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主翻红 上》 第一章 【第一章 尼姑庵里有男人】 粉墙花影,禅房木深。 明感寺後山房的小门吱呀的被推开,从宫里头贬到这儿的小宫娥兰因红着脸自里头出来。 整了整略有些凌乱的衣衫,她用手背轻轻抚了抚自己的脸,这几日倒春寒,外头冷,屋里头热,完事了之後又和那俊俏的郎君厮磨了好一会儿,出来脸就红通通的。 不怪郎君今日要个不停,自几日前公主高热不退,她被法雨那小丫头看得死死的,实在是寻不到空,今日晨起她感到不安,好不容易趁着法雨倦了,这才偷空溜了出来。 说起来,郎君的手可真好,软软的,一下一下地抚摸着她…… 兰因一路回味着走到寮舍前,屋里头一下子窜出个小丫头,脆生生骂道—— 「又上哪儿浪去了?我才睡一会,又找不到你,今天我就问个清楚,你这整天不伺候公主,到底伺候谁去了?我问你话呢,你脸红个什麽劲?」 兰因捂着胸口倒退几步,一脸惊吓,「法雨妹妹这是干什麽,吓了我一跳。」 「你别跟我装,不要脸,一大早就在那发情,要不是公主还病着,我非跟着你去,当场捉奸!」法雨指着兰因就是一顿骂,「你瞧瞧你那副样子,裤腰带没系好也能出门?真想不到成日里打扮仔细的兰因姊姊,发髻乱着也不管,不知道的,还以为你在这尼姑庵里被人调戏了呢!」 兰因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的腰间,面上却不显露,一扭身子绕过了法雨,嘴里恨恨地说:「才多大的小姑娘,一口一个发情调戏的,到底是谁不要脸了。」 她在後头抱着膀子冷笑,「是啊,我还是小姑娘,兰因姊姊呢?啧,这小腰扭得……」 兰因心头一凛,暗自算了算月信,表情倒是不变,举手打起了薄棉帘子。 明感寺的寮舍乾净整洁,四壁雪白,除此之外,再无装饰。兰因怀着心事进了内室,却猛地被床榻上坐起的十公主迷住了双目。 十四岁的雪白少女,只将小小的脸蛋露在鸦青色的土布被子外,尖尖的下巴抵着被子,一双黑眼珠子好像盛了汪荡漾的碧水……公主真好看啊! 兰因面上不禁露出几分嫉妒,好一会才呐呐道:「公主醒了……」心头却冷笑数声。 即便是天家公主又能怎样?生得美若天仙又如何?还不是困顿在此,无人理会。 十公主周灵药微微点头,不再言语。 不知为何,兰因感到心虚,直接去端地上的炭盆,却忘了盆烫,哎哟一声将炭盆摔在地上,一时间屋里灰烟四起。 兰因手忙脚乱地去收拾地上的残局,外头法雨听见了声响,窜进来看见烟雾弥漫,赶紧去开窗子,一边开一边骂着—— 「你能干什麽?是不是得再请个丫头来伺候你啊?公主还没好全,呛着了怎麽办!」 灵药在烟雾中找寻着法雨的身影,瞧见她纤弱的腰肢伏在窗子上去支架子,不自觉的眼泪掉了下来。 芒芒苦海,佛怜世人,她回来了! 当今十公主,生母苏婆诃宠冠六宫十几年,出生时香气盈室,眉眼灵动,赐封香音公主,听上去再尊贵不过。 在今上膝下承欢十三载,苏贵妃却突然暴亡,在灵照寺做七七四十九天坛场,众僧念大悲咒,灵照寺住持进言,为使苏贵妃往极乐净土而去,需至亲之人舍身。 十公主乃是苏贵妃亲生女儿,自当舍身为母。 圣上命人在京郊将军山与牛首山之间寻了一间曰明感的小庵,特许十公主舍身,一应供奉不少。 事实上,她已被自己的父亲遗忘了。 在明感寺舍身的三年来,她受尽了欺辱和暗害——有满口慈悲的姑子,也有宫里头派来的婆子,只是她不知道,害她最深的竟是她身边巧言令色的婢女兰因,与人偷情也就罢了,还拉她下水,毁她声名。 这样的遭遇,让她在得知薄皇后要为她操办亲事时欣喜若狂。 她盼着,有一位良人能让她托付终身,摆脱不幸的命运。 只是命运何其可笑—— 元朔二十一年春,作为质子长居京城的燕王世子拒婚十公主。 元朔二十一年秋,新科状元裴宗礼以早已订亲为由,拒婚十公主。 元朔二十二年春,国子监祭酒之子傅青煜拒婚十公主。 与此同时京城发生了一件惊天动地的大事,多少人因此事夫妻生隙、名声尽毁,舍身明感寺的她,声名也连带着不堪起来,再加上三桩拒婚,她宛如被打入地底,无法翻身。 倒是後来,事情有了转机,卫国公上书为世子求娶十公主。 世人譁然。 卫国公连同世子行军在外,一切皆由卫国公夫人闵氏做主,筹办不过半个月,十公主便嫁入国公府。想到这里,灵药已是泪流满面,全身痛楚。 她曾彻夜绣嫁衣,也曾辗转不眠脑中刻画着未来夫君的容颜 她甚至为他缝罗囊、绣青鞋,满怀着一颗待嫁的心。 换来的却是三年的未曾谋面,独守空房。再见时,已是万军之前。高高站立在城楼之上的卫国公世子毫不犹豫一声令下,她便被箭雨淹没,横死阵前。 痛,痛得撕心裂肺。 思至此,再对上法雨回身看向自己的眼神,灵药却又笑了起来。 法雨怔怔地看着床上坐着的十公主,吓了一跳。 公主这是魔怔了吗?睡了三天被魇住了,怎麽又是哭又是笑的? 她猛地扑上去,抱着灵药就哭道:「公主这是怎麽了?您别吓法雨啊!」 灵药任由着法雨在她一旁哭,心里却是安心无比。 十四岁的法雨,原是官宦之女,父亲获罪後入了宫廷,分到她宫里时只比她大几个月,陪着七岁的她同吃同睡,感情堪比姊妹,只是到了这明感寺三年,她变得泼辣粗俗,油盐不进,那时的自己便有些厌倦,渐渐冷落了她。 不想到末了,还是这个泼辣的法雨为了给她求一个公道,一头撞死在大理寺的堂下…… 对不起,灵药望着法雨的脸庞,满心愧疚,在这样缺衣少粮人人厌弃的明感寺,变得泼辣蛮横才是法雨保护她和自己的最好选择。 如今,她回来了。 生虽寒苦,她竟然还是回来了,回到十四岁,重活这一世。 烟雾渐渐散去,兰因撂下了一摊子狼藉在外头仔细洗她的手,法雨则跳下床去收拾炭盆,一边叽喳个不停—— 「公主可吓坏我了!足足睡了三天,好在虚云师太老是老了点,为人处世上还像样,请了大夫来,才让我安了心。就是惠安那个老蟾蜍成日里听壁脚,打量着一旦公主不好了,她就往宫里头报信去。再有,您瞧瞧兰因,不像话!在尼姑庵里穿得跟个花蝴蝶似的……」 「有话当面说,背後嚼什麽舌根!」兰因冷着一张脸打了帘子进来,见十公主眼睛微动,忙换上一副温驯的样子,略带几分娇嗔道:「公主瞧瞧法雨,我不过是看今天公主身子大好,才换了身鲜亮的衣裳,就让她说了一天。」 见法雨呸了一声,眉毛一挑想要骂人,灵药轻咳一声,温声道:「吵得人头疼。」 兰因看十公主并没有不悦便放下心来,赔着笑脸问:「这会儿也晚了,灶上炖着鸡蛋羹,公主吃一些?」 灵药笑眼弯弯,仔细叮嘱,「鸡蛋羹多浇点香油,明早我想吃萝卜丝糕,配着粥喝。」 「公主还当在宫里头,这里只能跟着寺里的采买吃,明儿人家送萝卜,我才能做。」兰因心头不屑,面上就有些显露出来。 「後山的菜园子种了那麽多菜,摘一些便是,若是看菜园子的妙语拦着,就给她一些银钱,左不过咱们三个人吃,又能吃多少?」灵药认认真真地告诉她,「前儿你才拿了十两走,尽数给了妙语就是。」 兰因心头一跳,公主怎麽突然提起这十两银子?那钱早被她买了布料做衣裳穿了,哪还能再给妙语。她胡乱搪塞了几句,法雨就在一旁打岔—— 「萝卜吃多了肚子里气鼓鼓的,公主少吃点吧。」 灵药点点头,从枕头旁拿了一本《妙法莲华经》递给兰因,吩咐道:「去藏经阁把这卷经书还了,今儿不用你伺候,歇着吧。」 