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日,我不再是我》 序 台版 转自 天使动漫论坛 天使动漫录入组 图源:流哲不哼太 录入:流哲不哼太 满开的樱花树下。 应该是立井润贵迎接结束的场所。 ──既然你都想死了,要不要假扮成我的分身? 那是一个双眼如通透冰块般冰冷的男子。 ──别担心,世界对我们没有兴趣。 他造就了无人所知的秘密。 那一天,立井润贵再也不是「立井润贵」。 1章 立井润贵因为邻居的骂声而醒觉。 他在毛毯里动了动身子,拿起放在枕边的手机看了看时间,早上五点。他朝著一旁送出愤恨目光。邻居的腿穿过分隔立井与邻居的隔间窗帘,侵占了立井的空间。那是一条骨肉如柴的腿,还能听见呻吟般的鼾声。 没打算继续睡,于是爬起身来的立井觉得头很痒,在意识朦胧之下搔了搔。抓过头发的手接触到鼻子,一股汗臭令他在意起来。上次洗澡是前天。他利用手机确认今天星期几,并得知今天是该洗澡的日子。 他拉开窗帘。 冰冷空气流入。 持续熟睡的邻居那一侧的窗户大大敞开,能看见黎明时分的街景,染成淡紫色的屋顶一字排开。虽然很想再多看几眼,但纵贯房间放置的三层板遮住了风景。 整张脸被头发和胡子盖住的邻居又开始呻吟,原本伸出的腿缩回毯子内蜷缩起身体,看起来像在发抖。 立井迟疑了一下,尽可能不要动到窗帘,悄悄地侵入了邻居的空间。他先以脚跟落地,无声无息地靠近窗户。途中,男子身上散发的恶心体味刺激鼻腔,让他停下脚步,看了看邻居毫无血色的嘴唇后叹了口气,接著关上窗户。 他摩娑著冰冷的身体回到自己的空间,三层板另一边传来闹钟以及另一位邻居翻身的声音,但吵闹的闹钟声仍不停歇。接著传来再另一位邻居露骨的咋舌声后,闹钟才停止作响。 立井重新体会到这里真的有四个人呢。 四个人住在这四坪大的单间房内,利用三层板和窗帘区隔成四块的房间里,除了立井之外,还住了两位年迈的男性与一位中年男子。 几度迎接几乎要冻死人的早晨,才知道空调不是奢侈品,而是必需品。立井想像起夏天的状况,不禁发毛。原本三天洗一次澡的频率似乎会改成两天洗一次,但在邻居们散发出的恶臭之下应该也只是杯水车薪吧。 立井嘀咕了声「饶了我吧」,用手梳顺头发之后,走出房间。 早餐已经在一楼餐厅准备好,餐点只有吐司面包与水煮蛋。虽然立井本来就不抱期望,但看到还是很泄气。 桌前有一位戴著眼镜的男子正透过电脑观赏影片,应该是非法上传的影片吧。男子一早就在看娱乐节目,勾起嘴角笑著。 立井朝男子问候,但男子仍只管凝视电脑萤幕。立井发现男子戴著无线耳机,只能更大声喊他。 男子总算抬起头。 「嗯?喔,是立井啊。」男子摘下耳机。「怎么了?」 他是立井住处的管理员。 立井压低声音说:「请问,医院那件事怎么样了?」 男子脸上的笑容消失。 「还在跟上头讨论。」 「但已经过三天了。」 「上头会判断。」 管理员再次戴上耳机,表示出没意愿再和立井讲下去的态度。 立井不知道管理员所说的「上头」是什么。 他忍住想大骂的心情,抓起早餐的吐司与水煮蛋往屋外去。他不想与管理员待在同一个空间里,也不想回到满是臭气的房间内。 穿上鞋子来到外面,潮湿的风吹来。挂在玄关旁的招牌发出嘎吱声,立井狠狠地瞪向招牌上的文字。 免费廉价住宿「燕窝」。 这是十九岁的立井润贵的住处。 立井锁定八点半的开门时间前往就业服务中心。 老旧的建筑物里面充满各种年龄层的人。随著来的次数增多,立井已经可以马上分辨出旁边的人是来求职或者求才。这两者的脚步声不同,求职者大多跟自己一样,踩著有气无力的脚步声。 他透过终端机寻找新登录的求才资讯。现在的自己没有余力挑工作,因此没有在希望职种的栏位上输入任何资料。他不是要找想要的工作,而是能做的工作。但显示出来的结果却是连看都不必看。 立井拿著明显匹配不上的求才单前往承办窗口。 等了一会儿后,曾见过的女性职员出来承办。不出所料,她看了立井提出的求才单之后面露难色,具体说明这家公司很难推荐云云。立井只管点头,也不期望能被介绍进去。他只是为了领取补助,而需要有求职的实际作为罢了。 立井见过这个女性职员好几次。她是一位年纪跟立井差不多的短发女性,说不定比立井还小,但立井一直希望对方比自己年长,只是想要守住自己微不足道的自尊。 女性职员提醒立井,他想应徵的事务职位必须具备最基本的电脑技能。立井现在正在参加word与excel的教学讲座,还不具备可以应徵事务工作的技术。 但立井无法应徵肉体劳动职。 因为他在半年前的短期派遣工作中弄伤了腰。在港口把装满大豆的袋子放上卡车时,突然一阵剧痛让他无法起身。起因是他被迫做了一整天会增加腰部负担的劳动工作,而那里似乎原本就是非法职场。他后来才知道,法律禁止在过度重劳动横行的港口施行派遣业务。 「如果你能治好腰伤,我就能介绍餐饮或看护相关职位给你……」职员露出同情的表情。「立井先生,你去医院了吗?」 「之后才要去。」 职员皱眉,压低了声量。 「平常我不太会追究太多,但立井先生居住的住处是正常的地方吗?」 「如果正常,」立井开玩笑道。「应该会把补助资格证还我吧。」 职员一副「果然」的态度搔搔头,并以同情的眼神看向立井。 「你为什么住在那么恶劣的住处……」 立井简单说明了自身状况。 高中辍学之后,虽然找到一家提供单身宿舍的公司就职,但公司很快倒闭。他没有储蓄可以让他花时间找工作,只能过著短期打工与在网咖过夜的生活。然后伤了腰,无法再工作的他只能依赖行政补助,生活辅导员于是介绍了「燕窝」给他。 「辅导员介绍的……?」职员一副意外的态度睁大了眼。 「我想对方也是知道我的状况。」 福利保障所的辅导员一副很抱歉地对立井说,没有其他地方有空间能收容他。包括未满二十岁者能够入住的自立支援机构与自立支援中心,都没有余力收容他。 「你的父母或亲戚没有人可以依靠吗?」 女性职员彷佛无法接受般追问。 「母亲已经死了,父亲虽然还活著,但联络不上。」 「这样啊……」 「我没有其他人可以依靠,甚至一开始还无法申请生活保障福利。」 无法工作的立井虽然去了市公所申请生活保障,但市公所的应对非常随便。因为他们认定立井有接受父亲援助,并且只会叫他拿腰部受伤的诊断证明过去。即使立井表示没钱就医,但公所那边仍不予理会,只是丢给其他部门处理。 结果,他只剩下依赖经营燕窝的福利法人。后来他和这里的住客聊天,才知道这法人背后经营著反社会组织。表面上看起来是正常福利事业,但背地里是让游民去申请生活保障福利,并且每个月抽成的灰色集团。如果没有他们帮助,立井甚至连生活保障都请领不到。 「因为这里是就业辅导中心,所以我无法评断其他单位的业务。」 职员盖好笔盖。 「先从重整生活开始。你可以再去一次福利保障所徵询,看是要离开目前的住处,还是去医院就医,然后再找工作吧。」 立井稍稍颔首后站起身来。 脑中一隅想著,应该不会再来这里了。 生活保障福利的请领对象若想接受医疗补助,必须到福利保障所开立医疗单据,而在立井居住的行政区里,必须持有补助资格证与印鉴,才能够开立医疗单据。因此他必须从管理员身上拿回这些东西。 如果没有医疗单据,他就没钱就医。生活保障金有八成都被管理员抽走了,立井每个月手边大概只剩下三万日圆。「燕窝」的穷酸餐点根本无法让立井吃饱,所以他必须另外买东西吃。营养均衡什么的根本不在考量之中,偶尔必须购买保养食品,再加上手机费与当下必须的治装费等等,立井每个月能自由运用的钱只有数百日圆,被迫过著在泡面货架前犹豫是否要购买便宜一些的小厂品牌泡面的生活。而这些私下购买的食物也会在「燕窝」里面遭窃,落得无从哭诉的悲惨下场。 他回去之后,首先来到管理员处。 管理员在与早上相同的位置愉快地玩著网路游戏。 「请问,现在方便吗?」立井说道。「我想立刻就医。」 管理员露出一脸不悦的表情。 「还在跟上头商量。」 「我要去医院有什么好商量的,请把补助资格证与印鉴还给我。」 「不行,规定就是由我统一管理这两样。」 「那我要离开这里,要是你拒绝,我就去通报市公所。」 立井厉声说道,管理员稍稍动了动眉。 「通报了之后你打算怎么办?」 管理员以小刀般锐利的目光看过来。 「你不就是因为没地方可去,所以才来这里吗?」 立井苦闷地垂下脸。 管理员言下之意是说,他顶多再被安排到类似的设施,甚至可说他眼底带著打从心底怜悯立井的情绪。 他说得对。现在的立井就是一个有腰伤、高中中辍、无业、没有任何专业证照的人。结果只能跑去福利事务所求情,请他们想办法让自己就医。 立井握拳,肩膀颤抖。 这时管理员突然露出嬉闹般的笑容。 「──我本想这样对你,但状况改变了。」 管理员好似突然转成好心情,以手指敲了敲电脑的液晶萤幕。 「你来这边。」 立井不禁「呃」了一声。 「上头的人刚刚来了联络,说想录用你。」 「录用……?」 「这很难得喔,真的几乎没有。」 出乎意料的提案让立井睁圆了眼呆楞住。立井这个反应似乎让管理员感觉很愉快,只见他露齿而笑。 「哎,你跟这里大多数人不一样,还年轻。真是不错呢,你算是出人头地了,要变成管理的一方了。」 管理员用手肘顶了顶立井身体,对他笑了笑,这举止感觉很像多了学弟的高中生。 立井内心却与他活泼的态度呈现对照,非常平静。 「那是……管理类似这里的工作吗?」 「嗯,就是类似的业务吧。」 管理员一副没什么大不了的态度说道。 立井脑海浮现管理员过去的所做所为。每天早上颓废地在电脑前面度过,并且忽略住户希望他开空调之类的小小请托,心情不好时甚至会殴打其他住户。只要一喝酒就会反覆说「我背后可是有黑道」之类,像是小混混才会说的话,炫耀不值一提的英勇事迹。 「──容我拒绝。」 回过神时已经这样回应了。 想死。 立井离开住处后便这样下定决心。 选项只有两种,像管理员那样压榨弱势,或者乾脆一死。 这不是谁不好,也不是有什么不好,只是自己诞生在这样的命运之下。神明从天上丢下的石头刚好砸到自己,因而被选定在天使吹著恭贺的号角之中,走上十九岁自杀身亡的命运。 对立井来说,熟悉的地方只剩下商店街角落的置物柜。这里没有屋顶,暴露在日晒风雨之下生锈的橱柜,收费比车站里面的便宜一百圆。十年前应该是橘色的油漆,都褪色成了桃红色。 置物柜里面放了冬季大衣、中学时代的毕业纪念册、好几代以前的数位相机、书写凌乱的日记本以及辍学高中的学生证。这些东西若是放在住处可能会被偷走,所以他才收来这里。但到了快去死的现在,不禁觉得每天花三百日圆就为了收这些东西也够愚蠢的。 他把除了大衣以外的东西收进包包,应该可以用来证明死者身分。大衣则扔在车站的长椅上,与自己有类似遭遇的人或许会捡走。反正只是花两千日圆购买的二手衣。 立井背起变得沉重的包包,走在商店街,心情也跟著沉重起来。 一直都是这样,只是经过店家前面就觉得自己很可悲。 旅行社前面贴了巴士游日光传单,两天一夜要价两万五千日圆;义大利餐厅前的落地看板上面写著晚餐套餐三千五百日圆;银行外贴有推荐投资信托的海报,表示可以提供比保险公司更安心的方案;服饰店贩卖超过五千日圆的大衣;西式点心店有一个要价三千日圆的家庭号蛋糕;香水店里标榜「送给心爱对象的礼物」的小瓶子正闪闪发光。 这些都跟自己无关。 没有人需要穷鬼,紧紧捏著千圆钞的人不会被放在眼里。 ──这个世界不需要自己。 许多朋友都离开了自己,对总是找人借钱的自己死了心。 这种人只能一死。 为了斩断留恋,立井到便利商店买了价位略高的威士忌与炸鸡,瞬间花光所有财产。这下子也无法去网咖或者速食店过夜了。 失去所有财产后,不知为何觉得很轻松。 剩下只要选出死亡的地点。幸好他心里有备案。 免费住处附近有一座可以赏花的公园,樱花树沿著一级河川种植。现在正值花季,人生最后可以在落英缤纷之中死去,也是挺风雅的。 立井来到公园角落,边赏著樱花边品尝威士忌。虽然是最后的小酌,但自己的舌头分辨不出这威士忌与廉价酒的差别。正当他自虐地想著早知道买发泡酒就好时,周围已看不到人影了。 半夜两点。 立井因寒冷而发颤,并后悔著早知道不要丢掉大衣。既然晚上这么冷,那么到早晨来临前应该不会有人发现吧。他把准备好的塑胶绳系在樱花树上,弄成恰到好处的高度。剩下只需要爬上树,把绳子挂在脖子上就好。原本想过要开著手机的录音功能录下遗言,但因为剩余电量不多而作罢。 他像抓著交通工具的拉环那样抓住塑胶绳,并确认其强韧度。即使稍稍在这株公园内最粗壮的樱花树上使力也文风不动。 正当他心想差不多该结束这段生命,而打算爬上树的时候。 「你该不会想死吧?」 背后传来声音。 回过头,一位高个儿男子站在那里。他的皮肤白皙,戴著眼镜,看起来像十多岁,也可能是二十几岁的青年。在还留有寒意的三月下旬深夜之中,只做了白衬衫配黑长裤的简单打扮。但那彷佛能看透一切的阴暗双眼,以及连个表面笑容都没有的面无表情令人印象深刻。 「……是啊。」 虽然对方是个可疑分子,但立井没有隐瞒想要自杀的念头。都到这一步了,根本没有罪恶感。他不会动摇自身选择,也和这位男子没有关系。 立井戒备著男子是否会阻止他自杀,男子伸出了手。 「那,钱包给我。」 立井说不出话。 没想到自己会遭到恐吓。 「你真的想死的话应该可以拿出来吧?」 男子催促般伸手,表情依旧毫无变化。 他说不定是委婉地想揶揄立井「反正根本不是真的想自杀」吧?立井发现这点,不禁嗤鼻一笑。 自己是真的想死,怎可能因为钱包就动摇。 「我只剩下不到一百喔。」 「无所谓啦。」 立井从包包取出钱包扔了过去,男子连看都不看现金一眼,开始翻找卡片夹,随后取出个人编号通知卡。这是立井现在唯一持有的身分证明。 「立井润贵,十九岁。」男子仍面无情地点点头。「终于找到了。」 男子瞬间眯细眼睛,并且把立井的身分证收进自己口袋。 「欸,立井同学,既然你都想死了──要不要假扮成我的分身?」 立井哑口无言,男子继续说道: 「用我的居住证去租屋,用我的录取通知书去上大学,用我的学生证去打工,用我的保险卡去医院看病。既然你都想死了,要不要当我的分身活看看?」 即使听他这么说,也无法理解含意。 但这个男子似乎打算让自己活下去。他并没有丢来空虚的一般论调,也没有宣扬无力的安慰话语,而是提出了非常具体的救济方案。 变成他人而活──? 想也没想过的提案。 ──真有这种生存方式吗? 一阵风吹过,立井视野中的某物摇晃。 那是方才他系上去的塑胶绳。 能够收容人头的空洞飘在黑暗之中,让立井想起他刚刚打算做什么,膝盖突然发起抖,泪水渗出。 无论怎样说服自己,真心话都很明白。 我还不想死。 男子名叫高木健介。 他没对立井说明详细,就拦了一辆计程车,报上位在新宿的住处。 途中他什么也没说,可能是不想让司机听见吧。 立井从对死亡的恐惧之中解放,突然在意起高木到底在想什么。 高木挺直了背看著前方,在快速道路的橘色灯光照耀下的表情依旧冷酷,简直像机器人。不,这年头的机器人还比较有表情变化吧。 该不会被抓去卖器官或者成为犯罪的帮凶吧。 漫画情节般的妄想浮现,立井渐渐开始觉得自己很蠢。 无论高木有什么盘算,自己都没有逃跑这个选项。 计程车在西新宿停下。 高木带领立井来到自身住处,是电梯大楼高楼层的两房两厅格局。一个人住这种房子确实有点太大,但里面感觉不到有其他人居住的气息。东西少得像是样品屋,只配备了最低限度的基本家具,是一间连乐器和海报都没有的煞风景房间。 高木看了一眼挂在墙上的时钟,嘀咕了声「已经四点了啊」。「你要现在听我解释,还是先睡一觉?」 「请先解释清楚。」 「喝矿泉水好吗?」 高木从冰箱取出宝特瓶,并将之与玻璃杯一起放在桌上。因为椅子只有一张,所以立井犹豫了要不要坐下,后来在高木催促之下入座。 高木摆出几张卡。 保险卡、私立大学录取通知书、个人编号通知卡,这些当然都是高木健介的名义。 「刚才我也说了,我希望你代替我过生活。我可以提供住处,你也可以拿我的保险卡就医,利用我的学生证去打工。」 立井依然无法理解其中意义而皱眉,这样只有对立井有好处啊。 「为什么?」 「你的问题很含糊呢。」 「你想要我做什么?」 「没特别,只希望你以我的名义去上大学。」 「……只有这样?」 「嗯,我马上就要升上大学了,下礼拜就是入学典礼。」 立井以为他会下达严苛的命令,因而傻眼。 代替他上大学。 在那之后,高木进行最低限度说明。高木考上了文学系,而且大学没有人认识他,所以立井可以理所当然地去上课。高木会提供立井多出来的房间与当下所需的资金让他生活,在不影响学业的情况下,立井可以自由享受社团一类的大学生活。 立井不禁畏缩,这也太好康了。 「还有其他问题吗?」高木送来冰冷目光。 虽然问题多如山,但立井顾虑到现在是大半夜,于是将之精简。 「你没想过如果我逃跑了该怎么办吗?」 「你会逃跑吗?」 「呃,正常来说都会吧?只要有保险卡就可以去借信用贷款,你不怕我卷款而逃吗?」 「我希望你能好好爱护我的名字。」 高木轻轻挥手。 「不然你会后悔。」 这威胁挺抽象的。 但他那对深邃漆黑的双眼确实有著威压感,让立井没有付诸行动的念头。虽然冰冷的目光和白天负责处理立井事务的女性职员差不多,然而高木的眼神在本质上有著明显差异。 立井咽了咽口水,心想还是别妄动比较好。 原本他就觉得如果要那样苟活,还不如死了痛快。 ──希望能当个正确的人。 「先睡吧。」高木别开目光。「如果腰会痛,明天就去医院。」 他似乎是从立井走路歪歪扭扭的状况察觉到。 立井于是不再提问,来到分配给自己的寝室入睡。 他已经很久没有在安静的床上睡著了。 于是,与高木健介的共同生活开始了。 立井首先在意的是会不会穿帮这点。 保险卡上面记载了高木健介的个资,二十岁b型。 血型跟立井相同,但年龄差了一岁。长相虽然有几分相似,但体格是从事过肉体劳动的立井比较壮硕。 立井担心会不会立刻败露而被警察追究。 但这是他杞人忧天。 医院丝毫没有起疑。立井只是出示了保险卡,医院毫不犹豫地开立了诊疗单。即使在候诊室等待,听到传唤「高木先生」时立井没有立刻反应过来,承办员也没有觉得哪里不对。 办理大学入学手续时也是一样。立井假扮高木健介在一周后出席了入学说明会,提交了办理学生证所需的照片,承办员也直接受理。承办员虽然拿起了入学考试时的准考证上照片比对了一下,但没有发现不是同一人。 没有人怀疑他拿著别人的身分证这项事实。 即使与其他学生搭话,也没有人怀疑立井的自我介绍,只是笑著说:「高木同学,你有没有想参加什么社团啊?」 太神奇了。 「这是当然啊。」 立井向高木报告此事,他一副没什么大不了的态度说道。 虽然有人会怀疑考试或者上课找枪手代劳,但一般人很难去想到一介大学生身上会发生包含学生证在内,由一人彻底假扮成另一个人的状况。另外,入学时有好几百个高中生为庆祝上大学而染发、化妆,所以本人与准考证上的照片有差异是很常见的状况,承办员也不会一一比对,何况立井和高木长得有几分神似。至于保险卡这边,如果是外国人拿就会被怀疑是借用,但基本上都会信任日本人。 高木平淡地如是说明。 因为他说得太没有抑扬顿挫了,甚至让立井误以为这样是合法行为。 「这原则上是犯罪吧?」立井如是确认,高木则笑著说:「不是原则上,彻底就是诈欺罪。」 原来如此。立井理解般颔首。虽然良心过不去,但这也无可奈何。 ──两人之间的秘密不能被任何人发现。 这就是台面下的规矩吧。 立井担心自己今后是否能持续遵守,高木露出温柔的眼神。 「别担心,世界对我们没有兴趣。」 这句话里头充满放弃的情绪。 高木直直地凝视著立井的脸。 「学生证下星期就会办发下来,那是上面使用了你的照片的身分证明。」 他深深颔首。 「你将完全化身为『高木健介』。」 只要持有附照片的身分证明文件,就可以去银行开户,也可以申办手机,甚至能够面试打工。 体悟到这点后,立井心中产生一股难以言喻的不安。 他找不出答案。 如果自己将化身为高木健介而活── 届时,眼前这位男子将如何证明自己是「高木健介」呢? 高木健介是一位神秘的男子。 早上起床来到客厅,发现他正边啃著谷物棒边看书。 碰到大学空堂回家的时候,可以听到高木房间传来敲打键盘的声音,而且还敲了相当久,这之间都没有上厕所或进食。立井悄悄从门缝之间窥探,发现他双眼冷酷地瞪著电脑萤幕。 而当立井晚归时,房间则熄了灯,一片寂静。 他不外出,冰箱里面塞了大量冷冻义大利面与蔬菜汁,似乎不爱外食。采买则是透过网购,宅配箱每星期会出现一次包裹,简直就像不想浪费时间那样。 立井虽然很想问他究竟是何方神圣,但总是错过时机。两人的生活步调完全错开,即使偶尔有机会在客厅碰面,高木也总是专心地读著书。高木不曾主动向立井攀谈,两人之间唯一的交流只有高木留下的纸条,上面写著「想请你在大学图书馆帮我借一本书」。 立井重新思考,时机只是藉口。 他害怕高木。 虽然立井很感谢高木,但更觉得他诡异。让别人代替自己去上大学的这个男子,白天都在做些什么?自己该不会不仅假冒了他人身分,甚至助长了犯罪行为呢? 某天,立井打完工回家,看到高木在客厅里,且很难得地没有读书,快速转台看著电视。 好机会。 「方便借点时间吗?」立井鼓足勇气搭话。「你到底是何方神圣?」 高木看了看立井,一副觉得很无趣般关掉电视。看来他原本就没有特别想看什么节目。 「偶尔一起散个步吧。」 他简短说道。 从分身生活开始后,这是两人首度并肩而行。 四月夜晚,虽然仍有几分寒意,但不至于冻人。 高木心中似乎已有目的地,脚步毫无犹豫。 他钻著大楼缝隙间走著,进入深夜营业的大型书店。 两人前往文学书区,对于只会翻阅八卦周刊的立井而言,这是一块不熟悉的区域。毫不迟疑地前行的高木来到一个书柜前,接著陷入深深沉默。立井看到「潮海晴特集」的宣传海报,两种书填满了这个柜子。在深沉的黑色之中点缀炫目红色的封面相当吸引目光。 立井对这书有印象。 高木拿起两本去收银台结帐,付完钱之后把袋子递给立井说「给你」。 立井稍稍低头示意,重新垂眼看向书本。 「你房间好像也有这两本书……」 「那是我写的。」 立井「呃」了一声,高木点点头。 「我以为你早就知道了。」 高木离开书店,在自动贩卖机购买矿泉水和可乐,并且把宝特瓶装可乐拋给立井,接著又走上夜晚的道路。 立井在路灯之下翻阅高木购买的书本,作者经历栏上除了去年出道之外,没有其他讯息。看著书腰上的累计发行本数,能够推测得到他应该是相当出名的作家。立井回想起来,确实有在电车广告上看过「潮海晴」这个名字的印象。 「『潮海晴』是你的笔名?」 「虽然考上大学了,但我忙著写作,其实是想过休学。」 「原来如此……」 「虽然这是个靠实力分胜负的业界,但也是有重视学历的无聊分子,而且没有任何人能保证我可以当一辈子作家。不过现在我忙著写作,所以希望能有人去帮我念到大学毕业。」 除了「好强」之外说不出其他话的立井毛躁地翻开封面,看著书腰上的推荐文并为之震慑。虽然很惊讶,但所有疑惑的事项全都解开了。高木之所以窝在自己的房内,是因为他在写小说。 两人走著走著,来到一座公园。那是一座位在高楼大厦夹缝之间,以砖块建造的公园。高木缓缓在长椅上坐下,立井也跟著坐在高木身边。 「接著轮到你了。」高木一脸正经地说。 「轮到我?」 「你为什么选择自杀?」 立井吃了一惊,这么说来他确实从没问过。尽管立井觉得很不可思议,仍说起自己腰受伤的状况。 「我想从更之前开始了解。」高木打断他。「你为什么高中辍学,出来工作呢?」 高木喝了口矿泉水,彷佛等著立井开口一般。 虽然立井不想说这些,但也不能含糊过去,毕竟对方已经把自己的秘密都说出来了。 立井用可乐润了润喉。 「说白点,我老爸被恐吓,然后失踪了。」 立井的父母经营了一间街角外送便当店,是一家在当地立足的小店。