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宫掌心宝 卷一》 第一章 【正文开始】 隆冬季节,天降大雪。 巍峨高峻的府邸前,数名衣着单薄的女子站在墙角,脸色发青,冻得簌簌发抖。 三名是年轻女子,另一个却已是人到中年。 「这大雪天的,不给人穿衣裳,硬是冻成这样。」一个年轻女子实在冷得狠了,泫然欲泣。 「就是,这不是白白折腾人么?」另一个也忍不住低声抱怨。 她俩这话给那中年妇人听到了,立时便是一声冷笑,「这点子苦都吃不了,真没出息。云佳,云俏,你俩可要看清楚形势,新朝初立,京城变天,云家现在已是四分五裂,朝不保夕,不铤而走险,可有别的出路?你们的祖父过世了,父亲革职在家,四叔远走高飞,五叔又卷走了云家的钱财逃之夭夭,再不想法子,难不成眼睁睁的在家里等死?!」 云佳被骂得没话说,低头抹起眼泪,云俏脾气却倔,抗声道:「母亲的意思我们如何不明白?无非也是为了我们好,想让我们在四王子面前露脸,得了四王子的宠,以后过锦衣玉食的好日子。可我们一个一个穿成这样,冻成这样,一丝半毫的美态也没有了,四王子如何看得上眼?」 另一名年轻女子穿的也少,也是寒冷彻骨,却还是竭尽全力维持着仪态,面色温柔的说道:「三姐姐,母亲走过的桥比咱们走过的路还多呢。她老人家既然这么做,一定有她的道理,咱们做女儿的只管听从,便是尽到自己的本份了。」 中年妇人又是叹息,又是赞赏,「还是我的仪儿有见识啊。」 云仪脸一红,「哪里,母亲过奖。」 「呸,你们嫡亲母女,当然是你俩最亲,云仪不管说什么做什么都是对的。云佳和我是庶出,隔着肚皮隔层山,你才不会拿我们当亲生女儿看待呢。」云俏心中愤愤不平。 中年妇人虽是对两个庶女不喜,可眼下正是用人之时,只得耐着性子劝说道:「二姐儿,三姐儿,你俩有所不知,母亲已经打听过了,四王子陆晟最初遇到他府中那位红颜的时候便是在隆冬季节,那位红颜也是衣衫单薄,冻得很是可怜……」 「真的么?」云俏激动万分。 云佳也来了精神。 就连一直温柔自持的云仪眼中也闪过丝光亮,不知是惊讶,抑或是惊喜。 中年妇人见到她们的神色,自得的一笑,「不仅如此,那位红颜还是四王子在乡下遇到的。你们三个想想,乡下女子便是十分颜色,又能如何了?云家出美女,出才女,出好女,你们都是云家的好女儿,若和四王子的红颜相比,还能逊色得了么?」 云佳和云俏相互看了看,姐妹之间,彼此心意相通。四王子是北地人,想必从前没有见过出色的女子,所以一个乡下的美人便能把他迷住了。现在他进了京城,眼界宽了,见识高了,会知道人世间真正的好女子是什么样子的!咱们的机会来了! 云俏搓搓手,「那位红颜我可是闻名已久,京城之所以现在变了天下,不全是因为她么?」云佳顾不上彻骨的寒冷,眼眸中满是向往和羡慕,「她一定是位绝色美人吧?北远守将张冲偶然在四王子府中见到她,向四王子索取,彼时四王子只是燕王不得宠的庶子、幼子,实力不强,兵力不盛,可为了她硬是和张将军扛上了,不惜以武力相拼,重伤了张将军。燕王本想息事宁人,命他将那红颜格杀,向朝廷谢罪,他却带他的红颜杀出重围,打着燕王的旗号抢先起兵造反,又在中途截杀燕王向朝廷请罪的使者,逼得燕王不得不举事。」云仪叹道:「听闻这中间变数颇多,内幕重重,不过三姐姐方才说京城之所以变了天下全是因为她,这话大体上是不错的。」 红颜祸水,倾国倾城。 云家三姐妹正值华年,又出自名门,均对自己的容貌才华颇为自负,可提到这位不知名的红颜祸水,不自禁的生出嫉妒艳羡之意。 云佳忽觉气短,「我,我大概不成……这位红颜,我无论如何也比不上……」她这么一说,云俏也觉心中没有底气,幽幽道:「我自问也没有她的本事,竟能令京城变天……要不咱们换换人吧,不是还有大王子、二王子和三王子么?」 燕王原是驻守北地的异姓王,他现在已经占领了京城及河北等地,目前燕王并未登基为帝,但燕军悍勇,势如破竹,一统天下是迟早的事情。他有四个儿子,分别是陆普、陆复、陆旦、陆晟,云家女若想攀附王子,并不是只有陆晟一个选择。 中年妇人连声冷笑,「浅薄无知!可怜可笑!世上哪有什么倾国倾城的美人,那些所谓的红颜祸水,不过是给男人背黑锅的可怜人罢了!你们以为四王子真的是为了她才造反,以为燕王真的是逼不得已才举事?燕地全境尽属燕王,兵强马壮,兵多将广,难道燕王真的不想挥师南下,一统江山,为子孙后代创下万世基业?难道四王子不是野心勃勃,血气方刚,早就想放手一搏背水一战扬名天下?所有的这些,你们以为真的只是因为一个女人么?」 醍醐灌顶。 云佳、云俏、云仪三姐妹重又打起精神。 对,所谓的红颜祸水不过是给男人背黑锅的可怜人罢了。 云家的女儿,不会输给无名的乡下女子。 那中年妇人姓杜,见她们醒悟了,语气也便缓和下来,没那么激烈了,「燕王共有四位王子。前面三位王子已有妻室,且俱是将门虎女,悍妒成性,只有四王子尚未成婚,明白么?」 云佳、云俏、云仪连连点头。 红颜祸水又怎么了,名不正言不顺。 四王子身边就算有一百个红颜,只要他尚未成婚,女孩儿们就有机会…… 漫天雪花如撕棉扯絮一般扑将下来,地上的这几名女子身子在发抖,心中却满怀希望。 一列黑压压的队伍逶迤而来。 「来了,来了!」不光云佳、云俏、云仪,连她们的母亲杜氏也紧张起来了。 各色锦旗在空中飞扬招展,旗上绣飞龙,映着漫天雪花,异常醒目。 云佳、云俏、云仪和杜氏一样都是见过世面的,这样的仪仗见得多了,此时此刻却格外艳羡。荣华富贵,远在天边、近在眼前的荣华富贵…… 侍卫前行开道,一辆宽大的楠木香车缓缓驶来,在府邸门前停下。 车上先是下来一位身材颀长的年轻男子,身披玄色绣四爪龙披风,面容如玉,精致绝伦,漆黑如墨的服饰和洁白似雪的肌肤相辉映,冷硬的气质和俊美的容颜相融合,更显出一种极致之美,雅人深致,风神轩举。 「原来四王子生的这般俊。」云家诸女见了,都是一呆。 她们知道四王子来自北地,又有战神之名,以为会是位纠纠武夫,没想到竟是这样的人物。 「这样的男子,莫说嫁他为妻妾,便是为奴为婢服侍他,也是心甘情愿的……」云佳先已痴了。 「一定要把他弄到手!」冰天雪地中,云俏身子开始发热。 云仪又羞又喜,脸色绯红,低了头,不敢再看他第二眼。 第二章 云佳和云俏一个秀美,一个艳丽,自恃容貌,已不知不觉迈出了步子,莲步姗姗。杜氏却不慌着向前,低声喝道:「仪儿,闻闻这个药,快晕倒。」云仪惊觉,「是,知道了。」闻了杜氏递过来的药瓶,软绵绵的、娇弱可怜的慢慢靠到了杜氏身上。 陆晟下车之后,转身从车上扶下一名妙龄女子。 不用问,这就是他那位红颜了。 身影轮廓已是美丽得无法言说,那张脸更是莹光灿然,欺霜赛雪,不可逼视。 华贵的白狐裘随意拖曳在雪地上,透着几分漫不经心。 云佳、云俏又是羡慕又是嫉妒的盯着那女子,云俏忽地一声惊呼,「云倾,她是云倾!」杜氏魂飞天外,厉声喝道:「胡乱叫喊什么?云倾早就死了!」云俏平时多多少少也是有些怕她的,这时却是惊吓得狠了,声音发颤,哭着叫道:「她真的是云倾!她真的是云倾!」云佳冷得上牙齿和下牙齿直打战,面如土色,「云倾……她这是死而复生了么……」 「鬼啊,鬼啊。」云佳和云俏尖叫着抱在一起,泣泪涟涟。 杜氏手脚冰冷,「云倾,难道真的是云倾?」鼓起勇气望过去,只一眼,已觉天昏地暗。 云鬓花颜,人间绝色。 真的是云倾。 她没死,她竟然真的没死……令京城变了天下的红颜祸水就是她…… 杜氏如堕冰窑,遍体生寒。 云倾独自坐在镜前卸妆。 摘掉珠玉簪环,解开发髻,乌黑润泽的秀发自然披落下来,锦缎一般光滑柔软。 西洋玻璃镜中映出一张花朵般的、无可挑剔的美丽面庞。 「太美了,只怪你生的实在太美了……」云倾耳畔仿佛又响起这样的呜咽叹息声,古怪的对着镜子笑了笑。 陆晟的身影出现在镜中。 云倾笑容变得甜美。 「今天那几个人,都处置过了。」陆晟简短告诉她。 云倾柔柔的道:「明着做媒的也好,偷偷摸摸的也罢,想进你府里的人多了,处置不过来的。倒是不费这个事的好。」陆晟凝视着镜中的她,手指滑进她的秀发,「那中年妇人自称是你的大伯母,又曾抚养过你,故此我不曾难为她,逐走了事。」 大伯母?云倾嘴角浮起丝讥讽的笑容。 「她确是我的大伯母,也确实抚养过我。」云倾笑,「不仅如此,她还曾经两次为我操办婚礼,送我出阁。」 「哦?」陆晟扬眉。 云倾嫣然,「你一定奇怪,我既然曾经两次出阁,为什么还是……还是……」陆晟年轻俊美的脸上泛起红晕,低笑道:「你和我在一起的时候是处子之身,我自然知道。倾儿,其实我……」想说自己当时也是童子身,到底也没好意思说出口。 云倾也羞红了脸。 两人在一起的时日也不算短了,但陆晟时常征战在外,两人聚少离多,彼此之间并不是老夫老妻般的熟稔自然,经常会害羞。 云倾柔声问道:「从前我不曾讲过我的身世,现在我告诉你,你想听么?」陆晟亲亲她的鬓发,「你若爱讲,讲讲也无妨。倾儿,过去的事若令你不快,便不必再想,忘掉最好。」他这个人向来不爱说甜言蜜语,云倾极少听到这种话,心中感动,微笑道:「嗯,多谢你。其实到了京城,迟早会遇到云家的人,会遇到认识我的人,我知道的。」 云倾的父亲是旧朝名士,姓云名潜,字越客,娶妻何氏,育有儿子云仰和女儿云倾。云越客早年间出使高丽,中途殒命,何氏不久后病亡,云仰和云倾成为孤儿。云仰被云家送到外地书院读书,期间遭遇湘王造反,死于乱军之中。云倾没了父母,又没了哥哥,无依无靠,孤苦伶仃。 父母去世之后她被杜氏养育在身边。杜氏曾两次为她操办婚礼,送她出阁。 两次嫁的都是同一个人:旧朝太后的嫡亲孙子、宣王太妃唯一爱子,年方十六岁的宣王赵可英。 看起来这真是一桩无可挑剔的上佳婚事,皇室贵胄,太后嫡孙,翩翩少年,贵为亲王,以当时云倾无父无母孤女的身份,这样的婚事简直是高攀了,应该是全京城的少女们都羡慕她,她的姐姐们全部嫉妒她,不是么?呵呵,实际上却是人人同情她,人人怜悯她,便是不认识的路人提起她来也是异常惋惜,她的姐姐们更是眼中含泪,就要为她举哀了。 因为,她不是去做宣王妃的,是去送死的。 赵可英的父亲名赵景,是太后亲生子,却是先帝遗腹子,先帝驾崩三个月后他才出生,彼时他的庶出大哥赵暲已继位登基。所以他虽然是先帝唯一的嫡出皇子,却只做了宣王,没有机会登上帝位。赵景体肥,人又蠢笨,死的又早,偏偏遗下的儿子赵可英俊美文秀,聪慧过人,太后一向爱若珍宝,宣王太妃于氏更是拿他当心肝宝贝,这可是举国皆知的。 不独太后和宣王太妃宠爱逾恒,因为赵可英的出身,就连皇帝赵暲也是让他三分的。认真说起来,如果赵景早出生几个月,这皇帝的位子就应该是赵可英的了。 赵可英十六岁那年,忽然生了很严重的怪病,奄奄一息,太后和宣王太妃哭天抢地,皇帝也坐不住了,下令召集所有的太医和名医、悬壶济世的高人,但是没有用,任是什么样的杏林高手,哪怕华佗再世扁鹊重生,对着赵可英的怪病也是一筹莫展束手无策。当皇帝盛怒之下连斩十名御医赵可英的病情依旧毫无起色之后,所有的人都觉得赵可英这是没救了,不可能再活下来了。 太后和皇帝就是在这个时候为赵可英选妃的。 太后和宣王太妃是姑侄之亲,太后只有赵可英这一个亲孙子,宣王太妃只有赵可英这一个亲生儿子,姑侄二人哀痛之下,决定为赵可英选一位世家女子为妃,生时和他成婚,死后和他同葬,以免他到阴间孤单寂寞,无人陪伴。也就是说,赵可英的王妃,是要陪他同死的。 云倾得知太后和皇帝选中了自己,真如五雷轰顶一般,惊慌失措,泪落如雨。 她扑到杜氏怀里痛哭,「大伯母,为什么是我,为什么会是我?」 杜氏自幼将她抚养长大的,见她凄楚可怜,心中也是惨然,低声喟叹,「六姐儿,苦命的孩子,太后并不是要随随便便挑选一位世家女子,而是要为宣王挑选一位绝色佳人,才配得上到阴间陪伴他啊……」说到这里,杜氏掩面转头,不忍心再看云倾,「六姐儿,你太美了,只怪你生的实在太美了,才会被太后选中啊!」 「太美了,怪我生的太美了……」云倾喃喃低语,痴痴坐到了地上。 旁边立着块玻璃镜,清晰映出了她的身影。 「太美了……」云倾失神看着镜中身影,数滴眼泪自腮边流下,滴到光可鉴人的青石地面上。 好吧,怪她生得太美了,所有这一切都怪她生得太美了,所以才会被太后看上,要嫁给奄奄一息的宣王,不只一过门就会成为寡妇,还要陪他同死。 无父无母无依无靠的云倾认命了。 第三章 她擦干眼泪,答应嫁给赵可英。 杜氏露出满意的笑容。 云倾虽然同意出嫁,但她当时毕竟是个年方十四岁的小姑娘,明知嫁过去是要殉葬的,不知会是如何死法,心生恐惧,所以暗中重金求了剧毒之药偷偷带在身边,「若宣王过世,我服毒自尽便是。若要别人动手,我岂不是更加痛苦? 新婚之夜,赵可英才行完礼回到房里便昏晕过去了,云倾以为他死了,忙取出随身携带的绿色药瓶,想仰药自尽。谁知赵可英醒了,把云倾的药瓶抢了过去,一饮而尽。 原来赵可英并不是生病,而是中毒了。云倾随身携带的毒药以毒攻毒,竟阴差阳错令他绝处逢生。经名医圣手悉心治疗之后,重又成为一名翩翩少年。 「云六姑娘,是你救了本王的性命,本王定有重谢。」植满奇花异卉的花圃旁,他折下一枝鲜艳可爱、娇美无匹的名贵山茶花替她簪在鬓边,浅浅笑着,语气异常温柔。 云倾脸微红,螓首低垂,低声向他道谢。 风在吹,花在笑,一切都是这么的和谐美好。 赵可英病愈之后,云倾以为自己躲过了一劫,苦尽甘来,但是太后却以「上回是冲喜,婚礼太简慢了」为借口,命她回到云府,等候宣王重新迎娶。 云倾坐着八抬大轿回了云府,一路之上听到行人议论纷纷,「还别说,这位云府六小姐虽然是位父母双亡的孤女,运气却好得很呢!以她这样的身份,居然被太后娘娘郑重其事的聘为宣王妃,下个月就要正式举行婚礼了啊,让人做梦也想不到!」「就是就是,运气太好了!想当初她被太后娘娘选中时,没人不替她惋惜,没人不可怜她啊。当时宣王殿下可是命在垂危,奄奄一息,选妃不过是替他冲喜。若是冲喜也救不回来,这位云六小姐可要追随宣王殿下一起去阴曹地府,要殉葬的啊。谁知她洪福齐天,她冲喜嫁过去之后,宣王殿下竟真的好了!太后大喜,说冲喜那次婚礼简慢了,命她回到云府重新迎娶,务必要风风光光的的!」「所以这位云六小姐就这么成了宣王妃,太后娘娘还这么看重她?也算因祸得福了啊。」「是啊,因祸得福,有福气,有福气。」言词之中,满是艳羡之意。 众人口中「因祸得福」「有福气」的云六小姐不久之后便再一次面临死亡威胁。面对杜氏亲自递到她面前的、淡绿色的剧毒之酒,脸色煞白,惊骇莫名。 这到底是为什么啊。 杜氏用怜悯的眼神看着她,低声道:「你父母过世之后,伯母便把你接到房中,亲自教养,视如己出,难道我舍得将你送上绝路?可是……唉,这也是你命中如此,莫要抱怨。可怜的孩子,我也舍不得你啊,真是心如刀割……皇上对太后尊崇孝顺,对宣王也是格外宽容优待。太后和皇上不会允许宣王娶一位父母双亡的孤女为王妃的,不吉利。」 「这时候嫌我不吉利了。」云倾怨苦到了极处,反倒轻轻笑了起来。 敢情是要冲喜要殉葬时就挑中她容颜绝世、举世无双,到了真正要娶王妃之时,就嫌弃她是无父无母的孤女,就要赐她毒酒一杯,让她无声无息消失在人世间了啊。 「六姐儿,你认命吧。」杜氏狠狠心,抹了把眼泪,站起身,「彼时太后能选上你,现在宣王殿下已痊愈,她如何肯为唯一的孙子聘娶你这样的孤女为王妃?更何况你擅自携带剧毒之药入宫,胆子也忒大了,太后哪里放心以你为孙媳……你,你放心的去吧,后事我一定会替你办得风风光光的……」 云倾那时还以为杜氏对自己有几分真情,苦苦哀求,「大伯母,我愿出家为尼,我愿和宣王退婚,哪怕让我假死也行啊,我从此以后隐姓埋名,再也不以云家六姑娘自居……」 杜氏神色变得冷厉,目光如刀子一般射在云倾脸上,「六姐儿,你就这般怕死,这般想要苟活于人世么?从小到大,我是如何教你的,你太让我失望了!」 云倾原本是瘫坐在地上,这时却缓缓站起了身。 直到那时,她才看清楚了杜氏的真面目。 杜氏哪里是真心疼爱她的呢?之前虚与委蛇,不过是想要她甘心就死。现在看她一再哀求,便不耐烦了,喝斥起她来了。 这些往事着实悲惨,但都是过去的事了,云倾语气平平的讲来,倒不见得如何凄苦伤痛。 陆晟双眼已经血红。 「可怜的倾儿。」他把云倾抱在怀里。 落入他温暖坚实的怀抱,云倾心情安宁多了。 云倾道:「我幼年失怙,心性原比常人艰忍,伤心失望过后立即设法自救,奋力举起桌上的铜鼎将杜氏砸晕。这也幸亏是杜氏大意了,大概想着逼死我这件事不光彩,并没带侍女婆子,只砸晕她一个人倒也容易。砸晕了她,然后我叫来舒绿、自喜等几个心腹侍婢,倾翻火盆,在房中放起火,趁乱换了粗使仆妇的衣裳,先后出了云府,死里逃生。」 她说的轻巧,陆晟却知当时她是在生死边缘苦苦挣扎,默默亲了亲她。 云倾笑,「我那一下并没有砸死杜氏,杜氏后来又活过来了。也不知云家是如何捣的鬼,第二天云家便宣布我意外身亡,太后大为悲恸,下懿旨将我厚葬,并为宣王聘了云家四姑娘、杜氏的女儿云仪为妃。我那时躲在乡下,听到这个消息,如梦方醒,这才明白杜氏为何要这般加害于我。你说好笑不好笑?我从头到尾为人做了嫁衣。」 陆晟把云倾抱得紧紧的。 云倾觉得很舒服。 良久,陆晟声音低沉的道:「害你的人我一个也不会放过,定会严惩。父王答应我,若我挥师南下,攻下婆留,便许我……」本想告诉去倾,到时燕王会允许他依自己的心意择配成家,等他凯旋归来,会亲手替云倾披上嫁衣,娶云倾为妻。转念又想,「到时给她一个惊喜,岂不更好?」沉吟片刻,那番话便没出口。 「你……又要出征了?」云倾一惊。 「放心,我会平安回来。」陆晟自信。 云倾呆了呆,双手搂住他脖颈,陆晟眼里煞气涌动,将她拦腰抱起,放到床上,云倾身子轻颤,弱弱的抗议,「人家还不想睡……」陆晟不理会她,温暖又坚实的身体压了上去。 陆晟抱着她吻了又吻,云倾渐渐的便有些迷糊了。 虽然陆晟待她很好,但两人身份地位过于悬殊,他的爱总是带着些恩赐的意味,高高在上、居高临下,并不总是令人愉快的。可两个人在床上的时候再和谐不过,云倾每每在心满意足之后心中喟然叹息,觉得和他真是天生一对,难舍难分。 陆晟热烈又深情的吻她,好像要把一颗心掏出来给她似的,柔情万种,温存缠绵。 云倾被他的柔情化成了一滩水。 她软绵绵的没有一点力气,搂着他的腰,迷迷糊糊睡着了。 他却不睡,也不熄灯,静静凝视她绝美的睡颜。 「明年春天,等我回来娶你。」他轻轻的笑了。 第四章 世事难料,造化弄人,次年春天陆晟远征归来,他想要披上嫁衣娶为妻室的女子却已离开了这个人世。 云倾是在睡梦中悄然离去的,没有病痛,安宁平静。 月色皎洁,夜色静谧。 一轮明月静静挂在天际,月光微风徐徐吹来,清新凉爽,白天的炎热和烦燥仿佛也被渐渐吹散了。 精雅房舍之中设着张小巧可爱的床铺,浅粉色的纱帐自房顶垂至地面,质地轻软,如烟似雾,纱帐中睡着位年约七八岁的幼女。她肌肤莹白如玉,却又嫩得好似要滴出水来,睫毛纤长,樱唇粉润,真是少见的美人胚子。这时她睡的正沉,两腮如点了胭脂一般,更是惹人喜爱。 两名婢女在床前摇着羽扇,却又不敢太过用力,恐风大了,吹到这花朵般的小姑娘。 这两名婢女一个有十二三岁,另一个却才七八岁的样子,和帐中的女孩儿年龄差不多,圆圆脸,看上去一脸稚气。她踮起脚尖往帐中看了看,高兴的小声道:「睡的可真好。舒绿姐姐,我娘常说人能吃能睡就是福气,咱们姑娘这是好了吧?」那被她称作舒绿姐姐的婢女忙制止她,低斥道:「自喜,姑娘睡着呢,不许说话,吵醒姑娘还得了?」自喜忙伸手掩住了唇,不敢再作声。 床帐中的小姑娘眼皮动了动。 舒绿,自喜,一个是母亲何氏给她的丫头,一个是她自己图好玩从家生子里挑出来的小丫头兼玩伴。这两人自幼服侍她长大的,她还是锦绣里云府六姑娘的时候,身边最信赖的丫头便是她们两个了。可舒绿和自喜明明早就不在她身边了啊,为什么又会听到她们的声音、她们的名字?是在做梦么? 云倾微睁星眸,见纱帐竟是幼稚清新的浅粉,心中颇觉好笑。 果然是在做梦啊。 自她长大成人之后,哪里还用得上这样的颜色?她的床帐要么是华美端庄、深沉热烈、王公贵族嫡妻正室方可使用的正红,要么便是庄重尊贵、光华灿烂、专属皇室贵胄的明紫,这浅淡愉悦又可爱之极的粉色,她只在幼年之时才用过,那时她还在父母膝下承欢,是一个无忧无虑、天真无邪的小姑娘…… 她微微一笑,慵懒又随意的张开了胳臂。 眼光落到了自己的胳膊上,她不禁呆住了。 这般纤细柔嫩的小胳膊,根本不是成年人的,不可能是成年人的……眼光再往下游移,落到小小的、雪白的手掌上,她越发心慌了,这分明是孩童的小手啊…… 「我怎地变成了一个小姑娘?」她伸手抚摸自己的脸颊,发觉脸庞也小小的,不由的又是恐惧,又是迷惘。 这是……在做梦么?对了,一定是在做梦。陆晟出征在外,数月未归,没有他陪在身边,她便六神无主,白天胡思乱想,晚上更是做起奇奇怪怪的梦来了…… 她坐起了身子。 「姑娘,你醒了?」自喜一个箭步蹿过来,笑的无比殷勤,「口渴不渴?想不想喝水?」 云倾望着眼前这张圆圆的、天真的脸庞,不觉怅然。她这些年来用过的丫头婢女可真是多了去了,什么样的丫头都见过、使过,可是像自喜这样单纯到冒傻气的,却自始至终只有这一个啊。眼前的自喜只有七八岁的样子,自喜和她同年出生,只比她大上一个多月,如果自喜只有七八岁,那她应该也还是个孩子……她低头看看自己的小胳膊、小腿、小身子,心怦怦跳,「这到底是怎么回事?我好像回到小时候了呢。如果是做梦,这梦做的也太逼真了,自喜跟真人一样,我也好像真的变小了……」 她呆呆的,一直没说话。 自喜同情的看着她。 舒绿走到桌案前,麻利的拿起水壶倒了杯水捧过来,「姑娘,请喝水。」她确实有些口渴,接过水杯抿了两口,水温正合适,喝到喉间,说不出的舒服受用。 舒绿恭敬的垂手侍立,身着青衣,豆蔻年华,娇嫩的像把水葱。 她幼年时候的舒绿,一直就是这个样子的。 这个梦做的真是邪了。 她把杯子还给舒绿,闷闷的重又睡下。 「舒绿姐姐,姑娘还是呆呆的。」自喜忧心忡忡的声音。 「胡说!姑娘不过是撞到头了,韩三爷说姑娘是脑中有瘀血,等瘀血清除了,姑娘就好了。」舒绿板起脸小声训斥。 云倾心中一颤。 她七岁半的时候和堂姐云佳、云俏、云佼等人一起玩闹,确实曾经摔过一跤,头撞到桌角,血流不止,昏迷不醒。救醒之后她嗜睡发呆,少言寡语,大异往日。父亲心中着慌,特地写信给远在川中的韩伯伯。韩伯伯回京为她诊治,妙手回春将她脑中瘀血清除,令她恢复如初。 「难道我不是在做梦,而是真的又回到了小时候?」云倾捏捏自己的小手小脸,又惊又喜。 这些年来她经过了多少大风大浪,经历了多少艰难困苦,现在虽然境况好转,可她太累了,太疲惫了,真想回到小时候,在父母怀抱里憩一憩啊。如果真的回到了七八岁的时候,那就可以见到父亲、母亲和哥哥了,那时所有的亲人都在,她不再是孤孤单单的一个人,而是父母面前的娇女,哥哥背着抱着的小妹妹,云家最受宠爱的阿稚…… 云倾嘴角噙着笑,迷迷糊糊又睡着了。 不知不觉已是次日清晨,晨光洒入窗棱,宁静温和中又透着勃勃生机。 「阿稚,阿稚。」耳旁响起温柔的呼唤声。 云倾睁开眼睛,母亲何氏的脸庞出现在面前,低眉生慈,爱怜横溢。 「娘!」云倾软糯的叫着,伸出小胳膊搂住了何氏的脖子。 有多久没见到母亲了?有多久没被人温柔亲切的唤作「阿稚」了? 她忽觉委屈,鼻子酸酸的,泪珠流过面颊。 何氏心疼的抱起她,柔声问道:「阿稚睡的不好么?为什么哭了?」 云倾抽抽噎噎,「我……我做梦了……」 她做梦了,一个漫长而又逼真的梦,逼真得好像她曾经活过一世似的……是了,她真的活过一世,现在她重生了,回到了小时候,母亲还活着,怀抱如此温暖…… 何氏听她这么说,略略放心,取出巾帕替她拭去泪珠,微笑问道:「阿稚不睡了,先起来好不好?你韩伯伯来看你了。」 韩伯伯?云倾心抖了抖。 她知道母亲口中的韩伯伯就是是靖平侯庶出的三儿子韩厚朴了。因侯夫人卢氏厉害,待庶子刻薄,打压得很厉害,所以韩厚朴年少之时便无心仕途,常常独自一人出门在外游历。一个偶然的机会韩厚朴识得一位异人,得到这位异人的青睐,竟跟着学了一身了不得的医术,成为一位名医。他成名之后侯夫人卢氏便想要把他留在京城让他为靖平侯府出力,为达官贵人医病,他哪里肯?一直在外游历,迟迟不归。韩厚朴和云倾的父亲云潜是至交好友,云倾七岁半时无意中摔的这一跤后果严重,一直呆呆傻傻,云潜爱女心切,慌了手脚,写信向韩厚朴求救。韩厚朴接到云潜的信函之后马不停蹄日夜兼程赶回京城,对症下药,慢慢替她清除脑中瘀血,她方才好了。 第五章 这本来是件喜事、好事,但是,她痊愈之后全家人松了一口气,父亲尤为惊喜,以为这是否极泰来的好兆头,欣然同意代替云湍出使高丽。他这一去,就再也没有回来。 云倾心如刀割。 父亲是最疼她的。父亲母亲只生哥哥和她这一子一女,母亲更器重哥哥云仰,父亲偏爱她多些,教哥哥功课时一本正经严肃非常,却抱她在膝头一笔一划耐心教给她,「阿稚先认自己的名字好不好?这是‘云’字,咱们姓云,知道么?这是‘倾’字,你的大名,这两个字‘念稚’,你的小名。」彼时云倾还小,雪团儿一般,胖胖的小手指一个一个指过去,「云,倾,念,稚,嘻嘻。」父亲母亲和哥哥都夸她,「阿稚真聪明。」云倾咧开小嘴乐,口水沿嘴角滴下来,正好滴到「倾」字的右下角,墨迹在宣纸上晕开,像一幅小小的水墨画。云倾「咦」了一声低下小脑瓜儿好奇的瞅来瞅云,父母哥哥被她逗的笑逐颜开…… 母亲是丹青妙手,欣然提笔将这一幕细细画了下来,一家四口个个惟妙惟肖,笑容可鞠。 自打父亲代替云湍出使高丽、中途身亡之后,这样的美好温馨,已是一去不复返。 父亲去了之后不久,母亲也一病不起,她和哥哥成了孤儿。 此后的艰苦岁月,便更是一言难尽了。 父母双亡,寄人篱下,云仰和云倾兄妹二人一夜之间长大,事事小心在意,不敢多说一句话,不敢多走一步路,不敢得罪任何一个人,战战兢兢,诚惶诚恐,年纪小小,心境却已沧桑。饶是如此,兄妹二人也没有得了平安喜乐,云仰不久之后便被送到他州外府求学,美其名曰「投名师」,实则是被放逐出了京城,最终在外不明不白死去。而留在锦绣里云府的云倾三番两次被云家推到风口浪尖,柔弱双肩承担了本不属于她的重担,又有谁怜惜过她?云倾并没有因此沉沦,最终把曾经轻侮过她的人全部踩在了脚下。可是,那些在泥潭中奋力挣扎的时日,太辛苦,太心酸,凄凉惨淡,不堪回首。 所有的灾难,所有的艰难困苦、颠沛流离,起因都是父亲的突然身故。 而父亲之所以会英年早逝,就是因为他同意代替云湍出使高丽,从此踏上不归路。 「如果我没有记错,就在我痊愈之后不久,父亲便要出京了……」云倾心惊肉跳。 因为出使高丽路途遥远,且需要走海路,波涛汹涌,祸福难料,所以一直是个苦差,人人避之不及。云潜之所以会摊上这个差使,并不是朝中指派下来的,更不是云潜主动要求的,而是因为一个人--云潜的堂弟,翰林院编修云湍。 云潜自幼父母双亡,是由他的叔父、时任礼部尚书的云守笃抚养长大的。云守笃娶妻王氏,云家称之为王夫人,王夫人育有两子,云浛、云湍,云守笃另有两名庶子,再加上云潜这个侄子,云府算来共有五位公子:大爷云浛,二爷云洺,三爷云潜,四爷云湍,五爷云浈。这五人脾气禀性各异,才华学问也差异很大,大爷云浛最为沉稳持重,恩荫入仕,官至武库清吏司郎中,二爷云洺是个才子,可惜青年早亡,三爷云潜和四爷云湍同一年中了进士,同一年进了翰林院,同为天子近臣,五爷云浈体弱,且从小不爱读书,只管了家中庶务,替父兄分忧,看样子是一辈子不打算做官了。 云湍这个人心高手低,志大才疏,他一时冲动向皇帝请旨,自告奋勇要做这个使臣,但是回到云府之后他妻子程氏闻讯大怒,跟他闹得不可开交,一定不许他出这次远门。云湍一向养尊处优,想到自京城到高丽的这番奔波他也畏缩了,但是已经在皇帝面前夸下海口,还能反悔不成?只好硬着头皮充好汉,「这使臣我是做定了!」程氏更加恼怒,扯着他到了王夫人面前。王夫人听说云湍要出使高丽,涕泪横流,寻死觅活,一位尚书夫人硬是使出了市井愚妇的手段,撒起泼来。云浛、云潜、云浈等人免不了前去劝解,云浛眼眶中两汪热泪,「我倒是想替四弟前去,可恨我如今主管武库清吏司,便是上表请旨,陛下也一定不允。」云浈非常惭愧,「我也想替四哥,可我一介白身,唉……」云潜是由叔父叔母养大的,不忍见王氏这样,道:「我替四弟前去便是。」王夫人本来哭得震天响,云潜这一开口,她哭声立即停了,凝神看着云潜,又惊又喜,「阿潜,你这是真心话么?」没等云潜答话,她便一把拉过云潜的手痛哭起来,「你友爱弟弟,很有做兄长的气度,叔父叔母没有白白疼爱你啊!没有白白养大你啊!」云湍不好意思,「三哥,这趟差使是小弟自己求来的,怎好推给你?这一行山高路远,又辛苦,又危险……」云潜笑,「四弟,你就不必跟我客气了。」云湍讪讪的道谢,也便由着云潜了。 等云守笃回到家的时候,这件事情已经定下来了。 云守笃把云湍痛骂了一通,「你自己揽的苦差,休想推给你三哥!」云湍被骂得灰头土脸,云潜却道:「阿稚的病来势汹汹,好不吓人,现在不也痊愈了么?可见这是否极泰来的好兆头。叔父不必替我担心。」云守笃一声长叹,「如此也好。阿潜,等你载誉归来,叔父设宴替你庆功。」 呵呵,什么载誉归来设宴庆功,那一次出使,便是永诀…… 「阿稚,阿稚。」何氏低声呼唤。 云倾抬头,见母亲正忧心忡忡的看着她,不由得很是歉疚。 她漆黑如墨的大眼睛中满是迷惘,呆呆的点头,「好,起。」 她生的很美,神情却有些呆滞,不够机灵,更没有这个年龄的孩子应有的活泼爱笑,太安静了些,看起来有些呆傻似的。 何氏心中一阵难过,「阿稚原来是多聪明伶俐的孩子啊,现在却……」眼圈便有些发红了。她命婢女打了温水过来,亲自替念稚洗漱了,换了件淡绿色的杭罗衫子。 云倾本就肌肤白嫩,这淡绿色的杭罗衫子上身之后更衬得她小脸蛋如粉雕玉琢一般,娇嫩可爱。 不过,人还是呆呆的,木木的。 待打扮停当,云倾也清醒些了,何氏便牵着她的小手出门去了前厅。 前厅之中,上首坐着位年近四十的男子,身穿道袍,五官端正,脸上颇有风霜之色。坐在主位相陪的青衫男子比他年纪要小几岁,清瞿隽雅,风姿特秀,眉宇间却隐隐有忧色。 「有劳厚朴兄了。」青衫男子客气道。 「你我兄弟之间,何须这般客套。」韩厚朴道:「你放心,阿稚是有福气的好孩子,很快便会好起来的。」 青衫男子便是云倾的父亲云潜了,字越客,听韩厚朴这么说,露出欣慰的神色,「承你吉言。厚朴兄,你的医术小弟是知道的,阿稚全指望你了!」握住韩厚朴的手,其意拳拳。 韩厚朴叹道:「咱们相识多年,我一直以为你性情旷达,却没想到你也有这般失态的时候。愚兄这回便留在京中不走了,等阿稚什么时候大好了,愚兄再出门游历。」 第六章 云越客大喜,起身深深一揖,「兄长高义,小弟铭感五内。」 韩厚朴起身还礼,温声道:「阿稚是你爱女,愚兄自当竭尽全力。」 「阿稚,慢点儿。」门外传来何氏温柔的声音。 云越客欣喜道:「阿稚来了。」三步并作两步,到了门前。 云倾随着何氏迈入厅中,看到云越客迎面走来,心情激荡,百感交集,几乎难以自持。 这是她的父亲,她的至亲,是这世上最疼爱她的人,最为她着想的人…… 云倾真想扑到父亲怀里大哭一场,可是想到父亲即将到来的命运,她硬生生把已经到了喉间的深情呼唤咽了回去,「不行。爹爹如果知道我痊愈了,没事了,还是会欣然同意代替云湍的。如果我一直呆呆傻傻的,爹爹绝对没有心思离开我,离开这个家。」 「阿稚。」云越客弯腰轻抚女儿的头发,「阿稚睡醒了么?见了爹爹,高不高兴啊?」 「那还用问么?定是高兴的。」韩厚朴含笑踱过来。 「韩伯伯。」云倾见到他透着憨厚和慈爱的面庞,心中一阵酸痛。 韩厚朴之前住在川中,这次回京之后便被卢氏留下了,一直没能再离开京城,后来被卢氏举荐做了御医,卷入宫庭争斗,死得不明不白。 「韩伯伯一直在外游历,他是因为我才回京的,他是因为我才被卢氏利用的……」云倾无比内疚。 彼时她年纪尚小,并不清楚卢氏是如何留下韩厚朴,又是如何逼他做了御医的。不过,如果她现在便恢复如初了,韩伯伯是不是可以立即起程,以免落入卢氏的魔爪? 为了父亲,她应该装傻;为了韩伯伯,她却应该尽快好起来啊。 「我到底应该怎么办?呆呆傻傻还是聪明伶俐?」云倾脑海中迅速转着念头。 「阿稚,怎么了?」「阿稚,不开心么?」云越客和韩厚朴不约而同蹲下身子,溺爱的看着云倾,目光中既有怜惜,又有担忧。 「阿稚才醒过来还好好的,比昨天强多了。」何氏忍着伤痛,低低的道。 云倾胸中一热。 前世那么艰难的情形都过来了,何况现在!前世她独自一人面对惊涛骇浪都没有自暴自弃过,现在她有父母、有亲人,助力更多,底气更足啊。 父亲,母亲,哥哥,韩伯伯,每一个人都要保住,一个也不能少。 云湍自告奋勇出使高丽是初秋时节的事,她记得前世父亲是八月十五和家人一起赏月之后才离开京城的。现在还是夏季,如果一直装傻,父亲、母亲、韩伯伯不是还要担心许久么?那样虽然能留住父亲,也是不孝,而且对韩伯伯太不公平了。 生病这件事很难说,有时看着好了,说不定之后会有反复……办法总会有的,反正到时候用正经手段也好,耍赖也好,无论怎样也好,她是一定要把父亲留在京城,不会再继续上一世的命运…… 「爹爹,韩伯伯。」云倾甜甜叫道。 幼女的声音清脆又软糯,说不出的悦耳动听。 「乖女儿。」云越客大喜。 韩厚朴拈须微笑,「好,好,好。」他不善言词,这时也不知如何表达喜悦之情方好,一连说了三个好字。 云越客高兴的抱起云倾,让她在榻上坐好,「厚朴兄,你来给阿稚瞧瞧。」韩厚朴细心望闻问切之后,微笑道:「很好,脑中瘀血已清得差不多了。」云越客和何氏喜出望外。 韩厚朴斟酌过后,开了新药方。云越客忙双手接过,道:「有劳厚朴兄。」何氏笑道:「药方请给了我吧,时候不早,三爷也该办公事去了。」云越客叹道:「你可以在家里陪着阿稚,我却是非出门不可。唉,做男人不容易啊。」说的何氏等人都是一笑。 「男人当然不容易了,所以才叫难人呀。」云倾绷着小脸,认真的道:「如果容易,那便该叫易人了。」 「难人,易人,原来是这么讲的么?」在房中服侍的婢女不由得掩口偷乐。 云越客却是和何氏惊喜的相互看了看,凝视云倾半晌,方转向韩厚朴,心怦怦直跳,「厚朴兄,阿稚这是……阿稚这是……」声音都有些发颤了。 韩厚朴微笑,「阿稚好了许多,对不对?眼神没那么木了,说话也清楚多了。」 云越客泪光闪动,握住了韩厚朴的手,语无伦次,「我……我不知该说什么才好……多谢,多谢,阿稚好多了……」韩厚朴安抚的拍拍他,和他一起看向云倾,却见这位小姑娘伸手拿起块玫瑰茯苓糕专心致志的吃了起来,聚精会神,心无旁骛。 糕点一定可口美味,她吃的很是香甜,模样稚拙可爱。 何氏忙过去照看她。 云越客和韩厚朴微笑看了一会儿,也就要走了。何氏起身相送,云越客含笑冲她摆手,又指指云倾,示意她好生照顾女儿,何氏笑着点头,温雅的福了福身,云越客和韩厚朴拱拱手,悄然离去。 何氏喂云倾喝了一碗粥。 云倾时隔多年重回母亲怀抱,享受母亲喂饭的待遇,心满意足。 何氏见宝贝女儿吃饭吃的这么好,喜上眉梢。 用过早膳,何氏担心云倾积食,拉着她的小手到院中散步。才出了屋门,便有婢女迎面曲膝行礼,笑着回道:「三太太,大太太带了二姑娘、三姑娘、四姑娘看望妹妹来了。」何氏道:「快请进来。」婢女答应着去了,何氏温柔问着云倾,「阿稚,大伯母和姐姐们看你来了,你高不高兴啊?」 云倾木着一张小脸,心中却是微微冷笑。 大伯母,姐姐们,呵呵,这些人可真是……久违了呢。 「六姐儿好些了没有?」大太太杜氏人未到,问候声先传过来了。 「阿稚,大伯母多关心你。」何氏一边拉着云倾迎上前,一边温柔的和她说着话。 一位四十岁上下、身穿深红地遍绣折枝富贵花蜀锦褙子的贵妇由姑娘们和侍婢们簇拥着走进院子,远远的看到何氏和云倾便堆上一脸笑,「弟妹,六姐儿可好些了没有?老太太一直惦记着呢,我也放心不下,特地来看望她。仪儿她们听说了也要跟着来看妹妹。」说着话,人已到了跟前,先和何氏寒暄过,又拉过云倾的小手轻声软语问了几句话,爱惜之意,溢于言表。 云倾心中一阵恶寒。 这杜氏看上去貌似是位慈爱、怜惜小辈的大伯母,可她若狠起心来,会毒到什么地步?前世父母双亡后云倾被杜氏收在膝下,抚养长大,曾经也有些情份。不过,到了关键时刻云倾才发现,那些所谓的情份原来全是假的,骗人的,遮人耳目的!太平岁月,风平浪静之时,杜氏确实表面上会疼爱她,若是有什么风波,有什么危险,杜氏第一个放弃的就是云倾,第一个被推出去送死的就是云倾! 杜氏低头看着云倾,很慈爱很关心的样子。 云倾怒气过后,却又同情可怜起她了。 第七章 这杜氏就算是机关算尽,又能怎样呢?于太后赐婚之后杜氏大概算是如愿以偿了,可宣王却声称云倾才是他的原配妻子,要依礼制为原配守义一年,之后方能迎娶云仪过门。宣王这理由光明正大冠冕堂皇,别说杜氏了,就连太后和宣王太妃也是无话可说,无法可想,只好答应了他。 那一年的等待,杜氏大概不会心情坦荡轻松愉快,而是一直提着心吊着担吧?别家不讲,单单太后的娘家于太尉府便有不止一位才貌双全的姑娘,不止一位姑娘对宣王有意,夜长了梦就多,杜氏难道就不怕太后和宣王太妃那里出什么变数么? 好容易等够一年,佳期将至,变数果然来了。皇帝赵暲忽然暴崩,太后、宣王太妃和于太尉暗中勾结,假传遗诏要扶宣王继位,最终阴谋泄露,于太尉等人愁数被诛,太后和宣王则被幽禁了起来。可怜云仪这位被云大爷和杜氏捧在手心里的娇女也重复了孤女云倾的命运,一下子从云端跌入污泥潭,杜氏为此悲号惨怛痛不欲生,以至于一夜之间,头发尽白。 「杜氏,你知道是谁把太后、宣王太妃和于太尉等人一网打尽的么?」云倾有些幸灾乐祸了。 她心中虽在幸灾乐祸,却不爱在杜氏面前表现出来什么,仍旧是之前面无表情的样子。 「弟妹,六姐儿怎么还是……不大好的样子?」杜氏仔细打量云倾,担忧的说道。 「不会,阿稚好多了。」何氏声音柔和中透着固执。 「我瞧着六妹妹也好多了呢。」三个七八岁、八九岁左右的小姑娘自杜氏身后过来了,中间那位身穿银红罗衫的姑娘年纪最小,衣饰却最为讲究,拉起云倾的小手说着话,颇为亲呢。 这便是杜氏的亲生女儿云仪了。 「四妹妹对六妹妹总是这么好,令人感动。」左首穿淡蓝衫子的姑娘陪着笑脸,神态言语中都带着谄媚和巴结的意思。 「那还用说么,四妹妹礼数向来是周到的。」右首那位身穿葱绿锦衣的姑娘脸上也挂着笑,语气却有些酸溜溜的。 这两人一个是二姑娘云佳,一个是三姑娘云俏,都是云大爷庶出的女儿。云佳的生母出身低微,为人便小心谨慎些,云俏的生母甚得云大爷宠爱,为人便张狂些,便是在嫡妹云仪面前,也时不时的生出争竞之心。 这三人一来,云倾就被三位「姐姐」给围住了。 云佳和云俏争着来拉云倾的小手,无外乎是当着杜氏、何氏的面表现爱护妹妹之意。 寒暄过后,何氏让着杜氏和云仪等人进到前厅。 云仪从小丫头手里接过一个盒子,笑着对何氏说道:「三婶婶,我想着六妹妹有日子没到学里去了,功课许是拉下了不少。六妹妹一向是聪明机灵的,也很好强,若是功课拉下的太多,以后她岂不是会着急么?所以我亲手做了这些字块,想教六妹妹认识这些字,也当是陪六妹妹说话玩耍了,三婶婶看这样合适么?」说着话,打开盒子,取出里面的字块给何氏看了。这字块是用硬纸做的,方方正正,上面书写的是楷体字,虽然限于年龄、笔力,字体说不上多么好看,却也是横平竖直,颇有章法。 何氏拿过字块看了,大为感动,「好孩子,你对你六妹妹可真好,有心了。」夸奖过云仪,对杜氏叹道:「大嫂,这般懂事体贴的女儿,亏你是怎么养出来的?」杜氏笑的合不拢嘴,少不了谦虚几句,「快别夸她了。爱护妹妹原是应该的。」妯娌二人客气了几句,婢女捧上茶来,杜氏笑的温和,「弟妹,让仪儿陪六姐儿玩会子吧,如何?我有几件家务事想和你商量商量。」何氏赧然,「这阵子我只顾着阿稚了,家里的事通没管过,偏劳大嫂了。大嫂有话说,我自然是要洗耳恭听的。」让几个女孩子坐在一边学认字,她和杜氏一边喝茶,一边说话。 云仪轻声细语教云倾认字,云佳、云俏在旁看着,倒也和谐。 不知怎地,云倾总觉得云佳和云俏和记忆中的小姑娘没太大差别,云仪却似乎懂事的很,乖巧的过头了。她记忆中的云仪虽然因自幼便延请名师读书,很有教养,但毕竟是由云大爷和杜氏娇惯着长大,还是有几分任性的。 云仪不仅太懂事了,而且看她的眼神……好像有悲悯之意…… 「什么意思?」云倾心中暗暗寻思。 杜氏带笑的声音传到云倾耳中,「……弟妹,这善刺绣的女子姓胡,她的刺绣之所以格外精美,不仅是绣工好,也因为她能诗善画,所以绣品每每有意境,那可是寻常绣娘没法比的了。弟妹,若论起书画方面的造诣,咱家就数着你了。若你得闲,还请指点她一二,她若有长进,云家要进献给太后的生辰礼说不定便有着落了。」 「这善刺绣的女子姓胡」,云倾蘧然心惊。 前世确有一名善刺绣的胡姓女子来了三房,一开始是向何氏请教书画技巧,后来有一天此女竟趁何氏外出做客的时候偷偷去了云倾父亲云三爷的书房。何氏自娘家回来,正好在书房碰到了衣衫不整的胡女,因此和云三爷吵了一架。 云三爷和何氏一向是恩爱夫妻,这次的争吵对于他们来说很伤感情。 更要命的是,云三爷遇难的消息传来的时候,这胡姓女子竟然捧着大肚子出现了,声称她怀了云三爷的孩子。