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跑跑江湖打打酱油 中》 第一章 【第一章】 最後他们还是找了一家民居借宿。 泽秀黑着脸把马拴好,连招呼也不打一声,就走了。 连衣抹着眼泪,怯生生看着他怒气冲天的背影,道:「泽秀大叔在生气?他会不会和他二叔吵起来……」 小蛮叹了一口气,好像他生气不是为了他二叔耶……难道她刚才说分他一半宝藏,让他生气了?难道他不想对半分,要独吞? 晚上,村民老夫妻送来几碗阳春面,外加自己做的小菜,一群人围着炉火吃面条,气氛沉闷之极,只能听到刺溜刺溜的吃面条的声音,没一个人说话。 耶律璟瞪圆了眼睛看看这个,再看看那个,他很聪明地选择闭嘴。 小蛮吃了两口,心事重重地放下碗,转头低声问连衣:「连衣,如果……我是说如果啦,有个人救了你的命好几次,你会怎麽报答他?」 连衣回答得毫不犹豫:「给他做牛做马。」 小蛮低头看看自己瘦巴巴的身体和胳膊,做牛做马?这个……这个,好像太难为她了,做做针线活、洗衣服、做饭什麽的,她还能干。 根古耳朵尖,听到之後说:「如果是我,我肯定也救他几次,当是报答。」 她去救泽秀?好像……不会有这个可能性啊。 耶律璟吃不下这麽粗粝的食物,放下碗用花手帕擦擦嘴,说道:「如果是我,就带他回家,好酒好菜养着,美女美男供着,不让他吃苦。」 好酒好菜不难,美女美男?她脑海里浮现出自己一副老鸨的样子,满脸堆笑地朝泽秀介绍这个那个,不由出了一身冷汗。 她觉得如果自己这样报答泽秀,那被当成沙包来打的人,就不是耶律璟而是她了。 只有天权没说话了,小蛮殷切地望着他,只盼他能说点豁然开朗的意见。 天权看了看她,淡道:「依小主的性子,会怎麽报答?」 小蛮支吾了一会,才道:「我嘛,这个,肯定是给他钱了,我有的钱分他一半,不够意思吗?」 天权低声道:「他救你,难道只是为了要你的报答和钱吗?」 小蛮心中一动,想到泽秀临走时的那个冷笑和眼神,她竟有些害怕,自己也不知怕什麽。 天权放下碗,将筷子整整齐齐放在旁边,起身道:「侠义之道,救人也不需要理由。」 是这样吗?原来只是侠义之道? 天权这句话让小蛮失落了一个晚上,在炕上翻来覆去,怎麽也睡不着。 天快亮时,她作了一个又甜蜜又失落的梦。 很多时候她都是在奢望罢了,她会告诉自己,不可以奢望那些美好的东西,因为注定得不到它们,得到了也会飞快地失去。 一个人到底要怎麽生活,才能心如止水,无怨无悔? 她站在岸的这一边,遥望对岸的斑斓美景。 跨出那一步的代价如此大,令人胆怯。 她娘说得没错,她注定永远也得不到幸福,她这一生,都会活在谎言和欺骗里,连自己都会忘记是谁。 起来的时候已经快中午了,小蛮睁开眼,只觉浑身很累很累,连一根手指都不想抬起来。 连衣和根古练完了一套剑,跑进来轻手轻脚地擦汗,见到小蛮在炕上瞪圆了眼睛,急忙跑过来,「主子,你醒了?我还帮你留着馒头。」 小蛮盯着她汗水涔涔的脸看了半天,才轻道:「泽秀来了吗?」连衣摇了摇头,脸色一苦。 小蛮推开被子,叹了一口气,道:「连衣,我好像没睡好,浑身没力气,你帮我梳头好吗?」 连衣「啊」了一声,瞪圆了眼睛,怯生生地说道:「主子……连衣……不会梳头……」 小蛮一愣,这才想起这孩子的发髻平时都是自己帮她弄的,她好像确实一窍不通。 她只得披了衣服自己起来梳洗,抓着梳子勉强把头发绾上去,可是手上没劲,怎麽也绾不紧,簪子一插进去就掉下来,她气恼地丢了梳子,趴在桌上发呆。 身後传来一阵脚步声,连衣轻轻叫了一声:「天权公子。」 小蛮急忙要回头,忽觉一双手轻轻按在她肩上,「别动。」 他的手摸上额头,带着一些凉意,还有一股淡淡的麝香。 「发烧了。」他很快下了结论,从怀中取出一个瓷瓶,倒了一粒丸药递到她面前,「用水吞服,小心不要咬碎,很苦。」 