他们会在法会或者喜庆的时候承办宅配便当,也会在夏季庆典时节外送寿司或前菜给各邻里。虽然不算生意兴隆,但多亏老主顾关照,还是一家能经营下去的店。 双亲虽然很努力经营,但在立井十六岁时父亲发生交通事故后,家道就开始中落。 父亲似乎是从后方撞上了紧急煞车的前方车辆。 对方的车里乘坐著一位男性与其女儿。男子表示可以不报警,但要付钱和解。一开始要求的金额并不高,在意世俗眼光的父亲也乾脆地付了。但随后男子开始索取同车女儿的医药费或心理治疗费等,要求的金额也水涨船高,甚至在立井家玄关大声喧闹是父亲害十岁小女孩受伤之类。 父亲之所以不想牵扯上警察的原因有二。首先是他不想被吊销驾照。过去的超速记录让他累积了不少违规点数,对于以宅配为中心的外送便当店而言,当然不能被吊销驾照。 其次是如果问题陷入胶著,没有什么比在地的外送便当店立场更薄弱的存在了。有谁会想在喜庆场合吃因为车祸而害小女孩受伤的店长所做的便当呢?只要负评传开,一切都将报销。 最后变成支付不起的金额,最终父母决定收掉店面。虽说原本就有点快经营不下去了,也没有余力撑著继续经营。而这件事招来另一桩问题,立井的父亲失踪、母亲病倒,立井则高中辍学,开始工作。 在立井述说之间,高木一句话也没说。 他在长椅坐著,双手交叠在大腿上,静静听立井说完之后── 「你父亲是怎样的人?」 他如是问道。 为什么在意这个?是有哪里碰触到小说家的琴弦吗? 「是个温柔的人。」立井轻轻笑了。「经营顺利的时候常会照顾家人。每到春天,父亲都会做好便当,带我们去赏日本山樱。虽然可能被人误会,但他是个爱护家人的好父亲。」 立井说了许多跟父亲有关的回忆,包括每年去赏花的景点,以及在那儿看到的景象等。 高木投来锐利目光。 「听了这么多,实在难以认为他会拋下家人失踪。」 「不,这个……」立井支吾其词。「他的好处也是缺点就是太温柔了,意志不甚坚强……我跟他因为新工作而起了争执……」 立井为了家族的名誉而没有具体说明。他只表示与父亲的对立最终发展到互相抓著对方吵架的程度,后来父亲就失踪了。 高木可能是出于顾虑,没有继续追问。 关于之后的事情,立井只有简短地追加说明。因为伤了腰而住在住宿处,后来无法忍受孤独与无力才选择自杀。 高木简短地嘀咕了声:「这样啊。」 「我明白了你的状况,但我还是不能认同你要自杀。」 说完后一把捏扁宝特瓶。 「我只跟你说一个。即使不被他人所需要、不被重视也没差。」 「怎么会没差……」 「即使被世界遗忘,我们的灵魂仍存在于此。」 立井重复了「灵魂」二字。 他无法完全理解、融会这夸大的话语。是一种佛教思想吗? 但内心一举变得轻盈许多。 高木没有再多说什么,从长椅上起身,默默地走回来时路。 那天晚上,立井没能理解高木的话。 他只知道两点:在直到大学毕业的这四年之间必须持续以分身生活,以及看来高木不是什么坏人。 高木健介毫无疑问是立井的恩人,立井心想不能白费从他手中获得的四年,于是努力充实大学生活。 读书、考资格、打工、社团,全都努力地去做。 入学时觉得大学课程很难,但在朋友教导下总算跟上。无论怎样都看不懂的专门书籍则拜托高木指点,而大多事情高木都能够毫无窒碍地解说,没有不擅长的领域。无论经济学或哲学,只要立井提问,他都会回答。立井则为了尽可能不要叨扰他,变得会利用打工空档在大学图书馆苦读。他花了一个月读完杜斯妥也夫斯基所著之《罪与罚》,并且努力学习日商簿记检定。他压根没想过自己竟然也会有在书桌前熬整夜的日子。 腰的状况好转之后,立井就开始打工,他必须在与高木告别的那天到来之前存好钱。他应徵了补习班的阅卷工作,这应该不是高中辍学的立井能应徵上的工作,但只要出示高木的学生证就能毫无问题地应徵上。 他也在同系的同学邀约之下参加了义工社团,以两星期一次的频率去安亲班或幼儿园陪小孩玩耍,每次活动结束大家都会一起去喝一杯。原本就擅长与人交流的立井成了社团核心以及一年级学生代表。 常常有同学找立井吐露烦恼,毕竟「高木健介」二十岁,对同学们来说算是年长者。 立井特别感同身受的是与金钱相关的烦恼,毕竟立井自己也吃过很多次亏。在大学,介绍自我启发课程给为迟早要面对偿还学贷而忧愁的学生参加,并藉此大削一笔的人多如牛毛。参加学习如何转卖限定商品或赚取影片网站广告收入的讲座,一次要价十万日圆,立井于是给了烦恼要不要参加的同学建议。 等回过神,「高木健介」在大学已经成了小有名气的人物。 「高木健介」的手机里面不断出现人生谘询与饮酒会邀约的讯息。他虽然没有交往对象,但结交了不论异性、同性的许多朋友。 立井充分享受著作为「高木健介」生活的日子。 过了半年,他与高木健介之间的关系开始变化。 「你能不能读一读我的小说?」 高木唐突地如此拜托。立井读过一遍高木交给他的原稿,并且回了感想给他。高木深深点了点头,从那天开始拜托立井协助他写作。 「潮海晴」的作品属于纯文学,作风非常符合「封闭」一词。沉重的故事在封闭的人际关系之下推展,结局也很难说是快乐。故事里没有温暖人心的恋爱,也没有值得惊叹的推理,却令人无法停下翻阅的手。 潮海晴的出道作《锈蚀双翼的孩子们》述说一位孤独男孩的故事。男孩没有上学,他所知道的世界只有电视和与母亲之间的对话,而这样的少年想像著外头的世界,并将之描绘于白纸上。后来男孩盲信自己画出的景色全部实际存在于世界某处,而开始到外头寻找,母亲因而觉得他诡异,于是与他分道扬镳。 第二作《踏上通往无意义夜晚之旅》,则是一位在爱情宾馆工作的青年钜细靡遗地观察访客的故事。青年透过监视摄影机影像联想客人的人生,并将之与某天认识的女孩人生加以比较。 目前高木健介正在撰写第三部作品。 立井收下执笔中的原稿阅读,并告知感想。高木要求他无论怎样细节的部分,只要有意见就要说。 两人都是在晚上进行议论,白天立井上课期间,高木在家写作,晚上读过内容的立井则提出疑问点。在高木写作没有进展的时候,立井则负责指出高木过去作品的不协调之处。 例如这样。 立井有点介意《锈蚀双翼的孩子们》其中一幕。 某天,主角少年在公寓外等待一名男性归来。他在门前抱膝而坐,仰望天空。冒烟的烟囱并排于天空,而高木将之比喻为蜡烛。少年等待的是一个酒精中毒的废物男子,少年拜托好不容易登上阶梯的男子说「只要一天就好,请帮我庆祝生日」,并且递出从母亲的钱包里偷拿的五千日圆。 这是把生日蛋糕的蜡烛与工厂烟囱重叠,令人印象深刻的一幕。立井之后才知道,这段想以金钱购买父爱的无与伦比描写大获好评。 「现在还有工厂烟囱会排放白烟吗?」 立井说出自己的感想,高木皱起眉头。 「什么意思?」 「排放物不是会基于环保而受到管制吗?」 「是啊。不过这一幕的白烟并不是真正的白烟,而是水蒸气。但因为是小孩的观点,所以我没有写『从烟囱排放出水蒸气』。」 「喔,我老家那边也有这种工厂吗?」 「应该是有。原来如此,从不在意的人的角度来看,会觉得这边很奇怪啊。」 面对这类像是拘泥鸡毛蒜皮小事的指摘,高木不仅从来没有不耐烦,甚至表现出兴致盎然的态度。立井也想说要回应他的期待,积极拋出问题。 立井介意在第二作《踏上通往无意义夜晚之旅》之中出现的学校。主角虽然与某位女孩亲近起来,并一起去学校参观,但小学和中学在同一栋校舍。立井表示:「这不是很奇怪吗?」高木则回答:「在学生人数少的乡下会有这种状况。」 高木对待小说的态度非常真诚。 几乎整天都可以听到他的房间传来敲键盘声。但因为敲键盘的声音与完成的稿件字数不符,立井于是询问他为什么写了这么久,却没写出多少内容。 他表示,同一幕他会写出十种不同版本,然后把这之中写得最好的那一版进一步修改之后,才交给立井阅读。立井不禁对他夸张无比的写作量发毛。 他真的是不遗余力地写作。 即使立井提议「偶尔要不要外食?」高木也不予回应。「还不专业的我没有这些余力」是他的理由。「我只会书写主角际遇悲惨的小说,还未到达过在那之后的境界」。 他眉头动也不动,觉得有点厌烦地如是说。尽管他的小说获得世间好评,接连再版。 立井接触到高木可谓异样的态度,不禁对他的生平产生兴趣。让他如此醉心于故事之中的理由究竟为何? 但高木从不透露自身生平。 比方,高木偏爱某枝笔,那是一种细如针的金属制原子笔。他常常在客厅分解这枝笔,并仔细地保养。这枝笔似乎有点年代,黑色外漆已经剥落。 立井觉得从这枝笔可以看出高木的人生观,因此曾随意地开口问过,这该不会是谁送他的。 但高木的回答很冷漠:「不是什么可以跟人说的事。」 这是立井很熟悉的一句话。 每次提问,高木都是耸耸肩打哈哈过去。 他隐瞒的态度非常彻底,绝对不对读者公开真面目。别说照片了,甚至连出身与年龄都不公开,也完全不接受采访。与责任编辑仅透过电子邮件联络。 潮海晴是个彻底的蒙面作家。 不公开自己的外貌,专注于产出作品的禁欲小说家。 而这种神秘的作家形象又更是吸引读者。 立井于是愈发尊敬高木。 他写的故事拥有吸引人的厉害之处,立井甚至有过因为读得太热中而忘记时间,导致上学迟到。只读过一遍会错过许多伏笔与提示,也有很多发现是在询问高木之后才重新察觉。发现这些带来的兴奋也是作品的魅力之一,立井深深陷入潮海晴的小说世界之中。 因此他乐意协助高木写作。 以接受他好意的身分、以一位书迷的身分,以及以高木分身的身分。 立井所度过的大学生活,原本应该是高木本人将体验的每一天。立井希望能帮助高木写作,于是把自己的日常生活整理在纸上并提交给他。在社团与打工场合发生的人际关系摩擦、大学课堂上学到的有趣研究、旅行地点的照片与没有亲身莅临便无法实际体会的感受──随著他愈是仔细地传达,高木也要求他详细说明当下的情感。 高木偶尔会要求他提出小说的改善方案,立井尽管觉得自己这样很冒犯仍积极提案。那不是他站在任性的读者角度,而是基于创作者立场深思熟虑过后提出的点子。即使高木会称赞他,也未曾予以采用。立井虽觉得悔恨,却因此将提出高木认同的方案作为个人的一大目标。 有时候,两人之间白热化的议论甚至持续到深夜。每当遇到讨论不出结果的状况,两人的惯例就是出门散步,而这么一来总是很神奇地能得出结论。立井并不讨厌与高木默默地走著,并打磨思绪到顶点的感觉。彼此对上眼后颔首,踏上归途。 于是,两年的时间就这样过去了。 迎接第二年春天时,潮海晴的第三作《桩子》初稿完成了。 因为高木途中重写了很多次,所以花去许多时间,但这是一本立井也能确定是杰作的作品。两人一直在房里议论直到截稿日前夕,立井主张作品中的暗号太简单,但高木则认为这样就好,不愿接纳。两人争论到凌晨四点,最后是立井投降了。 接下来暂时告一段落,随后进入改稿作业。 将初稿传送给责编之后,两人不约而同地出门散步。 「多亏有你,我写出了一部很不错的作品。」 然而高木的声音里带著与话语不同的燃烧不完全感。 立井忍不住笑了。 「我听起来你好像不甚满意?」 「嗯,才刚完成就说这个很呕,但还算不上理想作品。」 「之后再改就好,先休息一下吧。」 立井以嬉闹的语气如是说,高木点了点头说「也是」。 「那要不要在外面吃个饭?」他看了看路旁绽放的樱花。「与你也共同生活了两年,兼做庆祝吧。」 立井「咦?」了一声,确认这提议不是说说。 「好啊,我们走。」立井说道。这两年里,高木口中从未提过出门外食,无论中元假期还是耶诞节,高木都只是在自己房内吃著冷冻食品。 「你想吃什么?我去订餐厅。」 心情大好的高木脸上浮现微笑。 第一次与高木外食的机会让立井雀跃无比。 但庆祝当天,高木健介没有造访餐厅。 立井润贵成为他分身两年后──高木健介失踪了。 2章 两人的两周年纪念日很不巧是个大雨天。 立井白天在大学参加社团会议,随后直接前往池袋。 立井准备了保温杯要送给高木。虽然他觉得送礼给男性有点怪,但在他所知范围内,不会有朋友或交往对象送礼物给高木,所以有个人可以送礼给他应该还不错吧。如果能趁这个机会进展到平常会一起小酌的程度,肯定很快乐。 立井提早到达约好的碰面地点,那是一家饮料一律不到五百日圆,以大学生为主要客层的酒吧。立井远离正在转播足球比赛而闹热滚滚的座位,选了吧台位入座。 高木事先有告知他可能会晚到。 他点了一杯琴通宁,等著高木到来。他们约了八点,还有将近二十分钟。 在这之间,立井从包包取出原稿。那是刚寄给责编的《桩子》初稿。编辑那边的评价相当理想,几乎没有要求修正,这让立井像是自己被称赞一样开心。之后只剩下高木最终改稿完毕并回寄原稿的作业吧。如果想对高木提出问题点,立井所剩的时间也不多。 「潮海晴第三作,出色的恋爱小说」──责编如是盛赞。《桩子》叙述少年与少女离家出走,开始同居生活的故事。两个人在狭窄穷酸的房子里牵著手生活,无论何时何地,两人牵著的手都不曾放开,故事最后在两人无法离开房间一步的情况下结束。 两位主角为何不离家?究竟是因为害怕什么而牵手?书中没有提及。这是一本充满潮海晴特有封闭感的恐怖风格纯爱小说。 立井介意的点是女主角的形象。 出生于贫穷家庭、短发、牙齿缺角、笑容可掬的女孩── 与少年相比言行举止稚嫩,每次做菜反应都很大,少年睡觉她也会想跟著睡在旁边。少年的年龄应该在十五到二十岁之间,但女主角很明显像个孩子。两人之间的年龄差距会让人觉得这真的是恋爱小说吗? 即使立井几度表示这部分的不协调感,但高木坚持不予修改,似乎对女主角形象有强烈的坚持。他想写有年龄差距的恋爱故事吗?或者── ──这原本就不是一部恋爱小说。 立井虽想确认,关键的作者却迟迟不来。 看了看时钟,已经九点半,早就过了约定时间。 奇怪,这也太晚。如果是碰上什么麻烦,应该会联络啊。 是因为他平常不太出门而迷路吗? 立井这样认定,再次开始读起书稿持续等待。 但高木健介没有造访酒吧。 高木健介已失踪两天。 联络不上他。 庆祝两周年那天,立井知道再怎么样也太慢而返回家中,但没有看到高木人影,他的手机则放在客厅。 没看到他的鞋子,很明显外出了。 因为即使到了深夜零点他也没回来,立井于是致电邻近医院。现在的高木健介身上没有任何身分证明,所以立井一一向各家医院确认有没有收容身分不明的伤患,然而没有问到任何可能是高木的消息。 「到底怎么回事……?」 立井在空无一人的房内思考。 高木健介有如一阵烟消失了。 立井针对这点思考。 「失踪?但又不能报警……」 他担心的不只是高木的安危。 还包括如果高木就这样失踪,他会有什么下场的盘算。 这时门铃响起。 立井奔到对讲机萤幕前,心想他总算回来了。但出现在液晶萤幕里的不是高木,而是两位身穿西装的男子。 立井只消看了看他们的脸,就立刻猜出来者职业。 是警察。 中年男刑警呼著满是菸味的气息,对立井说在引人注目的地方不方便说话,并要求他去警察署一趟。话说得虽然客气,但眼神明显怀疑立井,以纠缠的目光上下打量他。身边的年轻刑警则显得有些紧张。 中年刑警体格的壮硕程度,从即使穿著西装也隆起的肌肉便能窥知一二,光是站在他前方就够累人了。 对方拿出警察手册,立井觉得自己脸色快要发青。 「为什么……需要走一趟?」 他戒备著──该不会是冒充身分一事败露? 中年刑警说道: 「有关前天在杉并区发生的溺水案。」 「溺水案?」立井发出讶异声音。 是出乎他意料的案件。 而他这反应似乎也出乎刑警意料,可以看出年轻刑警面露惊愕,中年刑警则不动声色。 立井上了一辆便衣警车,被送到警察署。中年刑警在路上虽然闲聊兼刺探地说「一个大学生住得真好」,但立井只是随便回话带了过去,想必看起来就像个憨傻大学生。 进入审讯室,立井咽了咽口水。那是一个只有桌子、椅子和灯的无机空间,立井闻到一股男人汗臭般的气味。 他心想,坐上这折椅之后,应该没那么容易离开吧。他被刑警瞪了一眼,于是乖乖遵照指示。 方才那位中年刑警边说「不想说的可以不用说没关系」,边在对面坐下。立井知道这句话并非基于亲切而说,而只是告诉他有权保持缄默的程序。中年刑警的态度不是试著顾虑立井的情绪并收集情报,而是威吓犯人迫使其自白。 「我是嫌疑人?还是关系人?」立井如是问。 中年刑警眯细了眼。 「这年头学生懂得真多。」 「只是刚好。」 协助撰写小说时有调查过,审讯有针对关系人与嫌疑人两种。 「关系人啦。」中年刑警说道。「至少现在是。」 暗中威胁你有可能变成嫌疑人。 中年刑警取出手册,简单说明事情的来龙去脉。 前天,杉并区内一处水池里发现一位男子的尸体。解剖后发现肺部进水,因此判断死因为溺死。受害者姓名为荣田重道,是一位在餐饮店打工的三十二岁男子── 「如果你知道些什么就跟我说。」 眼前这位中年刑警压低声音狠狠地说。 但立井当然一无所知。 「为什么你们觉得我与案件有所牵扯?」 中年刑警咋舌,这声音令人相当不快,立井于是皱眉。 「推测死亡时间是前天晚上九点到十点,受害者在那之前离开职场,并明确地跟同事说『我要去见一个叫高木健介的大学生』。整个东京都内只有你符合条件。」 即使听取详细说明也不懂。 但刑警表示,受害者手机里似乎留有与「高木健介」邮件往来的纪录。立井虽然表示这是第三者谎称自己是「高木健介」,但刑警不予采纳。 立井因为跟不上状况而开始觉得烦躁,虽然他理解心情浮躁就是著了刑警的道,仍不禁大声起来。 「对方是溺死吧?不就只是单纯溺死吗?」 中年刑警咯咯贼笑。 「虽然遗体没有外伤,但身上的衣服凌乱,临死之前与他人扭打的可能性很高。加上体内没有检测出酒精,所以应该不是意外,更有可能是他人犯案。」 立井咬唇,擦了擦滑过脸部的汗珠。虽然房间并不热,但不管怎么擦,汗水还是拚命喷出。他刻意忽略闪过脑海的可能性,只是不断重复「我不知道」这句话。 关于此案他一概不知情,然而他很清楚究竟谁有嫌疑。 高木健介。 受害者荣田重道可能是高木认识的人,高木约荣田出来,将他推进水池内杀害,并在那之后逃走。刑警叙述的情报也与高木失踪的现况吻合。 尽管理性如是判断,立井却有一股怎样都不想承认的冲动。他甚至不惜牺牲擦汗时间,只为找出能否认的情报。 中年刑警从椅子上起身,来到立井身边,把那张油腻腻的脸凑了过来低语道: 「是你干的吗?」 立井咽了咽口水。 他甚至不用问做了什么,现在自己是杀人嫌疑犯。 在那之后,刑警单方面以立井是杀人犯为前提加以劝诫。 从立井的年纪来看,老实招认并且导向过失致死的结果是最好。如果不是凶杀,而是过失致死,甚至可以视状况获得缓刑。但如果保持缄默,警方就必须循正规方式办案,一旦收齐了证据,检方应该会以杀人罪或强盗致死罪起诉。 「要招就趁现在。」刑警威胁道。 中年刑警的压迫虽然有些文不对题,但仍重重地打击了立井内心。如他所说,保持缄默只会对立井的立场造成不利。若被警方发现立井与高木交换身分──立井还能说自己不是共犯吗? 他以双手遮住视野思考。 随著眼前一片黑,内心也稍稍平静下来。 高木健介有杀人嫌疑,既然他现在失踪,很难说他与此案完全无关。如果高木真的犯罪了──自己有什么与警察为敌仍要包庇犯人的动机吗? 该相信什么? 该依赖什么? 眼前这位刑警的推论?还是自己的恩人呢? 「──我不知道。」 答案马上出来。 立井放开手,视野开阔。 并且回瞪投来不礼貌视线的刑警。 「我有不在场证明。」立井气势十足地说道。「当天直到晚上七点,我都在大学图书馆跟社团同学开会,之后搭电车前往池袋,在站内提款机提了一万日圆出来,并去车站附近酒吧的吧台位入座。从八点待到晚上十一点,店里也有监视摄影机。」 「……真的吗?」 立井没有错过刑警眼光瞬间闪烁,接续说道: 「还有我因为严重腰伤而正在接受治疗。虽然最近比较好了,但我无法进行剧烈运动,我不知道犯人是把死者推落水池还是强行把脸按在水里,但我无法做到这些。」 「方法有很多吧?」 「但如果真心想杀害,应该会采用别的方式。」 立井一口气说完之后,刑警们看了看彼此,年轻刑警稍稍摇了摇头,这时再次面向立井的中年刑警态度也变得温和许多。 虽然他叮咛立井说谎也没用,但立井不为所动。 他有朋友可以为不在场证明作证。无论是大学图书馆、酒吧,甚至持续就医等说法应该都能获得证实。 「我知道了。我要做笔录,麻烦你从不在场证明这边详细说明。」 刑警不悦地说,立井呼了一口气。 至少免去了当场被捕的下场。 但中年刑警的态度仍有些带刺,他钜细靡遗地询问立井前天晚上的行动,包括搭乘电车的时间、在大学图书馆有哪些社团朋友,执拗地重复同样问题,并解释说:「不好意思啊,我的工作就是一一消除所有可能性。」 虽然立井有所不满,但好不容易获得解放的安心感让他也不好多说什么。 最后,中年刑警又尝试刺探了一下。 「最后能不能收集一下你的照片与指纹?」 这太出乎意料,让立井不禁「咦」了一声。 「我只是关系人对吧?」 「保险起见。」 「保险什么啊……」 「难道你有什么不方便?」 立井为了掩饰狼狈而说「没关系」并加以同意。他知道自己被测试反应了,如果拒绝,刑警只会更加起疑吧。 立井为了不被他们察觉更多表情变化而换了个话题。 「说到照片,请问没有被害人的照片吗?我有点在意。」 「说得也是,还没让你看过呢。」 中年刑警拿出一张照片,那似乎是直接拿驾照上的照片转用,上面清楚印出受害者的脸孔。 「你对这张脸有印象吗?」 「完全没有。」立井努力保持平静。 中年刑警没趣似地收起照片。 之后立井等了一下,毫无窒碍地获得释放。他在笔录上面签名后离开警局,但中年刑警始终不掩饰充满猜疑的目光,看来没有完全洗刷嫌疑。 立井将手按在左胸前深呼吸。 心跳和呼吸一时间无法平静下来。 立井回到家中,冲进厕所,把胃里的东西全呕了出来。 呕吐时可以不用思考。清空了胃之后漱口。 身体因为当下的问题而摇晃。 他从高木房间拿出常温保存的矿泉水,一口气喝掉将近半瓶。 「糟糕了……」 立井往高木爱用的办公椅一坐,自觉陷入了无法抽身的命运之中。对警察隐瞒自己的真实身分,并在笔录上签了字。如果高木健介真的是杀人犯,警方应该会认定立井协助他逃亡吧。 但他不后悔。高木已经警告过使用他人身分证将犯下诈欺罪,如果立井老实招认,应该也无法无罪开释。 「高木现在在哪里啊……?」 立井打开手机,确认讯息通知。从高木失踪以来,立井几乎是下意识地养成了确认手机画面的习惯。但萤幕锁定画面上只显示了社团同学来约喝酒的讯息。 高木应该再也不会来联络了──立井有这种预感。 这样一直等下去也不是办法。 他用手机开启新闻网站。虽然这不是什么大新闻,仍有几家网站报导了杉并区溺死案的消息。无论哪篇报导都表示「警方正往意外与犯案两方面进行调查」,但方才那位中年刑警的态度看起来比较偏向犯案。应该是彻底调查犯案的可能性之后,若仍找不到证据,才会认定为意外吧。 无论哪篇新闻报导都没有揭露嫌疑犯情报,如同刑警所说,「高木健介」仍只是非常接近嫌疑犯的关系人吧。 接著搜寻受害者荣田重道。 意外搜出许多网站。 虽然四年前的新闻报导网站连结已经失效,但有好几篇部落格提及。 立井看了这些内容不禁呻吟。 「关于故意擦撞自小客车并威胁对方索取和解金的『假车祸诈骗』行为」 「警方宣布以恐吓嫌疑逮捕荣田重道嫌疑犯(28)」 「荣田嫌疑犯上个月主动冲撞路上行驶中的车辆,并威胁驾驶男性『若愿意付钱就能和解』藉此谋财」 「嫌犯供称专找个人经营的宅配业者或司机下手」 部落格里面刊登被送上警车的荣田重道照片。 立井对这个人有印象。 「是恐吓老爸的人……」 其实在审讯室看到照片时,他就察觉了。 荣田重道就是过去威胁父亲,毁了立井家庭的男子。 「果然这个人专干假车祸诈骗,以恐吓为目的啊……」 立井重重捶了桌子一下,以双手掩面。 溺死的男子过去曾经犯罪。 读完部落格当下,立井哭了。并不是因为伤心,而是无法承受涌上的情绪,发出呜咽。 父亲基于酿成交通意外所引发的罪恶感而支付金钱给荣田,但这是错误判断。一想像荣田重道背地里吐舌头的模样,立井不禁悔恨得流泪。 