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法医辣手摧夫记 上》 第一章 【第一章】 三十年代。 已是夜深,许适容躺在自己单身公寓的床上,藉了窗外折射进来的霓虹灯光,盯着对面墙前柜子上高高放置的一个人的头骨。 这头骨在白日里自然光下看起来是玉色的,只是此刻,却是随着外面那霓虹的色彩而不断变换,忽红忽绿,唯一不变是那巨大的眼眶,仍是黑洞洞的,一眼望去看不到底,静静地与许适容对视。 这是她成为法医,接手第一桩无名女屍案後,留下的一个纪念品。 许适容不再与头骨对视,而是猛地从床上坐了起来,迅速穿好了衣服,拿过工具箱,出了自己公寓的门。 她下楼的时候,管理室里那昏昏欲睡的管理员,抬头懒洋洋看了她一眼,便又垂下头去打瞌睡了。 许适容样貌普通,除了一双眼睛有着灵气外,站出来实在是没有任何能引人注意的地方,所以她自英国归来一年多,尽管一直住在这里,这管理员到如今还是叫不出她的名,更不知道她是做什麽的。 其实不知道也好,若是知道了她现在要去做的事情,只怕这管理员以後看到她就会浑身起毛了。 她要去圣玛丽医院的太平间,去解剖一具明日一早便要被焚化的屍体。 她是一名法医,可以听懂屍体喃喃细语的法医,她的手,除了拿解剖刀,还会拿锯子、凿子等,所有一切可以让她更好地解读屍体里藏起来的秘密工具。 许适容的父亲是位留学归来的医生,现在正是这家英国商人出资开办的圣玛丽医院的院长,然而祖先里,最教她仰慕的,便是前清道光年间的那位了。 那位先祖是道光年间的进士,不但博通文学、医学,更以精通吏事、擅决疑狱着称,她家中现仍珍藏着,那幅绘有人体正背面全身骨骼结构的图,便是其先祖每逢办案之时,带了画匠,将所捡来的骨头,详细摹图才得的。 生於这样的世家,虽如今已改朝换代,家族也早没了先前的荣耀,只有许适容不但被栽培的诗画皆通,更是从小便喜好医道。 她的父亲虽是不希望女儿也走这行,但拗不过她的恳求,在她十五岁时便送去了英国留学,待八年後归来,却是发现自己这个女儿,中途居然偷偷改学了人类学的分肢法医学,许父被气得不轻,却被她一句「祖先也做过这行,你若阻拦我,便是蔑视祖先」给顶了回去,终是无可奈何。 许适容到了医院,她是这里的熟人,没人阻拦她。 但她不知道的是,就在她走出自己公寓的时候,巷子里已是闪出个人影,悄悄跟踪而至了。 警政署设在医院里,太平间就在前面通道的尽头处,通道顶端的壁灯发出幽幽的白光,四周一片死寂。 她朝太平间走去,脑海里浮现的却是今天白天接案时,她急匆匆赶来的上司,「许小姐,这个死者生前是着名的交际花,和很多政要往来,她这次游泳意外溺毙,社会各界很是关注,安排明天一早火化,我会负责呈交一份结案报告,你到时只需签个名即可。」 这位上司平日里对她还算照顾,她明白他话里的意思,只是她控制不住自己的好奇心,还有身为一个法医的责任感,她想知道这个前几天,还被报纸刊登与市长共舞时笑靥盈盈的交际花,到底是怎样死的。 越靠近太平间,那股特殊的气味就越发浓烈了,这是来自防腐剂、清洗剂以及屍体的气味,她拿出自己的钥匙,开了门进去,朝着白日里见过一次的女屍走去,她的脚步有些轻,彷佛怕惊醒了边上那一个个沉睡的灵魂。 到了停屍床前,开了自己带来的大光束手电筒,调整好了角度,然後掀开了罩在屍体上面的白布,女屍躺在那里,头发仍有些潮湿,肤色是奶白色的,在灯光下看起来有些透明,修长的两条大腿敞开着,极诱惑男人的那种等待姿势。 如果换一个环境,如果她不是屍体,她将是可以轻松俘获任何男人的那种女人,只是现在,她只能以这样羞耻的姿势躺在那里,像一只等待着被开膛破肚的青蛙。 许适容迅速戴上了薄薄的塑胶手套,触摸了屍体的下颚,仍有些僵硬,死亡时间应是三十六小时之内,过了这时段间,屍体僵硬的现象就会消失。 