连衣急忙端来茶水,小蛮将信将疑地吞下药丸。 难怪她头重脚轻、浑身无力,原来是生病了,想当年她被雨水淋湿也不会生病,如今只一夜没睡好就不行了,难道生病也和人的心情有关吗? 正想着,天权突然在後面拿着梳子仔细梳她的头发,动作十分轻缓。 小蛮奇道:「你做什麽?」 「绾头发,泽秀已经来了,咱们去见团扇子先生。」 原来他已经来了,怎麽不进来找她? 小蛮急忙起身道:「我自己来。」 天权将她按回去,「别动,快好了,连衣,去拿外衣,替她穿好鞋子。」说着,他流利地玩弄着那一把好长的青丝。 小蛮人生得瘦巴巴,却长了一头好头发,又黑又多又亮,青丝在天权手里飞舞跳跃,最後一一变得柔顺服贴,攒成花儿,用簪子固定了,将一面铜镜放在她面前,道:「喜欢这个吗?」 小蛮还有些不可置信,瞪着镜子里的自己,显然不是平时她自己盘的那个发式,她为了赶路方便,都会把头发盘得很紧,省得掉下来。他弄得却很松,像一朵黑色蓬松的花,下面垂着丝丝缕缕的长发,更显得她一张心型脸十分娇小玲珑。 「你手艺真不错呀。」小蛮忍不住称赞一声,真看不出来,冰块脸居然有这种手艺。 连衣帮她穿好鞋子,套上外衣,她起身朝外走,突然想起什麽,回头对天权微微一笑,「你一定帮许多女孩子绾过头发吧?好熟练,谢谢你了。」 天权未置可否,跟着他们走出去,小蛮以为他在收拾东西,回头对他做了个奇丑的鬼脸,不防正对着他,她好生尴尬,掉头拉着连衣的手,飞也似的跑出去,隐约听见後面有人在笑,她也懒得去看到底是谁。 跑到门口,果见泽秀抱着胳膊靠在墙上,等得十分不耐烦,见到小蛮,他眉头一皱,道:「太阳都快下山了,怎麽这种懒法!才起床吗?」 小蛮被吼得掉头又想跑回去,又被他抓住背心,提到面前,「还要去哪里!走了,你有救了。」 小蛮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急忙回头问道:「真的?你二叔肯救我了?」 泽秀没好气地「嗯」了一声,他这一夜也不知怎麽过的,看上去很是狼狈,才刮没两天的胡渣,又从下巴钻了出来青黑的小头,眼里布满血丝,眼下有着浓厚的黑色,头发也有些乱。 小蛮情不自禁伸手去摸他的脸,手伸到一半,突然惊觉了似的,又缩回来,纠结一会,才低声道:「我又……麻烦你了,谢……谢谢你。」 泽秀哼道:「你也知道自己是个麻烦,谢什麽,都可以免了。」转头见人都来齐了,这才一把抓住小蛮的胳膊,大步朝前走去。 小蛮被他拽的上气不接下气,急道:「别走那麽快啊!」 话未说完,只觉整个人腾云驾雾一般地飞了起来,被他扛在肩膀上,像抡大米似的,大步流星地朝前飞奔,一面道:「咱们先去,别让他们追上。」说着,眼底流露出孩子一样的笑意。 小蛮突然就不挣扎了,安静地趴在他肩上,盯着他倒映在地上的影子看,用手指一点点勾勒,这是他的脑袋,这是他的鼻子,这是他的衣服,他的胳膊,他的手…… 这个人嘴巴很毒,会说很难听的话,还会把她一个人丢在沙漠里孤立无援,可是他救了她很多次,会为了她的恶作剧大发雷霆;会笑吟吟地给她银子,说那是酬劳,笑的时候眼底有桃花盛开;还会为了救她,去求一个人求一整夜。 她闭上眼,合上嘴唇,从心里吐出两个字,泽秀,这名字彷佛也开出了花来。 重新回到团扇子的瓦屋外,他还是穿着青灰的袍子,披着头发浇水,看到他俩先跑了过来,他只微微点头,下巴朝屋内指了指。 泽秀将小蛮放在地上,拽着她的胳膊走进去。 她莫名其妙,奇道:「呃,他人不是在那边吗?咱们去哪儿?」 一直跑进屋子,屋里空空的,只堆着花壶、锄头之类的东西,四面墙上空空的,窗户上连个帘子都没有,更不用说床和桌椅,简直简陋得不像人住的地方。 正在张望,後脑突然被人重重一拍,她疼得赶紧捂住,却听泽秀在头顶道:「少乱看,傻子似的。」 「很痛耶,你知不知道!让我来拍你一巴掌试试。」小蛮揉着脑袋,恨得牙痒痒。 