兰因心头虚得厉害,听十公主这般吩咐,正好躲得远远的,先端了鸡蛋羹来就出去了。 第二章 法雨恨恨地望着门,连声冷笑,「瞧瞧,这就是公主的好丫头,白天与人私会,晚上还不消停,这会儿还不知道上哪儿浪去呢。」 灵药小口小口吃着鸡蛋羹,笑着瞧她,「去给自己盛一碗,一边吃一边骂。」 「我不爱吃鸡蛋羹,中午的馒头热一热还能吃。」法雨连连摆手。 灵药知她是节省,也不多言,就着手里的调羹喂了法雨一口。 法雨愣愣地将调羹里的鸡蛋羹吞了下去,这才意识到自己用了十公主的调羹,眼睛瞪得大大的,「这怎麽使得!我去盛、去盛一碗就是了。」说着跑得飞快去灶上盛了一碗过来,鼓着小脸儿念叨着,「公主也是好性子,兰因天天不在跟前,叫她干个活就摔东西,这几天更离谱,天天托着下巴想男人,真是不要脸。」 她虽说得粗俗,但此刻灵药只觉得心头熨帖,放下手中的调羹笑道:「那她想谁呢?」 法雨见主子难得想听,忙附耳道:「像是山下护卫所的侍卫,不过有点距离,难道是在山上相会?若不是的话,这庵堂里又没有男人……」 灵药眼睛一亮。 上一世,兰因为了讨好情郎,竟将她迷晕,若非法雨机警赶了回来,怕是她早已被玷污了,纵使如此,她也因衣衫不整与男子同眠而声名尽毁。 「谁说庵堂里没有男人。」灵药笑说,眼神微敛,似凝了一层冰霜。 法雨闻言一惊,囫囵吞了一口鸡蛋羹,瞪大眼睛看着公主。 吃了晚饭,法雨打了一盆水进内室,瞧见公主对着一方绣帕发呆,又黑又长的睫毛低垂着,修长的脖颈在昏黄的油灯下,却让人觉得美得惊心动魄。 她把水搁在架子上,试了试水温道:「公主洗洗手。」 灵药抚了抚手中的绣帕。「换身衣服,我带你去见见男人。」她将绣帕叠了对半後收进了兜里。 法雨惊得张大嘴巴,真有男人啊! 灵药抬眼看着她,神情平静。 有些话她没有说出口,上一世,明感寺不知什麽原因被一把火烧个乾净,而京城中也多了一些不堪入耳的流言,有说明感寺时常有年轻男子留宿,又有说有大户人家的妇人姑娘与明感寺中的姑子磨豆腐磨出了祸事,更有说种种奸情皆有证据……诸如此类的艳事在京城里悄悄传播,也拖累了灵药的声名。 陷於其间的她,倒是知道这些讳莫如深的流言实情是什麽。 法雨手脚利索地寻了两身便於行动的粗布衣裳,束紧了腰,一直等到夜深,两人才悄悄地往外走。 明感寺原是卫国公夫人闵氏娘家肃毅侯家的家庙,後来脱离肃毅侯家,自立门户,规模自然不够宏伟,寺中也就二十几个尼姑,明感寺如今的主持师太法号虚云,年约六十,平日里只管念佛,从不问寺中俗事,因而明感寺表面上看似佛法昌盛,香火延绵,内里早已是乱象横生。 灵药此次要去的,便是法雨先前说的老蟾蜍惠安的寮舍。 惠安因为监院,住在寺中最後头的一排寮舍。 那寮舍背靠山林,参天树木,甚是幽深,灵药牵了法雨的手,悄没声息的躲在寮舍後头的一棵大树下,又嫌视线受阻,她踩了一旁的矮树,跳上了一根树杈,视线正对着那寮舍的後窗,里面漆黑一片,并无动静。 法雨在下头又急又怕,不敢出声,紧紧扶着自家公主的脚,托着她上去。 这几日倒春寒,天气冷得很,夜里飘了雾霭,法雨搓了搓手,就着灵药的手,一纵身也跳上了树杈。 主仆二人窝在树杈上,先头还不冷,待了半个时辰後只觉得手脚冰冷。 法雨把灵药冰冷的手放在手心焐着,附耳道:「公主是觉得惠安师父偷男人吗?她不会这麽大胆吧。」 灵药轻声道:「瞧着吧。」 话音刚落,却听後头有一声异响,主仆二人吓得一个激灵,法雨一把搂住了灵药,两人都不敢乱动。 过了一会,侧耳倾听没有动静,两人才面面相觑,用眼神示意回去算了。 还未跳下树,就见那寮舍里忽地亮起了灯,虽不甚明亮,却能看见惠安引着一位少女进了寮舍。 「是兰因姊姊!」法雨脱口而出。 灵药赶紧捂住她的嘴,用眼神示意她噤声。法雨用眼神向她保证会安静,灵药这才放下手,法雨立刻伸长脖子看。 兰因本就俏丽,看来她是来熟了的,一进门便将外头的水红袄子一脱,灵药和法雨远远看去,只瞧见兰因的一把纤腰,盈盈一握,很是诱人。 「嗯,兰因姊姊的腰确实又细又软,我摸过的。」法雨郑重其事地小声点评。 而惠安竟不似平日里看到的那般猥琐,从背後看去竟有几分高大。惠安走过去牵了兰因的手,引着往床榻上一坐,捧着兰因的脸庞就亲了上去。 这些都在灵药意料之中,却仍有些羞赧,她面红耳赤地看了法雨一眼。 法雨惊得合不拢嘴,只觉得匪夷所思,话都说不利索了,「公、公主,兰因姊姊这是喜欢女人啊?好险,我天天和她睡一处,我先前胸口痛,她还摸过我呢!」 灵药差点笑出声来。她又转头去看,兰因被惠安吻得气喘连连,耸着肩头就把自己的外衫给褪了下来,露了一侧香肩,而那织锦红缎面的肚兜之下,一双深乳露出了一半,又嫩又白,而那惠安忽地摸了一下自己的脸,旋即深深埋入了兰因的胸脯,灯一灭,寮舍陷入了黑暗中。 若贴在寮舍的墙上,定能听到寮舍内颠鸾倒凤、销魂蚀骨的声音,只是方才那一幕看在灵药和法雨的眼中,几欲作呕。 灵药虽然上一世早知内情,此刻仍有些不可思议,极小声道:「不要脸。」 法雨在一旁拍着胸口附和,「不要脸!」又後怕道:「好险啊。」 重活一世的灵药,虽前世和卫国公世子成了亲,却从未见过,不过人事总是懂一些,倒也没什麽。 主仆两个人慢慢地摸回小院子,法雨跟着灵药睡在内室,小声的问东问西,灵药慢慢回想着上一世收押惠安的狱卒的说法,转述给法雨听。 惠安原叫朱世萼,乃是苏州常熟人,自幼以相貌俊秀闻名乡里,十四岁进了戏班子,到了十八岁,随着戏班子去各个豪门世家唱戏,惯和太太夫人勾搭,二十六岁时勾搭上了杭州府同知的太太,诓了人家与他私奔,结果害死那女子又骗了钱财,那杭州府同知是个不善罢甘休的人,千方百计捉了他,在前往衙门的路上,他害死那人,这才逃到京城,因为有一身缩阳入腹的本领,便做了女人模样,每日用黄泥涂了相貌,入了佛门扮假尼姑。 又因尼姑庵常年接待女客,时有豪门大户出入,他便故技重施,勾搭上几位富贵太太。 上一世,满十五岁的兰因随着十公主困顿庵堂,感叹着大好青春年华虚度,心头骚动不已,惠安因公主舍身此地,山下又有护卫,原本行为收敛了许多,在瞧见兰因後,寻了一晚现了真面目给兰因看,兰因爱他相貌俊美,深陷其中,自此两人日日厮混,就差搬在一处做夫妻了。 而惠安也不知哪来的胆子,竟打上十公主的主意,只求一亲芳泽,冷落了兰因几回,兰因竟狠心迷晕十公主想讨好情郎,却因此毁了灵药的声誉。 心中已有对策的灵药,眼睛在黑夜里亮着道:「有一样东西,得先弄来。」 第二日一早,灵药自寮舍中醒来。 法雨打了水给她洗脸,见公主一脸憔悴,跺脚道:「咱们什麽时候行事?」 灵药摇摇头。 一位小尼姑叫妙真的自外头捧了个铜钵子过来,恭敬道:「寺中来了贵客,是卫国公府的夫人小姐,捐了五百斤灯油,又捐了五百斤的米糕、素饼,住持叫我送给公主尝尝。」说着将铜钵子放在桌上。 法雨谢过妙真送走人後,不屑道:「公主哪就爱吃这些,油滋滋的,恨不得浇上几十斤油,生怕旁人不知她们家富贵得很。」 灵药瞧着桌上的米糕,心痛到无以复加。 