她张开了女屍的下颔,见口腔里很乾净,没有任何异物,又检查了她的下体,并未见到精液,但也并不表示女屍生前就没有过性行为,或者没有被侵犯过。 她剖开了女屍的胸腹腔,被剖开的腹腔是有种味道的,这种味道并不会因为她是具美丽的女屍而变化,许适容早已经适应了各种各样的味道了。 她看到了女屍的肺部和与之相连的气管,那里看起来十分乾净,组织正常,看不出丝毫有溺毙积水的迹象。 她又剖开了女屍的胃,女屍生前是个严重的胃溃疡患者,已经有穿孔迹象,胃里看不到一点食物,只有少许液体,还有一股酒精发馊的味道,虽然很淡,但是她仍是捕捉到了。 很明显,这个女人的胃,在她生前应是一直被酒精剧烈荼毒过,如果她不是现在这样就死了,说不定不久的将来,这些胃穿孔也会要了她的命。 她迅速地切下了部分的胃组织和肝脏组织,用镊子放进了预先带来的采集瓶中,敏捷地将腹部的切口缝合,又帮她盖回了白布。 做完了这一切,许适容叹了口气,有些怜悯地看了一眼那紧闭双眼的女子,出了这太平间的门,到了大楼里的另一个房间,警政署设在医院里的验屍间。 实验室里,是一排排用於存放组织和被切下来的屍体切片的大大小小的瓶子,房间中央有张不锈钢的验屍台,边上放着解剖板、解剖工具和装有福马林的标本瓶,那些解剖工具与医院正常的工具相比,显得很大,有些恐怖,看起来更像是屠宰场里的工具。 她看都没看一眼,便到了自己的工作台前,熟练地开始检验带来的器官切片,没多久,她很快就得出了结论。 死者胃部除了有男性精液,还有高浓度鸦片吗啡的残留,很明显,这并非像她上司所说的那样,死者是由於下水游泳意外溺毙的,因为没有人能在这样高浓度的吗啡後还能下水游泳,许适容的脑海里,已经逐渐拼凑出了这女人生前最後一刻的情景了。 她应该先是和某个男人发生了非正常的性行为,然後被强行或者在自己不知情的情况下,服用下了导致她死亡高剂量的鸦片吗啡,酒精就是促进她死亡的催化剂,接着就是呼吸中枢麻痹,呼吸停止,死亡,然後才是被丢进了水里。 她站了起来,收拾好残余的标本,出了这验屍间,当她走出了医院的时候,东方的天际已是微微有些泛白。 想到上司要她在那张结案书上签名,佐证女屍确是溺毙而死,她的心微微有些沉重。 转过街角的时候,迎面突然疾驰过来一辆黑色的汽车,刺目的头灯照得她睁不开眼,更是闪避不及,她被撞出去的时候,奇怪的是竟没有什麽剧痛的感觉,彷佛只是在一瞬间,便已是失去了知觉。 许适容醒来的时候,鼻端里闻到了一股幽幽的香气,她是个法医,因职业的缘故,令她对各种气味十分敏感。 这是龙涎薰香中混杂了女子所用的脂粉味道,类似於这样的味道,她并不陌生,小时候每次踏入母亲的卧室时,闻到的就是这样的味道,这让她有一瞬间的恍惚。 头部一阵抽痛突然袭来,她伸手摸了下,额头处缠了一圈的布条,这痛楚的感觉让她突地醒悟了过来,她想起了自己丧失意识前的情景,她在破晓时分从验屍室里出来,迎面被一辆飞速而来的黑色汽车撞飞,然後,现在醒来了。 许适容猛地睁开了眼睛,不料眼前却是模糊一片,依稀只可见到一团光影,她闭了下,又重新睁开了眼睛,仍是只有一团光影。 她的心里飞快地掠过了一丝诡异之感,在她被那辆汽车撞到,以车子当时的速度,就算是急刹车,惯性也足以令她伤筋断骨,更何况她非常地确定,那辆车子丝毫没有减速的迹象。 受到那样猛烈的撞击,即使是钢铁之躯也会严重受损,然而现在……她动了下自己的手和脚,毫发无损,只有头部缠了圈布条和眼前一团光晕而已,而且,她可以断定,这里根本就不是医院。 医院的空气里漂浮着的那股味道,她再熟悉不过;医院里再高级的病房,也绝不会铺有现在她身下,这样柔软舒适的衾被。 