种病,近年患者反而有增多的趋势,每年新增两万名患者,又有两千人因该病死亡。所以说,结核绝不是停留在历史中的疾病。” (永琳:日本厚生劳动省2020年结核患者登记调查年报显示,2020年新增(登记)结核患者12739人,死亡1909人,均比上一年有所降低[9]。我国每十万人中平均有459名活动性肺结核患者(2010年统计值[10]),年均死亡病例近两千[11-12]。卡介苗对预防儿童的结核性脑膜炎和粟粒型结核有较好作用[2]。抗结核药分为一线抗结核药,如异烟肼和下文中所述的利福平;以及二线抗结核药,用于对一线药产生耐药性的结核菌,如对氨基水杨酸钠等[13]。) “那、那又怎么样?得了结核病,就会流出血红色的眼泪吗?” “不,血红色的眼泪不是结核病导致的。” “那……” 森下向前探出身子,却被鹰央伸出的左手挡住了话头。 “但,结核病患者很容易出现‘血红色的眼泪’。” “这是为什么?”露娑问道。 “因为药物。治疗结核病时,为了避免细菌产生耐药性,通常会服用复方药物,其中一种成分叫做利福平(rifampicin)。它对结核杆菌有很强的抗菌作用,使用广泛,但有一点副作用——它的代谢产物是红色的。所以内服后过大约一天,代谢产物就会溶解在人体的分泌物中,使后者带上红色,例如尿液、汗液、唾液,以及……” 说到这儿,鹰央顿了一顿,再次竖起了左手食指。 “泪液。” 礼拜堂内发出更大的嘈杂声。 (永琳:利福平是利福霉素sv的人工版合成品,橘红色结晶粉末。抗菌谱广,可特异性地与细菌依赖dna的rna多聚酶β亚单位结合,阻碍mrna合成。穿透能力强,体内分布广,24小时血浆药物浓度达峰值;从肠道吸收后由胆汁排泄进行肝肠循环,主要在肝脏代谢为去乙酰基利福平。药物及代谢物呈橘红色,后者可使尿、粪、唾液、痰、泪液和汗液均呈橘红色[13]。) “通常可见体液略微带红,但也有人会呈现出相当鲜明的红色,看上去像是渗出了血液一样。” “那,炎命大师是……”森下的呼吸变得急促。 “天野康明。” 鹰央伸手指向炎命,他浑身猛地一颤。 “他根本不叫什么天草炎命,他的真名是天野康明。” “你……怎么?” 炎命——不,被鹰央称为天野康明的男子从紧咬的牙缝中挤出声音。 “我怎么知道的?很简单,利福平基本上只用于结核病的治疗,服用这个药说明你接受了结核病的诊断和治疗。结核病的定点诊疗医院就那么几家,所以我就派我院的实习医拿着你的肖像挨家地问,很快就找到了。” 她找鸿之池帮的忙就是这个啊。鸿之池本来手脚就利索,又欠鹰央一个大人情,想必是卯足了劲。 “你叫天野康明,五十四岁,流浪汉。去年十二月初被发现昏迷在路旁,送到医院抢救,x线结果提示结核病,在痰液中检查出结核杆菌而确诊,被送入结核病定点医院,住院接受治疗。两个月后查痰为阴性,于今年二月九日出院。” (永琳:胸部x线检查是诊断肺结核的常规首选方法,而痰结核分枝杆菌检查是确诊的主要方法,也是指定化疗方案和考核疗效的主要依据。每个有可疑症状或肺部有异常阴影的患者都必须查痰[2]。) 说着, 鹰央转向僵住的森下。 “然后,他离开了市政府为他安排的住所,恐怕是重新回到街头流浪了。但身体因长期住院变得虚弱,难以获得足够的食物,再加上天降大雨,所以来到这家教会求救。或许是感到自己太滑稽,又或者是心生悲观,他哭的时候流出了利福平代谢物导致的红色眼泪,再加上掌心因镍过敏而出现了十字架的纹路。结果,你看到之后,就误以为他展现了奇迹。” 像是在说“证明完毕”一般,鹰央左手一挥。奇迹的真相就这样干净利落地揭开了。不顾在一旁震撼失语的我,鹰央走到天野康明跟前,抬起头瞪向他。 “你恐怕也吓了一跳吧,没想到神父会说你展现了奇迹。但你注意到他的误会,开始想能不能利用这一点,然后就和他一起欺骗了来到教会的这些人。” “不对!