泽秀突然摸了摸她的额头,低声道:「脸色不对,果然是发烧了,吃药了吗?」 小蛮点了点头,隔了一会,才犹豫着轻声道:「那个……泽秀,昨天我说的那个……嗯,就是宝藏什麽的……」 第二章 「怎麽,舍不得了?」他突然讥诮起来。 小蛮摇了摇头,「不是,我是想说你……你可以当作没听见那话吗?我其实……不是那个意思……我的意思是……嗯,就是你救了我,所以我要报答你,可是和宝藏没有关系……」 她很少有这种笨嘴笨舌的时候,怎麽也说不清楚,急得满头大汗。 泽秀突然一笑,在她额头上轻轻一拍,低声道:「少废话。」 她抬头定定看着他,确实也不知道该怎麽说了。 泽秀抱着胳膊靠在墙上,望着外面青葱馥郁的一片绿色,良久,才道:「我都知道,我知道你不是那个意思。」 小蛮低下头,好像连脚底都开出一朵花似的。 小蛮从没想过,房子是可以建在地下的,一排三个瓦屋,露在地面上的,好吧,我们姑且把它叫做第一层,那埋在地下的两层,应当怎麽叫呢?地下一层,地下二层? 所谓团扇庄园指的原来不是地上那几间破瓦屋,而是地下的地道相连、错综复杂的建筑,搞得和什麽秘密基地一样。 最诡异的是,在地道里七拐八绕走了半天,来到一间屋子里,赫然又有一个团扇子等在其中,见到他们来,黑着脸招手,「小丫头和泽秀过来,其他人在这里等着。」 奇怪啊奇怪,团扇子刚才不是在上面浇花吗?这麽快就下来了? 泽秀推了她一下,低声道:「别发愣,这个是真的。」 汗,难道还有假的? 团扇子执着一个烛台,揭开後室的门帘,里面黑黝黝的,也不知藏着什麽东西。 小蛮胆颤心惊地拽着泽秀的衣服,蹭进去,只听团扇子在墙上轻轻一拍,一阵机关轻微的喀喀响声,屋中忽然亮了起来,原来墙上嵌了一圈青铜烛台,也不知连着什麽机关,被他一拍就全部点燃了。 後室摆着一张床,後面放着一个大水缸,一个脸盆架子,几把椅子,剩下的就是巨大的橱子,上面密密麻麻的许多小抽屉,也不知里面放着什麽稀奇古怪的东西。 泽秀将小蛮按坐在椅子上,自己接过团扇子手里的烛台,轻笑道:「二叔,很多年都没见过您去蛊了,今天要让侄子再开一次眼界。」 团扇子「嘿嘿」笑了两声,声音却有些涩然:「你这样说……以後不要後悔今日求我救她。」 说罢,去铜脸盆那里舀水洗了手,正色过来,坐在小蛮对面,道:「张嘴。」 小蛮乖乖把嘴张开,被他捧着脑袋仔细看了很久,泽秀将烛台凑近,好让他看得更清楚。 他别过来、别过去看了半天,最後还伸手捏了捏她的舌头,害她差点流口水。 「蛊是从右手种进去的,给我看看。」他很快下了结论,居然说得十分准确。 小蛮不由又敬又佩,怎麽看看牙口、捏捏舌头,就能看出蛊在哪里? 右手上的绷带被解开,团扇子盯着伤口看一会,用手将边缘顶起,露出里面鲜红的血肉,那情景看着很恐怖,但小蛮一点也不觉得疼。 「是青龙蛊。」他果然又一次很快地下定论,「外行人才会用这种蛊,没什麽大不了,三日之内就可痊癒。」 团扇子起身,取了笔墨,趴在椅子上刷刷写下药方,「自己去那里配药,搓成药丸,一日服三次;再取蠍子三两,熬汤,用汤送下药丸;三日内不可吃一点热食,之後就无碍了。」 蠍子?熬汤?小蛮立即听见这两个骇人听闻的词,这玩意熬汤能吃吗? 泽秀拿着药方看了一下,显然也有些吃惊,「二叔,这蜈蚣和蟾蜍……」 团扇子眼睛一瞪,「这是去蛊,不是治病,以毒攻毒,不知道吗?」 蜈蚣!蟾蜍!她到底要吃下去多少可怕的东西啊? 小蛮很想昏倒,被泽秀提着背心拎出去,丢给连衣,吩咐:「跟着下人去客房等着,我配好药就来。」 下人?下人在哪里?众人都有些茫然。 忽听房门被人推开,两个长得一模一样的小孩走了进来,紮着丫髻,大概也就七、八岁,连服饰、发式、表情、身高、胖瘦都是一模一样,左边那个老气横秋地说道:「各位客人,请随我们来。」 居然还真的有下人,他们到底是从哪里钻出来的呢?