他猛抓头发,捶了桌子好几下。 荣田被释放后没多久就溺死了。 立井不清楚发生了什么事──但他知道一点。 找受害者出来的「高木健介」、与立井有牵扯的男人可疑死亡,以及当天失踪的高木健介。他不认为这三者只是偶然重叠,因为他只对高木透露过自己的过往。 「毫无疑问吧。」立井独自发出软弱声音。「你一定跟这犯罪有关。」 这是他想要立刻否定的可能性。 但知道真相的高木健介并不在场。 立井无法自处。 花了两年累积的日常开始崩坏。 无论是与朋友一起奋发读书的大学生活、与高木一起撰写小说的同居生活,现在都正要消失。他只存了一点钱,且无法确定浅交的大学朋友会不会相信自己。 如同风一吹,沙雕城堡就会消失那般,好不容易抓住的安定即将结束。 若现在被逮捕,变成孤身一人,会怎么样呢? ──想起不被人需要而选择自杀的那一天。 在樱花树下摇晃的塑胶绳景象挥之不去。 内心大喊,绝对不要这样。 立井寻找翻找高木健介的个人物品直到夜晚,想摸索出他所在之处的提示,但一个也没找到。高木原本就缺乏物欲,甚至让人怀疑他是不是只要有衣服、寝具和电脑就可以生活。 留下的电脑与手机里面没有任何与他交友关系相关的情报。通话功能中留下的联络资料只有立井与责编,除此之外什么也没有。手机还留有不少责编因为联络不上高木,而担心地发来的讯息。 但是──跟荣田重道相关的情报保留在电脑里。 电脑里面有报纸报导的pdf档案。荣田重道被捕当时是一位市公所的外包雇员,法院判处了两年徒刑。 高木健介调查了荣田重道──这等于为他的犯案行为背书。 立井没有余力因为荣田的死而欢喜。 高木现在到底在哪里、做什么? 在不安驱使之下,立井脑中浮现最糟糕的可能性。 ──高木健介为了让立井润贵背负杀人罪而逃亡。 不可能,无法想像,拯救了自己的恩人不可能这么做! 立井抱著混乱的头,拚命说服自己。如果他是以此为目的而犯案,那么犯案当天应该就不会让立井有机会制造不在场证明。 但,高木健介究竟有什么原因必须从立井面前消失? 「虽然只能问高木,但我该怎么追查他啊……」 因为烦躁而愈来愈大声的自言自语。 高木健介的人际关系圈子里只有立井和责编两人,但立井不可能告诉责编高木健介失踪了。如果是正常社会人士,一定会报警吧,这样风险太高了。 立井想过在网路讨论区收集情报,比方去写文说「有没有人认识名叫高木健介的人?」之类的,但立刻发现这样做蠢到有剩。写这么可疑的内容只会被忽视。 那么,追踪潮海晴的情报如何──但潮海晴是一位不透露个人讯息的蒙面作家,甚至连出生地都没有透露给大众得知。 脑海浮现的点子接连被驳回。 有没有什么与高木本人的过去有关的提示呢?不,与他之间的话题大多围绕在小说上,有时哲学、有时抽象,都是这类对话。 『要不要假扮成我的分身?』 立井想起高木对他说过的话。 这难道是字面上的意思?或者这场失踪是从他们相遇时便已计画好的?他究竟怀抱怎样的心情说出这句话呢? 分身── 立井灵光一闪。 想到一个追踪高木的方法。 被带去警局审问的隔天,立井前往区公所。 并以高木健介名义填写申请书,附上高木健介的学生证,提交给承办人员。承办人员只瞥了立井的脸一眼,给了他一张受理的牌子。 附带提出的学生证上已经是立井润贵的照片,应该能够顺利申请到文件。 因为自己是高木健介的分身,才能采用这种方法。 感觉十五分钟的等待时间延长了好几倍。 被喊到名字时,立井立刻冲到窗口接下文件,并宝贝地收进信封里,来到无人洗手间才取出阅读。 立井申请的是──高木健介的户籍誊本。 户籍誊本上面记载了高木健介以前居住的地址。 他以前居住在东京近郊。 原来这里是你的故乡啊── 可能是完全没有接受过采访的潮海晴出生之处。 立井小心翼翼将高木健介的户籍誊本收回信封内。 他很想立刻逼问高木,有没有什么方法摆脱这困境?他是不是真的杀了人?这两年分身生活的真相究竟为何? 立井先去提款机提领打工薪水。 再次确认户籍誊本上的资料后,开始调查jr的发车时刻。 3章 高木健介的故乡并未离东京多远,是从新宿搭乘在来线三十分钟便能抵达的通勤者城镇。与立井出生长大的城镇相离不远。 立井下车时产生一股既视感,中高楼房围绕车站。这些楼房的一、二楼都是些熟悉的餐饮店。汉堡店、咖啡厅、牛丼店、居酒屋、地方银行,像是把全国展店上千家的各式连锁一字排开那样的站前。明明应该是热闹的场所,却比萧条的乡下更让人提不起劲,光看都会心生厌恶。 搭上公车,总算可以看到有点街景样子的街景。看著沿著国道设置的工业品制造商广告,能够理解这里是靠工业繁荣起来的小城镇。 窗外可见工厂。 贯穿天际般的橘色烟囱排列而去。 立井想起与高木讨论潮海晴出道作内容时的状况。他问高木这年头还有会排放白烟的烟囱吗?高木如是回答。 『清洁工厂和发电厂还是有,工业区也有。』 烟囱排放著白烟。 立井心想,该作品的舞台说不定就是这座城镇。这些烟囱或许是高木抱有特殊情感的景象。 立井心想,得跟他道歉。 确实还有排放白烟的工厂存在。 但他不知关键的致歉对象去向。 车内广播报出目的地停靠站,立井于是按了下车铃。 再次确认户籍誊本上的内容,前一个住处与户籍地吻合,迁入与迁出都是三年前,高木十九岁的时候。 下了公车之后往前一点,应该就是高木健介的老家。 高木健介的老家似乎是设有庭院的独栋房。 走出带有低沉运转声的卡车来来往往的县道,往有著零星农田的道路前进,就能看到高过立井身高的气派山茶花树篱。已经凋零的红黑花瓣散落在树篱之下。 这是一栋并不大的两层高房子,以瓦片做屋顶的木造建筑。 庭院里面有停车空间及轮胎的痕迹,但没看到车子,可能外出了吧。 立井确认写有「高木」二字的门牌,按下门铃,一如所料没人应门。虽然他按了几次并等待著,但家中没有任何声音传出。 「高木先生这个时间在公司。」 树篱那一头传来声音。 立井看过去,从山茶花缝隙之间看见一位高龄女性的脸孔。 「如果有事找他,从这边再往两户过去右转。」 看样子是邻居。应该是觉得难得有客人才亲切地说明。 立井积极地认为这是个好机会。 「请问,您是否记得高木家曾经住过一位叫健介的男孩子?」 「健介?」女性皱眉,先低吟了一阵才说道:「好像有,又好像没有,我不太记得了。」 毕竟这里可是邻居会刻意找访客搭话,左邻右舍连结紧密的地区。难道不曾在町内会上打过照面吗? 立井前往高木健介的父亲所在之处。远离农田,住宅增加之后,可看见一栋浅绿色建筑物。接近过去便能发现「高木哲也记帐士事务所」这块招牌。一楼是停车场,二楼则是办公室。因为拉著窗帘的关系,无法从楼下看到二楼里面的状况。 立井从外面的楼梯上楼,并发现门上写著「若有需要的访客请按门铃」后,停下了脚步。 自己该怎样表明身分才好? 总不可能在他父母面前说自己是「高木健介」吧? 立井正犹豫著不知该如何是好时,门径自打开了。 身穿西装的男性露出一脸不可思议的表情。是个年纪大约五十多岁,头上混著白发、戴著眼镜的男性。脸孔有些圆润,给人一种柔和的印象。 「请问有事吗?」 男子看到不太像会来记帐士事务所的立井,不禁歪头狐疑。 立井边窥探对方的表情,边战战兢兢说道: 「请问……高木哲也先生在吗?」 「我就是。」 「那个,我是因为令郎健介先生的事情而来。」 高木哲也的嘴唇微微颤抖,表情僵硬,看了看立井后方。 立井回过头,但那里当然没有任何人。 「请问您是一个人吗?」高木哲也问道。 「是的,没有其他人。」 「这样啊……」高木哲也与立井对上眼。「我知道像你这样的人迟早会出现。」 「这是什么意思?」 高木哲也没有回答这个问题,只说了「请进」之后,让立井进入事务所。 记帐士事务所里面有四张堆满杂乱文件的办公桌,没有其他员工身影。看样子不是外出,就是今天并非上班日。 一整片墙的橱柜压迫原本就不大的事务所空间,只有以隔间板隔开的沙发区附近没有东西,看起来像是不同空间。这里是一间充满墨水与尘埃气味的宁静事务所。 立井在客用沙发上坐下,高木哲也泡了咖啡过来,并且在立井对面坐下之后,重新说:「容我再次自我介绍,我是高木健介的父亲高木哲也。」他与高木健介户籍誊本上的户长同名,立井原本以为对方会给出名片,但高木哲也似乎没有这样打算。 「抱歉突然造访。」立井深深低头致意。「我名叫立井润贵,是高木健介的室友,目前遇到了一点麻烦。」 「麻烦是吗?」 「能不能请您不要报警?如果我接下来要跟您说明的事项被警方知道,高木,不,健介同学也会有麻烦。」 说完之后,立井才发现自己有多可疑。应该准备一些方便的谎言以博取信任。 高木哲也露出讶异表情。 立井在明知风险有多高的情况下从钱包取出高木健介的保险卡,并递了出去。 「健介的保险卡……?」高木哲也眯细眼睛。 「我们熟识到他愿意把这个交给我保管。」 「你为什么会持有健介的保险卡?」 「对不起,这我不能说。」 高木哲也来回看了几次保险卡与立井的脸,接著舔了舔乾燥的嘴唇颔首。 「……我明白了,不要问太多比较好吧。」 高木哲也归还了保险卡。 立井虽然因对方立刻信任自己而安心,却同时介意起高木哲也平淡的态度。 感觉他太快进入状况,碰到立井这样的稀客也不太动摇。 「请问,您方才说像我这样的人迟早会出现,是什么意思?」 「这只是一种预感罢了,没有太深远的意义。」 高木哲也说道。 「立井先生,我不会追究你的状况。我会说明我所知情报,也不会对警察说你来这里拜访过。如果警察询问,我会说被不明男子威胁而说了有关健介的情报。」 高木哲也抿著唇,直直看向立井。 不知为何,高木哲也似乎不想与高木健介有所牵扯。方才那种像是想赶立井走的冷漠口气,显示他对高木健介遇上的麻烦没兴趣。 立井在差点脱口说出「你这样也算是个父亲吗?」时赫然发现。 高木哲也长了一张圆脸,与脸长的高木不太相同。 「虽然我想这问题很失礼──」立井索性问道。「您该不会与健介没有血缘关系……」 「没有直接的血缘关系。」高木哲也回覆。「我是健介的养父。」 立井准备好笔记本与原子笔,高木哲也开始述说。 「我是在健介十一岁的时候收养他。他在我家过了四年,中学毕业之后就消失得无影无踪。我对他的认知,只有这短短四年之间的事情。」 「想请问,您为何收养了健介同学?」 「健介因为火灾失去了父亲,只靠他母亲无法养育他,于是儿福机构来联络我。虽然我甚至不知道自己有这样的亲戚,但我与妻子之间没有小孩,于是收养了他。」 「火灾是吗?原来健介同学过去有过这样的遭遇……」 立井嘀咕完之后才突然想到。 「请问,健介同学是不是刚好在火灾现场?」 「为何这么问?」 「他从不自炊,我想说是不是因为怕火。」 立井印象中的高木只食用冷冻食品和蔬菜汁。 虽然这是随口问出的问题,但高木哲也停了一会儿才回答。 「……这个嘛,确实刚好在火灾现场。」 「刚好?」立井不禁反问。 高木哲也于是说:「当时他们分居……」 看样子是个有点问题的家庭,立井于是在笔记本上这样注解。 「高木哲也先生,我就直说了。我现在正在寻找失踪的他,您是否知道健介同学可能依靠的对象?」 「我不清楚。」高木哲也斩钉截铁地说。 「朋友或情人呢?」 「这我也不清楚。」 「您跟他同住过对吧?您真的什么都不知道吗?」 「健介始终封闭著自己的心,我和他之间甚至没有过像样的对话。健介自己可能也待不习惯吧,他从小学时代就总是关在自己的房间,上了中学甚至到了深夜才会返家。」 高木哲也淡淡地叙述著。 他所述说的对象感觉并不像一个人,而是按照设定好的程式运转的机械。平淡地往返学校与家中,在自己房里像个死人那样动也不动的少年。真的有这样的人类存在吗? 但即使在那之后反覆询问,也得不到高木健介人际关系的具体答案。高木健介的亲生母亲似乎已经过世。 高木哲也最后与高木健介有所接触的,只有他在毕业典礼后留下的一张纸条。 『抱歉打扰了你们,我会一个人活下去。』 高木哲也尊重他的意愿,因此没有报警寻人。 因为他也不知道高木去了哪里,立井于是开始寻找其他能提供情报的对象。 高木哲也告诉他,高木健介过去毕业于市立西中学。 「市立西中学是吗?」立井总算获得连接到下一步的情报。「能不能请您介绍一位与高木同年毕业的学生?」 「可以。不过是我所知道在邻居之中,符合条件的对象就是。」 这样就很够了。 高木哲也画了一张如何前往该人家中的地图。 正当立井准备起身时,高木哲也说道: 「立井先生。」他的声音很平淡、事务性。「虽然这可能是多管闲事,但您别与健介有太多牵扯比较好。」 「这是什么意思?」 「您不用特地寻找他的意思。」 高木哲也如是低语:「他是个诡异的孩子。」 「诡异……?」 「连亲生母亲都无法养育他。」 虽然立井想反问详细,但高木哲也没有再回答。 这句忠告始终在立井耳里萦绕不去。 立井走在国道上,重新思考高木哲也的态度。 高木哲也不关心高木健介。 他对待立井的态度一以贯之,就是不想扯上麻烦──无论说出的话、表现出的态度,甚至眼神都传达了如此讯息。 回想起来,高木哲也的邻居也不认识高木健介。 立井不禁烦躁起来,这样不是太可怜了吗?当然当时的高木想必也有问题。即使没有血缘关系,他们仍同住了一段时间啊,但现在他竟完全不关心高木的安危。 大卡车从立井身旁驶过,只留下车辆废气的味道。 时间即将来到下午三点。 立井回想起自己小学时放学后的状况,当时常跟朋友一起去踢足球,比起思考课业、教科书,踢飞的球往哪里去更是重要得多。常常把鞋子弄得乌漆抹黑,惹来母亲一顿骂。 立井试著想像高木健介的少年时代,却不太顺利。高木健介是否也有与自己相同、在公园内来回奔跑的过去呢?还是只能摒息待在养父家中,持续等待时间流逝呢? 立井边想著这些,边往高木哲也介绍的中学同学家去。 ──得要找出知道高木去向的人。 立井知道自己没空烦躁,于是打起精神。 高木介绍的对象在家,是一位咖啡色头发的微胖男子,态度冷漠,看到立井之后咋舌了一声。立井以「自己是侦探,正在追查高木健介的下落」这种说词欺骗,并且拿出访问费后,对方态度才软化下来。 他对高木健介几乎一无所知。尽管两人在同一间教室求学,也只留下「成绩似乎不错」、「难以亲近」这种模糊的印象,完全没有什么具体的内容可说。 正如高木健介排斥家人一般,他在学校也与周遭保持了距离。 立井思考该如何是好。 「请问有没有纪念册?」 「纪念册?」男子反问。 「毕业纪念册,请让我看看有刊登高木健介照片的页面。」 男子立刻拿了出来。立井翻到社团活动的页面,高木健介的身影出现在意想不到的地方。 在各式华美球衣引人目光的照片之中,有一群人穿著制服拍照,照片底下写著「科学社,天体组」。照片之中可以看到一脸觉得无聊的高木健介身影。 旁边有一位眼神凶狠的驼背男。翻阅毕业旅行和运动会的照片,可发现高木身边大致上都能看到这个人的身影。两个少年脱离热闹中心,一副觉得很无聊的样子对著镜头。 「你知道这个人的联络方式吗?」 立井觉得找到他起码比找到高木容易,于是从排列著学生大头照的页面查出男子的名字。 叫作峰壮一。 即使过了晚上十点,国道沿线的家庭餐厅仍热闹无比。 以年轻人为主,从学生到大人都喜孜孜地聊著天。或许大家都认为大声喧哗也没关系吧,甚至有人拍手大笑,也没有店员出面劝阻。看他们脸色泛红的模样,立井才发现餐厅有提供酒类饮品。接著想起在停车场看到的脚踏车,这些人想必是会酒后骑车回家吧。 峰壮一似乎以二十三岁的年轻年纪当上了这边的店长。 他的同学表示「其实只是全国连锁的一介员工,需要扛起责任与杂事,徒有虚名的管理阶层罢了」。 立井跟家庭餐厅的店员表明来意之后,被带到了吸菸区座位。他在那里等著,一位身穿家庭快餐店制服的男子前来。那是一位眼神跟中学时期同样凶恶的小个子男人,就是峰壮一本人。 「你就是立井?」 峰露骨地皱眉。 「中学同学突然联络我,说有个人在寻找高木健介的朋友,叫我见见那个人。你这样突然过来我也很困扰啊。」 「对不起,但我无论如何都想跟您谈谈。」 「那是你家的事吧。」 峰坐在立井对面按下服务铃喊了打工的女性,并且要她拿两杯咖啡过来。 「我听说你是侦探,真的吗?我不想说对高木不利的情报喔。」 立井说出事先准备好的谎话。 ──高木健介近期有幸得以结婚,但对象是大企业的社长千金,对方父母担心这是一场诈婚,于是委托侦探事务所调查高木身家,因此自己被派来执行。 峰听完这一串后,送来锐利目光。 「高木要跟什么样的人结婚?」 「等您告诉我与高木相关的情报,我再告知您。」 峰舔了舔唇「嗯哼」了一声,从胸前口袋掏出香菸点火。 不知他是否无法相信,只见他呼出白烟沉思著。 当咖啡送到两人面前后,峰才总算开口。 「嗯,我也没办法说太详细就是。」 立井「咦」了一声,他以为峰才是高木独一无二的挚友。 「我们不是你想像的那种关系啦。」峰弹掉菸灰。「说来那家伙根本没朋友,我横竖是个外人。我能够说的,大概就是──」 峰自嘲般扭了扭嘴角。 「你──听过无户籍儿童吗?」 「无户籍?」 「如字面所述,就是没有户籍的小孩。」 立井没办法立刻理解这番话。 ──真可能有这种事? 立井僵住,峰一副觉得很无趣般说道: 「父母没有在小孩出生后报户口,所以小孩没有户籍,就是这么回事。」 「可是没有户籍很困扰吧?这样没办法去上学、也不能去医院,真的有父母会不去报户口吗?」 「有,我爸妈就是这样。」 峰用拇指比了比自己的领子附近。 「请问您是什么状况?」 峰露出贼贼的笑容开始述说。 无户籍大致上有几种状况。母亲本身就无户籍所以无法报户口;父母是没有居留权的外国人,所以无法去区公所报户口;过去甚至还有过妇产科不愿开立出生证明给没钱支付生产费孕妇的状况。 「我听说最常见的状况与三百天的规定有关。」 立井几乎没听过这个说法。 峰得意地开始说明: 「如果小孩在离婚成立,并且是在离婚后三百天以内才出生,小孩户籍上的父亲将推定为女方的前夫。这是为了避免搞不清楚小孩是谁的而定下的规矩。」 立井无力地「喔」了一声颔首。 如果只听这些,会让人觉得这是考量到小孩状况而订定的法律条文。毕竟即使离婚,也可以让小孩有父亲。 「这跟高木有什么关系呢?」 「你听就是了,故事有点长。」 峰继续说明。 「我爸是个家暴男,每次吵架都会拿菜刀出来的垃圾。母亲逃到别的男人家,并诉请离婚,而途中怀上了我。」 在这种状况下,即使小孩离婚后才出生,户籍上的父亲仍是前夫。 立井提出疑问,难道无法变更吗?峰表示如果去法院申请就可以。 「但大致上都需要前夫协助,而我母亲认为这样太危险。为了保护我不被家暴男伤害,不去区公所报户口是最佳选择。」 于是峰就成了无户籍儿童。 难以置信。 竟然只靠离婚日期推定小孩的父亲,实在太跟不上时代了。 「明明只要鉴定dna就可以知道父亲是谁了耶。」 为什么不修法?立井愤慨地低语。 峰随口说,因为社会根本不在乎我们。 总觉得这充满灰心的语调好像在哪里听过。 「所以,我到了九岁才有户籍。我记得第一天去小学上课的状况,对我来说小学是『能去的人去的地方』,所以当我知道去小学上课是理所当然的义务时,可是大受打击喔。不过最惊讶的还是自己的名字吧。」 「名字?」 「我直到九岁都认为自己的本名是『壮壮』,很好笑吧?即使有人叫我『壮一』,我也不觉得那是在叫我。」 据说峰直到那天为止都没有机会写过自己的本名。 他既没有上幼稚园,也没上小学,所以有这结果或许是理所当然。因为他甚至没有公定的本名。 峰直到去上学了才发现自己有多异常,整个班上只有他不知道自己的名字、学校的规矩、怎么削铅笔、怎么拧抹布,周遭的人用「壮一同学」称呼他,但在他的认知里面,他的名字还是「壮壮」。 峰或许愈讲愈伤悲,只见他又叼起一根菸点燃。 立井听著他说听到出神,但这时也想起自己原本的目的。他最想知道的是与高木相关的情报。 「所以,你与高木……」 「前置变得有点长了呢。当然我在教室里面被孤立,而那时来跟我搭话的就是高木。午休时我跑去立体格子铁架哭,那家伙不知不觉来到我身边,我于是对他诉说了自身不安。我说『感觉自己好像彻底重生成另一个人』,而他对我说『你的灵魂永远存在』这样。」 立井睁大了眼,这句话他有印象。 「灵魂是吗……」 「当时我还小,不懂这句话的意思,但还是有种获得救赎的感觉。我的灵魂从以前就一直存在,并不会因为称呼不同改变。从那天起,我对高木产生兴趣,心中怀抱想成为高木挚友的天真愿望。应该说,我以为高木也是想跟我交朋友,才来找我搭话。」 「难道不是吗?」 「不是。我小学、中学、高中都在高木身边,但高木终究没有展露过笑容。我曾去高木家玩过一次,可是马上就被赶出来,而我单方面约他出去玩也会被拒绝。等我察觉的时候,高木已经从镇上消失了。」 峰一副很没趣的样子说道。 立井老实地说出「真的是不相关的旁人呢」这般感想,峰噘起嘴回了句「要你管」。他看起来虽然不满,但表情比刚见面时柔和了许多。 「不过因为我是这样,所以大致可以想像高木的状况。」 「怎么说?」 「他大概──也是无户籍儿童。」 原来刚才那一大串前置接到这里。 立井下意识挺出身子。 「我可否请教您为何如此觉得?」 峰于是表示。 他在小学时曾到处询问有关高木的情报。同班同学表示高木健介也是某天唐突地出现在学校。他并非转学进来,也不是至今都没到校上课,而是校方突然准备了高木的座位。当时高木健介明显地格格不入,常常跑出教室,并未理解学校是一个怎样的场所。 「我曾经直接问过高木。」峰得意地说道。「他虽然没有认同,但也没有否认。」 之所以说高木健介是无户籍儿童是有所根据的。实际上,高木健介的家庭背景复杂,而高木之所以跟峰攀谈,也是因为同为无户籍儿童,而想给他一点建议。这样的行为非常有高木的风格。 过去高木曾经说过,世界对我们没兴趣── 这是因为他身为无户籍儿童所抱持的实际感受吗? 「以上就是我所能说的一切了。」 峰深深吸了一口菸,让身体离开桌面,靠在沙发上。 「接著轮到你了。」 「咦?」 「咦什么咦,高木现在怎样了?你说他要结婚是骗人的吧?」 立井重新窥探峰的脸。他虽然总是皱眉,但应该不是不高兴,而是一种习惯吧。他并没有凶恶对待突然造访的立井,甚至拨出时间陪他。 立井考虑到自身立场而无法全盘托出,但这个人应该值得信任。 「高木是大学生,目前跟我分租公寓,只不过现在失踪了。」 「失踪?」峰发出讶异声音。 「是的,有一些无法通知警察的状况。」 立井省略了交换身分证与杀人嫌疑的部分,说明了无法联络上高木的现况。虽然说谎令立井相当煎熬,但他仍彻底隐瞒自己目前正遭到警方怀疑这项事实。 默默听著立井说明的峰双手抱胸,嘀咕了声:「失踪啊……」 「峰先生,请问您有没有什么想法?」 「没有。我说过很多次,我跟他只是不相关的外人。就我所知,高木没有朋友,也没有情人。」 「我今天探访的每个人都说一样的话。」 立井大大呼了一口气,仰头望向家庭餐厅天花板。注意力一分散,就开始会听见隔壁桌的吵闹声音。一团年轻人正在大开黄腔,立井不禁怨愤起他们的乐天态度。 我可是背负了杀人嫌疑冤罪耶。 峰露出雪白牙齿,像是取笑立井那样笑了。 「哎,很遗憾,要追查到那家伙打一开始就不可能。」 看样子峰也一度调查过失踪后的高木去向。 「不过我很久没这样讲起过去的事了,我很开心。让我送你去车站吧。」 峰一边用手指甩著车钥匙说道。 在车里,峰像是炫耀一般说著高木中学时代的状况。他从一入学就因为成绩优秀而受到注目,女生之间对他的评价也很好,但因为太难亲近而没人敢直接告白,大多来拜托峰居中撮合。他非常讨厌跟别人一起吃饭,营养午餐的时间总是很不高兴。而当高木不来学校之后,峰甚至有被老师找去问话。 听了这些,立井心里有些安心。 这不是有人关心他吗? 他被亲生母亲拋弃,之后又被养父推开,他身边可能只有少数人陪伴。即使如此,仍有人关心高木健介。 