她坐了起来,摸到了床前地上的一双鞋子,软软的布料鞋面,上面凹凸不平,似是有绣纹在上,她套上鞋子,大小正合,双手慢慢地摸索着向前,指尖突地一凉,似是碰到了什麽东西,接着便是瓷器落地打碎的声音。 第二章 许适容一僵,立在那里还没反应过来,身後便传来了个急促的脚步声,然後是个年轻女孩的声音响起:「夫人息怒,方才小雀没有听到夫人叫唤,请夫人息怒。」听得出来,那女孩的声音里带了一丝恐惧和惊慌。 这个说话明显带了古味的女孩称自己为夫人?就在她沉默的当下,又听到了声双膝跪地的声音,那女孩朝自己下跪? 许适容摸索着碰到了女孩的肩,感觉到她在微微发抖,便握住了她双肩,轻声问道:「小雀,这里是什麽地方?」 小雀看着面前这个与平日判若两人的夫人,以为她在用什麽新方法整治自己,更是胆颤心惊,连连磕头道:「太尉府,这里是太尉府啊,求夫人饶了我,莫要罚我。」 太尉府?许适容微微地皱起了眉头,太尉一职,始於秦汉,废於明,如今又怎会有什麽太尉府? 她叹了口气,蹲到了小雀的面前,感觉着她的方位,慢慢道:「小雀,我之前被辆车撞了,之後的事情就不大清楚了,你跟我说实话,这里到底是哪里?」 小雀呆呆地望着蹲下来与自己持平的夫人,心中惊骇万分,半晌才结巴道:「夫人你昨日趁春日出游,结果却碰到了小公爷与他一群朋友召了歌妓作陪在侧,就闹了起来,不小心从马车上跌了下来,头被马蹄踢了下……夫人,你怎的问起这些来了?」 许适容心中的惊骇,亦是不在小雀之下,怔怔地呆了半晌,耳边听小雀又在那里告饶,终是微微呼了口气,这才微笑着道:「小雀,我眼睛看不见了。」 几日之後,许适容仍是清楚地记得那日小雀离去後的情景。 当时没多久,她先是听到个稍稍有些低沉的中年女子的声音,听她话里的口气,应是自己的婆婆?口中虽是在责骂那被称为「焕儿」的儿子,又对自己说了不少关心抚慰的话,只是字里行间,她却是捕捉到了了对方不经意流露出的一丝冷淡和厌恶。 再来是另一个年轻女子的声音,稍微有些跳脱,自称珍心,说是老夫人派来探望的,带了一大堆的上好补品过来,叫她安心养伤,还有个医官院里请来的专攻跌打之症的,仔细切了她的脉,说她如今失明是因了颅内瘀血凝滞所致,开了个方,说是慢慢调养,待瘀血散去便可回复清明。 许适容自己也学医,知他讲得有些道理,不管自己是被车撞,还是像那日那小丫头说的掉下马车被马蹄所伤,如今的视力障碍,确实很有可能是视神经被颅内瘀血压迫所致。 只是几日过去了,她心中初始时的惊骇和不安仍是久久未平,她被自己的婆婆称为娇娘,从小雀那里探听到此时竟是宋朝景佑年间,这太尉府里的太尉便是自己的公公,而她口中的那小公爷,便是自己的丈夫,这府里另有个二房,住在南院,只是如今那夫妻俩一道去了广州,不在府中。 这些人,包括小雀、婆婆,隔了一日又来的医官,每日里在自己身边屏息凝气,来来去去小心侍候的丫头,还有那下喉苦得要命的汤药,无时无刻不在提醒她,这不是一场梦,这是一个真实的境地,诡异的境地,诡异的自己。 许适容叹了口气,她已经在这散着氤氲龙涎香的屋子里,待了四、五天了,额头缠着的那布条已是去掉了,只是视力并无好转的迹象,心中有些发闷,便从床上起了身,慢慢朝外而去。 小雀还有别的那些来来去去的丫头,被婆婆命令要日夜守在自己跟前,以备不时之需,只是她不喜这样有人在侧的感觉,都叫散了去,那些丫头似是对她很是畏惧,立刻便退了出去。 几天下来,她已经渐渐有些熟悉了这屋子里的摆设,自己便沿着墙,慢慢地朝前走去,手上摸到的那些箱柜的尖角,都已是被布条缠了起来,想是怕她一时不察又撞到了。 许适容摸着拐过了一扇纹刻着凹凸浮雕的屏风,脚尖终於碰触到了门槛,推开了门,正在外间守候着的小雀立刻飞奔了过来,一把扶住了道:「夫人想去哪?」 许适容怔了下,她只是觉得心中有些烦闷,并不知道要去哪里,耳边似是听到了,外面传来的阵阵鸟鸣之声,此刻应是春日里的午後吧? 