我真的能听到上帝的声音!” 天野咆哮着,露出野兽般的牙齿。 “或许吧,但那个并不是上帝的声音。能在这种状态下说服这么多人,也算是一种奇迹吧,和你以前干过的事儿一样。” 鹰央演戏般说道。 “你在说什么……?” 森下泫然欲泣。鹰央瞟了他一眼,从腰包中取出一张纸。那是一篇新闻报道的复印件。 “这也是我们家的实习医调查的。那个叫天野康明的,在二十年前因为庞氏骗局,现在多称为传销的头目而被逮捕。” 她手中的复印件上是标题为《庞氏骗局头目被捕 诈骗金额超二亿日元》的新闻,旁边印着男子的照片。虽然很年轻,还没有长胡子,但仍能辨认出他正是天野。不顾礼拜堂内此起彼伏的尖叫声,鹰央继续说道。 “这个天野康明的履历够刺激的。因为诈骗判了两年,刑满出狱后不到一年,又因为非法持有兴奋剂被捕。看样子是因为出狱后找不到工作,就干起了毒品买卖的勾当,结果自己也染了毒。然后就是出狱后又因为毒品被捕,刑满释放,放了又被捕,来回反复。最后一次出狱是在去年六月,那个时候已经产生了‘有陌生人藏在家里’的妄想,所以才没有回家,一直流浪街头。” (魔理沙:此处所说的兴奋剂指苯异丙胺、甲基苯丙胺等具有中枢兴奋作用的药品,或者包含上述成份的物质,依照日本《兴奋剂管制法》执行。对于另一类具有麻醉、镇定或致幻作用的成瘾药品,如海洛因、大麻、lsd等,则按照日本《麻醉药品及精神药品管制法》执行。上述药品均符合我国及国际上普遍的毒品的定义[14]。我国不区分毒品的作用种类,统一按照《禁毒法》及《刑法》相关条令执行。) 她的解说一如既往地流畅。鸿之池从医院得到的情报、往年的新闻报道,加上包括成濑在内的个人情报网,将这些内容综合起来,得到了这个骗子先知的详细履历。 “长期服用兴奋剂的人易产生各种妄想和幻觉,其中常见幻听症状。你听到的‘声音’,其实是兴奋剂引发精神疾病所致的幻听。” 天野涨红了脸。鹰央瞟了他一眼。 “不过,你明明有这么严重的精神病,还能骗这么多人,你还真是骨灰级的骗子。恐怕你不仅仅是听了神父的说明,还找来了教会里的各种资料,拼命学习先知是怎样的人,会做怎样的事情来迷惑大众,最后编造出了那个所谓‘奇迹’的表演,甚至引来了梵蒂冈的调查。” 许是说累了,鹰央停了片刻,看向坐在最前排一动不动的羽村佐智。 “但你到底还是出现了判断的失误,说得了白血病的孩子不用接受治疗。你是幻听得到了那个指示吗?还是说就算孩子死了,也只打算用一句‘你的信仰不够虔诚’来解释?” 她猛地一推天野的胸口,后者向后踉跄了两三步。 “混账东西,知不知道一个九岁的孩子因为你的胡说八道,差点就没机会治病死掉了。告诉你,自己做的事情自己担责,给我洗干净脖子等着。” 天野的脸越涨越红。突然,他发出一声诡异的尖叫,将颤抖的拳头高举过头顶。 “小鸟。” 鹰央纹丝不动,只是轻轻嘟囔了一声。我自然多少预料到了这个事态,立刻移动到她前面,用左前臂挡住对方麾下的拳头向外侧一拨,同时绊住天野的脚。他失去平衡栽倒,腰部撞在地上。 “不错不错,你也就这时候能有点用。”鹰央啪啪地拍了拍我的后背。我不满地嘟嘴。 “……对不住了啊,只有这时候能有点用。” 这时,突然响起了“你想干什么!”的怒吼。只见坐在最前排的一名男子双手抱头。 “我们一直相信那位大师,认为他会告诉我们上帝的旨意……可你,你却把这一切都毁掉了。干嘛要多管闲事!” 他的话语毫无逻辑。当作神明崇拜的男子竟然是吸毒成瘾的骗子,这个事实一时麻痹了理性和感情。 “硬要说的话,是为了防止感染。” 鹰央挠了挠后颈。“感染?”男子讶异地问道。 “没错。这个天野在出了结核病定点医院后,仅仅在两个月前复诊了一次,正常的话他早就该把利福平吃完了。但他仍然能产生血红色的泪水,说明他只是在表演奇迹的时候才服药,也就是说没有按照规定疗程服药,很有可能导致症状恶化,并四处传播结核杆菌。” 