「说到底,高木还是没有跟我说他不来学校,究竟都去做了些什么。」 峰握著方向盘,悔恨地说。 「我想他一定是准备离家出走。」立井说出自己的推论。「他的养父这么说了。」 「你也去见过那家伙了喔……嗯,我想也是吧。」 峰似乎也知道高木哲也,只见他眉头锁得更深,或许是想起高木哲也疏远儿子的态度吧。 抵达车站后,峰将车子驶进上下客车道。立井再次低头致谢,峰则打开了副驾驶座窗户,露出稳重的表情。 「没办法从最有机会的我身上获得有用情报,让你感到失望了吗?」 「老实说,是这样没错。」立井颔首。「我虽然想知道高木的去向,但显然峰先生您也不清楚。」 峰先说了声「抱歉啦」后,从放在后座的包包里拿出一个小盒子。看了一下,那上面印有峰工作的家庭餐厅商标。峰说这原本是今天要报废的水果切片。 立井在检票口本想再次致谢,却被峰阻止了。 「是说,立井,听你说了这些,我反而觉得你不知道高木的去向很奇怪。」 「这是什么意思?」 「手上拥有最多追查高木线索的人不就是你吗?你们直到最近都还同住对吧?」 立井本想说他查遍了所有东西仍没发现线索,但吞回了话。 峰投来高压目光。 这问题意义深远。可以看做责难,也可以当成建议。 立井正在评估其意图,但峰先别开了目光。 「……我说得太过了。不过就我所知,至今没有人能够拯救他,也没有人拯救了他。如果他真的有什么麻烦,麻烦你拯救他一下。」 副驾驶座的窗户升起,峰没有回头看立井这边,把车开走了。峰的车在深夜的街道上前进,于十字路口转弯之后便再也无法看见了。 没有人能够拯救高木健介── 这句话持续回荡在立井耳中。 那天,立井在便宜的商务饭店留宿。 他脱了鞋子,在乱七八糟的床上倒成大字形。床垫弹簧嘎吱作响,让他实际体会到饭店真的不一样。 站前除了饭店之外,还有二十四小时营业的速食店与网咖。他在打零工的时期常常利用这些设施过夜,也确实想过久久没利用了,应该可以去看看,但还是没那么做。因为他想起以前自己因为不注重健康导致弄坏了腰,而屈著膝盖睡觉会给腰部造成负担。 立井重新体会能够伸直双腿睡觉有多么喜悦。 他递出高木健介的学生证,并获得学生折扣价。虽说实际上去大学上学的是立井,但这样不知是否符合诈欺罪条件? 「哎,要是高木被逮捕了,这样的生活也就结束了吧。」 立井在饭店仰望天花板,独自嘀咕。 如果无法使用高木的名字,又要回到那糟糕透顶的生活。虽然腰伤几乎已经痊愈,也培养了能够考取某些资格的学养,状况比之前好,但还是得去寻找住处与工作,而这样很可能对腰部造成二度伤害。而这些将来的预测,前提也是建立在立井没有遭到逮捕的状况下。 高木健介与立井润贵是生命共同体。 由两个人成为一个人,是彼此的分身。 立井已经想通了,即使现在去找警察也不可能无罪释放。 但是,立井没办法找到高木健介,高木健介充满谜团,甚至连跟他最亲近的峰壮一都对他一无所知。 立井只获得了高木健介可能是「无户籍儿童」的情报── 想到这里,立井取出手机。 打开电子书籍专用app,潮海晴的小说有电子书版本上架。 潮海晴的出道作里有这样一段内容。 『小时候,我会帮从家中窗户可以看到的窗外学童书包取名字。学童书包的受损很有趣,红条纹、泡面盖、猫爪、水煮蛋。但我无法看到它们受到损伤的过程。』 直到作品最后,都没有明示这位主角的遭遇。从描述来看应该是没有上学的小孩,但现在重新读过就能发现有可能是无户籍儿童。如果只是单纯没去上学的小孩,应该还是有自己的学童书包。如果是立井自己要写这样题材的作品,应该会想加入将窗外受到损伤的学童书包,与自己全新的学童书包互相比较的内容。 当立井正在床上盯著手机的时候,一道讯息传进来。 他原本兴奋地猜想会不会是高木。 但是不认识的对象发来的。 发信人是「某某某」。 立井不禁笑了,这取名品味也太妙。 他原本以为是奇怪的交友网站发来,于是点开讯息。 上面写著这段。 『不要追查过去。一旦追查,会被杀人魔杀害。』 背脊冻僵── 有种心脏被捏住的恶心感觉。 他抬起身子,瞪著手机萤幕。 「杀人魔……?」 他心想,这是偶然吗?但立刻摇了摇头。这是他在追查高木过去的途中送来的讯息,肯定是发给自己的。 但究竟是谁发的? 为什么发? 虽然很可能是恶作剧,但这讯息实在太吊诡了。 「即使叫我不要追查,但我根本没有方法追查啊。」立井把手机放到枕边。不,就是有方法才会有这讯息过来吧。 他重新审视笔记,虽然这样的威胁很不舒服,但他也不处于能因为这种抽象警告就放弃调查的情况下。 立井拿起饭店备品咖啡冲泡,坐到桌面,把脚放在椅子上。先喘了一口气之后,开始重新审视从高木的养父与同学口中收集到的情报。 「咦……?」 于是发现了。 在聊的时候没能看出,但重新整理情报时便一目瞭然。 「时间先后顺序怪怪的。」 他拿起原子笔画成图表。 「十一岁因为火灾丧父,后来被养父收养。不过,高木跟峰是九岁时在小学认识……」 立井停下拿著原子笔的手。 「那高木是几岁去报的户口?」 如果有上小学,高木健介至少在九岁的时候一定有户籍,在那之后亲生父亲去世,然后被高木家收养。不对,火灾到底是什么时候发生的? 『请问,健介同学是不是刚好在火灾现场?』 『……这个嘛,确实刚好在火灾现场。』 立井脑中闪过的,是当提及火灾相关事项时,高木哲也表现出的短暂犹豫。 让他格外在意起高木家所发生的火灾状况。 隔天早上,立井来到区公所,申请了高木健介的户口名簿。 户口名簿与在现住处公所能申请的户籍誊本不同,能够在户籍所在地的公所申请。立井立刻确认了高木的户籍。 高木的出生年月日与报户口的日期中间有著七年落差。 他果然是一位无户籍儿童。 到了七岁,才总算有了户籍。 出生时的双亲名为「田边裕」和「田边清美」。 立井在这之后前往图书馆,借用了搜寻报纸报导的服务,并且搜寻了高木父母的名字。用他的母亲「田边清美」没有跑出任何搜寻结果,但以父亲的名字「田边裕」搜寻,就查到一桩过去的案件。 是地方报纸报导的内容。 那场火灾在十五年前发生。 十一月八日,公寓某户起火,整栋建筑物半毁,牺牲者只有高木健介的亲生父亲田边裕。他在昏迷状态下被送到医院,随后死亡,死因是一氧化碳中毒。火场还有一位儿童,在火灾当时与田边裕在同一个房间内,但似乎平安获救。报纸报导表示火灾起因仍在调查。 立井感到意外,因为火灾发生的时间比他想像得还要早很多。 火灾之后,高木健介有整整四年都与母亲同住。 『健介因为火灾失去了父亲,只靠他母亲无法养育他,于是儿福机构来联络我。』 但高木哲也没有明确说明这段过程的先后顺序,他的说法很像是火灾之后就收养了健介。 他为什么没有说明火灾何时发生── 难道是立井想太多了──或者是高木哲也想要隐瞒些什么── 立井再次看了看户口名簿,当他发现某项事实时,有股心脏被直接掐住般的冲击。 高木健介报了户口的日期,是父亲因为火灾丧命之后的短短五天后。 那栋建筑物位在离高木老家不远的住宅区。 是一栋看起来似乎快要崩塌的木造公寓。外观甚至没有上漆,黑色的木纹裸露在外,感觉好像要被隔壁大楼庭院长出来的栎树树枝压垮。墙面上虽有排水管,但早已破裂,正滴著今早下过的雨水。建筑物正面有一栋三层楼住宅,住宅的红色三角屋顶遮住了阳光。 立井此时打电话给峰,他也接听了,或许不在上班时间吧。 「我现在在峰先生告诉我的高木老家前面。」 峰先「喔」了一声,然后说:『很破烂吧?』 立井加以肯定。 他面前的是高木在九岁左右居住的公寓。 在被高木哲也收养之前,他应该就住在这说好听也不能算像样的住处吧。 『虽然我没进去过。』峰说道。『高木说他跟母亲处不好,所以不让我进去。』 立井看著房子外观,想像里面的模样。 并且想起了潮海晴的小说内容,是第一作的其中一段。 『母亲很怕丢东西,房子里面被物品填满,包括免洗筷、塑胶便当盒、泡面容器、真空包包装。母亲教会我的第一件事,就是在家不穿袜子很危险。 每隔两天房门就会被敲响,接著可以听见怒吼与咋舌声。我撕开咖哩纸盒打造机器人,假装没听到这些声音。』 这时,立井听见背后传来小孩玩闹的开心声音,是一对背著儿童书包的少年少女。少年挥舞著雨伞,少女则加以劝阻。深蓝色的儿童书包扣环松开,每当少年摇晃身体,感觉里面的东西就快要掉出来。 立井将目光移往公寓,看到满是煤灰的窗户。 「峰先生,可以再请你说明一下无户籍儿童的状况吗?」 『啊?』 「你说大致上的案例都是因为家暴或者私奔,所以母亲没有去报户口对吧?」 峰一副觉得很不可思议的态度忠告立井:『嗯,但不代表高木也是这样喔?』 不──就是这样。 立井在内心否定。 高木健介之所以没有户口,原因应该毫无疑问出在父亲身上。毕竟高木健介在父亲因火灾身故之后马上就取得了户口,所以自然会推测高木健介是因为问题排除了,才得以申报户口。 但如果是这样也很奇怪。 会有不应产生的矛盾出现。 「峰先生您……」立井咽下口水。「在没有户口的时候,曾经见过亲生父亲吗?」 峰生气地回:『怎么可能见过。』 其实连问都不必。 毕竟是为了与生父断绝关系才没有报户口,如果能跟生父维持可以正常见面的良好关系,根本不会变成无户籍儿童。 这里很矛盾。 高木健介不可能会被牵连到火灾。 如果高木健介躲避父亲,就不可能在父亲家中,他应该会与母亲躲在这破烂公寓里才是。高木哲也也表示过当时他们分居。 尽管如此,高木健介还是与父亲见面了── 然后当天关键的父亲因为火灾丧命,之后高木健介完成申报户口。 『你怎么了?』峰担心地问道。『从刚刚起声音就有点颤抖喔?』 立井没有回答这个问题,接近眼前的公寓。 信箱里面塞满了邮件。他轻轻伸手进去,随便就能翻出电费与水费的欠缴通知,甚至还有几张借款的催费通知,而且几乎每一户都有。也就是说,这里就是这样的集合住宅。 逃避家暴的单亲家庭当然不可能过上富裕生活。 立井自己也体验过,既然无法与户长切割,在制度上就无法申请生活补助。 在这样的生活状况之下,高木健介究竟下了什么决心── 他想过若要与生父撇清关系,究竟该如何是好── 『只要一天就好,请帮我庆祝生日。』 高木健介是否像潮海晴笔下的主角那般拜访了亲生父亲呢?手中握著皱成一团的五千圆钞,来到只会喝酒的没出息中年男子身边。 帮小孩庆祝生日,会准备插了蜡烛的生日蛋糕。 男子看到手握纸钞、说是自己儿子的小孩出现,并没有凶恶以待。从男子的角度来看,这是他从未见过的儿子来找他,可能表现出欢迎态度。带小孩去买蛋糕、用火柴点燃蜡烛、喝了酒睡著,而确认男子睡著的高木健介则悄悄用火柴点火── 「不,这全部是我想像出来的……」 立井无力地嘀咕。 发生火灾时高木健介只有七岁,不管怎么说都太年幼了。 他心中只有疑惑。高木造访分居中的父亲,而父亲在当天因为火灾身故,高木因此得以申报户口。针对这些事项,立井所想的都只是臆测,完全没有证据,但是── 立井随口说了句话蒙混过去之后,挂掉电话。 接著用手摀住了脸。 高木健介可能为了取得户口而杀害了亲生父亲── 高木哲也恐怕也得出和立井同样的结论吧。 『他是个诡异的孩子。』 这样就能理解他为何如是形容高木健介,也为何避免与其有所关联。虽说遭遇非常不幸,但跟有杀人嫌疑的小孩同住,压力还是很大吧。 而这也可以套用到高木的生母上。她最终还是把高木健介交给亲戚,虽然高木哲也没有说明原因,但应该和高木健介的「诡异」脱不了关系。 他们或许比同学们更深入理解高木健介吧。 「没人知道的台面下形象……」 杀人嫌疑瞬间飙涨。至少对现在的立井而言,他没办法理直气壮地说高木不可能杀人。 但他也不可能就此停止调查。 「──我得去。」 立井这样告诉自己,并离开公寓。接下来需要调查的事项已经确定。 母亲逃离父亲之后,并没有帮出生后的高木健介申报户口。高木作为一个无户籍儿童诞生,在父亲死后取得户籍,并得以上小学。十一岁时被高木哲也收养,与母亲分别。 这跟《锈蚀双翼的孩子们》的情节非常相似。 包括没有父亲的遭遇、与母亲一同住在狭小公寓的生活、被周围的人认为诡异的状况,甚至最终与母亲分别的结局。 在这座小镇上听到的内容有太多与小说内的描写雷同,高木并非单纯以自身故乡为舞台,包括主角的遭遇与他采取的行动,都是以自己的人生为样本。 那么,接下来该思考的事情只有一个。 在第二部作品《踏上通往无意义夜晚之旅》里登场的女孩。 第三作《桩子》的女主角。 两部作品中登场的少女有许多共通点。天真、意志力薄弱、短发、陪伴在主角身边的女孩。即使立井在第三作的初稿阶段数度提议修改,高木也完全不愿退让。为什么高木如此拘泥这位女主角呢? 这还用说。 因为这位女主角对高木健介而言是无法取代的存在。 潮海晴──高木健介小说中的女主角有参考对象存在。 4章 「你的热情到底是从哪里来的?」 大概是开始分身生活后一年左右。 立井拋出这个疑问。 高木从厨房的冰箱冷冻库取出义大利面,倒在耐热盘上,并将盘子放进微波炉,按下开关。 挂在房间的电子式时钟上面显示时间是晚上十点,他现在才要吃晚餐。 从立井傍晚回到家直到现在,高木一直关在房内写作,没有休息。他的双眼因为充血而有些泛红,脸色实在说不上好。 已出版作品的改稿工作逼死了高木。以单行本形式发售的潮海晴第二部作品《踏上通往无意义夜晚之旅》即将发行文库本,高木则像是要在每个字里面注入感情那样持续花费时间。 「高木写小说的动机是什么?要怎么维持动力?」 这是一介凡人立井理所当然会抱持的疑问。 高木迟迟没有回答,相对的,他静静地将目光投射在立井身上。 「该不会……」 「嗯?」 「你也在写小说吗?」 立井其实想隐瞒的,没想到竟瞬间被看穿。 他搔了搔鼻头以掩饰害臊。 「我只是尝试看看,完全不懂写作是什么。」 「很好啊,下次让我读读看吧。」高木稍稍放松了表情,说不定是笑了。 立井急忙在脸前挥挥手。 「不行不行,我不觉得自己将来能完成小说。」 「写到一半累了?」 「就是这样。所以,我才想说如果有动机,是否会有所改变。」 开始写的时候有自信能完成一部杰作。 立井受到高木影响,养成了读书习惯。他变得会给高木许多关于小说的意见,也养成了习惯去收集能写进小说内的题材。 目标是像潮海晴那样。 然而一开始动笔,就知道这只是自抬身价。他花了一整天的成果,是份量约等于三张a4纸的各种充斥既视感文章。原本熊熊燃烧的热情瞬间萎缩,并且叹息如果把这时间拿去打工,应该可以赚到一万日圆。 「我的动机啊。」高木凝视著发出低沉声响的微波炉。「为了钱吧。」 立井有些意外竟是这样俗套的理由。 但高木补充说道:「至少一开始的时候是。」 「那现在呢?」 「没什么特别有趣的原因,不值得跟他人分享。」 高木轻轻甩手。 「可是我想知道。」立井在客厅的椅子上坐下,并将脚扎实地放在地板上。 高木深深颔首,离开微波炉,从冰箱取出蔬菜汁。 「虽然说愈多听起来就愈像说谎,但应该算是垂死挣扎吧。即使被遗忘,我们的灵魂仍然存在,所以我想诉说、想吶喊。虽然现在的我做不到,但我想把深深挖凿人心,甚至足以改变他人行动的激情注入作品之中。」 高木这么说。 「──让人们知道我们在这里。」 微波炉的声音与这番话同时响起,高木拿著耐热盘回房,应该是要一边吃饭一边写作吧。立井当然不能干扰他的热情,所以没有继续追究。 当时,立井认为高木口中的「我们」是一种抽象的指称。应该是泛指「我们年轻人」、「我们小说家」、「我们人类」等广范围的概念。 事后回顾,才发现或许不是如此。 高木应该是在指称自己与一位少女。 高木健介或许是为了诉说与某位少女的回忆,才撰写小说。 ??? 立井被手机来电铃声吵醒。 睁眼看到不熟悉的天花板,才想起自己住在商务旅馆里面。他用手抹了抹脸,看向放在枕边的手机,是不认识的电话号码打来。立井思考著是谁的途中,电话挂断了,也没有留下语音信箱。 是高木吗──这般期待之心,在这五天内数度受挫。 立井前去盥洗。第二天住的这家的饭店比前一天的稍稍便宜了些,但房间内的设备并不差。 盥洗完毕之后,立井拿了利用差额购买的谷物棒出来啃。他心无旁骛地啃著花生,思绪也渐渐地运转起来。 刚才的电话是谁打来的?原本想著要去网路上搜寻,这时电话又响了。 「喂?」这回他接听了。 『喂,请问是高木先生吗?』 声音低沉威压,立井觉得好像听过,但想不起来。 立井手摸著下巴说「我是」。 『我是强行犯搜查系的──』 对方这么说的时候,立井想起了中年刑警的脸。 他维持直立姿势接听电话。 『三天没联络了。高木先生,不好意思,我还有事情要请教,能请你来署里一趟吗?』 刑警隔著电话说话似乎就很礼貌。 立井深呼吸一口气,并避免被对方听见。 「……我需要在警察署说些什么?」 『请容我在署内说明。』 「我的不在场证明没有获得认可吗?」 『这也请容我在署内说明。』 「好吧……」 警察应该是发现新证据了吧。立井咽了咽口水,这次可能真的会被逮捕。 他发出憨傻的「啊──」一声。 「可是我现在出外旅行耶,要马上就到有点困难……」 刑警的声音变得尖锐。『旅行?你人在哪?』 「来找个老朋友,原本就安排好的喔。」 立井努力装出快活的声音。 如果被对方误认为是要争取时间湮灭证据就糟糕了。 『……是为您的小说取材吗?』 刑警发出低吟声。 看样子是擅自想像起来了。 「嗯,就是这么回事。」立井顺著话头说道。 『您老家在神奈川对吧?』 「是的。」 『那么您回老家住?』 「不,今天住在商务饭店。」 『为保险起见,能请您告诉我饭店资讯吗?』 立井报上第一天与第二天住宿的饭店资讯,他是以高木健介的身分证申请住宿,所以没有说谎。 「我想明天早上应该能到署里一趟,这样行吗?」 『明白了,我会等您到来。』 立井边回答边察觉状况怪怪的。 原本被当成嫌疑人的自己所提出的要求竟这么轻易通过。 「但除了上次说的那些之外,我没什么可以说的了喔?」 『嗯,即使您没有自觉,但有时候出乎意料的情报很有可能成为破案的关键线索。』 立井摇了摇头,坐在床上。 应该无法轻易结束吧。 『您不用这么戒备没关系。』刑警说道。『抱歉打扰您取材旅行了,请您不用介意这边,继续享受吧。』 「好的,我会这么做。」 『这次的取材是怎样的内容?』 「想要回顾自己的原点。」 立井用这句话堵住无论怎样琐碎的内容,都要追根究底盘问的刑警嘴巴。即使知道自己必须假装成善良市民,但被问这么多还是会烦躁。 『原点,很好呢。』刑警发出感佩般的声音。『这么一来,接下来您打算造访老朋友或前女友一类的吗?』 「我没义务回答。」 简单说完之后挂断电话。 确认通话结束之后,立井不禁自言自语抱怨起来。 「接下来要去拜访前女友?我才想知道这前女友是谁呢。」 结束与刑警之间的通话之后,立井前往赴约。虽然他在意警察的动向,但也不能做什么。 即使想要湮灭证据,但立井并不知道高木是否真的杀了人,也不知道高木现在人在何方。 立井接著造访的城镇与高木老家在同一市内,更靠近港口的位置。下电车的时候,一股海水的气味扑鼻而来,车站张贴的海报表示,这里的工厂夜景在发烧友之间是令人垂涎的景色,上头还印著有如光辉城堡的工厂照片。 打开地图app,发现前往约定场所的方法似乎只有徒步。虽然很感谢对方在不熟悉的地方指定了碰面地点,但过程还真是麻烦,途中需要转好几次细小的弯路。但实际走了之后,发现其实是连贯的郁郁苍苍杂树林坡道。立井必须像是逃避海边的企业联合工厂区那般登上坡道。 立井感受著以三月来说略显温暖的气候,走在彷佛要整个覆盖道路的茂密树林里。他边走著,边回想到此为止的经过。 在潮海晴的小说中登场的少女──所谓的「女主角」。 立井重新读过潮海晴的第二与第三作,寻找关于她的叙述,但无论重读多少次,都无法获得具体情报。小说里面只有描写主角与她之间的互动,缺乏关于这位人物背景的描述。 因为言行举止幼稚,推断年龄应该比高木小。从小学与中学在同一校区来看,地点如同高木所述,在乡下地方的可能性很高。另外因为没有关于父亲的描述,有可能是只有母亲的单亲家庭,然后和高木一起离家出走──能够推论出来的内容只有这些。 立井联络峰,并问他对这号人物有无印象,但峰也不清楚。可能不是在学校见面,或者是高木中学毕业之后才相遇。 「女主角」究竟是何方神圣── 与高木失踪的现况有否关联── 是不是只有她才知道高木现在身在何方── 虽然问题一堆,但困扰的是没有人脉可以让立井寻找相关线索。 于是他决定赌一把。 立井回信给威胁者──发出神秘警告的人物。 『我没打算停止调查,甚至在知道有人被调查之后会困扰的现在,我更有意愿仔细查证了。如果有意见,就直接来跟我说。』 他刻意说得挑衅,因为他推测如果是会发送威胁讯息的对象,思绪说不定意外地单纯。 果不其然,对方回信了。 『明天到我指定的地点来。』 虽然有股危险气息,但没有其他线索的立井只能照做。 正当立井思考至今为止的经过时,原本围绕周遭的树木没了,他抵达了小丘顶端,来到一个开阔场所。地面突然变成铺设妥善的水泥地,看起来是停车场。 停车场角落耸立著一座犹如绘本会出现的那种西式尖塔,看来是展望台。 立井回头,能够看见青翠广阔的大海与整齐排列的工厂,他理解到车站的海报是在这里拍摄。 他刚刚好在约定的时间抵达,但没看到对方人影。 果然是恶作剧吗? 立井在那之后等了二十分钟左右仍没有人来,即使传讯过去也没有回音。 虽然他是一半期待、一半怀疑,仍不免失落地垂下肩来。 这下子线索真的没了。 他走下坡道,思考下一步该怎么办。 顺著来时路回去,那是一条长青树茂密的细小坡道,视野狭隘,虽然是白天仍呈现微暗状态。加上或许是平日的关系,行人只有立井一人。 就在他走到一半的时候。 某人从树木阴影处冲出。 立井无法及时反应。他被扣住脖子,拖到路边。虽然想站稳脚步,却因为路上茂密而湿润的杂草打滑。当他想到可以大喊的时候,已经是完全被拖到道路之外,并被一把美工刀抵著威胁的状态了。 「别追查高木健介,知道吗?」 声音是个男性。 立井转过去,看到一位戴著面具的男性。虽然他被遮住了半张脸,但看起来是个年轻人,手臂纤细,个子比立井还小一个头,应该并不习惯使用暴力。 立井发现对方并不会立刻用美工刀捅过来之后,找回了冷静。 「是你发出威胁讯息吗?」 男性不说话。 立井于是再问: 「你认识高木吗?」 「闭嘴。」男性拿美工刀贴近立井的喉头。 「……那,我最后再问一个就好。」 立井看了看坡道上面。 「那边那个人是你的伙伴吗?」 「咦?」 男性可能是以为有目击者而发出了憨傻声音。 立井没有错过这个空档,以双手抓住男性握著美工刀的手,并在压制这只手的状况下一个扫腿,使出了不成样子的过肩摔。但即使摔得这么不像样,仍足以让男性倒地。 整个腰被摔在地上的男性手中美工刀因而离手。 立井立刻回收美工刀,接著确认袭击者的模样。 他首先看到略显稚嫩的脸孔与剃得短短的小平头发型,接著看到一整套运动服的随性打扮。 立井有些意外。 因为那是一个不管怎么看都未成年的少年。 少年名叫蓑岛真司,中学三年级。 立井以报警要胁少年,逼少年交出学生证,并且带著他来到站前。接著他问蓑岛这附近有没有地方可以坐著说话,蓑岛指了指店门口摆设了椅子的超市,看样子是想说超市附属的内用区。虽然是有点欠缺紧张感的地方,但站前确实也没其他可利用的设施了。 立井在超市里购买两瓶饮料,来到吧台座位坐下。 蓑岛摆出与方才的威压完全不同的态度,像个遭到老师责骂的小孩那样缩著身体,并乖乖遵从立井的指示。 蓑岛拜托立井不要让学校知道这件事,立井则表示只要他老实招认就不会报警。 听到「报警」一词,蓑岛脸色瞬间铁青。 「我是被雇用的。」他慌张起来。「我也不知道详情。」 「被谁?」 「班上同学。」 立井无法理解状况。 蓑岛似乎理解立井的困惑,只见他垂下眼,以细小的声音说:「我算是有名的顺手牵羊惯犯。」 蓑岛家境似乎并不富裕。