这卫国公夫人闵氏也是位妙人,她痴恋卫国公多年,然卫国公早已娶亲,闵氏蹉跎到了二十一岁都还未嫁人,待卫国公原配因病身亡後,有个宫里头的贵人娘娘出面保媒,闵氏便嫁进卫国公府,嫁进去六年,生了一男两女,地位稳固,时人只知卫国公夫人闵氏,而不知道卫国公的原配荥阳长公主。 第三章 上一世,落得声名狼藉的灵药嫁给卫国公世子,圣上未赐公主府,她住在卫国公府里,可是受尽了闵氏的磋磨。 卫国公府虽有年迈的老太君,但卫国公与世子驻守边疆,二房三房势弱,由闵氏独掌大权。原以为闵氏是怜惜她的遭遇,却原来只是将她娶来恶心卫国公世子。 可惜卫国公一代英豪,续弦却是个这般黑心的女子。 平心而论,灵药对於这位卫国公是心存景仰的。 大楚立国五十六年,今上元朔帝已是第二任皇帝,而卫国公陈婴则出身前朝勳贵关中豪门华阴陈氏,前朝强弩之末时,陈婴之父陈宪便已起兵关中,一支「华阴军」威震天下,英雄豪杰雄踞关中,大楚高祖建元帝异军突起,逼迫前朝後主禅位,号令天下,陈宪率群雄归附大楚,封卫国公。 大楚立国以来,边境长久动乱不堪,辽人去而复返,危及国土,陈婴手持长枪,六次出征,回回大胜蛮人,世人皆称卫国公为「大楚战神」。 但,最令京中贵妇津津乐道的却是卫国公家三代皆尚主。 陈宪之父陈隆娶前朝晋陵公主、陈宪娶建元帝之妹封为代国公主,而陈婴原配则是建元帝女儿,当今元朔帝的姊姊荥阳长公主,只是荥阳长公主早逝,後娶的妻子闵氏虽无公主尊贵,却也是京城数得上的贵女。 卫国公世子,据说相貌俊美无俦,风姿举世无双,岩岩若孤松独立,巍峨若玉山将倾。世人称二十岁之前的他为大楚第一俊颜。而二十岁之後的他,恶名突起,跋扈骄纵,放浪不堪,单单家里收房的丫鬟不计其数,青楼妓馆更是留下他太多行迹,世人皆感叹,卫国公世子这般品行,便是娶个寻常勳贵之女都难,莫说娶公主了。 然而他真的尚了公主,在他被圣上责骂、发配边疆行军後,反倒娶了为母舍身庵堂的香音公主。 一面未见,十公主就像尊菩萨一样被供在了白衣巷,最後,在阵前被万箭穿心…… 回忆过往,被万箭穿心的疼痛再次袭来,灵药咬紧牙关,伏在案上泪流满面。 法雨见状惊呼,「这是怎麽了?吃个米糕还哭起来了,不吃不吃了。」 灵药决定不再想这些,窝在被里又睡了个回笼觉。 到了晚间,灵药头痛才好些,草草吃了两口饭,法雨又偷偷打听惠安的行迹,只说是陪着闵氏在藏经阁,这才定下心来行事。 灵药携了法雨自後山慢慢溜上去,踩了法雨的肩膀,推开寮舍的窗子,果见其中空无一人,她手脚并用的爬了进去。待适应了房中的黑暗後,环视四周,房中摆设极简,一张床铺、一张临窗的桌子,一个蒲团,一幅观音像。 真是胆大,菩萨面前也敢如此! 灵药走到地上的蒲团前,想到上一世惠安招供的细节,将蒲团掀开,敲了敲地面,果然有回声,她费劲地拿开砖头,看见红色楠木盒子,心中一喜,将地面仔细恢复好,抱了盒子打前门出去。 好在夜黑,刚溜到寮舍後方,便听惠安的房门被人踹开,房中似乎有人进来。 灵药暗道好险,拉了法雨,蹑手蹑脚自後山绕回了居所。 回到居所,将门窗关好,灵药仔细查看那盒子里的东西。一叠白绢帕子和几十个锦袋,其中装着各色女子的饰物,而那白绢帕子,每个上面都有陈旧的污渍,斑驳的、圆圆的、水滴状的……各式各样,无一相同。 灵药心中感到恶心,手抖了抖,帕子便掉落在地上。 「後头有字!」法雨惊呼,捡起一条,上头用金线绣着字,「高淳县主簿夫人燕足甚美,左胸有一红痣。」 好奇心大起,她又去捡了一条,上面也绣着字,「通政使司副使夫人左肩有暗红胎记,右胸下三寸处有红色暗纹。」 法雨看得一颗心怦怦乱跳,道:「公主,这都是那老蟾蜍留下的证据!」 灵药丝毫不惊讶,点头道:「都翻一翻。」 法雨蹲在地上又看了一条,小声骂道:「公主,这淫贼可真是不要脸,您看这条,京城守备军火器营翼长夫人裘四姑貌丑臀有一指长青色胎记且口臭。有口臭,他也下得了手?」 灵药又是好笑又是恶心。 上一世,惠安在灵药出嫁前事败,有人一把火将明感寺烧得乾乾净净,又将这些记录了女子私密事的帕子一一送至各家,闹得京城鸡犬不宁,一时间谣言四起,结果,这些家里的太太姑娘有的被送入家庙,有的太太一根白绫自尽,有的姑娘被打死。 灵药心中冷笑,温声道:「数数有多少条,看看上头都有什麽人。」 法雨兴致勃勃地翻看着,看到後头惊叫一声,「这个、这个是卫国公夫人陈夫人吧!」 灵药看去,果见白绢布上头绣有一行字,「肃毅侯府长房三小姐蓁蓁脐下一寸有三颗红痣,呈牛郎挑儿之形,此女白虎,妙不可言。」 灵药微微一笑。 法雨小声道:「陈夫人叫蓁蓁呀。」 灵药神色平静,嘱咐道:「这些白绢万万要收好,再瞧清楚,上头都有哪些人。」 「嫁了人的多,未出阁的少,武将家里头多,文官家里头少,最有权势的就是肃毅侯府、忠义伯府、太常寺卿刘家,还有读书人家里头的也有,翰林院吴侍讲家里头的六姨娘、国子监祝司业家里头的姑娘……」法雨一条条整理,一一说给灵药听。 「真是不要脸。」看完,法雨忍不住评论,「怎麽能这麽不要脸呢?」她仰着小脸问灵药,大眼睛充满了求知慾,「公主,这些您是怎麽知道的?」 「因为我聪明。」灵药含笑看着她,「法雨,想不想从寺里头出去?想不想赁个大房子?到时候我再给你买几个丫头,天天伺候你吃饭穿衣端茶倒水好不好?」 法雨眼睛一亮,「这样再好不过了,可是咱们有钱吗?」 灵药指了指她手里那叠白绢,微微一笑,「一条一万两。」 法雨一脸不解。 她点点法雨的头,说给她听,「这些要是流传出去,少不得害了这些夫人小姐的名声,这样就太不地道了,咱们哪能做这样的事情呢?」 法雨茫然点头,道:「是啊,咱们不能这样做。」 灵药双睛灼亮地看着她,谆谆善诱,「若是报了官呢,官府必定会一家一家的核对取证,那这些夫人小姐的家里知道了,是不是就乱了套了?」 法雨继续一脸发愣,「是啊,不只乱套,有的说不定就被打死了。」 灵药皱起眉头问道:「那怎麽办好呢?」 「是啊,怎麽办好呢?」法雨忽地一拍额头,像想起来什麽似的,「咱们偷偷地去找这些夫人小姐,好好与她们说说,卖个人情给她们……」 灵药眨眨眼睛,歪着头道:「一个人情卖多少银子呢?」 法雨呀的一声叫出口,又忙捂住嘴巴,小声道:「公主,您这是要敲诈勒索啊!」 灵药笑而不语。 【第二章 将计就计逮恶人】 公主想藉着手帕诈财,法雨心里装着这事,夜里就睡得不大安稳。 後半夜下起雨,风卷着雨丝,雾裹着湿气,直到了第二日早晨,雨依旧没停,法雨一起身就瞧见公主裹着一层薄被,眼神恍惚地瞧着纸窗。 屋里支了一个简陋的熏炉,法雨将衣衫铺在上头,慢慢熏烘,不久听到外头乒乒乓乓的声音,接着兰因撑着把伞,带了一身湿气推门而入。 法雨嚷了起来,「你能不能轻点,公主病才刚好,要是过了寒气怎麽办!」 「公主是万金之躯,哪这麽娇弱。」兰因将一盘萝卜丝糕摆在桌上,袖口微动,腕子上的金镯子闪了一下,她面露不屑,「这是您要吃的萝卜丝糕,厨房正好做了这个,我就讨了一盘来,公主吃吃看。」 那盘萝卜丝糕一丝热气全无,冷冰冰的摆在破了一角的桌子上。 灵药将眼神移到兰因面上,只见她粉面桃腮,身量合宜,一副俏丽模样。 兰因被灵药瞧得有些心慌,不自在地抚了抚耳边的碎发。 「天这麽冷,还劳驾你去跑一趟,受累了。」灵药说道,又看了一眼她的耳朵,上面戴了一朵金芙蓉耳饰。 「公主!」法雨不满的叫了一声。 