「就到园子里随便坐下吧,关在里面有些气闷。」许适容朝她笑了下。 小雀按捺住心中的疑惑,扶住了她朝外而去,方才她还听见这院子里的几个丫头围在一起嘀咕着,说是夫人头被马踢了下,如今竟连人都彷似换了个,一下竟是安静了不少。 她也有这样的感觉,当然嘴里是不敢露出半分的,怕又惹恼了夫人,被胡乱卖了出去。 「夫人,就坐这里的石凳可好?我给你铺个帕子。」许适容感觉着走过了一段铺了青砖或者石子的路後,听见小雀小心地在问自己。 她点了下头,很快就被小雀扶着坐在了上面,自眼睛看不见後,她的听觉和鼻子倒是比从前更为灵敏些。 此刻春日午後的阳光撒在她身上,暖气充盈了晴空,她闻到了随风送来的阵阵花香,耳边似连蝴蝶扑翅的声音都能听到,已经多久没有这样的感觉了?在她的鼻子,早已习惯了福马林和腐肉混合起来的那种味道之後? 小雀见她面上神情似是有些怔忪,所幸并无不快,便小心道:「夫人,我给你拿个帷笠,怕晒了。」 许适容失笑,摇头道:「这样的暖日晒着正好,带什麽帷笠?你自己去吧,我想独自在这坐会。」 小雀「哦」了一声,这才一路回头,一路慢慢而去,只是不敢真离去了,只远远地等着,以便听到她叫唤便可立刻过来。 许适容听见小雀远去的脚步声,长长地吸了一口带了暖香的空气,似是要把肺里的浊气都给排尽,这才仰起了脸,闭上眼睛,一动也不动地承着阳光。 她突地听到声稚嫩的嗤嗤笑声,侧耳听去,随风隐隐传来了阵似是窃窃私语之声。 「姊姊,嫂子在那里做什麽?」这是个奶声奶气的男孩声,听起来应该不过四、五岁的样子,声音压得很低,似是有些害怕。 「小软包,她自然是在看天了,没瞧见上面有风筝在飞?」另一个清亮些的嗓音响了起来。 那男孩似是有些不服,低声辩解道:「嫂子不是看不见了吗?又怎麽瞧天上的风筝?」 姊姊似是一怔,随即扬起了声音,很是乾脆地道:「我说她看风筝就是看风筝,我是姊姊,你要听我的!」 那男孩,有些委屈的声音又响了起来:「可是我听院里的姑姑说,她明明看不见了啊,姊姊你又不讲理了,等娘过些日子回来,我就告诉娘,你趁她不在自己溜出去玩,还不带我去;还有,上次爹找了大半日找不到的那台青玉砚,也是你打破的,怕被娘骂,偷偷给丢到池子里去,还不准我说出去。」 「庆哥小软包,你就只知道缠住娘告我的状,我才不怕呢,爹把我举得高高的,娘就打不到我了,就算娘罚了我,爹立马就会偷偷带我出去玩的!」 许适容听到那女孩咭咭地笑了起来,声音里有些得意,想像着她讲的那画面,自己也是忍不住微微笑了起来。 「姊姊,她在笑。」那男孩似是有些惊惧。 「别怕别怕,她看不见我们的,你在这等着别动,等我摘了那朵最大的花,立刻就跑。」 许适容听到了阵蹑手蹑脚的脚步声,应是那女孩过来要摘花了,自己便也一动也不动地坐着,没一会,听到「噗」一声,应是那花被揪下枝头的声音,身边掠过了一阵轻风,接着便听到奔跑的脚步声和渐渐远去的银铃般的笑声。 一切终是又静寂了下来,她耳边只剩了风掠过枝头时,花朵落下的簌簌之声。 「夫人,方才喜姊、庆哥可是扰到了你?」小雀听到了这里的响动,慌忙跑了过来,只看见喜姊手上捻了枝花,正和她弟弟飞快地跑掉。 「唔,没什麽。」许适容应了一声,嘴角还挂着丝淡淡的笑。 那笑起来声音像银铃般的小女孩和那有些怯怯的男孩,她在心里勾勒着他们的模样,醒来的这几日,直到现在,她才觉到了一丝活着的生气,这里有一对这样烂漫的小姊弟,应该便是那南院二房里的吧? 小雀站在那里,偷偷打量着面前安坐在那里,神情柔和的自家夫人,心中再次万分不解,因前几个月里发生的那事,她犹记忆如新。 那日自家夫人因和小公爷刚吵过架,低头走路快了些,结果撞了和喜姊正一路跑着的庆哥,不但没扶他,反是骂了句「小鬼头」便绕了过去,不曾想第二日起身欲要梳妆时,打开那香粉盒子,见到里面竟是蠕动了两条黄黑相间的毛虫,吓得当场尖叫,把那粉盒都给甩出去了老远。 