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分春 中》 第一章 【第一章】 当汪云锋第一次对她说喜欢的时候,她的懵懂;第一次送给她礼物时,她的珍重;他第一次替她背黑锅时,她的担忧……一起长大的那些岁月,欢笑时靠近身边的那个人总有他,委屈时陪伴在身边的人也有他,挨打时偷偷带着点心来安慰的人也是他。 儿时的调皮捣蛋别人都深感烦躁,只有他会宠溺地揉着她的发顶,说这样的令涴才是最真实的,因为她的肆意妄为是汪云锋没有的,她的无所顾忌是汪云锋不敢的,她的坦诚真诚也是世家女子中甚少得见,所以他会从她的身上吸取那些温暖,一步步靠近。 可是,等到真正站在一处的时候,才恍然发现,两个人不可能永远无忧无虑,他们在长大,夏令涴的那些优点在岁月的消磨中逐渐隐藏,她被家规束缚,被亲情牵绊,被未知的姻缘恐吓,她也逐渐变成汪云锋眼中的那些寻常世家女子,有点小心机,谨慎守礼,面上那些跳跃的神色,开始逐渐沉淀成一种恭顺和平静。这样的她,让汪云锋心疼,就如最珍贵的宝贝被世俗的尘埃给蒙蔽,让她展露不出自己的光辉,他想要让她再次畅怀大笑,想要让她不去在意别人的想法而一意孤行;他想要保护自己的珍宝,让她在自己怀里肆意的绽放光辉;他不想让她如自己的娘亲一样,在世人的目光下迅速枯萎,变得麻木、自私、且残忍。 夏令寐不远不近的看着,她不是没有看出汪云锋责问之下的痛苦,也没有忽略夏令涴在那一句话中出现的怀念和动摇,不过她喜欢这样,她并不担心汪云锋去见夏三爷,她甚至鼓励他去,因为只有这样,才能让夏三爷毫不留情的打破他的期望,可任何人的指责都抵不过夏令涴亲自的阻挠,蛇打七寸,夏令涴就是汪云锋的弱点。 相比之下,她更加想要看到夏令涴亲口拒绝汪云锋,也想要看她亲自推开对方,这样的伤害更加刻骨铭心,不是吗?这样的话,即将嫁给汪云锋的自己就是他最後的稻草,是他疗伤的港湾,而伤了汪云锋的夏令涴肯定是没有颜面再见他,一辈子也别想在夏令寐面前抬起头。 一箭双雕!若是,再去夏三爷那边闹腾,就是一箭三雕,多好!从此,夏三爷也就亏欠了夏二爷的,什麽清流中立派,在这种大家族中,私情随时可以改变朝局,为自己谋取更大的利益和筹码。 汪家唯一的儿媳妇,也将成为世家大族中最让人羡慕的女子,因为她能够掌控一个家族,是当之无愧的当家主母,多好。 身为世家女子,就该学会为了目的而不择手段! 「汪哥哥。」夏令涴站直了,轻轻弹了弹被揉皱了衣裳,垂首道:「还记不记得你满十五岁那一年的生辰?白鹭书院中,世家少年一旦满了十五就开始为朝廷做事,当中有一位才气武学颇高的古家公子,是古孙蓝的哥哥。」 「你说他做什麽?他如今被调入外地做一地的县令,没有个三、五年别想回来。」 夏令涴道:「你们男子们都只看得到朝局,而我们……则是盯着後院里的那些是是非非,古公子比你大五岁,二十弱冠之後,他就要迎娶从小与之定了娃娃亲的卫小姐,本来就是天造地设的一对,只等着弱冠之後成亲结为连理,哪知,古公子的才子之名满皇城,弱冠之礼时被隐了身分的珊顺公主顾元溪看中,被皇上下旨赐婚,而卫小姐则被指向了定永王顾元尚为妃。」 「我与你堂姊只是父母之命,与皇族没关系。」 父母之命、媒妁之约这才是真正的姻缘啊,她与他私下的那些小儿女心思,在长辈和权势中算得上什麽? 夏令涴摇了摇头,继续道:「古公子深爱卫小姐,两人一起抗旨,皇上震怒,公主更是以两家荣华为威胁要求他们顺从。」 汪云锋也想起了,「所以,古公子被安排到了外地,做了最小的官职算是惩戒?」他转瞬笑道:「若是这样,我不怕,大不了我带着你去做一辈子的县令,何况……」他怨恨的瞪向夏令寐,「我们一没有得罪公主,二也没有得罪王爷。」 「是,我们只是藉由父母对我们的爱护,罔顾他们的期望一意孤行。」她走向汪云锋面前,仰视着对方,「你可知现在的古公子在何处?」 汪云锋眉头一挑,「皇上并没有因为此事为难古家与卫家,他们应当……」他似乎想到了什麽,脸色一白,「不是吧?