公主这是怎麽了,这样淫乱又背主的奴婢,公主怎麽还对她这般和气? 灵药看了法雨一眼,笑了笑。 第四章 兰因却是大剌剌的接受了,公主原就是好性子,又温柔又谦和,法雨那小蹄子说话没规矩又刻薄泼辣,成天和姑子们斗嘴,比起法雨,公主本就多信任自己一些,连钱箱子都让她管,现下对她这般态度,又有什麽不对? 闻言,她轻屈膝,「公主体恤奴婢,奴婢感恩不尽。」 灵药垂目,面上还挂着笑意,似乎真的很高兴。 「将军山的那位最近可好些?」她捧了法雨递过来的小黄鸭形状的香囊,小脸靠在上面取暖。 兰因愣住。怎麽冷不丁的提起这个人了? 「公主说的可是东阳长公主?」兰因皱起眉头,疑惑问道。 法雨犹疑地看了看兰因,又看了看公主。 「她是我嫡亲的姑姑,想找个时机拜会拜会她。」灵药说道。 兰因脱口而出,「可是圣旨不许您出庵堂啊!」眉头一皱,却又有些喜色,「那位长公主又是个疯的。」 灵药抬眼瞧她,轻声道:「咱们来这里一年多,出去或者不出去,无人在意的。我记得,四姑姑好的时候对我多有照拂,如今大家离得不远,去瞧瞧她也是好的……毕竟,我也没什麽亲人了。」 兰因瞧十公主垂下了双目,神色郁郁,不似作伪,哦了一声。 「奴婢一会儿去寻沈侍卫?」兰因问。 「傻瓜,还昭告天下啊!」灵药笑道,「雨停了,择一晚间偷着去。」 兰因看了看一旁面露讶异的法雨,心下得意,应了一声,又道:「那您先吃着,监院的师父方才寻了我说话,我去瞧瞧。」 灵药微笑着点头,兰因便推了门出去。 法雨恨恨地在门口看她走远,啐了一口,「什麽师父,就是去偷男人,不要脸!」一扭身看着灵药,她气得跺脚,「公主这是怎麽了,明知道她是什麽样的人,您还跟她说好听的,还有长公主的事,您怎麽能跟她说呢?您是不是烧糊涂了?」 灵药笑了,只问:「你瞧瞧她耳朵上的金芙蓉,腕子上的镶金玳瑁镯,你有吗?」 法雨愣了愣,嚷道:「莫不是这小蹄子偷了公主的首饰?」 灵药失笑,「我能有什麽首饰,就小时候的那几件。你来。」她示意法雨靠近。 法雨把耳朵附过去。 灵药轻声道:「我这高热是怎麽来的?惠安师父使人在咱们这寮舍四处捅了洞眼,漏风漏得厉害,这才高热不退。只那惠安师父纵使再污秽,他有这般胆量做这手脚吗?怎麽说山下还驻着护卫所呢,且你和兰因领着宫里头的俸禄,不过每月十两,我又拮据,谁赏她的金饰?」 法雨听完,放低了声音道:「还有她身上穿的那件粉的,是新做的!」 灵药嗯了一声,摸了摸法雨的脑袋,见她袖口都磨烂了,一阵心酸,道:「我倒要看看赏她的人是谁。」 「公主好英明啊!」法雨托着腮一脸仰慕,「那长公主呢,真去看她吗?」 「去啊,为什麽不去。」灵药含笑道。 东阳长公主,四十有一,当今元朔帝的胞妹,先帝在时,宠得不像话,先帝驾崩,元朔帝又疼她护她,也养成了她飞扬跋扈的性子,然而十年前她疯了。 似乎是爱而不得,又似乎是逼婚不成,在朝堂的大殿上,活生生逼死了一位翰林院起草诏书的大学士,之後她便疯了。 天下士子群情激愤,挞伐这位长公主。元朔帝无法,以长公主已疯为由,在将军山建了一座长公主府安置她,相当於软禁。 这将军山附近,囚禁了两位公主,只是境遇不同。 法雨重新上灶热了两个馒头,主仆二人相对着慢慢吃。 另一头,兰因撑着一柄伞,冒着雨就往山门走,深一脚浅一脚地,沿着山路走了半个时辰才到半山腰的护卫所,门口没人,她走进去才瞧见两个喝得东倒西歪的侍卫,其中一个见了兰因,调笑着上来捏了一把她的腰。 兰因咯咯笑了几声,娇声道:「扈大人在?」 「扈大人?」那侍卫昂着头就叫,「扈大人,小美人又来寻你了。」 里头歪歪斜斜地走出来一个中年男子,着了一身侍卫的衣衫,不显英武,只看得出一脸猥琐。 他上来就要搂兰因,兰因心中不喜他,强忍着反感,娇声道:「扈大人里头说话。」 扈敏见兰因这般说话,自是答应,那两个东倒西歪的侍卫在一旁起哄,顺手又捏了一把兰因的腰。 进了里屋,扈敏搂着兰因就要啃,兰因一把推开他,厌恶道:「大人这是做什麽,我有正事相告。」 扈敏悻悻道:「到我怀里说嘛!」说着从衫子里掏出一根赤金钗递给她。 兰因眼睛亮了亮,一把接了金钗,这才倚在扈敏怀里说话,「我瞧着公主这几日不安分,今天说要等雨停了去长公主府,你去里头通报一声,也好讨个赏。」 「只说雨停,谁知道是几日几时?她若是偷偷地去,捉不到错处,怪罪下来怎麽是好?」扈敏倒是个聪明的。 兰因嗔道:「公主事事听我的,我叫她几时去她就几时去,还能拿空?」 扈敏一张毛嘴就亲了上去,「我的小亲亲,想死我了!」 兰因忍住厌恶,她这些时日与惠安那般俊美的郎君在一处,越发瞧不上这又丑又老的扈敏,此时哪忍得住,一下子推开他,可又怕惹恼了他,安慰道:「我还得上山安排此事,你等我两天,咱们再好好地相会。」 扈敏败了兴致,恼怒道:「你可不能诓我。」 兰因嗯了一声便往外走,走前又落了一句,「叫人还来老地方寻我,药师殿。」 到了第二日午後,雨还没停,灵药在屋中无事,唤来法雨和兰因一同商量如何绣一幅观音像,法雨兴致勃勃,兰因却是兴致缺缺,一双眼睛不时往窗外头瞧。 灵药看出她有事,也不点破,就等着外头谁会来,果不其然,一个名叫妙风的小尼姑撑着把伞就到了窗下。 「贫尼妙风,今日庵里做了青团,惠安师父遣我来问公主,可愿吃些?」 灵药含笑道:「多谢惠安师父了,兰因,你便跟着小尼姑去拿一些来。」 妙风道:「怎好劳驾公主身边的人,小尼问询过了,送过来便是。」 兰因站起身急急的道:「雨大风急的,难为师父还记挂着咱们,我随你去吧,省得你来回跑。」 法雨在後头幽幽说了一句,「姊姊可真是个贴心人。」 兰因赔着笑脸向灵药道:「公主,我这便去了。」 灵药点头,「打把伞,别淋湿了受了风寒。你在那边吃了再回来。」 兰因清楚自家公主和气,此时听她语气熨帖,心中得意,便跟了妙风走了。 她前脚刚出门,灵药便轻声道:「法雨,你走小道,直奔药师殿找个隐蔽处躲藏,听听她到底在搞什麽鬼。」 法雨眼睛一亮,点头保证道:「公主放心,保证一字不落地听回来!」 灵药笑她可爱,「一字不落不苛求,只求你稳妥点,万万不可被发现了。」 法雨点头,推了门一溜烟的走了。 灵药并不担心法雨,这丫头虽然偶尔有些死脑筋,但做事妥贴,遇事机灵会变通。 法雨一去,灵药便窝在被子里思量着前尘旧事,心头郁郁,不觉睡了过去,梦接踵而来—— 阵前的她,高耸城楼上的他,青年将军身姿高大英挺,虽然面容模糊,想来应该是俊美无俦的,不然真对不起满京城大楚第一俊颜的传闻。 他的声音遥远,却透着青年的清朗,语气坚定、毫不迟疑,感觉得出他是一位好将领,却非良人。 她最後的下场是屍首分离,衣衫碎裂,死不瞑目…… 灵药自噩梦中醒来,已是晚间,法雨一脸担忧地握着她的手,犹疑着要不要立刻把自己探听到的消息告诉她。 灵药白着小脸,道了声无妨,示意她说话。 「公主叫我到药师殿里候着,我就躲在药师像後头,果然不一会,兰因那小蹄子就来了,和她说话的不知道是谁,声音娘里娘气的,听着倒有些像宫里头那些没根儿的,兰因只说公主明晚要偷着去将军山看东阳长公主,那小太监便说明日一早会有个嬷嬷专来逮公主的错,非打上公主几十板子不可。」法雨说得一脸愤然。 