进入中学就读时,周遭就发现他有扒窃习惯,但他以现行犯身分被逮捕之后,这件事就在学校传开,大家都知道蓑岛是顺手牵羊惯犯。 「所以大家认为只要给钱,我什么事情都能做。」 事实上就是这样吧。立井如是责难,蓑岛则悔恨地紧紧握拳。 立井觉得自己好像在欺负弱小,于是换了话题问他成功报酬是多少。 蓑岛再次以毫无气势可言的声音说「五千日圆」。 虽然这金额廉价到让立井不禁怀疑自己的耳朵,但对他而言或许是一大笔钱吧。 「我知道了。这样吧,我可以随便请你价值五千日圆的东西,但你要带我去找雇主。」 虽然立井也有点在意荷包,但只能当作是必要支出认赔。蓑岛闪烁著眼睛反问:「真的吗?」立井表示只给他十五分钟,蓑岛于是冲去食品区,专心将商品放进购物篮里。 蓑岛拿了数量足以塞满四个购物篮的便当,立井于是提醒他是否该买保存期限更长一点的东西。蓑岛害羞地笑著说自己还有弟弟,目前就读另一所中学的弟弟因为学校活动所以不在。结帐金额虽然超过了六千日圆,但立井仍默默地付掉了。 立井和蓑岛分别提著一个大型购物袋,一同朝展望台前去。两人再次登上坡道,最终抵达小丘上的尖塔。 立井上来之后才发现,展望台真的是个很适合谈话的地点。上头设置了可以欣赏风景的长椅,也能够避免日晒,同时不必担心谈话内容被别人听见,甚至还有舒畅的海风吹来。 长椅上面坐了一位少女。 少女有著一张天真无邪的脸孔与威压感十足的上吊眼,长相十分朴素。身上是一件灰色帽t配牛仔裤的低调打扮,更加强了朴素的感觉。 蓑岛事先已经告诉了立井,少女名为伊佐木志野。 她看到立井身后的蓑岛之后,睁圆了眼说:「你为什么带他来啊?」 蓑岛双手在面前合十致歉。 立井挥挥手赶蓑岛回去,他先再次向伊佐木致歉,才提著两个购物袋消失。 当场只剩下立井与伊佐木两人,立井于是来到她前面。 「没想到像你这样的女生会雇用人袭击我。发出那些威胁讯息的也是你吗?为什么?」 立井不知不觉中搬出了逼问的口气,伊佐木缩了缩肩膀。 「……我是受人所托。」伊佐木低下头。「是真衣的男友拜托我的。」 「你也是吗?谁拜托你的?」 「所以我刚不是说是真衣的男友吗?我是真衣的挚友。」 立井搔了搔脸,看样子要从她口中问出事情得花不少时间。 他花了点时间从伊佐木口中问出真衣的男友情报,是个高个子、眼神冰冷、面无表情的理性男子── 立井途中感受到一股彷佛脑袋被殴打的冲击。 「他该不会叫高木健介吧?」 伊佐木不甚有自信地点头表示对方好像就是姓高木。 这发展完全出乎立井预料,没想到竟然是高木本人发讯息叫他不要继续追查,而且是透过这名少女,并非自己发出。 「为什么……?」 「我不知道。他只是前天左右突然透过手机联络我,叫我『去警告一个男人不要再追查事情了』这样。」 立井再详细追问,看来是突然有一条讯息发到伊佐木手机。伊佐木当然也觉得可疑,但因为发信人是自己的挚友吉田真衣,加上对方给了价值一万日圆的礼品卡作为报酬,伊佐木于是接受了。对方并没有详细说明,只是伊佐木从文字可以看出对方正困扰著,于是为了挚友决定照做。伊佐木接到男性表示不愿服从的讯息之后,才雇用了班上同学。 知道了这么多之后,立井瞪了伊佐木一眼。 「为了保险起见我问一下,拿美工刀是高木指示的?」 伊佐木目光游移,很歉疚似地否定。 她似乎是行事之际不考虑后果的类型,高木大概也没想到她会这么遵守原则地实现诺言吧。 立井从伊佐木手中接过手机,看了讯息文字后开始思考。 高木之所以不直接告诉立井而透过伊佐木,应该是为了防范警察吧。高木应该不知道立井现正瞒著警察,可能抱持怀疑态度吧。 立井心中闪过一抹寂寥,这时伊佐木起身。 「那个……我都说完了,所以先走了。总之真衣她男友希望你不要继续追查下去。」 立井急忙出声: 「不,等一下,我还有事情想问你。」 「饶了我吧。我可以为威胁你一事道歉,但这件事原本就跟我无关啊。」 立井说不出话。 伊佐木说得没错,她只是个传话的,没义务陪著立井和高木搅和。 伊佐木有礼地对立井一鞠躬之后转身,并且以逃跑般的快速脚步离开展望台。踏在阶梯上的声音空虚地回荡。 不过,立井不能就这样让她走── 他慢了几秒才统整好想法,接著从展望台挺出身子,对底下的伊佐木喊道: 「你知道吉田真衣现在在哪吗?」 伊佐木停下脚步,露出吃惊表情回头。 这样的反应让立井知道自己猜对了。 接著乘胜追击般继续说道: 「伊佐木同学,你该不会在找吉田真衣吧?所以你才会为了她而采取行动,对吗?」 立井并不知道真衣是何许人也,但从伊佐木的说词来看,她肯定与高木相当亲近。有可能是「女主角」。如果吉田真衣就是当事人,她应该已经离家出走,与高木一起从镇上消失了才是。 伊佐木大声说道: 「你知道真衣在哪里吗……?」 看样子推理命中了。 伊佐木的挚友──吉田真衣就是「女主角」。 「我在追查高木,而那个吉田真衣跟高木很亲近对吧?如果我找到高木,届时我会告诉你吉田真衣在哪里,如何?」 立井以不输给吹来的海风的大音量喊道。 伊佐木先紧紧抿唇一会儿,并保持沉默,接著频繁地眨眼,看来陷入了沉思。后来她总算抬起头,并且回到展望台上,对著立井说:「我知道了。」 伊佐木走到展望台边缘,看著眼下景色。白色的工厂聚落看起来像是巨大的立体格子铁架,在那之后有著一大片深蓝色的海洋。 立井来到她身旁,并拜托她让自己看看吉田真衣的照片。伊佐木爽快地展示手机萤幕,那是一张伊佐木与另一个少女在小学校门口比著v字的照片。如同潮海晴小说里面的描述,是一个短发、缺了门牙的稚嫩女孩。看来吉田真衣毫无疑问就是「女主角」了。 立井将手机还给伊佐木后,她开始述说: 「……我和真衣是在院所长大的,我从懂事开始就待在院所,但真衣是在小学五年级左右时转入,我们在院所相遇。」 院所似乎是指儿童保护设施。伊佐木等人居住的设施规定小孩避免使用「设施」这种说法,直接以院所称之。 吉田真衣来到院所之前似乎罹患了重病,她有点与世隔绝的感觉,与她同学年的伊佐木常常照顾她。因为吉田真衣的遭遇让她几乎无法出门,所以不管碰到什么的反应都很夸张,而这激起了伊佐木的兴趣。伊佐木一开始还很反感院所丢了个苦差事给自己,但等到她回神时才发现自己自然而然与她亲近起来。 「她是生了什么病?听你这样说好像很严重。」 「这个嘛。」伊佐木回答得不乾不脆。「至少在我面前看起来不像生病的样子,应该是康复了吧?她本人也没有详细跟我说。」 自出生以来就在自家疗养,随著成长得以康复的病症。 立井一时之间只想得到气喘,但气喘真的有可能完全不留下后遗症吗── 不过立井并非专家,所以他放弃思考这些,催促伊佐木说下去。 伊佐木继续说道。 她与吉田真衣的友情非常坚定,只有对一件事的看法不和。 吉田真衣有一位亲近的男性。 「她似乎偶尔会与年长的帅哥一起出门。好像是在她生病其间不离不弃支持她的男友,但老实说我不相信。」 伊佐木避讳地告诉立井理由。 「因为真衣很怕男生,完全不说话的程度甚至让人吃惊……」 尽管半信半疑,但伊佐木在亲眼目击他们约会的现场之后总算接受了。因为吉田真衣在男友面前露出了连伊佐木都从未见过的开朗笑容,甚至让伊佐木对挚友抱持的嫉妒心彻底消失。 在那之后,她与真衣似乎也以挚友身分连接著彼此── 「不过她在三年前……小学六年级冬天左右离家……」 突然失踪。 吉田真衣带著仅有的个人物品从院所消失,消失的方式完全没有预兆,甚至让人怀疑是不是绑架或者刑案一类。结果过了一星期左右,大家推测她应该是在离开之后前去那个男友身边了。 立井问说吉田真衣有没有留下什么,只见伊佐木困扰地瘪著嘴,看来是没有。 「硬要说大概就只有这手表了。」 伊佐木让立井看了看左手腕上的手表,那是一副小巧的古董风格手表。 「这手表放在教室,然后是刚刚那个蓑岛拿来给我的。她忘了自己的宝贝离家出走了。」 「宝贝?」 「她总是戴在身上,上课的时候也常常抚摸它,好像是男友送她的礼物,有点像真衣的护身符。」 似乎是耶诞礼物。吉田真衣跟伊佐木一起去选了送给高木的礼物,她送了高木一枝金属制的黑色钢珠笔。 立井知道那枝笔,是高木健介爱用的笔。 两个人在耶诞节交换礼物,吉田真衣收下了手表── 「这样听起来确实是宝贝呢。」 立井拜托伊佐木让他看看手表,伊佐木同意了。 那是一只随处可见的普通手表。 手表背面刻上了一些文字。 【227221*417465*2361259533】 看起来不像商品序号,而是用尖锐物品刻上去的一串数字。 「这些数字是什么?」 伊佐木暧昧地摇摇头,看来她真的不知道。 立井定睛看向这串数字,他对数字中间夹杂的「*」记号有印象。 他曾经和高木议论过暗号话题,就是在那时候看到的。 也就是说,这应该是高木刻下的暗号吧。 手表是高木赠送给吉田的礼物──那么,应该是写给吉田的讯息了。 暗号本身很容易破解。 总之立井先把暗号抄写在笔记本上,途中伊佐木嘀咕道: 「她离家出走约三个月之后,写了一封内容简短的信来。『我现在很幸福,很感谢高木先生』这样,所以我想她应该跟高木先生在一起……」 伊佐木落寞地垂下肩膀。 「真衣还跟他很要好吗……?」 立井无法回答,只是把吉田真衣捎信过来的时机与信件内容抄写下来。信件是在三年前春天寄到的,是立井与高木开始同居一年前左右。 ──或许吉田真衣才知道高木身在何处。 高木在分身生活开始之前似乎仍与她有所联系,但立井在与高木度过的这两年之中没有见过吉田真衣的身影。她和高木同样是个充满谜团的人物。虽然立井觉得她是追查高木过程中的关键人物,但线索实在太少了。 去询问院所职员看看好了。 大人说不定会持有与伊佐木不同的情报。 但立井突然造访,对方会愿意开示前居民的个资吗? 立井回头看向伊佐木。 「那个,有件事想请你帮忙一下。」 儿童保护设施「榉之家」建造成融合于住宅区内的感觉,客观来看甚至会以为那是富人们居住的小别墅,是一栋整片外墙漆成白色的洋房。直到看到直立招牌为止,立井都没有发现这里就是设施,差点就要直接经过。 立井在伊佐木带领之下于玄关等待,接著她带著看起来像是设施职员的女性过来,是一位体态有点丰满的中年女性。她看著伊佐木的眼神温柔,但一转向面对立井便露出紧张之色。 按照事先的安排,伊佐木向女性表示:「这位是高木健介先生,真衣的男友。」 立井深深鞠躬致意。 这是在伊佐木协助之下,由他假扮高木健介的作战。至少比起完全不认识的外人突然造访要好得多。 儿童养护设施的代表名为桥爪,持续以带著戒心的眼神观察立井的她,顺势引领立井进入建筑物。进入宽敞的客厅之后关上门,避免其他小孩闯进。看样子这里兼作会客室。 伊佐木在门外等待,客厅里只有桥爪与立井。 先开口的是桥爪。 「首先想请你说明你与吉田真衣的关系。」 立井把从潮海晴的第二作与伊佐木口中得知的情报混在一起托出。 自己在吉田真衣于自家疗养期间,发现了每天看著窗外的她,并主动问候。因为自己也有无法上小学的时候,所以很同情她,并且与她亲近起来,偶尔会碰面。 说完这些之后,接著就是完全编造出来的内容了。 「我因为忙碌而持续了一段无法见面的时间,当我暌违许久想要联络她的时候,才听说她离家出走──我想知道她去了哪里,她对我来说就像妹妹。」 桥爪似乎对立井的谎言有一些想法而眯细了眼睛,并且对立井表示尽管这要求不礼貌,但请他出示身分证件。立井于是递出学生证。 桥爪确认了学生证之后,彷佛演戏般叹了口气说:「怎么会这样。」 「我们还以为真衣去了您身边……」 「请问您们有报失踪人口吗?」 「当然。即使如此仍找不到人,我们只能放弃……」 桥爪最后说得很像辩解,看样子她是信了立井的谎言,并且诚心担忧。虽然要欺骗这位善良的女性很心痛,但立井也无法回头。 他说,自己说不定有机会找到她。 桥爪于是放下戒心,开口说:「如果是这样──」 「请问高木先生,您知道真衣的家庭状况吗?」 「我没有太详细追问。」这么回答之后,立井才想到一无所知也太不自然。「我只知道真衣与生俱来罹患某种疾病,因此无法去上学。」 「疾病……」这时桥爪意味深远似地重复了立井的发言。「没错,真衣没有上小学。后来是以她母亲意外身故为契机来到这院所才得以治疗,并且去上学。」 立井这时提出了一直以来抱持的疑问。 「那个……应该不是什么不治之症吧……?」 听伊佐木述说时产生的最糟糕想像。 立井之所以不知道吉田真衣这个人存在,是不是因为她罹患重症已经身故── 「不,不是这样的。」 桥爪很乾脆地否定。 虽然有种白操心的感觉,但总之安心了。 立井询问吉田罹患的病症名称,但桥爪显得有些不愿意地表示「我想这应该跟我们要讲的内容不太有关系」并带过。立井也没有过于深入追究,只要知道吉田真衣还活著就够了。 桥爪彷佛改变话题般继续说明。 「所以她在小学是个有点格格不入的孩子。」 长期在自家疗养的吉田真衣学力明显跟不上,也不擅长与他人交流,一星期之中有一半以上的时间都是哭著回到院所。在院所的朋友除了伊佐木志野以外没有别人,每天都哭诉著不想去上学。因为有伊佐木陪伴,她没有遭遇什么太严重的霸凌,但仍没能跟其他人打成一片。 「我也算很诚恳地对待她,但一个回神她就像一阵烟从院所消失了……」 之后出乎立井预料之外的,是没能听到比伊佐木所说的更多情报。上中学之前,吉田真衣就离家出走,没有再回来。虽然院所这边有报警并加以搜索,可惜线索只有名为「高木」的这号人物,所以没能找到。 另外当时的吉田并未持有手机。所以无法使用网路,又没有其他人可以依靠的她离家出走后,应该只会去找「高木」了吧。 立井推断,吉田真衣的确是去找了高木健介。 这与潮海晴第三作的叙述相同。两人曾暂时同居过,但该追究的是在那之后她消失到了何方,以及这与高木有什么关联── 「真衣来到院所之前,曾经就读过其他小学吧?」 立井先这么问,待桥爪颔首后才继续问道: 「前一所小学有没有人认识她?比方有没有教师担忧她的现况一类。」 说不定高木健介是和吉田真衣一起失踪,并逃到与吉田真衣有关的人身边。 桥爪一副早就想过这样可能性的态度否定了。 「没有,似乎没有老师关心真衣。」 「这样子啊,我还以为乡下学校的老师比较重情义。」 立井说出擅自认定的偏见,桥爪却不可思议地稍稍歪了歪头。 「乡下?不,她转学之前就读的学校也在这附近喔。」 立井停止了呼吸。 离东京不远的通勤者城镇,即使称不上大都会,也不算乡下,人口超过一百万的城镇。 自己为什么误会吉田真衣就读的是乡下学校呢── 因为潮海晴的第二作《踏上通往无意义夜晚之旅》里的叙述。 无法离开自家的「女主角」在主角带领之下,首度目击了自己就读的小学。那是小学与中学共用校舍的学校。 立井不可思议表示是否真有这种学校,高木则表示「在学生人数少的乡下一类,会有这种状况」。所以立井自然抱持了「女主角」身处萧条聚落的印象。 但不是这样。 那么吉田真衣究竟就读什么样的学校── 立井僵住,桥爪目光稍稍游移。 虽然动作小到一个不注意就会忽略,但桥爪确实慌了一下,简直像是察觉自己失言了那般。 立井很想继续追问下去。 但如果强行逼问,对方很可能反而不愿透露。 「是说,我想问个别的。」立井假装没发现,以平静的声音询问。「真衣的母亲是怎样身故的?」 「在公寓外的楼梯摔死了。怎么了吗?」 桥爪应该是乐观地认为这点问题无伤大雅,于是很乾脆地回答了。 但立井已经察觉了一切。 包括桥爪想要隐瞒什么,以及高木对吉田真衣的母亲做了什么。 离开客厅,伊佐木在走廊等著。 「有什么收获吗?」 立井耸了耸肩,告诉她没有知道什么,同时跟她说还想再拜托她一件事。 「能不能让我见见蓑岛同学?」立井说道。「那个,如果可以,我想请他带我去他弟弟就读的学校看看。」 伊佐木一副无法理解的态度,只是茫然地反覆眨眼,接著联络了蓑岛。 立井想确认几件事。 与蓑岛会合之后,立井问了两、三个问题,让自己的推测变成确信。 蓑岛并非对于立井为何想要他带路,而是对于立井为何能够知道,觉得很不可思议。 立井边走在路上,边说自己的思考过程。这并不是什么太复杂的推理。蓑岛的弟弟就读与他和伊佐木不同所中学,但以他的家境来看应该很难去考取中学。虽然大都市已经引进了选择学校制度,让学生可以自行选择想就读的学校前往就读,但这座地方都市应该还是采用学区制度。学生将按照自家地址被分配就读的中学,同一家的小孩要读不同学校必须有相应理由。 所以他才挑明了问。 你弟弟是不是就读与一般中学不同的学校,也就是──特殊教育学校。 在蓑岛带领之下来到校门口后,立井不禁呼了口气。 这所学校的模样与潮海晴第二作中的描写如出一辙。 无论是庄严的校门、放在小小校园内的轮胎玩具数量、嵌在校舍建筑上的大时钟,以及小学与中学──严格来说是小学班与中学班都在同一幢建筑物里。 这里毫无疑问是吉田就读过的学校。 是一所学生不多,小学生与中学生混在一起的学校。 立井静静望著校舍,一位学生从校舍里出来,蓑岛低声说那是他弟弟。弟弟从校舍冲出,在与蓑岛讲了几句话之后,彬彬有礼地对立井鞠躬致谢。 立井以不被另外两人听见的小声音问他:「你知不知道一位名叫吉田真衣的学生?」 他微微点头表示过去曾在名册上看过这个名字。立井再次确认有没有记错,但蓑岛的弟弟没有更改回应。 立井看著俐落回应的弟弟,完全看不出他身上究竟有什么样的障碍。 弟弟回去校舍后,蓑岛嘀咕道: 「不熟的人常会有这种态度,但障碍也有很多种。」 按照蓑岛所说,他弟弟有著轻度智能障碍。小学念到一半之前都是上一般学校,但受到霸凌,只好转来就读特殊教育学校。 表面上看来,蓑岛的弟弟是一个随处可见的普通中学生。 「偶尔会被投以怀疑眼光。」蓑岛自嘲般地说道。「他们会说你弟弟是不是正常人假装成身心障碍啊,因为猛一眼看不出来啊。」 立井问说是不是还被怀疑过违法请领障碍补助,蓑岛点了点头。因为蓑岛家庭贫困的关系,所以一天到晚被怀疑。立井看著蓑岛一脸阴沉的模样,不禁心痛。 「我还有一件事想请教一下。」立井小声说著,避免被伊佐木听见。「你该不会──解开手表上的暗号了吧?」 蓑岛张著口僵住。 立井表示他不会责怪蓑岛,因为他认为蓑岛没有恶意,而且任何人都有机会破解这条暗号。 但任何人都不应该去破解它。因为内容严重到要是走漏风声,少女甚至会考虑离家出走的程度── 吉田真衣离家出走之际,持有这只手表的是蓑岛,认为他是关键应该是合理推论吧。 蓑岛彷佛想对著不在眼前的某人致歉般垂下头。 「我没想到是那样的内容。」 蓑岛只是某天偶然发现放在教室抽屉里的手表,并且想起那是吉田真衣总是佩戴的表。他拿起来之后,发现背面刻上了暗号并将之破解,读出了出乎意料的文句。他将手表还给吉田真衣,并询问了这条讯息的真假,但吉田却脸色大变地主张「这不是我的手表」并拒绝接受。 「我完全无法想像她竟然隔天就失踪了……」 立井安慰蓑岛,他觉得对不起吉田或伊佐木是不对的,这都是吉田疏忽造成。 并且对离去的蓑岛致谢。 一直在一旁无事可做伊佐木询问立井:「这也是在搜寻真衣吗?」 立井给予肯定回覆后,故意嬉闹地说「但还是什么都搞不清楚」。 伊佐木轻轻笑著说「果然如此啊」,脸上带著爽朗表情,不见失落之色。 立井凝视回去,心想她为何如此反应时,伊佐木问道: 「要不要趁这个机会停止追查高木先生呢。」 「嗯?你不是想知道真衣同学现在的状况吗?」 立井歪头。 伊佐木恰到好处地站到立井身旁。 「我还是觉得真衣一定跟高木先生过得很幸福。因为若有什么状况,她一定会回来吧?既然没有,就表示真衣跟情人在一起,过著甚至把我忘了的快乐生活。」 看样子在立井找桥爪和蓑岛问话的时候转变心意了。 立井从口袋取出电话,假装花了很多时间搜寻前往车站的路线,并思考该跟伊佐木说些什么。 「是啊,或许她真的跟高木过得很好吧。」 立井说出乐观推测,并闹著玩似地笑著说:「让桥爪女士操心了。」伊佐木露出爽朗的笑容说:「我会抓准时机蒙混过去。」并且提议送立井去车站。 伊佐木也是担心著吉田真衣的人物。前往车站途中,她不断说著吉田真衣与自己有多么要好,从第一次与她一起上学当天的蔚蓝天空,到小学同班的喜悦,如数家珍。 这感觉有如说起高木的峰那样。吉田或许跟高木一样,有著吸引他人的魅力。 每次看到她的笑容,立井心中都会产生一股罪恶感。 他对伊佐木说了谎。 高木与吉田不是情侣──而是某种更深刻稳固的关系。 伊佐木似乎没有发现,但高木与吉田有著相当程度的年龄差距。吉田真衣离家出走时是十二岁,高木健介是十九岁。尽管爱情与年龄无关,但这个年纪的七岁差距会让彼此价值观有太大落差,很难认为两人之间有恋爱关系。 立井不知道高木健介和吉田真衣究竟是怎么相遇的。 总之他们相遇了。如果采信第二作《踏上通往无意义夜晚之旅》中的描述,高木中学毕业,在提供住宿的爱情宾馆打工期间与吉田真衣相遇。他发现没有去上学,很无聊地从房子窗户望著城镇的吉田真衣,产生了与自身遭遇重叠的感觉,于是跟她搭了话。 高木应该马上能察觉。 吉田真衣身上的问题── 「欸,伊佐木同学。」立井打断话头。「吉田同学说她生病了对吧?因为生病无法离开家里。」 「是这样没错……」伊佐木一副觉得不可思议地肯定。 伊佐木表示,吉田真衣来到院所之前罹患了重病。 病症──这个部分有太多可疑之处。 可能性有二。一是外行人不会知道的罕见病症,或者──装病。 先以后者为基础继续想像。 健康的少女为何谎称「自己有病」? 因为罹患了想要引起周遭同情的孟乔森症候群,抑或是── 「我再问一个,吉田同学一直跟你就读同一所学校对吧?」 「嗯,从真衣来到院所之后是这样没错。」 吉田真衣曾经就读过特殊教育学校。 但立井不认为吉田真衣有身心方面的障碍,因为在院所居住的期间,她和伊佐木志野上同一所学校。而且应该不是──因为判定为轻度障碍所以可以上一般学校。几乎没上学的她,在特殊教育学校应该会优先加强学习基础。 说不定── ──吉田真衣的母亲假装自己的女儿有智能障碍。 只要领有障碍手册,就可以申请身心障碍儿童补助。会不会是母亲不让吉田离开家中一步,持续欺瞒周遭,并且对当事人说她生病了呢? 母亲牺牲吉田接受教育的权利获取金钱。 这时候,高木健介出现在吉田真衣身边。 ──然后吉田真衣的母亲死于意外。 摔死。是很难判断为意外或他杀的死法。 「伊佐木同学,可以再让我看一次手表吗?」 母亲死后,吉田真衣收下了高木健介赠与的手表。 立井重新确认手表背面。 【227221*417465*2361259533】 要破解刻在上面的暗号其实很简单,应该是高木为了让吉田也能读懂而将之单纯化吧。 只需要把号码分配给五十音表的横排与纵列。比方「あ」是11,「い」是12,「う」是13,「か」是21,「き」是22。中间夹杂的「*」应该是浊音记号。 「你看得出这手表上的暗号吗?」伊佐木发出满心期待的声音。 立井犹豫了一会儿之后说了谎。 「──不,我无法破解,我想一定是高木送给真衣同学的情话吧。」 伊佐木露出雪白牙齿笑著说:「如果是这样也太装模作样了。」接著又表示:「但也许真衣就喜欢这套,两人要是能在一起就好了。」 立井什么也没说。 他所知道的──只有高木健介和吉田真衣之间强固的连结。 两人不是恋爱关系,硬要说──是共犯关系。 立井实在不觉得他们能抓住什么明亮的将来。 立井以潮海晴的第二作、第三作与目前听取到的情报推测两人的故事。 高木健介,十七岁──中学毕业后在镇上工作的他,与吉田真衣命运性地邂逅。他们彼此联系,在吉田真衣的母亲过世之后也持续交流,两年之后开始同居。 吉田真衣虽然没去上学,但接受了高木健介救济。可是对十岁之前都没有真正学习过的她而言,教室是非常严苛的环境吧。她需要心灵支柱,才能度过如坐针毡般的学校生活,所以随身携带著恩人赠与的手表,鼓励著自己。 但她大意了。 手表上的暗号内容被人破解,一想到如果伊佐木或院所职员知道这样的内容,不知会作何联想,她直觉认为自己只能失踪。 