何氏本就伤心欲绝,见到这大肚子的女人更是急怒攻心,当场吐血,从此一病不起。 「这个坏女人!」云倾大怒。 杜氏笑容满面的命令,「请胡姑娘过来见见三太太。」没过多久,一个身穿月白褙子、身材苗条的女子由侍女引领着进来了,体态虽风流,却微微低着头,很是谦卑恭谨的样子。 杜氏和何氏连说带笑的,眼看着何氏就要同意留下这胡姓女子了。 这是位绣娘,而且这位绣娘的技艺提高之后若能绣出佳作,云家要向太后进献的生辰礼就有了。指点胡女这件事情,何氏做为云家的三太太,如何能够推托。 云倾忽然拿了两个字块,蹬蹬蹬往何氏身边跑去。 何氏正笑问胡女:「敢问姑娘的芳名?」 「奴是小家之女,父母也没给起什么好名字,在家里便叫做大妞。既到了三太太这里,还请三太太赏个名字,奴感激不尽。」胡姓女子细声细气的说道。 她话还没说完,云倾已到了何氏跟前,小脸绷得紧紧的。 「阿稚,怎么了?」何氏见宝贝女儿过来,别的事且顾不上,弯下腰肢,关切的询问。 云倾不说话,把两个字块塞到她手里。 「这孩子什么意思?」杜氏莫名其妙。 「我也猜不出来呢。」何氏笑道。 她一边应酬着杜氏,一边拿过云倾塞给她的字块看了看,「丽,晶,这两个字阿稚刚刚认识了,对不对?」 云倾也不点头,也不摇头,靠在她膝上,一脸严肃,一言不发。 「丽,晶,丽,晶。」何氏伸手揽过宝贝女儿,把两个字块又念了几遍。 第八章 「胡丽晶,狐狸精,嘻嘻。」何氏身边一个名叫晴霞的侍女掩口而笑,「狐狸精啊。」 晴霞这么一说,其余的侍女们也忍不住了,哄堂大笑。 「胡丽晶」原来是陪着笑脸的,这时笑容却凝固了,脸色红一阵白一阵,又羞又恼,却又发作不出来。 别说「胡丽晶」了,就连杜氏也窘迫之极,面皮通红。 「狐狸精啊。」云俏虽然不敢明打明的跟着凑热闹,眼眸之中却是笑意荡漾了,忍也忍不住。 云佳平时谨慎惯了,心中也觉可乐,但当着杜氏和云仪的面是半点也不敢放肆的,低头认认真真的看起字块,对这「胡丽晶」的说法和侍女们的笑声竟是充耳不闻。 「胡丽晶」是杜氏带来的人,她在三房被笑话了,杜氏脸上也无光。云仪平时是位孝女,若有人惹了杜氏她定是不依的,这时候却不便开口为杜氏说话--她是个娇贵的姑娘家,晴霞说的是「狐狸精」,侍女们笑话的也是「狐狸精」,姑娘家听到这种话如何能够接口,岂不是自贬身份了么? 云仪略一思忖,和云佳一样专心研究起手中的字块。 「胡丽晶」泪珠盈盈,就要哭出来了,杜氏又是难堪又是尴尬,脸色变了几变,终于还是恼羞成怒,伸出手来,看样子要拍桌子了,要发脾气了。 何氏忙握住她的手,笑道:「大嫂,这是晴霞这丫头的不是了,阿稚不过随手捡了两个字块过来给我看看罢了,这丫头怎地口没遮拦,排暄起胡姑娘来了?且不说胡姑娘是正经人家的女儿,单凭胡姑娘是大嫂带过来的人,晴霞也不能这么大胆啊。」一边安抚着杜氏,一边嗔怪晴霞,「你这妮子真是素日被我惯坏了,竟敢轻薄大太太带过来的人,还不快过来赔罪?」晴霞何等机灵,笑着对杜氏曲曲膝,嘴甜得跟吃了蜜似的,「奴婢一时失言,还请大太太恕罪。这也是大太太性情宽厚大度,宰相肚里能撑船,奴婢才敢在大太太面前自在说话呢。」冲杜氏赔过罪,又向胡女福了福,「方才是开玩笑的,你莫要放在心上。胡姑娘是温柔知礼的好女子,你不会见怪的,对吧?」语气便随意多了。 胡女心中愤恚,脸上却不好带出来,勉强笑了笑,声音微如蚊呐,「奴岂敢见怪。」晴霞伸长耳朵听了,抿嘴笑道:「大太太,胡姑娘都不怪奴婢了,您也饶了我吧。」何氏啐道:「呸,看把你能的,这般轻轻巧七便想逃过惩罚不成?便是大太太肯恕你,我也不肯,定要重罚的。」 「大嫂,你说咱们如何罚这丫头方好?」何氏握着杜氏的手,殷勤相问。 杜氏心里也不知把何氏和晴霞这对主仆骂了多少遍,勉为其难的笑了笑,笑得比哭得还难看,「晴霞也是无心之失,弟妹,算了吧。」 何氏勾唇一笑,「我原要重重罚她的,既然大嫂替她讲情,不敢驳了大嫂的面子,这次暂且饶了她吧。」叫过晴霞训斥了几句,「这次大太太恕了你,下次断断不可如此,知道么?若有下次,绝不轻饶。」晴霞规规矩矩跪下叩头,「谢大太太恩典,谢三太太恩典,奴婢以后再不敢了。」 杜氏看着这主仆二人惺惺作态,真是气得鼻子快要冒烟儿了,可她想到这次来的目的,衡量再三,还是决定先把心头的火气压下,「最要紧的是先把这狐媚子甩给三房,否则将来一个不小心,大房又要多个姨娘了,后患无穷。」 「弟妹,指点胡姑娘书画的事你要上心啊,这可是咱们云家的正经大事。」杜氏微笑道。 云倾本是靠在何氏身边的,这时却攀到何氏腿上,偎依到了母亲怀里撒起娇。 何氏轻轻拍了宝贝女儿几下,嘴角含笑,语气温柔似水,「大嫂你也看到了,我家阿稚现在真是很缠人,胡姑娘就算真住到三房,恐怕我也是均不出功夫来教她的。大嫂,不如胡姑娘还住在你那里吧,我每天趁着阿稚小憩之时过去看望大嫂,顺便和胡姑娘探讨书画之道,如何?」 何氏的话意,就是不肯留下这「胡丽晶」了。 虽说她作为云家三太太,要指点胡女这件事是义不容辞,但杜氏要把胡女留在三房,她也不是没有顾虑的。方才她一边问胡女话,一边在心中衡量利弊,其实也就是在拖延时间。「狐狸精」的说法一出,她是断断不肯留下胡女了。她又不傻,为什么要留下这么一个人,难道不担心狐狸精会勾引云三爷么。 杜氏听到何氏一口回绝,不由的有些着急。 杜氏还想再劝劝何氏,无奈云倾不知怎地不高兴了,在何氏怀里挪过来挪过去,一脸的不耐烦,慌得何氏一迭声的询问,「阿稚怎么了?哪里不舒服?」杜氏再想说什么,何氏根本听不进去,一门心思扑在云倾身上了。 杜氏脸色阴沉下来。 难道今天她竟是白来一趟么?白白做了回恶人么? 云倾伸出小胳膊搂着何氏的脖子和母亲歪缠,心情十分舒畅,「杜氏,你就乖乖的把这‘胡丽晶’领回去吧,甭打算留下这女子祸害我的父母。横竖大房美人多,你也不多‘胡丽晶’这一个,对不对?」 云大爷外表是位至诚君子,回到内宅却是很好色的,房中不仅有几位姨娘,还有不少通房。而且,多年以来,云大爷书房里都有两个丫头服侍,一个叫晏晏,一个叫纤纤,人是已经换过不知多少茬了,名字却始终不变。晏晏,漂亮轻柔的样子;纤纤,细长而柔美;云大爷一直喜欢的就是苗条修长弱不胜衣的女子,「胡丽晶」正好是这一类的,外表谦恭、身段风流、深藏不露、略通文墨,杜氏如何能不提防着她?她做为正室想提防这个原本也是人之常情,可她想祸水东引,把狐狸精硬往三房塞,未免太欺负人了。对杜氏这种人、这种行为,必须给予迎头重击,让她怎么把人带来的,还怎么把人带回去,不用给她留面子,不用跟她讲客气。 杜氏气冲冲的告辞了。 云仪、云佳、云俏知道杜氏心情不好,很知趣的跟在她身后,不敢作声。 「胡丽晶」临出门时,颇为哀怨的回头看了何氏一眼。 何氏微微一笑。 杜氏等人走了之后,云倾也就不再折腾了,安安静静靠在何氏怀里,乖巧极了。 何氏低头亲亲云倾娇嫩的小脸蛋,满脸宠溺之色,「顽皮孩子。」 晴霞过来请罪,「方才奴婢大胆了,求太太责罚。太太,奴婢看那位胡姑娘真不像什么好人呢,太太不留她最好。」何氏笑,「越发惯的你没样子了,你这是请功来了不成?」另一名侍女晴柔也笑嘻嘻的来凑趣,「太太,不光晴霞姐姐觉着不对,奴婢也觉得那胡姑娘妖妖娆娆的,留不得呢。」何氏纳闷,「我素日是如何教导你们的?竟连妖妖娆娆这个词都会用了?」晴柔方发觉自己说错了话,羞的满脸通红,捂着脸跑了。 晴霞等人笑成一团。 云倾嘴角也勾了勾。 第九章 她这一笑可不打紧,何氏看到了,晴霞、舒绿、自喜等人也看到了,自喜兴奋的不行,「咱们姑娘这一笑,可真是太好看了呀。」自喜只会说「太好看了」,晴霞等人口才却是好多了,七嘴八舌的夸赞,「咱们姑娘这一笑像玫瑰花缓缓绽开,又温暖,又鲜艳,又娇美」「春风扑面啊」「这一笑简直倾国倾城」。云倾听她们越夸越没边儿,又觉好笑,又感温馨。 还是回到小时候好啊,还是回到母亲的怀抱好啊。 王夫人房里的大丫头圆杏来了。 圆杏十六七岁,身材微丰,鹅蛋脸,眼睛大大的,模样很温柔,进来行礼问安,笑道:「三太太好,六姑娘好,夫人命奴婢来瞧瞧六姑娘。奴婢瞧着六姑娘是大好了,这可要恭喜三爷、三太太了。」说了一堆客气话之后才道明来意:靖平侯府卢夫人到访,王夫人让何氏过去见见客人。何氏自然满口答应。圆杏盈盈行礼,又说了几句闲话,退出去了。 何氏重新梳洗打扮,换了见客衣裳,笑着嘱咐云倾,「让舒绿、自喜她们陪你在家里玩好不好?娘去见见客人,很快回来。」云倾扯住何氏的衣袖不肯放,「我也去。」 「阿稚想去,便一起去好了。」何氏对云倾十分纵容,「横竖阿稚现在还是小病人,想怎样便怎样好了,半分不必勉强。」 云倾轻轻「嗯」了一声。 靖平侯夫人卢氏到访,那是一定要去见见的。前世韩伯伯就是被她给坑了。这一世,无论如何,不能让韩伯伯重复那样悲惨的命运了。像韩伯伯那样善良、宽厚、医者仁心,应该过得很幸福、很美满才对。 「娘,卢夫人是来做什么的呀?」云倾一边走,一边问何氏。 何氏微哂,「自打你韩伯伯回了京城,她便异常活跃,四处张罗着让你韩伯伯给达官贵人们看病。你韩伯伯医术高明,这段时日治好了不少疑难杂症,她跟着神气起来了,但凡是你韩伯伯给看过病的人家,都少不了她的身影。」 「这样啊。」云倾明白了,「她是显摆功劳来的。」 韩厚朴的父亲、靖平侯韩充袭的是祖上的爵位,自己没本事,只会花天酒地醉生梦死,靖平侯府冷落已久,现在好不容易有了个善医的韩厚朴,卢氏便跟着出起风头来了。 「恐怕不止。」何氏微笑道:「或许有别的想法,也不一定。」 靖平侯府的爵位是祖辈浴血奋战打下来的,袭五世,到韩充已是最后一代了。如果韩充去世,韩家将不再有爵位,荣华富贵成了昨日黄花。卢氏恐怕不只想趁着这个机会出出风头,还想捞些好处吧?谁知道呢,这卢氏是车骑将军卢虎之女,卢将军起自微贱,早年丧妻,从小把女儿养在田庄里,卢氏的泼辣彪悍、粗鄙俗气是出了名的,为人又精明,只看到到眼前的一点利益,言语行事往往出人意表,令人瞠目结舌。 「不管她有什么想法,总之不许她欺负韩伯伯!」云倾气鼓鼓的。 靖平侯韩充风流成性,家中美女众多,庶子庶女也多。这韩充的心思都放到吃喝玩乐享受上了,卢氏的「聪明才智」却是全用到了如何对付府中美人和如何处置庶子庶女上面,手段狠辣,不留情面,韩厚朴能在靖平侯府活下来都是一个奇迹。 「好,不许她欺负你韩伯伯。」何氏柔声答应。 云倾露出甜美的笑颜。 母女二人到了王夫人所居住的正心。令人惊讶的是,杜氏、程氏等人居然都不在旁边伺候,屋子正中间三屏风式镶嵌黑白大理石罗汉床上一左一右坐着两名老年贵妇,白净斯文、眉眼细长的是王夫人,面色微黑、粗眉大眼的则是卢氏了。 卢氏早就发福了,人胖,肤色黑,穿的又是深紫色褙子,实在难看。 照理说这样两位上了年纪的贵妇身边应该有儿媳妇、孙媳妇跟着服侍的,但今天竟然没有。 何氏向王夫人、卢夫人请了安,替云倾解释道:「阿稚且得将养一阵子呢,等脑中的瘀血慢慢清除了,方能恢复如初。她小脑袋瓜儿还混混沌沌的,差了礼数,我替她陪不是了,请多担待。」有了何氏这句话,云倾也乐得省事,板着一张小脸,谁也不用理会,连向王氏、卢氏请安问好都省了。 王夫人是叔母,不是嫡亲婆婆,在何氏面前架子拿的不是很足,嗔怪道:「你说话太外道了。我疼六丫头的心虽比不上你,也不差什么的。我这里还有些上好的官燕,你拿回去给六丫头补补身子。可怜见的,六丫头这小脸儿可是瘦多了。」王夫人说的面子话,并没什么差错,谁知卢氏却不乐意了,粗粗的眉毛拧起来,「敢情韩三郎天天来云府给六丫头看病,却没什么大用处么。」 她不光眉毛粗,声音也比寻常人要粗,听起来令人很不舒服。 王夫人呆了片刻,忙笑道:「我可真不会说话,让卢夫人误会了。卢夫人,要说起来六丫头的病可是全靠了她韩三伯,若没有她韩三伯,六丫头现在还不知道会是什么样子呢。她现在可是好多了,好多了。」卢夫人脸色渐渐好转。 卢夫人被王夫人几句好话哄得高兴了,神色傲慢,唾沫横飞,「韩三郎这个人虽然从小便没什么出息,一身医术还是拿得出手的。陈老夫人的心疾,胡将军的旧伤,苏大学士的腿疼旧疾,经了他的手,都大有好转!韩三郎也算有些微功劳……」 「这功劳大了。」王夫人微笑附合。 卢夫人愈发来了精神,指指云倾道:「你家这小丫头不也多亏了他么?这些天求到我面前的达官贵人不知道有多少,我都忙不过来了。唉,韩三郎这净是给我惹麻烦啊。」 何氏听的微微皱眉。这个卢夫人,她明明因为韩厚朴的医术落了许多人情,得了许多人的感谢,现在还装出幅嫌弃模样,实在过份。 王夫人为人圆滑,笑道:「偏劳卢夫人了。说来我表姐也想请韩三郎给她儿子瞧瞧病呢,也不知你家三郎得空不得空。」 卢夫人大咧咧的,「不一定呢。找韩三郎看病的人可多着呢,不瞒你说,连宫里的贵人都知道他的名气,想请他,说不定过阵子连太后娘娘也知道他了呢。太后娘娘有头疼宿疾多年,韩三郎若是能将太后娘娘医好,不知能得多少赏赐,说不定韩家的爵位能再多袭一世……」眼中闪着绿光,贪婪之相尽显。 云倾大惊。 于太后不错是有头疼宿疾,韩厚朴也治疗过相似的病患。可他是为病人头部开刀治好的啊,若让他为于太后诊治,只要提出「头部开刀」这四个字,以于太后的猜忌多疑、心狠手辣,恐怕就会要韩厚朴的命了! 「不行,韩伯伯不能留在京城了,一定要尽快送走!」云倾背上出汗,「再留下来,迟早有一天会被卢氏这个女人给害死!如何避开卢氏的耳目,安全将韩伯伯送走呢?卢氏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这些时日命人把韩伯伯看得死死的,但凡出了靖平侯府都有人跟随,除了给人看病,轻易不许韩伯伯出门……」 第十章 云倾正在沉思,耳畔传来卢夫人洪亮的声音,「三太太,这太后娘娘的寿礼我正备办着,一直没寻出趁心的物件儿。太后娘娘喜欢前朝一个名叫……名叫严啥之的画,听说你手里有几幅,这韩三郎为了救治你家小丫头可是够操心了,这靖平侯府的颜面就是韩三郎的颜面,求你让幅画给我,可行不行呢?这画我听说现在挺值钱,你也知道韩家现在穷了,不比从前,这画韩家也买不起,你看在韩三郎的面子上,忍痛割爱吧。」 「敢情是找我娘要画来了」,云倾这才明白了卢氏的来意。 前朝有位逸士名严散之,所作之画云烟泮合,烟雨迷蒙,有种难言的朦胧秀雅之美。此人名气并不大,后来因为于太后喜欢他的画,严散之才渐渐的为人所知,想收藏他画作的人也越来越多了。太后六十大寿将至,很多人为了送寿礼的事费尽心思,严散之的画一个是卖价越来越高,另一个是本来存世数量就不多,现在更是一画难求,拿着银子也买不着。这卢氏也真是脸皮厚,不光要画,还是白要画,连钱都不想给。 呸,想的可真美。 王夫人柔声对何氏道:「卢夫人是长辈,又是韩三郎的母亲,六丫头受了她韩三伯的恩惠,咱们云家承他的情,总要报答他的,你说对不对?」 何氏声音也柔柔的,「婶婶说的对,正是这个道理。韩三伯是阿稚的大恩人,一幅画可算得什么呢?岂敢吝惜……」 卢夫人脸上露出贪婪和欢喜。 王夫人也有些兴奋,正要接着再说什么,却听何氏温温柔柔的道:「只是我从来不知道家里有严散之的画啊。卢夫人,敢问您是从哪里听说这个讯息的?」把卢夫人、王夫人都给问愣了。 云倾真想给自己的母亲大声叫好。 你理直气壮向我要画,我欠了靖平侯府的情,不能说不给,可是我又没有告诉你我有这幅画,我也没有对外宣称过我有这幅画,你是从哪里知道的? 王夫人一直是端庄宁静的,这时却闪过慌乱之色。 卢夫人本是信心满满来索画的,没想到会碰这个钉子,大怒道:「难道你敢说没有么?」 何氏声音淡淡的,「对不住,我真的没有听说过家里有这个。」 卢夫人不耐烦的道:「你丈夫有!」 何氏一脸无辜,「我没听他说过啊。」 卢夫人气得脸色又亮又紫,跟茄子似的。那副形象真是难描难绘,用言语无法形容。 她霍的站起身,气愤看着何氏,「你,你溜奸耍滑……小人,真是小人……」王夫人忙起身拉了她的手,「夫人快别这样。我方才已是说了,韩三郎为我家六丫头看病尽心尽力,六丫头的爹娘感激不尽,韩家若有什么事,她爹娘不会袖手旁观,定会施以援手。依我瞧啊,这几幅画定是六丫头的爹收藏的,故此她娘亲根本不知道。夫人且息怒,待六丫头的爹回家之后再详细询问,也就是了。」卢夫人对何氏很是不屑,「你丈夫有什么财宝都不告诉你,真可怜。」何氏淡笑不语。 卢夫人从云家离开时,脸色青紫,难看之极。 送走卢夫人,王夫人皱起眉头,责备何氏,「你也是有儿有女的人了,说话行事却半分也不老到。卢夫人是长辈,像你方才那么说话,岂不是令她难堪么?」 虽然神色还算温和,并没有疾言厉色,到底也是在训斥何氏了。 云倾心里小火苗蹭蹭蹭往上窜,便要过去质问王夫人。 何氏稳稳拉着她的小手,不许她跑开,柔声对王夫人道:「婶婶教训的是。婶婶,我都已经是有儿有女的人了,还这么不懂事,让婶婶操心,真是惭愧。我这便去和三爷商量,我们搬去石桥大街独门独户居住,不敢再让婶婶费心了。」 王夫人脸色大变,「这又何必!一家人好好的住着,搬什么家!」 她温言抚慰何氏,再也不敢说什么教训的话了,「石桥大待那栋房子是你过世的公公留给你们的,你和三郎有意搬过去居住,我如何不知?可也要替你们的叔叔着想一二,他辛辛苦苦把三郎抚养长大,待三郎和亲生儿子是一样的,真正是视若己出。你们忽然间搬走了,他已是年老之人,如何受得了?」 云倾把这一幕看在眼里,颇觉有趣。 原来王夫人很怕云三爷、何氏搬走。 原来过世的祖父在石桥大街留有一栋房子。 石桥大街那一带在京城属繁华地带,房价高昂,父母在石桥大街有栋房子,前世她在云家长到十四五岁,却从来没有人告诉过她。前世她可是一直以为父母过世之后她和哥哥便没有家业了,全靠着云大爷、杜氏等人在养活。可怜她那时每花一文钱都要精打细算,并且时常觉得自己拖累了杜氏,内心之中万分抱歉呢。 呵呵。 何氏也没多坐,借口云倾要回去休养,很快告辞。王夫人让大丫头圆杏、圆李把她们母女二人一直送出院门。 杜氏从屏风后闪了出来,神色和平时一样恭恭敬敬的,眼眸中却焦急之色尽显,「母亲,原以为三弟妹定是挡不住卢夫人,会把画拿出来,到时咱们也可趁机弄出一幅,解解燃眉之急。谁知三弟妹看着老实,却这般狡狯……」王夫人疲惫的倚在靠背上,微微咪起眼睛,「单指着三房哪里能行?该置办的古董玩器还要置办,还有你说的那个绣件,也让那姓胡的女子尽快去绣,不许大意。」杜氏目光闪烁,咬咬牙,低声道:「是,母亲。」 想到自己要留下胡氏,说不定以后云大爷身边又多了个美人,还是个有相貌有心计的美人,杜氏真是难受极了。 「母亲,绣作若想出色,须得通晓书画……」杜氏陪笑说道。 她还是不死心,想把胡女推到三房。 王夫人摆摆手,厌倦的道:「你书画便好,多费心吧。」 杜氏的意思她如何不知?可是以方才的情形,她命令得动何氏么? 杜氏无可奈何,只得苦着脸低声答应,「是,媳妇知道了。」 这时候的杜氏,心里真是比黄莲还苦,苦不堪言。 杜氏虽然气苦,也不敢忘了正事,低声回道:「方才大姐差人来送了个口信儿。」王夫人听了这话,立时眼开了眼睛,微笑道:「滟儿说什么?」杜氏所说的大姐便是王氏的亲生女儿云滟了。云滟嫁给了盛大学士的独子盛谦,生下儿子盛宣英、盛宣茂、盛宣荣和女儿盛宣薇。因盛家向来是单传,人丁有限,云滟生下三子一女后便成了盛家的功臣,公婆丈夫都容让她三分,王夫人本就宠爱她,见盛家器重,也便变本加厉了,听到云滟有口信儿,十分关心。 「大姐也在为太后寿礼的事发愁,她和卢夫人怕是想到一处去了……」杜氏小心翼翼的说道。 王夫人脸上笑意渐渐敛去,微微皱眉,「这事有些难办。」 自打于太后喜欢前朝逸士画作这风声传出去,画便难买了。不是价钱的问题。 第十一章 杜氏仔细想了想,终是对何氏不服气,给王夫人出着主意,「这事说难也难,说容易也容易。只要父亲肯开口,要几幅画有什么难的。」王夫人叹了口气,「这你却不知道了。老爷对三郎这侄子是真心疼爱的,跟对自己亲生儿子没有两样。他只管疼三郎,却什么也不贪图,让他冲侄儿开口,他是无论如何也不肯的。」杜氏劝道:「媳妇年轻,没见识,有句话也不知道该说不该说。母亲,您在云家劳苦功高,父亲对母亲何等敬重,您委婉向父亲提一提,成便成,不成也便罢了。夫妻之间,有什么话是不可以商量的呢?」 王夫人被她说的有几分松动,「再说吧。」 杜氏心中暗喜。 云三爷是云尚书抚养长大的,对叔叔感情深厚,若是云尚书肯开这个口,就是要云三爷把他所有的画都拿出来,想必云三爷也没话说。 杜氏今天在何氏面前碰了钉子,生何氏的气,连带的对整个三房都怀恨在心,想到三房要大出血,心中大为爽快。 「何氏,你乖乖的将私房都交出来吧,到时候我看你得心疼成什么鬼样儿!」杜氏幸灾乐祸的想着心事,乐开了花。 何氏和云倾走在路上,忽地打了个喷嚏。 「谁在惦记我呢。」她纳闷。 云倾挥舞着小胳膊,努力扇走何氏跟前的晦气似的,「大吉大利,大吉大利。」 何氏和晴霞、自喜等人都被她逗的直笑。 前方来了三个人,两个丫头,一个背着琴,一个提着书篮,走在中间的是位正值豆蔻年华的姑娘,鹅蛋脸,温婉清秀,湖蓝色的衫子衬得她更是温柔似水。 「遇着你大姐姐了。」何氏笑道。 这位少女便是云家大姑娘了,名叫云佩。 云佩也看到何氏和云倾,忙过来见礼,「三婶婶,六妹妹。」 她十二三岁的年纪,生的很好,衣着简朴,如清水出芙蓉一般秀丽雅致。 云倾看着这样的云佩,鼻子酸酸的,心里很带替她难过。 云佩的父亲云二爷庶出,又青年早亡,母亲李氏出身平常,膝下又只有她一个女儿,没有儿子,所以在云家她们母女二人总是被忽视的,云佩一直活得小心翼翼,见人就陪笑脸。她性情虽然懦弱了些,却是位心地善良的姑娘。前世云倾父母双亡,地位一落千丈,连云佳云俏都敢明着欺负她了。云倾伤心难过,自怜身世,一个人躲在角落里哭泣,恰巧云佩路过,循着哭声找过来,看云倾凄惨可怜,把她抱在怀里好好疼爱怜惜了一番。 那温柔的一抱,给了小云倾多少温暖,多少希望。 因为那温柔的一抱,云倾永远记得她的好。 前世云佩沦为杜氏手中攀附高门的工具,杜氏见长大后的云佩很有几分姿色,便着意培养她,特地请名师教导,云佩成了琴棋书画皆通的才女。到云佩及笄之后,杜氏频频带着她出入各富室名门,云佩被名将高远看上,礼聘回府。杜氏对云佩的这番苦心没有白费,高远娶了云佩之后,大力支持云大爷,助他成为枢密副使,云大爷达到仕途的顶峰。 高远这个所谓的名将性情暴虐,云佩嫁给他不足一年,便日渐消瘦,青年早逝。 在云佩之前高远已娶过两回妻子,哪任妻子能活得长? 这样的一个高远,居然「雅好音律」,每一任妻子都擅长抚琴。而杜氏也不知是明确看中了高远,还是广撒网多敛鱼择优而从之,从一开始就要云佩琴棋书画样样皆通,一样也不许拉下。 「阿佩,你学琴去么?」何氏温和的问着云佩。 云佩温柔点头,精巧的脸蛋上有喜悦之意,「是,大伯母替我请了琴师,我才和琴师上完课。今天也是难得,琴师夸我来着,说我悟性高,学的快。」 天气热,云倾却是背上发凉。 可怜的云佩,她只知道勤学苦练讨好杜氏,根本不知道自己是一步一步被推向无底深渊…… 眼神无意中落到云佩腰间小巧精致的手绣香囊上,云倾心中一动。 高远最后是被陆晟打败俘获的,但被陆晟的二哥陆复硬抢功劳把高远带走,陆复这个人打仗不行,整人有一套,百般折磨高远,其中一个方法就是让高远闻辟芷香囊。 高远受不了辟芷的味道,每每闻到这个味道便会发狂。 辟芷,辟芷……云倾精神一振,有了。 她知道何氏是喜欢辟芷香味的,忙凑到何氏身边,伸出小鼻子使劲嗅了嗅。 「小狗儿么?」何氏见她这样,不禁一笑。 云佩也笑微微。 云倾嗅过之后,露出愉悦的笑容。好啊好啊,这正是辟芷香囊! 她不由分说摘下何氏的香囊,递给了云佩。 何氏和云佩虽有些莫名其妙,但因为云倾还生着病,这又是一件小事,都没计较,云佩好脾气的接过来,道了谢,立即佩在腰间。 「娘,每个月都给大姐姐送辟芷香囊。」云倾要求。 「好。」何氏答应得痛快。 「每个月都要给大姐姐送钱,她钱不够用。」云倾一脸认真。 何氏大为感动,「我家阿稚想得可真周到!放心放心,娘一定每个月给你大姐姐送钱,绝对不会忘记的。」 云倾开心的笑了。 以云佩的为人和小心翼翼,何氏每月送去的钱她会节省着花,每月送去的辟芷香囊她为表示感谢和重视一定会戴。 这辈子,云佩再不会落到高远那恶魔手中了。 半下午的时候,云三爷差人送了张便笺回来。 何氏看过便笺,露出喜悦之色。 「阿稚,今天你哥哥要回家了。」她高兴的告诉云倾。 云倾的哥哥云仰现在国子监读书,每十天才能回一次家。今天本来不是回家的日子,不过云三爷见云倾病情有所好转,很高兴,特地到国子监看望云仰,顺便把这个好消息告诉了他。刚好云仰才考试过,成绩特优,老师便批准他回家住一夜,不过第二天必须按时赶去上课,不准迟到。 「哥哥。」云倾轻轻念叨,「哥哥。」 父母只生了她和哥哥两个,兄妹二人自小便是极要好的,哥哥云仰对她的疼爱并不逊于父母。上一世父母去后不久哥哥也被送出京城,送到处于豫鄂之间的一所着名书院读书。这本来也算不上什么坏事,但湘王兴兵造反,附近的州县都被牵连了,战火纷纷,哥哥在乱军之中失去了年幼的生命。 「多年不见啊,哥哥。」云倾有种想要落泪的冲动。 傍晚时分,云三爷带着云仰一起回来了。 云仰今年十二岁,身材挺拔秀逸,面容和云三爷生的极像,虽年纪小小,却已是位俊美少年。 「哥哥。」云倾抱住他便不肯撒手了。 父母和哥哥都在身边,亲人都在身边,云倾是绝不肯再放手的了。 云仰高兴得抱起云倾转圈,「阿稚,你好多了啊,上次回来你都不理我,只会发呆。」 「仔细把妹妹转晕了。」云三爷和何氏一起笑着说道。 云仰很听话的停下来不再转圈了,笑咪咪拉着云倾的手,「阿稚,哥哥带了样好东西给你,你一准儿喜欢。」 第十二章 「是什么呀?」云倾好奇。 云仰面有得色,「现在还不到时候,晚上给你看。」 究竟会是什么?云倾更好奇了。 不光云倾好奇,云三爷和何氏也诧异,「等到晚上才能看,会是什么希罕物事?」 晚饭之后,暮色降临,一家四口去到院子里乘凉,云仰命人拿了一个纱袋过来。 无数只萤火虫在纱袋中飞来飞去,亮晶晶,轻悠悠,像一盏盏绿色的小灯,轻盈流丽,朦胧婉约。 云倾蹬蹬蹬跑过去,看的着了迷。 「太美了。」云三爷和何氏赞叹不已。 云仰握起云倾软绵绵的小手掌,「阿稚,咱们把这些萤火虫放了,好么?」 云倾连连点着小脑袋。 兄妹二人一起打开纱袋,数道亮丽的光影流泄而出,在夜色中飞扬流淌,如梦似幻。 此情此景,令人陶醉,就连空气都变得清馥馥的,沁人心脾。 云三爷抱过云倾,何氏揽着云仰,一家四口看着如厮美景,喜乐之情,油然而生。 此时此刻,云倾觉得自己真的又成了父母怀中的娇宝宝,哥哥疼爱的小女娃娃。做小孩子真好,做有父母、哥哥疼爱的小孩子真好,被亲人娇宠纵容的感觉真好…… 云倾忽然坐直了小身子。 电光石火间,她想到一件尘封已久的往事:哥哥一向斯文懂事,但前世他曾经因为帮云大爷的儿子云儒,跟人打过一次架。那次打的挺狠,哥哥鼻青脸肿,对方的头被打破了,流了血,云儒却没什么事!哥哥后来正是因为这次打架的事情被送出京的,云大爷当时的理由很堂皇,说「仰儿曾跟冯家小哥儿打过架,现在冯家送女入宫,得了陛下的青眼,又诞下皇子,晋为嫔妃,冯家蒸蒸日上,仰儿出京避避也好。」云尚书便同意了,命人把云仰远远的送走,避冯家的锋芒。 云倾拧起小眉头,仔细回想。哥哥和冯家那小子打架好像就是这几天的事……不行,不能让哥哥和前世一样犯傻了,凭什么让他为了云儒跟人打架、受伤、倒霉,而且冯家现在还不起眼,后来却是春风得意,又是一家子小心眼,眦睚必报,平白无故得罪他们做什么呢?会给爹娘添多少麻烦。 「哥哥,你坏!」云倾生气的打了云仰一下。 云仰呆了呆,「哥哥哪儿坏了?」 不光云仰不明白,云三爷、何氏也是莫名其妙,这方才还好好的,阿稚怎么跟哥哥发起脾气来了?阿稚不是这么不讲理的孩子啊。 「你不听爹娘的话,跟同窗打架了!」云仰板着小脸,气咻咻的。 「这……这都哪儿跟哪儿啊……」云仰更糊涂了。 何氏忙问道:「阿稚,你哥哥什么时候跟同窗打架了?」云倾歪歪小脑袋,「我想想……想起来了,是梦里,梦里哥哥跟同窗打架了……」她说的认真,云三爷、何氏、云仰又想笑,又不好意思笑,云仰死憋着涌到喉头的笑意,认真点头,「阿稚放心,哥哥以后一定不在你梦里跟同窗打架!」云三爷、何氏再也撑不住,终于大笑出声。 云倾也跟着父母和哥哥一起开心的咯咯笑,一边乐呵呵,一边心里犯愁,「哥哥不会当回事的。我该怎么阻止这件事呢?对了,我记得当年冯家带着被打破头的孩子冯恪到云家来理论,我也躲在一边偷听来着,他们是在哪里打的架?是彝伦堂么?对了,就是彝伦堂,国子监的藏书之所。他们本来是去借阅图书的,云儒和冯恪因琐事争执以至动手,哥哥才过去帮云儒……」 次日韩厚朴照例来为看云倾,云倾一脸乖巧的配合他看过病、开过药方,便缠上了他,非要跟着他,「我想跟韩伯伯出去逛逛,你去哪儿我也去哪儿,还想跟韩伯伯到彝伦堂看书。我知道你给国子监詹祭酒看过病,他感激你感激的不行。你想到彝伦堂去看书他还能不让啊?伯伯你带我去。」云三爷打趣她,「到彝伦堂看书,阿稚认识几个字啊?」云倾却是振振有辞,「认识不了几个字也没所谓,沾沾书香墨香熏陶熏陶也是好的呀。」说的众人都笑。韩厚朴一则被云倾赖住了,二则云三爷、何氏放心他带云倾出门,三则他还真想到彝伦堂去借阅一本医书,便答应了云倾,「阿稚,伯伯带你去。」 云倾笑得像朵美丽的小花,「伯伯对我真好,嘻嘻。」 彝伦堂是国子监收藏图书的地方,安静又有条理,真的是书香处处。 韩厚朴坐在桌案旁翻阅一本医学藏书,云倾不用他照管,舒舒服服坐在高椅上,两只小脚丫荡来荡去,自娱自乐。 外面台阶上走过来一个穿蓝衣的学生,微胖,上台阶有些吃力。另一个青衣学生从右侧面斜冲过来,速度很快,经过那微胖学生时,踩了他衣角一下,险些把他绊翻。微胖学生自然不愿意了,上去扯着青衣学生理论,青衣学生一脸不屑把他的手打开,训斥的道:「冯恪,你这样的人能进国子监读书就算烧高香了,别没事找事。」训完话,昂头便走,冯恪脸涨得通红,发了会儿呆,终于还是忍不下一口气,直通通冲了上去,「云儒,你欺人太甚!」挥起拳头要打。 云仰和另一名监生并肩过来,看到冯恪冲上去要打人,愕然道:「如何动起手来了?」冯恪和云儒已经打起来了,冯恪是主动袭击,云儒被动挨打,气势上先就输了,仓惶中看到云仰,叫道:「四弟,这人快打死我了,你快过来帮忙!」云爷这才看清楚挨打的人是云儒,大吃一惊,「是家兄。我过去看看。」急往前冲。 云倾看的直摇头。 就是这么打起来的么?哥哥真冤枉! 「哥哥!」窗户是木制的,可以推开,她伸出小手推起窗户,露出一张花朵般的、娇嫩可爱的小脸蛋。 云仰本是要冲上去帮云儒的,这时却听到云倾叫他的声音,不禁一呆,停下了脚步。 云倾热情的冲他挥手,「哥哥,我在这儿!」 云仰想过去帮忙,云倾却叫道:「哥哥,不许和同窗打架!你敢打架我就大声哭,拼命哭!」跳下高椅蹬蹬蹬往外跑,出门站在台阶高处,脆生生的道:「哥哥,我说真的,不是吓唬你。你敢打架,我就把嗓子哭哑!」云仰被她弄得没了主意,柔声道:「妹妹乖,不哭,不哭。」 和云仰一起的同窗这时追上来了,见到这幅情景,不觉微笑。 云仰家的这个小妹妹,样子娇娇的,行事却蛮横,对付自家哥哥很有办法嘛。 云倾这么闹腾,早把韩厚朴和彝伦堂的典学、助教等人惊动了,纷纷出来喝止,「在彝伦堂这斯文之地动手,成何体统,还不快住手。」冯恪和云儒这做学生的看到典学、助教没有不畏惧害怕的,也就不敢再打了。 冯恪是突然袭击的那一方,云儒被他打的鼻血直流,他自己只是脸上被抓了几道红。若单论打架是他大获全胜,但是后续情况如何,就很难说了。 第十三章 反正不关云仰的事,云倾对打架的结果也不关心,拉了云仰到槐树下吵架,「哥哥说话不算话,答应不和同窗打架,方才差点就冲上去了。」云仰逗她玩,「阿稚,哥哥可没有说话不算话。哥哥答应的是不在你梦里和同窗打架呀。这又不是你梦里。」 云倾瞪大眼睛,气咻咻的看着他。 小女孩儿的天真模样又好玩,又可爱。 「我今晚就做梦,梦里让你和同窗打架,让你说话不算话!」她大声宣布。 「噗……」云仰大乐。 「噗……」云仰的同窗也笑了。 云仰忙介绍,「妹妹,这是哥哥的同窗,孟家六郎,孟司谏的公子。」那人拱拱手,含笑道:「云妹妹好。在下姓孟,名川柏,妹妹叫我孟六哥便好。」 孟川柏年纪和云仰一样,云仰俊秀,孟川柏温文,看上去真是两个美少年,一对好同窗。 云倾知道孟司谏是谏院官员,咸阳孟氏嫡支,名门大族,声望颇隆,眼前这少年又是哥哥的同窗,便听话的叫了「孟六哥。」孟川柏对这新认识的小妹妹有几分喜欢,微笑道:「云妹妹爱荷花否?我姨母近日会举行荷花宴,我求她送请贴给你,好么?」云倾好奇,「孟六哥,你姨母是哪家的夫人啊?」孟川柏道:「是卫王妃。」云倾心里有几分吃惊,「卫王妃为人清高倨傲,她的请贴等闲之人是拿不到的啊。」天真的问道:「卫王妃请客会请小孩子么?我娘常说我还是小孩子的。」孟川柏道:「我表妹和你年纪差不多,到时候你们一起划船、摘花,应该很好玩。」云倾很开心,「让你表妹请我好啦。我和她一起玩。」孟川柏笑,「就这么说定了。」 「哥哥去读书吧,我要送韩伯伯回靖平侯府了。」云倾小大人般的说道。 「你送韩伯伯回靖平侯府……」云仰和孟川柏都是忍俊不禁。 云倾嘻嘻一笑,转身跑回彝伦堂。 再出来时她拉着韩厚朴的手,笑咪咪向云仰、孟川柏挥手,「我送韩伯伯回家去啦。哥哥,不许和人打架呦。」云仰被她说的哭笑不得。 云倾还真不是胡乱吹牛,她说到做到,真的「送」韩厚朴回了靖平侯府。 路上她一会儿说要去正华门品尝小吃,一会儿说要去东兴街逛书铺,要求多多。韩厚朴本就是个好脾气的人,又拿她当侄女看待,宠着惯着,自然无有不依。但是替韩厚朴赶车的车夫老彭是靖平侯府世仆,粗哑着嗓子驳过云倾好几回,「正华门人太多,怕是车赶不过去」「东兴街近日来车多人多,堵的厉害」,反正意思就是不想让韩厚朴带云倾四处闲逛。 云倾还是个小孩子,倒也好说话,被老彭反驳过,也便罢了。 老彭心中正在暗中得意,谁知他把车赶到靖平侯府东角门前,正要等着韩厚朴和云倾下车,云倾却拍手笑道:「现在我把韩伯伯送回家啦!韩伯伯,该你送我了!」韩厚朴粲然,「阿稚顽皮。」你送韩伯伯回家,然后韩伯伯再送你回家,这……这不是遛车夫么? 云倾嘻嘻笑,一脸的天真烂漫。 老彭气得鼻子差点冒了烟儿。但是又实在没办法,硬生生憋着一口气,又把马车赶回了锦绣里云府。 老彭心里把云倾骂了好些遍,「你就淘气死吧,小丫头净会折腾人!才七八岁的小孩子就这么坏!」 到了第二天,老彭才知道一个小孩子究竟可以有多坏。 次日清晨,韩厚朴照例来看云倾。 韩厚朴和云三爷是从小便认识的知交好友,可云三爷风神秀异,是神仙一般的人品,韩厚朴却五官端正,气质淳朴,面目间颇有风霜之色,看起来比实际年龄要老。 何氏拉着云倾的手到厅门口时,云三爷正和韩厚朴开玩笑,「侯夫人是怕你再来个不辞而别么?要小弟亲自去接才放你出门,好像怕你跑了似的。」韩厚朴自嘲的笑了笑,「可不是么?我以前也没发现,原来侯夫人这般宝贝我。我小时候在靖平侯府可是病上十天半个月都没人发现,发烧烧的都快糊涂了也没人过问一声的啊。」 「韩伯伯。」云倾看着他憨厚的面容,心中一阵难过。 何氏心软,听了韩厚朴的话心里也不好受,拉着云倾的小手往外走了两步,拿出帕子来拭了拭眼角。 「……别的倒还罢了,只是那位袁姑娘昨儿忽然拦住我说话,险些没把我吓死。」韩厚朴抹汗。 「哪位袁姑娘?」云三爷一时没明白过来。 「当年侯夫人替我定下的那位。」韩厚朴叹气。 「她……她不是早就嫁人了么?」云三爷愕然。 韩厚朴苦笑,「当年她见我宁可被父亲打死也不肯娶她,确实死了心,另嫁他人了。可她嫁的那人不成器,听说又嫖又赌,不光把家产败光,连着她的嫁妆也花了个干干净净,后来被人追债,横尸街头。她一来恨那人不争气,二来也没孩子,守不得,便回了娘家。袁家正设法要嫁她呢,知道我回来了,便……」 云三爷倒吸一口凉气,「厚朴兄,你赶紧逃吧!这个女人可惹不得!」 云倾挣脱何氏的手跑到韩厚朴面前,一脸热切,「对对对,韩伯伯,你快逃吧!」 逃吧,逃离京城,逃离卢氏的魔掌,你就安全了。在外面不管日子过得是好是坏,不管要经历多少风风雨雨,至少不会稀里糊涂被卷入宫庭争斗,死得不明不白不清不楚啊。 「这孩子。」韩厚朴和云三爷看到云倾忽然跑进来,小大人似的劝韩伯伯逃走,又是吃惊,又是感动,又有几分好笑。 何氏也赶忙跟进来了,「阿稚,大人说话,小孩子不许随便插嘴。」 韩厚朴微笑,「咱们是自己人,阿稚想说什么便说什么好了。」他叫过云倾,仔仔细细的望、闻、问、切之后,露出满意的笑容,「脉相健旺,甚好,甚好。」云倾仰起小脸,「我好了,韩伯伯你回川中吧。」韩厚朴粲然,「阿稚这是在赶伯伯走么?」云三爷笑骂,「岂有此理!阿稚你病才好了一点点便调皮起来了,坏丫头。」 他虽然嘴上在骂女儿,神情却很是惊喜。 何氏和他相互看了一眼,心意相通,也是喜悦又激动。 他们的阿稚原本就是活泼可爱的小姑娘,贪玩又淘气啊。 「伯伯还要给我们小阿稚瞧病呢。」韩厚朴笑道。 「我好了。」云倾很固执。 云三爷和何氏一齐道:「靖平侯府单有侯夫人在你的日子已是难熬,再加上这位难缠的袁姑娘,更是住不得了。三哥,你回川中吧。」韩厚朴笑着摇头,「阿稚虽好得差不多了,我却还不放心,要再察看一段时日。再说了,我想回川中谈何容易。我出府一回都是难的,贤弟接我出来时原时也说好了,必定要送我回去的。」 「我倒是真的答应过。」云三爷沉吟。 他从靖平侯府接出韩厚朴时,确实答应过要亲自送回,不便食言。 云倾拉拉他的手,「爹爹,捉迷藏。」 第十四章 跟卢氏那样的人难道定要讲究一诺千金么,该使诈的时候便使诈,甭跟她客气。 「捉迷藏么。」云三爷大为动心。 他站起身,在屋里踱了几步,「厚朴兄,先父在石桥大街给我留下一处房产,虽不甚大,却也精巧。因我自己想住过去,所以也没往外赁,一直有老仆人看家。不如咱们设个计策,你先到那里暂住一段时日,如何?省得回侯府被无关人等骚扰,却还可隔三差五看看阿稚。」 「这个……」韩厚朴还有些犹豫。 云三爷笑着打趣,「莫非你还留恋那袁氏不成?若你真被你那袁氏缠上了,消息传到嫂夫人耳中,那后果可是不堪设想啊。」韩厚朴吓了一跳,坐都坐不住了,慌忙道:「这种事若传到你嫂子耳中,那还得了?贤弟,你快替愚兄设法吧。」 「是。」云三爷忍笑答应。 何氏和云倾也觉可乐。 韩厚朴畏妻如虎,她们自然也是知道的。 当下云三爷便和韩厚朴两人细细商议了,有了计较。 天热,云倾命人给车夫老彭、跟韩厚朴的小厮等人送了冰镇酸梅汤。这酸梅汤味道实在是好,老彭等人不知不觉就把满满一杯喝了个底朝天。云三爷亲自送韩厚朴回靖平侯府,走了没多远,老彭便头昏昏的,打起瞌睡。云三爷早有准备,命云家的车夫接过马鞭子,代他赶车,老彭不听,「不,不,我家夫人吩咐过……」口中说不,强壮的身躯却软软倒下了。 路过果市巷的时候,云三爷的车和一辆乡下来的拉菜蔬牛车相撞,那车上的乡民是头回进城,没见过世面,一撞车就哭天喊地的嚎上了,拉着云三爷和韩厚朴口口声声要去见官。这本来不是件大事,以云三爷和韩厚朴的财力,就是把这辆牛车、车上所有的菜蔬都买了也是易事,可叹这乡民愚蠢,不听人说话,一味歪缠,拉拉扯扯,乱成一团。 云三爷后来到了靖平侯府的时候,衣衫不整,异常狼狈。 他求见侯夫人卢氏,一见面便满脸期盼的询问,「敢问夫人,厚朴兄可回来了么?我在果市巷和他失散的,想必他已经回府了。」卢氏莫名其妙,「没听说他回府啊。」云三爷忙把在果市巷遇上的事一五一十和她说了说,「……夫人,我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摆脱那些乡下人,这才发现厚朴兄不见了……」 卢氏气得差点跳起来,「什么?韩三郎不见了?我才答应过郑淑妃的母亲,要韩三郎今天便过府替她看病的……」 「我和他失散了。」云三爷眨眨眼睛,很委屈。 卢氏脸皮直抽抽,「老彭呢?老彭呢?」 可怜老彭被带到卢氏面前的时候还不大清醒,被暴怒的卢氏一口浓痰吐在面颊,魂飞魄散,重又昏倒。 卢氏气得狠了,靖平侯府鸡飞狗跳,乱七八糟,韩厚朴却趁乱大模大样的出了城,之后乔装改扮回来,悄悄在石桥大街云三爷的宅子住下了。 「好了,韩伯伯安全了。」云倾一颗心放回到了肚子里,拍掌欢呼。 「阿稚是什么意思?」云三爷、何氏见她高兴成这样,未免有些纳闷。 云倾眼珠转了转,「我是说,韩伯伯不用被猿猴看上,安全了呀。」 「噗……」云三爷和何氏忍俊不禁。 「那女子姓袁啊,不是猿猴。」何氏柔声道。 「都差不多。」云倾不在意的道。 云三爷、何氏更觉好笑。 云倾高兴了一阵子,忽然跑到云三爷面前,「爹爹,我还没全好啊,我还是病人啊。」 小女孩儿面容雪白,眼珠乌黑,神情认真,语气严肃,别提多好玩了。 「所以……?」云三爷低头看着她,谦虚的询问。 「所以,爹爹不要对我的病情掉以轻心,要继续替我请医延药。」云倾眨眨眼睛,「还有,如果我调皮了,淘气了,不能打,也不能骂,要和风细雨,慢慢讲道理,人家毕竟还是病人嘛……」 「哈哈哈--」云三爷和何氏再也忍不住,大笑出声。 