谁也不知道,这地下的团扇庄园实在太古怪,地道里有门,门里未必是房间,可能是另一个地道,比迷宫还可怕。 众人走了一段,眼前忽地豁然开朗,这是一个地下的院子,居然还种着各类花树,亭台楼阁一应俱全,家丁们匆匆忙忙,有的提水、有的扫地,有条不紊。 顶上的洞壁上打了无数个拳头大小的洞,日光从洞里倾泻而下,像成百上千束光做成的雨。 这幅景色是平时再也想像不到的,有一种说不出的瑰丽,也有一种说不出的诡异。 一直到了客房里,小蛮才知道这人为什麽叫团扇子,放眼看去,帐子、被褥、窗帘、椅垫,甚至家俱和器皿上都有团扇的花纹,或大或小、或红或绿,十分生动可爱。 她不由在房中转了一圈,抓起帐子细细打量上面的针线活,凑近一点才发现,这些活计并不是那麽细致,小小的团扇很多都绣得歪七扭八,只有远远地乍一看才觉得新奇。 两个双胞胎中大一些的那个急忙道:「粗手粗脚的,别弄坏了,老爷子会骂人的。」 小蛮见他年纪小小,脸蛋和苹果似的红通通,还竭力装出一副老气横秋的样子来,不由想起自己的弟弟大米,笑吟吟地对他招手,「过来过来。」 那小孩根本不理她,「反正你别乱碰,上次小扇子不小心把老爷子的手炉套烧了个小洞,吓得到现在都没敢给他用呢,老爷子发火的样子很可怕。」 小蛮走过去一把抱起来,放在腿上,揪住他两只发髻,玩来玩去,笑道:「小屁孩就该奶声奶气,学什麽大人啊。你说的什麽手炉套,拿来我看看,说不定能帮你们补好。」 那小孩先时还使劲挣扎,听她这样说不由呆住,急道:「你不是开玩笑?真能补好?佳檀大人的绣工那麽好,你能赶上?」 小蛮抓起帐子,笑道:「我是不知道佳檀大人是谁啦,不过如果这种绣工就叫好,我的岂不是十分好?拿来吧,实在不行,我就给绣个新的,就当报答你们老爷子救命之恩。」 那小孩赶紧从她腿上滑下来,瞪圆了眼睛,「你不是骗我?」 小蛮捏住他的脸上下揉,「我骗你个小屁孩干嘛,小屁孩,你叫什麽名字?」 小孩使劲推开她,委屈地摸着发红的脸蛋,低声道:「我叫小团子,我弟弟叫小扇子。你……你真能帮我们?那你等着,我去找小扇子。」说完他掉头就跑了出去。 小蛮想提醒他慢点省得摔倒,追到门口才发现外面是个黑漆漆的地道,吓得又缩了回来,这个什麽团扇庄园,简直是个鬼屋迷宫。 所幸屋里该有的都有,屋顶点着一圈蜡烛,亮若白昼,桌子上放着一个金丝盒子,上面有鎏金的团扇花纹,打开一看,是几块糕点。 小蛮想到自己马上要吃蠍子、蜈蚣和蟾蜍做出来的药,顿时毫无食慾,把盖子盖了回去。 没过一会,小团子就带着小扇子进来了,两个人跑得急了,脸上更是红通通的。 小扇子怯生生地走过来,从怀里掏出一个藏青色的类似口袋一样的东西,轻道:「就……就是这个,你能帮忙补好吗?」 小蛮接过来仔细一看,果然是个手炉套,作工也未必精致,料子却十分好,上面绣着各色团扇,在靠近系带的那个地方,有一个小指大小的洞,边缘焦黑,显然是烧出来的。 她笑道:「没问题,当然能补好,不过这个手炉套也不是很精致,你们有多余的布料拿来给我,我做几个更好的给你家老爷子,保准他欢喜得不行。」 小扇子感激地看着她,大眼睛里满是泪水,快要哭了。 小蛮忍不住去捏他的脸,嗯,手感真好,像馒头一样。 小团子一本正经地说道:「你帮了我们,我们一定报答你,你叫什麽名字?」 小蛮笑了起来,「你们还是小孩儿呢,别废话了,快给我找彩线、顶针、绷子、剪刀这些东西过来,明天晚上再来,东西就好啦。」 两个小孩激动得满脸通红,连连点头,又去取了她要的东西过来,这才依依不舍地走了。 一直走到门边,小团子巴着门,红脸轻声道:「你真是个好人,谢谢你。」 这一路过来,她被人叫过小流氓、小狐狸、小坏蛋,就是没人说过她是好人,这真是久违的称呼了,她只有在梧桐镇才会被当作是个好孩子,人人夸赞。 小蛮笑了笑,低头仔细缝补烧坏的手炉套。 门外突然传来一阵脚步声,紧跟着门又被推开了,她以为是两个小孩又回来,不由道:「说了别急,明天晚上来取,我就是神仙也没那麽快的手脚。」 