这样的行为实在太过轻率──但立井无法苛责她。 高木健介无法于吉田真衣在校期间陪伴身边,所以他留下了讯息。把只属于两人的秘密转化成她也能破解的简单暗号,并且在那之中灌注了只有自己,才无论何时都会保护她的心意。 立井不明白──高木为何要冒著风险为她做这么多。 是因为彼此理解?因为没能上学的两个人算是同类? 若要借用高木的说法,或者是灵魂产生了共鸣? 被世界遗忘的孤独灵魂彼此相遇,而只有他们之间能够感受、理解的感情产生共鸣── 立井看了看手表。 刻在上面的暗号简单明瞭。 【我将为了你而杀】。 5章 高木健介是杀人魔── 立井回到东京时,原本半信半疑的杀人疑虑已经变成确信。高木不止杀了吉田真衣的母亲,还杀了他的亲生父亲与荣田重道吧。 立井只能这样推论了。 一开始他认为可能是监禁或绑架,因此他彻底寻找了与高木健介相关的人物。现在他不得不推翻这个想法了。 想像往坏的方面进展。 高木健介至今仍失踪的理由占据了立井脑海。 说不定──高木是因为还要杀人才继续潜伏。 立井认为就算是高木,也无法持续躲开国家权力的追查。他为了争取时间而利用立井,并锁定了下一个目标──应该就是这么回事吧。 但只要高木健介杀害了下一个目标,两个人的生活便将告吹。 高木健介将遭到逮捕,立井也会因协助而被问罪。 立井必须阻止状况发展到这一步,这是为了他自己,更是为了高木。 当然,若所有事情都只是立井杞人忧天就没问题。 无论怎么做,必须再次见到高木的现况仍不会改变。 调查无法进展。 直至目前为止,立井都像是顺著潮海晴的小说情节那般追查高木的人生。若《锈蚀双翼的孩子们》描写无户籍儿童时代的孤独、《踏上通往无意义夜晚之旅》描写与吉田真衣相遇,那么接下来该注意的,应该就是潮海晴的第三作《桩子》的内容了。 这部作品没有像是故事主轴的内容,只是描写了一位离家出走的少女与保护他的少年一起度过的四个月生活。从一开始到最后,他们都没有离开住处,文章充满难以宣泄的寂寥。读著读著就会让人觉得很丧气,并且赫然发现自己忘了呼吸。这就是潮海晴的精髓──封闭到令人绝望。 这应该也是以高木和吉田真衣的人生为样本吧。 十九岁的高木健介与十二岁的吉田真衣同居。以小说家身分出道前的高木健介,与从儿童保护设施离家出走的吉田真衣,至少同处了四个月时间。 但在那一年之后,高木健介开始与立井润贵同住。 这中间的一年空白充满谜团── 立井推测,这边或许有能够找出高木健介的提示。 他与伊佐木道别之后,回到东京住处,重新调查室内,以冷静的态度面对两天没回来的自家。与高木健介同住的这间电梯大楼房是两房两厅格局,对于几乎没有个人物品的高木健介而言,一个人住这里确实会有空房。 ──三年前他与吉田真衣一起住在这里吗? 否定。 ──房租太贵了吧。 高木健介与吉田真衣开始同住时,他还没出道成为小说家,应该没有收入,当时他们租得是更便宜的房子吧。之后,高木出道成为小说家,收到小说版税之后,才决定搬家。 他跟吉田真衣分居了吗──? 如果她有租房子,房租是高木支付的吗──? 立井翻开以高木健介名义申请的银行帐户存摺,发现一直以来每个月都有约四万日圆左右的转帐记录,转出对象是个人帐户,而且是立井没有印象的名字。每个月四万日圆这笔数字让立井曾想过是车贷或者养育费一类的,但这两样都与立井至今追查到的高木形象不甚符合。 除了这间电梯大楼房之外,高木果然还有租其他房子吧。 立井紧紧握拳,觉得又更接近高木一步──但立刻放开了手。 房里没有任何像是租赁契约的文件。 如果说高木健介另有秘密房间,立井也没有方法可以找到。 他已经没有可以继续追查的线索了。 来到警察署后,与之前同样的壮硕中年刑警及纤瘦的年轻刑警出来接待。此案似乎正以他俩为中心展开调查。 即使来第二次了,立井仍无法适应审讯室的气氛。进房的一瞬间,甚至有种轻微晕眩的感觉,导致脚步踉跄了一下。 「你累了吗?」中年刑警笑著说。虽然讲电话时的语气客套,但实际见面时似乎不是如此,讲起话来比前一次还装熟。 中年刑警坐到立井对面,年轻刑警则在房间一角待命。立井重新观察了中年刑警的脸孔,发现他的表情感觉柔和了些。原本得意地鄙视立井的态度已不复见,并且挺直身子,表现出打算好好听立井说话的态度。 「高木健介,首先要跟你说的是,你的不在场证明获得了证实。」 中年刑警一开口就先说了这个。 看样子于警方推定的犯罪时间,「高木健介」人在池袋酒吧内用餐一事已获得证实。同时也确认了包括在这之前与之后搭乘地下铁的纪录,以及更之前在大学图书馆开会的状况。 立井露出笑容,心想当然是这样。 并且暗暗地放下心来。 原来如此,因为实际犯罪的可能性已经消除,所以刑警才改变态度吧。 刑警先低下头表示「抱歉,之前怀疑你」后,才接著说明: 「也就是说,这次溺死的尸体是因为意外而死,或者是有某人假冒了『高木健介』这个名字犯罪。」 看来下一步是这样推测。 刑警首先问了立井有没有得罪人,以及有没有人可能假冒高木健介这个名字。 因为洗刷了犯罪嫌疑,让立井心有余力,每个问题他都没有否认,只给出了感觉最合理的暧昧答案,彷佛没有招惹过任何人那样。 「那间房。」刑警突然说道。 口气尖锐有如刀割。 「一个人住算很大吧,除你之外还有谁住在那里吗?」 这问题足以让立井脸上装出的笑容消失。 刑警的手臂搁到了桌上,拳头就在立井眼前。 虽然不是嫌疑犯了,但似乎仍被怀疑与案情本身有关。 「我把工作与就寝的房间分开。」立井斩钉截铁回答。 警方已经知道「高木健介」是一位小说家,立井说出收入与房租,并强调如果是自己毫无疑问住得起这间房。刑警同时问起两支手机,立井则表示分别是私人用与工作用。而很凑巧的是高木除了与责编之外没有其他联络对象,立井的手机里面只有大学同学的联络方式,即使被拿去察看也说得过去。 「嗯哼。」刑警讨厌地歪了歪嘴角。「那么,安眠药是自用吗?」 出乎意料的发言让立井反问:「安眠药?」 「你在网路商店订购了国外的安眠药吧?」 高木连这种东西都有准备吗? 立井只简短回答说是拿来当作小说参考资料用。 他开始冒汗,嘴唇也变得乾燥,不禁轻轻咬了咬。彷佛想遮掩嘴角一般搔了搔鼻子,并回视有如正监视著自己一举一动般窥探过来的刑警。 警方该不会── 刑警完全不为立井的目光动摇,持续追问: 「你的邻居表示『在一名青年外出之后隔壁也有生活噪音传来,我一直以为那一户住了两个人』。你怎么看?」 立井说这是错觉吧。实际上可能是警察在套话,因为他们家那栋建筑并不会产生生活噪音并影响到邻居。 原本立井想说应该只是刚好朋友来玩──但闭上了嘴。 如果随意认同,警方接下来一定会逼问朋友的名字,这下就没办法回答了。 立井于是强调是邻居错觉。 刑警观察立井的眼光冰冷,至少不是看待一般良善市民会有的眼神,所以立井完全不能回错话。 「我说高木啊。」声音低沉而铿锵有力。「你在包庇谁对吧?」 问题直接。 果然怀疑立井是共犯── 立井虽然努力不表现在脸上,但他不确定能不能瞒过刑警的法眼。他不禁在内心叹息,刑警已经接近真相了。 「你有证据吗?」只能尽全力虚张声势。 所谓慢慢凌迟就是指这种状态吧。 刑警哼了一声。 「没有。但是看你的态度就知道了,尤其是看著受害者照片时的眼神。」 嘲笑一般的语气让立井身体发冷。 虽然他拚命想假装没事,但早就被看穿而显得滑稽。 「只凭想像无法逮捕吧?」 这根本是垂死挣扎。 只能抓著这点反驳。 「那是当然。」刑警拍了拍膝盖笑了。「如果搜索了你家,那又另当别论了。」 立井背部冒汗。 刑警表示,只要法官开出搜索票,警察就能随意搜索民众的住宅。 得意地如此说明的刑警把脸凑了过来,呼出满是菸味的气息。 「你要怎么办?这时候自白还是等我们去搜索你家?哪一个比较好?」 立井觉得自己双腿快要没力了。 两个选项都是死路一条。 如果自白,就必须说出立井借用高木身分证的诈欺行为;但若自家遭到搜索,高木健介的个人物品就会被搜出。只要犯罪现场有留下一个高木健介的指纹就无法开脱了。 理性静静地告诉自己。 ──背叛一个连说明都没有就消失的杀人魔也无所谓吧。 ──那个人救了自己的理由也可能不是基于善意,而是为了制造杀人时的不在场证明啊? 喉咙乾燥。 好不容易吐出的声音无比乾哑。 「我没有包庇任何人。」 刑警稍稍睁开了眼,发出类似感叹的声音,并有些取笑般地说「真顽固呢」。 立井挺直背。 「搜查家中?好啊,可以拿来当写书的题材。尽管凭著没有根据的想像去做吧,如果什么都没有查到,恕我今后以非虚构作品将这段内容出版成书。」 「你真难搞。」 刑警用拇指搔了搔自己的下巴。 「如果你没有涉及杀人,是不会判处太严重的刑罚。但如果你协助杀人犯逃亡又另当别论了,你有自觉吗?」 「天知道?」 「不要逞强。哎,你好好想清楚。」 刑警每说一句话就提高了一点音量。 「犯人迟早会被捕,届时犯人将需要人在一旁支持,如果连你都被捕了那该怎么办?还有逃亡中的犯人该怎么生活?有逃亡资金吗?一旦钱用完了,犯人就会再次犯罪,并因此加重罪状或者又会为了杀害某人而潜伏。我说高木,你这样做是帮助对方吗?如果真的爱对方,不就该让对方好好赎罪吗?这些话有没有打动你的心?还是你觉得这只是说得好听而嘲笑呢?你说啊?」 刑警快嘴说完,重重一拳砸在桌上。 立井在双腿灌注力量静静地捱住这些诉诸情感的话语。刑警所说的话有一部分精确地掌握到了真相,立井有股想要托出一切的冲动,但忍了下来。 刑警于是改变方法,开始说明受害者荣田重道的身家。述说的尽是些引人同情的内容,例如荣田重道过去虽然犯过错但顺利更生在餐饮店工作。虽然单身老家的父母仍健在,尽管薪水不多还是持续给父母孝亲费。连腰都挺不直的年迈夫妇知道荣田重道死亡的消息后,似乎悲伤地哭泣了,并且直到现在都在等待警察捎来将犯人逮捕归案的消息。 这种彷佛认为荣田重道是可怜受害者的说法让立井浑身发热,他知道自己动了气。 「我说高木,你怎么看?」刑警继续说道。「你对荣田重道的父母有什么感想?」 「这还用说。」立井反射性出口。「除了『活该』之外没别的了。」 「啊?」 刑警彷佛说不出话般抽了一口气。 「你认识荣田重道吗?」 立井失言了。 他虽然急忙摀住嘴,但已经太迟了。立井曾对警察说过「不知道荣田重道是谁」,但刚刚这发言明显表示跟荣田重道有关系。 刑警茫然看著立井,在后面的年轻刑警也从低头看著的文件抬起脸回头。 ──糟糕了。 这样他们就会更接近真相一步,自己涉及杀人的嫌疑就更重了。 「……你刚说的也太天差地远,很可笑。把名字丢去网路搜寻就能查到荣田干过的恐吓案件,而我只是记住了这些。」 说出口的话就像泼出去的水。 立井露出自暴自弃般的笑容。 「就是因为找不到证据,所以只能仰赖自白了对吧?你们这种做法很困扰,冤罪不就是在这种先入为主的认定之下产生的吗?」 话语空虚地回荡。 刑警的声音与方才咄咄逼人的感觉相反,显得平静。 「……高木健介,我能说的都说了。明天你再来这里一趟。」 尽管立井主张没什么好说的了,但刑警并不接受。 刑警将手放在立井肩上,相当沉重。 「好好烦恼过后,再让我听听你的答案。」 之后等笔录做完,让立井签过名之后便放走了他。跟第一次审讯不同,对方没有反覆询问同样的问题。 立井无力地回应后,离开警察署。 虽然感觉到背后传来同情目光,但他一次也没回头。 每次被审讯都会露出一点马脚── 立井边自嘲边回到家,虽然审讯问了很多,但时间上连一小时都还没过去。 离开警察署后,吹了风的身体感觉阵阵寒冷,立井才察觉自己竟流了这么多汗。他在自动贩卖机购买运动饮料,一口气喝光。 并默默地认为自己应该撑不过下一次审讯。 或许负责刑警不是采用长时间控制并迫使立井自白就范的方针,而只是以刀刃般锐利的话语割伤他、让他承受无法愈合的伤势后释放,简直就是活活凌迟。如果是这样,被纠缠好几个小时问到烦躁可能还好一点。 『他那反应看来是对荣田重道怀恨在心,是受害者家族吗?』『犯人是为了高木才杀害了荣田吗?』『嗯,高木毫无疑问包庇了什么人,只要证据确凿,就准备搜索住家吧。』『好的。』『嗯,我看他那样子应该快要自白了,只要下次亲切一点,很快会沦陷。』 刑警之间这般对话的情景浮现于眼前。 他们没有发现高木与立井交换了,但确实逐渐揭穿了两人之间的关系。 再加上某种可能性严重扰乱了立井内心。 『又会为了杀害某人而潜伏。』 立井有与刑警相同的预感。 让父亲死于火海,让吉田的母亲摔死,让荣田重道溺死的高木健人打算继续杀人──确实很有可能。 但该怎么阻止他?自己明明连高木的下落都不知道。 无计可施── 与高木健介和吉田真衣有所交流的人全接触过了。 目前没有他们曾经住处的线索。 警察一步一步接近真相。 心情非常绝望,分身生活终于要走向终结。 回家后,立井坐在客厅桌子上。 闭上双眼,至今与高木共同生活的点滴历历在目。立井打工完回家之后,可以听见高木房里传来敲键盘声。在客厅看了一会儿书后高木现身,询问他书本的内容。偶尔立井邀请高木去外面喝一杯,只见他带著苦笑带开话题。他说过自己不习惯爱喝酒的人之类意味深长的话,但没有说明详情。现在的立井大概可以猜出他爸爸应该是个酒鬼,但过去的立井并没有深究,只是回头继续看书。而高木这时表示希望立井阅读他的原稿,结果两个人聊起小说中的描写直到天亮── 这样的光景浮现眼前又闪逝而去。 立井不禁嘀咕,为什么? 这两年不是过得不错吗?我虽然不懂你到底在想些什么,但应该不全是坏事啊。 高木,为什么,为什么你── 即使反覆提出疑问,脑中浮现的却是被荣田重道毁坏的自己一家。 ??? 当时还是高中生的立井,曾茫然地想过人类的愿望是什么。 自己的愿望是活得正正当当。 身为一个人的正当,身为高中生的正当,身为班上同学的正当──希望能在多不胜数的尺度之中做一个被认同的存在。即使这些正当有时很压迫,强行要求他人会被白眼认为是跟不上时代也一样。 有力量、可靠的男性;兼顾恋爱或社团活动的高中生;亲切地支持烦恼中的同学──如果被人指示「要这样」应该会想反抗吧,但人有时候无法逃离「想要这样」的愿望。立井虽然想在中学时的青春期经历一段破天荒人生,但那也只是正确地想像出来的破天荒模样罢了。 他不觉得羞耻。 每个人应该都抱有类似的愿望,只是程度上有差别。 至少立井的家人是这样。 父亲为了扛起这个家而努力工作,母亲做好家管。当社会风气开始导向男人也要做家事时,父亲尽管不擅长家事,也会帮忙洗衣服。立井不仅努力念书,偶尔也会去帮忙家业的外送工作。虽然不会每天说,但每个家人应该都爱著彼此,大家一起打造出正当的家族形象。 这并不是被人要求,所以不觉得辛苦,甚至很舒畅。 但因为荣田重道的关系,家族形式开始变化。承受执拗威胁的父亲收掉长期以来经营的外送店时,家族的正当形象开始崩解了。 父亲没办法很快找到下一份工作。 立井并不知道他都去找了些什么工作,但每天晚上缩著身子喝酒的父亲似乎很尽力求职了。只是个高中生的立井无法想像只有自己开过店的五十多岁男人,在就业市场上究竟是被人怎样看待。 父母都为了不让立井担心而佯装开朗,但立井知道他们偶尔会铁青著一张脸看著银行存摺。 他不得不说。 即使这么做与他心中理想的儿子形象有落差。 某天晚上,立井对一脸烦躁地看著电视的父亲说道: 「我不上大学了,毕竟不是很想读书。」 这是谎话。虽然立井还没想好要就读什么系所,但希望自己能在大学专攻一门学问,并能因此自豪。 父亲开朗地笑了。 「你不用担心钱的问题,好好去念书吧。」 并坚强地如是说。 结果立井还是依赖了父母、相信父母,并为了回应父母的期望而努力学习──扮演著正当的儿子形象,没有发现这么做是强迫父亲做到同样的正当。 立井在偶然进入房间时,发现父亲的新事业是什么。 「轻松简单,谁都可以成为大师的网路投资讲座」。 以此为号召的资料放在桌上。 父亲不是参加讲座──而是担任讲师。 稍微翻阅了一下资料,立井马上理解那是怎样的工作。 父亲谎称自己是东大经济系毕业,并开设了以家庭主妇为客群的投资讲座,以免费指导为名目,让肥羊做出等于赌博的投资。若投资成功便会收取讲座费,失败就让对方购买教材。 这是高中生也能理解的下流生意,跟诈骗没两样。 理智上能理解。 他想当一个正确的父亲,想完成扛起整个家的使命。 ──如果假装没看到,还可以保住这个家。 自己扮演理想的儿子,父母也可以完成各自的任务。只要闭上双眼,离开父亲的房间便可。 但是,立井脑中有著一位恐吓他人的男子存在。 从弱者手中榨取金钱的下三滥声音。 所以立井──以污辱蔑视的话语咒骂回到家的父亲并揍倒了他。 立井润贵亲手毁了这个家。 在剧烈争吵过后,父亲选择了失踪。父亲直到最后都不肯修正这是为了家人无可奈何的主张,立井于是拋出否定其人格的话语。 母亲常常逼问他,难道没有其他说法吗? 他也承认或许有,但没办法。 凭立井匮乏的语言能力和不成熟的精神,只有咒骂父亲一顿的选项。他知道父亲也有父亲的理由,仍无法阻止话语冲口而出。 事后满满的后悔。 与高木相遇后的自己就有办法说出口。 可以不用当一个出色的父亲。 就算我们变成与一般有点不一样的家庭也没关系。 如果是现在,应该可以传达得更好── ??? 立井对元凶荣田重道的恨没有消失过。 当荣田因恐吓嫌疑遭到逮捕时,据说是市公所的外包雇员。就立井调查的结果,外包雇员的薪水几乎等于最低基本工资。 虽然他绝对称不上过得好,但也不能因为这样就恐吓他人。 他的死让立井怀抱邪恶的喜悦情绪。 但占据他内心大部分的,却是在那之上的愤怒。 尽管荣田重道可恨,但──立井仍不希望高木健介杀了他。 假设选择权在立井手中,他应该会提议两人继续过著分身生活吧。 对现在的立井来说,维持现有生活比报仇更重要。 向高木劝说著,开朗地说「就让我们继续这样的生活吧」。 他想继续当高木的分身。 但是为什么── 立井无止尽地反覆疑问,突然觉得饿了起来。仔细想想,从早上到现在完全没有吃东西。打开冰箱,里面塞满了蔬菜汁与冷冻食品,全部是高木购买的。 立井在心中对高木致歉,拿出了冷冻义大利面,拆开塑胶外包装,发现附在里面的说明书。这是超市买不到的订购商品,得花上一些功夫调理后才能食用。立井阅读过说明之后,发现开头记载了来自销售者的谢意,向透过网路购买的消费者致谢。 网路──立井突然在意起这个词。 并回想起峰所说过的话。 『手上拥有最多追查高木线索的人不就是你吗?』 立井叫出声。 为什么至今都没有想到这么单纯的事。 他因自身愚蠢无比悔恨。 接著把义大利面又丢回冷冻库,前往高木的房间。 高木健介是个依赖网路维持生活的人。 书本只会购买电子书,吃喝也都是在网路上下订。 他订购的东西真的只会送到这里来吗── 立井透过高木的电脑找到他常用的购物网站,幸好高木在这个网站上维持著登入的状态,不必输入密码。接著他调查了高木在网站上登记的收货地址。 果然有高木租赁的另一间房的资料。 那里离立井居住的新宿不算太远。 是在新宿站与新大久保站之间的一栋两层楼小公寓,即使恭维也算不上乾净。可能因为接近闹区,空气有些混浊,不管多么穷困的学生应该都不会想要住在这里吧。 立井将骑过来的脚踏车停在公寓前,先确认了一下房间位置。 时间已经来到傍晚,从外侧楼梯上来二楼,前方建筑物遮住了阳光,让房间前面变得更加阴暗。 立井的目标是二楼最后面的那间房。按下门铃没有回应,仔细聆听也听不见任何声音。 途中立井感觉到人的气息而回头,但没有任何人。 错觉吗?或许因为紧张而太敏感了。 立井回到建筑物入口,发现与丢垃圾相关的公告单,右下角有物业管理公司的电话。他以高木健介名义打电话过去,对方请他过去走路五分钟可达的办公室。立井在对方指定的办公大楼某一户内递出高木健介的身分证,对方于是给了他备份钥匙。 回到房前,心脏以未曾有的速度猛跳。 高木健介说不定潜伏在此,或者吉田真衣可能在这里生活。 他先在裤子上抹去掌心的手汗,才旋开门锁。 推动门。 一股烂熟般的气味首先扑鼻而来,感觉像是混杂了布料与发霉的气味。广告传单和信封散了玄关一地,看样子是从门上的信箱满出来。 这个房间现在似乎没有住人。 立井找到没有封口的信封,拿起来一看发现上面没有邮戳,应该是直接送过来的。取出里面的宣纸,上头只有以粗暴字迹写下的「还钱来」字样,看起来不像金融机关发出的通知。立井觉得这笔迹好像在哪里看过,却没办法具体想起来。 往里面走去,来到一间约三坪大的和室,里面放了两个纸箱。立井先开了窗之后才开始调查房内,里面的家具只有桌脚可以折叠的矮桌一张,与一个小型单门冰箱。冰箱里面没有东西,甚至没有接上电源。 接著打开橱柜,里面收纳了寝具,有两组棉被。 和室角落有小小的厨房空间,与其说这里是「厨房」,更像是「摆了炉具和流理台的地方」。立井接著摸索厨房脚下附近的收纳空间,找出两双筷子、两支叉子与两个碗。 不会错,高木健介与吉田真衣曾经住在这里── 高木健介收容了离开院所的吉田真衣,在这个破烂的房间同居。之后收入增加,行有余力时才搬去了电梯大楼新家。 看样子高木把这里当储藏室持续租用。 应该是为了藏匿这两个纸箱── 纸箱大概是边长一公尺大的正方体,虽然偏大,但并不是立井与高木居住的电梯大楼房无法收纳的尺寸。之所以特地租了个房间保管,一定为了避免被立井发现吧。 虽然高木这样明显地隐瞒让立井有些受伤,但现在也不是抱怨的时候了。 立井打开纸箱。 第一个纸箱里面装著衣服。摊开纸箱之后首先看到一件白色针织衫,接著陆续翻出女性洋装,应该是吉田真衣的衣服吧。 第二个纸箱里面装了许多杂物。立井首先取出放在纸箱角落的笔记本,摊开之后里面写了许多可爱少女般的圆圆字体,或许是吉田真衣的字迹。另外还有小学生的参考书,高木应该有持续让离家出走的吉田真衣学习。 立井心想其他书本该不会也是参考书籍而拿起来看,就发现一叠用钉书针固定的文件。 这叠文件封面印有「轻轻松松月入五万日圆!新手也能做到的小额投资」字样。 立井瞬间觉得乾渴。 「这是……」 这是立井过去曾看过,父亲开设的投资讲座。 是在收掉外送店之后,开始做些可疑生意的父亲房间里发现的玩意。 为什么这些文件跟吉田真衣的个人物品一起保管呢? 吉田真衣或者是高木健介参加了父亲的投资讲座吗? 立井把纸箱倒过来倒出里面的东西,并寻找有没有其他线索。但除此之外的东西几乎都是吉田真衣使用过的文具或饰品,没有发现什么有力线索。 正当立井想说应该没机会找出其他情报时。 一个暗暗发光的东西夹在书本之间。 是一支usb随身碟。 立井将之放进口袋,并且心想若这里面空无一物,那真的就玩完了。 他甚至没空把纸箱恢复原状,便直接冲出房间。 立井猛踩脚踏车冲回住处后,在电脑上开启usb随身碟,里面有四个档案。 三个影片档,以及一个文字档案。 文字档案的档名是──「《桩子》原案」。 立井没看过这篇文章,高木只让他读过原稿,这是他第一次看到原始发想阶段的文字。 再配上影片档案,是吗。 影片里究竟拍了些什么呢── 立井决定回头再阅读文字,先点开了影片。 戴上耳机,播放第一段影片档。 影像并不清晰,似乎是用手机拍摄的。画面一直晃动,光线昏暗。地点是在室内,铺有榻榻米的房间,垃圾到处乱丢。拍摄者走在脏乱的房内,不断嘀咕著不满。 镜头拍了好几分钟脏乱的房间,但画面角落好像有拍到些什么。拍摄者把镜头放在比地板高一层的位置,朝著对象固定。 画面中央出现一位少女,眼神空虚地看著镜头,身上穿著小花睡衣。年纪很小,应该是不到小学中年级的女生。 立井有股不祥的预感。 拍摄者似乎很满意镜头角度,于是放开了镜头,至此拍摄者终于出现在画面之中。是一个上半身穿著t恤,下半身一丝不挂,裸露性器的男子。 不可以再看下去── 立井停止播放影片并开始觉得想吐,只好深呼吸想办法平静下来。 