接下来的几天,云三爷天天到靖平侯府去走一趟,唉声叹气,长吁短叹,心急如焚,弄得靖平侯韩充倒过意不去了,反过来安慰他。 侯夫人卢氏大为恼火,「我费了多少银钱,托了多少人情,才搭上太后的线,眼看着老三就能晋见太后了,他若能为太后治好头疼的宿疾,韩家还愁没有荣华富贵么?老三这一跑,坏了我的大事。这明明是云家那小子蹿掇的,侯爷被蒙在鼓里,还安慰他呢,简直老糊涂了。」 卢氏吃了这个哑巴亏,又拿云三爷没办法,情急之下想把气撒在那乡下人身上,悍然命人前去捉拿。无奈那乡下人已经逃了个无影无踪,卢氏派出许多家丁也没有把人抓回来,更是气了个一佛出世二佛升天,摔东西、打骂下人,重罚车夫老彭,闹了个不亦乐乎。 这些事云三爷都打听得清清楚楚,回到家当笑话讲给妻子女儿。 何氏听了这些不过随意一笑,云倾却觉得痛快极了,「活该,卢氏越生气越好!前世韩伯伯被卢氏给坑害了,这一世韩伯伯不会重蹈覆辙,卢氏你就等着倒霉吧,生气吧,气死你才好呢!」 韩厚朴不再每天来为云倾诊治,云三爷另请了甘露阁的叶大夫。叶大夫五十多岁,微胖,爱笑,脾气很好,他只管每天开药方,云三爷谢过之后便收起来了,只管不给云倾吃。叶大夫每天会为云倾把脉,想来也是知道的,不过他大概涵养实在太好,笑一笑便过去了,并不当回事。 当然了,诊金他老人家是照收的,并且收得很贵。 「这位叶大夫也是位妙人。」何氏笑道。 「反正我有韩伯伯的药方,让他来不过是做个样子罢了。」云倾也笑。 因为韩厚朴突然离开京城,王夫人也跟着不高兴过,「我表姐家的庆儿小小年纪,一入秋就咳嗽的厉害,正说要找他瞧瞧呢。他便走了。」但是卢夫人都束手无策的事,她又能怎样?白抱怨几句罢了。 杜氏等人倒是有些幸灾乐祸,「韩三郎走了,名医走了,以后六姐儿怎么办?若是一直这么呆呆木木下去,那还得了?」都等着看云倾的笑话。 谁知云倾的笑话没等到,好事先来了。 卫王妃在府中办荷花会,特地送了请贴给何氏、云倾母女。云倾这年方七岁半的小姑娘也有请贴,是卫王妃的女儿赵可宁亲笔所写,笔迹稚嫩,颇具童趣。 这请贴送到云家之后,云佳、云俏、云仪、云佼等人又是惊讶,又是纳闷,「六妹妹什么时候认得卫王妃的?我们怎么一点风声没听到?」云仪还好,只是吃惊不解,云佼却已经沉下脸,云佳和云俏也是一脸的不服气。 「同样是云家的姑娘,凭什么年纪最小的云倾有,我们做姐姐的反倒靠后了?」云俏忿忿。 「就是。」云佳胆子没云俏大,不敢公开说话,却也小声嘀咕着,表示赞成。 五姑娘云佼没说话,但她脸色是最差的。 第十五章 云佼是四爷云湍和程氏的爱女,程氏是定国公的独生女儿,云佼一向自以为是云家姑娘当中出身最尊贵的、最与众不同的。现在卫王妃的请贴她都没有,云倾居然有了,让她情何以堪呢。 王夫人和杜氏、程氏也是摸不着头脑,婆媳三人略一商量,王夫人命大丫头圆杏去请何氏和云倾。圆杏去了三房把来意一说,何氏也觉稀奇,「卫王妃为什么有请贴给咱们?」云倾嘻嘻笑,「这个么,娘得问哥哥了。是哥哥一个同窗的美意。」把她跟着韩厚朴到国子监看书时的事略说了说,何氏这才明白了前因后果,捧起云倾的小脸蛋亲了亲,「我家小阿稚这才跟着你韩伯伯出了一趟门,便诳了份卫王妃的请贴。若是出门多了,那得热闹成什么样子啊。」云倾飘飘然,挥了挥小手,「这不算什么,这不算什么。」假谦虚的小模样,逗的何氏和晴霞、舒绿等人都笑得很开心。 母女二人便梳洗打扮了,准备出门。 何氏弯下纤细柔软的腰肢,一边替云倾整理衣衫,一边打趣,「我家小阿稚现在是病人呢,便是调皮了,淘气了,不能打,也不能骂,要和风细雨,慢慢教育啊。」云倾不好意思,小脸蛋粉扑扑的,娇嗔道:「娘!」何氏嫣然,「对不住,我失言了。」牵起云倾的小手往外走,慢慢告诉她什么是失人,什么是失言,「可与言而不与之言,失人。不可与之言而与之言,失言。知者不失人,亦不失言」。 云倾听的很认真。 从三房到王氏所居住的寿萱堂并不算近,云倾一路之上听着何氏温声细语的讲述,并不觉得累。 「我娘多好啊,又有学问,又温柔,又疼爱我。」云倾心中满足。 何氏、云倾一行人才进到正院,有丫头迎上来行礼问好,又有丫头张罗着打帘子,笑着说道:「三太太和六姑娘来了。」 「六姑娘这金贵人也大驾光临了,甚是不易。」才进门,云倾便听到一个傲慢又不屑的声音。 顺着声音看过去,是一张皮笑肉不笑的面庞。 她穿戴得很华丽,珠翠盈头,就连绣鞋也极尽精巧,鞋头缀着拇指大的珍珠,圆润璀璨。 云倾静静看着她。 这个人的脸她永远也忘不了。就是这个人在云家闹翻了天,云倾的父亲才会代替那个爱出风头的云湍出使高丽,英年早逝。 云湍的妻子,程氏。 程氏是定国公的独女,被娇惯坏了,心里眼里只有自己,从来不会为别人着想。她舍不得自己的丈夫出远门,便在云家闹,她一个人闹了不够便拉着王氏一起闹,直到云三爷答应代替云湍,她方才消停了,却对云三爷和何氏连句感谢的话也懒得说。 和杜氏不一样,她并没有算计过云倾。 她眼里根本没有云倾。云三爷和何氏在的时候没有,云三爷代替她丈夫出使、身故之后,也没有。 她对云倾,从来不屑一顾。 「难得啊,云家这位了不起的四太太居然讽刺起我来了。我也值得她一提么?」云倾心中微哂。 何氏拉着女儿缓步进屋,笑道:「四弟妹贵人事忙,大概不知道自打阿稚和她几个姐姐玩闹时摔了那一跤,便和从前大不一样了。她现在有些任性,想静养便静养,想见客便见客,她能来到这里,还真是不大容易。」 何氏这番话半真半假,半是玩笑半是抱怨,却没有惯着程氏的意思。 她有抱怨的理由,毕竟云倾是因为和姐姐们玩耍才摔倒碰到了头,而当时程氏的女儿云佼也在场。 程氏撇了撇嘴,没接话。 王夫人笑着命人把请贴拿给何氏,「是卫王府送过来的,你和你的宝贝女儿面子都挺大,人人有份。」何氏接过请贴谢了,「多谢婶婶。」杜氏又是好奇又是嫉妒,忍不住问道:「三弟妹,你和卫王妃是如何认识的?咱家和卫王府并无来往。」不光杜氏,就连自视甚高的程氏也凝神静听,想知道三房和卫王府是如何攀上交情的。 何氏巧笑嫣然,「我和大嫂一样,和卫王妃素不相识,生平从未谋面。」 杜氏和程氏都露出不能置信的神色。 素不相识、生平从未谋面,人家以王妃之尊冒冒失失就给你请贴了?哄谁呢。 何氏微笑,「我虽不识得卫王妃,不过阿稚曾跟着她韩伯伯出过门,或许卫王府的哪位亲戚曾经见过她,也说不定。」 杜氏不可思议的看看面无表情的云倾,「六丫头倒运气好……」想到三房不仅没倒霉,还摊上件好事,心中嫉恨之意更盛。 她是长嫂,心中嫉恨只有藏着憋着,不便随意流露,那便弄得她更加难受了。 程氏讶异瞅了瞅云倾,实在不相信这个傻呼呼的小丫头不过跟韩厚朴出个门,便能结交到卫王府的人,心中想道:「她这个样子也配?换做我家阿佼还差不多。阿佼出自名门,哪一点不比这小丫头强。」 云仪柔声道:「这真要恭喜三婶婶和六妹妹了。卫王妃清高自许,她的荷花会久负盛名,三婶婶和六妹妹有眼福了。」有云仪开头,云佳、云俏、云佼也只好跟着说了些面子话,无奈她们心里不高兴,说出来的话实在敷衍,没什么诚意。 云仪虽比云倾大不了多少,却很有做姐姐的样子,自告奋勇要带云倾到一旁玩解花绳,何氏委婉拒绝了,「你们玩吧,阿稚怕是离不开我。」果然,云倾很固执的拉紧了何氏的手不肯放,不肯离开何氏半步。云仪无奈,只好罢了。 王氏交待杜氏,「家里别的事尽可放一放,太后娘娘生辰礼的事是要紧的,不许大意了。」杜氏忙道:「正张罗着呢,不敢大意。媳妇想着太后娘娘虔诚礼佛,想着若是进献一尊观音绣像,她老人家定是欢喜的。已经找到绣娘,准备动手了。」说着话,杜氏恨恨瞟了何氏一眼。 王氏点头道:「这主意我听你说过。不过,也不能全指望这尊绣像,名人字画、古董玩器也得准备几件,以防万一。」杜氏自是唯唯答应。 程氏忽然想起了什么,「大嫂,这绣娘便是我上回见过的胡姑娘么?」杜氏勉强笑道:「可不就是她么?她虽年轻,技艺却是精湛,更难得的是通文墨,善书画,故此颇有意境,和市井之作不可同日而语。」略犹豫了下,她忍着一口气,装出高兴的模样,「更难得的是这位胡姑娘投了大爷的脾气……」王氏诧异,「难道她和大郎……?」杜氏憋着一口气,憋得脸都青了,笑容也显得有几分古怪,「过几日领过来给您看看,若您准了,便摆席酒,热闹热闹。」 王氏不无赞赏之意,「你处事向来大度,这是尽人皆知的。」略夸了几句,皱起眉头,「不过,大郎也四十多岁的人了,也要保养身体,你这贤内助该劝他的,还是要劝,不能由着他的性子胡来。妻贤夫祸少啊。」杜氏陪着笑脸,「是,媳妇知道了。」 云倾看着杜氏那压抑难受的脸色,那强颜欢笑的尴尬模样,心中一乐,小手指挠了挠何氏的掌心。 第十六章 看着杜氏倒霉了还要硬撑着,心旷神怡,神清气爽啊。 何氏不由的莞尔。 阿稚板着个小脸装痴傻,暗地里却这样,和从前一样调皮啊。 按理这些话小女孩儿不应该听,不过大家都以为云倾听不懂,也便没有在意。 「三嫂,我拿位美女,跟你换样东西如何?」程氏头颈高昂,面带微笑,散慢悠闲的问道。 「那要看什么样的美女,换什么样的东西了。」何氏不慌不忙,不紧不慢。 「是位绝色美女,才貌双全,且善吹萧。」程氏语气漫不经心,好像开玩笑似的,「这样的美女何止价值千金,三嫂换幅前朝逸士的画给我便好了,人物或是花鸟,悉听尊便。」 「会不会吹萧倒无所谓。」何氏语气也极为随意,笑的很是温柔,「只不知是什么样的绝色美女?若像四弟妹这般姿容,莫说一幅画了,便是十幅八幅,我也是愿意的呢。」 「你……」程氏被噎得柳眉倒竖,杏眼圆睁,脸皮紫涨,呼吸急促。 她说拿美女换画,本来是在给何氏出难题,谁知何氏这么连说带笑的一反驳,她一下子被贬低到了尘埃里,成了能用来换画的女人,跟物件儿似的! 「我娘口才真好!」云倾听的大乐。 程氏霍的站起身,看样子是气急败坏了,何氏笑道:「四弟妹站着做甚?请坐。」程氏胸脯起伏,气的更狠了。 何氏既然占着上风,云倾便不着急,一边津津有味的吃点心,一边饶有兴致的观战。 她随手拿了块酥饼,咬了一口方知里面夹有青红丝,她向来不爱吃青红丝,便放到了一边。 云俏本就满心不高兴,这时又见程氏和何氏不和,一心要下云倾的面子,走到云倾面前掩口笑道:「六妹妹你这样可不对啊。咱们云家的姑娘少爷三岁时候便开始背诗了,‘除禾日当午,汗滴禾下土。谁知盘中餐,粒粒皆辛苦’,家里的长辈,学里的老师,哪位不教导咱们要惜福,要爱惜粮食,不许糟蹋浪费啊?」 「六妹妹身子还没大好呢。」云仪皱起眉头。 「别的事也就算了,糟蹋食物肯定是她不对,《治家格言》里可是说了‘一粥一饭,当思来处不易;半丝半缕,恒念物力维艰……’」云俏得意洋洋,滔滔不绝。 「一粥一饭,当思来处不易;半丝半缕,恒念物力维艰」,云倾听到这句话,大怒。 前世云倾偶尔有一回不慎将半块糕掉在地上,她生性爱洁,掉在地上也就不吃了,命小丫头拿出去喂鸟雀。这本是件再小不过的事,偏偏云俏最爱生事,到学堂的朱老师面前狠狠告了她一状,说朱老师才教过《治家格言》,云倾便有意糟蹋粮食,可见这书是白读了。朱老师因此打了云倾十下手板,云倾被打得小手又红又肿,好几天都握不住笔! 新仇旧恨一起涌上心头,桌子上还放着半盘点心,云倾从何氏怀里挣出来,蹬蹬蹬跑到桌前,伸出两只小手奋力抓起又白又嫩的糯米豆沙馅儿点心,尽数糊到了云俏脸上!云俏那张原本还算清秀的脸顿时热闹起来了,白的是糯米皮,红的是豆沙馅儿,绿的是青丝,黄的是桂花瓣,暄暄嚷嚷,精彩纷呈。 云俏尖声叫起来,「你在我脸上抹了什么?这是我的脸啊,你瞎抹什么?」 云倾哪里理会她?小脸绷得紧紧的,异常严肃,两只小手却不闲着,卖力的在云俏脸上抹来抹去,像做画似的,务必要均匀好看。 论起年纪云俏要略大一点,两人个子却差不多高,众人见她俩面对面站着,一个惊惶失措,尖叫连连,另一个严肃平静,只管涂来抹去,不由的又是吃惊,又是好笑。 「阿稚,别这样。」何氏走到云倾身边,柔声命令。 她虽这样命令了,却没动手制止云倾,任由她继续在云俏脸上「作画」。 杜氏对云俏这庶女本来不太在意,也没有什么怜惜之心,不过她正在嫉恨何氏,自然而然便想帮着云俏了,忙紧跟着走过来,「这像什么样子?六丫头快停手,不许对你姐姐无礼。」谁知她才走近一点,云倾张着两只沾满碎屑的小手便要冲她身上抓,吓得杜氏慌忙后退,「别,我身上这件是刻丝褙子,宫里赏下来的,珍贵万分,说什么也不能弄脏……」 情形更诡异,也更好笑了。 云仪等人从没见过云倾这么发「病」,也从没听过云俏这振聋发聩、响遏行云的尖叫声,一时间都有些发昏。王夫人气得发抖,「成何体统,成何体统!」杜氏和程氏都顾不上跟何氏斗气了,忙道:「母亲千万别气着自己了,小孩子不懂事胡闹罢了。」 过了好一会儿云仪和云佼才想起来过去劝解,「六妹妹,好了,好了,到此为止。」她们虽然过去劝架,可是云倾手上不是点心皮就是豆沙馅,小姑娘哪有不爱干净的?劝归劝,却不肯离得太近弄脏了自身,所以她们只管劝,云倾只管不听。不仅不听,她还变本加厉,从盘子里又抓了把点心,硬生生填到了云俏嘴里。这么一来,云俏的尖叫声变成了呜咽声,眼里更是连泪花也呛出来了。 「好久没做坏人了,还是做坏人舒服啊,还是做坏人痛快啊。」云倾在云俏的脸上尽情涂抹,心中生出畅快之感。 人之初性本恶,欺负欺负坏人,感觉真好! 王夫人、杜氏、程氏等人目瞪口呆。 云倾涂涂抹抹的尽兴了,胡闹够了,顺手在云俏胸前擦了擦手,擦得干净了,小脑袋歪了歪,偎依在何氏怀中。 云倾跟个孩子似的靠在何氏怀里,云俏咧着嘴要哭,嘴里有东西又哭不出来,泪水横流,把脸上白白红红的物事冲得东一道西一道,又难看又狼狈,简直令人无法直视。 程氏似笑非笑看了看何氏、云倾母女,「三嫂,你女儿可真厉害啊。」 何氏语气淡淡的,「我早就跟你们说过了,自打阿稚和她几个姐姐玩闹时摔了那一跤,便和从前大不一样了。她现在有些任性。我也言明在先,现在阿稚小脑袋瓜儿还混混沌沌的,差了礼数,请多担待。」 「三嫂振振有辞啊。」程氏气的都笑了,声音蓦然拨高,比平时尖利。 「哪里,我不过是实话实说。」何氏轻拍云倾,眉头微皱,不满的看了程氏一眼,似是嫌她声音大了,吓着了孩子。 程氏越发生气,脸罩寒霜。 云俏还在呜呜咽咽的哭,杜氏没好气,「嚎什么?有没有大家闺秀的样子!」云俏到底还是惧怕嫡母的,见杜氏发怒,只好把委屈暂且收起来,渐渐止了哭声。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方才你鬼叫什么?」杜氏厉声质问。 「就是,有话好好说,叫什么。」何氏淡声道:「这是在夫人的屋子里,别的不考虑,难道不想想夫人年纪大了,受不得惊吓,听不得恶声么?」 轻轻巧巧的,便给云俏安上一项罪名。 云俏又气又急,瞪大了眼睛。 她是受害人啊,她都被云倾那丫头整成这个样子了,错还成了她的么? 第十七章 杜氏脸色更加阴沉,「你方才瞎叫什么?」 云俏嘴里有点心,说话费事,又不敢当着杜氏的面撒泼,只好忍气吞声将点心吃了下去,泪汪汪的道:「回太太的话,我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好好的说着话,六妹妹忽然拿点心往我脸上抹,还往我嘴里塞,我……我吓坏了,惊慌极了,便叫了几声……」这会儿她都顾不上告云倾的状了,先把自己摘干净要紧。毕竟王氏真的是年纪大了,受不得惊吓,她在王氏的寿萱堂尖叫连连,说起来也是她没理。况且杜氏看着和气,实则厉害,云俏的生母乔姨娘相貌柔美,楚楚可怜,在云大爷面前颇见宠爱,若是杜氏借着这个由头发作出来,名正言顺的重罚云俏,顺带着敲打敲打乔姨娘,也不是不可能的啊。 云俏越想越害怕。 何氏拿出帕子细细替云倾擦干净小手,抱着她坐了下来。 「阿稚,有没有吓到你?」何氏柔声问。 云倾不说话,偎依到母亲怀里,小脑袋依恋的在她胸口蹭了蹭。 吓到我,怎么会?我不吓她们就算好了…… 云俏早就吓得不敢叫也不敢哭了,侍女婆子更是人人摒声敛气,院子里安静的很。 何氏柔声细语安慰云倾的声音格外清晰,人人都听到了。 杜氏脸色铁青。 事实清清楚楚摆在眼前:不管惹事的人是谁,现在吃亏的人是云俏。云俏脸上被涂抹得乱七八糟,衣裳也被弄得脏兮兮的,哭不敢哭,说不敢说,一脸受气相。可是那欺负了云俏的人却是云倾,现在安安适适的靠在母亲怀里,何氏正满脸爱怜的哄着她,好像她才是受了委屈的人,她才是被欺负的人…… 杜氏对云俏绝无好感,可云俏却是大房的姑娘,名义上也是杜氏的女儿。杜氏便是不喜,表面上也要维护她的,毕竟打云俏的脸,也就是打大房的脸,打杜氏的脸。要维护云俏,那就要派云倾的不是了。可云倾现在是「病人」,天天还请大夫吃药呢,要派云倾的不是,哪里能够? 程氏一声轻笑,「三丫头这张脸……啧啧,简直都没法看了,六丫头小小年纪,却是大手笔啊。」 「六丫头果然身手敏捷。」杜氏皮笑肉不笑,也不知是在夸云倾,还是在讽刺挖苦。 何氏恍若无闻,面色淡然的抱起云倾,「阿稚,你叔祖母在这里,咱们请她老人家评评理,你说好不好?」何氏这么说,那便是寸步不让,要让王夫人给个说法了。 「你的女儿,你来管教吧。」王氏淡淡的对杜氏说道。 「是。」杜氏躬身答应。 杜氏咬咬牙,正色训斥云俏,「你今年九岁了,年纪不小,也该懂事了。不过是和妹妹玩闹罢了,你便尖叫连连,既不怕惊扰到老太太,也不怕吓坏你六妹妹,既不知敬老,也不知爱幼,成何体统!」 云俏一句辩解的话也不敢说,冷汗都流下来了。 杜氏严厉的斥责了云俏,罚她抄写孝经百遍,好明白做人的道理。 这个处罚说轻不轻,说重也不重,如果是一个能静得下心来的人,这还算是练习书法的好机会呢。不过云俏一向不爱读书,更不爱练字,这对于她便是苦差了,苦不堪言。 云俏听到要抄写一百遍孝经,脸色登时煞白,半分血色也没有。 孝经全文共有一千九百零三字,抄写百遍,也就是说云俏要抄写十九万零三百字。云俏这提起笔就头疼的人,大概吓也吓死了吧? 云倾想起方才往云俏脸上糊点心的痛快感觉,伸出白白嫩嫩的小手满意看了看,咧开小嘴,开心的笑了。 嗯,很好,眼下先这样吧,以后还会有更多事情发生的,不着急,咱们慢慢来。 云三爷回家后知道了白天发生的事,大为心疼,「阿稚受委屈了。」 「是啊。」何氏深以为然。 云倾坐在父亲和母亲中间,很有些飘飘然。有爹有娘的孩子真好啊,今天明明是她任性胡闹,她的爹和娘却异口同声,说她受委屈了。 云三爷安慰过云倾,出去了一趟。 等他再次回来之后,何氏和云倾才知道他方才是见云大爷去了。他见了云大爷自然满口替云倾陪不是,说云倾小脑袋儿还混沌着,竟然得罪了姐姐,万分过意不去。云大爷大为气恼,「这三丫头是怎么做姐姐的?妹妹正病着,半分体谅关爱也没有么?真该好好教教她了!」知道杜氏已经罚云俏抄百遍孝经,云大爷直说罚轻了,应该再严厉些才对,「三弟放心,我一定好生管教云俏这顽劣的女儿。唉,你大嫂也真是的,怎地把个丫头娇惯成这样了?若是再有这种事,做大哥的便没脸见你了。」 本来云三爷是过去陪不是的,结果云大爷反过来向云三爷赔礼,说了无数抱歉的话,恳切诚挚,情真意切,云三爷大为感动。 「表面上陪不是,其实是告状。」云倾双手托腮,作深思状。 「这孩子。」何氏被她逗得扑哧一声笑了。 云三爷眼看着宝贝女儿一天一天活泼起来了,喜不自胜。 「阿稚,爹休沐的时候,带你去看韩伯伯。」云三爷笑道。 「要去石桥大街看!」云倾坐直身子,眼睛亮晶晶。 「要去石桥大街么?」云三爷沉吟,「爹本想和你韩伯伯约在如玉阁的,如玉阁的菜式你喜欢,你韩伯伯也喜欢。」 「那咱们先到石桥大街接上韩伯伯,再一起去如玉阁好了。」云倾很快有了主意。 云三爷本来就宝贝她,更何况她现在大病初愈,那是更加不会违拗她的意思了,欣然答应,「好,便是这么说定了。」 「阿稚很想去石桥大街么?」何氏有些纳闷。 「嗯。」云倾乖巧点头,「很想很想。」 石桥大街是祖父留下来的房子,是属于父母的房子,那里才应该是她的家啊。可能是前世留下的印迹太深了,云倾在锦绣里云府总有种寄人篱下的感觉。这里实在太多不愉快的回忆了。她想有真正属于自己的家,只有父亲、母亲、哥哥和她的家,一家四口,亲亲热热,平平安安。 当然了,要想真的搬到石桥大街去居住,绝非易事。云三爷是知恩图报的君子,他是被他的叔父云尚书抚养长大的,对云尚书感情之深厚,实在难以用言语来形容。云三爷和何氏都考虑过要搬出去住,但云尚书不同意,他们也就顺从了,不再提了。想要有朝一日住到石桥大街去,任重而道远。 「虽然暂时住不过去,但是我可以过去看看啊,瞧瞧我和爹娘、哥哥的家是什么样子。」云倾乐观的想道。 心里想着好事,不觉露出喜悦的笑容。 她肌肤雪白细腻,嫩的好似要滴出水来,笑起来眉眼弯弯,又漂亮,又可爱。 「阿稚好很多了。」云三爷微笑看着她。 云倾警觉,「爹爹,我还没全好啊,我还是病人啊……」 「知道,知道。」云三爷忍俊不禁,「我们小阿稚还是病人呢,所以不能掉以轻心,要继续请医延药。如果调皮了,淘气了,不能打,也不能骂,要和风细雨,慢慢讲道理。阿稚放心,爹和娘都记住了,忘不了。」 第十八章 他和何氏一起畅快的笑起来。 云倾跟着不好意思的呵呵笑了两声,心道:「这些都是次要的,我主要的是想留住爹爹,省得他以为我好了,心无挂碍,再和前世一样离开京城……」 「爹爹,昨晚我做梦了。」云倾在云三爷对面坐下,一本正经的告诉他。 「做的什么梦啊?」云三爷见她这么认真,来了兴趣。 何氏本来要料理家务的,也放下了,一齐看着她。 「一大片水啊,好大好大一片水。」云倾张开胳膊比划,表示这片水真的很大很大,「漫无边际,一眼望不到头,而且波涛汹涌,水势腾涌……」 「是大海么?」云三爷笑问。 何氏觉得不对,「阿稚从没见过大海,怎会做这样的梦?」她心中疑惑,但见云倾讲的认真,怕扫了宝贝女儿的兴,心里这么想,却没说出口,反倒含笑看着云倾,鼓励她接着往下说。 「……我乘着一叶扁舟在水里飘啊飘,从东飘到西,从南飘到北,飘了整整一夜,快累死我了。」云倾撅起小嘴,一脸的孩子气。 「茫茫大海,一叶扁舟。」云三爷乐了,「阿稚这梦做的有趣。」 何氏心疼的揽过她,「飘了一夜,能不累么?」 云三爷笑道:「做梦而已,怎么跟真的似的?」 何氏轻拍云倾,嗔道:「做梦也会累的,你不知道么?我记得少时在学堂中习论辩术,晚上做梦时整晚和人辩论,清晨起床时便觉腰酸背疼,浑身疲惫呢。」 云三爷失笑,「这还只是论辩呢,便这样了。若是打架,岂不更累?」 「做梦打架确实会很累。」云倾忙不迭的为何氏作证。 云三爷和何氏不觉莞尔,「做梦还要打架,瞧把我们小阿稚给忙的。」 说笑了一会儿,云倾苦起一张小脸,「虽然是做梦,白茫茫一眼看不到边际的大海也是挺吓人的啊,我现在回想起来还有些害怕呢。」云三爷和何氏都安慰她,「莫怕,你到不了海上,爹娘不会让你去的。」云倾顺从的「嗯」了一声,眼巴巴的看着父亲母亲,「我不去。爹和娘也不要去,好么?」 云三爷和何氏不疑有他,只当云倾是关心父母,自然满口答应,「好,爹娘答应你,不去。」 云倾咧开小嘴笑了。 她活泼的跳下地,背着小手在屋里转来转去,非常得意,「爹爹,你听说了么?卫王府给我有请贴啊,卫王府的小郡主亲笔写的啊。」云三爷用不能置信的眼神看着她,「卫王府有请贴给我们小阿稚么?阿稚小小年纪,面子可真大啊。」云倾笑成了一朵花。 何氏见这父女二人玩的高兴,也抿嘴笑道:「说实话,我也有些吃惊呢,毕竟咱们从前和卫王府并没有来往。阿稚真是人小面子大,跟着她韩伯伯去了趟国子监,认识了孟家六郎,回家便有请贴了。」云三爷微笑,「孟家小哥儿我见过,是个知书达理的好孩子,却不知他眼光这般好。改天请他到家里来玩。」何氏点头,「以后可以多来往。」云三爷有些担心云倾,「宴会上人肯定多,到时候咱们阿稚也不知习惯不习惯。」何氏便道:「总之我是不会让阿稚离开我身边的。」云三爷极为赞成,「对极,要如此方好。」 何氏说到做到,带云倾到卫王府赴宴之时果然把这宝贝女儿带在身边,寸步不离。卫王妃修长清瘦,带着几分山林逸气,果然是个清高的女子,她的女儿赵可宁却很随和,见到云倾眼睛便亮了,「你长的可真好看呀,果然六表哥没说错。我要和你玩。」云倾笑,「你长的也好看,我也要和你玩。」卫王妃见两个小女孩儿投机,微微一笑,「好好玩,莫要争吵。」赵可宁笑咪咪答应了,拿出自己的各色玩具给云倾,「你爱玩哪个便玩哪个好了,我很大方的,都给你玩。」 侍女进来报,「宣王太妃、宣王殿下到。」 云倾本是低头在看赵可宁的玩具,听到侍女的话,心头一阵烦恶。 宣王赵可英,一个曾经两度令她频临绝境的男人,一个曾经将她推入深渊的男人。 她不肯再和赵可宁玩了,拉拉何氏的手,「娘,有男子要进来,我应该避嫌吧?」何氏见她小人儿偏说大人话,嫣然道:「你还小着呢。」云倾一脸认真,「我七岁半了呀,不小了。」说的何氏笑了,「男女七岁不同席,七岁半也应该避嫌了。」卫王妃听了也微笑,「云家小姑娘说的也有道理。」命侍女带何氏、赵可宁、云倾到菊圃看花去了。 十几名侍女、宫人簇拥着两名贵人从抄手游廊经过,头颈高昂神色傲慢的是宣王太后,一身清雅贵气、一脸恬淡笑意的是宣王赵可英。 「哎,我堂兄好看不好看?」赵可宁拉了云倾一把,小小声的问她。 「自然好看。」云倾眼角也没往宣王太妃和宣王那边扫一眼,客气的说道。 虽然很客气,但明显是敷衍应付。 她不知道宣王对她究竟是怎样的感情。这个男人曾经顺着于太后的意思要她回云家等待重新迎娶,却也曾违背于太后的意思守义一年,不肯立即迎娶云仪。不过,宣王对她有情也罢,无情也罢,她并不十分关心。她见识过人世间最隽美的男子,拥有过陆晟独一无二的宠爱,宣王这样的人哪里还能看在眼里?前世她经历种种艰难困苦才和陆晟相遇,陆晟待她一直很温存、很体贴,可陆晟位高权重,她却是一介孤女,总觉得陆晟是高高在上的,对她的爱有着恩赐的意味,两人之间还是有距离的…… 这一世她已决定守护父母亲人,那么她的命运定有很大改变,她不会再像前世那样父母双亡、寄人篱下,也不会像前世一样红颜祸水,倾国倾城。保全了所有的亲人,她只需要做父亲母亲最宠爱的阿稚便好,日子可能会比较平淡,却也悠闲自得。当然她长大后总要嫁人的,不过婚姻对她来说不是大事,以她的家世才貌,就算闭着眼睛随便挑一个,那也会是青年才俊人中龙凤啊。或许将来她的命运和她的母亲何氏是一样的,嫁一个像云三爷那样学识渊博、风神秀异、门当户对的男子,诗酒相伴,琴瑟和谐,花前月下,美满度日。 这样的未来,倒也不错。 像宣王这样的人,可以敬而远之了。 和他遇见,没好事。 宣王赵可英看到小堂妹的身影,不由的含笑往这边看了几眼。 他愣了愣,停下脚步。 那是谁家的小姑娘?长的可真好看。 「英儿。」宣王太妃走出去很远才发觉他才跟上来,不满的回过头。 「来了。」赵可英微笑道。 他快步往宣王太后身边走。 「看什么呢?」宣王太妃皱眉。 「没看什么。」赵可英声音温雅。 云倾没有白去卫王府,回来的时候赵可宁送了她好几样西洋玩具,有自行船、波斯娃娃等,虽只是哄小孩子玩耍的,胜在新鲜有趣。 云三爷、何氏见云倾交到了新朋友,都替宝贝女儿高兴。 第十九章 云大爷差大丫头紫菱过来送了几样从岭南过来的果子给云倾。这些果子还真是很稀罕,除荔枝、毛荔枝之外,还有红色果肉的龙珠果,果肉像蒜瓣一样的倒捻子等,甚是美味。不光云大爷,王夫人、杜氏、程氏等都命人送了吃的玩的过来,对云倾非常好,非常关心。 何氏有些奇怪,「怎地一个一个对阿稚这般好?从前可不是这样的啊。尤其是四弟妹,她向来眼睛长在头顶上的,几时变得这般随和了?」想了想,叫了晴柔过来,交代了几句话,晴柔答应着去了。到了次日,晴柔过来回话,「太太,昨天晚上老爷在寿萱堂用的晚膳,不知是谁说漏了嘴,六姑娘和三姑娘的事被老爷知道了。老爷发作了几句,连夫人脸上也无光。」 何氏这才明白了原由。 「你叔祖父还是很器重你爹爹的。」何氏笑着告诉云倾。 云倾却并不高兴,反倒暗暗叹气。云大爷也好,王夫人也好,杜氏、程氏也好,他们对三房的态度其实都是由云尚书这位家主决定的。唉,云尚书对云三爷越好,云三爷就越会觉得亏欠这位叔父,越想要报答他啊。 「娘,我出去玩一会儿。」云倾机灵的跑出去了。 何氏正在看帐本,忙命晴霞、舒绿、自喜等人跟了出去。 云倾对云府的地形自然是很熟悉的,出来之后单挑小路走,不知不觉之间,到了一个月亮门前。这月亮门是用青石砌成的,石上雕刻有各色花鸟虫鱼,活灵活现,精致文雅。 「姑娘,不好再往前走了,从这儿出去应该就到外院了,似乎是四爷的书房。」晴霞忙弯下腰肢,柔声细语跟云倾解释。 门后传来一个清脆的女孩儿声音,「四叔,你今天回来的真早。」听声音却是云仪。 「不早了,这都快酉时了。」一名男子笑着答道。 这人自然是云湍了。 云倾身子躲在门后,好像要跟云仪、云湍捉迷藏似的,可是小孩儿心性忍不住,没多大会儿便探出了小脑袋往外张望。 晴霞、舒绿等人见状都是一笑。 云湍笑问,「仪儿,我听说你日夜用功,就快成咱们云家的才女了,是么?依四叔说,这才女做不做的倒无所谓,你小人儿家身体最要紧,可不能太过用功把自己累着了,知道么?」 云仪声音愉悦,「四叔对我真好。四叔放心,我有分寸,不会累着自己的。我这两天看游记呢,看到有前朝官员出使西域诸国,乌孙、康居等地的风土人情,都是极有趣的,改天四叔若有空,给我好好讲讲,行么?对了四叔,我还看到有出使高丽的官员回朝后记述的奇闻逸事,上面说从我朝去往高丽要走海路,惊涛骇浪,很是艰险呢。」 「堂堂男子,岂惧艰险。」云湍笑声爽朗。 呵呵。云倾真想啐到他脸上去。 云湍一则是云仪的嫡亲叔叔,二则他向来随和,故此云仪在云湍面前是很自在的,叽叽咕咕说个没完,「……前朝有位姓孙的官员出使西域,归国之后写了本《西域见闻录》,上面记述有许多奇异景色、风土人情,我看了之后真是大开眼界。不过他走的时候只有二十多岁,回来的时候已经年近半百,真是令人唏嘘啊……四叔,我听说出使高丽更危险,海上风高浪急,常有船沉人亡的事发生,是不是真的啊?」 云湍哈哈笑,「大概是真的吧?四叔倒没留意过这些。仪儿,你不愧为云家的才女啊,勤学好问,把你四叔都问住了,哈哈哈。」 云仪很高兴,「四叔这是夸我呢,嘻嘻。听说高丽本是箕子所封之地,东至新罗,南至百济,都要跨越大海。海上不光风浪急,还有海盗出没,自古以来出使高丽的使臣有海上遇难的,也有路上遇盗被杀的,数不胜数。四叔,我近来看这些看的入迷了,你若得闲,把这些典故一一讲给我听,好么?」 云湍愉快的答应了,「四叔这会儿便闲着呢,仪儿跟四叔过来,咱们到书房慢慢谈。」云仪拍手笑,「好极了!咱们把书本翻出来细细研究,不就清楚明白了么?」两人说笑着便要往云湍的书房走。 才走了没几步,忽有萧声穿过花丛林木传了过来,如怨如慕,悠扬飘渺。 云湍干笑了几声,「那个,仪儿,四叔现在……有点事,有点事。」 云仪声音中掩饰不住的失望,「有事啊?那好吧,四叔,我改天再来找你。」 云湍胡乱答应,匆匆忙忙的走了。 云仪幽幽吐出一口气,「偏偏这时候吹萧,好不讨厌。」 她独自呆呆站了一会儿,声音低低的,自言自语,「有些事做出来损人不利己,殊属无谓。害了别人,自己也没有得到好处,这又何必?不如未雨绸缪,令得每一个人都平平安安的,这样不是很好么?」 语气又苦涩,又惆怅,满是和她年龄不相称的酸楚之意。 很快到了休沐的日子。 不光云三爷休沐,云仰也从学里回来了,一家四口聚齐,乘车去了石桥大街。 下了车,看到质朴无华的青砖院墙、黑漆大门,云倾一下子便喜欢上了。 虽处于闹市之中,这栋宅子却毫无浮躁媚俗之气,沉静安泰,格调超脱,犹如一位饱学宿儒大隐于市,庄重宽宏,却又和蔼可亲。 「真好。」云倾率先跑了进去。 「妹妹,慢着点儿。」云仰紧跟在她身后追。 「阿稚和这栋宅子有缘啊,头回来,便高兴成这样。」云三爷和何氏都笑。 进去之后迎面是一个照壁,由青砖砌成,须弥座,壁身除中心花外没有什么装饰,但也磨砖对缝非常整齐,简简单单,清清爽爽。绕过照壁,进到前院,只见院子里种着两株石榴树,眼下正是石榴开花的季节,花瓣火红,一阵微风吹过,满树的石榴花轻轻颤动,蜂围蝶绕,生意盎然。门前置着两个青花瓷大鱼缸,鱼儿在缸中游来游去,自由自在。 云倾在石榴树下傻乐了一会儿,又跑到鱼缸前看小金鱼,心情别提多舒畅了。 这里连空气都是清香清甜的,她喜欢。 西厢房的门「吱扭」一声开了,一位身穿宽松舒适道袍的中年男子含笑走出来,正是韩厚朴。 「韩伯伯!」云倾、云仰看到他,争先恐后的跑了过去。 「厚朴兄。」「韩三哥。」云三爷和何氏也笑着和韩厚朴见礼。 院子里设有石桌石椅,韩厚朴在石椅上坐了,拉过云倾打量了下,先就很欢喜,「阿稚脸色白里透红,甚好,甚好。」仔仔细细的望、闻、问、切之后,叹息道:「贤弟,愚兄怕是要和你分别了啊。」云三爷一惊,「兄长,此话怎讲?」韩厚朴笑道:「阿稚好的差不多了,愚兄也便可以启程回川中了,岂不是会和你分别了么?」云三爷这才明白他是什么意思,失笑道:「你这老实人也学坏了,捉弄起小弟来了。」众人一起舒心的笑起来。 云三爷再三向韩厚朴道谢,和何氏相互看了看,都觉欣喜万分。 第二十章 云倾情形一天比一天好,他和何氏自然是看在眼里的。不过亲耳听到医生说话,那感觉又是不同,一颗心总算可以放回肚子里了。 众人都很高兴,云倾却扑到韩厚朴怀里,伸出两只小胳膊搂住了他的脖子,「韩伯伯,我觉得我还没有全好,需要再养养病……」 「噗……」云三爷、何氏一齐乐坏了。 云仰也笑,「妹妹这是在耍赖么?韩伯伯,这耍赖的病有没有法子治啊?」 「这不是病,也就不用治了。」韩厚朴一脸笑,「小女娃娃撒撒娇,耍耍赖,是人之常情啊。」 云三爷、何氏心情实在太好,大家又痛快的笑了一回。 云三爷忍笑拜托韩厚朴,「既然阿稚坚持说她还没全好,得再养养,那就劳烦厚朴兄在这里再住些时日,好么?」韩厚朴自是满口答应,云三爷又是高兴,又有些歉疚,「只是兄长在这里无所事事,又不能出门逛逛,太闷人了些……」 韩厚朴算是躲在这里的,没有家人陪伴,也没有朋友来往,因要避人耳目,连云三爷都不便经常过来。设身处地的想一想,韩厚朴这段时日还是很难受的。 「不会。」韩厚朴微笑摇头,「你搬了许多书籍在这里,还有几本医药学孤本,我逐日翻看,哪里会闷得慌?而且我无意中救了名少年人,他的伤很重,我每日单是为了救他便要花费许多精力,闲不下来的,那更不会觉得无聊了。」 「是名什么样的少年?兄长在哪里发现他的?」云三爷很关心。 韩厚朴叹了口气,「这孩子跟阿仰差不多大,我无意中捡到他的,他不爱说话,所以我对他知道的不多,唯有尽心尽力替他治伤而已。」 云三爷和何氏一听「这孩子跟阿仰差不多大」,怜惜之情油然而生,「兄长真是医者父母心。治外伤的药这里可齐全么?缺什么少什么只管说,这便让人送过来。兄长救人是本心,却也不可太过劳累,自己也要保养身体才是。」 韩厚朴道:「你送我到这里来的时候备了许多书籍,各式各样的药材,尽够用了。」 云三爷也便放下心。 云倾听着父亲和伯伯说话,心中有些恍惚。受伤的少年?她依稀记得前世韩伯伯也救过一个不知名的少年,那次好像是在善明寺吧?父亲、伯伯带她到寺里见一位高僧,那位高僧也是精通医术的,不知怎地伯伯救了个少年人,她当时懵懵懂懂的,还给那少年喂过饭、擦过汗,他疼痛难忍的时候,好言好语安慰过他。他不知是从哪里冒出来的,也不知是如何消失的,伯伯说他家里人很快便将他接走了。云倾只见过他那一面,却一直记着这个人,那真是位美丽如画的少年啊,身受重伤,脸色惨白,也俊秀好看的让人过目难忘……现在韩伯伯又救了一个少年人,但不是在善明寺,而且这少年人也没有立即被家人接走,和前世不大一样。那么,现在这个不知名的少年,和前世会是同一个人么? 云倾也不知怎地,很想见见这不知名的少年。 「爹爹陪韩伯伯说说话,娘许久没到石桥大街来,也该见见仆役婢女,交代交代家务。哥哥闲着没事,陪我四处逛逛吧。」云倾跳下地,清脆简洁的说道。 「阿稚分派的真好。」云三爷等人见她小大人似的,人人都想到了,人人都安排好了,颇觉好笑。 「兄长,那咱们就说说话吧。」云三爷笑着跟韩厚朴说道。 「好,说话,说话。」韩厚朴呵呵笑。 何氏嫣然,「我似乎没太多家务事要料理,不过既然我家小阿稚这么说了,还是见见这里的仆役婢女吧。」 云仰有些纳闷,「妹妹以前活泼归活泼,调皮归调皮,可没这么爱管事啊。她这一病好,和从前似乎不同了呢,连长辈也管起来了。」 「恃病生娇呗。」云倾笑着拉起云仰的手,跑走了。 「恃病生娇。」云三爷、韩厚朴都是莞尔。 何氏看着宝贝女儿这活泼俏皮的小模样,心满意足,欢喜无限,料理家务去了。 云三爷陪韩厚朴在石榴树下喝茶。 石桥大街的这栋宅子乍一看上去非常朴素,可是房舍建得宽敞轩朗,院子里种植石榴树、枣树、柿子树以及丁香、海棠等花树,廊下挂着鸟笼,屋前置有鱼缸,叠石成山,水榭花墙,充满恬淡而温馨的气息。云倾和云仰兄妹二人一处一处挨着看过去,想像着以后住在这里的日子,都觉向往。 云倾不光看了正院,连两侧被屏门隔开的小院也一一看了。 小院西南角有一个青墙屋子,格外小巧,上面用篆体写着古朴典雅的三个字,「归一处」。云仰笑道:「也不知是哪位的主意,这里居然用篆体来书写。若是不认识篆字的人看了,大概不知道是做什么用的吧。」转过头对云倾道:「对不住,我要失陪片刻。」云倾会意,「知道了。」云仰一笑,快步往归一处去了。 云倾凝神四处看了看,轻手轻脚走到西侧的小屋前。 这个院子应该是没人住的,但是,这间屋里居然会有药味传出来。 屋里有人轻轻咳嗽了一声。 云倾伸手推屋门,门没锁,吱吱扭扭的的开了。 门栓晃动,日影斑驳,云倾忽生出岁月悠悠、往事如烟之感。 屋子不大,正中间放置着简单的桌椅,左首便是床榻了。床榻也简单,木板床,白纱帐,帐子用木制床钩钩起,床上放着长枕、素被,一名少年斜倚枕上,双目微合,似乎在沉睡。 云倾不由自主的走了过去。 虽然在病中,也能看出来他生的很精致,很美丽,阳光照在他脸上,肌肤好像是半透明的。 脸色略有些苍白,人也消瘦,可这病容非但没有影响他的容貌,反而让他显出一种与众不同的清逸隽雅之态。 「前世我看到的人,大概就是他吧?」云倾不禁微笑。 时隔多年,那少年的面目她自然已经记不清楚了。不过,都是这般的美好如画啊。 那少年眼皮动了动,却不睁眼睛,伸手握住了枕畔的长剑! 那是一柄黑沉沉的剑,并没有什么锋芒,看上去倒像是大人随手削出一段黑乎乎的木剑哄小孩子玩耍的。 「你不必这样,是我。」云倾一声轻笑。 少年听到她的声音,身子一震,缓缓睁开眼睛。 一双如极品墨玉般漆黑纯净的眼睛,璀璨,澄澈,清亮,眼明正如琉璃瓶。 「是你。」云倾嘻嘻一笑。 虽然确确实实记不大清楚了,不过,印象中那少年也有一双好看的眼睛,和眼前这人一样呢。 少年的目光投射在她脸上、身上,精光闪烁,复杂难言。良久,他方低声问道:「你认得我?」 大概是受了伤的缘故,他声音有些嘶哑。 云倾心情莫名飞扬,笑的很是调皮,「有一个秀才住在寺庙里读书,自视甚高,常以禅机和赵州禅师论辩。有一天他坐禅时看到赵州禅师路过,却并不理睬,赵州禅师责备他,‘青年人看到长者为何不站起来行礼迎接?’秀才道:‘我坐着迎接你,就如同站着迎接你。’赵州禅师听后上前打了秀才一巴掌,秀才大怒,‘你为何打我?’赵州禅师温和的的告诉他,‘我打你就如同不打你’。」 第二十一章 少年眼神暗了暗,温柔的道:「所以,你不认得我,就如同认得我,是么?」 「对极了。」云倾笑吟吟的点头。 少年轻轻叹了口气。 云倾往桌上看了看,见桌上放着个瓷碗,碗里是黑呼呼的汤药,便过去摸了摸瓷碗,「这是你的药么?不烫了,我喂你喝了它,好不好?」她问这句话的时候是背对着少年的,自然看不到少年脸上的神色,少年脸色变幻,声音也变得有些奇怪,「你想喂我喝药么?」 「对啊。」云倾自然而然的点头,「我想喂你喝药,还想替你擦擦汗。可惜你现在不吃饭,如果你吃饭,我还想喂你吃饭呢。」 「为什么?」少年声音发颤。 云倾小心翼翼的捧了药碗走到床前,笑了笑,「没什么,很久之前我喂过一个人吃饭,还替他擦过汗,但是我之后再也没见过他……」 「妹妹,你怎么跑到这里来了?」云仰满脸通红的站在门口,「我从归一处出来没见到我,吓了一跳!」说着话,云仰用疑惑的眼神看着床上少年,「他是谁?对了,他便是韩伯伯救回来的无名少年,对么?」云倾微不可闻的叹了口气,「是啊哥哥,便是他了。他该喝药了,我正好进来,顺便端给他,也不知他自己会不会喝?」云仰快步过来,「你哪能做这些?给哥哥吧。他若不能喝,哥哥喂他便是。」云倾无奈,惋惜的看了看手中药碗,递给了云仰。云仰一手接过药碗,一手往外推云倾,「妹妹,这里不是你呆的地方,快出去。」云倾口中答应着,一步一步往外挪,听到云仰很有礼貌的问道:「敢问这位小哥,你能坐起来喝药么?」少年声音暗哑,「能,多谢。」缓缓坐起,接过药碗,一饮而尽。 云倾忍不住回头看了看,只见那少年喝过药之后便撑不住了,药碗递回给云仰,连句谢谢也不及说,躺回枕上,满头都是汗珠。 「哥哥,你替他擦擦汗吧。」云倾取出一方淡绿色的罗帕,递给云仰。 云仰道:「用我的吧。」往怀里掏了掏,露出踌躇之色。