灵药低头笑了笑道:「我一直在想,我都到了这境地了,还有人想着往我砸石头,可见那人恨死我了,也不知是宫里头的哪位贵人。」 第五章 灵药之母苏贵妃,宠冠六宫十几年,自是有不少人嫉恨,明面上薄皇后是恨她母亲的第一人选,相信她被贬到明感寺便是薄皇后的功劳,只是入寺後的各种境遇,很难说是不是薄皇后的手笔。看来,只能等明日。 兰因回来时,暮色四合,雨也渐停,她捧了一盘冷冰冰的青团放在桌上,只说是天气寒冷的缘故,到了晚间她又藉口咳嗽不在寮舍里伺候,法雨照旧冷嘲热讽,灵药不以为意,分外温和。 第二日一早,法雨便神神秘秘地收拾行装,故意叫兰因瞧见,自己又假装慌张,兰因便进了寮舍试探,灵药也不隐瞒,只说傍晚要偷偷下山去长公主府瞧瞧姑姑,要兰因留在寮舍里看家,兰因自是不愿,灵药便允了她相随。 到了晚间,灵药换了一身黑衣,携了兰因便出了房门,而法雨则不慌不忙地往後山去。 後山幽林夜深,遮天蔽月的古树林立,大雨停歇,风穿梭来去,在树林中环绕着发出呼呼的声音。 法雨缩头缩脑地走到约定好的树下,直直地撞上了一个人,立时尖叫起来, 那人一把捂住法雨的嘴巴,在她耳边嘘了好几声,她才安静下来,瞧见了一双亮晶晶的眸子,顿时多了几分羞涩,嘴上仍不服软,「沈大人,你好端端地吓我做什麽?」 沈正之神色不改,面无表情道:「是你约在这里的。」 男子身材英挺,眉目俊秀,着了一身劲服,十分合衬,年方十九,正是半山腰护卫所的侍卫首领。 「好了好了,不和你废话,给你递的信可仔细看了?寺中的人一定要安排好,还有,明早你就守在药师殿外,见机行事,闹得越大越好!」 沈正之听令,转身欲走,法雨却揪住他的後襟。 沈正之错愕回头,「法雨姑娘还有事?」 法雨难得娇羞,嘴上仍嚷着,「这麽黑,你不送我?」 他垂首道:「走吧。」 这厢,灵药携了兰因往山门处走,因雨将停,月色正好,兰因落後了灵药一步,看着她的身影,只觉嫉恨不已。 如此粗简的黑衣上身,仍显出十公主身材窈窕。 行走之间,体态优雅,更突显十公主的美好——天生美人,体态轻盈,若流光环绕,更显清贵庄严。 一路无话,途经药师殿时,灵药突然轻呼出声,踉跄了几步。 兰因扶住她,疑惑道:「公主这是怎麽了?」 「心中有些慌,崴了脚……」灵药不管兰因,自顾自的靠在了药师殿旁的墙上。 兰因心中焦急,嬷嬷的人还在山门处埋伏着,只待公主出了山门便能上前抓获定罪,这不出去,怎麽抓她? 偏偏灵药不走,揉着脚踝说:「兰因,扶我到殿里歇歇,好疼。」她眉头轻皱,一脸痛楚模样。 「公主,晚了山路不好走……」兰因再劝。 「那便不去就是,如今脚疼得厉害,你快扶我进去。」灵药语气不容拒绝。 兰因心头慌张,因为药师殿离山门最近,那宫里头的嬷嬷就在殿里歇息,只待一抓到公主便好出来问罪,这下如何是好? 灵药见兰因踟蹰,叹了一声,自个儿一瘸一拐地往里头走。 兰因心一凛,忙追了上去,只是还未近公主身,後头便有人捂住她的嘴,接着脖颈受了一掌,晕了过去。 来人是个蒙面男子,他将兰因扛了起来,肃着脸向灵药行礼,恭敬道:「公主,殿里头都安置好了。」 灵药嗯了一声,随着蒙面男子往殿里头去,殿里头早已横躺了两个人,一个尼姑,一个嬷嬷,尼姑正是未现出真容的惠安,嬷嬷五十出头,面黄皮乾,瞧着面目竟有些熟悉。 来人将兰因放下道:「这殿旁有间厢房,放在其间吧。」 灵药正看着嬷嬷出神,听闻此言,便点了点头。 蒙面男子依次将除了兰因之外的两人扛了进去。 灵药脑中想着那嬷嬷的面容,手上却不停歇,将那日自惠安房中顺手摸出的催情丸,给两人口里各自放了一颗,但药丸未吞下。那蒙面男子见状上前,一一抬起两人,一捏嘴一拍胸口,便将药丸喂了下去。 灵药将那厢房的门反锁,又嘱咐蒙面男子一会将兰因送回寮舍,天亮前再打开药师殿厢房的门,这才慢慢地走了回去。 法雨早在房中候着,见灵药来了,一脸兴奋道:「公主,如何了?」 「只待明早了。」灵药笑道,「只是那嬷嬷好生眼熟,却不知是哪位娘娘宫里头的宫人。」 法雨托着腮道:「宫里头的嬷嬷没有一千也有八百,瞧着眼熟也是有的,咱们宫里头不也有三个嬷嬷呢,说起来,齐嬷嬷那样好的一个人竟……」 她说到这里,突听灵药呀了一声。 「我只想到各宫娘娘,竟忘了公主们。」她轻声道,「执事院的教养嬷嬷有四十多个,这一位便是其中之一,怪道我瞧着眼熟,只不知她如今跟着哪位姊妹。」 法雨哦了一声,「公主不经允许出寺,自是教养嬷嬷来教训合适……」 这一夜,思绪万千,主仆二人自是没睡好,到了第二日天刚蒙蒙亮,灵药便藉着散步的名义带着法雨踱步到了药师殿。 果然是一片混乱,护卫所四五个侍卫就在外头立着,一个小尼姑合掌念着佛号,里头隐约有吵嚷声。 法雨上前打听,「小尼姑,里头怎麽了?」 那小尼姑也是个爱八卦的,闻言轻声道:「一大早,负责洒扫的妙言就吓坏了,说是厢房里睡着两个人,赤身裸体地抱在一起,其中一个是监院大人惠安师父,另外一个却是宫里头的嬷嬷,不知怎地到寺里来……」 法雨掩饰不住的兴奋,问道:「这两个女人抱在一起干什麽?」 小尼姑犹豫道:「听说惠安师父长了男人的……」 灵药轻咳一声,「咱们进去看看。」 那小尼姑拦着,「公主还是别看了,污了您的眼睛。」 「不碍的。」灵药不为所动,依旧往里头走。 进了内殿,虚云师太合掌念佛,嬷嬷正手忙脚乱的穿衣衫,而一旁的惠安一脸颓然。 见十公主驾临,殿中几人便屈膝下拜,口称公主万福。 而那正捏着衣领的嬷嬷满面通红,不安地偷眼瞧着灵药,殿中则弥漫着一股难以启齿的气味。 「寺里出了这等丑事,既辱了佛祖又污了公主的眼,还请公主处置。」虚云师太面目和善,一脸的羞愧,彷佛出事的是她一般。 灵药笑了,吩咐道:「沈侍卫,将惠安和季嬷嬷绑起来。」 外头的沈正之得令,上前去捆人。 季嬷嬷不服,张口就道:「公主不问青红皂白就绑了人,奴婢不服!」 「药师佛庄严清净,为众生消灾解厄,你二人却在此秽乱,不绑了你,住持如何向佛祖交代,如何向世人交代?」她说,目光又投向惠安,念着佛号,「闻我名已,一切皆得转女成男,具丈夫相……惠安师父,还不现出真容吗?」 惠安一阵慌乱,方才众目睽睽之下,他已暴露真身,如今真容再现,他必死无疑! 沈正之却不管他,端了一盆水,上前使劲揉他的面容,不久,一张俊美容颜出现。 虚云师太大惊,口中连道:「作孽啊作孽。」 季嬷嬷神色不定,一面震惊於惠安的真面目,一面又想到昨夜与自己缠绵一整夜的人竟是这般的俊美郎君,又颇有几分满意。 「朱世萼,你害了多人性命,隐匿明感寺多年,可有什麽话说?」冷不防,灵药说出了他的真名。 惠安整个人瘫在地上,不再言语。 灵药笑着看向季嬷嬷,「嬷嬷当年在执事院不过是负责洒扫的,如今竟能随意出宫走动了,不知嬷嬷现在侍奉何人呢?」 季嬷嬷神色变幻,嗫嚅道:「我是被人陷害的,我与这惠安师父从无瓜葛,昨夜在这里不晓得中了谁的道……」她说到此突然惊叫,「是兰因,是公主身边的兰因唤我来的。」 「兰因?兰因去年就回了溧水老家,如今我身边只有法雨一人,嬷嬷莫不是说笑?」灵药笑道,「嬷嬷还未说明,为何好端端来明感寺?谁许你出的宫?」 灵药似乎陷入了思考,久久不说话,厢房中也一片安静。 过了好一会,灵药似乎想到了什麽,轻声道:「莫非是六姊姊使你来的。」 