第三章 到了午间要去小憩下,掀开了被子,见榻上竟又有十来条的毛虫在爬,惊得连那脸色都青白一片了,夫人想起昨日撞了庆哥时边上那喜姊的眼神,知她素来就是个野小子样的,况且这样的事情别人又有谁敢去做?便怒气冲冲地过去了南院,叫了她娘来看,哪知待二夫人匆匆赶来时,却见床上已是乾乾净净,哪里有什麽毛虫在爬?夫人当场脸都绿了。 待二夫人走了,这才揪住了留在屋子里的小蝶责问,说是那喜姊趁了她不在,早又溜了进来把虫子都捡乾净了,才大摇大摆地出去,小蝶也是不敢阻拦。夫人气得罚了那小蝶跪了一夜的院子,还是二夫人自己後来又过来道歉,说是已经问了出来,确实就是那喜姊做的,已经罚她去跪了那黑屋子,这才饶过了小蝶。 自家夫人本就对南院里的人没甚好脸色,自那事情後,背地里更是不知道骂了多少声的「野丫头小鬼头」的,今日那喜姊和庆哥到她园子里来偷摘牡丹花,她竟丝毫不怒,反而是面上带了笑意,这又怎不叫人惊讶? 小雀摇了摇头,瞧了下日头,急忙道:「夫人,厨间里药汁该是熬好了,好回去喝药了吧?」 许适容点了下头,扶着小雀的手又慢慢踱回了屋子,待喝完了那苦药,嘴里抿了片甜杏脯,叫小雀出去了,自己便靠在了张软椅上,右手无意识地转动着左手腕上的一只玉镯,微微地发起了怔。 她因为职业的关系,从来就没有佩戴首饰的习惯,尤其是手部,不但没有戒指、手镯类的东西,指甲也是不留的;只是现在,从她醒过来没多久,她就发觉自己手上镯子、戒指,不但戴得满满当当,那指甲竟也留得很长,身材的触感亦很是陌生,就连头发也是一下长了许多,早间被小雀梳妆时,竟似垂到了腰下。 她看不见自己的模样,只是她已隐隐有些感觉,现在的这个身体,很有可能已经不是自己原来的那个了。 到底是怎麽回事?她突地想起了聊斋志异中那个被陆判换了头的女人,莫非自己真的是遇到了这样的事情,只不过,被换的是整个身体,还有……时空? 她微微地闭上了眼睛,突然,她的耳边响起了一阵轻微的脚步声,似是有个人在蹑手蹑脚地进来,她起初以为是小雀或者其他几个丫头进来,也未在意,待那人走得近了些,却是闻到了丝陌生的味道。 桃花、麝香、脂粉、淡淡的酒气,还有男人的体味。 「是谁?」她猛地转头望了过去。 只是话出口,她便沉默了。 这几天的日子太平静了,平静得她都几乎忘了,她应该还有一个「丈夫」。 杨焕近来很是郁闷。 去年恰逢三年一次的科考,秋试时他被老爹逼着去应考了,结果自然是名落孙山。那杨太尉上朝与同僚寒暄时,听说那官阶比自己低了好几级的通侍大夫家的儿子都考中,只等着明年春的会试了,只有他家的儿子没用,自觉丢脸至极,大为光火,回家指着杨焕鼻子大骂一通自是免不了的。 本来被骂也就算了,杨焕自可左耳进右耳出的不当一回事,偏那杨太尉却是动了真格,不但指派了两个人高马大的小厮作他伴读,还严令每日里将他看牢了要在太学里读书,若再发现惹是生非,游手好闲,连腿都要打断,那两小厮见太尉大动肝火,也不敢怠慢,自是牢牢盯住了杨焕不放。 杨焕起先也不拿他爹的话当真,还当是吓唬自己,他那样的人,在太学里又如何能坐得住?安生了没几日,便又故态萌生着要偷跑了出去快活。那两个小厮苦劝不住,反被他一脚揣了个屁股墩,便也不敢再拦,只得跟了过去,回来了也不敢报告太尉。 杨焕起初还偷偷摸摸的,在太学里熬几日再偷偷溜出去混个一日的,渐渐胆子便大了,变成了在外面混几日再到太学里熬一日,到後来便连那太学的门都不踏进一步了。 那两个小厮起先担惊受怕的,待後来见回回没事,那杨焕又时常给些小恩小惠堵他俩的嘴,早把太尉的话给丢後脑杓去了,反倒是忠心耿耿地做起了开路保镖。 那杨焕正逍遥着,未想自己老爹有日竟是去了太学巡查自己的课业,结果自然可想而知,回了家要不是被老夫人和姜氏拦着,只怕自己那腿就真的要被打烂。 