云倾笑,「又忘带帕子了,是么?别客气,用我的吧。」云仰只好伸手接过来,一脸不情愿的小声嘟囔,「这是妹妹的帕子……」但见那不知名的少年额头全是晶莹汗珠,心中不忍,还是俯下身子细细替他擦了汗,「这位小哥,你可有不适之处?若有,我这便去请韩伯伯过来。」少年低声道谢,「多谢,我很好。」云仰道:「你歇息吧,我这便叫童儿过来服侍你。」把药碗放回到桌上,牵了云倾的小手,出了屋子。 已经到了院子里,云倾忽然挣脱云仰的手,小兔子一样敏捷的跑回到了屋子里。云仰吃惊,「妹妹!」一边叫着妹妹,一边在后头追,云倾笑着跑到床前,「哎,这位不知名的小哥,给你治伤用了我韩伯伯很多珍贵药材,你以后要记得还银子给他啊。」少年本是闭目养神的,这时却微笑睁开眼睛,「没银子还,卖身给他做侍从,可以么?」云倾一乐,「那倒不用,我韩伯伯不是这样的人……」 云仰气喘吁吁的追到了跟前,生气的拉起云倾,「妹妹,你太淘气了!」云倾冲他扮了个鬼脸,「恃病生娇呀,哥哥,我才病好,爹爹疼我,娘疼我,韩伯伯疼我,你难道不是也一样么?」云仰又好气又好笑,「知道你才病好了大家都疼爱你,惯着你,你就任性胡闹起来了。妹妹,你这样可不是好孩子啊。」见这里有病人,药味又浓,还是不愿云倾在这里多停留,拉着她往外走,「听话,要不哥哥生气了。」 临出门,云倾回过头去,给了那少年一个大大的笑脸。 这回云仰吸取教训,为了防止云倾再瞎胡闹,把房门给带上了。 屋里暗了下来。 少年定定看着帐顶,纯白色纱帐仿佛映出小女孩儿的如花笑靥,他终于也轻轻笑了,「之后再也没见过他,是么?」 弥漫着药味儿的房间里静谧安宁,却又孤单落寞。 云倾把这栋宅子从东到西、由南自北的转了一个圈,心满意足的回到前院。 「我喜欢这儿,以后要是搬了家,我要住种满丁香的那个院子。」她得意的告诉云三爷、何氏。 何氏笑着揽过她,「搬家的事以后再说,现在咱们去如玉阁好不好?你以前很喜欢那里的菜式。」云倾笑,「好啊,韩伯伯和我口味一样,也喜欢那里的。」她邀功似的殷勤看着韩厚朴,「韩伯伯,我方才见到那不知名的少年了。我跟他说,你救他用的药材都很贵,要他以后还你银子。他说还不起,要卖身给你做侍从呢。」韩厚朴失笑,「这又何必?」云三爷伸手刮刮云倾的小脸,「你韩伯伯心肠最好,常常送药给穷人的,你不知道么?他何尝在乎过这些?」云倾双手捂住小脸做羞涩状,逗的大家都是一笑。 众人正要准备出门,石桥大街一个老仆人自外回来,一脸惊慌的过来禀报,「三爷,三太太,小的方才出去买菜,见这街上忽然来了许多官差,正挨家挨户的搜查呢,就快搜到咱家了。」说着话,偷偷看了韩厚朴一眼,嚅嚅道:「也不知……也不知和韩爷有没有相干……」 「也不知和韩爷有没有相干」,这是什么话!云三爷登时沉下脸。 「大胆,竟敢对韩爷无礼!」 何氏向韩厚朴道歉,「对不住,韩三哥,这人名叫陈实,人是个老实的,就是老实的过份,快成憨傻了……」 韩厚朴脾气很好,微笑道:「贤弟,弟妹,这位老仆人愚兄打交道也不是一天两天了,知道他性子直,说话也直。咱们自己人,无须客气。」 那名叫陈实的老仆人见主人生气,忙跪下磕了个头,「小的该死!三爷,太太,小的却不是胡说的,方才小的路过街坊家时,听到有人笑着叫一位官爷‘韩四少’,问他这位靖平侯府的少公子在忙什么,小的便想到韩爷身上了。」 「是么?」云三爷吃了一惊。 韩厚朴排行第四的侄子韩锡是在北城兵马司任分指挥使的,如果挨家挨户搜查的人是韩锡,那不管他搜查的是什么人,韩厚朴都不便和他碰面,必须要躲起来啊。 「韩三哥,委屈你暂且避一避。」何氏立即说道。 「是啊,韩伯伯。」云仰也担心起来。 云三爷略一思忖,交代何氏,「娘子,你带阿仰和阿稚暂到厢房去,我去去就来。」吩咐仆人、婢女等,「若有官差到家里来搜查,不许进屋惊扰女眷,必须要等我回来。」仆人婢女齐声答应,云三爷携了韩厚朴的手,「兄长,请随小弟过来。」匆匆往后走。 何氏一手拉过云仰,另一手要拉云倾,云倾却弯腰一钻,跟条小鱼似的灵活溜走了,「哥哥,你保护娘,我跟爹爹和伯伯过去看看热闹,很快回来!」说着话,一溜烟儿跑远了。 「这孩子。」何氏嗔怪。 舒绿忙曲曲膝,「太太,奴婢和自喜跟姑娘一起过去。」她话音还没落,自喜已经蹿出去了,身手异常敏捷。 第二十二章 何氏本是担着心的,看见她们这样,却又觉得好笑。 云仰很想跟云三爷、韩厚朴一起过去,可是想想云倾方才喊的话,「哥哥,你保护娘」,又觉得妹妹虽胡闹,话却说得很对,他确实是应该是留在何氏身边保护母亲的。 「啪啪啪」,外面传来重重的拍门声和粗声粗气的问话声。 「娘,我陪你进屋。」云仰立即拉着何氏往厢房走。 何氏当然也知道这个时候女眷只能回避,微微叹气,和云仰一起进了屋。 「石桥大街住的人非富即贵,在这里大肆张扬的搜捕,会是什么重要人物?」何氏听得外面官差厉声喝问仆役,不由的很是纳闷。 云仰也猜不出内情,见何氏似有苦恼之色,安慰她道:「总之咱家没有不法之事,最多是韩伯伯住在这里罢了,那也不过是靖平侯府的家务事,不会有什么灾祸的。」 何氏到了这时,忽然想起来,「你韩伯伯救的那名少年是不知来历的,他不会有什么问题吧?」云仰想了想,「我方才见过他,虽在病中,也能看出来人品俊雅,他不会是恶人的。」何氏微微一笑,「难道官府捉拿的定是恶人么?」云仰似有不解,何氏笑了笑,温声道:「儿子,你还太小,有些事你现在不懂。」云仰伸手挽住她的胳膊,笑道:「我不小啦。娘,我都可以保护你了。」何氏心中感动,抚摸他头发,柔声道:「是,我的阿仰长大了,可以保护母亲了。」云仰胸口一热,昂起胸脯,重重的「嗯」了一声。 云三爷拉着韩厚朴匆匆走到一个偏院,「兄长,这里有一个暗室,可以暂时藏身。」韩厚朴到了这里方想起来,「我捡到的那少年便住在这里。」指了指西侧的小屋。云三爷一怔,「这么巧?」韩厚朴也呆了呆,「贤弟说的暗室便在这里么?」云三爷点头,「是啊。」两人相互看了看,忽地一笑,「竟然这般凑巧,有趣有趣。」推门走了进来。 屋里有一个年方七八岁的童儿守在床前打瞌睡,那少年却警觉,听到门响,立即握住身畔的黑剑,整个人都处于防备之中。 「是我。」韩厚朴望着他微笑。 少年身体渐渐松驰下来。 「哎,你怎么动不动就抓起你这把木头似的剑啊?吓唬人么?」云倾从云三爷和韩厚朴身边溜过,眨眼间便到了床前。 少年看到她重新出现在面前,眸中精光闪过,「是你。」 声音暗哑,也不知是悲是喜。 「阿稚,你怎地来了?」云三爷和韩厚朴在这里看到云倾,都有些吃惊。 云倾回过头调皮的笑了笑,「爹爹,伯伯,我有几句话要问问这无名少年。就几句,很快的,劳烦两位稍等我片刻,多谢多谢。」 「顽皮丫头。」云三爷笑着摇头。 「阿稚想问便问吧。」韩厚朴一脸纵容。 云倾好奇看了看少年手中的黑剑,「是木头做的么?你爹做给你哄你玩的吧?」 少年摇头,「他哪有这个功夫?而且这也不是木头做的。」 「你爹娘是谁?你是谁?」云倾探过身去,甜甜笑着,柔声细语的询问。 她笑的很甜美,目光却仔细的审视着这少年,似乎在判断着眼前这个人,掂量着眼前这个人:这个人到底是谁?为什么受了重伤?收留他,救治他,对云三爷、对韩厚朴究竟有利还是有害? 少年沉默片刻,缓缓的道:「你放心,我不会给这里带来灾祸。」 他眼睛太明亮太清澈,云倾呵呵笑了两声,有点窘,「我……我不是这个意思……」 唉,方才还想喂他喝药给他擦汗呢,现在面对面的怀疑起他来了,真的还……挺过意不去的…… 少年语气温柔了许多,「不过,我现在需要躲一躲,不见人。」 「好啊好啊,不成问题。」云倾连连点头。 「爹爹,你把他和韩伯伯一起藏起来啊。」她回过头,央求的说道。 云三爷摸摸她的小脑袋,柔声问道:「阿稚是担心这位小哥来历不明,可能给咱家、给韩伯伯带来麻烦,是么?真是乖巧孝顺的好孩子。」韩厚朴也很是感慨,「小阿稚怎地如此早慧懂事?比伯伯想的还周到呢。」云倾被夸得小脸发光,嘻嘻笑道:「爹爹和伯伯不急着夸我,回头再补也是一样的。现在先藏人要紧。」说的云三爷和韩厚朴都笑了。 少年痴痴看着纱帐顶,眼眸沉静,如秋潭深水。 前院的暄嚷声很大,都传到这里来了。 云倾皱眉,「我去拖住这些人,爹爹,你和伯伯快一点。」说着,不等云三爷答话,蹬蹬蹬便往外跑。 舒绿和自喜立即跟着跑出去了。 「不可!」床上少年疾呼一声,猛地坐了起来。 他伤的很重,这一下起得猛了,伤口裂开,胸前包裹的白布染上点点血迹。 「怎么了?」韩厚朴惊讶,「你说哪里不可?」口中问着话,手上不停,忙替他清理伤口。 少年一阵钻心疼痛,眉头紧皱,却顾不上伤势,伸手指着门外,「她七岁半了,不小了,不能见外面那些臭男人!」 韩厚朴医者父母心,见他伤得厉害,忙命童儿取过金创药替他重新包扎,一颗心全放在如何替他治伤上头了,他说的话竟然没有听清楚。等到弄明白他是着急云倾这小姑娘会被官差欺负了,安慰道:「不会,来的人里面有我一个侄子,阿稚认识他,叫他四哥哥的。」 韩厚朴都没有听清楚这少年在说什么,云三爷专心摆弄机关,就更不在意了。 少年恨不得下床去追赶,可他伤得根本动不了,心里这么想,哪里能做到?又痛又着急,晕了过去。 云倾跑到前院门口,却不进去,看到院门口有间小石屋,石屋外有石梯,沿着石梯便上去了,站在石屋屋顶,只露出一个小脑袋,笑嘻嘻的叫道:「四哥哥!韩四哥!」 她这一声清脆响亮,虽然院子里很吵,竟然有人注意到了,忙报给了韩锡。 韩锡是名二十出头的年轻人,身材高大,神情粗豪,顺着小兵的指引看过去,见墙头露出一张小女孩儿的调皮笑脸,不由的一怔,「是六妹妹么?你到那么高的地方做甚?」 云倾笑得殷勤,「我弄坏了我爹爹的一幅画,怕爹爹打我,便躲得高了些。四哥哥,你到我家来做啥啊,是知道我闯祸了,来给我说情的么?」言语神情,十分天真。 韩锡哈哈大笑,「来给你说情?算是吧,哈哈哈。」 他进来之前都不知道这里是云三爷的宅子,哪会是来给云倾说情的?不过小女孩儿趴在墙头一脸殷切的看着他,一口一个四哥哥,他总不好驳回小妹妹的面子啊。 「六妹妹,你爹爹在哪儿?」韩锡笑问。 他是来搜查这里的,名正言顺的事,可云三爷本就是有身份的人,又和他叔叔韩厚朴是至交,总不能连云三爷的面都不见就命手下如狼似虎的扑进去了吧,那像什么样子?总得见着云三爷,知会一声,然后再例行公事。 云倾嘻嘻笑,「我到处躲,爹爹跟着追,可是追着追着就把我追丢了,嘻嘻。」 第二十三章 她神情十分得意,韩锡却是哭笑不得。 不光韩锡,兵马司的人也好,顺天府的人也好,都是啼笑皆非。 云家这位小姑娘似乎过于淘气了些啊,弄坏了父亲的画,怕父亲责打,四处躲藏,现在弄得家主人影不见,连公务都影响了…… 「六妹妹,你怎么上去的?我扶你下来好么?」韩锡大踏步过来了。 「我不下去,除非你答应帮我说情。」云倾讨价还价。 「行,替你说情。」韩锡家里也有妹妹,却没见过小女孩儿这么耍赖的,颇觉新鲜,纵声大笑。 等到韩锡费劲扒拉的把云倾哄下来,云三爷这位家主终于露面了,脚步匆匆,一脸怒色。 「爹爹,我不是有意的,别罚我呀。」云倾一见他,就躲到了韩锡身后。 「云叔叔,我替妹妹说个情,莫罚她了吧。」韩锡笑道。 云三爷横了云倾一眼,「瞧在你韩四哥的份儿上,这回就算了,下回定要重责。」 训斥过女儿,他方和韩锡寒暄,这才知道韩锡的来意,不由的皱起眉头,「我和内人带一双儿女来看看老宅而已,便遇上了这件公事。贤侄,别的地方你随意看,只不许惊扰了女眷。」韩锡忙道:「这个哪用云叔叔吩咐?小侄理会得。」云三爷点头,「好,我亲自陪你四处察看。」韩锡一迭声的道谢。 云倾趁他们说话的功夫,一溜烟儿又跑了。 她跑到那间小屋看了看,见床还是原来的床,屋还是原来的屋,屋里也依旧有药味儿,可是床上躺着的不是那不知名的少年了,而是换成了方才的童儿。 童儿胳膊上、胸前都裹着白布,愁眉苦脸,一脸病容,看到云倾,连连咳嗽起来。 「装的真像。」云倾一乐。 她由舒绿和自喜陪着上了附近一个小阁楼,在阁楼上居高临下看风景。 云三爷陪着韩锡搜查到这里时,瞪了她好几眼,再三交代她不许乱跑,「乖乖的,爹爹过会儿便来接你。不许再乱跑了,若爹爹回来接不到你,必定要打的。」韩锡也笑道:「若再乱跑,我可不帮你求情了啊。」云倾连连点头,无比乖巧。 小半个时辰之后,韩锡等人一无所获,兵马司的人、顺天府的人,一起离开了云家。 石桥大街云宅又恢复了安宁。 官差搜查过后家里总是有些乱的,仆役们忙着打扫庭院,婢女收拾归置家俱摆设,人人忙碌。 云三爷和何氏见了面,知道官兵并没有进来打扰她,也便放了心,交代了几句话,独自去了偏院,启动机关,把韩厚朴和那不知名的少年一起放了出来。 那少年伤势很重,经过这一番折腾,人更是疲倦乏力。 一般人到了这时候只会显得颓靡憔悴,他却是生的太好了,依旧皎洁如玉,不过一张俊美的面孔几乎没有血色,苍白异常,却又令人生出怜惜之意。 「所谓粗服乱头皆好,便是指他这样的人了吧?」云三爷和韩厚朴看着眼前这名少年人,同时作此想。 「贤弟,我是不是给你惹麻烦了?」韩厚朴歉意的问道:「我捡了这少年的时候也知道他来历不明,却没多思多想……」 云三爷忙道:「何出此言?兄长,且不说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单看这孩子的相貌也知他不是坏人了啊。况且他说了,他不会给云家带来灾祸,只是暂时需要躲躲。」 童儿已经把身上包裹着的东西全扒掉了,一脸迷惘的听着他俩说话,听的都糊涂了,却不敢随意发问,心中暗想:「看相貌便知道不是坏人?坏人脸上写有字么?三爷平时不是这么教我的啊。」 韩厚朴替少年重新包扎了伤口,嘱咐他道:「这半天你精力消耗甚大,以你的身体是吃不消的,躺下休息,我这便命人煎药,你喝了药好生睡一觉,才是道理。」少年点头,声音暗哑的说了声「多谢」,便没有别的话了,韩厚朴已经习惯他的少言寡语了,也不以为异,当下便开了药方便童儿煎药去了。 云倾由舒绿、自喜陪着到了门口,却不进去,探进一个小脑袋,看着云三爷笑。 云三爷佯作发怒,「不是让你在阁楼上等着爹去接你么?谁许你自己下来的?」云倾也不躲着了,笑咪咪的走进来,「我一直听话在阁楼上等着的,可是我掐指一算,算到爹爹在这里有事耽搁了,没空去接我。我这个孝顺女儿便决定自己下来找爹爹了,这岂不是省了爹爹的事么?」 「自吹自擂,不害羞。」云三爷笑骂。 虽然笑骂,却是一脸的宠溺之色。 「我用药是不是用过了?」韩厚朴也笑道:「阿稚,伯伯只想医好你,令你恢复如初,可没想让你比从前更调皮啊。」 「没有没有,伯伯用药刚刚好,恰如其分,恰到好处。」云倾一脸笑,「伯伯用药是没问题的,不过一个人大病初愈的时候,也是父母亲人最纵容最溺爱的时候,机不可失,时不再来,须得赶紧趁这个时候胡闹淘气,放纵自己,过了这个村儿,就没这个店儿了啊。」 云三爷和韩厚朴都是忍俊不禁。 云三爷问云倾,「女儿,还有没有心思到如玉阁去吃饭?」云倾看着韩厚朴笑,「不管发生了什么事,饭总是要吃的呀。伯伯你会不会易容术?若会易容术,换张脸出去啊,想怎么逛便怎么逛。」韩厚朴笑,「易容术我不大会,不过试试也好。」云三爷笑道:「好,易容去。」和韩厚朴一齐站了起来。 韩厚朴看了看床上少年,见他正闭目养神,呼吸均匀,便放心的和云三爷一齐往外走。 云倾却不跟着两人一起出去,悄悄跑到床边,小小声的问道:「哎,你想不想你爹娘?要是你想他们,我让我爹爹设法替你找人啊。」少年睁开眼睛,道:「我娘早就去世啦,我爹有好几个儿子,不稀罕我。我不爱找他。」云倾有些同情,「这样啊,那你好好养伤吧。」伸出白白嫩嫩的小手,从自己腰间挂着的圆月小荷包里取出一粒饴糖,放到他枕边,「等下你喝完药把这颗糖吃了,嘴里便不苦了。」说完笑了笑,跑走了。 小女孩儿的笑容如蓓蕾初绽,可爱极了。 云三爷和韩厚朴站在不远处等她,见她过来,一齐冲她伸出手。 云倾一手拉着一个,高高兴兴的出了门。 少年目光落在那颗小小的饴糖上,良久,轻轻「嗯」了一声。 好,吃了这颗糖,便不苦了。 回去之后,韩厚朴取出一种药水来把脸涂成腊黄腊黄的颜色,眉毛和眼睛都另行画过,再粘上小胡子,换了件衣裳,看上去便和原本的形象大不相同了。 「妙极。」云倾拍掌笑。 云三爷左右端详,「厚朴兄,你这个样子出门,纵是熟人也未必能认得出来呢。」 韩厚朴对镜自视,也颇为惊奇,「没想到我还有这个本事,硬是给自己换了张脸。」 「快,伯伯咱们出去,看大家认不认得你。」云倾越看越新奇,拉着他便往外走。 第二十四章 见了面,何氏和云仰一时之间还真是没认出他来,何氏见女儿笑嘻嘻的拉着个陌生男人,这一惊非小可,「女儿,快过来!」忙冲云倾招手。云仰疑惑的看了韩厚朴一眼,「妹妹,这位先生是哪位?」一边问一边过来拉云倾,不许她和这陌生人过于亲近。 云三爷姗姗来迟,见状大笑,「厚朴兄还说自己不大会易容术呢,谦虚了,谦虚了。」何氏和云仰这才反应过来,「原来如此。」仔细打量韩厚朴,越看越觉好笑。 云仰和云倾都说要学这易容之术,云倾兴致尤其高,兴滴滴扯韩厚朴的衣襟,「伯伯,我也想换张脸。」韩厚朴笑着摇头,「这可不成。阿仰阿稚两个娃娃生的这么好看,万万不能换,说什么也不能换。」云仰、云倾兄妹二人虽被拒绝,却也被夸奖了,并没沮丧,反倒都挺高兴的。 说笑一番,一行人收拾好了出门,分乘两辆车,去了如玉阁。 如玉阁是江南风格的饭庄,荷叶汤是一绝,茄子馒头等宫庭名菜也不少,糟鹅掌鸭信的味道更是与众不同。五代人谦光说「愿鹅生四掌」,言极嗜此食,云倾也有同样的爱好。韩厚朴喜欢的却是琵琶鸭信等,同样是如玉阁的名菜。 云三爷既然要请客,自然是早早的便定下了雅间的。到了之后,便被热情的请上了位于二楼右侧的坐忘轩,这雅间并不算大,布置却精巧,桌椅餐具无不讲究,墙上挂着名家字画,窗台上放有花瓶,瓶中鲜花怒放,馨香满室。 因云三爷和韩厚朴要喝酒,何氏却不喜酒味,云倾小孩子更沾不得酒,所以虽然只有五个人,倒分成了两桌。何氏带云仰和云倾坐到了窗边,窗外是一个水塘,碧波荡漾,入目便觉清凉。 云仰很喜欢如玉阁的酸梅汤,不知不觉便喝了两杯。 「我要去净心阁。」他笑着站起身。 何氏和云倾也笑,「去吧去吧。」 如玉阁的老板也是别具匠心,在二楼的最边角有一个小屋子,名叫「净心阁」,其实就是供客人如厕用的。据说是他看到有家寺院这么写,觉得风雅又有趣,回来之后便把自家的「更衣处」改成了「净心阁」。 没过多久云仰便回来了,一脸轻松,「幸亏爹爹提前定了这雅间,不然咱们现在还坐不到这里呢。我方才出去的时候听到楼下有人吵,好像是有几位客人临时起意过来的,店里已经没雅间了。」 「这客人也是无礼,自己不提前定,倒好意思跟店里吵。」何氏微笑道。 「听着是外地口音,大概不知道京城的情形吧。」云仰随口说道。 云倾心情很好,什么都关心,忙问云仰,「哥哥,他们吵的很厉害么?现在过去有没有热闹可看?」 云仰笑,「看不着了啊。有个店伙计挺机灵,哄着他们到湖上泛舟去了,说是什么水上雅间。」 何氏和云倾都是一笑。 这也就是骗骗外地人吧,如玉阁哪有什么水上雅间。估摸着就是弄艘小船到水上逛几圈,让他们坐在船舱里慢慢晃着,也就把这些难缠的人打发了。 「看,水上雅间。」云仰倚在窗畔,笑着往外指。 云倾凑过去和他一起看。 水上飘来一艘小小的画舫,想来便是店伙计哄那些外地客人的「水上雅间」了。 「生财有道啊。」云倾看到船舱中果然放着桌椅,五六名客人围坐谈笑,不由的啧啧赞叹。 店家这心思,也算是上七窍玲珑了。 里面的人不知是觉着闷,还是别的什么原因,有两个人手持酒杯,到了船头。 「咦,怎么看着像四叔?」云仰讶异。 云湍会来如玉阁吃饭不稀奇,但是云仰方才一直以为这是几个外地人,却忽然在船上看到云湍,这一下真是大出意料。 「真的是呢。」云倾随着他的目光看过去,也有些奇怪。 云湍宽袍大袖,手持玉杯,谈笑风生,看上去真是神采飞扬,飘逸洒脱。 他旁边的那个人高高的,胖胖的,论起风度仪表可就…… 云倾目光落在那和云湍一起站在船头的男子身上,蓦然浑身发冷。 好像一下子掉进了冰窖,冷,彻骨的冷。 这个人,她上辈子见过。 这个人,她一直拼命想要忘记,也的确多年不曾想起,可是今天猛然见到,那深深埋藏在心底的记忆却不由自主的便浮现出来了! 她十岁那年,在云家花园假山的一个山洞里,这高高胖胖、相貌粗俗的痴肥男子堵着洞口,一脸贱笑,色迷迷的看着她,肥猪似的,让人害怕又令人厌恶……她惊骇至极,想要痛哭,想要疾呼,却根本发不出一丝声音……娇娇软软的身躯被黑黑壮壮长着粗毛的胳膊抱住,鼻尖闻到令人作呕的气息,她又害怕又愤怒,快要疯了,真的要疯了…… 她是和姐姐们捉迷藏躲到这里的,没带丫环,身边没有能解救的人;她父母双亡,哥哥不在京城,没有亲人,没有靠山,此时此刻,她孑然一身,娇小文弱,如同无助的羔羊,任人宰割……狞笑声中,她不甘,她挣扎,纤细手指拨出头上发簪,奋力向那恶人刺过去!也不知刺中了他哪里,他愤怒的叫了一声,手臂松了,她乘胜追击,又是奋力一刺,那恶人站立不稳,跌倒在地,她趁机推开他,逃了出来…… 出了阴暗的山洞,听到鸟语,闻到花香,恍如隔世。 她没头没脑沿着小径往前跑,泪流满面,仓惶狼狈。 程氏带着两名婢女从前面的甬路经过,裙裾曳地,气度雍容。 见到她这模样,程氏微微皱眉,斜睇她一眼,说不出的鄙夷、不屑。 她慌张又惭愧的低下了头。 程氏是那样的高贵圣洁,而她是多么的卑微,多么的不幸,多么的……肮脏啊…… 事后她也想过要向杜氏倾诉、告状,讨个公道,可她刚嗫嗫嚅嚅、词不达意的开了口,杜氏便正色拿出《列女传》,给她讲了王凝之妻李氏被店主人拉了一下胳膊便自己挥斧头斩断手臂的故事,听的她冷汗涔涔,恐惧顿生。被男人拉了下胳膊就要自己砍胳膊,那如果被陌生男人抱了,岂不是要挥刀自裁么? 她被吓住了。 一句话也没敢再说。 那是在云家,在云家内宅,她做梦也没想到会遇到陌生男子,会遇到那样的难堪不测。从那次以后她便愈加小心谨慎了,不管走到哪里身边都带着舒绿和自喜,不管什么时候都不敢独自一人,甚至于拿出攒下的月例钱私下里让舒绿买了把小巧的匕首,随身携带,时刻警惕,不敢有片时的放松。 那些年,她活的真是很辛苦,很艰难。 她在人前陪尽笑脸,背着人时却是悲伤绝望。 虽然侥幸逃出魔掌,虽然这件事似乎没有其他人知道,那难受恶心的感觉过了许久都忘不掉,多少个夜晚她浑身汗水从恶梦中惊醒,惶惑凄凉,伤心欲绝。 时隔多年,那个恶梦中的痴肥男子居然又出现了,就站在云湍身边! 云湍,程氏……云倾想起那天她从山洞里冲出来之后不久便遇到了程氏,程氏用厌恶又不屑的眼神斜睇她一眼,就是那个眼神,让年方十岁的她自惭形秽,让她觉得自己污浊肮脏…… 第二十五章 当时她没有多想,事后她不敢再想,可是现在事过境迁,一切忽然都明白清晰了:云湍为什么会认识这个贱男人?程氏为什么会用那样的眼神看着她?程氏一定知道什么,一定早就知道什么…… 「我还以为程氏眼里根本没我,不屑于算计我。」云倾心中悲凉,冷笑连连。 不屑确实是不屑,可是该算计的时候照样算计,该利用的时候毫不手软啊。 呵呵。 「四叔交朋友倒是不挑剔。」云仰笑道。 他看到那人肥肥的好不难看,云湍却和那人很投机很要好的样子,少年心情,便感慨起来了。 云倾靠在哥哥身边,嘴角噙着甜甜的笑,眼神却越来越冰冷。 她自重生以来的愿望一直是守护父母亲人,过平静快乐的日子,从这一刻起,她的心境却起了极大的变化。 从前她只想「守」,现在她要反击了。 从前她或许有过设法阻止云湍的念头,想让云湍不要犯愣,不要在皇帝面前自告奋勇要出使高丽,现在不会了。 云湍尽管犯蠢好了,到时候他的嫡亲大哥替不了他,云三爷也替不了他,千山万水,路途艰险,让他自己面对,让他自己去闯! 云倾倒要看看,到了那个时候,程氏会是什么样的嘴脸! 云倾笑的更加甜美可爱。 「你们的四叔也在么?」云三爷听到云仰的话,笑着问道。 云仰回过头,「是啊,爹爹,四叔在水上雅间上,和几个外地客人在一起。」 云三爷起身踱到窗前,一手揽着云倾,一手揽着云仰,意态闲适,「你们四叔真是好雅兴,咱们也就是在包间里饮饮酒说说话,他泛舟水上了啊。」 「水上雅间嘛。」云仰笑。 云三爷随意向外看了看,道:「也不知这是些什么人?可惜不熟,要不然应该命人请你们四叔过来坐坐的……」 「不要!」云倾气鼓鼓的道。 她声音虽然和平时一样清脆动听,可是她生气了,激动了,这是很明白的事。 「阿稚。」云三爷低头看她,有些吃惊。 云仰见妹妹反应这么激烈,也讶异的转过头,「怎么,四叔惹你了么?」 云倾眼珠转了转,道:「嗯,他惹我了。我和云佼吵架,明明是云佼没理,他向着云佼,骂我……」 「什么时候的事啊?」云三爷和云仰都是一呆。 云三爷问的尤其细,「阿稚,你们为什么吵架的?你四叔说你什么了?」 云倾硬着头发,「我都忘了,不记得了。反正他不好,他不向着我。」 敢情她忘了什么时候发生的事,也忘了她和云佼为什么吵起来的,更不记得云湍说了她什么,就记得云湍不向着她。 云三爷哭笑不得,温声道:「女儿,云佼是你五姐姐,你提起她应该说五姐姐,不应该直呼其名,知道么?既然你什么都忘了,爹爹也不便给你们评理,不过,你四叔并非护短之人,世上的事都逃不过一个‘理’字,明不明白?」 云倾乖巧的答应了。 答应过后却拉拉他衣襟,小小声的说道:「爹爹,也不用太讲理了吧,下回我和姐姐们吵架,你自私一点,不管三七二十一,只管向着我,好不好?」 她明明是在提不合理的要求,可她眼神清澈,天真无邪,让人觉得拒绝她实在太残酷了,于心不忍。 云三爷略一挣扎,看到宝贝女儿的小脸蛋比从前瘦了些,好不可怜,情不自禁的便点了头。 云倾笑逐颜开。 「有爹爹疼爱的孩子真好啊,下回和云佼……和五姐姐吵架,我再也不怕她了,嘻嘻。」她依恋的靠在云三爷身上。 云三爷和何氏相互看了看,目光中都有惊异之色。阿稚提了不只一遍和云佼吵架,难道云佼仗着自己年纪大一点,仗着自己是姐姐,欺负了他们的小阿稚么?这件事以后倒要多加留意了。 不知不觉他们点的菜已经上齐了,何氏把云倾爱吃的菜一样一样夹给她,云倾埋头苦吃。 这餐饭大家吃的都很开心。 饭后乘车出来,附近有一条街上是卖各式各样小玩艺儿的,云倾想弄几个面具玩玩,云三爷便命人停了车,带她和云仰下去挑选。 云倾要了个娃娃脸的大面具,还要了寿桃形状的,两个面具换着戴,兴致高昂。 自喜也还是个孩子,看到云倾戴面具玩很是羡慕,她是云倾打小的玩伴,云倾看一眼便知道她什么心思了,笑着告诉她,「你去挑个喜欢的吧,我让我爹爹给钱。」自喜笑的像朵花,道了谢,颠儿颠儿的挑面具去了。 舒绿又是笑,又是摇头。 云倾也让舒绿挑,舒绿却婉言推辞了。云倾知道她老成惯了,也没当回事,「随你吧。」 嘴里这么说,却留意到舒绿看到一个红苹果的面具时目光停留了许久,便跟云三爷说道:「爹爹,我要那个。」云三爷自然依她,云倾要了那个面具之后交给舒绿,「替我拿着。」调皮的冲舒绿眨眨眼睛,舒绿明白她的意思,接了面具在手,心中十分感激。 云倾一笑,和自喜一起挑面具去了。一边挑,一边小声跟自喜说着话,自喜目不转睛的听着,「记住了么?」「记住了。」「重复一遍给我听听。」「好,说的很对,去吧。」 自喜人小,偷偷溜出去也没人在意。云倾挑完面具后又杂七杂八的买了一堆没用的小东西,自喜悄悄的走了,悄悄的回来,竟是没人发觉。 半下午的时候,云倾高高兴兴的和云三爷一起上了车。 原路返回,又到了如玉阁所在的那条街,云倾透过车窗看到云湍和那痴肥男子一行人走出来,有两个十几岁的乞丐一边走一边说说笑笑。 这条街上车多,堵的厉害,车子半天动不了,云倾坐在车里,那两个乞丐的话听了个清清楚楚,「哎,你听说了么?柳叶胡同金家有一个小金童,有一个小玉女,这金童和玉女今年都十岁了,神仙一般的人才呢。」「小金童叫轻怜,小玉女叫蜜爱,听名字我就酥了。唉,可惜他俩要价太高,咱们哪去得起?咱们天生要饭的命啊,轻怜蜜爱,这辈子是别想了。」 痴肥男子两眼放光,支着耳朵听。 云倾冷冷一笑。 柳叶胡同金家是当然不是户正经人家,是以卖笑为生的行院人家。既然卖笑为生,这痴肥男子只要大把撒银子,便能登堂入室,金家定会待其如上宾。云倾虽对这厮的底细不了解,但从当年的情形可以推测出这贱男多半不是正常人,极其恋童。金家既有轻怜,又有蜜爱,云倾不相信这厮能抵御得了诱惑,今天晚上想来不会做别的消遣,要到金家厮混了。 秦楼楚馆,走马章台,对于文人墨客来说乃是风流韵事,对于纨绔公子来说,更是家常便饭了。这厮若真到金家风花雪月一晚,也不过是平常又平常、不足挂齿的小事,但牵涉到了轻怜和蜜爱,他若真的去了,不是去寻欢作乐的,是去寻死的。 轻怜和蜜爱的身份可不普通,他俩背后是有人撑腰的,这个人便是栗侯的独子栗承刚。 第二十六章 栗承刚这个人只有脾气,没有本事,说白了就是个草包,是个浑人。平日里仗着他姐姐栗妃的势横行霸道惯了,只有他欺负别人的,没有别人占他便宜的。他是栗家独子,栗侯虽娇惯他,可一则怕他伤了身子,二则也考虑到名声不好,所以家里不许蓄养孪童、童女。栗承刚无奈,只好在外面偷偷摸摸寄养,这轻怜和蜜爱两人生的俱美丽之极,是栗承刚心类上的人。栗承刚已经如珍似宝的养了好几年,自己都没舍得怎样呢,若让别人染指了,那还得了。 云倾记得很清楚,前世就是在上一年的秋天,陕甘总督余增的小儿子随父亲进京办事,无意中逛到金家,一见轻怜就喜欢上了,要出大价钱包下轻怜。金家再三不肯,那余公子也是跋扈成性,当即翻了脸,非要轻怜不可。金家不敢怠慢,悄悄命人到栗家报信,栗承刚闻讯大怒,带领数十名家奴气势汹汹赶到,和余公子一场火拼,双方伤亡惨重。 栗家这边伤亡的都是是家丁,余家那边却是余公子胸部不幸重拳,当场昏晕,不醒人事。 这件事闹的很大,最后一直闹到了御前,连皇帝也是头疼。 一边是他宠妃的弟弟,另一边却是陕甘总督、封疆大吏,这场争斗该如何平息。 栗侯发狠把栗承刚打了一顿,还命令栗承刚把轻怜蜜爱这祸根赶紧发卖了,谁知栗承刚虽被打的头破血流,却抱着栗侯的大腿号啕大哭,「爹,你杀了我吧!杀了我也比卖了他俩强啊!」轻怜和蜜爱,他是一个也不肯放。 据说当时栗承刚为了保住他的两个爱宠壮着胆子求到了皇帝面前,可见轻怜和蜜爱对他来说有多重要。 这些都是前世的事了。现在京城没有几个人知道金家这一对金童和玉女,更加不知道这一对金童玉女后面的人是谁,不知道若是登了金家的门,点名要轻怜和蜜爱,会有多严重的后果。 栗承刚是膏梁子弟,是花花公子,更是个浑人,头脑一热多混的水都敢趟。谁若惹上他,那可有热闹可瞧了。 前边没那么堵了,车子缓缓驶动。 云倾看了眼如玉阁前那馋涎欲滴、一脸丑态的痴肥贱人,想像了一下他被打得头破血流痛哭哀嚎的狼狈模样,胸中一阵快意。 云三爷和韩厚朴同乘一辆车,虽然也看到云湍了,但是想想有韩厚朴在,多有不便,便没有和云湍打招呼。 离开如玉阁后,云三爷先送韩厚朴回了石桥大街,然后才回了锦绣里。 临分别之时,云三爷和韩厚朴约定五日之后再带云倾过来。 才回到锦绣里云府,留在三房看家的大丫头晴柔便陪笑来回,「外书房的麦光方才来了,传老爷的话,说三爷若回来了,带仰哥儿过去一趟。」云三爷微笑,「休沐日,极应该去看看老人家的。」命云仰先梳洗了,换件衣裳,这便跟他过去见云尚书。 云倾不管前世还是今生和云尚书见面的机会都少,对云尚书所知不多。 云尚书重男轻女,对他的亲生女儿、亲孙女都不甚在意,云倾这侄孙女就更别提了。他若命人来叫云三爷,回回都是这么说的,「带仰哥儿过去一趟」,从来没提起过云倾。 云倾忽然想见见云尚书。 「爹,我也要去。」她牵牵云三爷的衣襟。 云三爷惊讶,「阿稚也想去见你叔祖父么?」 云倾点点头。 云三爷略一思忖,笑道:「一起去也好。阿稚,见了叔祖父你可要乖巧听话,不许淘气胡闹,知不知道?」 「不,我想装个小傻子。」云倾很有主意,「我就呆呆的跟在爹爹身边,不说话,也不动。」 「这是为什么?」云三爷、何氏异口同声的问她。 云倾嘻的一笑,「我不说话,也不动,我就不会出错,也就不会被叔祖父教训了啊。」 「这孩子。」何氏嗔怪。 云三爷却笑道:「阿稚小小年纪,便知道话少行动少出错便少的道理了,难得难得。」很是夸奖了云倾几句。夸奖过后,答应带她一起去,让她也换衣裳去了。 云倾由舒绿服侍着梳洗了,换了件颜色娇嫩的淡黄衫子,和云三爷、云仰一起出了门。 走了没几步,云三爷就把云倾抱起来了,「阿稚累不累?今天玩的高兴了,走了许多路。」云倾还真有点累了,舒舒服服被父亲抱着,去了云尚书的书房。 云尚书的书房地方幽静,外面是一片桃林,院子里种植的全是名花异卉,景色很美。 书童在前边带路,云倾随父亲、哥哥走到了一丛山茶花前。 一位布袍的老者弯腰修剪着花枝,神态认真,技艺娴熟,乍一看上去像是位花匠。但若走近了细看,却发觉他相貌清癯秀雅,文质彬彬,显然是位饱学之士。 「叔叔。」「叔祖父。」云三爷放下云倾,和云仰上前见礼。 云尚书欣赏过修剪好的花枝,将剪刀交给书童,微笑道:「今日休沐,你们……」开口后才看到来的不只云三爷和云仰爷儿俩,还跟着个七八岁的小姑娘,不由的怔了怔,不过很快便恢复正常了,「……你们去了石桥大街,是么?石桥大街那两株石榴树好不好?我记着那两株石榴树结的果子味道甚好,酸酸甜甜,晶莹如玉。」 「好着呢,等秋天摘了果子,请叔叔品尝。」云三爷笑道。 云仰在云尚书面前还是有些拘束的,垂手站立,神情恭谨,云三爷就自在多了,谈笑自如。 和云尚书说了几句家常,云三爷笑着抱起云倾,「这是小女阿稚,她现在很粘人,不拘我到哪里,定要跟着。我便把她一起带来了,叔叔莫怪。」云尚书年纪虽老,一双凤眼依旧有神,含笑看了看云倾,「哪里话,叔叔也正想见见这孩子呢。她小名叫阿稚,是么?是个好孩子。」 云倾偎依在父亲怀里,既不说话,也不乱动,很乖巧的样子。 既提到云倾,便少不了提到云倾和她的姐姐们一起玩闹时摔的那一跤,云尚书神色不悦,「家里这几个女孩子也真该管管了,姐姐欺负妹妹,像什么样子。」云三爷道:「倒不见得是欺负。小孩子打打闹闹,一时不慎出了意外,也是有的。」云尚书长长一声叹息。 云尚书叫过云仰问了问功课,命书童取了几样新鲜果子,让云仰去花树下的摇椅上吃果子、看花、喂鱼,自在玩耍,却把云三爷叫到了书房里。 云三爷一直抱着云倾,不过云倾跟个小傻子似的,云尚书也便没有在意。 「潜儿,叔叔老了,喜欢热闹,喜欢一大家人住在一起,有商有量,和和睦睦。」云尚书温声告诉云三爷。 云倾静静看着他,真想冲他扮个鬼脸。 我们不就是到石桥大街看了看么?你就防着我们要搬家啊。 云三爷又有些感动,又有些惭愧,「叔叔,我就是过去看看,只是看看而已。」 「如此。」云尚书颔首微笑。 书房里本来有个书童在旁斟茶递水,云尚书命他出去了,书房里只剩下云尚书、云三爷和云倾三个人。 第二十七章 当然了,因为云倾年纪小,也因为她现在傻傻的,云尚书应该没把她算做一个人,是要和云三爷单独谈些什么。 要说什么秘密的事么?云倾心中雀跃,有几分期待。 云尚书向云三爷招招手,云三爷会意,抱着云倾坐到了身边。云尚书看了眼云倾,微微皱眉,似是嫌她碍势,但云三爷自然而然,一幅毫不在意的样子,他也是无奈,只好附耳小声说了几声话。云倾侧耳细听,他们应试是在说「海运」「福建」「入股」,看样子是云尚书有门路入股海运,这是很赚钱的事,要让云三爷也分一杯羹。 「好,我听叔叔的,稍后便把银票送来。」云三爷想都没想,答应得很爽快。 「你四弟是通过定国公府认识了福建总督,要不然,咱们也没有这样的门路。」云尚书交代,「你拿出十万两银子来,到明年翻一倍也不止。」 十万两银子!云倾惊呆了,心中有狂风呼啸。 十万两银子!天呢,她从不知道她的父亲是这么这么的阔气,这么这么的有钱! 想当年她可是每个月只能领二两银子的月钱,所有的开销都要从这二两银子里面出啊。 十万两,二两……不行,她简直呼吸不过来了…… 云倾脑子昏昏,两眼痴呆,恍惚中依稀听到父亲的声音,「……四弟是如何和福建总督攀上关系的?」云尚书笑的云淡风轻,「他在定国公府和胡总督的公子一见如故,这几天都陪着胡公子在城中游玩。」 云三爷有些吃惊,「胡总督的公子,是不是有些……有些发福?」犹豫了下,到底没好意思说出「肥胖」两个字,觉得太没礼貌,太伤人了。 云尚书拈须微笑,「胡公子确是有些富态的,和常人大不相同。」 云倾耳边模模糊糊是这样的声音,不知怎地,想纵声大笑。 好啊好啊,这下子热闹了,今晚的柳叶胡同,必将有大戏上演! 栗承刚偷偷养在金家的那对年方十岁的孩子就是他的心头肉,而福建总督的这个痴肥儿子根本就是冲着这对孩子去的,见不到轻怜和蜜爱,包不到轻怜和蜜爱,哪肯善罢干休?一个是栗侯独子、栗妃宠弟,一个是福建总督爱子;一个是京城膏梁,一个是外地纨绔;他俩若是对上了,定是谁也不肯让步,谁也不肯示弱,到时候栗承刚这个浑人和胡痴肥这色中恶鬼激烈交锋,火花四溅,杀机重重,不死不体,想想就好玩啊。 云倾此时此刻的心情犹如大海一般,波涛汹涌,白浪滔天,激流澎湃,奔腾不息。 「潜儿,陪叔叔喝几杯。」云尚书谈完正事,一身轻松,含笑说道。 云三爷兴致也很高,「叔叔,今天休沐,大哥、四弟、五弟应该也在家,不如都叫了来,我们兄弟几个陪你一起吧。」 云尚书慢条斯理拈着他的胡须,「你大哥去同僚家中喝喜酒去了,你四弟今晚大概不会回来,他陪胡公子在城中逛逛。」 合着老大云浛和老四云湍都有事不在家,至于老五云浈,云尚书却是提也没提。 大概云浈这个庶出又没有功名的小儿子在他眼中实在是很没用,无关紧要吧。 「好,我陪叔叔。」云三爷笑道:「叔叔,我先把阿稚送回去,然后再回来陪你,好么?阿稚这孩子不爱闻酒味儿,平时她缠着我不放,若我要喝酒,她便躲得远远的了。」低头看看怀里的云倾,满脸怜爱之色。 云尚书眼中闪过丝兴味,「潜儿待你这小女儿倒很有几分溺爱呢。」 云倾忽然有些不安,伸出两只小胳膊搂住了父亲的脖子。云三爷安抚的拍了她几下,笑道:「叔叔,我只有一子一女,儿子和女儿都是心肝宝贝啊。阿仰阿稚这两个孩子我都是溺爱的,不过阿仰是男子,虽心中疼他,也要求的严些。阿稚是女孩儿家,天性爱娇,做父母的难免有些娇惯纵容。」 「花朵般的孩子,娇惯些也是应该的。」云尚书若有所思,含笑的目光落在云倾柔嫩却毫无表情的小脸蛋上,「潜儿,你带两个孩子回去吧。难得休沐在家,带两个孩子好好玩玩,改天咱们叔侄二人再聚。」 云三爷客气推让了几句,见云尚书执意不许,便顺水推舟的道:「也好,我带两个孩子好好玩玩。阿仰在学里功课很紧,阿稚又病着,我心里也实在放不下他们。改天我陪叔叔好好喝几杯。」 云三爷陪云尚书说了会儿话,便告辞出来了。 云倾一直搂着父亲的脖子不放,云三爷抱着她,身边跟着云仰,父子三人渐渐走远。 「阿稚,阿稚。」云尚书望着这父子三人的背影,目光有些茫然。 墙角一株六角大红开的正好,品种为纯正的松阳红,树形优美,枝条丰满挺拔,叶片浓绿,花色鲜艳异常,风姿楚楚,国色天香。 「美人胚子,云家竟有这样的美人胚子。」不知过了多久,云尚书怅然转身,一声叹息。 云倾一直紧紧搂着父亲的脖子,直到回了三房,也不肯放松。云三爷未免奇怪,「阿稚今天跟爹爹这么亲,搂着不放啊。」云倾小脸绷得紧紧的,「爹爹,我不是搂着你,我是搂着很多很多银子,白花花的银子。银子这么好,我当然不放啊。」云三爷不禁粲然。 何氏和云仰当然听不懂,都有些诧异。 云三爷笑,摒退丫头婆子,把今天和云尚书说的话告诉妻子、儿子,却没提具体要拿出多少银子,「……阿稚这小机灵装了个小傻子,把什么都听去啦。不成了,我这个富翁的真面目让阿稚看到了,这还得了。看样子往后阿稚要买什么,做爹爹的都只能答应她啦。」何氏和云仰这才明白云倾方才的话是什么意思,母子二人都笑,「可不是么?爹爹有钱,做女儿的要拿来花用花用,人之常情。」 「爹爹,伯伯叔叔也有钱么?咱们云家这么有钱么?」云倾漆黑灵动的大眼睛盯着云三爷,认认真真的问道。 「哪会?」云三爷微笑,「咱们云家当然不是人人都这么有钱的。阿仰,阿稚,爹爹有钱,是你们的祖父留下来的啊。」 云仰和云倾都露出迷惘的神色。 他们的祖父不就是云尚书的兄长么?如果他们的祖父有钱,那云尚书也应该有钱,不应该有差别啊。 云三爷笑,「今儿也是巧了,什么话都让阿稚这小机灵听到了。也好,爹爹就把从前的事全部讲给你们听听。」自己抱着云倾坐下了,让何氏和云仰坐到他身边,讲起一段往事。 云三爷的父亲,也就是云尚书的兄长,名叫云守拙。 君子处世四守:守朴、守拙、守笃、守诚。云家祖父那一辈的堂兄弟共有四人,云守拙行二,云尚书行三,所以分别取名守拙、守笃。云尚书早年间便中了进士,仕途顺利,云守拙却多年科举不顺利,相比较起弟弟,他在功名利禄的道路上可是差远了。 当年分家的时候云守拙和云守笃分到的家业差不多,云守拙是忠厚君子,心肠很软,每每见到有人遇到不幸或急难之事他总爱帮助一二,所以到了后来,云守拙就比弟弟穷的多了。 第二十八章 云守拙二十多岁的时候,偶尔路过河边,看到有一长满络腮胡子的壮年男子要跳河,忙把这人拦下了。问了问才知道,原来这络腮胡子是本县人,因想着要发财,所以借钱买了货物,跟着一帮海客出了海,想要赚笔大钱。