闻此,男子陷入沉默,脸色铁青。鹰央哼了一声,低头看向瘫坐在地上的天野。 “好了,你有什么想反驳的吗?” “恶魔!” 突然,天野指着鹰央大叫。“昂?”鹰央皱眉。 “你们是恶魔,说着这些鬼话欺骗百姓,大家不要上他们的当!” “骗人的究竟是谁啊。”鹰央不屑地应道。 “抓住这两个人,别让他们跑了!” 天野依旧坐在地上,一手按着腰,另一手指向我们高喊。我们会不会有危险?我回望礼拜堂内的参会者。这儿的绝大多数人,数分钟之前还在坚信着天野是先知,是上帝的代言人。或许他们会为了逃避自己被骗的事实,而选择听从天野的话语。 “相信我,这是上帝降下的试炼,你们应遵从上帝的旨意。” 都到这个地步了,天野仍然在拿上帝当挡箭牌,我心生厌恶而皱眉。这时,坐在最前排的一名男子缓缓起身,带动其他数人一同起立。要打吗?我摆好架势,这时一声锐喝响彻四周。 “住手!” 只见露娑不知何时站起身来。男子们一齐转头看向她。 “我说过了,这里是上帝的家,禁止使用暴力!” 碧蓝色的眼瞳凛然地迎向起身的数名男子。他们仿佛遭到斥责的孩子一样低下了头。露娑再次小声与科斯塔交谈了几句,然后抬头回望礼拜堂。 “梵蒂冈奇迹调查官,科斯塔神父给出了判决。天草炎命的圣痕,还有血泪,两个都不是奇迹,而是如那位女性所说,是骗局(trick)。他不是先知,是个骗子!” 露娑的音量并不大,却通透嘹亮。无声的礼拜堂内,众人看向露娑的视线逐渐移至瘫坐在地的天野身上。“噫!”天野因惊吓而尖声抽噎,几乎是连滚带爬地从侧门逃了出去。 “哎,站住!” 我急忙试图追赶,却被鹰央拽住了衣襟。 “不用了。” “为什么?他要跑掉了!” “那种人用不着去管,你逮住了也没用,反正我们的目的已经达成了。你看。” 说着,她略扬起下巴。只见大部分参会者都是一副丢了魂儿的表情,大概是面对突如其来的冰冷现实,而一时停滞了思考。 “那我们走吧。” 鹰央转身沿中央的通路走向后方。 “哎,这就要走吗?” 我窥向羽村佐智。只见她正呆呆地盯着虚空,目光迷离。 “没事儿,反正我们现在说什么,她都听不进去。比起那个,有别的要紧事。” 鹰央冲我勾了勾左手食指以示催促。没办法,我只好跟着她离开了礼拜堂,来到约三百米开外的停车场。 “总之先给卫生局和成濑打电话。” “哎?联系卫生局是要报告结核病患者吧,不过为什么要联系成濑?因为涉嫌诈骗要逮捕吗?” “傻冒,什么诈骗,是兴奋剂。他可是因服用兴奋剂成瘾而产生了幻听,很可能用骗来的钱买了兴奋剂。在他住的地方仔细找找,肯定能发现的。明白了的话就快点打电话。” “哦,好的。” 依照指示,我分别联系当地的卫生局和成濑,说明了情况。刚挂断电话,一男一女出现在停车场。是科斯塔神父和露娑,来自梵蒂冈的奇迹调查官。他们来这儿是要做什么?而且露娑怎么看起来比方才要高一些……我歪头不解时,鹰央迎上前。 “没你们事儿了吧,还来干什么?” “是这个人想要跟你打招呼,又不是我。” 露娑有些不耐烦地回答。她的话语十分流畅,与之前生硬的语调截然相反。 “哎?您二位认识吗?” “哎呀,你还没发现?” 说着,露娑揭开头上的兜帽。金色的头发飘动,露出方才被遮盖的面庞。白皙的皮肤,碧蓝的眼瞳,长长的睫毛——看着看着,我总觉似曾相识。她双手举至头侧,冲我恶作剧般轻轻一笑。 “小鸟游大夫,你该锻炼锻炼自己的观察力了哦。” 下一瞬,她摘下了金发,从下面露出一头黑发。接着,她又取下眼中的彩色隐形眼镜,从长袍中掏出手帕擦了擦脸。 “香织……小姐……?” 我愣愣地张开嘴。不知何时,眼前来自梵蒂冈的女子,变成了上个礼拜差点把我踢废的女骗子。 “女人化个妆变化很大吧。教会的人也没认出来呢。” 佐山香织得意地说道。鹰央瞥了她一眼。 “说得轻巧,不光是用粉底把皮肤擦白,还戴了假发和彩瞳,摘下眼镜,连身高都降矮了,鼻子和嘴巴的形状也不太一样。” “对啊,为了掩饰身高,我在长袍下面一直弯着腿走路来着,快要累死我了。鼻子和嘴唇是用了特殊道具稍微变了点形。” 香织脱下长袍,露出了毛衫和牛仔裤,方才梵蒂冈使者的形象已荡然无存。 “那、那,这边这位是……” 我喃喃道,只见被称为科斯塔神父的男子用我听不懂的语言说着,满脸堆笑地向鹰央走近,很难想象他是到方才为止面无表情的那个男子。鹰央则是板着面孔,同样用我无法理解的话语回答了些什么。闻此,男子立刻面露寂寞。哎,这看着有点眼熟…… “这人可麻烦了,连英语都讲不利索,跟他说话费死了劲儿,然后进入教会之前还一直想泡我。” 香织叹了口气。“呃,这位到底是……”我战战兢兢地问道。 “你忘了?就是今年二月份来门诊的那个,得了家族性地中海热的。” 我总算想了起来——是解开“人群中腐烂现象”之谜时,来综合诊断部就诊的意大利人。 “咦,那梵蒂冈的使者到底是……” “没错,是我临时找的群众演员。为了看上去像那么回事,我特意找了他来帮忙。他很谢谢我给他看病,所以很痛快地答应了。说到底,向梵蒂冈申请奇迹调查,一般来说怎么也要等上几年,不可能说来就来的。” “不过我假装是梵蒂冈的代理人打电话的时候,森下神父一下子就信了。他大概是完全相信了那个假先知,被蒙蔽了双眼。” 香织补充鹰央的解释。 “至于做到这份儿上吗……”我不由得扶额。 “因为我们必须借助梵蒂冈的权威。” 一如既往地,鹰央竖起左手的食指,开始了说明。 “你仔细想想,那个礼拜堂里的教徒,全都是假先知的信奉者。如果只是闯进去理论的话,肯定会被赶出来的。” 确实,刚才正是因为有了“梵蒂冈使者”的许可,鹰央才能够接近天野,揭露了骗局的真相。 “而且,那些教徒们已经彻底被洗脑了,就算我把奇迹的机关解释清楚,给出了证据,他们也很可能不会相信,甚至还可能会使用暴力让我们闭嘴。但,只要有‘梵蒂冈使者’给我们撑腰,情况就完全不一样了,可以说他们被解除洗脑,靠的其实是梵蒂冈的权威性。” 然后一切就都按照计划来了……想到这儿,我忽然注意到一件事。 “鹰央老师,我问一下,您到底是什么时候看穿了奇迹的手法?” “什么时候?上个礼拜第一次见到的时候就已经知道了。” “那,您一直等到今天是……” “是在等待那个男的结核杆菌检测出结果,准备必要的道具,还要和他们两个事先商量剧本啊。” 虽然解开了谜题,但在准备好之前无法揭穿,只能坐着干等时间一分一秒流逝。所以这几天鹰央才会那般焦虑。回过头来想,依照鹰央的风格,她应该也考虑了奇迹为真的可能性,但这次她却从头到尾都在以那是假的前提讨论,说明她一眼就看穿了其中的手脚。 “那个,我还有一件事情没搞明白……” 我问道。“啥啊?”鹰央显得不太耐烦。 “您为什么不从一开始就告诉我这两个人是托儿啊?早点知道的话,我心里也能做点准备。” “还用问吗,谁让你表情那么好懂的。而且……” 说着,她露出一抹坏笑。 “瞒着你,你的反应才更好玩啊。” “……是吗。” 就知道她会这么说。我不满地撇撇嘴。 “那,我的工作就到此为止了。” 香织转身告辞。假扮科斯塔神父的意大利男子冲鹰央说了几句,笑着挥挥手,也离开了。 这下算是结案了。我松了口气,只见香织走到停车场的出口,忽然又转过身。 “后面的事情……交给你们了。”她的声音有些发硬。 “嗯,交给我们吧。” 鹰央表情凝重地点了点头。香织这才走出了停车场。 “后面的事情是指什么?不是已经解决了……” 我不解地嘟囔。鹰央瞪了我一眼。 “说啥呢,重头戏这才开场。走吧。” “走?去哪儿?” “还用问吗,教会啊。” 鹰央昂首向前踏步。 回到教会,鹰央径直走向礼拜堂。我跟在她后面,不知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事。