只是最後也是被重责了三十大板,怕下人不敢下力,杨太尉亲自操的棍,在床上趴着卧了半个多月才下地,自此虽看见那书本仍是一个头两个大的,却也终於老实地安生了几个月。 前几日里,他如常地要去那毗邻皇宫的太学里苦熬日子,刚到那门口,却被几个从前里与他时有往来的京中纨裤们给拉住了,说是城南玉仙楼里新来了一群官妓行首,能执花鼓斗儿,会操龙阮琴瑟,纤纤的脚、嫋嫋的腰,满身的风流俊俏。 杨焕本就是此道中人,又苦熬了几个月,还不知何日是到头,早就心生厌烦了,此刻被那几个旧友说动了心,又想起自己爹这几日出了公干不在京中,偷溜出去爽快一日应是无事,心一横,便跟了那些人一道去了。 此时正是春暖花开,一群人叫了那玉仙楼的歌妓相携游湖,杨焕见湖边香轮暖碾,俏枝斜笼,芳草如茵,杏花如绣,身边画舫上又是红妆佳丽,弹琴奏乐,与那些个友人推杯换盏,吟些酸诗,作些歪对的,当真是快活无比。 只这乐极生悲,说的只怕便是他这样的人了,待日头有些偏西,画舫渐渐靠岸之时,正搂了身边那名唤千一姊的喂酒之时,突听千一姊娇笑道:「哥哥好俊的容颜,连那岸上马车里的小娘子都盯着哥哥瞧,不肯松眼呢。」 杨焕心中得意,待喂完了那一盏酒,这才望了过去,却是一下唬得不轻,一把推开了身边的千一姊,方才灌下去的那些酒都便化成了汗浆,汩汩地往外冒。 那马车里盯着自己瞧的小娘子不是别人,正是自家的那夫人许娇娘,见她柳眉已是倒竖,杨焕心中暗自叫苦,怕当场闹起来自己失脸,急急忙忙叫画舫靠了岸。 上了那马车,放下了帘子便不住告饶,指天发誓只今日一遭便恰被碰到,那娇娘哪里肯信,不依不饶,青葱样的指尖便是点到了他面门,冷笑着道:「好个太学里上进念书!原来背地里都是搂着小娘子日日里快活来着,待公公回了家中,瞧我要不要告诉他去,上次不过是躺了半个月,这次要教你躺个半年,瞧你还长不长记性!」 杨焕听她说要告诉自己老爹,正被戳中了心病,想起方才那千一姊的婉转娇媚,再见自家这母大虫的柳眉倒竖,又念想早几年左拥右抱的快活日子,如今好不容易出来一此却是教她碰上,又搬出了自己的爹来压,心中大恨,怒道:「你只管去告,小爷我还真腻了这样的日子,瞧他还真打死我不成?」说完便掀了马车帘子,也不管那车子在走,自己便是跳了下去。 那娇娘本也不过是吓唬丈夫,好教自己日後捏了他把柄而已,哪知他转头竟是跳了马车扬长而去,以为他又要返回去那画舫上,自然不依,见他状似轻松地便跳了下去,还以为很是容易,自己便也跟着跳了下去想要扯回他,哪知却是一下跌到了地上,所幸是草地,倒也软和,只正好是下坡的段,一时收不住势,便往下滚了几圈。 那随行的小雀、几个丫头见自家夫人竟是跌下了车子,大惊失色,立马便叫了起来,车夫急忙停了马,哪知这娇娘竟是滚到了马的腿边,那马又正巧起了蹄子,结果给重重地踢到了头,一下便是头破血流。 杨焕本已往回走了几步,待听到身後动静,转回头瞧见那娇娘已是人事不省,急忙赶了过来将她抱回了马车,这才匆匆地回了府。被闻讯而来的自家老娘姜氏给训斥了一顿,又请了大夫给包紮了伤口,待一阵忙乱後都安置妥当了,见她沉睡不醒,便叫小雀几个好生照料着,这才各自都慢慢散了去。 那杨焕见自己又闯了祸,心中沮丧,既怕娇娘醒来撒泼和自己继续纠缠不清,又怕杨太尉回来了晓得这事要责罚,愁眉苦脸地也不敢回屋子里睡,只叫人在院中的书房里搭了个铺过了一夜。 待到了第二日,听说人是醒了过来,只那眼睛却是看不见了,当场呆愣了半晌,自知此事必定是瞒不过自己爹了,索性破罐子破摔,白日里出去和那些狐朋狗友的一道厮混,晚间若是回来,便仍睡那书房,只等着娇娘自己寻过来哭骂。 哪知等了几日,却见正房里都只是静悄悄一片,既无指桑骂槐,也无鸡飞狗跳,心中好生奇怪,偷偷拉住了小雀打听一番,才知道这娇娘自醒了之後便安静地似是换了个人。 