海运的利本是丰厚的,无奈风险也大,他带货的那船沉了,所有的钱都打了水漂,因此想不开,要图个自尽。云守拙叹息,「你家中有父母没有?有妻儿没有?为着他们也不能自尽啊。我助你些银钱,回家好好过日子吧。」恰巧身边有刚收来的田租,自己留下了数十两留待家人度日,其余的全给了那络腮胡子。 「后来那络腮胡子又到海上贩货了?发财了?」云仰和云倾听得津津有味。 「没那么容易。」云三爷笑着摇头,「你们的祖父救济了他一回,他没发财;后来他又寻了三回死,也是凑巧,全被你们祖父撞见了,每回都救了他,给他钱。咱们说起来容易,救了四回人,给了四回钱,实则他出海一趟便要一两年、两三年,救了他四回,十多年便过去了。」 「天呢。」云仰和云倾一齐惊呼。 兄妹二人心中同时起了自豪之感,「祖父真是好人啊。」「忠厚君子,仁爱之心。」 云三爷也很感慨,「是,你们的祖父屡次救济这人时,并没有一丝一毫的私心。后来这人在海上发了财,拿了十倍的银财来还给你们的祖父。他老人家不肯要,说志在救人,不图利,那络腮胡子也是知恩图报之人,便说这些银子当作本钱,他要再次出海,若赚了大钱,到时候再分给你祖父。你祖父不肯,那络腮胡子说,海上风浪大,若是有你祖父这厚德之人的货物在,海神会保佑整条船都平安归来的。你祖父当时虽觉得他胡说,但见他话都说到这个份儿上了,便没有再推辞,答应了他。」 「后来很赚钱,是么?」云倾殷勤询问。 「是,很赚钱。」云三爷微笑,「也不知那络腮胡子是怎么一翻十十翻百的,总之最后他交到你祖父手里时是一大笔钱。你祖父性情淡泊,向来不把银钱俗物看到眼里,可是看到那个数字,也是大吃一惊。」 「多少钱啊?」云倾眼睛亮晶晶。 「多少钱啊?」云仰也很有兴趣。 「不告诉你们。」云三爷偏偏卖起关子。 云倾喜滋滋的下了地,招手叫云仰,「哥哥,咱们也不管祖父给咱们留下了多少银子,反正以后我要买一堆面具,要买糖人儿,要买各式各样的小玩具,见着什么就要什么。」 「我也要。」云仰见妹妹满脸都是笑,自然不会扫她的兴,顺着她的话意往下说,「我要最好的纸,最贵的墨,最有名气的砚,文房四宝全要好的,一样也不将就。」 「我要新衣裳!」云倾越说越开心。 「我也要!」云仰笑咪咪。 看到他兄妹二人高兴成这样,云三爷、何氏相视一笑,也是欢喜。 「芳卿,我答应叔叔拿十万两银子出来。」云三爷小声告诉何氏。 「好。」何氏温柔点头。 云家这银子本就是通过海贸赚回来的,入股海运,何氏自然不会反对。 「那你取银票给我吧。」云三爷低笑,「我的钱全归你管,你不答应,我可拿不出来啊。」 「这便取给你。」何氏娇嗔的横了他一眼,似是嫌弃他当着孩子们的面,言语神态太暧昧了。 「爹,娘!」云倾颠儿颠儿的跑过来了,堆着一脸笑,甜甜蜜蜜,「娘要给爹爹银票对不对?先给我行不行,我想揣着银票睡一晚,好做个美梦,梦到我很有钱……」 「噗……」她孩子气的小模样把云三爷和何氏都逗笑了。 云仰也乐不可支。 揣着银票睡一晚,阿稚真是奇思妙想啊。 本来云三爷对不能陪云尚书喝酒很愧疚,想取出银票马上给他的好叔叔送去的,但是云倾这么一要求,他也就改了主意,捏捏云倾的小脸蛋,打趣的道:「好,那阿稚就揣着吧。阿稚,你今晚一定要做个好梦啊。」 「一定,一定。」云倾忙不迭的点头。 给云尚书送银票?不急不急,银票还是先放在我这里吧。明天不一定是个啥情形呢,嘻嘻。 说服了父母,云倾身心愉快。 她笑嘻嘻坐到何氏身边,「娘,我揣着银票呢,自己睡万一丢了可怎么办?晚上我跟你睡。」何氏溺爱的揽过她,「睡觉怎么会丢东西?阿稚想多了。不过,阿稚若要跟娘睡,那却是没有问题的,欢迎之至。」说着话,冲云三爷使了个眼色。云三爷会意,笑道:「明儿一大早我要送阿仰去上学,我们爷儿俩起的早,便一处睡了,省的一大早吵到你们。」 云倾眼珠灵活的转了转,狡黠一笑,跳下地往里间跑。 「阿稚去做什么?」云三爷和何氏都不明白。 云仰也莫名其妙,「妹妹这出其不意的,是有什么新鲜点子了么?」 晴霞机灵,跟在云倾身后进去了。过了一会儿晴霞便出来了,强忍着笑,「三爷,太太,姑娘把她的头花取下来放到太太的大床上了,还说……」 「说什么了?」何氏知道云倾定是说了好笑的孩子话,含笑问道。 「我把大床占了!」云倾小小的身子从晴霞身后钻出来,一脸得意,「我把我的头花放大床上了啊,今晚大床归我和娘了!」 「好,好,好。」何氏连声答应。 云三爷和云仰父子二人却是背过身去,笑得直抽抽。 阿稚,你笑死人啊。 云倾靠在何氏身边,嘴里噙着笑,自在的荡起小脚丫。前世那些为数不多的欢快时光里她是时常闹这样的小笑话的,那真是快乐无忧的童年啊,长大之后,再也没办法笑得那么开心,那么无邪,那么纯粹了。现在老天给了她机会,重新回到了幼年时候,再像从前那样淘气胡闹,真好玩,真有意思啊。 「娘,自喜想她妈了,我答应她今天回家一趟。」云倾拉拉何氏的衣襟,小声的说道。 何氏微笑,「反正你今晚要跟娘一起睡的,也用不着自喜。让她回家一晚也成。」 云倾很高兴,「就知道娘会答应的,娘最好了!娘,我有些悄悄话要告诉自喜,我找她去了啊。」把自喜叫到廊下,认真的交代着什么。 云三爷和何氏只当云倾是小孩子心性,和自喜不过是说些小孩子的玩闹话,浑没放在心上。 云倾告诉自喜:「你今晚回你家住,明天再回来,我跟太太说过了。」自喜「呀」的一声,「呀,那我今晚不是能跟我娘一起睡了?可真好!」云倾笑,「今晚我跟我娘睡,你也跟你娘睡,正合适。」自喜高兴极了,笑的见牙不见眼。 「哎,你回家后替我做件事。」云倾小声的道:「让你哥哥悄悄的到柳叶胡同金家去一趟……」 「啊?」自喜眼睛瞪得像铜铃,「金家是很不好的人家呀,姑娘,我哥哥如果去那种地方,会被我爹娘打死的!」 她很听姑娘的话,可是也很爱护哥哥,本来还笑得跟朵花似的,现在却不知不觉的挺直了腰,一脸正气,大义凛然。 第二十九章 「你想哪儿去了。」云倾白了她一眼,「让你哥哥乔装改扮过去刺探消息的,有什么新鲜事,回头讲给我听。告诉他,这可不是让他开眼界去的,更不是让他学坏的,这是差使,是正事,懂么?」 「是差使啊。」自喜长长舒了一口气,「好好好,是正事就行,哥哥不会学坏,爹娘不会打人。」 云倾无语半晌,从荷包里取出几颗银豆子给了自喜,「呶,这是给你哥哥的赏钱。让他把这差使办得漂漂亮亮的,不许出岔子。还有,这件事只有你和你哥哥知道,谁也不许告诉,你爹娘跟前不许露半点风声,我爹娘跟前也一个字不许说,记住了么?」 「记住了,记住了。」自喜连连点头,小鸡啄米似的,「不做坏事就行,我全听姑娘的。」 云倾:…… 自喜拿上云倾给她的面具、何氏赏的几盒点心,高高兴兴的回家了。 她家就在云府后面的小巷子里,离得不远,从东南边的小角门出去过条街就是了。 何氏觉得自喜年龄太小,不放心,特地差一个婆子把她送回了家。自喜的爹娘见闺女回家了,大喜,硬要留那婆子吃晚饭,婆子呵呵笑,「你家虽是粗茶淡饭的,闻着倒也怪香的。我还要回去跟三太太回话,就不扰你们了。三太太说你这闺女想家了,让她回来住一晚,又怕她小人儿家乱跑,特特的让我送回来的。」自喜的爹娘都是老实人,「那就不留婶子了。明儿个我们亲自送丫头回去,不会让她小人儿家乱跑的,请太太只管放心。」婆子见他夫妻俩一个比一个不会说话,和自喜一样楞楞的,肚中好笑,也没多留,告辞回了云府。 婆子回去见何氏回了话,何氏知道自喜平安回了家,也便罢了。 晚上云尚书命书童送了壶陈年佳酿芙蓉醉给云三爷,云三爷厚赏书童,取了一瓶宫里赏赐下来的好酒让书童带回去,「替我向叔父大人请安,今晚不能陪他老人家饮酒了,万分过意不去。」书童欢欢喜喜的去了。 若是放到平时,就算云三爷回来之后不立即取银票送过去,那云尚书命书童送酒过来他总会想起来的,必会再过去外书房一趟。可他的宝贝女儿要揣着银票睡一晚,他已经答应了,那没有办法,只好拖到明天了。 这晚云倾和何氏一起睡,何氏抱着自己白白软软的小女儿心早就酥了,任凭她做什么也行,更何况只是揣着银票睡一晚这种小事呢?云倾如愿以偿的把一张张银票放到枕头底下,头枕巨款,舒舒服服的睡了一夜。 第二天她醒来的时候,云三爷和云仰早已经出门了。 等她梳洗好,和何氏一起坐在桌边用早点的时候,自喜回来了。 自喜是由她爹娘送回来的,小丫头梳着双丫髻,两眼放光,面孔红红,跃跃欲试,一看就是有满肚子的话要说,憋都憋不住了。 「有什么新鲜事,说吧。」云倾咬了口小油条,慢悠悠的说道。 何氏含笑看了她俩一眼。 云倾忙解释,「娘,自喜但凡这个样子,一定是有话要说。如果不让她说,她会憋得很难受,那太残忍了。」 「是么?」何氏嘴角微翘。 「是啊是啊。」自喜殷勤点头。 一边点头,一边眼馋的看了看云倾手里的小油条。 云倾顺手递给她一根,「吃吧,边吃边说。」 自喜连忙道谢接过来,咬了一口,津津有味的说道:「太太,姑娘,奴婢的哥哥不是在梁记做伙计么?昨晚他在店里当值,听说了一件大大的稀罕事,很大很大的稀罕事!」才开始的时候她是眉飞色舞,说到后来,却已是手舞足蹈了,也不知这稀罕事让她有多兴奋。 自喜和云倾年龄差不多,何氏平时也当她是小孩子,见她这样,也不过笑笑而已,并没有斥责她不懂规矩。 「昨晚打起来了啊,一个阔少和一个公子哥儿打起来了!」自喜一边说一边吃,两样都不耽误,吃的很快,说的居然也清清楚楚,「为了争什么怜什么爱,打的不可开交啊,惊动了许多官兵,有穿黑衣裳的,有穿绿衣裳的,还有穿红衣裳的!」 何氏心中一动。 为了什么怜什么爱打架,大概是两个不争气的纨绔在争风吃醋了。这并不稀奇,但是惊动了许多官兵,便不是小事了。穿黑衣裳的应该是五城兵马司的人,绿衣裳的则是顺天府的差役,那穿红衣裳的……难道是锦衣卫么?能让锦衣卫出动的,必定不是普通人,不是普通事啊。 「有人打架啊?谁和谁?」云倾喝着南瓜粥,问道。 南瓜粥不知熬了多久,火候到了,香气扑鼻。 「一个是什么侯爷的儿子,一个是什么总督的儿子,两边儿的爹都厉害啊。」自喜言语神情都很夸张,「很厉害啊。」 何氏不知怎地,有些心慌。 什么总督的公子?她记得云三爷说过,云四爷正是跟福建总督的公子认识了,所以才有门路入股海运的啊。 何氏把丫头晴芳叫了过来,「去看看你妹妹秋芳,把这豆腐皮包子送给她吃。」命人拿了包子给晴芳,小声交代了她几句话。晴芳是二等丫头,也是个机灵的,听了何氏的吩咐没敢耽搁,便去了四房。过了没多久晴芳便回来了,脸色有些发白,见过何氏,小声禀告着什么。 云倾很不自觉的凑过去听,「我好像听到四婶婶了,她好么?」 何氏挥手命晴芳退下,揽过云倾,面有忧色,「你四婶婶……似乎不大好……」 「怎么了呀?」云倾天真烂漫。 何氏苦笑,温声道:「小孩子家莫问这么多了。」 云倾听她语气温和却又坚定,没敢再问。 她带着舒绿和自喜出来玩,自喜方才在何氏面前还滔滔不绝呢,到了云倾面前更是口没遮拦,一五一十全说了,「……我哥哥说,两边儿谁也不让着谁,打的可凶了!有一个肥肥的人滑了一下,重重摔了一跤,伤的可是不轻……」 云倾心中一阵畅快。 伤的越重越好,摔死才好呢。 一个小丫头抹着眼泪,抽抽噎噎的从前头过去了。 「那不是绿枝么?」自喜眼尖,认出了那个小丫头。 舒绿奇怪,「绿枝人笨笨的,可她娘是定国公府陪嫁过来的,五姑娘虽不喜她,平时对她还不错啊。她这么个哭法可不对劲儿,姑娘,我过去看看可好?」 云倾知道舒绿办事可靠,便点头答应了。 舒绿再回来时,又是惊奇,又是不解,「四太太正砸东西发脾气呢,整个四房都乱套了,连绿枝这小丫头都牵连了,挨了四太太一巴掌,脸上五个指印儿,看着怪可怜的。」 「真可怜。」自喜对绿枝非常同情。 云倾命舒绿摘了朵粉嘟嘟的月季花给她,随手把玩,心情愉快。 砸东西发脾气迁怒下人,可见兵荒马乱溃不成军到了什么地步。 想当年程氏可是位四平八稳雍容华贵的太太啊,她竟然也有今天,真好。 前尘往事,历历在目。 第三十章 程氏仪态雍容的从云倾面前走过,那高昂的脖颈,那不屑的目光,那高高在上、傲慢骄横的神态,让年方十岁的云倾自惭形秽,感觉自己低微到了尘埃里。 曾经那般高不可攀稳如泰山的程氏,现在也气急败坏火冒三丈暴跳如雷了,真是风水轮流转,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啊。 「我想去看看五姐姐。」云倾笑吟吟的道 云湍和程氏的女儿云佼和云倾同岁,程氏十分娇养,并没有让她出来住,现在还和程氏住在一起呢。云倾说的是去看望云佼,其实就是去看程氏的笑话。 毕竟程氏这位定国公独女、云家四少夫人恼羞成怒大发雷霆的时候也不多见,不去观摩一下,不去开开眼界,岂不是白白错过良机,很吃亏么。 看戏还要给钱呢,眼前就有好戏上演,还不要钱,哪能不看。 「好啊,姑娘想去,那便去。」自喜很听云倾的话,率先响应。 舒绿就老成多了,忙劝道:「姑娘若想去看望你五姐姐,还是由太太带着,好么?姑娘想想,四太太那边定是正乱着呢,小姑娘家何等金贵,一个人冒冒失失往那边跑,极不妥当。」 「有你们呀。」云倾眨眨眼睛。 舒绿陪笑脸,「姑娘,我和自喜毕竟只是丫头,没有身份啊。」 自喜本来是赞成云倾的,听了舒绿的话却拧起浓眉,冥思苦想,「舒绿姐姐说的对,前些天三爷还跟姑娘讲过这个呢,我记得好像是说……眼看着墙就要塌了,赶紧跑啊,不能硬冲过去啊……」 云倾哭笑不得。 舒绿伸出纤纤玉手点自喜的额头,嗔怪道:「君子不立于危墙之下,记住了么?」 「对对对,就是这句话,舒绿姐姐记性真好!」自喜想半天也没想到那句话是怎么说的,舒绿一开口她便想起来了,不由的眉花眼笑。 云倾一乐,「你们连君子不立于危墙之下都说出来了,就是不想让我过去呗。也好,就听你们的。」舒服心中一松,忙道:「姑娘真想去,让太太带着,哪里去不得?」和自喜一起陪着云倾回去了。 何氏黛眉微颦,似有忧色,见云倾进来,眉目却渐渐舒展开了,嘴角噙着温柔的笑。 「娘,我隐约听到些风言风语。」云倾扑到她怀里,两只小胳膊搂着她的脖子,小小声的告诉她,「四婶婶在大发脾气呢,好像是四叔出了什么事。昨天我听叔祖父说的是四叔和福建总督的公子有交情,昨晚什么侯爷的儿子和什么总督的儿子就打起来了,然后四婶婶就这样了……」 「阿稚小小人儿,知道的可真多。」何氏怜爱的亲亲她。 云倾眼珠滴溜溜乱转,「娘,我今晚还要揣着银票睡,银票不许拿去给叔祖父。」 何氏又是怜惜,又是好笑,故意问她,「这是为什么啊?」 云倾扁扁小嘴,「四婶婶是国公府的小姐,平时多端庄的一个人啊,多有架子的一个人啊,她要是咆哮起来了……」 「这是什么话。」何氏嗔怪。 云倾吐舌,「四婶婶是长辈,我方才用词不当,收回,立即收回。娘,四婶婶要是不从容了,不平静了,不管三七二十一的乱发起脾气了,那一定是有什么不好的事,对不对?也不知道和福建总督的儿子有没有相干,咱家的银票还是先放着为好,你说对不对?」 「就你聪明。」何氏似笑非笑瞅了瞅云倾,怜爱之意,溢于言表。 云倾调皮的笑笑,轻声软语和母亲商量,「娘,四婶婶那里动静挺大的,咱们若不过去探望慰问一二,是不是太没礼数了啊?」 何氏轻抚云倾的头发,柔声道:「阿稚想要过去看看,自然不难。不过,到了你四婶婶那里之后,阿稚不许生事,明白么?你四婶婶、五姐姐现在正是难受的时候,咱们虽帮不上忙,也不能节外生枝。」 「我就看个热闹,啥也不干。」云倾答应得很痛快。 何氏眉头微蹙。 云倾知道自己说错了话,连忙更正,「我就看看,不说话。」 何氏微微一笑,「好,娘带你过去。」 云倾心中雀跃。 看热闹去喽,名正言顺、光明正大的看热闹去喽。 何氏牵了云倾的小手,嘱咐道:「到了你四婶婶那里,不许乱跑,不许离开娘。」云倾知道何氏是太在意自己这宝贝女儿了,笑嘻嘻的答应,「嗯,知道了。」何氏带了晴霞、晴柔、舒绿、自喜等人,去了四房。 还没进四房的正院,远远的便看到几个丫头垂手站着,战战兢兢,面色惊慌。 除了这些丫头之外,云二爷的遗孀李氏也带着她的女儿云佩站在外面,李氏脸黄黄瘦瘦的,有些尴尬,云佩这豆蔻年华的少女和李氏相比倒是水嫩了许多,但手足无措,面色彷徨,哪像位娇养在深闺之中无忧无虑的姑娘? 云倾生出怜悯之心。 李氏和云佩在云府真的挺难的。李氏是小家之女,娘家没什么势力依靠,这母女二人在云家日子难过,很多时候真是左右为难。譬如现在吧,四房遇到了事,李氏和云佩母女若不过来看望,显得她们很失礼,很冷漠,以后再想让程氏帮个什么忙,就没脸开口了。可是过来看看吧,四房连丫头都没把她们看在眼里,瞧瞧这个情形,分明是丫头们顾忌到程氏正在气头上,没人敢去禀报,李氏和云佩走又不是,留又不是,生生的被晾在这儿了。 何氏和云倾走过去,李氏看到她们过来,如释重负,「三弟妹,你来了。」何氏温和的叫了「二嫂」,云倾没叫人,却伸出另一只小手,握住了云佩。云佩心中一暖,低头看她,「六妹妹好些了么?」云倾点点头。 不知怎地,云佩心里踏实多了。 云倾明明还是个小姑娘,可拉着云倾这小妹妹的手,云佩好似有了主心骨,不再彷徨无助。 何氏含笑往院子里走,有个穿青色比甲的丫头犹豫了下,陪笑道:「三太太,我家太太和大太太正说话呢……」敢情不只程氏在,杜氏也来了,嫡亲妯娌二人在屋里密谈。 「还有谁啊?」何氏一边往里走,一边含笑问道。 「还有四姑娘和五姑娘。」丫头满脸堆笑,越发小心翼翼。 进到院子里,只见院门口垂手站着十几名丫头婆子,再往前却见不着人影了,正房里却有杜氏和程氏的声音断断续续传出来,显见得是这两人在说体己话,除心腹之人外,其余不相干的人都被打发出来了,不许偷听。 云倾未免有些失望。 唉,还以为一进到四房就会看到鸡飞狗跳、纷乱不堪的热闹场景呢…… 看戏不容易啊。 令人着恼的是,何氏和云倾进来之后,那守在院门口的丫头婆子陪笑见礼,但没有一个人有进去通报的意思。看样子竟是要何氏和云倾白等着了。 这来的人如果是杜氏,四房的丫头婆子会是这种态度么?敢是这种态度么? 云倾生气,甩开何氏,蹬蹬蹬的便顺着院子中间的甬路往前跑。 「阿稚,阿稚!」何氏吃了一惊,忙提起裙子亲自去追,「阿稚,不许乱跑!」 第三十一章 云倾咯咯直笑,银铃般的笑声洒满小路,传遍了整个庭院。 四房那些守在院门口的丫头婆子目瞪口呆,你看我,我看你,一时之间竟不知该如何是好。片刻之后,有几个机灵的丫头跟在云倾身后跑,「六姑娘,六姑娘慢着点儿!」云倾哪有空理会她们?都快跑到屋门口了。 「大嫂,四弟妹,你们在喝体己茶么?」何氏追着云倾到了廊下,额头已微微出了汗,反正已经到了屋门口,索性扬声问道。 五彩线络盘花竹帘掀起,云仪含笑迎出来,「三婶婶来了,有失远迎。」 云仪眼角的泪珠还没擦干净,这时却已笑得温柔和悦,好像什么事也没有发生似的。 何氏既然过来了,李氏和云佩便不在门口站着,也一起来了。云仪见过何氏,又见过李氏和云佩,温和有礼。不过,她只在廊下和何氏、李氏等人寒暄,却没有请她们进去,显然屋里现在还乱着,不合适招待客人。 云倾才不管这些,她人小身子灵便,弯腰一钻,便进了屋。 程氏的正房向来是以陈设华贵着称的,这时却是一地狼藉,凌乱不堪,云倾见了,心里已是一乐。再举目望去,云倾便更高兴了,只见程氏这位贵妇人此时发髻散乱,泪水把脂粉冲得东一道西一道,鼻涕与眼泪齐飞,鼻头共腮红一色,五彩缤纷,精彩纷呈,知道的这是定国公独女、云家四太太,不知道的还以为这是哪家的无知泼妇,生起气来便任性糟蹋自己,这张脸已经是没法看了,目不忍睹。 杜氏正挽着程氏的胳膊苦苦相劝,云佼在一旁陪着掉眼泪,屋里竟然一个心腹也没留。 看到云倾进来,云佼连程氏也顾不上了,恼火的瞪着她,「云倾,你也太不懂礼貌了吧?到别人屋里来拜访,不通报便进来了么?」 云倾嘴角微翘。 通报?让人通报了再进来,我还看得着程氏这狼狈不堪的模样么?我还看得着你云五姑娘恼羞成怒的模样么?我还能不花钱看好戏么? 杜氏没把云倾这小傻子放在眼里,还在劝程氏,「弟妹,别哭了。那胡公子就算伤得再重,也是栗侯爷担惊受怕,且轮不着咱们云家呢。四弟被顺天府拿了也没事,不过是嫖宿娼家的罪名罢了,大爷自会去保他出来。」 「哪有这么简单?」程氏无比烦恼,「这胡公子干系重大,伤了他一个,阻了多少家的财路?得罪多少人?怕是连我爹也牵连了……」 程氏越说越气苦,原本便乱七八糟的面容好像变了形似的,愈发丑陋不堪,难以入目。 云倾印象中的程氏虽然不是绝色美女,却也一直华贵大方,今天见到她这幅模样,不由的兴味盎然,仔仔细细的欣赏玩味起来。 难得啊,程氏居然也有今天!想当初云倾在锦绣里云府过着寄人篱下的孤女生涯时,程氏可是不拘什么时候都高贵得令人不敢直视,端庄得庙里的佛像,曾几何时,她也会凄凄惶惶,如此失态,如市井泼妇一般? 「……这次也不知会得罪多少人……我爹娘平时何等疼爱我,如今也是恼了……说四爷不该带胡公子到风月之所,不该诱惑胡公子花天酒地,以至于连累了大家……」程氏说到伤心处,泪落如雨。 云倾心下了然,连连冷笑。 海上贸易属暴利,谁会嫌钱烧手,谁不想分一杯羹?通过定国公府和胡总督搭上关系入股赚钱的朝中大佬想必不少,这些人个个有来头,个个难惹。事情若顺顺利利的,这些都是云湍、程氏夫妻二人的功劳,若是出了岔子,他们就不是有功劳,而是有罪过了。 「这次也不知会得罪多少人」,呵呵,得罪人的越多越好,让你们这对黑心肝的夫妻吃不了兜着走。 事到如今,云倾还有什么不明白的么?前世云湍和程氏也是同样搭上了胡总督的路子,对胡总督的儿子巴结的很,待若上宾。这对夫妻在福建赚的钱一定是巨额数字,所以对胡总督的儿子予取予求,无不应允。那胡痴肥既然喜欢童女,而且是颜色异常娇艳的童女,云湍、程氏便不顾云倾的死活,设计把云倾送入虎口……真是狼心狗肺,猪狗不如啊。 这样的一对夫妻如果得不到应有的报应,岂不是老天爷不长眼。 杜氏好言好语劝着程氏,程氏却哭得更加伤痛。 「哭吧哭吧,以后痛哭流涕就是你的家常便饭了,更痛苦的事情还在后头呢。」云倾幸灾乐祸的想道。 「喂,你来做什么?谁让你进来的?」云佼满肚子的气没处撒,气势汹汹跑到了云倾面前质问。 云倾嫌她挡了自己的视线,不耐烦的伸手把她推开了。 捣什么乱,还没看够呢! 云佼气的小脸发白,「你……你敢推我!你竟然敢推我!我是姐姐,你是妹妹,你太没礼貌了,竟敢推我!」 云佼声音又尖又刺耳,把正在劝程氏的杜氏都给惊动了,吃惊的往这边看过来。 程氏仪态全无,杜氏这位云家大太太比她也强不到哪儿去,脸黄黄的,一脸焦急,平时那干练麻利的当家太太模样早已踪影全无。 「六姐儿怎么进来了?」杜氏看到云倾稳稳当当的站在眼前,诧异的失声问道。 她的女儿云仪明明出去了,应该会把何氏等人都拦在外头才对啊。 「阿稚没惹大嫂、四弟妹生气吧?」何氏在外面听到杜氏的话,再也忍耐不住,一掀门帘,轻盈的走了进来。 她声音温和中带着关切,甫一进门便在寻找云倾的身影,对这屋里的纷乱杂沓丝毫没有留意。杜氏却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怕留下笑柄在何氏眼里,忙把程氏一把搂在怀里,「四弟妹,先别露脸,你这样子狼狈了些,莫被你三嫂看了去。」程氏烦恼无限,「她来做什么?净会添乱!」杜氏小声劝她,「话不是这么说的。弟妹,你三嫂来看你总是好意,知道么?」一边劝着程氏,一边招手叫过云佼,小声吩咐了她几句话。云佼满心不乐意,瞪了云倾几眼,赌气出去了。 李氏和云佩颇有踌躇之色,不知是应该跟着何氏一起进去,还是继续在门口等着,云仪轻轻笑了笑,「四叔前几日给五妹妹弄了只葵花凤头鹦鹉,身子是白色的,头顶有黄色冠羽,愤怒时头冠呈扇状竖立,就像一朵盛开的葵花一般。二婶婶,大姐姐,不如过去瞧瞧,如何?」李氏心中长长松了一口气,含笑道:「甚好。」云佩感激的笑,「多谢四妹妹,我早就听说这凤头鹦鹉了,正想开开眼界呢。」巴不得远离是非之地,和李氏一起到西边的廊下看鹦鹉去了。 云仪眉头微蹙,转身进屋。 迎面正好遇上云佼,云仪忙问道:「五妹妹做什么去?」云佼气鼓鼓的,「大伯母命我叫人进来,服侍我娘梳洗。」云仪柔声道:「还是我过去吧。五妹妹,你去陪着四婶婶便好。」云佼本就懒得出去,闻言立即点头,「好,有劳四姐姐。」 第三十二章 云仪招手叫过几个侍女,「小雯,小蛮,你们过来。」细细吩咐了几句话。侍女们不敢怠慢,随着云仪进了屋,打温水的打温水,收拾屋子的收拾屋子,轻手轻脚,小心在意。不多时,地上的杂物碎片被清理了出去,程氏和杜氏洗了脸,重新匀面,和何氏等人一起坐了下来。 何氏扶云倾坐好了,温声劝道:「四弟妹不必忧心,四弟的罪名很轻,不碍事。」何氏这话虽是安慰人的,却没说错,因为云湍被抓起来的罪名是官员嫖宿娼家,这个罪名说起来很难听,但是量刑并不重,不过是罚俸、降级而已。 程氏平日里只是高傲,表面上的礼貌还是要讲的,这时心情郁闷至极,说话便有些不管不顾了,「三嫂事不关己,说的好太平话!四爷是清贵翰林,若这个罪名坐实了,仕途还有望么?以后还有脸出门见人么?更何况其中牵涉到几位贵人,关系错综复杂,三嫂反正也不懂,就别多管了。」 「四弟妹!」杜氏低声喝道。 程氏气苦的转过脸去。 何氏是来尽妯娌的本份,来宽慰程氏的,听她这么说话,就算涵养再好也未免心中有气,含笑道:「是我的不是,多管四太太的闲事了,实在对不住。我人既笨,又没什么本事,帮不上忙,便不在这里碍眼,告辞了。」杜氏忙过来拉住她,「四弟妹这是慌了神说胡话呢,三弟妹你是做嫂嫂的人,莫跟她一般见识。」何氏微笑,「哪里。四太太不嫌弃我便好了。」杜氏见程氏只管垂泪赌气,何氏又似笑非笑,似恼非恼,她这做大嫂的劝哪个也不是,不由的苦笑。 「三婶婶平时是最疼四婶婶的,这时四婶婶正在气头上,三婶婶想来也不会和四婶婶一般见识,是么?」云仪陪着笑脸,言辞温婉,「三婶婶,我替四婶婶向您陪个不是,您就别生气了,好么?」 云仪还只是个孩子,她都这么懂事了,何氏也不便再说什么,缓缓的道:「妯娌之间开个玩笑,说句气话,这有什么呢。」杜氏忙道:「可不就是这个道理么?三弟妹,四弟妹,咱们自己人,气话说过便忘了,是不是?」一手拉起何氏,一手拉起程氏,把两人的手硬拉在一起。何氏语气淡淡的,「大嫂说的是。」程氏硬挤出丝笑容,「三嫂,方才我胡说八道,你别放在心上。」何氏一笑,「你说什么了?对不住,我记性差,已忘记了。」说着话,大家的语气都缓和下来。 杜氏道:「现在最要紧的是先把四弟保出来。四弟妹,这是咱们云家的事,我看还是让大爷和三弟出面最好,不要麻烦定国公府了。」程氏眼圈一红,「这样也好,等四爷回来,我也就有主心骨了。」 云仪在旁却露出焦虑的神色。思忖片刻,她咬咬唇,「仪儿有句话,不知当讲不当讲。」 「自己娘们儿有什么不能说的?」杜氏嗔怪道。 云仪犹豫了下,小心翼翼的道:「娘,三婶婶,四婶婶,听说胡公子伤得很重,现在还人事不知,是么?仪儿以为,胡公子是这个情形,四叔若是安然出狱回家,享起清闲,似乎有些不妥……」 「难道要让你四叔陪着胡公子受罪不成?」程氏发怒,本是少气无力靠在椅背上的,这时却直起了身子。 「仪儿不是这个意思。」云仪忙道:「四婶婶,不是让四叔受罪啊,以咱家的势力,大把银子撒进去,四叔就算在牢里也可以照看得很好,不会吃苦的啊。」 「倒也有理。」程氏脸色缓和了些。 程氏脸色既然缓和,杜氏更是鼓励的看着云仪,「仪儿,你有话尽管说。」 云仪脸色凝重起来,「娘,三婶婶,四婶婶,这件事有些奇怪,你们不觉得么?胡公子和栗公子是因为一对金童玉女打起来的,那对金童玉女一名轻怜,一名蜜爱,栗公子偷偷养在柳叶胡同,秘不示人,但是胡公子却知道,而且一进门就点名要这两人,这中间一定有人捣鬼!」 「是谁在暗算咱们?」杜氏和程氏又惊又怒。 何氏诧异的看了云仪一眼。 当然云仪说的这些话并没错,可关键是……这些事不是云仪这小女孩儿所应该知道的啊。 轻怜,蜜爱……这两个名字一听就不是正经孩子的,小姑娘家哪能知道这些,便是知道也应该装作不知道…… 「故此,仪儿觉得咱们不急着救四叔出来,先看清楚形势再做定夺,也不迟啊。」云仪声音温柔。 「仪儿说的有理,咱们再仔细商量商量。」杜氏和程氏异口同声。 云倾一直靠在何氏身边冷眼旁观,蓦然之间,灵台清明。 她跳下地,径自往外走。 何氏着慌,「阿稚,你做什么去?」追着她也出来了, 云倾鼓着小脸颊,好像在跟谁生气似的,何氏问她话也不理,只管往外走。 何氏无奈,只好命晴霞代她去向杜氏、程氏、李氏等人告罪,自己跟在云倾身边,出来了。 云倾气咻咻的,一直走到了云三爷的书房,也不用别人帮忙,自己费劲八拉的爬到椅子上坐好,喘匀了气,板着小脸命令,「磨墨,拿桃花笺!」等侍女替她磨好墨,拿出桃花笺,云倾提起笔,蘸饱了墨,用幼稚的字体歪歪扭扭写下一行大字,「爹爹,你一定要把四叔救出来啊!不惜血本,不计代价!」 写好之后,她拿起来认真仔细的看了看,卖力的鼓起小嘴往桃花笺上吹气。 「阿稚在做什么?」何氏一直跟在她身边,看的一头雾水。 「让字快点干呀。」云倾忽然笑了,快活的说道。 「顽皮。」她这一笑犹如蓓蕾初放,清新明丽,何氏原本悬着的心一下子落了地,笑着嗔怪。 云倾吹干了字,把桃花笺装入信封,「娘,命人送给爹爹,不许误事。」 女儿要给父亲送封信,何氏自然是没有意见的,便听了云倾的话,差人送信去了。 云倾舒舒服服把小身子埋到了宽大的太师椅里。 想让云湍多做几天牢,好把前世他自请出使高丽的事混过去?休想。 云湍还是像上辈子一样冒冒失失在皇帝陛下面前露这个脸吧。 当然了,这一世不会有人替他了。远离京城,惊涛骇浪,这些让云湍自己体会。 云湍只是被顺天府抓了去程氏就已经方寸大乱了,如果他再甘冒奇险出使高丽,到时候程氏会是幅什么模样? 云倾不厚道的笑起来。 云三爷没有辜负云倾的期望,这天他直到天黑透了才一身疲惫的回到家,比平时晚了很多。 他不是一个人回来的,身后还跟着一个低着头、满脸惭愧的人。 云湍。 云三爷把云湍这个堂弟给救出来了。他本来就是个知恩图报的人,更何况云倾给他的便笺中很认真的拜托他一定要不惜血本不计代价的救人,那稚嫩的字体看得云三爷热泪盈眶,「阿稚还是个孩子,都知道钱财乃身外之物、亲人才是最重要的道理了啊。」果然依了云倾,不惜用重金贿赂,要保云湍出狱。 第三十三章 因为栗侯独子栗承刚和福建总督的爱子胡不竭这两人的案子已经闹到皇帝面前了,顺天府尹一开始还真的不敢随意放了涉案人员,可是云三爷下了血本,花大借钱打通关节,果然钱能通神,平平安安把云湍带回了锦绣里。 云三爷回家之后先命小厮回三房给何氏送了个口信,然后便和云湍一起去了云尚书的书房。 到了地方,云湍小步小步的往前挪,不大敢进去。云三爷叹道:「人谁无过?四弟放心,我从小也是个顽皮的,不知犯了多少过错,叔叔也只是训斥我罢了。」云湍愁眉苦脸,「换了我可就不行了。三哥,我觉得这回我躲不过了,定有一场好打。」云三爷再三安慰,「不会。叔叔是最慈祥的老人家了。」拉着云湍一起进了院子。 云尚书和云大爷都在,看到垂头丧气、一步一挨走进来的云湍,云尚书眼中冒火,「逆子!还不跪下!」云湍吓的「扑通」一声跪倒在地,云尚书气犹未息,从书桌上拿起一个沉甸甸的砚台,没头没脑的冲云湍砸了过去! 这砚台是上好的砣矶砚,其色泽如漆,群星闪闪,宛如无月星空,上有雪浪纹,如秋水微波,最是美观不过。可这砣矶砚份量不轻,云尚书又是满怀怒气砸过去的,速度极快,如果真的砸到云湍头上,后果不堪设想! 云三爷本是和云湍站在一处的,见状都惊呆了。 他从没见过云尚书发这么大的脾气! 云湍也吓了一跳,头往下缩了缩,想躲,可惜动作不够快,没有完全躲过去,砣矶砚掠过他额头,直直的向后飞去! 云湍一声惨叫,伸手捂住了头。 一绺鲜红的血迹沿着云湍的额头流了下来,弯弯曲曲,触目惊心。 「父亲息怒!」「叔叔息怒!」云大爷和云三爷差不多同时跪下来,为云湍求情。 云湍连声惨叫,「爹,我以后不敢了,饶了我吧!」 云尚书到了此时也是心酸,一声长叹,「唉,家门不幸,家门不幸啊。」 云三爷和云湍这兄弟二人回到云家之后便有人到王老太太、程氏等人面前送了信,王老太太知道云尚书的脾气,听说云湍回来又是欢喜,又是害怕,「只怕老爷饶不了他。」片刻不敢耽误,带着杜氏、程氏等人便赶来了。可惜她们到底还是来晚了一步,等她们不顾一切的闯到书房,云湍已经额头受伤,鲜血滴滴搭搭流到地上,地上都已经有一滩血迹了。 王老太太哪受得了这个?抱着云湍儿一声肉一声的就哭上了。 程氏眼泪也流成了河。 杜氏陪着她们一起掉泪,婆媳三人都是泣不成声。 云佼是个娇生惯养的小姑娘,见到她父亲云湍这样子又心疼又害怕,跑到云湍面前,抱着他哭成了泪人儿。 云仪眼光闪了闪,又是惊讶,又是愤怒,又是疑惑。她已经费尽九牛二虎之力把程氏、杜氏、老太太等人劝住了,也跟云大爷仔仔细细的商量过,她不明白,为什么云湍还是被救出来了? 云仪忽然背上发凉。 算算日子,前世她的好四叔是八月中旬在皇帝面前毛遂自荐的,离现在没多少天了!如果照这个态势发展下去,很可能云湍伤势略好之后便会挣扎着去翰林院,更有可能为了洗雪这次的耻辱,为了得到皇帝的青睐,像前世一样主动请缨…… 「难道还要三叔代为前往?难道三叔还要殒命海上?」云仪心头一片混乱,痛苦迷惘之极。 云湍是她的嫡亲叔叔,是疼爱她的好叔叔。如果云湍能不犯糊涂,云家人全部安然无恙,那当然是最好。可如果云湍不幸又犯了糊涂,那么……能代替他的只有云三爷了,没有别人…… 王老太太、程氏、杜氏、云佼等人的哭声传入耳中,云仪更加心烦意乱。 等何氏带着云倾闻讯赶来的时候,已经有大夫在为云湍包扎伤口了,王老太太、程氏、云佼等人包围着他,眼含热泪,心疼不已。 云倾示意何氏不要开口说话,何氏觉着有道理,便带着云倾安安静静的站在了一边。 云尚书正在和云三爷小声说着什么。 「潜儿,这回你的花费一定是个大数目,改天你把数目告诉叔叔,叔叔虽是个穷官,这笔银子也是要还你的。」云尚书缓缓的道。 「叔叔,真的不用了。」云三爷语气诚恳,「虽然确实花费了一些,可一家人不说两家话,叔叔莫和侄儿见外。」 云尚书感慨的拍了拍云三爷,「叔父叔母没白白抚养你长大啊。」 云三爷道:「两位长辈的养育之恩,侄儿铭记在心。只是侄儿有些过意不去……」说到这里,露出歉疚的神色。 「怎么了?」云尚书很关切。 不仅云尚书,就连在一旁侍立的云大爷也颇为关注,凝神静听。 云三爷有些不好意思,「此事牵涉甚广,只在顺天府走路子是行不通的,侄儿无奈,只好托人到宫中打通关节。侄儿拜托的那人不好金银财宝,只好琴棋书画,话语之中对前朝名士严散之的画很有兴趣。侄儿也是个爱书画古董的,可救人心切,没办法,只好忍痛割爱。如此一来,便有些对不起大姐夫了,大姐夫也喜欢那幅画……」 云尚书目光闪烁,微笑道:「你这是派上了正经用场,你大姐夫只有感激你的,定然无话可说。」 云三爷赧然,「还请叔叔见了大姐夫,替侄儿分辩一二。」 云尚书含笑点头,「放心,一定。」 云倾很高兴,轻轻挠了挠何氏的手掌心。 何氏也有几分开心,眼眸中笑意一闪而过。 云尚书和王夫人的大女儿云滟嫁给了盛大学士的独子盛谦。盛谦曾和云三爷提起过这件事。云三爷前些时日还跟何氏商量呢,「大姐夫开这个口也不容易,按理说不该回绝他。可这是先父留下来的遗物,我万分舍不得……」何氏也有些为难,谁知云倾从旁边探过来一个小脑袋,「我能做个坏孩子么?嘻嘻,爹爹,换做我是你,我就撒谎骗人,说画已经不在了、送人了,总之就是不给他。祖父留下来的物件儿,多珍贵啊,凭什么给他?」云三爷用责备的眼神看着她,「至亲之间,怎能如此?」云倾扁扁小嘴,「大姑夫见了我都不爱笑,也不疼爱我。」说着孩子话,转身跑了。何氏本想着云三爷不会听云倾这小孩子的话,可不知云三爷是爱画心切,还是太过纵容宝贝女儿,竟然真的……唉,他从来也没有做过这样的事,难为他了。不过既然这画已经「送」出去了,以后大家全都不用惦记着了,岂不省事? 云湍伤的还真是不轻,大夫为他清理伤口,他痛的大声叫嚷,王老太太、程氏、云佼等人心疼得都不行了,程氏厉声斥责大夫,「下手不会轻着点么?弄痛了四爷,我叫你担当不起!」云佼也哭道:「你是不是真的大夫呀?会不会看病?我爹爹痛得汗都下来了……」王老太太和杜氏也很不满,大夫急得满头大汗,「四爷这伤,唉,没办法,在下医术有限,让他没有痛苦,实在是做不到啊。」 第三十四章 云湍痛,王老太太、程氏等人骂,大夫慌,丫头婆子在旁干着急,乱七八糟,纷乱无比。 云三爷见何氏和云倾来了,便有告辞的意思,「叔叔,小女怕是受不得惊吓,这里乱了一些……」云尚书道:「你回去吧。」云三爷客气了几句,辞别云尚书、云大爷,交代了云湍几句,和何氏、云倾一起离开了这乱糟糟的书房。 云倾一手拉了父亲,一手拉了母亲,偶尔蹦蹦跳跳,小脸蛋上露出狡黠可喜的笑容。 「人救回来了就好。」她笑道。 「是啊。」云三爷也是这么想的,听到云倾这么说,露出欣慰的神色。 「爹,这回花费高么?」云倾小声问。 云三爷微笑,「还好还好,不到十万两。」说着话,和何氏相对一笑。 幸亏他们的宝贝女儿昨晚要揣着银票睡觉,所以他们才没有立即将银票送过去。要不然,银票送过去了,云湍出了这样的事,正是用钱的时候,就算入股不成也是不好立即再要回来啊。 「嘻嘻。」行走在夜色中,云倾心情飞扬。 大笔的银子保住了,祖父留下的名画保住了,甚好甚好。云三爷要报答云尚书的养育之恩,这是一定的事,现在他对云湍尽了心,以后才能坦然的拒绝啊。 云倾皱起秀气的眉头,「爹爹,我好像觉得头有点疼,明天想过去看看韩伯伯。」 云三爷、何氏都被唬了一跳,「阿稚,你头疼么?怎么个疼法?」 何氏脸都白了,扳过云倾的小脸,手发颤,声音也发颤,「疼得厉不厉害?」 云倾过意不去,忙陪笑脸,「好像,好像有点疼……娘,我不是装病,真的好像有点疼……」见父母都是脸色惶急,大为后悔,昂起小胸脯,脆生生的道:「现在不疼啦。真的,一点也不疼啦。」 云三爷和何氏略略放心。 这晚何氏和云倾一起睡了,晚上不知起来看了她多少回。 云三爷住在隔间,也是放心不下,深夜之后,还三番两次过来看女儿。 云倾大为愧疚,默默想道:「爹爹,娘,不是我要折腾你们,我真的怕怕爹爹以为我好了,以为这是否极泰来的兆头,以为他比云湍运气好,我真的很怕旧事重演……」 旧事,果然重演了。 胡不竭昏迷数日之后,侥幸没死,活了过来。既然人没死,事情也就好办了,皇帝长长松了一口气,将栗家、胡家分别申斥了一通,责令两家家长严厉管教子女,栗家重重陪了胡家一笔医药费,栗承刚和胡不竭的这桩公案就算了了。公案一了,云湍一直悬着的心也就放下了,伤势好转之后,他回了翰林院,恰巧皇帝召人进宫陪侍下棋,云湍棋艺不凡,所以他去了。或许急于洗雪日前的耻辱,或许急于在皇帝面前表现,他和前世一样自告奋勇,豪情万丈的要求出使高丽。皇帝欣然应允。 云倾是在石桥大街得知这个消息的,彼时韩厚朴正为她开药方。 「我得回家了!」云倾跳下地,清楚干脆的命令,「舒绿,自喜,命人备车!」 「这么急么。」韩厚朴放下笔,不解的说道。 「嗯,很急很急。」云倾郑重的点着小脑袋。 她必须回家眼睁睁的盯着,确保她的父亲不会被人算计,不会落入打着亲情幌子的恶毒圈套。 「请稍等片刻。」带着暗哑的男子声音从背后传过来。 云倾惊讶回头,石榴红的宽幅罗裙在风中扬起,娇美明丽,如诗如画。 「是你。」她低低的一声。 在偏僻小屋见过的那名少年黑衣黑剑,更映得他一张面孔白如雪,澄如月,他步履却有些蹒跚,显见得伤势还未痊愈。 「有事么?」云倾声音不知不觉便温柔了。 大概是因为前世见过他的缘故,大概是他生得过份着美丽的缘故,虽然不过数面之缘,她见了他,便莫名有好感,有亲近之意。 他深深望了她一眼,漆黑眼珠如经历过万年风霜雪雨的极品墨玉,「一起去。」 「你要和我一起么?」云倾轻轻笑起来。 她现在不过是名幼女,这一笑却犹如淡粉新荷缓缓绽放,漂亮极了。 他凝视着她,缓缓点头。 那是自然,我总是和你一起的。 咱们曾经分开过,现在我不是找你来了么? 「你是谁?从哪里来?」云倾蹦蹦跳跳到了他面前,用审视的目光看着他。 他浅浅淡淡的一笑。 面色如雪,尚有病容,他又笑得轻浅,这一笑若有若无,似真似幻。 他在韩厚朴对面的椅子上慢慢坐了下来。 恍惚间,对面好似不再是温柔敦厚的韩伯伯,而是位须发皆白、慈眉善目的僧侣。 「你历经千辛万苦方有今日,现在是你一生之中势运最旺盛的时候,九曜庇护,王气纵横,再往前走一步便可以登上人世间至高之位,俯瞰众生,建千秋霸业。如果追随她一起回到过去,所有的这些全部会化为乌有,而且所有的苦难你要重新经历一遍,你愿意么?」 「三大难、九小难、无数摩擦纠葛,处处变数横生,结局变幻莫测。你还是初次见她时的狼狈病弱、九死一生,你未必帮得了她,甚至未必能活下去;即便你能活下去、能遇到她、帮到她,她也未必能回报你同样的深情,未必心悦于你,你愿意么?」 「重新回到少年时候,你要再次经历那些难堪和折辱,欺凌和磨难,至少有八年屈居人下的光阴。你要再起一次兵,再造一次反,再次从刀光剑影中杀出一条血路,而且,这次你未必有同样的幸运,同样的成功,你愿意么?」 僧侣乃得道高人,神情异常诚恳。 