第三章 「什麽明天?」却是泽秀的声音,她急忙抬头,只见他手里端着一碗颜色诡异的汤,另有一支细颈圆肚的小瓶子,她背後顿时一阵发麻……蠍子、蟾蜍、蜈蚣来了! 泽秀把东西放在桌上,挑眉,同情地看着她,道:「来,吃药吧。」 小蛮很想哭,看着他从瓶子里倒出一颗漆黑的丸子,还冒着热气,弹丸那麽大,那是蜈蚣和蟾蜍做的! 小蛮勉强起身走过去,颤巍巍地用手指小心捏住那颗丸子,它散发出的气味也是如此诡异,她发誓,她宁可生吞一头猪,也不想吃这个东西。 「那个……泽秀,这东西……真的有蜈蚣什麽的……」她脸色发白,问得有气无力。 泽秀很大方地点头,「有蜈蚣、蟾蜍,还有地龙碎末和一些稀奇古怪的东西,我保证味道不会很糟糕,吃吧。」 小蛮背过去擦了擦眼泪,视死如归地把丸子丢嘴里,趁着还没呕出来时,端起颜色诡异的蠍子汤就灌,至於味道是苦、是甜还是咸,她完全感觉不出来了。 丸子随着汤滚进肚子里,带着一种古怪的腥气,过一会,一团冰冷的凉气蔓延开,小蛮不由打了个哆嗦,捂住嘴,坚决不让自己吐出来。 泽秀道:「你中的蛊是阴性的,专门喜欢湿热,所以用药将你身体变凉,它们自然待不住,会自己跑出来,对了,衣服也别穿那麽多,把外衣脱了,生病也不用管它,晚上睡觉不要盖被子,这几天也不要再吃别的药。」 会死人的吧? 小蛮头晕眼花地坐回床上,正要解开衣带,抬头见他还站在旁边,脸上一红,道:「你出去。」 泽秀拿起她手边的活计,看了看,奇道:「怎麽做起这个东西来了?」 小蛮将手炉套接过来,道:「是两个小鬼犯了错,怕得要死,正好我住这里也没事,你二叔还帮我去蛊,我就找点事来做罗,他那麽喜欢团扇,我绣几个更好的给他,他一开心大概就不会怪你了吧。」 泽秀显然很有兴趣,坐在她身边,看着她手指如飞,细细将彩线补在上面,又嫺熟又麻利,他赞道:「果然好手艺,回头也帮我绣个花纹蝴蝶什麽的吧。」 小蛮毫不客气,「没问题,一朵花一两银子,钱拿来我就帮你绣,绣个美人儿上去都没问题。」 「财迷心窍。」泽秀继续毒舌,突然想起什麽,道:「他收藏的团扇都在底下那层放着,从来不拿出来给人看,上回我也是因缘巧合,见到有人送他一把团扇,上面画着仕女拈花,你除了绣团扇形状,会不会将上面的画也绣下来?」 小蛮道:「会啊,不过那个就很复杂了,要先描花样子,这个就要花掉一天功夫,再配色、配针法,笼统全部绣好,就我一个人日夜不停的做,也要花好几天,太费事,这种活可别找我,除非给更多的银子。」 话刚说完,额头上就被人拍了一下,泽秀皱眉道:「你成天就是银子银子,钻钱眼里去了,苍崖城小主就这麽缺钱?」 小蛮放下针线,呆呆出了一会神,突然轻道:「你总提苍崖城,如果我不是苍崖城小主,你可能压根都不屑理我吧。」 泽秀愣了一下,却听她又道:「如果我不是苍崖城小主,你要怎麽办?打死我,还是把我游街示众?」 他的眉头这会真正拧了起来,道:「这种假设毫无意义,你希望别人怎麽回答?绝对不介意?还是什麽别的?」 小蛮垂下眼睫,长长的睫毛微微颤抖,略显俏皮的上唇抿了起来,这样令她的侧面看起来,有一种令人怦然心动的柔弱感。 她低声道:「嗯,是啊,其实没有意义,我怎麽会不是苍崖城小主呢,是我自己瞎想罢了。」 屋子里没了声音,只有她拉丝线的嘶嘶声。 不知过了多久,泽秀的声音才响起:「我并不是因为你是小主,才……」 她的手慢慢停下,睫毛微微一颤,轻道:「我知道。」 泽秀站了起来,「我也知道你的意思。」 小蛮差点把针线丢在地上,急忙抬头,泽秀微微一笑,道:「你要以身相许吗?这事我可作不得主,你先跟着我回家,见了公婆,排了八字,选了吉日,然後……」 话没说完小蛮就跳了起来,脸涨得通红,指着他的脸,手指一个劲抖,好不容易才憋出话来:「你也……太自大了!什麽以身相许,你当你是谁!」 