季嬷嬷一惊,抬头便道:「不不不,不是六公主,是奴婢私自出宫……」 第六章 灵药扶了扶头,似乎不堪烦乱的道:「虚云师太,还请您据实禀告。」 虚云师太合掌称是。 沈正之便提了二人,带去关押不提。 灵药携了法雨慢慢往外头走,不久,沈正之自後头追上,恭敬道—— 「关在柴房里,上了两道锁,另派了两人看守,还请公主放心。」 灵药闻言点头,轻声道:「昨日许你的一万两,七日後来拿吧。」 沈正之神情微滞,道:「公主客气了,这是微臣该做之事。」 「护我周全是你职责,陷害他人苟且却不是你该做之事,你为我脏了手,一万两又算什麽。」灵药微笑道。 沈正之是值得信任的,上一世,她与护卫所的侍卫接触不多,只记得她被惠安、兰因陷害毁了声名时,宫里头来人严刑拷打她身边的奴婢,沈正之身为侍卫首领,至死都不肯诬陷她,白白送了性命。 沈正之默然,过了一会才道:「昨夜提审了兰因,她招供了泰半,微臣才知,公主在这寺里过得多艰辛……此事宫里头早已知晓,过不多时,大约宫里头就会来人,公主还请谨慎。」 灵药点头致谢,便离开了。 到了寮舍里,兰因被五花大绑跪在其间打着瞌睡,见灵药和法雨进来,顿时泪如雨下,哀求着,「公主,奴婢知错了,奴婢不该与惠安来往……」 「不要脸!惠安现在和季嬷嬷都被抓了,就剩你了。」法雨毫不客气斥道,「你和惠安那些丑事我们早就知道了,没想到你还暗中出卖公主,真是大大的没良心!」 灵药看着兰因急於辩白的嘴脸,心中不禁感慨。 「你原是溧水的流民,宫里头选宫女,你为了一碗米饭便去了,十二岁分到我母亲宫里头,又跟着我到了这明感寺,算起来四年了。你比法雨心思活络,做事麻利,又能言善辩、温顺听话,我从前是多疼你一些,你心里应该明白。如今我的钱箱子、衣物首饰都是交於你管,法雨从来都沾不得手。你且说说,到底是得了谁的授意?」灵药言语温和,不带任何愤怒情绪。 兰因反而更怕了,背着被绑着的双手直磕头,涕泪直流,「公主,奴婢只是觉得大好青春在寺里头荒废了,这才被惠安勾引,做出了这等丑事,只是奴婢没干过卖主的事儿,季嬷嬷这事,我不知晓啊……」 法雨上去就是一巴掌,「若不是公主机警,昨日在山门前被抓到的就是公主了!你还敢说你没卖主?你这耳环、手镯,从哪里得来的?还嘴硬!」 兰因被打懵了,开不了口。 灵药缓声道:「你说的是,大好青春随我在寺里确实是荒废了,惠安如今犯了案,你也跟不了他,我知护卫所的扈敏对你有意,你便嫁了他吧。」 「不不不,公主饶命,我不愿意!」兰因闻言大惊,直往地上磕头。 扈敏昨日已被除去,灵药此言也只是吓唬她而已。 「她就想跟着惠安淫贼!公主,让她和惠安作伴去吧!」法雨在一旁叫嚷。 纵使兰因与惠安苟且,灵药也断不会让她与惠安被人捉住,这关乎自己的声名,上一世受人牵累的苦头她吃够了。 兰因却怕了,磕头不止,「公主,我说了您能饶我一条命吗?」 灵药含笑看着她,「你且说说。」 「季嬷嬷如今在坤宁宫漪兰阁里当差。」兰因抽抽噎噎地回道。 坤宁宫是皇后的住处,而漪兰阁则是她所出的女儿六公主所居。六公主洵美,年不过十六。 薄皇后恨死了她的母妃苏贵妃。可六公主与她有什麽恩怨?幼时她得父皇宠爱,所有公主都不及她尊贵,或许其中就有些小女孩之间的龃龉…… 「季嬷嬷来过三回,只说是宫里头的贵人赏我的,她原先也只说还在执事院当差,後来是扈敏告诉我,说季嬷嬷是在漪兰阁当差,却是个再微不足道的身分……」兰因继续说道。 灵药点了点头,「沈大人自你房里搜出了催情丸,打算做什麽的?」 事实上,灵药心里很清楚,这催情丸是为她准备的。 兰因脑袋轰然,哪敢承认这是惠安给她预备着对公主下药的,嗫嚅了几句,乾脆在地上放声大哭起来,「公主饶命啊……」 灵药笑了。「你且去吧。」 法雨给她松了绑,兰因不敢相信地看着灵药,旋即一个转身便往门外奔去。 然而在门外守着的沈正之早已扣住她,一把捂了她的嘴,带走了。 法雨虽然早知结果,却也沉默片刻,才道:「她也是傻。」 灵药看着法雨,「你怕不怕我?」 法雨头摇得像个拨浪鼓,「为什麽怕,他们该死!」 灵药抚了抚她的头,只觉得心头一片清明。 上一世,惠安不仅和她的侍女私通,还受了宫里人的好处,想要毁她清白,名声扫地,她虽恨,可也知道上一世她与惠安之事事发後,整个明感寺的声誉毁於一旦,而她也连带地成为了一个不乾净的女人。 这一世,纵使兰因与惠安再有私情,她也不会将事情闹大,毕竟,她还要继续在这里活下去。 【第三章 结识数术天才】 当夜,惠安和季嬷嬷便死了。 兰因也死了,就埋在明感寺後山的树林子里。 第三日,便有话本子流了出去,说的是「假尼姑野战荒山,六公主纵奴淫乱」的故事。 话本子里头模糊了地点,只说京中有一小庵,里面有个假尼姑,有缩阳入腹的本事,勾搭了宫里头来替六公主还愿的季嬷嬷,两人苟且也就罢了,还暗害了许多来烧香的少妇姑娘,最後竟被庵里人捉奸在床。 这还不够,其中更详细地说明了那季嬷嬷的身分,乃是当朝皇后所出的亲生女儿六公主周洵美宫里的教养嬷嬷,一时间三人成虎,好不热闹,更有好事者扯出了六公主时常微服出宫,在京城里干尽斗鸡走狗、不学无术之事。 此话本一出,不出五日,坊间口耳相传,流传甚广,至於真假,百姓们也就图个新鲜,谁会在意真假,又结合六公主平日的作风,市井之间都信了个八九分。 漪兰阁遍植玉兰,此时正值春天,兰香四溢,一片闲适,屋里头的人却不闲适。 十六岁的六公主,脸盘微圆,一双丹凤眼,长相甚是平庸,只一管鼻梁高挺,瞧上去多了几分刻薄。 她着一身常服,在殿中摔摔打打。 「季嬷嬷这个蠢货,办事办不好还着了别人的道,好在就是个低贱奴才,死不足惜。」她叫嚷着,「就只是去教训人一顿,结果倒好,还把自己教训死了,本宫这手底下真是无人可用了!母后时常说做事就要做大事,本宫就不该只想着教训那个贱人,应该斩草除根,直接杀了算了。」 她被自己这个灵机一动给惊喜了,侧头看小宫娥玉喜,「要不要直接杀了她?」 一旁跪着的玉喜腹诽着,公主您可别再惹事了。 只这话她怎敢宣之於口,小心翼翼道:「公主息怒。公主您想啊,杀了她,她死了一了百了,还不如留着她的命,叫她好好看着公主您独享尊荣,风光出嫁呢!」 「真看不出来你这麽聪明,」六公主闻言狠狠夸了玉喜一顿,「若她死了,还怎麽让她羡慕、嫉妒我啊,我就想看她嫉妒我嫉妒得发狂。」 她坐在铜镜前,看了看镜中模糊的自己,只觉得美丽动人,「自小宫里头的人因为她那个西凉贱人娘得宠,都夸她美,眼睛都瞎了不成,如今才明白过来,知道本宫的美了,哼,晚了,你们就一直瞎着吧!」 玉喜闭了闭眼睛,暗道自己以前没瞎,现在倒瞎得厉害,高声奉承,「公主是咱们大楚第一绝色,什麽十公主,什麽西凉娘娘,都不及公主脚趾头上的一根毛!」 六公主略感满意,阴恻恻道:「我要毁了她的容,看她还怎麽觉得自己美!」 玉喜高呼公主英明。 六公主又悄悄的道:「季嬷嬷这事你着人打点一下,死一个嬷嬷也不是什麽要紧的事,别叫母后晓得就好。」 玉喜应了声是,恭敬地退下,抹了抹额上的汗,往外头去了。 晨雾清冽,佛香透骨。 明感寺十公主所居的寮舍外,住持虚云师太带着两个尼姑,脚步踟蹰。 「师父,怎麽不进去?」惠法问道。 虚云师太微微叹气,道:「我与公主见面不多,不知如何开口。」 