接著下定决心,用快转方式跳著确认影片。他实在无法直视这段影片,即使把声音关掉,也好几次差点呕吐。 三段影片都是一样的东西。 成人男性与少女性交的影片约有三十分钟长。 立井很想──把他们具体做了些什么的记忆消除。 打从心底产生的厌恶喷发。 拳头在想要怒吼的激情驱策之下重重打在桌上。 可是,这些影片给了立井很重要的情报。 「是荣田重道与吉田真衣……」 影片内的男子毫无疑问是荣田重道。 少女肯定是吉田真衣吧,脸孔比伊佐木的照片看起来更加稚嫩,应该是她被儿童保护设施收留前所拍的影片。 荣田重道与吉田真衣有关联。 奇怪。当时她应该过著无法离开家中的生活,难道荣田重道是吉田真衣母亲的男友吗? 立井忍住逐渐消沉的心情,以快转播放影片。他根本没心情观看行为本身,专心留意荣田重道途中有没有透露出什么讯息。 吉田真衣始终不发一语,像个坏掉的娃娃一样躺在垫被上。只有在荣田重道做完一轮满足之后,嘴角才稍稍动了。 立井倒带回到她动嘴的部分,加大音量。 『钱……』 这是立井第一次听见吉田真衣的声音。 重重地撼动了他的心。 听到她虚弱的低语,眼泪从立井的眼中滚出。 一直嚣张跋扈的荣田突然慌了起来,看来是积欠了该给吉田真衣的钱,只见他一直拜托吉田真衣,说已经有眉目可以付清,请妈妈不要打电话到职场。看样子这些欠款让荣田相当疲于奔命,他好几次拜托吉田真衣传话,甚至约吉田真衣一起去吃饭以便讨好她。 吉田真衣的母亲让女儿卖身──荣田重道则是客人── 存在usb随身碟内的影片是直指这项事实的证据。 高木知道这点之后才杀了她的母亲吗?而在过了五年之后的现在,葬送了出狱后的荣田重道性命吗? 但这样没能完全化解立井的疑问。 为何高木健介如此拘泥吉田真衣? 这些人的行为确实很丑陋,他们虐待了吉田真衣。吉田真衣的母亲甚至谎称女儿有智能障碍,不让她去上学。 但是──为什么高木健介非得犯下重罪不可? 影片中穿好衣服的荣田,最后像是想起什么般拿起摄影机。画面剧烈摇晃之后,拍到了整个房间,接著是荣田重道丑陋脸孔的特写之后,影片结束。 立井瞬间好像看到某个看过的东西,于是倒带回去。 镜头拍到整个房间时,可以看到窗户。立井在这里按下暂停,看到了从两人所在房内窗户可看见的窗外景色,正面有一座很有特色的三角形红色屋顶。 好像在哪里看过这屋顶的立井搜寻记忆,他应该就在这几天之内看过它。 ──是高木健介度过童年时光的家前面。 想到这里,立井觉得血气尽失。 为什么吉田真衣在高木健介曾居住过的家中卖身? 感情跟不上结论,立井只能强行以理性驱策身体行动,拿出电话拨打。没接通。接著打去对方职场。虽然觉得这么做缺乏常识,但这是他无论如何都想立刻确认的事情。 电话接通,立井说明来意之后,转接给了当事人接听。 「峰先生……」立井如是说道。 峰在电话另一头表露不满。他现在似乎很忙,要立井长话短说。 「请告诉我高木原本姓什么。」 立井接著强调: 「高木健介在认识峰先生之后才被高木哲也收养……他在与您相遇时应该不姓高木才对。」 峰没能立刻想起,只听他低语著「原本姓什么呢」。 忍耐不住的立井说道: 「──该不会是吉田吧?」 并打从心底希望峰否定。 希望峰不悦地骂他一顿说「到底在胡扯什么」。 峰轻快地回答: 『啊啊,对喔,跟我相遇时他叫吉田健介。』 这个答案串起了所有谜题。 第一次杀了亲生父亲,第二次杀了吉田真衣的母亲,第三次杀了荣田重道。然后──高木健介接下来即将执行的杀人行为也集约在一个答案上。 是妹妹──高木健介为了世界上唯一的妹妹成了杀人魔。 立井抹掉流个不停的泪水,读完最后留下的文字档之后,边哭著边奔了出去。 朝向应为高木去向的场所,拚命地。 在「《桩子》原案」之中,与高木健介的痛楚一起──写下了最后一个标的。 《桩子》原案 歪七扭八的字体排列在笔记本上。 她一脸严肃地努力练习写字,抄写我写下的文字是她每天的课题。最近若我问她看到了些什么,她会先思考之后才回答水龙头。应该是直接回答了现在正好看到的东西。 「水管」、「流出」──我把这两个词汇写在白纸上。 她同样舞著原子笔,在写「流」这个字的时候苦战了好几次,没办法抓好左右两边的平均大小,歪七扭八的字迹像是扣歪了的钮扣。 她的低吟声回荡在三坪大的单间房内。 平稳的时光流逝。 夕阳光辉射入,房内染成一片橘,让她的双眸闪闪发光。我和她的小小王国即将迎接夜晚,天色一旦转暗,我就必须出门。 她整个人趴在桌上表示想休息了。 我点点头,摸摸她的头鼓励她,并表示最后再写一个词。该写什么好呢?选一个符合现在的她的美丽词语吧。 她没有等待正在烦恼的我,径自开始书写。 然后得意地拿笔记本给我看,强调自己写了两个词。 「吉田健介」与「吉田真衣」。 看著这歪七扭八的字迹,我想起了过往。 ??? 她或许不记得了吧。我们曾经度过一段没有名字的时间。 当时的我没有像样的意志。 窝在狭小的房间内。有饭就吃、排泄、感觉饥饿、睡觉。顺从古典制约活著,简直像是牢笼里的老鼠。 所知的世界很有限。 夹住吐司包装的蓝色夹子、发霉的内衣、皱巴巴的外送披萨传单、被咬烂的宝特瓶盖、油腻腻的超商塑胶托盘、撕破的纸袋、折叠报纸做成的,算不上艺术品的某种东西。 从懂事以来,我一直待在满是垃圾的风景之中,唯一的工作就是找事情做,以忽略肚子饿的事实。不知不觉之中,撕碎母亲捡来的报纸转移注意力成为我的习惯,可以暂时忘记饥饿。母亲似乎误以为我喜欢玩报纸,实际上她无法想像我正强忍著想要吃下报纸的冲动吧。 母亲偶尔会给我泡面吃,我会隔著包装捏碎面饼之后把碎屑倒进口中,并且用手指沾调味粉包舔著吃。我不知道泡面还有什么不同吃法。 偶尔可以享用的大餐是奶粉,我总是很珍惜地享用。将之掺水揉成丸子后品尝,会有甜甜的味道。 这般无上的幸福也会在瞬间消失。 饥饿的感觉永无止尽,母亲不怎么回家。她两天、或者三天回家一次,留下一点点食物与报纸后再次消失。我总是将她随意留下的吐司或泡面分成好几份,配著令人焦躁的饥饿感,撑到母亲下一次回家的那一天。 没有食物的日子只能啃咬宝特瓶盖。 到了傍晚,窗外传来笑声。是背著略大的儿童书包彼此笑闹著,个子跟我差不多高的小孩们。 他们一定是特别的存在吧── 我也不懂得要羡慕他们,只用手指捏了捏空荡荡的肚子。 母亲有时候会命令我「收拾环境」。 随著我的身体成长,她变得会吼我,认为满是垃圾的环境是我造成的而殴打我的头,说我整天在家却不事生产。 我道歉。对不起,我不事生产。接著把放在棉被上的面纸和纸袋拨到一旁,然后又被打头。我只能再次道歉,接著重复错误。 母亲没有发现。 不知道整洁为何物的人无法收拾环境。 我的眼界总是满满的垃圾。 因为我从未踏出过这充满腐臭的房间。 母亲命令我打扫环境的日子总是会带男人回来。 大半夜跟著带有恶心气味的男人一起回来,而我总是在被窝里面装睡。这是在我再也躲不进橱柜之后养成的习惯。无论发生什么事我都不会睁开眼睛,动也不动,假装自己是个死人。 无论他们在隔壁做什么我都毫无反应,化身成一道墙壁,甚至不被允许产生好奇之心。 母亲与男人也都不在意我。 他们果然无法想像。 我为了转移对空腹的注意而在白天睡觉。 晚上则因为强烈的饥饿感而无法入睡。 只能咬著毛毯等待黎明。 告诉自己,摀上耳朵便什么也听不见。 两人的声音停止后,母亲会温柔地抚摸我,低声说「忍耐一段时间就好」。 唯有那手掌的温度确实很舒服。 我察觉到这些痛苦永远不会结束。 母亲──正在躲避某个男人。 当我看著电视里的世界时,母亲摩娑了大腿的瘀伤露出悲伤表情,告诉我正在逃避「丈夫」这般存在。 母亲摸著我的头祈祷。 希望明天不要比今天更不幸。 她说了好几次,简直像是认为乞求便能实现那般。 半夜醒来,发现母亲倒卧著。 我四天不曾见过她。从她的包包找出夹心面包啃著,没办法思考到其他的事。我持续咽下面包,填饱了肚子后总算找回冷静,观察母亲。 房里的电灯开著,母亲躺在被窝上,脸上妆容糊成一团,尤其以眼睛周围的眼妆最严重。 我想像得到,幸福不会造访。 她抱著肚子蜷缩。 我忽然有点介意伸手触摸,那里火热得有如正在燃烧。 妹妹在系统式卫浴的浴缸里诞生了。 我做好母亲交付我的工作,弄一些与人类体温差不多的温水清洗妹妹。我用很轻柔的动作碰她,她却以强劲的力道推开我,让我有点无法掌握力道。 她总是大声哭闹,发出那小小身体无法想像的巨大声量。 我拜托她安静点。 我们不可以发出声音,因为这是母亲定下的规矩。如果违规,就会被她用手帕塞住嘴,这样虽然会恶心想吐,但也无法发出声音。 但她持续哭泣,我反射性开始寻找手帕,伸手拿取橘色布块,并看了看小小的她。 她会窒息吗?这样太过分了吧──随后改变想法。 不,这样或许也好── 我抬起脸,环顾这可以从垃圾缝隙间看到发霉榻榻米的家。 我不认为小小的她能在这个世界获得幸福。 想必会连名字都没有。 没有名字的动物命运早已注定。无法去医院、无法上学、无法离开家中一步,只能在这腐烂的房内与饥饿搏斗著生存下去。被别人发现的时候要说自己是亲戚,只能隔著窗户看著外面的小孩们。 我知道。 无论对母亲、对我、对她,都不会有好的将来,只会一起享受不幸。 我把手中的手帕贴近她的嘴角,等没看著她时再跟妈妈说是妹妹擅自吞下手帕就好。 就在我打算堵住她的嘴时。 她以小小的嘴含住我的手指。 她的温度和没有牙齿的口内传来的鼓动,撼动了我的内心。 这时的感动难以言喻。 ──小小的、虚幻的,美丽魂魄。 我强烈地领悟。 我慌了,看著她清澄的眼眸叹息。 那清澈的目光让我看到出神。 我只能恍惚地一直看著她。 彷佛灯火突然在黑暗中点亮。 彷佛花朵一举在枯萎的山林中绽放。 彷佛青空悄悄在灰蒙蒙的天空中露脸。 我第一次知道,即使在这只有垃圾的世界里,仍有美丽的灵魂。 我被必须保护她的强烈冲动驱策。 她需要名字。 不可以污染这洁净的灵魂。 一个月后,我们获得了名字。 名字──当时的我并不知道这是所谓的户籍。 ??? 「怎么了?」 她对我说。 因为我沉默太久,所以似乎让她担心了。我摸著写在笔记本上的名字,沉浸在回忆之中。 「没什么。」 或许是累了吧,难得的休假也拿来陪她学习。 之后要好好睡觉。 她大大伸了个懒腰,看来练习写字对她来讲负担不小,只见她嘀咕了几句抱怨并开始准备晚餐。我想起今天轮到她准备,并直直地看著她的背影。 十二岁的妹妹在那儿。 我们在一栋两层楼的公寓里。 我们住在二楼,是一间三坪大的和室套房,附系统式卫浴、橱柜、热水壶,但没地方放洗衣机。虽然有暖气,但不知为何出风口被塞住了,满是怪味。在做饭的时候打开抽风机,油烟满布房内。 这里距离车站徒步十五分,离铁轨徒步五秒。每当电车经过,窗户便喀啦喀啦摇晃,震动甚至影响水管出水。 即使如此,这里和我们过去居住的那个世界仍然不同。房间收拾得很乾净,而且妹妹的表情很平稳。 属于我们的小王国。 我逃出了那塞满垃圾的房间,并与从设施离家出走的她共同建立这座王国。我们的生活已经跟当时不同了。 应是如此。 理智上明白。 「你到底怎么了?一直发呆。」 她回过头,右手拿著一包鸡肉,左手拿著白菜。 「没什么。」我支吾其词。「我只是有点不安,我们真的摆脱那里了吗?我有种好像还被囚禁在那里面的感觉。」 她眨了眨眼,笑著说我又在说些莫名其妙的事,并快乐地哼著歌继续做菜。 我看著正在切菜的她。 到了晚上,我出外打工。 地点是新宿东口的一家小居酒屋,一杯啤酒要价两百五十日圆。 是连劳动合约都没有签署的黑工。 我常被凶暴的店长殴打,只要同事犯错就会因连坐法挨揍。被揍肩膀、踹大腿、拿热腾腾的平底锅到脸前说些威胁般的话语乃是家常便饭。 我无法反抗的理由只有一个──店长是我租赁那间公寓的保证人。 未成年没有成人协助无法租赁房子。 无论劳动环境多么糟糕、薪水远远不到最低工资,我都只能默默地做。 要是反抗他,属于我俩的王国将会崩解。 每天努力工作到身体快散了,在快要黎明的时间返家,意识朦胧地倒在她身边,像死掉那样缩著身子。 疲惫不堪的身体需要充分休息,但我以理性抗拒,将起床时间刻画在脑中。即使因此折寿也无所谓。 无论多么严苛,我都没时间休息。 我开始写小说。 无论说得多好听,我的行为都是「绑架」,别无其他。如果被警察或儿童福利单位发现,我就会与她分开吧。 我不认为对这个世界有著致命性认知偏差的她,能够在原本的社会生存下去。 这样的生活过得如履薄冰。 我们开始两人生活后,过了三个月的某一天。 她身体不舒服。 我没办法带她去医院。 周遭会怎样看待一个没有保险卡,也没有监护人的求医少女呢? 我只能陪伴在痛苦地咳嗽著的她身边。 我什么也做不了,真是差劲透顶的哥哥。 我们无法依赖警察与医院。 真的是一座独立王国。 她表面上虽然装得开朗,但似乎也察觉了生活状况不太妙。我发现我的手机里面有她偷偷搜寻可疑网站的纪录,全都是些跟赚钱有关的情报网站或讲座。 面对这么压迫的生活,怎么可能不紧张呢? 所以我继续写小说。 无论多么想睡,都会在中午前起床,准备好两人份午餐后,打开手机的免费app记事本软体,输入文字。花三个小时重新读过当天写好的小说,并且把原稿上传到网路上。 在与她共同生活之中,有时会让我错觉自己仍身处那间垃圾窝里。心灵被囚禁,无法逃避的诅咒像是沾染在身体上的臭味那样。 所以我才必须与她一同向前,踏出我们打造的这座王国。 ??? 在她四岁的时候,我与她分开了。 因为无可奈何的悲剧。 母亲觉得身处父亲身故火灾现场的我非常诡异,把我当成不存在的小孩看待。我被亲戚收养,得到了「高木健介」这个名字,她则以父亲死亡为契机而能以「吉田」自称。 我们在六年后再会。 当时我十七岁,她十岁。 我无时无刻挂念著她,但我不能接近她。我的存在会给母亲添麻烦,母亲厌恶我,精神也不安定。把我交给亲戚收养的时候,甚至无法继续工作。 即使如此,我仍去见了她。我谎报自己的年龄在旅馆工作的时候,同事跟我炫耀妹妹,害我无法压抑自己的思念之情。我没打算表明身分,也不打算跟她说话。我选了平日中午避免被母亲发现,并且只要能远远看著她的起居状况就够了。 但是那一天──我与站在窗边的她对上了眼。 脸上带著彷佛失去光明一般的空虚表情。 与过去的自己一样的眼神。 我知道她没有上学。 母亲葬礼的那天,她哭了。 我事先告诉她我的决定,且没有后悔。我没有其他方法,或者我只是这样说服自己。 她紧紧抱著母亲的照片嚎啕大哭。 一些与母亲有著同样气味的人来参加了葬礼。所有人都表示哀悼,并且说了些安慰她的话。我直到现在才知道原来母亲也有朋友。 我伫立在退出葬礼会场一步的位置。 默默地双手合十祭拜过世的母亲。 ??? 我在与她一同抵达的王国强烈地祈愿。 不要有任何人发现我们── 希望有人能救我们。如果这样太奢侈,那么希望有人同情我们。因为我早就舍弃会反抗怜悯的自尊心了。 我与只会祈祷的母亲不同。我有自觉。我像是要逃避这些一般写著小说。被店长打。想要压制闹事的客人时被指甲抠伤。忍下了想揍回去的冲动。领著低廉的月薪。开始觉得晕眩。因此被她担心。我安慰著担心钱不够用的她。让她专心学习。瘦得脸颊凹陷。抱著她的肩。写著小说。尽可能多写一行。电暖炉坏了。祈祷。告诉自己跟母亲不一样。即使如此仍无法不祈祷。 握著手机。没有这个就活不下去。我身上的衣服是便宜品牌商品。鞋子虽然旧,但没有开口。头发剪得短短的。 不可能有人察觉我们的困境。 混合、溶解,看不见我们的存在。 然而,仍希望有人发现──请不要忘记我们── 在内心挫败的日子祈祷,然后抓著渺茫的希望。 来人,救救我们吧── 「我们去看电影吧。」 她拿著传单过来,是在附近的市民馆举办的免费老电影上映会。我拒绝了,因为没有余力。但她吵著要去,我们于是在摆放折叠椅的会议室里欣赏那部电影。 那不是一部喜剧,我大意地以为她会想看,应该就是喜剧或爱情片一类。但那是一部描述贫穷家庭生活的电影。 等我回神,发现自己哭了。 「我曾经在电视上看过一次这部电影。」 播放完毕后,她才道出找我来看电影的缘由。 在她无法上小学的那段时间,母亲有时候会允许她看电视。 「我觉得这是我的故事,它让我知道原来有跟我类似的小孩存在。而其他人也能知道这些,给我一种好像发生在自己身上一样开心的感觉。因为知道有人看到,心里一瞬间有种获得救赎的感觉。」 她静静地凝视著我。 「健介哥应该写得出这种故事吧?」 我彷佛接受天启,或许正是如此。 我知道在那个满是垃圾的房里度过的地狱般生活。 希望他人能够发现自己以及这刚诞生的小生命而叹息的日子。 不是为了赚钱,而是无比向往到想要追求。 如果这样的故事,能够拯救像我们这种被世界遗忘的孩子们内心,该会有多好呢── 我们的王国面临极限。 咒骂偶尔从门外传来,关掉电灯的房间一片漆黑,令人不安。她屏著气息紧紧抓住我的背,一直对我抱歉。没问题,我还可以说些话安慰她。 过了某个时间点,我们的生活坠入地狱。 简直像回到年幼生活的那间公寓一般。 必须逃脱。 我必须写,无论现况多么严苛都无关。 我要写出能带她来到外面世界的故事。 消耗自己,边哭边写。 右手手指因为寒冷而冻僵的时候,请她温暖我的手,并改用左手书写。 她在我身边窥探著阅读,偶尔边查找著汉字边扭著脸朝我露出笑容。 在空气彷佛也要结冻的寒冷冬天,我即将出道。 同时──我失去了宝贵事物。 王国失去了女王。 女王在我带走她的灵魂之前消失了。 我远远地看著封锁现场的蓝色塑胶布。聚集在车站月台围观的人群拿起了手机拍下惨状,响个不停的快门听起来像是掌声。他们拍完之后离去,像是这样的惨剧没发生过一般回归日常生活,忘却一切。 我回家之后,整整哭了三个晚上。 哭乾眼泪才总算能活动。 我翻阅笔记本。 第一页并列著我和她的名字,是因为她给我的感动而获得的宝物,让被世界遗忘的我们升华为人类的记号。 「吉田健介」与「吉田真衣」。 我轻轻用手指抚过这些文字。 我不会让他们忘记。如果世界要忽视你,就让我将你刻画在世界上吧。 让他们鲜明地想起。 当我成为我的那一天。 以及我所选择的所有手段。 6章 立井喘著气奔跑。 尽管肺难受得快要炸开,立井仍没停下脚步。只要慢上一分、一秒,高木健介可能就会消失在无法挽回的场所。焦躁驱策他的身体。 脑海中只有与高木一同度过的那些日子── ??? 那应该是冬季的某一天。 「你脸色不太好看呢。」 立井从大学回家后,高木如是对他说。高木似乎察觉了些什么,约立井出去散步。时间已经快到晚上十一点,与其说是散步,更像是深夜在外游荡的时间。 「怎么了吗?」 反正都要出门了,于是乾脆去新年参拜的两人前往神社途中,高木如是问道。他穿著黑色长大衣,两手插在口袋里。 「没什么大不了的。」立井呼出白烟。「大学学长去上了启发自我讲座。」 那个学长参加了跨校的全方位活动社团。虽然立井连这种社团的存在都一无所知,但就是无聊没事做的年轻人凑在一起喝酒或者滑雪的集团。虽说光这样听起来还算正派,但实际上都是些老鼠会之流的温床。 「而且还不是参加那种有听过名称的大型讲座。透过二手app贩卖限定商品,从海外网站随意撷取并剪辑影片刊登以赚取广告收入,稍微赚了点钱就假装成暴发户,发行『大学中辍的我之所以能月入百万的理由』之类的免费刊物,并且兜售个人著作。而这讲座的参加费要价五万日圆喔?笑死人了。」 虽然立井说得轻佻,但高木始终一脸严肃。他一对漆黑的眸子看著前方并用一句「然后呢?」催促立井。「你阻止他了吗?」 「当然啊,我说当你会花大钱购买没用情报的时候,就表示你没赚大钱的才能。」 「以你的作风而言这讲得真严厉。」 「不过他没听进去。」 立井仰天叹息。 学长到最后都没有改变想法,因为找工作不顺而烦闷的他似乎被讲座讲师盯上了。正当他为了高额助学贷款与无法进入一流企业而烦恼的时候,被对方以黑心企业及年金相关说词骗了进去。对方煽动学长的不安,甚至洗脑他没有其他选项。立井的劝说也以失败告终。 当然,学长最后走上怎样的人生,终究是他自己的责任── 但心头上彷佛一直有根刺。 ──立井想起父亲消失的那一天。 即使说破嘴也无法理解彼此,甚至将父亲逼到失踪的过错。 这时高木开口。 「立井你还是该来写小说。」 「小说……?」 「很多时候,事情没办法靠自己收拾,必须有其他人加以协助。无论用对话、演讲、影像作品,什么方法都好。而对我来说,最好的方法就是写小说,你呢?你要怎么处理煎熬你内心的情感呢?」 高木松开嘴角。 「如果你真的想面对,我也会协助你。」 这句话消除了立井的犹豫之情。 他一口气说出自己的构想。大学课堂上觉得有兴趣的研究、父亲失踪时冲击内心的寂寥、在免费廉价住宿处看到的寂静朝阳,以及想要把这些托付给什么样经历的登场人物。 彷佛拼图那般,高木把立井吐露的冲动化为故事。立井尽管佩服他高竿的能力,但若他修改了绝对无法退让的部分仍会出言反驳。虽然他们议论过很多次潮海晴的作品,却是第一次讨论立井润贵写下的故事。 那是在他们开始分身生活后一年八个月。 高木健介失踪前四个月的事。 ??? 一股樱花香气扑鼻而来。 甜美、温柔、有些怀念,让人心安的香气。 年幼时如此主张的立井常被人取笑,说樱花没有气味。立井因此觉得寂寞,无论他怎么说,都被笑说是错觉。班上同学一起去闻中庭绽放的樱花,并且确认没有气味。 立井下了令他想起这过去一幕的计程车后,深深吸了一口气。 有股甜美香气。 是日本山樱的气味。 这个品种与染井吉野樱不同,带著微微香气。 立井造访了关东郊区的山麓地,那里种植了约两百株日本山樱。即使夕阳西下,樱花树下也铺著蓝色塑胶布。摊贩一字排开,酱汁的烧焦气味与樱花香气混杂一起。 灯光只照亮了摊贩附近一角。 立井抬头仰望山巅,但实在太暗,看起来只像一个黑色团块镇座于那儿。如果是白天,应该可以在万绿丛中找出点点桃色的日本山樱。 立井背对照明前行,进入山中。周遭为黑暗包围,甚至看不清脚边,只能依赖从山麓传来的些许照明与月光。立井内心无比冰冷,并不觉得恐惧。 他告诉自己,高木应该会来这里。 即使今天没来,几天内也一定会造访。他想不到其他地方。 立井无法推论高木会出现在这赏花区的哪里。 他只能相信与高木健介所度过的那些时光。为了让议论小说内容后疲劳的头脑休息而散步时,两人总是漫无目的地走著。在一起生活一年之后,立井多少能够推测高木前行的方向,于是他能在没经过高木确认的状况下转弯。最后能够依赖的,只有作为高木健介「分身」的直觉了。 上山之后,眼前是一座景色壮丽、视野开阔的悬崖。城镇灯光像是浅滩附近的海萤那样闪闪发光,甜美的香气再次扑鼻而来。 那个人站在日本山樱底下。 「──高木。」 「立井?」高木转过来,歪了歪头。 立井内心有些遗憾,原本以为他会显得更惊讶一点。 高木的打扮一如平常。连袖口都熨烫平整的白衬衫、黑色西装裤,右手背著蓝色背包。虽然因为天色漆黑而看不清楚,但他一定正以那对深邃眼眸凝视著立井吧。 「你真厉害,居然找得到这里。」 高木的态度与这句话相反,声音中并没有太惊讶的情绪。 「我花了很大功夫。」 「我想也是。」 立井有种很神奇的感觉,明明想要立刻逼问他,话语却卡在喉咙出不来。立井花了一点时间,才导出自己想优先问他什么的答案。 「吉田真衣──还活著吗?」 即使这么问,高木也没有太大反应。 「你要亲眼看看吗?」 他戴著手套,橡胶手套。或许才刚派上用场。 「分身,来这边。」 杀人魔戴著手套,露出淡淡笑容。 高木健介深入山林。 月光与山麓的气球型照明带来了微微光亮,但高木前进之处连月光都被树林遮掩,完全是一片黑暗。 立井下定决心,踏出脚步往传来高木声音的方向去。这条路并不险峻,甚至车辆都还能够开到这座山的半山腰上。只要小心走在铺设好的水泥路上,应该不至于摔下山。 