泽秀摸着下巴,笑得很恶意,「哦?不是这个意思,莫非是只求情分不求姻缘?我无所谓,来者不拒……」 手炉套朝他脑袋上砸过来,他轻松闪过,一把抓住。 小蛮脸上一阵红一阵白,最後突然叹了一口气,摇头道:「这人没救了,满脑子只想这些东西,我本来还想帮你做一件新衣服,绣上最好看的花纹,不收你一个子儿,眼下是不可能啦,你继续穿着破衣服吧。」 「少来。」泽秀把手炉套丢给她,「转移话题这招我十岁就会了。」 这人简直难缠到了极致,也讨厌到了极致。 小蛮深深吸了一口气,露出一个笑容,道:「是呀,我的心事被你发现了,怎麽办,泽秀大叔,我喜欢你,喜欢得不行了,求求你成全我的痴心妄想吧。」 泽秀哈哈大笑起来,抓住她的一绺碎发,轻轻理到後面,低声道:「傻孩子。」说完便推门走了出去。 小蛮心跳得都快哭了,她软软地坐回床上,拿起手炉套,乱缝了几针,再也缝不下去,索性一丢,躺在床上用枕头蒙住脸。 明明是开心的,却很想哭,这是一种多麽可怕的感觉,好像什麽也无法确切抓住,却愚蠢地欢喜着,她好像离对岸越来越近了,眼望着那些明媚春色,无比甜蜜,也无比惶然。 她知道那些都是短暂的,只要她伸出手去拥抱,它们就会从怀里飞走,美丽的东西都是短暂的,它们用钱买不到,也换不来,一点都不稳定。 在梧桐镇的时候,她会问自己:「小蛮,你最想要的是什麽?」 她百分百会回答:「钱,要做有钱人。」 现在她同样问自己:「小蛮,你最想要的是什麽?」 她不敢回答,拒绝去想,终於还是慢慢睡着了。 事实证明,小蛮的绣工让团扇子欣喜若狂,第三天一大早,他就如获至宝地捧着两个新做的手炉套屁颠颠过来了,一看到她,他顿时笑成了开花馒头,初相见的傲慢无礼不晓得跑到什麽地方去了。 「好姑娘!这个真是你做的?」他小心翼翼地捏着手炉套,像是生怕弄坏了宝贝似的。 小蛮点了点头,「团扇子先生肯救我,我却没什麽好报答的,这点绣工不足挂齿,先生喜欢就行了。」 「喜欢喜欢!不会不足挂齿,挂齿极了!」他欢喜得语无伦次,把手炉套往怀里一揣,又问:「除了绣这个,姑娘还会绣别的吗?」 小蛮琢磨着他是想让自己绣真正的团扇,於是点了点头,「花鸟鱼虫、仕女都会,亭台楼阁也勉强会一些,只怕入不了先生的法眼。」 团扇子喜道:「那好,你等着。」他刺溜一下跑得没影了。 没过一会,团扇子就捧着一个檀香木的盒子走了进来,小心翼翼地把盒子放在床上,慢慢打开,里面放着两把团扇,一把上面什麽也没有,雪白一片;另一把上面却画着一个华服的仕女,拈花含笑,极致风流,扇柄用上等紫檀细细雕琢出来,下面坠着环形紫晶,扇面是冰绡绸,果然是精致无比。 「这是别人借我赏玩的仕女拈花团扇,我实在喜欢得紧,奈何别人催着我还回去,姑娘有这种好绣工,可否替我将这幅仕女图绣在这把白扇子上呢?」 小蛮将扇子拿过来看了看,见他满脸期盼的样子,便故意笑道:「绣是可以绣,不过……」 「不过什麽?」团扇子只等她开口要价,千金万银也不在话下。 小蛮说道:「不过我身上蛊虫还没清除,每天还要吃那些蜈蚣、蚯蚓弄出来的药丸,又喝蠍子汤,身上也发烧,十分乏力,只怕会绣坏了先生的扇子。」 团扇子笑道:「这有何妨,早先如果知道姑娘有这等绣工,我绝不会无礼。」说罢起身,竟对她一揖到底,「在下先前唐突了姑娘,万分过意不去,姑娘大人大量,千万不要放在心上。」 小蛮心中大乐,赶紧把他扶起来,道:「先生太客气了,我的性命是先生救的,不要说绣一把扇子,把命还给你也没问题。」 团扇子喜道:「姑娘果然锦心绣口,我侄儿到底眼光不差,来来,请随我来。」 他拉着小蛮的胳膊,什麽礼数也忘了,带着她七拐八绕,又回到先前替她诊断的那间屋子。 泽秀正在那里取药,见他俩来了,十分惊讶,奇道:「二叔,你们怎麽……」 团扇子笑吟吟地,春风满面,过去用力拍了拍他的肩膀,「好侄儿,你有眼光,找了个宝贝啊!