第七章 惠语毫不掩饰语气中的鄙夷,道:「这位公主来了寺里一年,她身边的小丫头指东骂西,刻薄无礼,便是公主自己,平日里也是毫不掩饰对咱们的瞧不起,多有傲慢,师父何必自讨没趣。」 惠法却不同意她,「公主之尊,傲慢自是有的,师姊何必介怀。」 虚云师太摇摇头,示意惠语出声叫门。 一会儿,法雨自里头出来,见是虚云师太领着惠法和惠语,撇撇嘴,冲着虚云师太合掌行礼,又向着惠语道:「哟,这不是惠语师父吗,前些日子我请师父来这里看看有多冷,师父怎麽都不愿意,今儿怎麽愿意屈尊降贵前来了?」 惠语面色一红,冷哼一声。 法雨也哼了一声。 前几日倒春寒,惠语管着寺里的俗物,她便去问惠语要些木炭,结果遭她一口拒绝,只说寺里木炭本就不多,法雨一气之下便和她争吵了起来。 虚云师太合掌道:「法雨姑娘,公主此时方便吗?」 法雨对虚云师太倒是不敢造次,刚想答话,便听见里头传来灵药的声音—— 「请师太进来。」 法雨便引着虚云师太进去了,关上门前又冲着惠语扮了个鬼脸,才大摇大摆地将门关上。 见惠语气得面上一红,惠法开口宽慰道:「别生气,你瞧她的鬼脸多丑啊。」 屋内,灵药看着法雨引虚云师太坐下,又为她奉茶,便笑着说:「我这里清寒,只能为师太奉上一盏桐城小花。」 「龙眠山上茶,紫来桥下水。此茶吸取龙眠山灵气,清香甘醇,好茶。」虚云师太闻了闻茶香,嘴上说着,心里却还在思量。 上一回与这位公主相对而坐,还是她初入明感寺时,娇娇弱弱,不言不语,与她说话,十句倒有九句听不到回答,眉宇间也满是不平和倦怠,没说一会儿便皱着眉头不想搭理人,好在还有些公主的教养,没有直接赶客。 她的小丫头法雨则泼辣得紧,大约是与寺中的尼姑们有了些许误会,从此变得更加蛮横,成日里见谁就呛谁,虚云师太作为明感寺的住持,没少听到寺中尼姑们的抱怨。 可今日再见这位十公主,却感受到了平静。比那日在药师殿中还要平静。 虚云师太犹豫开口,「公主,那日药师殿的事端……」 灵药静静地看着她说话,眉眼平静,含了一丝笑意,似乎在等她说下去。 「那日公主遣侍卫封锁了药师殿,又将此事按下,贫尼感激不尽。」虚云师太诚心道。 灵药笑了笑。「我既在寺中舍身,便也是寺中一员,明感寺的声誉也关乎我的声誉。不过,师太久不问俗事,日後还需多加上心才是。」 虚云师太默然良久,才轻声道:「公主教训的是,贫尼省得。」 「怎麽是教训呢,只是闲谈罢了。」灵药接过她的话认真回道,「我日後还要在寺中修行,请师太多担待些。」 虚云师太点点头,道:「公主日後若有事,多与贫尼说说。」 灵药笑着点头。 话已说尽,虚云师太不善寒暄,便站起身告退了。 法雨跳了过来,看着桌上未动的茶水,捧起来一口喝掉,抹抹嘴巴埋怨道:「下回不给她上茶了,泡了又不喝,浪费。」 「好喝吗?」灵药笑着问她。 法雨猛点头,「香香的。」 「那就不浪费。」灵药笑道,「快去换衣服,咱们下山去。」 法雨高兴地应了一声,复又迟疑问:「万一被发现了怎麽办?」 灵药自顾自地披上外头的霜色衣衫,不理她。 法雨见公主淡定便也不再迟疑,服侍着公主换了衣衫,又打点了下,往背囊里装了几两碎银子,叹道:「公主,就这麽点银钱,能出门吗?」 「咱们就是出门挣钱的。」灵药笑着将束成男子发髻的头顶再插上一根玉簪固定,转身去给法雨瞧,「像不像少年郎?」 法雨回头看自家公主,眼中不掩惊艳之色,啧啧赞叹,「公主好生俊秀!」 额发全梳至头顶成发髻,用一根简朴的青玉簪固定,露出一张白生生的面容。 天下间漂亮的美人儿不少,可少的便是十公主的这种美。 她眼睛并不是很大,脸庞也不是很精巧,便是嘴唇也有些薄了。她若静坐不动,有种慵懒颓废的气息。可她一起身,处处皆是美,即使是一咬唇、一蹙眉,或是微微一笑,都美得令人惊艳。 世间尤物,不过如此。 主仆二人着男装,便往後山而去,绕是绕了一些路,但求能顺利下山。 法雨的背囊中,装了五条帕子,而她们今日的首要目标便是京城守备军火器营翼长那位有口臭的夫人。 山路崎岖,又因才下过雨,一片泥泞,晌午才到了山下,灵药一身霜色衣衫上已被甩了许多泥点子,一双鞋也是脏到了极致。 同样一身脏污的法雨连连抱怨,「公主怎能受这样的苦!早知如此,便雇轿子又能费多少银钱。」 灵药不以为意,笑道:「咱们还背着一万两的债,腰里连整银子都掏不出来,你就别抱怨了。」她指了指山脚下搭着的草棚,「今日就吃汤面吧。」 这牛首山山脚下,常年开着一家歇脚棚子,售卖扬州炒饭、素汤面、热水等物,供着上山的游客、善男信女。 上一世刚进明感寺时,法雨常偷偷下山,为她端一碗素汤面上来,讲述山下的好玩之事,只是後来她逐渐疏远了法雨,便再也没吃过这素汤面了。 今日草棚虽无多少歇脚食客,却也只剩一张方桌,主仆二人便择方桌坐下。 要了两碗素汤面,店家自去整治,法雨听着四周的游客窃窃私语,气得坐不住—— 「乖乖,这小公子长得雪白粉嫩的,真好看。」 「这麽肮脏的地方,他也来,看不出来是什麽身分。」 「你去搭讪,问问来路。」 「啧啧,这通身的气度,定不是寻常的公子哥儿。」 法雨气得一扔筷子,灵药却按住她。 「好歹也是佛寺里出来的,一点定力都无。」灵药不以为意,轻言劝道。 「公主就有定力吗?」法雨不服气地小声说。 「没有啊。」灵药笑答。对上法雨气鼓鼓的小模样,「可我就喜欢听人夸我呀。」 法雨噗嗤一笑,顿时心头不气了。 主仆二人正说笑着,却听马蹄声靠近,几声嘶鸣後,止住了。 草棚里的众人皆往来人看去,来者二人,十二三岁的小童系马,十八九岁的青年则往歇脚棚子而来。 一袭鱼白缂丝锦袍,温润清冽,头发束起,正中一顶白玉小冠,青色的冠带系在下巴上,勾勒出极其俊秀的弧线。 草棚里人人屏息静默,都被此人的相貌气度所折服。 法雨一时瞧呆了,推推自家公主的胳膊,轻声道:「公主,快看。」 灵药并未看那男子,不是她傲娇,而是在想事情,要去看东阳长公主需要许多银两…… 那青年径直往灵药和法雨这桌坐了下来。 小童疾步赶过来,声音清脆道:「店家,两份扬州炒饭。」说罢便站在自家公子身旁。 法雨一时间心慌意乱,低下头不再与此人对看,侧身对灵药附耳道:「这公子好英俊。」 灵药回神,接口笑道:「可有我俊?」笑着抬起头来一看—— 因对桌而坐,她猛然抬头,不禁一呆。 青年恍若星子般灵动的眼眸闪烁有光,被这样的眼睛看着,不禁怦然。 忍住心中的悸动,灵药赶紧低下头。 法雨见状凑上她的耳朵笑道:「如何?」 纵然两世为人,灵药仍有些羞赧,红云立时从耳朵漫上了後颈。 店家为她们这一桌奉上两碗汤面、两份炒饭。 灵药和法雨同时垂首,低头用面。蔬菜汤底,洒了些香菇,淋了素酱油,入口鲜香。 灵药吃得额上出了细汗,吃着吃着,碗面前掉了一粒米,本着吃食不要浪费,她捡起来就吃,再次拿起筷子时,脑袋突然炸开——她吃的是汤面,哪里会有米粒啊? 天,她竟然、竟然捡了别人掉下来的一粒米吃了…… 窘迫的抬起头,见那青年拿着调羹的手稍稍顿了下,便继续垂首吃炒饭。 还好,还好,灵药在心里默默给自己打气,没人看到。 坐立难安的吃完汤面,灵药付了钱,便逃也似的拉着法雨跑了。 第八章 方桌只余小童和青年两人。 