眼眸之中,却是深深的怜悯、关怀和同情。 愿意么? 所有的苦难再经历一遍,所有的难堪羞辱再经历一遍。 从天之骄子,再次沦落为病弱孤单又凄凉无助的少年。 为了她回到过去,但她不一定能回报你的感情,不一定会爱上你。重新再来一遍,你也许不会有从前的幸运,也许不会成功,你辛辛苦苦,却可能惨淡收场,最后落了一场空。 「你确定要和我一起去?」眼前是一张花朵般的小脸蛋,耳畔是清脆娇嫩的幼女声音。 他凝神看着她,连心跳都比平时温柔了。 这是他的小姑娘,是他朝思暮想、日夜牵挂的小姑娘。他的小姑娘在前世受了太多的苦,父母双亡,寄人篱下,逆来顺受,忍气吞声,十四岁时两度频临绝境,险些香消玉殒……不,他不能让他的小姑娘独自面对这些,独自背负这些,这太残忍了!权势地位算什么,荣华富贵算什么,艰难险阻又算什么,多大的困难都不能阻挡他的脚步,他宁愿放弃唾手可得的尘世繁华,宁愿回到少年时候,找到她,保护她,关爱呵护她一生一世,不许任何人伤害她! 「一起去。」他持剑起身,面容如玉石一般,俊美而硬朗。 「这可不成。」韩厚朴这做大夫的大摇其头,「你伤没好,必须休息,若是不小心扯裂了伤口,那还得了。」 「我小心便是。」他答得简短。 第三十五章 云倾呵呵笑了笑,「这位不知名的小哥,你和我一起去倒也没什么不行。可是……可是你和我一起去,要做什么呢?」有人想要一起过去帮帮忙云倾还是很感谢的,但是这伤病未愈的隽美少年跟过去做啥?能派啥用场? 他深深看了云倾一眼,「我姓晟,‘昂头冠三山,俯瞰旭日晟’的晟,你叫我阿晟好了。」 云倾瞿然心惊,「晟,阿晟……」 他目光愈发深沉,又带着丝灼热,好像在期待什么。 云倾心惊过后,便即释然,自嘲的想道:「他姓陆名晟,眼前这少年却是姓晟,我竟由眼前这少年想到他,也是魔怔了……」 「阿晟。」云倾脆生生的叫道。 云倾叫的很甜,阿晟目光却暗了暗。 他缓缓的道:「再一再二,没有再三再四。令尊救了云湍一回还不够,再救他一回好了。」 云倾好奇,「你这话倒是不错。再一再二,没有再三再四,就算云尚书对我父亲有养育之恩,我父亲若是救过云湍两回,这养育之恩也算回报了,云湍也没脸求我父亲替他出使高丽了。可是,怎么再救云湍一回呢?他现在没事啊。」 她眼睛乌溜溜的,又灵动之极,看上去别提多可爱了。 阿晟有片刻怔神。 他伤还没好,嗓音依旧有些沙哑,「咱们设法让他有事便是……」细细讲起他的想法。 云倾听得津津有味。 韩厚朴在旁看着,忽觉奇怪,「这少年沉默寡言,我总共也没听他说过几句话,却和阿稚这小姑娘谈话如此投机?」 等阿晟和云倾商量好,车也套好了,眼见得云倾、阿晟要走,韩厚朴忙起身,「阿稚莫急,阿晟等一等,伯伯易个容,和你们一起。」 云倾笑的狡黠,「在伯伯在,我才不急呢。伯伯,我爹爹就算答应了云湍也没用,大不了伯伯设法让我爹爹生场 ‘大病’,这样的话,那些人再怎么打我爹爹的主意也是无用,伯伯你说是不是?不过那是最下策了,不到万不得已的地步,便不使它。」 「阿稚小坏蛋。」韩厚朴不由的一笑。 云湍还没到家,程氏已得了消息。 好像一瓢冷水兜头泼下似的,透心儿凉。 「四爷,你这是要我的命啊。」她眼泪如掉线珍珠般簌簌落下,浸湿了衣衫,「一件祸事才了,你又惹出新的祸事来了!高丽那么远,千山万水,路途艰难,如何去得!」 「娘,这可怎么办?」云佼这娇生惯养的小姑娘吓蒙了,连哭都不会哭了,眼神空洞茫然,「我这些天可是听四姐姐讲过很多回,说出使外国很危险,出去时还是少年人,回来时已白发苍苍了。高丽尤其危险,要坐船,海上风浪大,中途殒命的使臣不知道有多少……」 程氏一把搂住了她,放声大哭。 母女二人正在伤心,云仪匆匆来了,「四婶婶,快别这样,眼下不是哭的时候。四婶婶,我已命人去接三哥了……」云佼拿手帕抹着眼泪,呜咽道:「把我哥哥叫回来做什么?」云仪苦笑,「只盼望……唉,说来咱们也是被逼得没办法了,只得出此下策……只盼望三叔父看到他,能生出恻隐之心……」 云佼还懵懵懂懂的「什么恻隐之心啊?」程氏却已经明白了,好像抓以救命稻草似的,一把捉住云仪的小手,激动得难以自持,「仪儿,婶婶知道了,多谢你!」云仪心中难过,低声道:「只是如此一来,苦了三叔……」想到前世云三爷的悲惨遭遇,眼圈一红,掉下泪来。 她也不想这样的,真的不想。 前世她曾经差一点儿就做了宣王妃,可最终也还是没有。她永远忘不了当年被于太后聘为宣王妃时的惊喜交集、美满幸福,也忘不了宣王为云倾守义一年她在云家苦苦等待时的伤心失望、焦灼不安,更忘不了太后、于家一起倒下后她的艰难困苦、举步维艰,但她最难忘的却是那个大雪纷飞的日子,她在雪中等待四王子时的煎熬、痛楚、难堪,那彻骨的寒冷、那兜头盖脸的风霜雨雪……唉,处心积虑的算计又有什么用?到头不过一场空。她在杜氏怀里昏迷过去之后便重生了,回到了幼年时候。她不想重复前世的命运,如果可能,她愿意云家每一个人都好好的,平平安安的,和睦相处,互帮互助,亲密友爱。 她不想算计人的,真的一点也不想。可是她有什么办法呢?千防万防,还是没有防住云四爷犯蠢,可云四爷再犯蠢也是她的嫡亲四叔,她不能眼睁眼看着他往绝路上走,她必须要救他,不惜一切代价也要救他…… 「三叔,我也不想这样,可我没办法啊。」云仪含着两包眼泪,心中对云三爷万分歉疚。 程氏这会儿也顾不上云仪年龄还小,拿她当大人似的看待,握了她的手,和她小声的、细细的商议,「仪儿,你三叔看到攸儿,便会心软么?」云仪叹道:「那当然还是不够的,毕竟三叔也有儿子、也有女儿。咱们能用的法子全都用上吧,祖母和婶婶也要出面,实在不行,祖父也要搬出来。祖父祖母对三叔有养育之恩,养兵千日,用兵一时,这个时候三叔自愿担起责任是最好,否则便需着意提醒他。三叔是知书识礼之人,自然明白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的道理,或许他一时想不到,咱们提醒过后,他便不会逃避了,知恩报恩。」 程氏会意,连梳洗打扮也顾不上,心急火燎一般找王夫人去了。 云佼急得只会哭,云仪叹了口气,想道:「这个时候只懂得哭泣,未免有些没用。不过,五妹妹还是个小女孩儿,这也难怪她。」想到自己已经重活一世,应该有个做姐姐的样子,也便释然了,一边安慰云佼,一边井井有条的吩咐着侍女,「三少爷若回来了,速速带来见我。到四爷惯常路过的角门等着,四爷回来,就说夫人要见他。务必差可靠之人在门口等着三爷,三爷一回府,立即请他到夫人房里去,片刻不许耽搁……」 云佼还在哭,云仪轻轻拍背哄着她,笑容苦涩。 前世那混乱不堪的一幕仿佛又展现在她面前……事到如今,但愿和前世一样,云三爷高风亮节,慨然点头…… 程氏匆匆忙忙到了王夫人处,杜氏恰巧也在,听程氏把事情一说,王夫人和杜氏大惊。王夫人当即落下泪来,「这个老四,他是想要我的命么?他是我从没出过远门的娇儿啊。」程氏低声道:「事到如今,别无良策,只有求三爷代替四爷走这一趟了。三爷年龄大、阅历深,是栋梁之材,比四爷可强多了。」王夫人目中闪过丝寒光,冷笑道:「他又不是我亲生的,我从小将他养大,为的却是什么?今天他报答我的时候到了!」杜氏拍掌叫好,「母亲说的对极了,是这个道理!弟妹到底是定国公府的姑奶奶,有见地,有胆识!」程氏虽是心中忧虑,到了此时,也不禁展颜一笑。 王夫人、程氏、杜氏婆媳三人细细商量过后,一面不停的命人出去探问消息,一面各自酝酿好了,准备只等云湍、云三爷兄弟二人回来了,便痛哭流涕,吵闹不休,务必要逼得云三爷按捺不住,毛遂自荐,替下云湍这趟苦差。 第三十六章 云仪一手携了云佼,一手携了云攸,神情镇定的进来了。 云佼年幼,只会哭,云攸略大几岁,却也没比云佼好多少,一脸茫然。 「我的儿啊。」程氏见了自己的宝贝儿子、女儿,一手搂住一个,痛断肝肠。 「四婶婶莫哭。」云仪柔声安慰程氏,「四叔和三叔回来之后该说什么,该做什么,四婶婶要心里有数啊。」 程氏含泪点头,「仪儿,你放心吧,四婶婶省得。」 云仪心中不忍,幽幽叹气,「可怜的三叔父。」 没有了云三爷,三房就算全毁了,云仪万分愧疚。 王夫人、杜氏、程氏等人秣马厉兵,磨刀霍霍,就等云三爷这头待宰的羔羊回家了。 云倾和阿晟、韩厚朴一起,乘车先去了国子监。到了国子监,阿晟下车到附近办事,韩厚朴则独自一人进去求见詹祭酒。韩厚朴再次出来的时候,身后跟着一脸迷惘的云仰,「方才家里有人过来把阿攸接走了,韩伯伯又来接我,到底怎么了?」等上了车,看到云倾也在,「咦」了一声,「阿稚你来了?」云倾来不及跟他寒暄,忙问道:「哥哥,方才真的有人把云攸接走了?」云仰点头,「是啊。」云倾不由的冷笑。 云仰更迷糊,「妹妹,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云倾稳稳心神,握住云仰的手,小声和他说着什么。云仰一开始是惊讶、不敢相信,之后却生起气,眸光冷冷。 这也太欺负人了!云湍冒冒失失御前请命,为什么要无辜的云三爷代他承受这个后果!云湍也是三十多岁的人了,只管由着任子横冲直撞,惹出祸事来就要往别人身上推,让别人代他受过,这是男人大丈夫所为么? 韩厚朴叹息,「伯伯从前还以为靖平侯府算是世上最糟糕的家了,没想到越客贤弟也是……唉,我和他也算是难兄难弟了。」想到自己的身世,云三爷的身世,黯然神伤。云三爷是父母去世的早,被叔父叔母养大,这便欠下了云尚书、王夫人的人情,不知哪年哪月才还的清。而韩厚朴生母身份卑微,生下他不久便撒手人寰,靖平侯只管生不管养,韩厚朴有爹也和没爹一样。韩厚朴和云越客身世俱是可怜,说他俩是难兄难弟,一点儿错没有。 云仰心急,「韩伯伯,妹妹,咱们快回家啊。万一爹爹已经回家了,心一软答应了下来,那可如何是好?」云倾向外张望,「咱们等等阿晟。」云仰一怔,「阿晟是谁?」云倾道:「便是韩伯伯救的那名少年。」云仰回想了下,才想到是谁,「是那个受了伤的少年么?他怎地也跟来了?」 前方小路上跑过来一个人。 云仰忙掀开车帘往外看,「是孟六郎。」原来是他的同窗孟川柏来了。 云倾是见过孟川柏的,这时心思一动,「孟六郎的父亲任司谏之职,掌道德教导,掌讽谕规谏,凡朝廷阙失,大事廷诤,小事论奏,似乎能用得着……」 云仰忙跳下车,「六郎。」孟川柏一溜小跑过来的,白净的脸通红,额头有汗水,「你走的匆忙,我见你荷包还在书篮里放着,不知有用没用,便给你送过来了。」将一个蓝色荷包递给云仰,云仰过意不去,「方才一时着急忘了。六郎,多谢你。」 两人正在说话,车帘一掀,从车里探出一张雪团儿似的小脸蛋。 「云妹妹。」孟川柏再次看到云倾,很高兴,「我表妹说她很喜欢你呢,姨母也夸奖了你。」 孟川柏说的还真不是客气话,赵可宁确实对云倾有几分喜欢,而一向很少夸奖人的卫王妃也说过「云家小姑娘蛮有志气,不爱攀高枝。」其实卫王妃还说过云倾小小年纪,却有些迂腐,但是这些话孟川柏有意无意的给忽略了。 本以为云倾会很高兴,还像上次一样笑得像朵小花,谁知云倾稚嫩的面容上竟有忧色,「嗯,这真是很好很好的事,不过我现在可顾不上这些啦。」孟川柏好奇,「为什么?」云倾道:「我四叔在御前自告奋勇要出使高丽,我叔祖母和四婶婶不愿意,在家里哭闹,要让我父亲代替他呢。唉,这事当真令人左右为难,叔祖母不愿让她的儿子远离京城,我也离不开我的父亲呀。」小大人般的叹了口气,一脸愁容。 「有这等事!」孟川柏吃惊。 后面传来一声清啸。 云倾探头看了看,见阿晟在一棵千年古槐树下静静站着。古槐树足足有十几米高,枝叶茂密,顶如华盖,苍劲坚毅,生机无限,古槐树下的阿晟身姿挺秀,如青松,如碧竹,如藏在鞘中的宝剑,遗世独立,孤傲清高。 云倾招手让云仰上车,「我和哥哥要赶紧回家啦,不许我爹爹离开家,离开我们。孟六哥,回见。」云仰匆匆和孟川柏拱手告别,跳上车,车子缓缓驶动。 孟川柏呆了片刻,转身跑走了。 车子经过古槐树下,阿晟一跃上车,简洁明了的道:「都安排好了。韩伯伯,你们现在去西堂大街泰明楼,正好赶上为云三爷裹伤……」 「什么?你要让我爹爹受伤?」云倾大怒。 她话音才落,阿晟已不在他的座位上了。 「是鸡血。」他声音中隐隐含笑,透过车帘传进来。 云倾这才高兴了一些。 云仰目瞪口呆,「这位不知名的小哥身法好快……」 「他有名字的。」云倾告诉他,「他姓晟,便叫他阿晟好了。」 云倾敲敲车箱壁,吩咐车夫,「陈叔,快去西堂大街。」车夫陈实答应一声,把车子赶得飞快,冲位于西堂大街的泰明楼去了。 泰明楼是座高档茶楼,中间有大厅,文人学士若要办聚会这里常常是首选之地。今天的泰明楼就很热闹,刚刚在御前自告奋勇自讨苦差的云湍被一拨同仁半推半拉的来了这里,说是要替他祝贺,云湍这个人是个爱出风头的,围观的人越多他越精神,夸夸其谈,慷慨激昂,激动得脸都红了。 云大爷拉着云三爷,又气又急的赶来了,「这个老四,怎地如此沉不住气?他娇生惯养的,高丽山高路远,他如何去得?」云三爷安慰他道:「大哥莫急。等见了四弟,慢慢问他便是,或许其中有咱们不知道的原因。」云大爷跺脚,「唉,这个老四,他这是想把爹和娘急死么?爹和娘若知道了,定是魂飞魄散!我恨不得能替他去啊,若不是我在兵部,另有差使,真想上书求替……」云三爷不住口的安慰,「大哥莫着急,咱们慢慢想办法。」云大爷哪里肯听他的?越来越急,额头亮晶晶的全是汗珠。 云大爷不住口说的自己想替弟弟,说的云三爷都动心了。 云三爷和云湍同在翰林院,他若要求代替弟弟,应该是没什么问题的。 云三爷几乎就想要开口了,云大爷叹道:「去高丽必走海路,大海茫茫,老四打小便晕船。唉,做大哥的真想替他啊。」云三爷想到云倾孩子气的嘱咐,稚嫩的小脸,心中一凛,「我答应过阿稚不去海上的……」犹豫起来,心思怔忡,便没接云大爷的话。 云大爷未免有些焦燥。 第三十七章 他和云仪真是父女,父女二人听到坏消息后反应是一样的:找替罪羊,找云三爷,找这个被云尚书和王夫人抚养长大的人,让他把打小便欠下的人情债给还了。 见云三爷不上道,云大爷心中抱怨,「老三恁地不自觉。没有我爹娘养大他,他哪有今日?竟不知道替我爹娘分忧么?不行,不能放过老三。云家只有五兄弟,老二死的早,老五是白身,我倒是想替四弟,但我是云家长子、爹娘最重要的儿子,算来算去,眼下用得上的唯有老三,再无旁人。云家养大了他,现在用得着他了,休想逃避。」 「咱们快把老三带回家,细细问他。」云大爷急急的道。 他既然说不动云三爷,那便只有把云三爷、云湍一起带回锦绣里云府,让云尚书和王夫人亲自出马了--以云尚书的脾气禀性,恐怕他开不了这个口,但是有王夫人也就足够了。云大爷迅速的盘算了一下,觉得云三爷虽然不上道,但也不是病入膏肓不可救药之人,到时候王夫人哭诉一番,声泪俱下,云三爷会良心发现的。 「甚好。」云三爷欣然同意。 两人一起进了泰明楼。 他二人进去后不久,云倾、云仰和韩厚朴一行人也到了。 泰明楼一楼中间是大厅,二楼有厅也有包间,不管是厅还是包间,从二楼往下看都能把大厅里的情形看得清清楚楚。云湍站在台上正说到高兴处,神情激昂,滔滔不绝,云大爷咬牙,「这个不知道天高地厚的老四,他倒神气上了!」对这个不争气的弟弟真是恨到了极处,心里狠狠的骂道:「老四啊老四,单是御前毛遂自荐已经够让人心烦的了,已经让人觉得难以转圜,你还要当众大吹大擂,肆意宣扬,让父母兄长如何替你善后!你当高丽是好去的?前年出使高丽的使臣便中途死了,你难道不知道么?!」 云大爷拉着云三爷快步上前,「四弟。」云湍红光满面的拱手,「大哥,三哥。」云大爷再恨云湍也不能当众骂他,和云湍略寒暄了两句,便想带云湍走,「四弟,母亲在家里等你,有话要说,快跟为兄回家。」云湍别的好处没有,倒还孝顺王夫人,听到云大爷这么说,忙道:「是,大哥。」 云大爷很是欣慰。老四,你别在这儿瞎起哄了,赶紧跟我回家吧。等回到家,咱们一家人同心协力、和衷共济,非劝得老三同意替你不可。唉,这回有惊无险,只是坑了老三,你以后可长点儿心吧,别再给云家添麻烦了! 「四弟,快走。」云大爷平时是个很圆滑世故的人,但是现在都来不及跟在场的官员们一一寒暄、套近乎,做了个罗圈揖,口中道着失陪,便拉了云湍要走。 泰明楼地下一处狭窄的暗室中,阿晟手提宝剑,剑尖逼近一名身穿蓝布衣衫的少年。 少年跌坐在地,眼中尽是恐惧之色。 「茶里有毒,你要毒死谁?」阿晟宝剑抵在少年颈间,慢慢问道。 少年却倔强的昂起头,「我不说!你杀了我也不说!」 阿晟低沉的一笑,「你不说我也知道。是你师父命令你的,对不对?你师父就是你名义上的爹,是店里的老万,对不对?」少年惊骇不已,脸色由通红转为惨白,颤声道:「你……你怎么……」阿晟低笑,「我为何知道,是么?我不妨明白告诉你,我不仅知道老万是你师父,还知道你真名不叫万柱子,你的真名是……」 少年全身紧绷,紧张到了极处。 「万波随。」阿晟一字一字,道出了这个名字。 少年又是惊怒,又是恐惧,面如土色。 阿晟静静的、眼神笃定的看着他。 阿晟太熟悉这个人了。万波随,这是他前世直到二十岁才收服的人,世上第一流的刺客、杀手。当然现在的他还远远够不上这个称号,现在他还只是老万的徒弟,也是老万手中的棋子。前世阿晟收服他的时候,他早已经亲手将老万杀死了。 「你到底是谁?」万波随警觉的看着阿晟。 阿晟不回答他的问题,淡淡的道:「老万是福建总督胡劲的人。胡劲这个人很有野心,气度却不大,眦睚必报。他的爱子胡不竭在京中遇到的那场意外,你想必是知道的。以胡劲的行事风格,不会就这么算了,迟早会跟栗家、云湍算清楚这笔帐。」 阿晟说话缓慢而清晰,实在不像一个十二三岁的少年。万波随心中的惊骇渐渐去了,敬佩之情油然而然,「这人看上去比我还小着几岁,可比我镇定多了。也不知他到底是谁?」眼中防备之意渐少,身体也没有刚才那么僵硬了。 「你想不想知道,如果你真把这壶毒酒给云湍喝了,会有什么后果?」阿晟轻轻笑了笑,笑容令人不寒而栗,「到时你跑不了,一死以报,老万会把你师妹小果子伤痕累累的尸体推出来,告知世人,小果子是被云湍侮辱致死,你这做哥哥的是为小果子报仇……」 万波随脸色惨白,一跃而起,「不,不,小果子还好好的,今天早上我见到她的时候还好好的!」他恐惧已极,还带着稚气的脸已经变了形。 阿晟异常冷静,「胡劲是怎样的人,老万是怎样的人,我比你清楚。你和小果子不过是两枚小小的棋子,用你们两个弃儿的性命来扳倒云湍,令得云湍声名尽丧,为胡劲的爱子胡不竭出一口恶气,告诉世人有恋童、虐童譬好的并非胡不竭,而是带胡不竭到花街柳巷寻欢作乐的云湍。这么划算的买卖,胡劲肯不肯?老万肯不肯?」 万波随眼睛通红,喘着粗气,已经快疯了,「不行,小果子不能死,说什么也不行!」 阿晟有片刻沉默。 前世他遇到万波随的时候,小果子已经死了,万波随已经将老万杀了。这世情形和前世有所不同,也许他有机会救下万波随和小果子两个人,收服这一对可怜的、从小被当做杀手培养的情侣……可是,杀手心中有情、身边有爱人,他还会是无情的杀手么?还会是第一流的杀手么? 前世的万波随简直不是一个人,没有七情六欲,行尸走肉,面无表情。 这样的万波随,就算活到七八十岁,就算活到白发苍苍,他的人生又有什么意义呢? 「你听我的话,小果子便不会死。」阿晟简短的道。 「只要小果子不死,我就听你的!」万波随当机立断。 阿晟伸手从背后取下一个包裹扔在他面前,「这是一套新衣裳,还有些散碎银两,你把店小二的衣裳脱了换上,避开老万的耳目现在便回家,救你的小果子。救了小果子之后到山神庙暂避,等我的命令。你和小果子逃了之后,便是老万要杀死的叛徒了,凡事小心。」万波随更不犹豫,立即将自己身上店小二的衣裳脱了,换上新的。他心中有无数疑问,但忧心小果子的生死,也来不及多问,换了衣裳,拜谢过阿晟,两人分道扬镳,一个去救心上人,一个去了大厅。 阿晟到了大厅,云大爷和云三爷正快步上台,要拉云湍走。 第三十八章 几个翰林院的官员上去和云大爷寒暄,「云主事,令弟年纪轻轻,却很有胆色,以后一定前途无量。」云大爷心里有事,连他们说的是什么都没听太清楚,陪着笑脸道:「对不住,对不住,家母有急事,命人召下官回家,下官失陪了,失陪了。」 阿晟向门前张望了下,见云倾小小的身影下了车,嘴角轻勾。 他手指向下,做了个手势。 云大爷和云三爷、云湍三人正要携手离开,突然一道亮光闪过,自二楼飞跃下一个剑客,一身黑衣,头脸俱用黑布蒙了,只露出一双亮晶晶的眼睛,大声喝道:「云湍,你这欺世盗名的小人!今日我来为世人除害,为士林清除斯文败类!」剑闪幽蓝之光,向云湍面门直刺! 「天呢!」「杀人了,杀人了!」整个泰明楼登时乱了,尖叫声四起。 在这里聚会的全是文人墨客,能有几个有胆色的人?看到剑,看到剑客,人人胆战心寒,有闭上眼睛拼命尖叫的,有哭爹叫娘的,有泪流满面的,也有肝胆俱裂的,都是慌了。那剑客身法快极,剑快极,快到即便有胆子大的人睁大眼睛看也觉眼花看不清,有眼神好的人恍惚间似是看到一名少年的身影出现在台上,却没深想,以为是自己眼花了。台上那是有刺客啊,谁不想躲?谁会不知死活的往前凑?众人都是心中忧惧,以为云湍就这么没命了,谁知下一刻倒在地上的却不是云湍,而是站在云湍身边的云大爷--就连云大爷这爱护弟弟的大哥眼见寒光袭向云湍也是恐惧之极,五脏俱焚,骤然昏晕。 「世间竟有如此义士!世间竟有舍弃自己生命救弟弟的义士!」剑客长叹,一声呼啸,人已向上跃起,弹向二楼,从二楼破窗而出! 剑客人虽走了,他的叹息声、话语声却久久回荡在大厅中! 众人定定心神看过去,只见云湍直挺挺的站着,看样子已经吓傻了,而云三爷双臂张开护在云湍身前,殷红的鲜血自他胸前慢慢流下…… 云倾、云仰、韩厚朴、车夫陈实一行人及时赶到,陈实力气大,把无关紧要之人推开,韩厚朴药箱是早就准备好的,麻利的为云三爷治伤、裹伤,手法娴熟,如行云流水一般。云倾和云仰很有默契的一齐哭着叫「爹爹」,云三爷努力睁开眼睛,「孩儿莫哭,爹没事……」这时候有几个胆子大的人魂魄回来了,忙过来慰问云三爷,「云侍读,你感觉如何?」云倾小小声的提醒云三爷一句,云三爷嘴角抽了抽,声音虚弱的问道:「四弟,四弟,我四弟没事吧?」那几人看看呆若木鸡的云湍,一迭声道:「令弟没事,没事。」云三爷欣慰点头,头一歪,倒在韩厚朴怀里。 「高义,云侍读高义。」胆子大的人还是有的,没昏倒没被吓死的几个翰林院官员连声赞叹。 云三爷拼死保护弟弟的光辉形象已经深深刻在他们脑海间,再也抹不掉了。 韩厚朴为云三爷处理好伤口,指挥着众人让路,「烦劳让一让,云三爷现在身体虚弱,需回家休养。」众人潮水般往后退,「是,大夫说的对,快请快请。我们稍后便到云府看望、拜访,这时却不敢阻拦云三爷回家养伤。」韩厚朴和陈实扶着云三爷,云倾和云仰在后头抹眼泪,一行人出泰明楼,上了马车。 「爹爹,你怎样了?」云倾和云仰一上车,就扑到云三爷身边急切的询问。 韩厚朴微笑道:「阿仰,阿稚,你们的爹爹一点事也没有,只管把心放回到肚子里便是。」云倾和云仰听了他的话均是大喜,云仰咧开嘴,云倾更是笑靥如花。云三爷却还没弄明白是怎么回事呢,一脸迷惘。 云倾喜滋滋,「伯伯,哥哥,这下子爹爹都已经救云湍两回了!再一再二,没有再三再四,云湍就算脸皮再厚,也没脸要爹爹替他出使高丽了吧?」 「应该没有。」韩厚朴是厚道人,只微微一笑。 「肯定没脸。」云仰年龄小,涵养自然不足,脸已经黑下来了。 云三爷听到云倾用这样的语气说她四叔云湍,不由的皱起眉头,「阿稚,你胡说什么?」云倾扁扁小嘴,「哇」的一声哭了,「我不管,爹爹就算骂我也不许去高丽,爹爹不许离开我……」见云三爷真的生气了,她心虚的眨眨眼睛,声音低了,「爹爹,我还是病人啊,如果调皮了,淘气了,不能打,也不能骂,要和风细雨,慢慢讲道理……」 云三爷气又气不得,骂又骂不得,啼笑皆非。 车夫老陈把车赶得飞快,回了锦绣里云府。 云大爷好容易醒了,云四爷好容易回过神了,两兄弟惊魂甫定,出来找人的时候,云倾等人已经没影了。这两兄弟便想跟着回家,无奈泰明楼里的官员士绅还不少,都围着他俩赞叹云三爷的高义,「云大爷,你有位好弟弟啊。云四爷,你有位好哥哥啊,你的一条命都是被他救的!」云湍听了感激万分,「三哥对我实在太好了。」云大爷心中却是烦恼更盛,「唉,这样一来,要如何厚着脸皮让老三替了老四啊?愁死人了。」 云三爷今天冒死救云湍,尽人皆知,明天若是再替云湍出使,这事传扬出去像什么样子?云湍还要不要做人,云尚书还要不要做官,云大爷等还要不要出门见人了?也不能因为云尚书养大了云三爷,云三爷就算报答不完云尚书这一家了,定要对云家鞠躬尽瘁死而后已吧。 云大爷无精打采的和云湍一起回到了锦绣里云府。 「大爷回来了!四爷回来了!」侍女和主人一样等的焦急,连仪态也不顾,小跑着就进来了,激动的禀报。 谁也顾不上理会这些细枝末节,王夫人、杜氏、程氏、云仪等人全打起了精神,各人把各人那篇早就背得滚瓜烂熟的话语在心里想了又想,把自己该做的事念了又念。大概是利欲熏心、鬼迷心窍、高度亢奋的缘故,竟然没有一个人意识到方才侍女禀报的人里面,并没有云三爷。 「阿攸,阿佼,等会儿你俩抱着你们的三叔哭,记住了么?」程氏交代云攸和云佼。 云攸和云佼兄妹迷迷糊糊的点头。 云仪心中怀着歉疚,低了头,不敢举目观看。 云大爷和云湍弟兄二人才进屋,王夫人便由杜氏和程氏搀扶着泪流满面跌跌撞撞的过来了,王夫人一把抓住云湍的衣领,声泪俱下,痛不欲生,「老四啊,你个傻孩子,爹娘辛辛苦苦养大你做什么啊?有什么用啊?你对得起你父亲和我么?」云湍又愧又悔,又羞又气,狼狈万分。 杜氏和程氏也哭声震天,「你自幼娇生惯养,从没出过远门,你若真去高丽,岂不是让爹娘日夜悬心寝食难安么?你这是不孝不义啊……」云湍更是面如土色,云大爷唉声叹气。 过了好一会儿,云仪方蓦然惊觉:「怎地一直没有听到三叔的声音?」 王夫人、杜氏、程氏这三个女人哭了半天,也发觉不对。咦,老三呢?老三竟然没一起回来? 第三十九章 「三郎呢?」王夫人止了哭,厉声问道。 「就是,三弟(三哥)呢?」杜氏和程氏异口同声。 云大爷烦恼,「三弟他……唉,他受了伤……」 「什么?」王夫人、杜氏、程氏一齐慌了神。 天气明明还热着,云仪却觉身畔雨雪纷飞,冷得人要打寒战。 受伤了?云三爷受伤了?她不敢相信,不愿相信。 云湍硬起头皮,「三哥是因为要救我才受伤的……」 「扑通」「扑通」「扑通」连着三声,云仪、程氏、王夫人,一个接着一个,昏倒在地。 云仪最轻,程氏其次,王夫人年老之人,到底富态些,身体最重,这三声「扑通」由轻入重,一声比一声更响亮,听在耳中简直是惊天动地,穿云裂石。 云大爷、云湍兄弟二人吓得魂飞魄散,忙过去扶王夫人,「娘,娘您怎么了?」云攸和云佼也是心疼自己的母亲,哭着跪在程氏身边叫「娘」。杜氏却是关心自己的亲生女儿,一把抱起云仪,焦急的叫道:「仪儿,仪儿快醒醒!」 侍女婆子们有傻了眼的,有抹眼泪的,有哭喊「夫人」「四太太」的,还有想表忠心又没主意的,急得团团转,「夫人要不要紧?用不用请大夫?」乱成了一锅粥。 「成何体统!」云尚书不知何时站在了门前,面沉似水。 他肯定是才回到家,连官服也没来得及换,大红色圆领长袍胸前织金绣锦鸡纹,映得他那张原本儒雅的面庞更增威严。 他这大家长一到场还真是挺管用,侍女婆子们不敢再哭叫,个个摒声敛气,低眉顺目,杜氏也不敢呼唤云仪了,云攸和云佼也不敢哭着喊爹喊娘了,屋里顿时安静下来。 云大爷跪在王夫人身边,眼中饱含热泪,「爹,娘昏过去了!」云湍心神大乱,嚅嚅的道:「爹,快给娘请大夫啊。」云尚书脸色阴沉,声音也低沉得吓人,「请什么大夫?掐人中!」 云尚书心里这个恨,这个懊恼,就别提了。不就是几个头发长见识短的女人昏过去了么?这种丢人的事请什么大夫,用力掐人中,看她们醒不醒! 云大爷、云湍和杜氏如闻纶音,「是,掐人中。」云大爷和云湍掐王夫人,杜氏狠狠心,用力掐云仪,「仪儿,快醒醒啊。」他们还知道该怎么做,云攸和云佼两个人一脸茫然,根本不知道什么叫做掐人中,两眼噙着泪跪在地上,跟两个傻子似的。 王夫人先醒了,一把搂住云湍放声大哭,云仪也醒过来了,她脸色还是雪白的,心智却坚定起来了,膝行到云尚书面前搂着云尚书的腿哭着哀求,「祖父,您救救四叔吧!您向三叔开口,三叔却不过您的颜面,会同意代替四叔的……」云尚书黑着脸一脚把她踢开了,「这是什么鬼话!你四叔是云家人,三叔难道不是?为什么苦差使你三叔能去,你四叔便不能!」云大爷和杜氏见女儿被踢了一脚都忍不住惊呼出声,「仪儿!」云仪却根本顾不上这些,爬起来重又抱住云尚书,「祖父,四叔真的不能去!前年去高丽的使臣便中途病逝了,太过危险,四叔真的不能去!」 云仪泪流满面,心里痛苦极了,「我也不想这样的啊,我千方百计想要避免这种局面出现,想方设法提前暗示四叔!我把能做的全都做了,如果大家都好好的,平平安安的,难道我不愿意?但是现在总有一个人要倒霉,那么,那么还是三叔吧……四叔不能有事,他是祖母的亲生儿子,是我的嫡亲叔叔……」 云尚书沉着脸,又一脚把云仪踹开了,「太过危险,你四叔便不能去,难道你三叔是金刚不坏之身?」云尚书这句话本是讽刺云仪的,谁知云仪却福至心灵,猛然想到前世一个重要的细节,不顾身上被踢的生疼,大声叫道:「三叔虽不是金刚不坏之身,可是,三叔的爱女大病初瘥,这是否极泰来的兆头!祖父,六妹妹那么严重的病症都好了,可见三叔吉星高照,时来运转,他这次高丽之行定会逢凶化吉、平安归来!」 虽然云仪明知道云三爷若去了,便不可能平安归来,但这时为了哄骗云尚书,她是什么都顾不上了。没办法,云三爷为救云湍受了伤,方才那么多的准备全部落了空,众人束手无策。以现在的形势来看,除非云尚书亲自出马,否则云湍算是没救了。她不能让她的四叔去送死,说什么也不能。 云尚书脸色一直阴沉沉的,听了云仪这句话,却闪过犹豫之色。 云大爷一直心疼加肚疼的在旁边看着,云尚书的脸色变化他注意到了,心中一喜,忙殷勤的问道:「爹,三弟受了伤,我们心中牵挂,却还没来得及过去看看……」 云尚书沉吟许久。 云大爷悬着一颗心,其余的人也悬着一颗心。 云大爷拉了王夫人一把,王夫人会意,拿帕子擦着眼圈,「湍儿若有个三长两短,我也不活了。这孩子从小便养得娇,前几天我还让普仁大师替他看过相呢,大师说他不宜出远门,否则便有血光之灾……」 云尚书思虑半晌,叹气道:「无论如何,先去看看三郎要紧。」语气已是松动了。 王夫人、云大爷、云湍等人大喜。 只要云尚书肯出个面,肯开个口,事情还有什么不成的!云三爷对云尚书这个叔叔敬重爱戴,如同亲生父亲一般,父亲说的话,儿子如何敢不听? 一行人满怀希望的跟在云尚书身后,去了三房。 程氏原本是晕着的,这会儿也醒了,一手拖了云攸,一手拖了云佼,幽怨的看了云湍一眼。 她方才晕倒的时候身边只有儿子和女儿,云湍这做丈夫的只顾着王夫人了,根本没理她。因为这个程氏心里也是很不舒服的。如果不是现在有紧要之事,程氏便要跟云湍理论理论了。 程氏平日很注重仪容,今天却不行,妆也哭花了,发髻也散乱了,看上去和平时的雍容华贵不同,异常狼狈。她原本是想整理打扮之后再出来的,云仪却劝她,「四婶婶便是这样才好,无需妆扮。」程氏也是聪明人,心思只一转便即明白过来,「仪儿说的对。」她是去装可怜的,打扮那么齐整做什么?她讲究惯了,很不愿意就这个样子出去见人,但是事到如今,别无良策,也只好如此了。 「今天我先委屈下自己,改天再和三房这些不识趣的人算帐。」程氏恨恨的想道。 她是定国公的独女,家中并无兄弟姐妹,从小便被惯坏了,只知有己,不知有人。比如今天的事,她明明准备得好好的,云三爷竟然没有按她的计划来,没有让她如愿,她便记恨上了。 一幢小小巧巧、红砖绿瓦的阁楼上,有个小丫头踮着脚拼命往前方张望,「怎么还不来呀?姑娘说大概会来,让我在这儿看着,若有消息赶紧去报,我等的脖子都酸了,他们还不来……」这小丫头上梳着两个冲天辫儿,面容憨憨的,神情却很认真,正是云倾的丫头自喜。 前方出现黑压压的一群人。 第四十章 自喜精神一振,「来了来了,总算来了,不枉我等了这么久,我的脖子啊。」踮着脚尖仔细又看了看,转身便往楼下蹿,灵活无比,速度奇快,小兔子似的。 她像颗炮弹似的冲到云倾面前时,脸是红的,却不喘粗气,瞪大眼睛,颇有几分得意的向云倾宣布,「姑娘,等着了等着了,终于等着了!」云倾问:「来了多少人啊?都有谁啊?」自喜眼珠转了转,嘿嘿笑,「没看清楚是谁。乌泱泱的,一大群人呢。」云倾一笑,「好,我知道了。你下去吧。」自喜却不走,眼巴巴的看着云倾,云倾知道她的心思,夸奖的道:「你做的很好。」自喜方满意了,喜滋滋的点点头,行了个福礼,「是,姑娘。」 云倾走到云三爷床前,「爹爹,叔祖父他们来威逼利诱于你了。」云三爷又是好气,又是好笑,「阿稚莫胡说,你叔祖父是端方君子。」何氏对云尚书倒没这样的信心,却怕云三爷心里不舒服,柔声道:「阿稚,你爹爹说得对,听你爹爹的。」云倾调皮的道:「我才不听爹爹的呢,我要和爹爹打个赌。」云三爷虽觉得自己这宝贝小女儿胡闹,但见她玩兴正浓,打赌的主意都想出来了,却也不忍拗她的意,微笑道:「阿稚要如何跟爹爹打赌啊?」云倾胸有成竹,「咱们便用叔祖父一行人的来意做赌注好了。如果叔祖父是来威逼利诱你的,那便是你输了,你要听我的话,不许答应代替四叔出使高丽。如果叔祖父不是来威逼利诱你的,那便是我输了……」 「阿稚如果输了,那又如何?」云三爷和何氏很有默契的一起逗她。 云倾嘻嘻一笑,狡黠无比,「如果叔祖父不是来威逼利诱的,那爹爹更不会出使高丽,我心甘情愿认输。」 「这孩子。」云三爷和何氏都不禁笑了。 云仰一直气呼呼的坐在一边,这时也露出一丝笑意。 云倾拉了云三爷的手,甜甜蜜蜜的道:「爹爹,如果我输了,我就每天替你盛饭盛汤,好不好?」云三爷心里乐开了花,嘴上却故意反对,「不大好。阿稚,你为什么不说每天替爹爹捶背呢?」云倾小脸一板,声音清脆的反对:「那可不成!捶背很累的,又不容易偷懒,盛饭盛汤就轻松多了,而且饭桌上坐四个人,我最小,爹和娘还有哥哥真忍心让我天天干活么?我可不信。」她这理直气壮的一番话说下来,云三爷跟何氏都笑的不行了。 云仰连闷气也不生了,跟着乐。 侍女进来禀报,「老爷和夫人来探望三爷,大爷、大太太、四爷、四太太也来了,还有三少爷、四姑娘、五姑娘。」 云倾听了这话,不由的心中冷笑。好大的阵仗啊,从前云三爷也生过病,云尚书一家可没有这般齐整的来看望过呢。 云仰虽是哥哥,这时却握紧了云倾的手,「阿稚,我有些忐忑不安……」云倾安抚的笑笑,「哥哥,用不着这样,叔祖父是很好很好的人。」 云尚书来的好啊,可以让云三爷看清楚他的叔叔到底是什么人,可以让云三爷看清楚云家诸人的真面目。看清楚之后,以云三爷的聪明才智,自然知道应该以什么样的态度来对待他们了。 云尚书、王夫人等已经进了院子,有这对夫妻,还有云大爷和杜氏、云湍和程氏,再加上云攸、云仪、云佼,和各人所带的侍女婆子等,黑压压的一大群人,用自喜的话来形容就是「乌泱泱的」。 云倾踮起脚尖往外看了看,眼中含泪,扑到了床边,「爹爹,你脸这么白,气色这么差,女儿真是担心你呀。」虽说她是在装样子,可前世的种种悲惨遭遇她是亲身经历过的,说到「担心你」三个字,眼睛酸酸的,泪水夺眶而出,小模样别提多可怜了。 她一向是活泼爱笑的小姑娘,生病之后也只是发呆而已,并没有像现在这样流过眼泪。她这一哭,招得云三爷和何氏黯然神伤,云仰眼泪也掉下来了,一家四口人人凄然。 「潜儿,你如何了?」云尚书三步并作两步进来,到了云三爷床前。 何氏和云仰忙过来见礼,云倾反正年纪小,也不管这些,只趴在云三爷床前哭,云三爷一边轻轻拍着宝贝女儿,一边对云尚书苦笑道:「叔叔,说来惭愧,我的外伤倒不重,只是现在有些头晕,可能是受了惊吓吧。那剑客身法太快,剑太快,追风逐电一般,令人胆为之寒,心为之惊啊。」 云倾趴在床前,小嘴咧了咧。她对云三爷的表现还是很满意的,云三爷虽然非常信任他的叔父大人,可他也听进去妻子儿女的劝告了啊。这不,甫一见面,才寒暄上,他便很坦白的说出了实话,他的外伤并不重,但受了惊吓,「那剑客身法太快,剑太快,追风逐电一般,令人胆为之寒,心为之惊」,话题直接引到云三爷替云湍挡剑这件事上去了。云三爷从监牢里捞了云湍一回,又当着那么多人的面替云湍挡了一回剑,就算云尚书真的对他有恩,他这样也算报答了吧?再让他替云湍出使高丽,得脸皮多厚的人才能说得出口啊。 云倾是心中得意,王夫人、程氏、云仪等人却是心中暗恨。 这才见面,还没好好说话呢,便表起功来了么? 云尚书眼中闪过丝惭色,温声道:「潜儿,叔叔都听说了,那样的危急时候你能奋不顾身去救你四弟,这是你做兄长的气度和胸怀,仁爱英勇,非常人所能及。」转身冲云湍喝道:「湍儿,还不快来谢过你三哥!」云湍被云尚书这一声喝得身子抖了抖,忙上前长揖拜谢,「三哥的救命之恩,小弟永世难忘。」云尚书沉着脸,一脚将他踹在地上,「救命之恩,该如何拜谢?」云湍不知不觉便跪了下去,「三哥,小弟拜谢。」 王夫人和程氏看到云湍这个样子,心如刀绞,觉得云湍实在是太委屈了。 云大爷和杜氏也很为云湍抱不平。兄弟之间分这么清做什么呢?这么客套做什么呢? 云攸、云仪、云佼三人都难过的低下了头。 各人心里都是不服气,但是有云尚书在,没人敢出面为云湍鸣不平。 云三爷大惊,忙掀开被子要下床,「这如何使得?四弟快请起,兄弟之间,何需如此?」云三爷要下床去扶云湍,王夫人、程氏等人心里略舒服了一些,偏偏云倾不许,伸出小胳膊拦着云三爷,「爹爹,你受了伤,曾先生说你暂时不能下床。你要听大夫的话啊。」她人小力气小,当然不足以拦住云三爷,但云三爷一向是位慈父,并不会跟女儿动粗,便是到了这时也是耐心跟云倾解释,「阿稚快让开,爹爹要扶起你四叔。」云倾涨红了小脸,执意不许,「不行!大夫说了不可以!」 王夫人、程氏等人心里不知把云倾骂了多少遍。 这婆媳二人气急,眼睛里都要喷出火来了。 看着跪在地上的云湍,她俩心疼得已是不行不行的了。 第四十一章 云仪却想道:「六妹妹仗着年龄小,敢胡闹,我也一样啊,我年龄也不大……」心里这么想着,她灵机一动,「我何不倚小卖小,装疯卖傻,先把话挑明了?毕竟长辈们都不好先开口。」就在她思前想后的时候,云三爷虽被云倾缠得动弹不得,却已一迭声的请云湍起来了,云湍偷眼看看云尚书,见云尚书脸色比方才好看了点儿,便想要站起身。 云仪忙往前跨了两步按住了他,笑道:「四叔莫急着起来,索性再求三叔一件事吧。」 王夫人、程氏等人听了云仪的话,大喜,「仪儿真是聪明机警的好孩子。大人们谁也不好冒然开口,她小孩子家调皮捣蛋,一下子就把窗户纸捅破了啊。好,既捅破了,接下来便好办了。」程氏对于云湍方才那一跪格外不满、格外生气,柔声说道:「是啊,反正四爷跪也跪了,该求三哥的事,一起求了吧。」 云三爷和何氏,云仰和云倾,脸色都是微变。 果然是有来意的,果然要摊开了…… 王夫人救子心切,颤巍巍的对云三爷道:「潜儿啊,叔母今天真是心惊肉跳,毛骨悚然。你知道么,我前几日才见过红叶寺的普仁大师,普仁大师替你四弟算过命,说他不宜出远门,否则便有血光之灾。偏偏你四弟不懂事,竟然自请出使高丽。潜儿啊,叔母真是心如刀割,恨不得自己代了他啊。」说着说着,按捺不住,放声大哭。 云大爷和杜氏忙过去一左一右扶住了王夫人,云大爷也掉下眼泪,「我这做大哥的也恨不得代了他。唉,可我现在兵部任职,就算我上表要代替四弟,陛下也必定不许啊。」 母子二人都眼巴巴的、一脸热切的看着云三爷。 云三爷的心却越来越凉了。 他不是不能出使高丽。他是朝中官员,若皇帝有旨,若上司有令,命他做这个使臣,难道他会推拖么?当然不会,他会欣然领命,他不畏惧道路上的艰险。可是,他不畏险阻,并不意味着他愿意退让,愿意做牺牲,明明是云湍自己在御前求到的差使,只因为太过危险,就要推到他身上么?云湍到高丽去是要经历千山万水,难道换做他路途便会缩短?困难便会减少?风险便会没有了?为什么一定要他代替云湍。 他在云家到底算什么?这里是他的家,眼前这些人是他的亲人么? 云倾小手指挠挠云三爷的手掌心,「爹爹,莫忘了咱俩打的赌。」 云三爷有些苦涩的笑了笑。 他鼓起勇气,看向云尚书。 他不在乎王夫人对他怎样,甚至也不在乎云大爷这堂兄待他怎样,他只想知道,他的亲叔叔是怎么看待他的。 王夫人在夸奖他平时是如何的懂事、如何的友爱弟弟,夸奖他家阿稚病已经好了、他是如何的有福气,这些话他好像听在了耳里,又好像不明白是什么含义似的。他眼睛看向云尚书,眼里只有云尚书。 云倾一脸稚气的问着何氏,「娘,他们还要再求爹爹什么事啊?爹爹倾家荡产救过四叔一回,舍生忘死救过四叔一回,还要再逼爹爹做什么?」 王夫人、程氏等脸色紫红。 厚脸皮如她们,这时候也觉得脸上挂不住了。 云倾这小孩子都懂的道理,她们竟然不懂。 何氏轻抚云倾的头发,语气温和淡然,「阿稚,不许胡说,你叔祖母和伯父伯母、叔父叔母是来探望你父亲的,不是来逼你父亲的。云家是知礼仪讲脸面的人家,你是云家的小姑娘,可千万不许胡乱说话,明白么?」 说着话,何氏似笑非笑、似是讥讽又似怜悯的目光落在王夫人、程氏等人脸上,意味深长。 