快,取长香来。」 第四章 怎麽回事?泽秀用眼神问小蛮。 她也挤眉弄眼回他,你等看好戏吧。 长香是加了多种药草的香,与寻常香完全不同,团扇子将门帘放下,屋子四角各点两支长香,又命泽秀去烧热水。 提着刚烧开的热水,倒进放在屋子正中的大铜盆里,没一会,屋里就又热又湿又熏人,小蛮捂住鼻子,忍不住要咳嗽,忽然觉得右手伤处剧痒无比,她急忙隔着绷带要去抓挠。 团扇子拿了一个竹筒、一双银筷子,道:「不要抓,泽秀,快把绷带解开。」 绷带解开之後,只见伤处皮肉全部翻开,露出里面鲜红的血肉,在突突跳动。 小蛮痒得实在受不了,坐立不安。 泽秀又去外面提了一壶烧开的热水灌在铜盆里,热气奔腾,恍惚中,只见几道绿色的光从手腕里急窜而出,被团扇子挟菜似的一一挟住,仔细一看,却是三、四条丝线粗细的长虫,头尾蠕动了几下,便僵了。 团扇子急急把牠们塞进竹筒里,用塞子塞好,这才道:「好啦,蛊虫全出来啦。」 在虫子窜出来之後,小蛮立即就感到伤口处剧痛无比,鲜血也流了出来,她咬牙道:「团扇子先生,伤口疼啊!」 团扇子把竹筒塞进一个抽屉,道:「这麽重的伤,又拖了这麽久,当然会疼。」 「可是手疼就没办法作绣工了。」 团扇子登时大急,在原地转了好几圈,最後一跺脚,「你等等。」他跑出去,又不知找什麽东西去了。 过一会回来,手里却提着一个藤木药箱,先用乾净的布将她伤口上的血赶紧擦去,用绳子束住胳膊,让血流变缓,这才取出一个蓝色瓷瓶,倒了一些白色粉末上去,最後取了绷带,一圈圈紧紧包好,道:「直到伤口长好,这只手都不要碰水,每天换两次药,就不会疼得那麽厉害了。」 泽秀打开门帘,让湿气和烟飘出去,见连衣他们都眼巴巴地在门口看着,便笑道:「没事了,蛊虫已经取出来了。」 众人都松了一大口气,连衣欢天喜地地跑进去,抱住小蛮的脑袋哽咽道:「主子,你不会死了,太好啦!」 小蛮摸了摸她的脑袋,突然觉得有些不对,转身问道:「团扇子先生,你不是说那些蜈蚣什麽的药,要吃三天才能取出蛊虫吗?这才过了两天呀。」 团扇子神色有些尴尬,他总不好说是因为起初对她看不顺眼,又迫於泽秀使劲相逼,所以故意出这个馊主意来治她。青龙蛊本来也不是什麽可怕的东西,当然,这是对行家而言的,解决的法子也有很多,蠍子汤、蜈蚣丸不过是最恶心又最费事的一种罢了。 他道:「嗯嗯……这个嘛,那个法子也是一样的。」 小蛮登时明白了,心里把他也不知骂了多少遍。 她突生一计,笑道:「团扇子先生替我取出蛊虫,实在感激不尽,我今天就开始给您绣扇子,不过右手受伤,到底不比平时,我这个护卫倒是可以帮忙打个下手,不过她眼睛不大好,您将她眼睛治好,绣工就会快一倍完成了。」 团扇子对连衣招了招手,揪住她的眼皮看了半天,连衣疼得眼泪汪汪,又不敢吭声。 「这个好治,每天敷眼三次,一次半个时辰,睡觉的时候也把药敷在眼睛上,加上针灸推拿,一个月就能恢复。」 小蛮微微一笑,起身一福,「那这两个月就要叨扰先生了。」 小蛮一向坚定的认为,只有老鼠和蚯蚓才会住在泥巴里,纵然地下的庄园很舒服、很雅致,她还是会担心,一个不小心,上面的泥土塌下来把她压死。 她把花样子带到外面去描,描了半个月只描了一朵杏花。 团扇子终於忍不住小心提醒她:「姑娘,那个……杏花润色也够了……」 小蛮手腕突然一颤,画笔掉在了地上,她脸色苍白,扶住胸口,满面痛苦神色,「团扇子先生,我对不起您,我真的尽力了,可是……大概是蚯蚓、蜈蚣吃了太多,我总觉得头晕眼花,或许余毒还留在身体里……」 团扇子勉强笑道:「姑娘可能是心理作用,那东西没有什麽余毒的……」 「我没有说谎。」她双眼闪烁着泪光,纯洁无比,「我每天晚上都会作恶梦,梦到我吞下蠍子,一作恶梦我就会睡不好,一睡不好我就浑身无力,一无力我就画不好……」 团扇子默然走开,没过一会,端了一碗冰糖燕窝递给她,「姑娘不用急,慢工出细活,先吃点燕窝养神。」 