立井打开手机的手电筒功能,但高木令他关掉。 简直像在逃命。 悄悄进入深山里,不被任何人发现。 立井持续朝传来高木脚步声的方位前进。 旁边好像有岩壁让空气突然变冷,立井战战兢兢地伸手,就摸到了僵硬的石壁摩擦著手指。在看不见东西的状况下,其他感官变得敏锐许多。 「我有很多事情该跟你说,也想问你。」 先打开话题的是高木。 在黑暗之中,只听得见高木的脚步声。 「我可以先问你吗?你是怎么追查到这里的?」 立井于是说明自己申请了高木的户籍誊本追踪他的过去,与高木哲也、峰壮一和伊佐木志野见面并收集情报的相关状况。 「我也查到你犯下的杀人案,全都是为了妹妹吉田真衣对吧?」 高木没有反应,只是默默地走在山路上。 立井至今仍无法舍弃高木否认所有杀人行为的渺小期望。无论哪一桩杀人案都是证据确凿,但立井希望只是自己弄错,希望高木亲口说出不一样的真相。 但到了这一步,似乎无法期望会有这么刚好的真相出现。 「第一次杀人是为了取得自己的户籍──但应该还有更关键的理由吧?」 立井对著默默不语的高木说道: 「因为你母亲又生产了对吧?你为了不要让妹妹变成无户籍而杀了父亲。」 在躲避家暴前夫途中,即使产下第二胎也无法申报户口。若没有户口,吉田真衣就会跟高木健介一样无法上小学。 立井继续推理。 「第二次杀人更不用说了,是为了从母亲手中拯救妹妹。」 高木健介取得户籍之后得以顺利上小学,但无法与母亲同住,成了高木哲也的养子。这时,他与妹妹分开了。 当高木再次见到妹妹,究竟承受多大的打击呢? 之后经过许多曲折离奇的状况,两人开始在小小的公寓同居── 「为什么没有在这个阶段停止杀人?」 立井当然察觉了,但他还是想诉说。并不是针对高木,而是想咒骂某种更庞大的,彷佛命运的安排结果。 希望高木健介与吉田真衣两人一起获得幸福── 这是立井最直率的愿望。 他直直瞪著高木。 高木那头墨一般的黑发几乎融入了黑夜。 「应该是纯洁的灵魂吧。」 声音冰冷得有如结冻,感觉不出任何情感。 立井觉得自己背脊发凉。 「你的推理大致上正确。若要补充,就是再怎么说,七岁的我是不懂法律的。」 即使如此,他仍掌握到只要父亲活著,妹妹又会陷入不幸。 「我觉得他是病原菌。」 高木缓缓说道。 「父亲散播的病原菌逐一感染他人。因为父亲施暴,所以我的母亲必须逃命而陷入贫困状态;母亲因为在乎钱,所以牺牲女儿榨取荣田重道的钱财;付不出钱的荣田重道因此犯下了恐吓罪。父亲的病原菌感染并影响了他人,一旦被感染了就无法逃脱,想抵抗也没有余力。个人的力量无法对抗,只会持续一辈子呻吟、痛苦、叹息、悲伤,时而伤害他人的人生。」 声音之中夹杂著苦涩。 「即使诞生时美丽的灵魂,最终仍被玷污、消失,并遭到遗忘。」 高木的背影染上了哀愁。 他或许想起了母亲吧。即使是被高木杀害了的她,也有许多人前来奔丧。她应该也有过与朋友一起谈论未来的日子。 立井也想起了荣田重道。其实他也有父母疼爱。不知他在故乡过了什么样的童年呢? ──他们究竟是在哪里走上错路? 立井忍住愈来愈心痛的冲动,继续提问: 「你为什么选了我当分身?」 「既然都已经追查到这里,你应该察觉到部分原因了吧?」 「我想听你说。」 「争取时间吧,我不能在杀了荣田重道后立刻被捕。」 「除此之外呢?」 这个问题让高木停下脚步,取出手电筒照亮森林深处。习惯黑暗的立井突然觉得眼界一片白,但也渐渐适应了。 高木跨出铺设好的水泥地,踏进森林内。略略倾斜的下坡路上堆满树叶,要是脚下一滑恐怕就会一路滚到山谷去。 高木似乎有什么想让立井看看。 立井做好了觉悟。立井之所以能找到高木,是因为看出了他杀人的逻辑。虽然他用感染比喻,但受害者们之间有一定的关联性存在。 高木放慢脚步。 「立井,你利用我的身分证收集了我的过去情报,偶尔甚至会假扮成我。」 「嗯……没错。」 「你不觉得我也可以做一样的事吗?」 高木平静地说道。 「你舍弃自己身分证的这两年,我可以尽情使用立井润贵的身分证。我大可以自称立井润贵,追查过去,并且透过从你口中得知的情报化身为你,约到他人。」 第一次与高木见面时,立井润贵把身分证交给了高木。相对他也取得了高木的身分证,因此没有太在意这点。 高木健介在一棵大树前停下脚步,以手电筒照亮了它。 一位男性倒在树木阴暗处。 「我杀了你父亲。」 立井凝视著父亲的遗体。 第一次看到的遗体──而且是亲生父亲的遗体带给立井的冲击没有想像中那样大。立井没有慌乱,冷静地看著父亲最后的下场。看起来离死亡时间没过多久,像是断了线的木偶那般瘫著四肢倚在大树上。喉头滴著鲜红血液,是一具失血不多的漂亮遗体。 立井有预料到自己的父亲──立井敏郎是高木健介的下一个目标。 立井曾对高木说过这赏花会场是充满他们家族回忆的场所。如果高木健介想利用立井的名字杀害立井敏郎,应该会约在这里吧。 以及,父亲或许── 立井敏郎喉头插著一根棒状物,应该是用来犯案的凶器──高木爱用的钢珠笔。 是吉田真衣送给高木的礼物。 「我回答你的问题。」高木说道。「真衣死了。」 立井只是轻轻颔首,这也是他预测到的结果之一。 「死因是自杀吗?」 高木显得有些意外地说「你竟然知道」。 立井表示因为看到了破旧公寓里的威胁信,高木不禁感叹。 这一切都是写在「《桩子》原案」的内容。 高木健介因生活穷困而憔悴──吉田真衣为了哥哥著想,开始寻找自己也可以赚到钱的方法。 「吉田真衣跟立井敏郎见面了吧?」 实在太不巧了。因为立井敏郎开办了强调「无论学生或主妇,任谁都能做到」的网路商务讲座,且第一次可以免费上课。没钱又无法打工的吉田真衣看到传单之后,被吸引过去了吧。 「不,应该用重逢形容比较正确。」立井订正。 「看来是如此。」高木表示同意。「立井敏郎跟荣田重道发生交通事故纠纷的时候,吉田真衣就坐在荣田重道车上后座。」 立井想起过去立井敏郎受到的恐吓。荣田重道要求父亲支付「害女儿受伤的医药费」,但警察表示荣田重道单身。案发当时在车上的不可能是他女儿,荣田谎称吉田真衣是女儿并要求立井敏郎支付医药费。 如果真是这样,这次重逢真是糟透了。 立井敏郎看见导致自己家庭毁灭的少女,会有什么盘算── 「立井敏郎误以为荣田重道与吉田真衣是父女,于是从我们身上榨取金钱。」 高木对遗体投射冰冷目光。 立井想起塞在公寓信箱内的威胁信,以及各种毁谤中伤。 「正好是我得以出道的时候。」 高木关掉手电筒,周遭再度覆上一层黑暗。 「从世间的角度来看,我的行为是诱拐未成年少女。如果立井敏郎去报案,我甚至有可能被逮捕。真衣是个善良的孩子,她知道怎么做最不会给我添麻烦。」 高木说道: 「身分不明的少女遗体被发现之后,一切就结束了。」 高木没有继续说下去,立井也没再追问。 潮海晴的第三部作品《桩子》里,始终牵著手的主角与女主角最终放开了手,迎来结局。 「我必须摘除。」 那是令人感到悲痛的声音。 「都是我没能消除父亲散播的病原菌造成的。如果我早点杀了荣田重道,立井敏郎就不会变成坏人;若能杀掉立井敏郎,真衣就不会死。我必须在荣田重道和立井敏郎催生更多恶,产生更多牺牲者,世上的灵魂遭到污染之前,消除父亲散播的所有病原菌才行。」 「那也不代表你可以杀害──」 「法律救不了我们。」 被强力的眼光注视,立井说不出话。 「你应该明白吧?我在七岁以前是幽灵人口,被世界遗忘的我们无法得救。」 他诡异的双眸在黑暗中反射月光。 悲哀的杀人魔就在那里── 立井想不到其他形容。 他什么也没说,接著听见高木呼气的声音。 「不过,我也到此为止了。」 在立井反问什么意思之前,便听见脚步声从斜坡上传来。抬起头的瞬间,被炫目的光芒包围而感到一阵晕眩。两人遭到强光照射。 立井用手遮住光线确认来者,虽然因为逆光而无法看清模样,但应该有不只一人正俯视著这边。 高木以平坦的声音嘀咕: 「看来是被警察找到了。」 立井心脏猛跳。 如同高木所说,那些人是警察。仔细一看可以发现审讯立井的刑警身影,看上去大概有六个人。警察们站在前方约三十公尺处。 立井一惊转过身去。 他们用手电筒照亮的地方有著立井敏郎的遗体,喉咙正淌著血,是死亡后还没开始僵硬的尸体。 刑警虽然大声喊叫,但立井没有认真听。他脑海里只有为何露馅了的疑问。 「你被跟踪了吧。」高木嘀咕。「没关系,迟早会迎接这样的结局。我已经完成了目的,真是太好了。」 立井想起在破烂公寓感觉到的视线。今天白天离开警察署之后,可能就一直被跟踪著吧。现在想想,高木就是警戒著这点,才发出「不要追查」的讯息给立井。 高木一脸平静,像是悟了一切。 「我们要在这里道别了。我会骗警察说『立井润贵是父亲被抓了当人质才这样』,事后律师会给你一笔钱。」 「这笔钱是要做什么的?」 「安抚费。你只是个受害者,应该会被轻判。之后可以用那笔钱租一间房。你的腰伤治好了,也努力学习到可以考取证照的程度。虽然算不上富裕,但也不至于悲惨到想要寻死了吧?」 高木朝向警察踏出一步。 他的背影看起来他期望被逮捕。 「还没。」立井急忙叫住。「你还没告诉我,我们的分身生活究竟有什么意义?因为你想杀掉我爸只是理由之一,对吧?」 高木停下脚步转过身。 「我想拯救你。」 「我?」 「我想与父亲散播的邪恶与贫困病毒搏斗。父亲迫害母亲、母亲迫害荣田、荣田迫害了立井敏郎。我想要拯救这个循环尽头的受害者,想在引发更多负面循环之前终结它,想拯救被遗忘的灵魂。」 好不容易找到的你竟然正打算自杀,还真让我慌了。高木自嘲般嘀咕。 「我很满足。若杀了四个人的杀人魔最后可以拯救某个人,便是够充分的好结局了。」 立井哑口无言地回视高木。 寻找否定话语。 紧紧握拳心想,只有自己获救算什么好结局。 高木似乎已经觉悟这个结果,也许他在两人相遇之前便已预测这般结局。 「再见了。」高木说完踏出脚步,举高双手表示没有抵抗意图,往手电筒灯光的方向过去。警方似乎也因为高木顺从的态度而放松下来。 立井有种胸口被紧紧揪住的感觉。 明明有话想说却发不出声音,彷佛喉咙被锁死。 他看了看身后的父亲遗体,怒气爆发,想到往高木毫无防备的后脑狠狠揍下去的选项;同时想到对离去的背影诉说感谢的选项,脑中浮现好几种惜别话语。鸟儿在某处啼鸣,无数未来在啼声停止之前满盈而出。立井怨恨著只能从中择一的残酷,像戳破泡沫那样甩开好几个虚幻的将来,下定决心。 往前大跨一步,用力握住高木手臂。「我们逃。」 「为什么?」高木睁大了眼。 「之后再说!总之快跑!」 立井强行扯住高木手臂,高木的身体轻易地摇晃。 警察看到立井的暴行大喝,但立井没管警察,拉著高木奔入深山中。警察急忙滑下斜坡的声音从背后传来。 手电筒的亮光追著立井等人,立井没有仰赖这些光芒,只是奔在没有道路的地面上。比起没有光线的恐怖,警察的恫吓更是可怕。 高木没有表现反抗立井的态度,但脸上浮现著困惑。 「够了,我会去自首,这样一切就结束了。」 声音里面混杂了无奈心情。现在他也很有可能甩开立井的手,回身投案去。 立井就是不满他这样,于是加重了手上力道。 「你可是有双重杀人嫌疑喔。」 「不是嫌疑,是事实啊。」 「要是被判了死刑该怎么办!」 立井大声说道。 他学过,在日本判处死刑的判断基准之一是杀害的人数。当然因为同时要考量计画性与残忍程度,所以不能一概而论,但基本上有著杀害超过两人的犯人,比较容易被判处死刑的倾向。 这也是立井寻找高木健介的理由之一。 如果高木又犯下杀人案,他就── 这时,立井脚下一滑,与高木一起滚落斜坡。因为天色昏黑的关系,他没有发现前方是一片悬崖。虽说幸好这是一段不算太陡的悬崖,但两人仍往下滚了将近十公尺,途中被生长出来的树枝划破脸颊,闪过阵阵刺痛。 立井落地之后捧著脸颊,指尖确实地感受到黏呼呼的血液触感,脸颊应该被割伤了。 两人因此与警方拉开距离,警察在悬崖上不断挥舞手电筒寻找立井两人的下落,必须趁现在快点离开。 他再次拉起高木的手臂。 这回高木抵抗了,他并不打算离开这里。 「说现实的。」高木冷静的声音响起。「我不认为逃得过警方追捕。」 这判断非常合理,持续走在一片漆黑的山路等于是一种自杀行为。即使运气好能逃过警察,也永远会被当成罪犯追捕吧。 即使如此,立井仍不得不反抗。 「你的小说要怎么办?」 说服不为所动的高木。 「你不是一路写了过来吗?即使世界对自己没兴趣、忘了自己,也想表示『我们在这里』,想至少在他人心中留下印象,想拯救他人!」 「这只是愿望,妹妹离世之后我多少察觉了,我做不到。无论花费多长时间,我都无法达到理想中的小说。我的故事只是隔岸观火,无法留在他人心中,无法改变什么。在你协助之下完成的第三作,也只会被评为可怜少年的故事──终究有一天被遗忘。」 高木的眼眸满溢著死心。 「我也想选择不同手段,想写出能拯救他们灵魂的故事,但我只会杀人。我会在判处我死刑的法庭上述说我和真衣的回忆。」 立井想起每天关在家里面对电脑的高木身影。即使扯出小说,或许仍无法动摇现在的他。 他一直在摸索杀人之外的选项吗? 这时候,警察手电筒的亮光再次掌握立井等人,同时可以听到绕过去之类的指示。 没时间了。 「你知道!」立井说道。「你知道吉田真衣寄信给伊佐木志野吗?」 这下高木总算表现出像是反应的反应了。 「真衣寄信给伊佐木……?」 「对,没错。」立井逼过去抓住高木肩膀。「从时间来推断,她应该是自杀之前,寄了一封信给挚友当作遗书。里面说『我过著快乐的每一天,与高木在一起很幸福』啊!直到最后的最后,她都很感谢你!她难道不是希望你幸福吗?」 高木低声嘀咕: 「信件内容只有这样……?」 「我不知道全文是什么,但只要活著就有机会读到。」 所以你必须继续逃命。 立井虽然在手臂加诸力量,但高木仍动也不动。 高木烦恼著,简直像是面对人生最重要的决定那样,满脸困惑地轻轻张口,又垂下目光。 立井是第一次看到高木这样的反应,可能不太妙。 一位刑警奔来。 正当被追到只差几公尺的时候──高木总算动了。 能够逃跑的方向只有一个,就是朝黑暗的山崖跳下去。将注意力集中在双脚,持续于地面滑行。树枝打在大腿上,但没有余力感觉痛。 停止坠落之后,立井与高木小声地确认目前所在地,并伸手摸到同一个地方。从地面的触感判断,应该是滑到了山路上,警察还在山崖上手忙脚乱。 山路为粗木铺设成的楼梯,只要谨慎地踏著这些粗木前进,应能避免摔落山谷。如果再从山崖上摔下去,这回可能真的会没命。 「你打算怎么办?」高木挑衅似地说道。「你该不会说服我了,却一点计画也没有吧?」 立井咬唇,呼了一口气。 「我去自首,并做伪证表示是『立井润贵』杀害了荣田重道和立井敏郎。」 立井听见高木抽了一口气的声音。 「等一下,为什么你要这样?」高木压低声音。「你该不会还──」 「不,我已经不想死了,但是『立井润贵』有明确的杀人动机。荣田毁了自己的家,父亲舍弃了家人,比起状况复杂的『高木健介』更容易争取酌情缓刑。现在跟以前不一样,即使杀害父母也不会被加重判刑对吧?只要我做好吃牢饭的觉悟,就可以避免死刑。」 立井没有对警察透露高木健介的生活状况。他们掌握到的情报并不多,确实有可能骗过去。 高木脸上浮现困惑神色。 「我以为你已经把我们之间的秘密全告诉警察了。」 「怎么可能。」 「但我不懂。无论多少次我都想问,为什么你要做到这种程度?」高木强调。「我可是杀了你父亲啊。」 「我没有原谅你。尽管是祸根,但老爸就是老爸。你的行为是错的,手段太激进。但问题不在这里,无论正确与否,你都是我的恩人,我必须想办法让恩人活下去。」 高木花了一点时间才回应。 些许呼吸声与脚步声混在虫鸣之中。 立井持续等待,他已经把想传达的情绪都吐露出去了。 剩下的就是听取高木的决定。 后来,高木忽然放松表情。 并低声说,今天老是被你吓到呢。 这声音听起来像是觉得懊悔,又觉得开心。 「你要去自首会有个很大的问题。」高木停止前进,当场坐下。「我们必须串通好所有细节,只要有破绽就会被发现,一直辩解无法争取酌情缓刑。」 「也就是?」 「我们得创造一篇很棒的故事出来。」 求之不得。 观察四周,没有看到手电筒光线。有可能是因为拉开了充分距离,也可能是警方觉得漫无目标在晚上的山中搜索太危险而放弃。 立井也停下脚步,在高木身边坐下。两人并排著倚靠树木。 然后两人一起编织说给警方听的虚构故事。 早已习惯累积谎言的工作了。 创造立井润贵和高木健介彼此共鸣、吸引对方的动机,混杂谎言与真实打造故事。要赚人热泪,同时不能太露骨。 高木思考故事内容,立井负责看出故事中的不自然之处,并提出对策。若高木因此瞪著他反驳,立井也会强调自身主张为何。当两人同时保持沉默,却不知为何会同时想出优秀的点子。 「真怀念。」立井笑了。「虽然觉得是很久之前的事了,但我们常常这样议论呢。」 「立井很严格,只要登场人物的行动有一点点奇怪,就会立刻点出。」 这感觉很不可思议。 充分感受到面对审讯的困难之处。 如果不是连细节都顾虑到的谎言,一定会轻易被刑警看穿吧。 但完全感受不到一抹不安。 如果是与高木共同创作的故事,想必甚至能欺暪世界。 大致上完成之后,高木说著「休息一下吧」并从背包取出宝特瓶。是他平常爱用的矿泉水。 他打开瓶盖,先递出了瓶子。 立井说其实我也准备了这个,并从包包拿出两个保温杯。他一直随身携带著自己准备的两周年礼物,手边还有为了当作晚餐而在车站便利商店购买的饭团。高木将水倒入保温杯,立井则让高木先选了喜欢的饭团口味。 两人乾杯。 因为一路爬上山来所以口很渴,立井于是一口气喝乾杯中水。高木也说出已经好几年没有吃过一顿像样的饭这般难以置信的话,咬下了饭团。 立井深吸山中空气,日本山樱的香气混在土壤与腐朽树木的气味之中,看来花就开在附近。 高木指了指正上方,以手机的微弱背光照过去。 立井也「嗯」了一声,两人倚靠著的就是一株日本山樱。虽然因为天色太暗而看不清颜色,但这气味不会错。立井在空中抓住散落的花瓣,以手指捏碎后,散发出水果般的甘甜香气。 「变成赏花了呢。」高木悠哉地说。「欸,在我们重新开始庆功宴之前,可以听我说些回忆吗?」 真难得,高木竟然主动想开口。 高木像是把原本封锁著的那些全排放出来般说著。 身为无户籍儿童关在家里时,隔著窗户看见的烟火有多么美。 第一次握住刚出生的吉田真衣小手时的感受有多么虚幻。 与峰一起从小学跷课,在自动贩卖机购买的可可有多么甘甜。 与长大后的吉田真衣一起前往的海边海水有多么冰冷。 与她一起生活后首度撰写的小说有多么粗糙、投注了多么强大的热情。 高木像是把每一件、每一样当成宝物那般述说著。 立井心想,我一定不会忘记这段对话吧。 但聊到一半,他察觉了一些异样。 「我说高木啊。」立井平静地说道。「──我有点困了。」 「嗯,我想时间差不多了。」 高木拿起宝特瓶。 「立井,你真的很厉害。如果是我,就不会喝杀人魔给我的水。」 ──安眠药。 记得警察说过。 高木事前便已购买的。本来是打算用来杀人吗? 「为什么……?」立井话都说不好了。 脑袋与意志相反,愈来愈沉重,全身变得无力。 眼睛睁不开,视野模糊不清。 「其实我为了钓出你父亲,把你写的小说寄给他看了。」 高木唐突地开始说明。 立井敏郎似乎迟迟不肯回应自称为儿子的人邀约,犹豫著要不要与儿子相见。但高木寄出立井所写的小说之后,反应突然变得很好,似乎在想好好跟儿子致歉的情绪驱使下,来到了这赏花会场。 「你很厉害,能够写出打动人心的小说。」 立井没有心情指责这样的结果最终引发了悲剧,现况也容不得他因自己的话语能打动父亲而喜悦。 在渐渐淡去的思考之中,只有一个问题非常鲜明。 高木究竟在盘算什么── 「──别了,我。」 他简短说道,以中指轻弹了立井额头一下。 无论怎样强烈地希望,身体都无法自由活动。立井无法抵抗推倒自己的力量而倒下。 终章 伊佐木志野打开信封,一股春天气味飘散开来。 她在镇上的展望台打开突然寄到自己手边的信件。如果在院所展信会引发其他小孩好奇,既然不知道里面装了些什么,她这么做也是理所当然。 平日的展望台上没有人烟,应该没有人闲到会特地登上这距离车站徒步十五分钟,上面又只有一座展望台的山丘吧。对想要独处的伊佐木而言,这里是非常方便的地方。 里面装了樱花树枝与以塑胶带包起来的书本。 没有附上信件。伊佐木心想怎么回事,于是看了看寄件人姓名。 寄件人是──高木健介。 「已经是两年前的事了啊。」 两年前,高木健介发了奇怪的委托来,要伊佐木告知一位名为立井润贵的男子停止调查。伊佐木在那之后与立井相遇,但他并没有说明状况就离开了镇上。 结果立井并没有将自身意图告知伊佐木。 只是在见面之后几天,她看到一则恐怖的新闻。 『警方逮捕了杀害父亲的嫌犯,目前无业的立井润贵(21)。』 他的新闻彷佛只是附属品一般,在演艺人员外遇消息后的短短一分钟带过去。立井润贵似乎约了父亲在赏花会场碰面,并将之杀害。在他杀人之前帮助他生活的男子虽然被函送检方侦办,但似乎只判了轻罪。 伊佐木困惑的是,新闻节目上瞬间闪过的「立井润贵」模样。 看起来像是别人。伊佐木觉得两人之间有著刚见过他没多久的自己才能看出的尴尬差异,当然这也可能只是错觉── 立井润贵的审判仍持续著。 据说他也与在杉并区的水池发现的杀人案有关。虽然原本要求处极刑,但当犯人的犯案动机被报导出来之后,舆论一面倒地转向支持他。检方于是求处二十年徒刑,至少免去了死刑。 伊佐木重新确认信封,信封外面没有任何讯息。看了看里面,那是一本潮海晴的小说单行本,她对这本书有印象,曾经在书店的平台柜位看过此书大量平放。这是作者的第四部作品,但似乎卖得比前三部好上许多。 伊佐木在不是很能接受的情绪之下,从头开始阅读小说。 并沉浸其中。 这是她人生中首度体验到沉浸在小说之中的感觉。指尖施力、感觉窒息,贪恋似地翻过页面。途中甚至流出泪水,擦了好几次,并在一动也不动地,当场读了整整三个小时。 并且──接受吉田真衣已不在人世的事实。 虽然没有具体描写表示作品中人物就是吉田真衣,但伊佐木读完的同时,确定自己的挚友以悲剧收场。关于她的结局只有些许且分散的记述,细微到若是简单读过甚至无法察觉的程度。 伊佐木抱著书本,放声大哭。 回想起来的是真衣最后寄给她的信。 『我每天都很快乐,跟高木先生在一起很幸福。拜托你,请记得我,请记得我的灵魂曾经在此。』 潮海晴的第四部作品,就是为了回应少女这般想法的小说。 虽然是令人遗憾的故事,但那之中确实存在著救赎。 ??? 身体渐渐无力,仰头倒下之后听见了落叶破碎的声音。 ──别了,我。 搭档如此说完之后,我理解了。 自己应该很快就会失去意识吧。看是我先被发现,还是自己先醒来。虽然不知道会是哪一个,但总之是明天早上的事情了。 我能想像在这之间,搭档会怎样欺骗警察,而我也无法阻止他。 「这次换我给你我的名字──」 我对著搭档说道。 「相对的我将继承你的名字。」 搭档开心地笑开了。 我知道你是怎么获得自己的名字,所以我想就丢了吧,不要继续当那个人了,让我接收。不只接收你的名字,更要继承你没完成的使命,但我与你不同,我要用你放弃的做法完成。这样就好了吧? 我想这么说。 但喉咙已发不出声音,眼皮沉重、视野为黑暗包围。 ──有缘再见。 搭档的声音留在耳底。 ──谢谢你救了我。 我挤出最后的力量颔首。 ??? 反覆重读最后一幕好几次。 主角在封闭的房内因失去妹妹而悲叹、挣扎、痛苦,即使如此,最后仍怀抱著她的意念,走向开阔的世界。 读过的人将无法忘怀,抱著揪心的痛活下去。并且强烈地希冀,终有一日能拯救拥有与他们相同灵魂孩子们的未来能够到来。 将这对兄妹的存在深深刻在心上── 这是无比纯粹的镇魂与祈祷故事。 他们的灵魂在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