进入礼拜堂,鹰央停下了脚步。 “……果然还在啊。” 里面残留着一男一女两人的身影——教会的神父森下,以及羽村里奈的母亲羽村佐智,其他参会者已尽数离开。两人隔开一定距离坐在长椅上,都用空虚的目光盯着地面。一个是发觉自己提拔的先知是冒牌货的神父,一个是明白誓言救助女儿的代言人是个诈骗犯的母亲。他们受到的精神上打击尤其大,一时半会儿怕是很难恢复过来。鹰央来到两人身边,冲弯着腰的森下说道。 “明天会有卫生局的工作人员来,告诉你之后要怎么应对。还有,再过会儿田无派出所的警察会来搜查兴奋剂,你领他们去那个骗子住的地方看一下。” 森下缓缓站起身来,一摇一晃地朝鹰央靠近。我慌忙试图挡在她前方,却被她伸手制止了。 “……为什么?”他扑通一声跪在鹰央面前。“为什么,要做那些事……?” “你更愿意被那个冒牌货一直骗着吗?他可是假借上帝的名义,欺骗了教徒们,你觉得那是可以原谅的吗?” “不……那绝对不能原谅。但是……” 说着,森下抬起头,恨恨地看向鹰央。 “相信他的时候,我能够肯定自己的信仰,不再怀疑自己身为上帝仆从的身份了。” “我不懂宗教,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你。但我觉得,那个冒牌货有一个事情倒是说对了。” “说对了?”森下恳求般追问。 “和科学的怀疑精神不同,信仰是因相信而存在。你一直追求奇迹之类眼见为实的东西,但实际上,你不该寻求上帝存在的证据,而是扪心自问,寻求战胜怀疑的信仰之路,不是吗?” 森下咬紧嘴唇,一言不发,脸上写满了烦恼。鹰央只是默默地低头看着他。 “确实……” 沉默了三分多钟后,森下有些犹豫地开了口。 “确实,你说的有道理。我好像过分执著于轻松讨巧的方法了。” 他站起身来,抬头看向礼拜堂正面画着受难耶稣像的巨大彩色玻璃。 “所以,我才看到炎命大……那个男人掌心里的十字架,兀自相信那就是奇迹了……” 似是要冷静内心一般,森下长呼出一口气。 “首先要向受骗的各位道歉才行,毕竟是我把那个男的说成先知推上了神坛。如果能够得到各位的宽恕,我会重新审视自己内心的信仰。” “嗯,那样很好。” 鹰央略微扬起嘴角,来到依旧低头坐着的佐智身旁。现在我总算明白了,鹰央刚才所说的“重头戏”指的是什么。我们的确揭开了先知的真面目,但只做到那个是不够的。只有佐智同意了接受骨髓移植,整个任务才能算是完成。 我紧张地注视着鹰央。她不擅察觉他人的感情,自然也苦于配合对方的反应、软硬兼施地说服,所以平时在综合诊断部,都是我来为来诊的患者进行知情同意(informed consent,讲述治疗方案,取得患者同意)的说明。但今天,我打算交给鹰央试一试。与我共事的这十个月来,鹰央不论是作为医生还是作为一个独立的人,都有了显著的成长,而且想要救助羽村里奈的心情比谁都要迫切。她一定能够说服羽村佐智——我如此确信。 “……我该怎么办?” 佐智用细若游丝的声音喃喃,空洞的目光依旧盯着地面。 “接下来,我该怎么办才好……” “你应该仔细考虑里奈的治疗方案,决定是否接受骨髓移植。” 鹰央低头看着坐在椅子上的佐智,淡淡地回答。 “炎命大师说了会治好她的!里奈本来可以得救的!可都被你……” 佐智双手掩面,断断续续地哭诉着。她仍然把那个男的称为“炎命大师”,显然是仍然没有接受展现奇迹并保证能治好女儿的病的男人,竟然是一个骗子的事实。 “那个男的根本不是上帝的使者,纯粹就是一骗子。” 鹰央毫不留情地告知真相。 “你有什么权利把炎命大师逼到那个份上?他可是答应了会治好里奈……你为什么……” 佐智猛地抬起头,用布满血丝的双眼狠狠地瞪向鹰央。混乱中,她似乎误以为是鹰央夺走了炎命的能力。面对充满杀气的目光,鹰央没有退缩,只是静静地开了口。 “因为我想救里奈。” 闻此,佐智的身体猛地一颤。鹰央继续说道。 “那个男的只是在胡说八道。如果相信了他的话,拒绝接受治疗,你的独生女儿肯定会在数个月内死亡,这和我揭露真相与否没有关系。” 佐智紧咬嘴唇。头脑的某个角落里,她一定理解了自己上当受骗的事实,只是感情上无法接受而已。 “那,那我到底该怎么办!我要怎么做才能救里奈的命!” “方法只有一个,接受骨髓移植。” “接受移植的话,里奈就能治好吗?你能保证?” “我不能保证。不过,结合病症和统计数据,根治的可能性很大。” “统计数据?”佐智很是不屑地咋舌。“你上次也是这么说的,‘从统计上看,接受治疗后很可能根治’,结果不还是复发了,连着两次!她接受治疗的时候有多痛苦,你知道吗!” “……知道。” “炎命大师可没说什么统计,他说百分之百会治好里奈的病!” “但那只是吸毒成瘾的人在胡说八道。” 面对残酷的真相,佐智露出半是笑半是哭的表情,令人心碎。我不由得转过头去。 “你应该同意接受骨髓移植,这是治好里奈的唯一出路。” “我……已经,没法相信你们医生的话了,……已经找不到人可以商量里奈的病了……” 佐智无力地呢喃。她不肯相信医学,又被深信不疑的先知背叛。我不知道该怎么办才能敲开她内心紧闭的门闩。 “你还剩下一个人可以商量。” “……是谁?” 她的目光中除了强烈的反感,还残留有一丝些微的期待。鹰央顿了一顿,露出一抹微笑。 “你的女儿,羽村里奈。” “里奈……?”佐智讶异地反问。 “没错,你应该和她仔细商量,问她到底想怎么样,打算如何治疗。” “你在说什么……那孩子,才九岁啊!” “不是才九岁,而是已经九岁了。她具有充分的自我人格,也理解自己的病情。你应该听一听她的想法。” “可是,为了治好病,还要再接受那么痛苦的治疗……这叫我怎么说得出口……” 佐智痛苦地呻吟。 “里奈是个坚强的孩子,比我们想的还要坚强。至少,你现在应该待的地方不是这里。向神明祈愿不是坏事,但在女儿身边一样可以祈祷。” 说到这儿,鹰央顿了一顿,朝佐智靠近。 “你是她唯一的母亲,还是多去陪陪她吧。” 佐智的脸颊细微地颤动,直至大滴的泪珠从眼角倾泻而下。 “来,我们送你去医院。” 鹰央轻轻地把手放在佐智颤抖的背上。佐智哽咽着点了点头。 深夜的儿科住院楼护士站内,我、鹰央、熊川和鸿之池四人围坐桌边,表情凝重,一言不发。感到憋闷的我松了松衬衫的领口。约两小时前,我和鹰央将佐智送到了里奈的病房。接到羽村母女正在商讨的联络后,里奈的主治医师熊川与不知从何得到消息的鸿之池来到住院区,四人一同在护士站等待佐智的最终决定。 “他们……谈得怎么样了呢?” 许是耐不住沉默,鸿之池小心翼翼地发言。 “不知道啊。” 鹰央将手中的文库本放在桌上。她一直板着脸在看小说,大概是为了掩饰内心的紧张。 “一直等着实在太闹心了,我们就不能做点什么吗?” “现在能做的,也只有祈祷了。” “是啊……” 鸿之池紧闭双眼,双手合十举至额前,嘴里悄声嘀咕。我也不由得跟着握起双手,闭上眼睛。此时此刻,我十分理解那些渴求上帝的信徒们的心情。这时,传来了轻微的脚步声,睁开眼睛,只见羽村佐智正站在护士站的外面。 “羽村女士……那个,您和女儿谈得怎么样了……?” 熊川站起身,紧张地询问。佐智缓缓向我们靠近,我们眼下唾沫,等待着她的回答。她将手掌按在胸前,似是要平复内心,然后深深低下了头。 “我们……接受骨髓移植。拜托各位了。” 闻此,我不由得屏住呼吸,鸿之池则是双手掩在嘴边。鹰央瞪圆了猫一般硕大的眼瞳。 “您确定吗?治疗一旦开始,就不能中断了。” 熊川再度确认。佐智用力一点头,动作中不见了迷茫。 “里奈说了,就算再难受,她也愿意努力治好病,以后长大了要在蛋糕店里工作。所以……我也下了决心。” “是吗……明白了,我这就准备同意书,需要您在上面签字。