第四章 杨焕大惊失色,暗道这娇娘应是不但撞坏了眼睛,如今连那脑子也是一并坏了,思量了许久,终是打算先偷偷过去看下再说,这才回了自己屋子,见门开着,便蹑手蹑脚地探了进去。 杨焕进去之时,正瞧见那娇娘面向窗子靠在椅上而坐,一只手慢慢转动着手腕上的玉镯,眼睛微微低垂着,神色中有丝迷惘,又透出了几分宁静。 杨焕与她成婚三、四年,倒是第一次见到她露出如此神态,一时以为自己瞧花了眼,呆呆立在那里不动,正看着,突听她猛地一声低喝,抬头眼睛扫向了自己这里,打了个激灵,心中暗骂小雀胡说八道。 正犹豫着怎麽开口,又见她已是闭上了嘴巴,心中一动,悄悄走到了她跟前,略略弯下了腰,拿手在她眼睛前晃了几下。 许适容闻到了此人携带的那股子气息离自己近了些,又感觉到了脸前的一阵空气流动,虽是十分微弱,但她还是觉察到了。 她下意识地排拒这个男人,她现在的「丈夫」,更厌恶他身上的那种味道。 「把你的手拿开。」她淡淡道。 杨焕一怔,缩回了手,道:「你……眼睛好了?」许适容没有理睬。 杨焕又仔细盯着她眼睛看了会,见虽仍是黑白分明,只看起来少了丝清亮之感,应仍是看不到的,想她便是发起威来,自己应也无大碍,便几步到了榻前一个屁股坐了下去,四平八叉地躺了下来,长长地叹了口气道:「唉,还是这床榻舒服啊,睡了几日的书房,腰酸背痛。」 许适容微微皱起了眉,强忍着将他拎了出去丢掉的冲动,冷冷道:「你来做什麽?」 杨焕靠在香软的被子上,双手叉在脑後,仔细地又盯着她看了会,摇了摇头,突想起自己那爹明日便要回来了,心念一动,一下从榻上坐了起来,又到了许适容面前,凑了过去讨好着道:「娇娘,那日里的事情,真的是冤枉啊,年後我就一直在太学里用心苦读,只那日碰巧被那些人死命给拉了过去的,我亦没做什麽,不过只喝了几杯酒,就被你碰上了,你说你一个女人家的也学我跳什麽马车?似你这般手软脚软的,哪里能站得牢,瞧瞧,出事了不是,还好过些日子便是能好。」 他自顾说着,见她神色有些漠然,犹豫了下,终又笑嘻嘻道:「娇娘,我爹明日就回家来了,要知道了我这事情,只怕又要恼了,怕他身子禁不住气,你看……」嘴里话说着,那手已是搂上了她腰。 许适容感觉到了他摸在自己腰间的手,一下後退了几步,远远地站着了,这才淡淡道:「你放心,只要你自己不说,你爹是不会知道你出去喝花酒的。」 杨焕大喜,他怕的就是娇娘到他爹面前添油加醋地告状,如今她自己若是不去说,他娘姜氏自是会帮他遮瞒,老夫人那也不难搞定,只是见她应得太过爽快,反倒不像平日的为人了,心中有些不信,抬头看着她,又不似要哄骗自己的样子。 寻思了半日,这才突然灵光闪现,嘿嘿一笑,又凑了过去牵住她手,笑咪咪道:「好娇娘,亲娇娘,我就知道你怜惜你家官人,你放心,只要你帮我瞒过这回,日後我都听你的,咱俩在房里,你要我怎样,我便怎样。」 许适容全身起了层鸡皮疙瘩,抽回了自己手,强忍着心头翻涌上的厌恶之意,皱着眉头道:「我这样子很好,你无需对我如何,你往後自己爱怎样便怎样,我不会管着你的。」 杨焕一怔,站在那里歪着头端详了许适容半日,这才道:「娇娘,你说的可是当真?」 许适容正色道:「杨焕,我再说一遍,从今往後,你爱怎样便怎样,我绝不会多说你一句,只一样,往後你不要近我身,你若喜欢睡这床榻,便让给你睡,我叫人另收拾个屋子出来。」 杨焕大喜过望,急忙摇手道:「不必不必,这里自然是留给你睡,我哪里都好。」又试探着道:「那……我先去了?」 许适容淡淡「嗯」了一声,杨焕笑咪咪道:「那娘子你多休息,我叫小雀几个好生伺候着你,早些把眼睛养好,为夫的这就去了。」一边说着,一边已是朝外去了,待到了那门边,已是兴冲冲踩着轻松的脚步走了。 许适容听着他终是消失的脚步声,自己摸索着又坐回了那软椅,也不知过了多久,听见小雀进来的那脚步声,想是来送晚膳的,便转头笑道:「天又黑了吧?」 