小童极力忍住笑,过了一会儿才笑着说:「您瞧见了吗,那小公子竟然、竟然……」 青年眉目疏朗,含笑点头。 小童又问:「再行三十里路,便进聚宝门了?」 青年微微点头,嘴角含笑。那哪是小公子,分明是个少女,还是个顶顶可爱的少女。 「您是说,方才您吃了人家掉在桌上的一粒米?」法雨不敢相信的看着公主。 灵药尴尬地扯扯嘴角,点下头。 「您可是公主啊,奉天殿里头坐着的可是您的父亲,大楚的天子啊,您居然吃别人掉下来的米粒?」法雨简直要跪下了。 灵药笑了笑。「不要提了,多尴尬。」她小声提醒,「进了城,别一口一个公主的。」 法雨点头,跟在灵药身後亦步亦趋问:「您喜欢我怎麽叫?小公子?公子爷?少爷?小爷?」 「叫我小哥哥。」灵药含笑道。 法雨一脸黑线,忍不住道:「我比您大耶。」 走出了牛首山地界,已过了午,主仆二人走得气喘吁吁,这才看到市集,雇了一辆牛车,便往京城赶去。 这算下来,汤面用了十文钱,雇车用了五十文,主仆二人手头着实拮据得很,哪像个公主啊! 一路颠得骨头快散架了,这才进了武定门,已是申正。 京城守备军家眷多聚居在城南,这一位火器营翼长家,具体是哪一户还需打听。 京城几十万户人家,以门第高低分而聚居。 赶牛车的大叔甚是健谈,大约是因为灵药法雨着实可爱的缘故,将她二人带进了武定门,送进了一家名曰朋来的客栈。 客栈楼下招待食客,楼上接待住宿客,因明年二月春闱在即,好些上京的举人便在各大客栈包房,再加之主仆二人实在穷酸,便只住了稍房,饶是如此,法雨心中仍是忐忑,生怕出了什麽差池。 倒是光脚不怕穿鞋的,灵药自觉死过一次,这一世再怎麽样都比上一世强。 此时天色已晚,灵药携法雨安置了住处,便下楼来吃饭。 人声鼎沸,生意甚好。她们寻了偏僻的一桌,点了芦蒿香乾一碟,清炒菊叶一碟,素得没边了。 主仆二人食之无味,法雨夹了一筷子芦蒿,两眼发呆,「小哥哥,有了钱要给法雨买肉吃啊!」 灵药笑她可爱,故意逗她,「等哥哥发达了,便专门给你置个大宅子,以酒为池,以肉为林,三千美女跳舞给你取乐,如何?」 法雨闻言两眼发光,想了想认真道:「能换成三千美男吗?」 旁边传来一声忍俊不禁的笑声。 法雨循声往一旁看去,一个士子模样的男子背对着她二人坐着,双肩抖动,显是忍着笑。 她轻咳一声,装腔作势道:「笑得太明显了。」 士子的背影顿了一下,十分尴尬地转身,却是一位相貌俊秀的青年男子。他着一身皂色长衫,发髻半束半披,气质儒雅。 他面上还挂着笑意,乍然看到灵药登时怔住,过了一会儿才回过神来,躬身作揖道:「唐突了。」 灵药微笑表示不介意。 士子迟疑问道:「冒昧问一句,公子可是女儿身?」 法雨心一揪,急得站起身来。 灵药笑了笑,面色无任何波动。「公子好眼力,她确实是女子。」她往旁边让了让,眼睛看着法雨一本正经道:「在家时她便跟着我,如今进京游玩,委实离不开她,这便做了男装带进京城。」 法雨石化了,她张了张口,却没说出话来。 士子半信半疑,审视了灵药和法雨半天,这才作揖道:「是小生造次了。小生姓徐名圭,字执瑞,正是明年考试的举人,如今住在这朋来客栈里。」 徐圭,徐执瑞,这名字好熟。 灵药不及多想,只见徐圭迟疑许久还是忍不住问—— 「为何公子姿容如此……」他想了想,思量着用什麽字眼来形容。 「貌比潘安?美如宋玉?」灵药接口提醒他。 徐圭望着灵药亮晶晶的眼睛,突然蹦出来一个词,「娘里娘气。」 噗!法雨一口水喷在了桌面上。 徐圭懊恼地一拍脑袋,赔礼道:「是执瑞无礼了。」 灵药笑了笑。「执瑞兄自转过身来就左一个唐突右一个无礼,我打小就爱与姊妹丫头们玩在一处,是有些柔弱,执瑞兄总不会因为小弟娘里娘气,就不愿意同小弟结交了吧?」 徐圭眨了眨眼,小声嘟囔了一句,「原来是个贾宝玉。」抬头见灵药瞧他,便拱手,「岂敢岂敢,不知公子怎麽称呼?」 灵药笑道:「小弟姓楚,名灵。无字。」以国为姓。 并不是灵药好脾气,而是她突然想到这徐圭是谁了。 下邑徐氏,淮河以北望族高门,百余年来出仕为官者不知凡几,而徐圭,在灵药上一世死前,以三十有一的年龄官至户部右侍郎。 原因无他,徐圭是数术上的天才,掌管天下土地户口、赋税财政再合适不过。 徐圭将自己桌旁的椅子转过来,坐下道:「我也是一人,并个桌吧。」 灵药自是欢迎,暗自算了下自己和法雨手头上的钱,暗道了声罢了罢了,挥手叫小二来,又点了一盘乾切牛肉、老鸭汤、烩鸭掌,另加了两壶酒。 法雨气鼓鼓地看着灵药点菜,见灵药不理睬她,又气鼓鼓地捂着兜去付帐了。 徐圭不解道:「小丫头似乎很是不满。」 灵药含笑道:「她怕我喝醉了将她送人。」 「贤弟还有这个爱好,我这里倒缺一个丫头。」徐桂笑说。 「这丫头笨手笨脚的,脾气又大,还是不去祸害执瑞兄了。」 两人相谈甚欢,一直饮酒至戌初,京城人烟阜盛,本朝民风不甚拘束,二更才宵禁。 徐圭吃了一会儿酒,外头有个小童唤他。 小童唤徐圭到了外头,轻声道:「少爷,方才跟了那丫头去付帐,她银钱不够,又上楼取钱,听她嘴里抱怨,大抵是说她家公子不知节约。」 徐圭思量会儿,道:「这公子谈吐有礼,声音好听,长相也好,不像是寒门出身,为何会如此拮据?」心中暗自有了计较。 那小童狐疑道:「少爷,您是看那公子长得好看吧。咱们带的银钱也不多,还要住足一年,您可别千金散尽了。」 徐圭挥手道:「本少爷又不是断袖,行了,你回去吧。」 小童嘟嘟囔囔地走了。 徐圭坐回原位,道:「贤弟初入京城,可四处玩过?」 「不曾。」灵药笑道。这话是实话,她虽京城出生,却从未出来游玩过,也算是憾事一桩。 「为兄带贤弟寻一处好玩的去处,如何?」徐圭笑得大有深意。 法雨一下子站起身,因喝了点酒站得不稳,厉声道:「我家公子是正人君子,万万不能去青楼妓馆!」 徐圭翻了个白眼,「想太多了吧。」 「画舫游船,我家公子爷也不会去!」法雨严厉说道。 灵药表明心迹,「我的一颗心都在我家这个小丫头身上。」换言之,她不想拈花惹草。 法雨听了做娇羞状。 徐圭只觉得一头黑线。「贤弟误会我了。」他凑近了道:「我善数术,老门东那里有场子自上月十五设了九道算术题,第一题一百两,第二题二百两,第三题三百两,依次递增,九题全答对了,除四千五百两之外,归还押金一千两还另赠四千两,另有题王一道,至今无人解出。贤弟可愿去玩玩?」 算术题一事,灵药不知,却知那题王被解一事,应是三年之後,解题人乃徐圭。 而答案她也知,也因这件事,只是同进士之身的徐圭入了圣上的眼,钦点入了户部。 「小弟既无下注的钱,又无解题的押金,更无解题的本事,」灵药似乎猜到了他的意思。「更何况,答对一题虽有一百两,不继续答题可拿钱走,继续的话,若输一题,一分都拿不到。」 「为兄与贤弟一见投缘,贤弟若信得过我,解题押金为兄来出,贤弟只需替我出面即可。」徐圭认真道:「我乃明年下场的举人,家风又严,实在不敢出入赌场,赢的钱,你我五五分帐。」 灵药心中大动。时人不热衷於数术,有那脑筋都去考科举了,看上去简简单单的算术题,赌场里却无人能解答。 徐圭实乃天下不世出的数术奇才,他竟让自己代他下场赢钱,这可是天上掉下来的馅饼啊! 她当然是先答应再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