鸿之池,麻烦你准备一下骨髓移植的计划书,还有申请移植需要的书面材料,明天一早就联系骨髓库。” “明白!” 接到指令,鸿之池精神抖擞地回应,小跑着去拿文件了。我说你现在不是在皮肤科实习吗,怎么还接儿科的活儿呢…… “我们走吧。” 我无语时,站在一旁的鹰央说道。 “哎?这就走吗?” “剩下的是儿科的工作了,轮不到我们。” 鹰央长叹了口气,满脸疲惫地走出护士站。许是解除了紧张,连日的劳累一气席卷了全身。在里面的桌边听熊川讲解骨髓移植的佐智冲我们略一低头,表情十分安稳。走向住院区的出口时,我注意到站在走廊里的一个人影,于是轻轻戳了戳鹰央的后背。 “鹰央老师。” “干嘛?” 她转过了身。我指了指走廊深处,只见穿着睡衣的羽村里奈正调皮地冲我们挥手。鹰央露出了柔和的微笑。 “这孩子,早就过熄灯时间了,还不睡觉。” 转身背对里奈,鹰央略举起左手,算是回答。她的眼角显得格外闪亮,我权当没看见。 %{ 本章参考文献: [1] 步宏, 李一雷 等. 《病理学》第九版. 人民卫生出版社, 2018. [2] 葛均波, 徐永建 等. 《内科学》第八版. 人民卫生出版社, 2013. [3] 赵久良, 冯云路. 《协和内科住院医师手册》第二版. 中国协和医科大学出版社, 2014. [4] 藤原 究, 2011. 亲と医疗の间における家庭裁判所の果たす役割. 早稲田大学社会安全政策研究所纪要(4), 113-132. [5] l. a. garner, 2004. contact dermatitis to metals. dermatologic therapy, (17)321-327. [6] m. saito, et al., 2016. molecr mechanisms of nickel allergy. int. j. mol. sci., 17, 202; doi:10.3390/ijms17020202. [7] 张学军, 陆洪光, 高兴华 等. 《皮肤性病学》第八版. 人民卫生出版社, 2013. [8] r. arita et al., 2017. effects of a warmpress containing menthol on the tear film in healthy subjects and dry eye patients. sci. rep. 7, 45848. doi: 10.1038/srep45848. [9] 2020年 结核登録者情报调查年报集计结果について. https://.mhlw.go.jp/stf/seisakunitsuite/bunya/0000175095_00004.html [10] 全国第五次结核病流行病学抽样调查技术指导组, 全国第五次结核病流行病学抽样调查办公室, 2012. 2010年全国第五次结核病流行病学抽样调查报告. 中国防痨杂志, 34(8), 485-508. [11] 中国疾病预防控制中心结核病预防控制中心, 全国法定传染病疫情概况 每月疫情报告. https://tb.chinacdc/yqjk/myyqbg/ [12] 华经情报网, 2020. 2020年中国肺结核发病数量、死亡人数、治疗方法及防治措施. https://.huaon/channel/trend/655043.html [13] 杨宝峰, 陈建国 等. 《药理学》第九版. 人民卫生出版社, 2018. p422 [14] 林子清, 陈霆宇 编. 《法医学》. 中国人民公安大学出版社, 2015. p162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