小蛮感激地看着他,慢吞吞吃了大半碗燕窝,这才拿起画笔继续描描描。 又描了一朵杏花,忽「吧嗒」一声,画笔又掉在了地上,她脸色发白,满头虚汗,捂着胸口呻吟道:「团扇子先生,我已经尽力了,可是我还是难受……」团扇子再也不敢去催她了。 其实那个花样子描起来并不困难,画工并不算一流,小蛮的女红功夫,描上一、两天也就足够细致了。难得的是画上那种意境,春季妍媚,粉色杏花千枝撩乱,华服的仕女拈花,下颔低垂,隐约含笑,那种含羞带怯,又惊又喜,真正是任何话语也描述不出来的。 小蛮这个上午又描了一朵杏花,之後就盯着那个仕女看,动也不动。 她真美,好像马上就要从画上走下来一样…… 走下来,华服变成粗布破衣,天仙发髻变成蓬头乱发,拿着秃了毛的鸡毛掸子对着她狂抽,声音像粗嘎的老鸦:「我生你有什麽用?有什麽用!比生一块猪肉都没用!猪肉还能吃!」 小蛮苦笑了一声,提起笔去描她的眉眼,背後突然被人一拍,她急忙回头,却见连衣两眼亮晶晶地看着自己,突然伸出一根手指在自己脸上一点,笑道:「这是鼻子、这是嘴巴、这是眉毛,主子,我能看清楚啦!」 小蛮笑吟吟地起身,就见根古他们都出来了,她笑道:「不错,团扇子先生的医术果然高明,你现在隔这麽远能看清我的脸了,是不是远处的东西都能看清?」 连衣眯着眼睛朝远方看了看,摇头道:「远的还是看不清,不过你们的脸我都能看清了,不像以前模模糊糊,好像隔了一层纱。」 小蛮摸了摸她的脑袋,「还有半个月呢,别心急,你既然现在能看见了,就帮我理彩线,把胭脂、松花这些颜色一一分开,别弄乱了。」 耶律璟走过来看她描的花样子,见上面只有几朵疏疏拉拉的杏花,不由怪叫起来:「你画了半个多月,就画了这几朵花?」小蛮眨眨眼睛,一点也不羞愧。 耶律璟又拿起那把仕女拈花团扇,细细打量,啧啧称赞,看了一会,突然有些发怔,看看画,再抬头看看小蛮,好像不相信,继续低头看画。 「咦?这个画……」他还没说完就被小蛮抢过扇子。 「少来捣乱,我今天要把花样子描完,你们该干什麽就干什麽。」小蛮挥手,像赶苍蝇似的把耶律璟赶走。 她当然知道耶律璟在疑惑什麽,她的脸长得和她死去的亲娘有八分像,而画上那个仕女和她娘也有八分相似,所以仔细看去,会发现小蛮和画上这人有相似之处。 她并不清楚这扇子是谁的,上面的画又是谁画的,画上的女人就算不是她娘,也应当是她娘的亲戚姊妹之类,这样的打扮,这样的气质,只有大家闺秀才有,而她娘,正是江南皇商郭宇胜的三小姐。 原来她也有过这种朦胧青涩的岁月,娇嫩的像枝头沾着露水的花苞,从来也不知道饥饿和绝望是什麽,世界在她眼里只有美好,连叫化子都是可爱的。 小蛮提笔,细细将纷繁撩乱的杏花勾勒出来,她画得很慢很细致,没有一丝错误,耳边有风声缓慢流过,白杨树簌簌作响,像细细的龙吟。 正午的日头晒在身上暖洋洋的,彷佛连风里都带着香气,一丝丝清凉,令人心神恍惚。 小蛮的手腕突然停住了,有一些害怕,还有些期待,慢慢抬头,正对上泽秀的侧脸。 他的睫毛浓密,微微颤动,专注地看着她笔下的花样子,他靠得是这样近,怀里清凉的香气将她整个天地都笼罩起来,她心中一颤,手里的笔差点掉下去。 那两片浓密的像扇子似的睫毛眨了眨,妖娆的桃花眼望过来,低声道:「怎麽不画了?我看着呢。」 她近乎慌乱的低下头,急匆匆地把团扇绸布一包,起身就走,声音散乱:「我……我不喜欢有人在旁边打岔。」便逃命似的跑回地下庄园,顾不得回头看一下,连衣好像还叫了一声,她什麽也听不清,不想听。 还是这样好,逃回来,一直退回原地,不要奢望,不要靠近,不要去想,假装一切如常,这样她还是她自己,她只要拥有自己可以拥有的就好,不要去奢求别的,装作自己从未盼望过,从来没有梦想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