云尚书脸颊抽搐,厉声喝道:「夫人,你这些话是什么意思?老四的事和三郎有什么相干,你不让三郎好生养病,却啰啰嗦嗦的烦着他?」 王夫人被他骂的呆怔住了。 她和云尚书做了几十年的夫妻,又为云尚书生了两子一女,没有功劳也有苦劳,云尚书无论如何不应该当着晚辈的面给她没脸啊。 云大爷、杜氏、程氏等人也都愣了。 云尚书向来是尊重发妻的,当着他们这些晚辈的面呵斥王夫人,这种事从前根本没有过…… 王夫人又气又急,羞愤欲死,谁知云尚书这还不算完,又骂起云大爷,「你这来看望你三弟的病情的么?是来向你三弟道谢的么?大郎,你的书都读到狗肚子里了!」 云大爷被骂了个灰头土脸。 王夫人到底是有两个儿子傍身的人,被云尚书这么一骂,脸上挂不住,哀哀痛哭起来,「当着小辈的面给我没脸,这算什么?你若嫌弃我,不想要我了,不如这便给我一封休书吧!」云大爷和云湍都慌了,「娘,您这是什么话!快别这么说了!」一边劝王夫人,一边哀求云尚书,「爹,娘也是一片慈母心啊。」云尚书气得脸煞白,「好,你要休书,我便给你休书!」这下子可好,王夫人放声大哭,云大爷、云湍等人大惊失色苦苦哀求,云攸、云佼害怕已极,又哭又叫,屋子里一下子热闹的不行了。 「呸,你们这也算是来探病的么?」云倾真想冲他们这些人脸上啐一口。 何氏也有些不高兴,云三爷却心生不忍,「唉,叔叔和叔母平时何等恩爱,云家何等和睦,现在乱成这样,都是因为我……」云倾愕然抬头,「爹爹,因为你?」云三爷面有愧色,点头道:「是啊,因为我。阿稚,若是我答应了叔母,便不会这样了。」 云倾真是怒了。 她的父亲从小是被云尚书、王夫人如何教育的啊,怎么会有这样的想法?眼前的乱子明明是因为云湍而起,云三爷却觉得是自己的责任了!前世云三爷过世的时候云倾还小,她根本不知道,原来云三爷是这样的性情,王夫人等闹上一闹,他便心中愧疚了,便自责了,便想要让步了! 「怪不得前世爹爹会慨然点头。」云倾心惊。 眼前这样的形势,如果她不是重生的,如果她不是预知未来,说不定云三爷真的会重蹈覆辙,再一次欣然同意代替云湍。然后,前世所有的事情全部会重演,她和她的父亲、母亲、哥哥又会陷入万劫不复的境地! 云倾小手紧紧拉住云三爷,目光盯紧这屋子里的每一个人。 云尚书在严厉的斥责、痛骂,王夫人和云大爷等人却是豁出去了,竟然破天荒的顶撞起云尚书。 「一个唱红脸,其余的人唱白脸么。」云倾不由的冷笑,「如此一来,我爹爹对云尚书歉疚,不忍让云尚书生气,不忍让云尚书家中起内讧,还是会答应的啊。哼,我方才竟然没把这情形算进去。」 「三哥,我知道你是好人,最爱护弟弟的好三哥。」程氏一手揽着云攸,一手揽着云佼,不耐烦的高声道:「你看看攸儿、佼儿,这两个孩子不停哭泣,小模样何其可怜,你看看我们这一家,难道你忍心见死不救么?三哥,我们现在全靠你了啊,公公婆婆的希望全在你身上了啊。」 第四十二章 「四婶婶,你为什么要咒四叔?」云倾声音也高了,清清亮亮,在这一片暄闹之中也听得清清楚楚,「四叔不过是做使臣而已,怎么就谈得上见死不救这么严重了?」 云仰也生气,大声叫道:「四叔四婶,你们有一子一女,我爹娘也是一样的!四叔的妻儿金贵,是温室里的娇花,我娘亲和我,和我妹妹,我们难道是外面的野草不成?」 「野草,我们是野草。」云倾扑到何氏怀里,哭的异常伤心。 她这时候的眼泪不是装出来的,不是哄人的,而是想到前世一家四口的悲惨遭遇,彻骨的酸楚难过! 云三爷和何氏也忍不住落下泪来。 说他们的一儿一女是野草,谁家做父母的受得了? 程氏被云倾和云仰当面反驳,气得急了,口不择言,「野草不野草的倒谈不上,但是,公公婆婆不收养三哥,三哥能顺利长大么?能有今天么?做人要有良心,不能忘本!」 王夫人来了精神,「是啊,三郎,不是老爷和我抚养,你能有今天么?」她爱子心切,什么也顾不上,一把鼻涕一把泪的扑过来央求云三爷,「三郎,你看在我从小将养大的份儿上,救救你四弟,他不能出远门,真的不能出远门,普仁大师替他算过的……」云倾倚在云三爷身边,好奇的问道:「叔祖母,普仁大师是哪天替四叔算的啊?」王夫人本不爱理会她,可现在正是求着云三爷的时候,不得不敷衍下这讨厌的小丫头,便说道:「是我到慈林寺上香的时候。」云倾一脸天真,伸出小手掰着手指头算,「叔祖母到慈林寺上香,那得是七天前的事了吧?普仁大师得是七天前说过这个话吧?叔祖母,你为何不早早告诉四叔呢?四叔是今天才在御前求到的差使,若叔祖母早早的便告诉四叔,便不会这样了。」 「我忘记了。」王夫人忍气吞声的道。 云倾嘻嘻一笑,「叔祖母都能忘记,看来这件事不重要呀,嘻嘻。」 王夫人、程氏等人都被云倾气得够呛。云倾虽然是个小孩子,但她说的话也有道理,如果王夫人真的去上香了,寺里的高僧真的替云湍算过了,出远门会有血光之灾,那王夫人为什么没告诉云湍呢?如果是很重要的事,性命攸关的事,那无论如何都不应该忘记啊。 「其实我母亲是告诉过我的。」云湍不忍让王夫人为难,把过错揽到了自己身上。 「四叔,你也太不孝顺了。」云倾直起身子,认真的说道:「叔祖母既然都告诉过你了,你怎么还会在御前自请出使高丽?你这样不是故意让叔祖母担心么,可真不好。」 「六丫头你太过份了!」王夫人、程氏一齐发怒,「竟敢指责你四叔!」 云倾扁扁小嘴,「不孝之人,有什么说不得?四叔连叔祖母再三交代的紧要话语都不理会,擅自行事,他做出这样的事,人人可以指责他。」 「小丫头你--」王夫人和程氏被云倾这人小鬼大、理直气壮的模样弄得怒不可遏。 云尚书目光阴沉得似要滴出水来,「丢人丢得还不够么?还不快滚回去闭门思过!」 王夫人和程氏哪里肯?反正已经闹开了头,胆子都大了,哭声更高。 云仪眼看着已经闹到了这一步,王夫人和云大爷都眼巴巴的看着云三爷,云三爷竟然还没吐口愿意代替云湍,心中非常惊奇,「不应该啊,前世祖母和四婶两个人哭闹而已,三叔便答应了。现在云家全家出动,连祖父也出面了,三叔竟然无动于衷么?」 「三叔。」云仪走上前,声音柔柔的,眼圈却是红红的,「三叔,一笔写不出两个云字,咱们都是云家人,应该和衷共济同心同德风雨同舟,三叔说对不对?眼下只有三叔和四叔同在翰林院,任清贵之职,可以替得四叔。三叔您这些时日鸿运当头吉星高照,四叔却是太不顺了,才有过牢狱之灾……」 「他那次牢狱之灾,还是我爹爹不惜血本,救他出来的。」云倾冷冷的道。 「六妹妹!」云仪吃了一惊。 望着云倾稚嫩的面庞、冷幽幽的眼神,云仪好像突然明白了什么。 「天呢,天呢。」云仪心中涌起滔天巨浪。 云仪连站着的力气也没有了,呆呆的靠到了杜氏身上。 杜氏怜惜的搂住了她。 云仪冷,浑身发冷,前世最后一幕场景仿佛又浮现在她现前,漫天雪花如撕棉扯絮一般扑将下来,寒冷直浸入到骨髓中,无助、悲伤、绝望、屈辱,天昏了,地暗了……云仪眼前一黑,像前世一样昏倒在杜氏怀里。 「仪儿,仪儿!」她这一昏倒,可把杜氏吓坏了,连声呼唤着云仪,面如死灰。 王夫人和程氏的心思却不在云仪身上,云仪昏倒,她们是连注意都没有注意到,不屈不挠,还要接着再门,云尚书厉声喝止,她们只是不听。云尚书见王夫人等都不听他的,怒了,眼圈通红,「你们都滚,全都滚!三郎还要好生养病呢,你们这群没良心的,全都给我滚!」 程氏此时真是又气又急,眼睛都红了,「父亲!您把三哥从小抚养长大的,恩同再造,您让他替了四爷啊,四爷是金贵人,他可不能去高丽那样的蛮荒之地!」 云尚书阴沉的目光落在程氏脸上,慢吞吞的道:「老四,你媳妇儿当面顶撞为父,是你教唆的吧?她一个妇道人家,哪有这样的胆气,必定是你的意思了。」云湍大为惶恐,「爹,不是孩儿教唆的!」见云尚书脸色由红转白,目光深不可测,神情可怖,心中惊慌,反手重重打了程氏一记耳光,「你做的好事!竟敢顶撞起我的父亲来了!」 他这一下用力甚猛,程氏半张脸被打得通红,脸上清晰现出五个指印,嘴角更流出殷红的鲜血,看上去甚是吓人。 程氏不提防,倒退两步也还没站稳,跌坐到了地上。 「你……我是为了你,你竟然打我!你竟然敢打我!」程氏捂着热辣辣的脸颊,看向云湍的目光中全是不可置信。 云攸和云佼哇哇大哭,「娘,娘!」扑到程氏背上,抱着她掉眼泪。 程氏最是疼爱这两个孩子,但这时她惊怒到了极处,连孩子也顾不上了,任由云攸和云佼哭闹,喃喃自语,「我是一心为了你好,你竟然打我,你竟然当着这么多人的面打我……」 这个变故一出,连王夫人也被震住了,哭声暂停。 程氏挨打了,定国公的独女程氏自从嫁到云家那真是公婆怜爱丈夫纵容,合家上下都让她三分,今天她竟然当着这么多人的面挨打了…… 云尚书根本不理会程氏的难堪和众人的惊愕,面沉似水,厉声命令婆子,「把夫人请出去!大郎、四郎和他们的媳妇儿、孩儿若自己走还罢了,若不走,全部给我拖出去!」 第四十三章 云大爷和云湍见势不妙,赶紧劝着王夫人出来,「娘,再哭闹下去徒劳无用,只会惹怒父亲。孩儿扶您回去吧。」王夫人刚才哭得太动情,现在身子都软了,都走不动路了,嚅嚅道:「这可如何是好?三郎如此狠心,没个做哥哥的样子,要眼睁睁的看着我儿子出远门啊。我儿子娇生惯养的,从来没吃过这种辛苦,他不知道么?」云大爷听王夫人越说越不像话,他脸上也觉得臊得慌,忙冲云湍使个眼色,兄弟二人半拖半抱,哄着王夫人出去了。 程氏孤零零的瘫坐在地上,云攸和云佼趴在她背上哭。 这时候的程氏,是前世今生加起来最狼狈的一次了吧。 云三爷过意不去,「唉,这又何必,闹成这样,全是为了我啊。」何氏就在他床边站着,柔声道:「三爷,这件事和你有什么相干?四弟妹顶撞公公,着实无礼,四弟才无奈出手的,其实四弟心中何尝不痛?人家夫妻间的事,咱们可管不着,也和咱们不相干。」云三爷连声叹息。 云倾的目光死死盯在程氏脸上。 阴暗的山洞……难堪的羞辱……好不容易到了阳光下,迎面是程氏高傲而不屑的目光……前世难堪羞辱的一幕一幕涌现在云倾心头。云倾当年是多么自卑啊,以为自己是身无分主寄居在锦绣里的穷亲戚,逆来顺受,忍气吞声,唾面自干,哪知道云三爷是有巨款留下来的,云家明明吞了她的钱,还那样怠慢她、欺侮她。程氏装着幅清高傲慢的模样,其实利欲熏心,不惜用云倾这个幼女来讨好胡总督的儿子、来换取她和云湍源源不断的财富。云三爷是为了云湍而牺牲的,那又怎样?程氏和云湍这对狼心狗肺的夫妻算计起云倾来,毫不手软,狠辣决绝…… 「程氏,我一定要你亲眼看着云湍上路,一定要你亲眼看着云湍踏上不归路。」云倾心境变得冷酷。 杜氏本来和程氏最要好,但云仪昏过去了,她也没心思亲自照管程氏了。 杜氏抱起云仪,吩咐婆子,「快,去把四太太扶起来。」婆子领命,战战兢兢的上前,「四太太,老奴扶您起来可好?」婆子提着心吊着胆,幸好程氏并没发怒,木着一张脸,任由婆子扶起来,往外走。 虽是是这样灰头土脸狼狈不堪的被赶走了,临出去之前,程氏还不甘心的、恶狠狠的回过头瞪了云三爷、何氏、云仰、云倾等人一眼。 那一眼真是毒辣,云仰打了个寒噤。 云尚书温和的道:「三郎媳妇,仰儿,倾儿,我想和三郎单独说会儿话。」云三爷方才忍了半天没答应,心里对云尚书已经愧疚得不行了,忙道:「太太,阿仰,阿稚,你们先出去吧,我陪叔叔说说话。」何氏虽不放心,却也无奈,只好一手牵了云仰,一手牵了云倾,「是。」 云倾满心不愿意的叫道:「爹爹!」 云三爷语气温柔又坚定,「阿稚听话,跟你娘亲和哥哥出去玩。」 云尚书这会儿已经不生气了,面目依旧儒雅,他看着云倾笑了笑,笑容如春风般和煦,云倾却觉得背上发凉。 这个云尚书老奸巨滑,他若想诱导云三爷做什么,云三爷根本无力反抗。 他就是砧板,云三爷就是鱼肉,到了他面前,云三爷只有任人宰割的份儿。 「我陪着爹爹。」云倾甜甜笑。 「阿稚,不许淘气啊。」云三爷神色依旧慈爱,语气中却已带着嗔怪的意味了。 「阿稚放心,叔祖父吃不了你爹爹。」云尚书大概觉得很有趣,开心的笑了。 云三爷抱歉的笑,「叔叔,阿稚还是个孩子,小脑袋儿里不知在胡乱想些什么,您莫在意。」 「我倒觉得阿稚这孩子很好呢。」云尚书笑道。 云倾觉得他笑得像个老狐狸,可恶的老狐狸。 云倾含着两包眼泪,一步三回头的跟着何氏出来了。 她心里不舒服,挣开何氏,一个人跑到紫藤花架下坐着,双手抱膝,脆弱、委屈又无助。 难道前世的事情又要重演?难道父亲最后还是会答应云尚书?她伤心的想着这些,一时间竟把自己之前说过的最下策给忘了。 有官员家眷前来慰问,何氏要带着云仰出去见客人,「阿稚,你也和娘、哥哥一起出去,好不好?」云倾无力的摇头,「娘,我不去了。我想一个人静一静。」何氏温柔摸摸她的小脑袋,「这样也好。」交代舒绿、自喜好生跟着云倾,携了云仰,出去招待客人。 云倾也不知在花架下坐了多久。 有一个人走过来,在她身前停下了。 云倾闷闷的,「别理我,我想静一静。」以为会是何氏,或是云仰,或是晴霞、舒绿等人,谁知耳边却响起少年男子的声音,清朗中又带着温柔,「莫犯愁。即便你爹爹答应了云尚书,也没事。」云倾惊讶抬头,又惊又喜,「阿晟,是你?」 眼前站着位俊美无俦的少年,不是阿晟,却是哪个? 阿晟浅笑,「是我。」他在云倾对面坐下来,道:「不必担心。你爹爹就算被云尚书感动了,写了表章愿意代替云湍,皇帝也不会答应的。」 他语气异常笃定,云倾心中却打了个突突。 可能是前世的经历实在太惨痛了,在云三爷要替云湍出使高丽这件事上,云倾格外警惕,格外在意。那是她失去亲人的开始,也是她所有痛苦的根源,想到这件事,她整个人就跟刺猬似的防备起来了。 「不,我不想冒这个险。」云倾低低的道。 她可不想让云三爷上这个表章,那太危险了。 阿晟道:「你爹爹对云尚书感情之深,可能超出了咱们的想像。但是你不必担忧,表章上了也没事,今天在泰明楼亲眼目睹你爹爹勇救云湍的人太多了,且多为官员,大家自有公论。更何况还有胡家。」 「胡家?」云倾用疑惑的眼神看着他。 阿晟简短把福建总督胡劲的一些事、泰明楼原本的阴谋说了,「……胡家对云湍已有敌意,是不会善罢干休的。就算云尚书能令你爹爹写下表章,胡家也不会听之任之的。胡家已经失败一次,第二次绝不会再失手。」 云倾还是摇头,「不,我不要爹爹冒这个险。」 阿晟微笑,「你不是说过一个最下策么?」 云倾眼睛一亮,「就是,我怎么把这个给忘了?大不了让爹爹‘病’上一场呗。」 她心情轻松多了,不由的嫣然一笑。 虽年龄尚幼,但她是天生的美人胚子,这一笑犹如蓓蕾初放,美丽动人。 阿晟凝视着她,目光不知不觉间温柔似水,「你想住到石桥大街去,对不对?那么,总要你爹爹认清云尚书的真面目,肯离开他才行。放心,这一天不远了。」 「嗯。」云倾用力点头。 云尚书越贪婪,云三爷就会醒悟得越早啊。 「哎,你怎么知道胡家的阴谋的?还有,你怎么命令得动那样的高手剑客?」云倾好奇的问道。 阿晟道:「我用的是我爹的人。」 「你爹找到你了?」云倾睁大了眼睛。 第四十四章 阿晟摇头,「没有。我现在不想让他找到我。我知道他的人使什么暗号,便偷偷用了,他是不知情的。」 「可是,他迟早会知道,到时候便要掘地三尺来找你了。」云倾替他担心。 阿晟似是感受到了她的心意,嘴角微扬,语气轻快的道:「我便是不用他的人,他也要掘地三尺找我的。不妨事。」 「你爹有些权势吧?」云倾琢磨着他的话,「能掘地三尺找儿子的人,肯定不简单啊。」 阿晟道:「他是有些权势。不过你也知道,越是有权势的人家,内里的争斗越是激烈。」 云倾深有同感,大力点头,「对极!小门小户没什么可争的,倒是会和和睦睦,越是大户人家,越是富贵人家,要争的东西实在多,就和平不起来了。」 比如说云家吧,如果云三爷不是很有钱,还有许多古董字画的珍藏,说不定云尚书和王夫人早就放他自立门户了呢。 「哎,你怎么到我家的?」云倾又想起件要紧事,「还到我面前来了。」 这里是内宅,按说阿晟可是进不来啊。 阿晟自负的微微一笑,心想我若想去,世上哪里去不了? 他笑道:「我现在是曾先生的童儿了。以后请你叫我药童阿晟。」 「你还真的做我韩伯伯的侍从了啊。」云倾不由的乐了。 阿晟见她笑的畅快,心情也是飞扬,柔声道:「我还不了你韩伯伯的银子,不就要卖身给他做侍从么?咱们说好了的啊。」 「侍从,韩伯伯的侍从。」眼前这少年俊美得简直不像话,云倾看看他,想到韩伯伯有了这样的侍从,笑成了一朵花。 这件事真的太好玩了啊。阿晟说他父亲有些权势,又说他还不了韩伯伯的银子,要卖身做侍从…… 云仰快步朝这边走来。 一位面色腊黄的中年男子也不慌不忙的从另一边过来了。 云倾和阿晟都站起身。 「曾先生好。」云倾笑盈盈的行礼问好。 云仰纳闷,「韩伯伯怎地成曾先生了?」虽然韩厚朴现在是易了容的,可他曾经见过,还是能认得出来的。 云倾得意吹嘘,「韩伯伯虽然不辞而别,但是他担忧我的病情,特推荐了他的师弟曾先生过来,做为专门替我看病的医生……顺便替爹爹也裹裹伤什么的……哥哥你明白了么?」 「明白了。」云仰忍着笑,郑重的点头。 云倾嘻嘻笑。 「妹妹,孟兄的母亲来看望你。你见过孟兄的,还记得么?」云仰关切的问着云倾。 「记得,记得。」云倾忙点头。 孟川柏是云仰的同窗,给云倾要过卫王府的请贴,让云倾在云仪、云佼等人面前出过一次风头呢。 「咱们去见见伯母。」云仰笑道。 云倾和韩厚朴、阿晟挥手告别,调皮的笑道:「曾先生,药童阿晟,我先走啦。」 她肤色很白,两颊有红晕,笑容更美,如上好羊脂白玉中映出珊瑚之色,娇艳欲滴。 「她就应该这么笑才好。」阿晟柔情似水的看着她,「我要一直守着她,让她无忧无虑的长大,每天都笑得这么开心。」 他回来对了。放弃垂手可得的权势地位回到幼年之时,回到她身边,守护她、关心她、宠爱她,这是他做过的最正确的事情了。 「咱们过去给病人熬药。」韩厚朴微笑道。 「是,先生。」阿晟深深一揖。 他随着韩厚朴进去,手里提着药箱,猛的看上去就是个大夫身边的药童。但是仔细一看会发觉不对劲,他生的太好,气质超逸,绝不是做药童的人才。 韩厚朴和阿晟在廊下煎药,屋里云尚书和云三爷的对话可以听得很清楚。 云尚书正和云三爷说着话,斯文儒雅,发自肺腑,「妇道人家头发长见识短,竟然以为曾有使臣中途遇难,所以湍儿便不可以出使高丽了,令人啼笑皆非。放了外任的官员赴任期间中途遇匪徒袭击身亡的例子又不是没有,那是不是以后湍儿放了外任,她也要死活拦着,不许湍儿出京?世上哪件事是有百利而无一害的,又有哪件事毫无危险,安安生生稳稳当当坐在家里便能做成了呢?该你做的事,你只管去做就对了,推诿躲避,嫁祸于人,是何道理?遇见好事便迫不及待往上扑,没好处的事便避之不及,唉,妇人之见,妇人之见。」 云三爷竭力为王夫人说话,「叔母也是爱子心切。」 云尚书不悦,「子侄子侄,儿子和侄子原是一样的。儿子是亲生的,侄子难道是外姓人?难道不姓云?只知道疼儿子不知道疼侄子,也只有愚蠢妇人方会如此。」 云尚书情真意切,云三爷异常感动,哽咽道:「叔叔对侄儿有再造之恩,侄儿不知该如何感谢叔叔方好……」云尚书叹气道:「潜儿,你说叔叔对你好,那你知不知道,我的大哥,也就是你已经过世的父亲,对我也实在是很好呢?孩子,兄弟、叔侄,这都是世上的至亲啊。」云三爷连连点头,眼中闪烁着泪花。 「王氏妇道人家没见识,这也算了。大郎和四郎竟然跟着犯起糊涂,这个我却不能忍。」云尚书沉下脸,目光也阴沉了,「潜儿你放心,叔叔这便回去,把大郎和四郎好好教训一顿,替你出这口气!」 「侄儿没气,叔叔莫为难大哥和四弟。」云三爷大惊,忙为云大爷和云湍说好话。 云尚书提起两个不争气的儿子,脸黑如锅底,「大郎令我失望,四郎更是不成器!我要叫过大郎好生问问他,湍儿是他的弟弟,应该爱护,难道潜儿你就不是他的弟弟了不成?他在你面前可有做兄长的样子?」 「叔叔。」云三爷感动的热泪盈眶。 如果说方才王夫人、云大爷等人闹腾的时候他心曾经凉过,那么,现在他的心被云尚书暖回来了,完完全全暖回来了。他不在乎什么出使高丽,不就是趟苦点累点又有些危险的差使么?云尚书说的对,世上做什么事是稳稳当当全无危险的?该你做的事,你只管去做就对了,不要推卸责任,以邻为壑。 「湍儿,他为云家丢人啊。」云尚书摇头叹息,颇为自责,「他先前入狱那件事,已经是斯文扫地。现在自请出使高丽在前,欲推责任给你在后,既无智谋,又无担当,这事若是传扬出去,世上会以为云家子弟败德无行,我云家的声誉一落千丈啊。这便回去骂醒他、打醒他,逼他拿出男人大丈夫的气概来。他若不听,我打死他便了……」 「不要,叔叔。」云三爷热血沸腾,「叔叔,云家还有我!我替四弟做这个使臣便是。四弟一时糊涂而已,叔叔慢慢教导,千万不可打死他。」 「万万不可。」云尚书正色反对,「湍儿做的孽,让你来承受后果,世上没有这样的道理!潜儿,你不许再说这个话,再说叔叔便恼了!」 云三爷眸光热切,不过,云尚书说过他之后,他目光闪了闪,唯唯答应,「是,叔叔。」 云尚书淡然一笑。 「潜儿,你的伤是最要紧的。」云尚书一脸慈爱。 第四十五章 云三爷忙道:「厚朴兄虽然有事急急离京,不过他放心不下阿稚的病情,特地推荐了他师弟曾先生。曾先生医术卓绝,随身又带了个小药童,我的医药全由曾先生和他的药童经手,再稳妥不过。」 「如此,叔叔便放心了。」云尚书微笑道。 他又和云三爷说了会儿闲话,再三交代云三爷不许生出代替云湍的心思,方才飘然离去。 廊下有药童在煎药,云尚书路过时瞟了一眼,心中颇有些不以为然。煎个药而已,丫头便能做,特特的弄个药童来,未免太过慎重其事了吧?再想想韩厚朴走就走了,还推荐个名医过来替云倾这小女孩儿看病,更觉得难以理解。一个小姑娘而已,犯得上这么重视她么? 这个药童的气质似乎很是与众不同……云尚书恍惚之间,觉得曾先生的药童实在不像低微之人,身上有种难言的贵气。他着意又多看了一眼,药童低下了头,专心看火,云尚书不禁一笑,唉,老了,眼花了,看到个小药童也觉得是贵人啊…… 云尚书含笑离去。 他走了之后,云三爷便想下床,「拿纸笔来,我写表章。」韩厚朴摇头,「不给你纸笔,不让你写表章。贤弟,我这便让人请弟妹过来,还有阿仰和阿稚,你看看他们母子三人,你忍心离开他们么?」云三爷满脸惭色,「我自是不忍心。可是厚朴兄,叔叔抚养我长大,现在他有为难之处,难道我真要眼睁睁看着他打死四弟不成?」 韩厚朴听得直摇头。 云尚书真会打死云湍?不可能的事啊。 这明明是不可能的事,可偏偏云三爷就是相信了。云三爷是笨人么?不是。他聪明的很,年纪轻轻便中了进士,性情恬淡豁达,可他就是看不破亲情,过不了亲情这一关,云尚书情真意切一番话,他便想为云家鞠躬尽瘁死而后已了。 「贤弟,你自己再好好想想,真要写表章也不急于一时。」韩厚朴劝了云三爷几句,重又出来,回到廊下煎药。 韩厚朴命侍女去叫云仰和云倾,「就说曾先生有事找他兄妹二人。」不多时,云仰拉着云倾匆匆过来了,站在炉火旁看着翻滚的药锅,「伯伯,什么事啊?」韩厚朴便把方才的事一一说了,「我劝不了你们的爹爹,只好把你俩叫来了。」云倾和云仰很生气,「真过份!」敢情王夫人、云大爷他们那些人是明着撒泼耍赖,云尚书却是披着温和的外衣,内里更黑暗、更狠毒,打的是这个主意。不要说云尚书没这个心思,云三爷原来是答应过妻子儿女的,可是和云尚书说过话之后,他便要起纸笔了啊,他便要写表章了啊。 「阿晟这孩子却说,你爹爹真要写,让他写写也无妨。」韩厚朴告诉这兄妹二人。 云仰和云倾都看阿晟,阿晟一边扇着炉火,一边解释道:「以云尚书的为人,云侍读表章递上之后,云湍就算做做样子,也是要上一道表章的。云侍读义薄云天友爱孝悌,一定要代替堂弟;云湍责有攸归义无旁贷,一定不许堂兄代替。最后云侍读一再坚持,陛下无奈允许,云尚书含泪点头,云湍感激涕零,这样才能成就一段佳话。」 「我才不要成就这样的佳话呢。」云倾气得小脸通红。 阿晟安抚的看着云倾,「云尚书的如意算盘是这样,但结果定会不同。你忘了么?今天泰明楼的事观者颇众,其中有多名官员,朝中自有公论。况且云尚书、云湍在朝中未必没有敌人,没有要和他们做对的人。咱们现在便把能和他做对的人找出来,你说好不好?」 云倾毕竟不是真的小孩子,不会只懂得发脾气,歪头想了想,「孟夫人还在我家呢。孟夫人很和气,听说她丈夫孟司谏为官正直,最看不得奸佞小人。」她拉过云仰,「哥哥,你现在快回去,顺便把爹爹被逼无奈要上表章的事说一说。要说得隐约含糊,不能太直接明了,明白么?」云仰点头道:「欲言又止,吞吞吐吐,支支吾吾,闪烁其辞,我懂得。」云倾又道:「若孟夫人问起我,便说我伤心爹爹要远离,现在已经哭得不像样子,没法见人了。」当下便商量好了,云仰又回去陪客人了。 孟夫人知道之后内情之后果然大为动容,茶也不及多喝一口,匆忙回了孟家。 云尚书和丁侍中因政见不合一直不对付,阿晟用左手写字写出幅招贴,趁人不备贴到了丁府大门上。门房看到后大吃一惊,忙小心翼翼的揭了下来,禀报上去了。 骡马巷有家不起眼的粮油店,阿晟知道那是胡劲在京城的一个暗桩。这天有两个闲人说说笑笑从粮油店前路过,把云家这桩趣闻逸事说了个清清楚楚。粮油店的伙计支着耳朵听完,立即往泰明楼送信去了。 何氏一直命人到云尚书、王夫人处打探着消息。 云尚书也真狠得下心,竟然放任王夫人、云大爷等人传出了云湍因在泰明楼受惊吓而高烧生病的消息。这个消息一传出去,云湍胆小没用的名声算是尘埃落定了,对他的仕途大有影响。不得不说,云尚书和王夫人一样,也是个溺爱孩子的家长。为了让他的亲生儿子云湍不用出使高丽,不用做那个危险的使臣,云尚书也是机关算尽,不惜血本了。 其实他爱护自己的儿子并没错,可是要自己的侄子代替,就太缺德了。 云尚书久经官场,该做的表面功夫他还是要做的,云三爷的表章递上去之后不久,云湍的表章也递上了。云湍在表章中慷慨激昂的表示,虽然他现在卧病在床,但他一定尽快养好病,按期出发,不辱使命。与此同时,云尚书也没忘了向宫中行贿,求皇帝最宠爱的林淑妃在皇帝耳边吹吹枕头风,为云湍说好话。 程氏虽对云湍万分不满,但云湍毕竟是她的丈夫,现在不是和云湍置气的时候,先把人保下来要紧。为了云湍,她回了趟定国公府向她的父母求援,定国公和定国公夫人满口答应,「这有什么?云家三郎自己都同意代替湍儿了,难道陛下会拦阻不成?」定国公在御前有几分体面,打算若是事情顺利还罢了,若不顺利,定国公要帮自己的女婿云湍说话。 程氏大喜,满怀信心的回了锦绣里云府。她回云府之后把定国公和夫人答应的话一说,王夫人、杜氏等都是欢喜,以为这事已是万无一失了。只有云仪忧心忡忡,「好像还不够。祖母,娘,四婶婶,宁可多花些银钱,把宫里打点好。」她的意思是宠妃固然要打点,太后、皇后等人也不可轻忽,但是程氏等人以为目前的安排已经是万无一失,便没把云仪这小孩子的话放在心上。这倒不能怪程氏等人大意,因为云尚书已经把云三爷收服了啊,云三爷执意要代替自己的弟弟,外姓旁人谁能有话说?就算想说,会有用么? 「结果会让人满意的。」阿晟告诉云倾。 云尚书打的确实是如意算盘。但是有孟司谏这样的官员在,有丁侍中这样要和云尚书作对的人在,有胡劲这种巴不得云湍倒霉的人在,云尚书想要如愿,难啊。 第四十六章 云倾听着阿晟耐心细致的一项一项分析给她听,心中生出异样之感。 阿晟……虽说和陆晟不一样,陆晟姓陆,他姓晟,但是两个人做事风格似乎有些相像…… 云倾心神有些恍惚,依稀仿佛又看到陆晟那挺拔傲岸的身躯,深邃漆黑的眼睛…… 「在想什么?」阿晟柔情的注视着她。 「没想什么。」云倾不好意思的嘻嘻一笑。 瞎想什么呢?眼前这少年面容还有些稚气,陆晟却是渊亭岳峙,凤眼生威,很不一样的呀。而且陆晟总是有些霸道的,眼前这少年却细致体贴,哪里是陆晟能比得了的?陆晟他……他真的很好,可他对她的爱像恩赐,像施舍,有很多时候会让她不舒服,阿晟却不是,阿晟年龄不大,却很有风度,和他相处令人如沐春风…… 云倾嘻嘻笑。 陆晟亦是莞尔。 两人笑得都很温暖。 接下来的事情,和阿晟预料的差不多:云三爷上了表章后不久,云湍的表章也上了。本来皇帝是没心情管这种闲事的,反正有使臣出使高丽就行了,这个人是云家的老三还是老四,皇帝根本不关心。林淑妃向皇帝建议成全云三爷的孝悌之情,皇帝也以为很有道理。但是谏院、御史台、翰林院等都有官员上书要求褒奖云三爷在泰明楼英勇救弟的行为,孟司谏坚称云三爷因英勇救弟受了伤,再让他代替云湍出使高丽于情理不合,而且云侍读现在伤痛未愈,且膝下稚子稚女病弱,不宜远行。丁侍中就不怎么客气了,把有人贴在他家门口的招贴呈到御前,「据这招贴上说,云三爷乃纯孝之人,被叔叔抚养长大,便一心一意孝敬叔叔了。但他这次主动求替,似是有人挟恩以报的缘故。」丁侍中这话说的厉害,云尚书听了,汗流夹背,怀恨在心。 胡家那边,因为不只被云湍躲过一劫,而且还失了两名出色的杀手,所以更是恼怒已极,不惜血本,用海运的利益贿赂于太后的娘家哥哥于太尉,于太后亲向皇帝道:「云家的事,我亦有所耳闻。云潜虽是由他叔叔抚养长大的,可他已经救了他的堂弟两回,不能说对不起云尚书了。云湍是自请出使的,年轻人雄心万丈,陛下若命云潜代替,岂不是寒了他的心么?依我说,还是命云湍出使的好。」果然于太后比孟司谏、丁侍中等人说话更管用,比林淑妃说话更管用,皇帝大笔一挥,朱笔御批,决定仍旧命云湍出使高丽。 消息传到锦绣里云府,程氏呆了半晌,忽地眼睛翻白,直挺挺的倒了下去。 「咚」的一声巨响,振聋发聩。 程氏重重倒在了地上。 丫头婆子们齐声惊呼,忙围过去焦急呼唤,「四太太,四太太!」却见程氏面如金纸,双目紧闭,嘴角却吐出白沫来,样子委实吓人。有几个胆小的丫头先被吓哭了,年纪大的婆子们也是心里突突跳,骨寒毛竖。 「四弟妹!」「四婶婶!」杜氏和云仪见到程氏这样,都是唬了一跳。 程氏是这样,王夫人也好不到哪儿去,她本是在罗汉床上小案几旁坐着的,听到这个噩耗之后两眼发直,头一歪,倚在了小案几上。在旁边的服侍的丫头圆杏等人忙唤「夫人」,却不听王夫人回答,原来她已经昏过去了。圆杏忙含泪叫杜氏,「大太太,您快过来看看夫人吧。」可怜杜氏还在为程氏忧心着急,这边王夫人又出事了,杜氏急上加急,脸色煞白,眼前发黑,身子晃了晃,险些栽倒。 「娘,祖母和四婶已是这样,您可不能再出事了啊。」云仪忙扶住杜氏。 圆杏等丫头围着王夫人,小雯等丫头围着程氏,又惊又急,又疼又怕,慌乱成一团。 杜氏稳稳心神,叹气道:「我倒没事,只是你祖母和你四婶这回怕是受不了,快请大夫,快救她们!」云仪心思细密,低声道:「娘,一则祖母和四婶只是气怒惊愕以至昏倒,并非生病,无需延医问药,二则陛下才朱笔御批了四叔出使高丽的事,云家便请起大夫来了,是不是不大好?」杜氏恍然大悟,「瞧我,还没有我闺女虑事周到呢,果然仪儿说的有道理。」云仪谦虚,「娘只是太孝顺祖母,太关心四婶婶,关心则乱罢了。」杜氏越发觉得自己这个女儿会说话、行事妥贴,赞赏的拍了拍她,忙指挥着丫头掐人中、齐声呼唤,好一通折腾。还别说,掐人中虽是个土办法,却还管用,过了一会儿,王夫人、程氏渐渐醒转。 「醒了,醒了!」杜氏、云仪和丫头婆子们俱是大喜。 程氏醒来后眼睛空洞,面无表情,呆呆的也不说话,王夫人却哭个不停,「这是生生的想要我的命啊。我的湍儿从小养尊处优,从没出过远门,他哪里能做这样的苦差使?」哭诉了一会儿,备觉委屈,「不是说三郎自己愿意替弟弟的么,为什么三郎自己愿意,陛下倒不许了呢?这实在不合情理啊,没有天理啊。」 云仪咬紧了嘴唇。 是,这件事不合情理,很不合情理。不过是出使高丽而已,对皇帝陛下来说,这使臣是云三爷还是云四爷,根本毫无分别。云三爷亲笔写下了表章,宫里又有宠妃跟皇帝吹枕头风,皇帝顺水推舟让云三爷做这个使臣便是,又何必节外生枝,推回给云四爷呢?太不合情理了。 云仪记得清清楚楚,前世只是云三爷上了份表章而已,什么波折也没有,皇帝很痛快的便准许了。这世同样是云三爷上表章,但是云尚书还贿赂了宫中宠妃,做的事比前世更多,结果却和前世相反。是哪里出了问题呢? 「难道是……」云仪想起云倾稚嫩的面庞、冷幽幽的眼神,打了个冷战。 太狠毒了,如果真的是她,小姑娘家有这样的心思,未免太狠毒了。 「但愿不是你,六妹妹,我真希望不是你。」云仪背上发凉,心也发凉,「前世你的遭遇确实悲惨,我也是很同情你很可怜你的啊。你要冲喜嫁给宣王的时候,你要饮下太后赐的毒酒的时候,我感同身受,为你流了多少眼泪,你知道么?你死了之后,我拿出私房银子替你多做了场法事,请僧侣念经超度你,让你早日托生,投个好胎,平平安安过一辈子。六妹妹,我对你不错啊,你可不要与我为敌,不要与云家为敌……」 一直在发呆的程氏忽然发起疯,「不,这不是真的!我要回家问问我爹娘,为什么说话不算话,为什么不帮我,明明只有我一个亲生女儿,为什么不帮我?明明答应过我的,为什么说话不算话?」她眼神奇特,好像要着火似的,便要往外冲。 「快拦住四太太。」杜氏大惊。 真想拦这时候的程氏哪是说句话的事,丫头们、婆子们犹犹豫豫的不敢硬拦,程氏已一口气冲到院子里去了。 杜氏忙吩咐云仪服侍好王夫人,自己提着裙子便追了出去。 第四十七章 云湍陪着定国公、定国公夫人进了院子,和程氏打了个照面。定国公和定国公夫人见程氏眼神不对,神情也不对,老夫妇俩先就慌了,定国公夫人惊恐万状的道:「我儿,你要去做甚?」程氏一把扯住定国公和定国公夫人,两腮赤红,眼神凶狠,「爹,娘,你们不是答应过我要在御前进言的么?为什么四爷还要做这个倒霉透顶的使臣?」定国公老脸涨得通红,发作程氏道:「女儿,你是大家子的姑娘,这般对爹娘无礼,是谁教给你的?」定国公夫人心痛程氏,含着两包眼泪,愧疚的道:「你的事就是爹娘的大事,你爹可没忘了,一直当件大事呢。但是太后娘娘开了口,你爹又有什么办法可想?女儿,爹娘也不想这样的啊。」定国公和定国公夫人只管解释,程氏只管不听,两只眼睛瞪得铜铃相似,只是要和她的父母讨个说法,讨个公道。 「岳父岳母是一片好意,你怎能不领情?」云湍看不过去了,皱起眉头呵斥程氏。 程氏本来是跟定国公、定国公夫人不依的,听了云湍这话,满肚子的气又转向云湍,扯住云湍的衣领叫道:「这都怪你!不是你冒冒失失御前请旨,哪来的这场祸事?四爷,仪儿和佼儿姐妹二人这些时日跟你提了多少回做使臣的艰难险阻,你全当成了耳旁风!」和云湍哭闹起来,鼻涕眼泪抹了云湍一身。 云湍窘的不行,当着定国公和定国公夫人的面又不便和程氏闹的太僵,只好低声央求,「太太,是我孟浪了,我跟你陪不是。你放心,我一路之上处处小心在意,早去早回,明年我便回来了……」 程氏耳旁如同响起炸雷一般,大惊失色,「你要明年才能回来?你要把我一个人扔在家里?你可真狠心啊,这么远的路,一出去就是大半年,你忍心抛撇下我,走的这么远!」 杜氏追着程氏出来,见定国公和定国公夫人、云湍等人都在,知道有人照顾程氏,她便回去禀报了王夫人。王夫人听说亲家来了,不便哭个没完没了,只好略梳洗了下,扶了杜氏和云仪出来迎接亲家。三人出来到院子里时,正好听到程氏的这番埋怨话语。 王夫人和杜氏听了程氏的话不过是黯然神伤,云仪却是心中一酸,泪落如雨。四婶婶,你以为四叔只是走的远了些、离家时候长一些么?如果只是那样,我便不必费尽心思要阻止四叔毛遂自荐,更不必枉做小人不遗余力要设法让三叔代替四叔了。四叔吃些辛苦算什么?家人和四叔暂时分别一年半载又算什么?这些都是小事,只要人能平安回来便已是万幸!我只怕四叔会像前世的三叔一样,出京之后,便再也回不来了啊…… 定国公和定国公夫人看到王夫人出来,忙寒暄问好。定国公夫人一脸惭愧,「亲家夫人,我这闺女惯的不像样子,让你看笑话了。」王夫人叹道:「莫说她还年轻,便换作是我,也免不了要哭哭闹闹的。唉,她这也是依恋夫婿,不忍让湍儿远离,难道我不明白么?」定国公夫人连声称是。 云湍偷偷掐了程氏两把,「你爹娘在,我娘也在,当着老人家的面,你能不能收敛些,别闹腾了?你不怕气着我娘,难道也不心疼你的父母么?」程氏眼泪扑簌扑簌往下掉,「没良心的,我这还不都是为了你么?」云湍也觉过意不去,低声下气的道:「我知道,你是太关怀爱护我了,才会这样的。你放心,我只是出去数月而已,不到一年,便能回来。到时候我在京中陪着你,再不出远门了。」程氏热泪滚滚,「咱们自从成亲以来从没分开过,我如何舍得了你?」云湍叹气,「事已至此,你舍不得也得舍得,没别的办法啊。」 王夫人请定国公、定国公夫人进屋待茶。 云湍也拉程氏进去了,路上一直小声哄着她莫要再闹。 分宾主落了座,定国公夫人看到程氏泪流不止,心中有气,对王夫人说道:「府上还有二太太、三太太、五太太,这会儿竟没见着人。这几位太太,平时都不在婆婆身边服侍的么?」王夫人道:「老二媳妇儿是未亡人,平时在自己房里的时候多,在我面前的少。五儿媳妇儿身子一向不好,这几天病着呢。老三媳妇儿么,唉……」长长叹了口气。 定国公夫人故意问道:「老三媳妇儿如何了?」王夫人勉强笑了笑,「她大概是忙着照顾三郎吧。」定国公夫人凉凉的道:「只顾着照顾丈夫,婆婆面前便不肯应酬了,是么?大家都说云三爷英勇救弟,仁爱孝悌,朝廷还要褒奖他呢,他的妻子却是这样的么?」她话音才落,侍女进来禀报,「三太太带着四少爷、六姑娘来了。」 「来的甚好。」定国公夫人眉毛一挑。 她憋了一肚子气,正要往这位云三太太身上撒呢! 何氏牵了云倾的手,云仰跟在母亲身边,母子三人一起进来了。 何氏上身穿着淡黄衫子,下着浅碧色贡缎宽幅长裙,素净清新,人淡如菊。云仰相貌俊美,举止斯文,云倾年龄还小,可她头上梳着两个小鬏鬏,颈间挂着一个镶珠嵌宝的璎珞项圈,珠玉的光芒映着她粉雕玉琢般的小脸蛋,灿然生辉,晶莹剔透,天真无邪。不仅生的美,打扮的好看,云倾是知道王夫人这里鸡飞狗跳特地来看热闹的,心情很好,两腮粉嘟嘟亮晶晶的,更显得异常精致可爱,活泼灵动。 定国公夫人本来就没好气,见了这样的母子三人,脸色更差,冷笑道:「三太太,你春风得意了,恭喜你啊。」她这话里满含讽刺之意,酸溜溜的,何氏只装作听不懂,淡淡的道:「我家三爷为救四弟受了伤,还在将养,他卧床不起,我哪里能够春风得意?」定国公夫人本是想刺何氏几句的,可何氏开门见山提起云三爷救云湍的事,这便把定国公夫人的嘴给堵上了。定国公夫人把一张脸憋到紫红,也没想出来什么合适的、犀利的、能让何氏听了便无地自容的狠话。 定国公夫人出师不利,王夫人等人都跟着没意思。 程氏委屈的道:「三嫂,三哥可以安安稳稳的留在京城,我家四爷却要万里奔波,饱经风霜,受尽辛苦了。三嫂,你一定很高兴吧?」 何氏、云仰、云倾听了,脸上都现出鄙夷之色。好嘛,听听程氏这话,好像云三爷欺负了云湍似的,好像云三爷不必长途跋涉是沾了光似的。云三爷本来就不用去高丽好么,他又没有冒冒失失在御前请命! 「四弟妹,你也不要太难过了。」何氏温温柔柔的说道:「毕竟四弟是堂堂男儿,胸怀壮志,想要做出一番惊天动地的事业来。他既然有这样的心愿,你做妻子的便成全他,让他振翅高飞,鹏程万里,不是很好么?」 把程氏给气的。何氏不仅丝毫没有歉意,还觉得云湍这是建立功勋成就大业去了,是好事呢。呸,这风凉话说得可真自在,真得意! 程氏气得脸都有些变形了,云倾笑咪咪看着她,觉得很解气。 云倾就喜欢看程氏失态的样子,气急败坏的样子,不镇定的样子。 第四十八章 程氏前世一直是贵妇,高高在上,云倾想起她那幅不可一世的嘴脸,就想把她从云端扯下来踹进烂泥地,让她在污泥中摸爬滚打,难以翻身…… 云仪目光一直盯着云倾,心情复杂,杜氏却是习惯性的要帮程氏说话,「三弟妹,话不是这么说的。四弟虽然是去建功立业,但四弟妹伉俪情深,宁愿四弟留在京城,和她长相厮守。」 云倾若有所思的看了杜氏一眼。 杜氏现在和程氏很要好,但是,云倾记得前世云家败落之后,云湍和程氏便借口要到婆留城做官,卷了细软,匆匆南下。正是云湍的离去,还有云五爷夫妻的携款私逃,令得云家境况更加糟糕,雪上加霜。但是,就在那样的情形下,云大爷、杜氏恨的也是云五爷,而不是自私自利的云湍、程氏。云大爷和云湍,好像是实实在在的兄弟情深呢。 「我爹娘、哥哥和我以后还要和云家打许久的交道,云大爷、云湍兄弟这么要好,杜氏、程氏妯娌之间亲若姐妹,这可对我们很不利啊。」云倾不由的想道。 「四叔。」云倾看向云湍,笑容很甜美,「你不要去那么远的地方,找个人替你好不好?叔祖父的学生,京城里的穷官儿,这些人都行啊。」 程氏虽讨厌云倾到了极处,听了这话也是精神一振,对云湍说道:「让别人替你啊。三哥不行,还可以是别人。咱们出笔钱,在朝中找个穷官儿,让那穷官儿替你出使。」 「这样若是使得,爹、大哥还有我,不早就这么做了么。」云湍苦笑,「别人无缘无故为何要代替我?明眼人一看便知道其中的原由了。这个说出去可是好说不好听。」 「那为什么三哥能上表章要求替你呢?」程氏不服气。 「那是我三哥,不是别人。」云湍说到「别人」这两个字,特地咬了重音。 毛遂自荐来的差使,不相干人的若是要求代替,再笨再天真的人也能猜出来是有利益纠葛了。你在皇帝陛下面前自告奋勇,奋不顾身,转过头便生出退缩之意,让别人代你受苦,皇帝陛下能看不出来,能高兴得了么?你若真的这么做了,纯属自讨没趣。当然了,兄弟另作别论,是可以的,毕竟血浓于水,同气连枝,哥哥要代替弟弟,这只能说明兄弟情深,和别的不相干。 「大伯父也不是别人呀。」