小雀这几日已是没有刚开始那样的怕她了,说话的声音也是轻快了许多,一边布着菜,一边应道:「夫人说得不错呢,又一日过去了。」 许适容长长地叹了口气,她也没甚胃口,胡乱只吃了一小碗的饭,喝了几口汤,便叫撤了下去,待喝过了药,洗漱了下,便又躺回了床上,辗转了良久,才终是迷迷糊糊睡了过去,也不知夜是几更了,突听身边又响起个窸窸窣窣的声音,鼻端已是闻到了白日里闻过一次的那味道。 猛地惊醒了,坐了起来低声喝道:「你又来做什麽?」 此人正是杨焕。 他白日里得了许适容那话,便似得了大赦,兴冲冲地立马便跑了出去,叫了前次的那些纨裤老友,作东一道去了丰乐楼,叫了歌童舞女,一时间,丝管弦乐喧沸,好不快活。 一直闹到了二更天,与身边那名为琴操的女子勾勾搭搭,便携手要去她家私访,人都坐在马车上了,摸着那琴操的嫩手白胸,突地却是打了个激灵。 那许娇娘是何等性情的人,他杨焕又岂会不知,这次出了这般的事体,又害她损了眼睛,不闹个天、戳个大窟窿又怎会善罢甘休?只今日却是这样轻轻巧巧地便放了过去,反而将他推出了门,到底打的是甚主意? 想起那日娇娘恶狠狠说要叫他躺个半年都起不来的话,莫非竟是恨自己到了极点,故意这般放了自己出去,待明日老爹回来了,再去他面前添油加醋地告一番恶状,给自己来个措手不及? 杨焕越想越是不对,虽是美人当前,一下竟是没了兴致,丢了些钱给那琴操,急匆匆地叫停了马车,也不管那琴操在後面千呼万唤,飞快地便往太尉府里赶着回去,此时已是将近三更了。 那杨焕又蹑手蹑脚地进了屋子,摸黑脱了衣服,想着搂住娇娘先成了好事再慢慢劝说,却是被她那低喝声给吓了一大跳,急忙凑了过去讨好道:「娇娘,我自听了你那话,竟是越想越觉着自己不是个东西,都是为夫的错,娘子你就大人大量,暂且饶过我这一回,日後若是再犯,我便是送了命在你手上也是无话,为夫的这就把你弄得舒舒服服。」嘴里一边说着,一边已是要摸上了床。 许适容大惊,一脚便踢了过去,杨焕吃了一脚,倒也不恼,笑嘻嘻道:「娘子还是这般火辣。」 许适容心中刹时闪过了千般念头,自己与他较蛮力,必定是要落下风的,开口叫人来,只怕明日便要被传了出去当笑话,心念转动间,便坐了起来,笑道:「杨焕,我给你讲个有趣的事吧。」 「你有甚有趣的事好讲?」杨焕那手已是摸了过去,凑过去笑嘻嘻道:「还是为夫给你讲那有趣的房中事。」 许适容忍住了心头的异样感,开声道:「你晓得人死後的样子吗?虽是死了,却都是在变着的呢,天色寒冷些还好,若是死时不巧正赶上了炎夏,那可就不妙了。」 杨焕那停在她腰上的手一滞,勉强笑道:「说这个做什麽,哪里有趣了?」 许适容慢悠悠道:「有趣的就要来了,人若死於炎夏,只需几个时辰,眼睛、鼻子、嘴巴、耳朵就会充满黄白色一颗颗的卵团,都是那绿头苍蝇闻到了味道过来产下的卵,再几个时辰,那卵团里就钻出了几千只的蛆,一只只争相啃噬着屍体面部的肉。慢慢地,那屍体的腹部也会鼓胀起来,就似被充了气,那是里面的肝啊肠啊在腐烂生出的气,等它破裂了,那里也会钻出无数的蛆虫,然後,有趣的事情就出来了,屍体的手啊脚啊都还好好的,只那脸部和腹部却是被蛆虫啃得只剩个洞了……」许适容一边说着,一边抬手在自己的脸上比划。 杨焕呆呆地望着床上的许娇娘,藉了窗外透进的那黯淡月色,依稀可以见到她面带微笑,只脸容却是惨白,又见那手指在脸上的眼鼻慢慢移动,刹那间毛骨悚然,猛地从那床上蹦了下来,大叫一声,连衣服都没拿便一阵风似地跑了出去。 太尉府东院里的丫头和小子,夜半里模模糊糊似是听到了声惨叫声,待侧耳细听,却又已是没了动静,翻了身,继续睡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