云倾一脸的天真烂漫。 什么意思?杜氏和云仪都绷紧了身体。 杜氏又惊又怒的看了云倾一眼,「六姐儿,你小人儿家不懂事,不许胡乱说话。」 程氏却被云倾打开了新思路,眼睛一亮,福至心灵,「四爷,大哥也不是‘别人’。」 「万万不可。」云湍眉头拧了起来,「大哥现在兵部任职,又是家中长子,对于云家来说,他比我重要。」 云湍这话说得倒是很客观,云大爷做为长子,在云家的重要性确实强于云湍。但是程氏可不管这些,她已经急了,慌了,就好像溺水的人抓到一根稻草就以为能救命似的,根本不可能放手。 程氏两眼闪着异样的光芒,杜氏和云仪却不由自主的紧张起来了。 杜氏确实想做个无微不至、挑不出毛病的好大嫂,云仪确实很爱她的四叔,为了她四叔的平安愿意殚精竭虑,想方设法。可是,如果保全云湍要牺牲云大爷,她们如何肯?那定然是一千个不愿意一万个不愿意了。 云仪恼怒又震惊的看了云倾一眼。 云倾甜甜一笑。 云仪的心都纠起来了,「六妹妹,枉我对你那么好,你竟然这么坏,挑拨离间大房和四房。你这么做,让我以后如何疼爱你、关怀你?」懊悔了片刻,立即又想道:「我爹爹和我四叔是同母所生的亲兄弟,他们哪里是你挑拨得了的?你这是枉做小人了。」 云仪想的挺美,奈何程氏不配合她。程氏眼睛里闪着小火苗,满怀希望的说道:「大哥为人一向沉稳持重,他若是出远门,定比四爷可靠多了。」杜氏和云仪母女二人听了程氏的话,不禁大为烦恼,不约而同板起了脸。 其实杜氏平时是很爱装出贤惠宽容的大嫂模样的,但程氏现在指望的是云大爷代替云湍,这件事却是杜氏绝对不能接受的,兹事体大,她不由自主的便把心事带到脸上来了。 云倾把这些人的神色都看在眼里,小脸蛋上挂着甜美的笑容,心中隐隐觉得快意。 杜氏这个人一直是这样的。平时看上去便是位温和又端庄的官宦人家的太太,你若是和她关系到了,她还会亲切随和,体贴入微,备加关怀。可一旦你和她有了利益冲突,妨碍到她了,她的真面目也就露出来了。 「前世我一直觉得她是个好人,觉得她好心收养我这无依无靠的孤女,恩同再造。」云倾嘴角噙着丝讥讽笑意,「就算她要我嫁给宣王冲喜,就算明知道嫁过去是要殉葬、没活路,我也乖乖听了她的话啊。呵呵,直到她又一次要害我,把毒酒递到我面前的时候,我才知道她有多狠毒。我真笨,醒悟得那么晚,被她骗了那么多年……」 杜氏着恼,看向程氏的目光带着怒意。 程氏冷笑,挑衅似的往前迈了一步。 这对情如姐妹的妯娌此时颇有些以牙还牙以眼还眼针锋相对的意思 云倾很喜欢这一幕,眉眼弯弯。 甚好,杜氏和程氏这两个坏女人同室操戈,自相残杀,多好玩啊。 不光云倾兴滴滴的看着杜氏、程氏妯娌二人,定国公、定国公夫人、王夫人等见她俩样子不对,也情不自禁的都注视着她们两个。 程氏扬眉,步步紧逼,「大嫂,我方才说的话可对?大哥和四爷相比,是不是老成持重,诸事历练,可靠多了?」 杜氏又气又急,脸皮成了茄子般的紫色。 定国公愕然,「这个……这个……」虽然没有明说,心中隐隐觉得不妥。定国公夫人和程氏是如假包换的母女,想法是一样的,闻言很感兴趣,「做大哥的沉着镇静,自是比弟弟强多了。这个不消说,我们都是心知肚明。」转过头看着王夫人笑,「亲家夫人你说呢?是不是这么个道理?」王夫人心里是苦的,嘴里也是苦的,云大爷和云湍都是她亲生的孩子,她能怎么说?手心手背都是肉啊。定国公夫人还兴冲冲的看着她呢,王夫人也不能不答腔,只好勉强笑了笑,「大郎稳重,四郎年轻,各有各的好,各有各的好。」她这话说了等于没说,哪个儿子也没偏着向着。 定国公夫人还想再接再厉接着往下说,定国公又是冲她使眼色,又是悄悄摆手,示意定国公夫人不要再说了。定国公夫人是不大高兴,可是不便违拗定国公的意思,只得悻悻然住了口。 定国公夫人虽然很给定国公的面子,他不让说便不说了,但是心中不满,瞪了定国公一眼。定国公心中苦笑,「唉,人家是亲兄弟,咱们却是外人,只怕说多了反而不美。反正一笔写不出两个云字,让云家关起门来自己商量吧。咱们是湍儿的岳父岳母,若是硬逼着湍儿的大哥代替他,像什么样子?」知道自己这老妻脾气不好,打算回了定国公府之后,慢慢把这些道理讲给她听。 第四十九章 唉,岳父岳母不好做啊,女儿女婿的事不管不好,管的深了,似乎也不好。 定国公和定国公夫人不言语,程氏却不肯就这么算了,一脸殷切的逼问着杜氏,「大嫂你凭良心说,我的话对不对?大哥比四爷老成多了,这是事实,不是么?」杜氏到底是云家掌管家务的大儿媳妇,心慌了一阵子之后镇定下来了,脸上紫气退去,竭力做出温柔斯文的模样,柔声说道:「大爷的确比四弟稳重。不过大爷现在兵部任职,武库清吏司掌兵籍、军器及武科考举之事,和出使高丽风马牛不相及啊。」 程氏脸黑了下来。 云仪听了杜氏的话,却觉得心中轻松了不少。 她不能没有四叔,但她更加不能没有父亲。为了她的四叔要牺牲她的父亲,她是万万不肯的。 若放在往常,程氏不高兴,杜氏这做大嫂的说不定便会迁就迁就她,但今天的纷争非同小可,杜氏丝毫不敢掉以轻心。程氏只管黑脸,杜氏只装没看见。别说杜氏了,就连云仪也破天荒的漠视起程氏,转过头去不看。 程氏见杜氏、云仪翻转面皮,心中真是又惊又怒,「素日以为大嫂是个好的,其实不然,也是内心藏奸。云仪这个丫头也是一样,我还说她比我的佼儿孝顺懂事呢,呸!我看错了她!」 「你别再胡说了。」云湍见程氏这样,脸上挂不住了,忙拉了拉程氏。 程氏面有怒色,一把甩开了他。 她心中不忿,说出来的话便跟山西老陈醋似的酸溜溜的,半真半假的笑道:「在兵部任职又如何了?掌管武库清吏司又如何了?偌大一个兵部,又不是离不得大哥。大嫂,大哥若真的友爱弟弟,想替四弟,法子有的是。你敢答应我,我便敢去做。」 杜氏见程氏这么苦苦相逼,心中也是恼了,微微一笑,话里有话的说道:「四弟妹你是知道我这个人的,向来讲究个出嫁从夫,家里的事全听从你大哥的。四弟妹,让你笑话了,我可做不得这个主。」杜氏这么说话,一方面是在推拖,另一方面也是在讽刺程氏。毕竟云湍方才都制止过她了,不让她胡乱说话,偏偏程氏不听。 定国公冲程氏使眼色,示意她不要再说下去了,定国公夫人却替自己的女儿鸣不平,皮笑肉不笑的道:「我闺女倒是想出嫁从夫,只是她的夫婿这便要离家远行,她倒是想听丈夫的话,能听得到么?有些人自己守着夫婿不肯放,却讽刺起她来了,好不过份。」杜氏被定国公夫人这话讽刺得满脸通红,十分难堪。 王夫人面有愁容,左右为难。 云倾倚在何氏怀中,把这些人的明刀暗剑都看在眼里,笑咪咪。 何氏和云仰心情不知不觉便舒畅了许多,嘴角微翘。 敢情大房和四房可以齐心协力的逼迫云三爷,也可以反目成仇啊。杜氏和程氏原来好得跟亲姐妹似的,可是有个风吹草动她们便原形毕露,尔虞我诈了,这一幕看上去可真是解气的很啊。 定国公夫人正没好气,一眼暼见何氏唇角的笑意,登时觉得刺眼,不悦的道:「三太太,我正要问你呢,你为什么不让你家三爷继续上书、慷慨陈辞?若你家三爷执意要求,陛下仁爱,定会允准的。」云仪眼见得杜氏和程氏明争暗斗,心中叫苦,听定国公夫人这么说,略一思忖,忙陪笑道:「三婶婶,若是三叔写下血书,诚恳要求,陛下一定不会拒绝的啊。」 「对,写血书,写血书。」定国公夫人、王夫人都坐直了身子,眼冒精光。 「你们白日做梦呢。」云倾这会儿都不屑跟这些人生气了,哧的一笑。 写血书?真当云三爷是傻子不成。他肯上那道表章已是看在云尚书的面上了,已经是勉为其难了,还写血书,做梦去吧。 云仰涨红了小脸,很有几分激动,「为什么要这么逼迫我的父亲?」何氏却拉了拉他的手,示意他稍安勿燥,「阿仰,向陛下上血书是件大事,不是她们说说便可以的,莫着急。」 就在这时候,云家已经出嫁的大姑奶奶云滟由她丈夫盛谦陪着回了娘家,云尚书和云大爷也下朝回来了,众人寒暄见礼之后重新落了座,济济一堂,高朋满座。 云滟是位中年贵妇,相貌颇美,她丈夫盛谦相貌便差了些,五官还算端正,却不够俊美。盛谦和云滟是来云家道恼、安慰王夫人的,盛谦还算镇定,云滟知道亲弟弟要去高丽那鬼地方,又是心疼,又是着急,眼圈已红红的了。 「不是说老三去么?怎会这样?」她拿帕子擦拭着眼睛。 「不知哪里出了岔子。」盛谦有些无奈的说道。 这件事云尚书、盛大学士等人仔细衡量过,原来都以为是没有问题的,谁知会阴沟里翻了船呢。 云滟坐在王夫人身边,执手相握,母女俩眼圈都是红的。云滟哽咽,「娘,您不要太伤心了……」王夫人便要落泪,「我能不伤心么?你弟弟从没吃过苦,从没受过罪啊。」云仪也过去柔声劝慰王夫人,鼓足勇气把她方才的话又说了一遍,「……若三叔上了血书,陛下悯其诚意,定会成全。为今之计,只有拜托三叔了。」 「仪儿,你这是什么话!」云大爷眼看着云尚书脸色要变,忙赶在云尚书发火之前,率先训斥云仪。 云湍挺喜欢云仪这个侄女的,这时也跟着云大爷说了几句场面话,「仪儿,你这样不对啊,四叔是你叔叔,难道三叔不是么?」 云仪两行清泪顺着脸颊流下,「可是,这是三叔的心愿啊。三叔为人高尚,不忍心让四叔长途跋涉,宁愿自己吃苦,这是他的心愿,为什么咱们不成全他呢?」 「就是,为什么不成全他呢?」程氏不知不觉声音便高了。 云倾扑哧一声笑了,说道:「四婶婶,扬帆远航、鹏程万里、建功立业也是四叔的心愿,你为什么不成全他呢?你为什么一定要拦着他呢?」 「这多嘴多舌的小丫头。」程氏怒气冲冲瞪了云倾一眼。 云倾却冲着她笑,笑得别提多甜美了。 程氏本就怒火中烧,现在更是被云倾气得头昏脑胀,眼前一黑,差点摔倒。 云倾又对云仪笑道:「大伯父很友爱弟弟呢,恨不得以身相替。让大伯父上份血书好不好?陛下一定会感动,会允准的啊。莫让我爹爹独自高尚,大伯父也高尚一回,好么?都是云家子弟,高尚孝悌的事全让我爹爹做了也不好,况且我爹爹是叔祖父的侄子,而不是儿子,这种事传扬出去很容易引起人误会的啊。」 云仪脸色煞白。 定国公夫人当然是要帮着程氏的,她知道云家向来是云尚书当家作主的,又知道云尚书疼爱云湍这亲生儿子远胜云三爷那个侄子,便不理会云倾这小丫头,故意问着云尚书,「仪儿说的这血书之事,亲家看可行不可行?」 云尚书面沉似水,目光从云仪身上扫过,云仪吓得打了个啰嗦。 云尚书的样子很可怕,如果目光能杀人,可能他现在已经把云仪给杀了。 第五十章 何氏笑了笑,温温柔柔的说道:「诸位长辈都在,我今天便把话说明白了吧。方才仪儿有血书一说,不瞒诸位,我家三爷还真有这个意思,不过,已被我拦下了。我劝过他,这做人要孝顺叔父叔母、爱护照顾堂弟,都是应该的,可做人除了应该对叔父尽孝之外,也应该对陛下尽忠啊。不过是做个使臣而已,对朝廷而言根本不是大事,三爷若上书一次不成,再次上书,再次引起朝中官员争议,再次给陛下添加烦忧,思虑考量,难以取舍,做臣子的于心何忍?所以我劝三爷不必再上书了,给陛下省些事。陛下身为上天之子,一国之君,日理万机,国事繁忙,咱们云家何苦为了桩使臣的小小事体,再三上书,打扰陛下呢?诸位长辈说是不是这个道理?」 王夫人、定国公夫人都被何氏说的无言以对。 云尚书、云大爷等人目光深沉,复杂难言。 定国公比定国公夫人的涵养要好些,夸奖了何氏两句,「深明事理,聪慧敏捷。」定国公看看何氏,再看看他的独生爱女程氏,心里暗暗叹气。就算他偏爱自己的亲生女儿,这时也不得不承认,何氏风度既好,说出来的话又斯斯文文,言之在理,可比只会一味强横的程氏要强多了。唉,遇事不好好想办法解决,只会乱发脾气,又顶什么用了? 何氏含笑看向云湍,「四弟当日既有御前请旨的勇气,想来现在定是雄心万丈,要到海外增广见识,做一番事业出来了。四弟,三嫂等着你载誉归来,名利双收,这便提前恭喜你了。以三嫂的意思,咱们云家便不必再上什么表章,不必再打扰陛下,四弟你说呢?」 「是,三嫂。」云湍被何氏问的无话可说。 程氏冷笑,「三嫂说的好风凉话……」 何氏不等她说完,便皱起眉头,冷冷的打断了她,「怎么,四弟妹你的意思是云家一定要再上书,一定要让日理万机、忧心国事的皇帝陛下再为云家这件鸡毛蒜皮的小事费上一番苦心,是么?」 「你--」程氏被何氏气得瞪大了眼睛,直喘粗气。 杜氏这时候听到血书一说,又想帮着程氏了,正色说道:「三弟妹,话不是这么说的,三弟若是再次上书,那是兄弟情深、仁厚友爱,朝中有这样的官员,说明陛下英明神武,教化大行,陛下只会龙颜大悦啊。」 定国公夫人和王夫人都点头,「是啊,陛下只会龙颜大悦。」 何氏面罩寒霜,「好一个兄弟情深!只是我想请教大嫂,这兄弟情深是应该哥哥让着弟弟呢,还是应该弟弟让着哥哥?」 何氏神色凌厉,杜氏不由的呆了呆,「这有什么不一样么?」 何氏一声冷笑,「没什么不一样!大哥、三爷、四弟这兄弟三人之中,大哥排行最长,四弟最为年幼,我家三爷夹在中间,不拘是哥哥应该让着弟弟,还是弟弟应该让着哥哥,都轮不到我家三爷出面吧!」 何氏气势如虹,问的在场诸人全都愣住了。 是啊,若说哥哥要让着弟弟,那应试是云大爷去;若说弟弟应该礼让哥哥,那应该是云湍去。云三爷既不是最大的,又不是最小的,凭什么应该是夹在中间的他慷慨大度,挺身而出?世上没有这样的道理。 云倾真想为何氏大声鼓掌叫好。 说得太好了!太痛快了!对杜氏、程氏这样的人,对眼前这些无耻之人,就是要痛痛快快的反驳才好,甭跟她们客气! 何氏质问过众人,一手牵过云仰,一手牵过云倾,说道:「我家三爷因为救人受了伤,现在还卧床休养呢!我要回去照看他了,对不起,失陪。」略曲曲膝,携了儿女,扬长而去。 在场的有云家、程家、盛家共三家人,三家人全被何氏的气势镇住了,目瞪口呆。 「爹,您看三弟妹……」云滟仗着自己是出嫁了的姑奶奶,在娘家是娇客,率先开了口。 「你三弟妹怎么了?」云尚书不动声色的看了她一眼,「她言词铿锵,字字珠玑,言之有理。」 「爹爹您……」云滟张口结舌。 她没想到云尚书竟夸奖起何氏来了,何氏方才明明很无礼啊。 云尚书正色道:「陛下有旨意,湍儿出使高丽,这件事已经尘埃落定,不可更改。大郎,四郎,滟儿,从这一刻起,我不想听到你们当中的任何一人再跟我提什么代替不代替之类的话,你们听明白了么?」 云尚书这话虽然是对着云大爷、云湍、云滟等三人说的,但其实把杜氏、程氏、盛谦等人也包括进去了。云尚书是家长,他板起脸,云家没人不害怕的,众人都低声答应了,没人敢有异议。 定国公和定国公夫人本是为云湍来的,到了这时知道事情已经这样了,没办法可想了。老夫妻二人意兴索然,安慰告诫了程氏几句,吩咐程氏不许胡闹,程氏满心的不甘,可是娘家父母发了话,云尚书也发了话,她就算再不甘心,也知道事情没办法挽回了,只好委委屈屈、不情不愿的点了头。定国公夫人吩咐过程氏,当即便告辞了。 杜氏小声告诉云大爷,「四弟妹油脂蒙了心,想让你替了四弟。」云大爷不由的一呆。他这做大哥的当然是真的友爱云湍,世上除了云尚书、王夫人之外,没有人比云湍更亲了。可是让他代替云湍出这趟苦差,他却是想也没想过…… 定国公夫妇离开之后,这里剩下来的便是云尚书、王夫人、他们亲生的两子一女及其家人了,全是自己人,云尚书说话便没什么顾忌了,严厉的看着他的儿女、儿媳、女婿等人,语气生硬,不容置疑,「这件事到此为止,今后不许再提。陛下的旨意都下了你们还在这里叽叽歪歪,有何意义?简直是一群废物,一群糊涂虫。」说到后来,已是恨铁不成钢,声色俱厉。 云尚书凌锐锋利的眼神一一掠过众人的面庞,云大爷和杜氏、云滟和盛谦固是不敢作声,就连云湍和程氏也被他那杀气腾腾的气势给吓住了,唯唯诺诺,不敢作声。 云滟和盛谦安慰了王夫人几句,又和云湍、程氏道了恼,便告辞了。 云大爷、云湍这两家人也各自退下。 王夫人伤心欲绝,冲云尚书哭诉,「亲生的儿子要受苦,老爷你就眼睁睁的看着不成?你倒是想想办法啊。」云尚书神色冷厉,原本儒雅的面容变得阴沉沉的,「你还有脸抱怨?当年若不是你有意打压,老五能连个进士也考不上?你把老五压制死了,老五是出不了头,你又得了什么好处不成。当年你心胸若宽广些,督促老五好生读书,他中了进士,成了材,今天代替湍儿的就是他!」王夫人呆怔怔的,「老五,老五……」想想云尚书所说的话也有道理,大是懊悔。 是啊,如果当年不打压老五,让他也好好读书,中个进士,云湍的事还用愁么? 云尚书冲王夫人发了通脾气,又警告她不许再生事端,方怒气冲冲的去了。 王夫人又是懊恼,又是伤心,哭泣不已。 五房的院子里,云五爷却是和妻子举杯庆祝,感慨不已,「太太,我以后再也不抱怨了。不读书好啊,不考进士好啊,没出息好啊,省得被人利用,死都不知道怎么死的。」五太太方氏抿嘴笑,「越是没用的树木越是没人砍伐,故此能保住性命啊。无用就是最大的用处。」云五爷点头称善。 第五十一章 寡居的二太太李氏拉着云佩哭了一场,「看看你四叔,不过是做个使臣而已,云家上上下下为了他闹成了什么样子?当年你爹爹青年得病,骤然夭折,云家也不过稀松平常的办了场丧事罢了。」云佩心里也难受,陪着李氏哭了一场,最后反过来劝李氏,「爹爹虽没了,大伯母对我还好,替我请老师、关心我的功课,唯恐我不成才。三婶婶对我也不错,悄悄送我银钱,连我佩带的小东西也想到,特意命人送给我辟芷香囊,我感激三婶婶,天天挂着呢。娘,咱们有贵人相助,以后日子会慢慢好起来的。」李氏叹道:「但愿如此!」渐渐收了泪水。 大房和四房本是最要好的,自从闹过这一场之后,却生出了嫌隙。 这是后话了。 何氏带着云仰和云倾回去之后,何氏担心云三爷生闲气,本想瞒着云三爷的,云倾却不愿意,「爹爹总得知道云家都是些什么人吧?」何氏想想也对,只好把方才的情形原原本本跟云三爷说了,令人气愤的是,云三爷听过之后竟沉思片刻,缓缓的道:「仪儿的法子,或许可行。」 云倾板起了小脸。 她本来是在云三爷对面坐着的,这时却跳下地来,一言不发往外走。 「阿稚,阿稚。」何氏吃了一惊。 云三爷从沉思中惊醒,「阿稚,你怎么了?」 云倾气呼呼的往外头走,大声宣布,「我不喜欢爹爹啦!」 「为什么?」云三爷和何氏异口同声。 何氏追上几步,拉住了云倾,「阿稚生气了么?」云三爷忙道:「阿稚生爹爹的气了么?为什么啊?」云仰也过来问长问短,柔声哄云倾,云倾赌了半晌气,方气咻咻的转过头,乌溜溜的大眼睛瞪着云三爷,「爹爹又不喜欢我,我干嘛喜欢他?」云三爷呆了呆,「爹爹怎会不喜欢你?阿稚,爹爹只有你一个宝贝女儿,最疼爱你的便是你了啊。」冲云倾伸出了胳膊,一脸慈爱笑容。 云倾瞪了他好一会儿,委屈的扑到他怀里,抽抽噎噎,「爹爹不喜欢我,也不喜欢娘和哥哥。你只喜欢叔祖父一个人,把我和娘、哥哥都抛到脑后啦。」云三爷柔声道:「哪有这回事?」何氏和云仰却道:「怎么没有?」对于云三爷只顾念云尚书的恩情、把妻子儿女放在一边的做法,也是看不过去了。 云倾指指桌案上一个看上去古朴厚重的青铜三足香炉,道:「叔祖父就像那个香炉,沉甸甸的,很有份量。」然后伸出自己的小指头,比划了小小的一点,「我和娘还有哥哥,我们三个人加起来才像这个,很轻,一点儿也不重要。」 她说的全是孩子话,可神情很认真,她的伤心也是真的。 云三爷看看那个香炉,再看看云倾的小指头,哭笑不得,「阿稚,不是这样的。」 何氏凉凉的道:「我瞧阿稚说的不错,三爷真是没把我们母子三人当回事。」 她素来贤惠,可是云三爷一再的要抛下妻子、年幼的儿女离京远行,她也有些恼了。 云三爷愕然。 要说还是云仰最体贴父亲,忙拿了一个小巧的红玉香炉放在那硕大的青铜三足香炉旁边,笑道:「阿稚说的夸张了些。依我说,叔祖父便像青铜香炉,娘和我、阿稚加起来便像这个小香炉,虽说连叔祖父的十分之一也及不上,却也不至于像阿稚比划的那样啊。」 何氏似笑非笑瞅着云三爷,云仰比较着两个香炉,云倾却固执的举起小指头,「只有一点点,再多便没有啦。」云三爷又是惊讶,又觉愧疚,忙道:「我真的没这么想。芳卿,阿仰,阿稚,你们在我心里怎会没有份量?我最疼爱的便是你们了啊。」一时着急,竟当着儿女的面叫出了妻子的闺名,不过这个时候也没人注意没人理会,云倾撅着小嘴继续和他算帐,「爹爹不喜欢我们,还说话不算话。你答应过我不坐船的,可是你一遍两遍三遍的要替四叔,要去海上。我这两天又做梦啦,总梦到茫茫大海,爹爹坐着一叶扁舟荡来荡去,危险极了,令人纠心。我做一晚上梦,纠一晚上的心,累的要死……」 她说的虽是童言童语,却情真意切,云三爷大为感动,一迭声的道:「阿稚,爹爹不出海,真的不出海。」 「说话算话?」云倾跟他确认。 「说话算话。」云三爷拍胸脯。 「不替四叔了?」 「不替了。」 「娘、哥哥和我重要,还是叔祖父重要?」 「……」云三爷略一犹豫。 云倾怒了,扳过云三爷的脸颊,认认真真的逼问,「爹爹,我重要,还是叔祖父重要?」 她眼睛又大又黑,清晰得能映出人影。 嘴角抿得紧紧的,她在生气 云三爷心软了,柔声道:「当然是爹爹的小阿稚重要啊。」 云倾小脸蛋上又有了可爱的笑容,「虽然爹爹可能是哄我的,我还是很高兴,我比叔祖父都重要呀,嘻嘻。」 何氏看到云三爷不再为云家的事纠结,云倾笑逐颜开,心情也便开朗了,浅笑盈盈。 云三爷终于哄好了小女儿,长长松了口气,略带清瞿的面容上露出欣慰笑容。 云仰见父亲和妹妹重归于好,也凑过来坐下,笑着说道:「阿稚现在添了样本事,爹和娘注意到没有?从前倒不觉得,现在阿稚很会做梦啊,做梦我和同窗打架,做梦茫茫大海一叶扁舟,说出来跟真的似的。」 「我就是会做梦,怎么了?有本事你也做啊。」云倾声音清脆娇嫩,神态异常得意。 「我没这本事。」云仰摇头。 「我也没这本事。」云三爷笑,「不只我没有,你们的母亲也没有。算起来咱家只有小阿稚梦做的好啊。」 他用心在哄小女儿高兴,说得好像会做梦是什么了不得的本事似的。 云倾不知不觉昂起了小脑袋,神气起来了。 何氏笑吟吟的道:「不如咱们给阿稚再起个小名吧。她梦做的好,咱们便叫她阿梦,梦梦,如何?」 「这个小名好。」云三爷、云仰父子一起喝彩。 「阿梦,梦梦。」云倾开心的笑了,「这个小名好,我喜欢。」 父母哥哥都在,都这么宠着她,梦一样美好的生活啊。 云三爷不再惦记云尚书一家的事,云倾不再赌气,一家四口都高高兴兴的。 「曾大夫」和他的药童来看望病人了。 还没进屋,便听到了云倾稚气又欢快的话语,知道她又多了个「阿梦,梦梦」的小名,韩厚朴微笑道:「贤弟,我还以为你这两天日子不好过,小阿稚会给你脸色看呢。毕竟你上表章的事让她很生气嘛。现在看来,我多虑了,这孩子还跟你好的很。」云三爷抹汗,「兄长,你是没有看到阿稚方才的小模样啊,不过她已经被我哄好了,没事了。」 云倾扑到他怀里,喜孜孜的道:「爹爹,下回你再说话不算话,我就没有这么好哄了呀。我要跟你生很久很久的气,一直不理你。」云三爷溺爱的道:「这回是事出有因嘛。小阿稚,没有下回了,一定没有下回了。」云倾依偎在父亲怀里,笑靥如花。 第五十二章 云仰摸摸云倾的后脑勺,「阿稚,你生病那段日子整天呆呆的,好悬没把人吓死。可是你这病一好吧,这顽皮淘气,比从前更上一层楼。你从前也没有跟爹爹这样啊。」 云倾嗤之以鼻,「我生那场病是吃了多大的亏啊。既然吃了亏,总得找补回来点儿什么对不对?如果不比从前更淘气,我就太不上算了啊。」 「这是什么歪理。」云三爷等人都被她逗的笑了,气氛和乐又温馨。 阿晟手提药箱,一幅循规蹈矩的药童模样,眼亮双眸中却有笑意一闪而过。 她在父母亲人身边笑的多么开心啊,要让她一直这么开心才好。 韩厚朴为云三爷、云倾这两位「病人」都看过了,坐在窗下写药方。云倾好奇的凑过去看,「伯伯,我爹爹和我还真的需要再服药么?」韩厚朴道:「这药方不是你和你爹爹的。」云倾问:「谁的啊?」韩厚朴道:「是阿晟的。」 「噗……」云三爷、何氏、云仰、云倾一家四口同时乐了。 给云三爷、云倾父女二人看完病,然后给阿晟开药方…… 阿晟嘴角也轻轻勾了勾。 他笑意虽浅淡,却流丽,愉悦华美。 云三爷眼角余光无意中扫过阿晟俊美的面容,不由的呆了呆。厚朴兄救下的这名少年相貌固然出众,气度更是不凡,这实在不像是做药童的人才啊。侍从,厚朴兄竟有了这样的侍从…… 云倾咧开小嘴冲阿晟笑,「你伤还没好么?」阿晟胸口暖洋洋的,微笑道:「只是外伤而已,很快会痊愈的。」云倾这会儿心情很好,笑嘻嘻的道:「伯伯开好了药方,你要亲自熬药对不对?我和你一起吧,你熬药,我在旁边看。」云仰不明白,「阿稚,熬药有什么好看的?」云倾道:「好玩儿呗。」云仰知道妹妹还小,喜欢胡闹,也便没有多管,一笑置之。 外面下起小雨来了。 天阴阴的,小雨随风飘拂,给人雾蒙蒙的、迷离飘渺的感觉。 药抓好了,侍女在廊下摆了个小炉子,炉子上坐着药吊子,红色的小火苗在这阴雨天里看起来格外温暖。云倾笑,「我喜欢看见炉子,看见火苗。」云三爷和何氏见她兴致好,也没拦着,由她和阿晟一起出去了。 游廊上,火炉边,阿晟和云倾一人一个小凳子坐着,因为下雨的缘故,两人都戴了斗笠。 云三爷从窗户里看出去,见云倾身子小巧,头上却戴着竹篾夹竹叶编制成的宽边斗笠,相映成趣,忙指给何氏看,「瞧瞧咱们阿稚多可爱。」何氏心中也喜欢,却故意说道:「三爷觉得咱们小阿稚可爱啊?那还舍得不舍得抛下她远走高飞了?」云三爷脸一红,低声道:「芳卿,我这不是想孝顺叔叔么?这也是为人子侄的道理。我没有看轻你和阿仰、阿稚的意思啊。」何氏和云三爷一向恩爱,是舍不得他受一点难为的,见他这样,心早就软了,柔声道:「你的心思我如何不明白?只是阿仰和阿稚还小,离不开父亲啊。」云三爷低声问她,「难道你就能离开我了?」何氏脸上飞红,横了他一眼,眼波娇俏明利。 晴霞披着雨衣,从院子里进来了。 「晴霞姐姐,有什么事啊?」云倾坐在火边,很有闲情逸致的问道。 晴霞仔细看了看,才认出来坐在小凳子上的人是云倾,行了个福礼,抿嘴笑,「姑娘这个打扮,我都快认不出来了呢。姑娘,有金城过来的信函和礼单,我正要送进去给三爷和太太呢。」云倾乐陶陶,「舅舅有信么?那太好了。」晴霞陪云倾说了几句闲话,笑着进去了。 晴霞进去之后,云倾脸上的笑容渐渐淡了。 何氏没有同母哥哥姐姐,也没有同母弟妹,只有一位异母弟弟。何氏这位异母弟弟名何方洲,现在金城任知县。大约因为异母的缘故,何方洲和何氏姐弟之间不算亲近,每年有书信、礼物往来而已。前世云三爷、何氏相继过世,云仰又被送到外地读书,小云倾孤身一人住在锦绣里云府,境况凄凉。云倾十岁那年何方洲进京述职,曾到锦绣里看望云倾。云倾记得他长相斯文,略有些清瘦,眼神有些忧伤,神态却是温和的,他问云倾愿不愿意跟随他到金城郡生活,云倾当时年龄小,和他又是初见,又连金城在哪里都不知道,怯生生的摇头拒绝了。当时云倾由杜氏抚养,杜氏笑称云家的女孩儿自有云家人养育,一定不会亏待了这无父无母的小姑娘。何方洲也便没有坚持,离开了云家。 云倾只见过何方洲这一回。后来云倾从云家逃出来之后曾想投奔何方洲。彼时何方洲已升任金城郡知州,但被一个姓冯的通判向朝中告了黑状,削职为民,和他的妻儿一起不知流落到了哪里。 「舅舅。」云倾轻轻的道。 人的记忆是很奇怪的,她至今还记得何方洲看到她时的神态。或许她的记忆有误,但是,她觉得何方洲是疼爱她的,至少是怜惜她的。如果当时她愿意跟着何方洲走,也许她的前世就不会那么苦,不会那么跌宕起伏,大起大落了吧。 阿晟转过头看她,眼中有小火苗在闪动,忽明忽灭,「你喜欢你舅舅么?」云倾笑了笑,「应该是喜欢的吧。你呢,你喜不喜欢你舅舅?」阿晟摇头道:「我母亲是孤女,我没有舅舅。」云倾很同情他,又觉得有些抱歉,「我不应该问这些的。」阿晟道:「你想知道什么便问什么好了,我都告诉你。」云倾不由的一笑,甜甜的道:「你脾气可真好,对我也好,那我以后就跟你有什么说什么了啊。」阿晟含笑点头。 云倾双手托腮,轻轻的道:「亲人都在身边最美满的事了,现在我爹爹在,我娘在,我哥哥和韩伯伯在,可惜韩伯伯不能久留,等你伤好了,他也就该走了。我很舍不得韩伯伯,不过他走了也好,靖平侯府那位卢夫人太过厉害,韩伯伯留下来迟早会被她坑了。唉,如果韩伯伯能不走,如果舅舅能回到京城,大家平平安安团团圆圆的在一起,那该有多好啊。」 她很希望这样,但内心之中也明白是不可能的,小大人般的叹了口气。 「或许你会美梦成真,也说不定。」阿晟柔声道。 「真的么?」云倾满怀希望的转头看他。 「真的。」阿晟声音更温柔了,「你晚上做梦不做?你尽管做这样的美梦好了,也许很快会变成事实。」 云倾怦然心动,「但愿如此。」 天气阴暗,她的脸颊却在炉火映照下颜色娇艳,可爱极了。 「你还有什么心愿,一并说给我听听好了。」阿晟声音轻柔。 云倾道:「我想也是这样的下雨天,也是这样的游廊,廊下也有这么一个小火炉,不过炉子上坐着的当然不是药吊子了,是小茶壶。水开了,茶沏好了,清香扑鼻,但是我不喝茶,我拿着鱼杆坐在这里,很悠闲的钓鱼。」 说着话,她自己先乐了。这哪是可能的事啊?这样的游廊就在屋子外面,屋子外面不会直接就是水塘的,想坐这里钓鱼,那真是在做梦了。 阿晟却道:「嗯,我知道了。」 你想这样,半分也不难,将来我会让你如愿以偿的。 第五十三章 云倾嘻嘻一笑。 这样的下雨天,云尚书却来看望云三爷了。 何氏带着云仰回避了,屋里只有云尚书和云三爷两个人。 阿晟和云倾却依旧在廊下熬药,没动弹,雨下得越发大了,天色更黑,云尚书依稀看见外面是两个戴斗笠的孩子,也没放在心上。 雨挺大的,屋里的云尚书和云三爷在说什么,云倾听不清楚。 「哎,你说云尚书会跟我爹爹说什么呀?」云倾问道。 阿晟道:「云尚书看到于侍中为你爹爹说话,孟司谏为你爹爹说话,就连于太后也也为你爹爹开了口,他会觉得奇怪,应该是来探你爹爹口风的。」 云倾一乐,「我爹爹什么也不知道啊。」 她做的事,阿晟做的事,全是瞒着云三爷的,云三爷直到现在还被蒙在鼓里呢。 阿晟也笑,「对,你爹爹什么也不知道,所以云尚书什么也问不出来。他一定会很苦闷的。」 云倾更高兴了,笑的像朵小花。 云三爷大概是拿云尚书当父亲看待的,颇有几分痴心,如果云尚书想从他这里问出什么事来,一点也不难。但是,如果云三爷根本什么也不知道,云尚书拿他有什么办法呢? 阿晟没有估计错,云尚书果然是来探云三爷口风的,果然白费了一番心思,什么也没问出来,走的时候颇有些气闷,愁眉紧锁,儒雅面容上有烦恼之色。 看着云尚书的身影消失在雨夜之中,阿晟和云倾都觉心中畅快。 这老狐狸计划落空,白来一趟啊。这老狐狸现在肯定是一头雾水,莫名其妙啊。 云倾笑吟吟看着阿晟,「我想让我爹爹看清楚云尚书的真面目,然后我们一家搬到石桥大街去,这个梦我若做了,会不会成真啊?」 「会。」阿晟语气笃定。 倾儿,你尽管做美梦好了,有我在,你所希望的每一件事最终都会成真。 孟司谏等谏院官员以及兰台、翰林院等多人联名上书,请求皇帝褒奖侍读云潜英勇救弟、仁爱孝悌之义行。这是锦上添花的好事,说明在皇帝陛下的英明统治之下教化大行,褒奖的虽是云三爷,却也是往皇帝脸上贴金,皇上欣然朱笔批了准字。 程氏等人本来就懊恼异常,听说了这个消息,更是气了个仰倒。 不知不觉,到了云湍要出发离京的日子。云湍是正使,另外还有两个礼部官员是副使,三名使臣,数十名随员,人数众多。云尚书虽是位严父,却也是很疼爱云湍这个儿子的,精心给他挑选了两名伶俐的随从服侍日常起居,又请了位精通诗文的幕僚随行,因为到了高丽之后肯定是要和当地士绅官员诗文唱和的,而云湍于诗赋这方面并不是太精通,请这个幕僚就很能派上用场了。另外还请了一个曾经跟着商船去过高丽的文士,这文士一则熟悉高丽的风土人情,可以处处提醒云湍,二则谈吐诙谐风趣,漫长旅途之中也可以为云湍解闷。云尚书这做父亲的疼爱儿子,为云湍考虑的异常周到,定国公做这做岳父的表现也不差,特地在定国公府的护卫之中挑选出四名高手过来,以便沿途保护云湍。 云湍的这些待遇当然是他独有的,前世云三爷可没有享受到这种体贴和关爱。 饶是这样,王夫人、程氏等人还是不放心,到了云湍离京的那一天,王夫人抱着云湍哭了又哭,肝肠寸断,程氏倒没有哭哭啼啼的,可是云湍才和众人拜别了,转过了身,她便面如土色,昏倒在地,把众人吓得魂飞天外。 程氏的样子真是挺惨的,不过云倾看了之后却无动于衷。 云倾只要想想前世自己的山洞里的遭遇,对云湍和程氏这对夫妻半点儿也同情不起来了。 云湍离京之后,云三爷休养了一段时日,伤也就好了,到翰林院销了假,依旧任侍读之职。云仰前阵子因为云三爷的伤在国子监请了假,现在云三爷全愈了,他也就照旧回去上课了。云倾本来也应该到云家的学堂去上课的,但她对云家的学堂没兴趣,「不了,我身子弱,再养养吧。」明明脸色很好,白玉般的肌肤上透出稀有粉色珊瑚般的颜色,她却耍起赖,硬说身子弱要将养。云三爷和何氏经过了这场事,只盼望云倾身体康健、活泼可爱便好,除此之外别无奢求,见她真的不爱上学,也便由着她,绝口不提上学堂的事。 虽然云尚书这位家主对女孩儿们并不算太在意,不过云家毕竟是书香门第,女孩儿也是要读书的。云家为几个女孩儿请了一位女先生,这女先生姓朱,学问倒还不错,只是人古板了些,教导学生不够灵活,一味严厉管教,发起狠来会打手板。云倾前世吃她的亏吃多了,这辈子可不想再到她手下去受折磨了。 云倾现在还不到八岁,这个年龄、这种家庭出身的小姑娘肯定是要上学的,关键是到哪里上。 满京城的学堂看个遍,云倾现在还没有喜欢的、很愿意去上的学校。不过,她知道和石桥大街隔着两条街的丽水巷有座丹桂园,今年秋天这里将出现一家丹桂女子书院,而且这家女子书院将来会极负盛名。 丹桂女子书院书院座落于城中繁华之处,原本是一个富商的别院,后来富商把这个别院给了他的女儿做陪嫁,女儿出嫁后夫婿早亡,不忍再见这伤心地,便想把这院子转让出去。这院子名为丹桂园,堪称京城胜景,每逢到了八月的时候,桂花盛开,千层翠绿间衬托着万点淡黄,金风阵阵,丹桂飘香,景色好不美丽。这样的园子若想转让,当然是有很多人想要的,就在云家为云湍出使高丽的事情而焦头烂额的时候,一位姓卫的夫人和原主谈妥,买下了这园子,开设了书院,只招收女学生。 卫夫人书法娴雅婉丽,诗词歌赋样样皆通,而且为人开明,对学生从来不打也不骂,能在丹桂女子书院读书,对于女孩子来说是很愉快的经历。丹桂女子书院才开设的时候,好处还没有众人皆知,但是丹桂女子书院才开始时候收学生的标准便很严格,不仅学费收得奇贵,而且学生必须出自名门,入学必须考试,若是考试通不过,哪怕学生背景再厉害、靠山再硬,书院也是不肯收的。有了这样苛刻的要求,众人反倒对这家新开的书院格外来了兴趣,丹桂女子书院很快为人所知。因为云夫人的学识涵养,也因为卫夫人对学生宽和、开明,所以疼爱女儿的父母都愿意把孩子往她这里送。丹桂女子书院名气越来越大,报考的人越来越多,想进去就非常非常困难了。 前世云倾知道京城有丹桂女子书院的时候,这家书院已经很难考进去了。 这家书院的学生没有一个是平民出身,非富即贵。 在这里上学不仅有好风景好老师,也有好同窗,说不定还有好前程,云倾对丹桂书桂书院还是很向往、很渴望的。这不是普通的学校,丹桂女子书院跨越了两个王朝,直到燕王挥师南下攻占京城之后,这所书院还屹立不倒,岿然不动,可见根基是何等深厚、际遇是何等奇特了。 第五十四章 卫夫人擅书法,对学生的书法要求也很严格,她认为「扬雄曾言‘书,心画也’,诚哉斯言。书法或是险劲秀拔,鹰隼摩空,英俊之气咄咄逼人;或新鲜秀活,清淑超脱,飘飘然有仙气;或笔挟风涛,天真烂漫,龙跳天门,虎卧凤阙,乃豪杰之气;或清癯雅脱,古澹绝伦,超卓之中寄托深远,一派名贵气象。‘把笔抵锋,肇乎本性’,写字是第一门功课,若字都写不好,不必进我丹桂女子书院的大门了。」 云倾觉得卫夫人说的很对。字确实是分人的。贤哲之士的字,温和醇厚;英雄豪杰的字,沉着刚毅;脱俗奇人的字,磊落洒脱;文人学士的字,清俊秀丽。字如其人,见字如见人。韩厚朴性情淳朴厚道,写出来的字便沉着温和,云三爷淡泊名利,冰心一片,写出来的字便清气照人,端劲有骨,清莹含冰玉,潇洒出风尘。云倾也想练出一笔好字,不过她现在年纪小,手腕还不太有力气,字写得软趴趴的没有筋骨,所以这些天她一有空闲便静下心练字去了。 云家总共六位姑娘,云佩、云佳、云俏、云佼等四人天天到学堂上课,云倾是借口「养病」不去上课,云仪却和云倾一样逃了学,也在自己房里练字。 云仪知道云倾为什么不去上学,云倾当然也猜得到云仪意欲何为,一笑置之。 「听说丹桂园以后要开学堂,我想去丹桂园上学。」云倾笑咪咪的跟阿晟说道。 一则阿晟是韩厚朴的「随从」,二则云倾现在还小,所以云三爷和何氏并不限制他俩见面、一起说笑打闹。阿晟对云倾非常包容,不管云倾说多么荒唐怪诞的话他都认认真真的倾听,现在云倾不管有了什么心事都爱和阿晟说,已经成习惯了。 「嗯,去吧。」阿晟道:「你先去,你舅舅家的表姐,韩伯伯的女儿,稍后也会一起的。」 你一个人未免孤单,有姐姐们陪着你,便好多了。 「真的么?」云倾只当他是哄自己这小孩子,咧开小嘴笑。 云倾不相信何方洲这任期尚未满的金城知县会被调回来,也不相信韩厚朴可以光明正大的出现在京城。不过,阿晟说的跟真的似的,云倾也乐得不戳穿他,假装信了。 「真的。」阿晟微笑。 云倾笑的更开心了。 眼前这俊美少年只有十二三岁的年纪,可真爱吹牛啊。 男孩子都爱说大话么? 「想进那家书院,是要考试的。」云倾有点犯愁的道:「书法是躲不过的,必考。我字写得软绵绵的没一点力道,你说人家会不会以为我这个人绵力薄材,所以不收我呀?」 「不会。」阿晟安慰她,「你年龄小,腕力差,写字绵软在所难免。考官不会不考虑实情的。」 云倾叹气,「想写出一笔好字,不知还要练多少年。」 前世她的书法也是下过苦功夫的,现在人小力弱,急也急不来。 阿晟见她这样,便带她去了花园中一处平沙细地,抽出佩剑,用剑尖在沙地写字,「禇遂良曾说过‘用笔当如锥画沙,如印印泥’,我手里这把剑就像锥子一样在沙上划动写字,字迹深刻。笔毫很软,若能运使如锥,自然明利媚好。」 他解释得很专心,很详细,像大哥哥在教小妹妹,严肃认真中又带着几分宠溺。 这些道理云倾都听过,不过她笑咪咪的,很愿意听阿晟再讲一遍。 阿晟生的俊美,声音好听,待她又温柔,就算这道理已经听过一千遍了,云倾也是愿意侧耳静听的。 云仪带着贴身侍女鸣柳,绕过一排辛夷花树往这边走过来。远远的看见阿晟持剑在沙地上画着什么,边画边讲,云倾在旁静听,不时乖巧点头,不由的一怔。 这少年生的太好了,他是谁?为什么会和云倾在一起?他和云倾在做什么、说什么? 鸣柳是云仪跟着的大丫头,极有眼色,见云仪怔了怔,猜度着云仪的心思,陪笑说道:「六姑娘身边那人应该是曾大夫的药童。这个药童府里早就传遍了,小丫头们都背后议论,说这药童比画上的人还好看呢。奴婢之前倒也没见过这人,觉着小丫头们没见过世面,人又轻狂,或许说得太夸张了,也未可知。今天见了,却觉得小丫头们也没说错呢。」 鸣柳这番话听着像是很随意,其实却把阿晟的身份、来历、到云府后引起的反响等等,全部说得清清楚楚了。 「药童。」云仪愕然。 这样的人才怎会是药童?不可思议。 云倾笑的甜蜜,话语也甜,目光中却满是探询之意,「你懂的可真多呀。阿晟,你怎地什么都会,你到底是谁啊?」 阿晟将剑擦拭干净,收回鞘中,语气淡然,却透着委屈的味道:「我是一个娘亲早逝、爹爹又不疼我的苦命孩子罢了。哪里有温暖,我便想在哪里停留下来。」 「这样啊。」云倾登时生出同情之心,觉得他挺可怜的。 可不知怎地,过了片刻,云倾又觉得他是在装可怜。苦命孩子么?哪里有温暖便想在哪里停留下来么?是不是真的啊。 云仪带着鸣柳往这边过来了,脸上挂着笑,「六妹妹,你来这里悟书法的对不对?咱们姐妹同心,我和你想到一起了呢。」好似毫无芥蒂的样子,不久前大房、四房和云倾一家的不快,好像已经全被她抛到了脑后。 云仪一边说着话,一边温柔而有些害羞的悄悄看了阿晟一眼。 这少年远远的看着已觉风采过人,走近了看更是精致绝伦无可挑剔啊。 阿晟沉下脸。 他最讨厌被无关人等这般窥视了。 「走吧。」他简短的道。 云仪眼眸中闪过失望之色。 云倾虽然觉得他方才无缘无故装可怜,但还是很给他面子的,「走吧。」要和他一起离开。 「六妹妹。」云仪忙叫住了她,声音尽其所能的轻柔了,「六妹妹,前些天咱们大概有些误会,事情都过去了,你不要放在心上,好么?以后咱们一切如常,还是亲亲热热的一家人,还是无话不谈的好姐妹……」 云倾静静看着她。 亲亲热热的一家人,无话不谈的好姐妹。嗯,平时没事的时候是这样的,一旦有个什么风吹草动,需要有人牺牲,被推出去送死的人一定会是云三爷,会是云倾。不仅仅被推出去送死、做牺牲,而且做牺牲的时候必须心甘情愿、百死不悔、痛快干脆,若是有一点半点的推拖,就是没良心,就是不知感恩,就要令人痛心疾首了。 「六妹妹,我说的对么?」云仪声音好像温柔得要滴出水来。 她悄悄看了眼阿晟的背影,眼神不知不觉便含羞带娇了。 【卷一完】 注:相关书籍推荐: 1、《东宫掌心宝 卷一》作者:玲珑 2、《东宫掌心宝 卷二》作者:玲珑 3、《东宫掌心宝 卷三》作者:玲珑 4、《东宫掌心宝 卷四》作者:玲珑 5、《东宫掌心宝 卷五》作者:玲珑 【豆豆提醒本书已经连载完成,豆豆小说阅读网(http://.ddshu)】 【豆豆小说阅读网电脑站:.ddshu;手机站:m.ddshu)】