他们的父母不会因此……」 夏令涴苦笑,「对,古家与卫家为了保自家权势,在皇上压下暴怒放了他们比翼双飞之後,隔了两年,特意制造了一起暴民动乱,将古公子引入趁乱打死了,而那位卫小姐,当夜上吊自尽,据说,至今他们的屍骨都不能回到家族墓地安葬,这是娘亲在前些日子告诉我的。」 就在夏令涴哭诉父母不该为了家族和睦,而逼得她屈服的时候,夏黎氏带来了一名神神叨叨的婆子,将皇城中这些年因为违抗父母之命,娶了不该娶的人,或者嫁了不该嫁的人的下场都当作说书一般,全盘告知了她。 违抗皇家有死无葬身之地的,违抗家族有一辈子穷困潦倒的,违抗父母有终身背着不忠、不义、不孝的骂名而抑郁寡欢的,世人对男子总是宽容,可对女子则是「红颜祸水」一词概括。 那是警告,也是让她看清楚自己的命运,世家子弟,正面看时从小锦衣玉食,仆从环绕;背面看时则是挣不脱,也跑不掉的责任重担。 「汪哥哥,你总是说喜欢我,这麽多年大家也都知晓,可是,为何你爹爹一直不带着你来提亲?为何你的娘亲对夏家其他姊妹们都很好,可是见都不愿意见我?爹爹嘱咐我不许对任何人说我与你青梅竹马,娘亲也叮嘱我不许与你私下一处,你……」 其实,他只是一直没有平静的去看,冷静的去想,这麽多年了,若是真的抗争得过,他们早就水到渠成。 现在汪家与夏家二房的定亲,看起来突如其来,其实早就已经是终局,是长辈们早就算好了的。 她抽抽鼻子,只觉得满心的委屈都要溢了出来,「这些你都知道,对不对?可是,你也不愿意放弃,你也想要逼得我承认,你是汪家独子,可汪家还有旁系,如是你真的为了儿女私情反抗父母,那麽迎接你的则是仕途坎坷或客死他乡。」 「而我,若能与你一起活着吃苦受累还好,最坏的怕是已经舍弃了家族的你也没法迎娶我,你会遇到从所未有的阻碍,而我会在逼迫下嫁给其他人,到时候天隔两方不得见,抑郁终身。相比之下,在一个皇城中,又是亲戚,虽然做不得最亲密之人,可也是兄妹,总比……双双……汪哥哥,我不想你为了一个夏令涴而违抗家族,引得你与父母反目,也不想因此而让你一身才学付诸流水。」 她直视着对方,她要让对方彻底明白自己的心意,也明白自己的担忧,轻轻的说:「一个小小的夏令涴,不值得你为她付出一切。」 夕阳最後一抹艳色也坠下了屋檐,黑暗席卷了所有的光明,遥遥望去,就连那青瓦白墙都被笼罩了一层墨色,高大的树木簌簌作响如鬼魅窜行,让人心里发寒。 两人对望中,汪云锋眸中最後一点光亮也湮灭了,归於沉静。 「我明白了。」他说。 夏令涴在他的注目中,扯开一个比哭还要难看的笑,那麽脆弱、那麽飘忽,再也没了明亮。 她一步一挪,小小的转身都让所有的骨头在抗议,让她连那一抹微笑都要留不住,她明明想要哭的,偏生还要笑,她也该笑的,可心底的哭海翻腾不绝。 路过已经掩饰不住欣喜和满意的夏令寐身边之时,她终於忍不住冷笑,「现在,如你所愿了!二堂姊。」 对方嗤的一笑,自信满满的道:「我很久以前就告诉过你,只要我要的,就没有得不到的。」 夏令涴贝齿都要将唇瓣给咬出血来,摇晃两下,最终缓慢的走出了这处让她绝望的小树林,直到背後那无尽的绝望再也感觉不到了,她才猛地向庭院冲去,那里星点烛光闪耀,不知能否温暖她冰冷的心房。 「这是怎麽了,谁欺负了小姐?」门外响起苍老而慈爱的声音,闷头待在屋里哑哭的夏令涴,吓得赶紧擦乾了眼泪,从脚踏上爬起来坐好,「尚嬷嬷,有事?」 尚嬷嬷是黎家多年前送来给夏令涴的管事嬷嬷,在这屋里的地位比从小与她一起长大的连翘都要高,算得是真正一心一意爱护着夏令涴的老人家。 第二章 尚嬷嬷也不掌灯,藉着门口的小灯笼继续发挥它微弱的光芒,迳自去打了一盆水来,拧了毛巾给夏令涴擦脸,「你的性子就随着你娘亲,吃了苦、受了累,被人冤枉了都埋在心底谁也不说,面上还要硬撑。」 「哪有,我可笨着了,外人都知晓我不如令姝聪敏,也不如令乾细心,做事毛毛躁躁不周全,还心慈手软担不得大事,娘亲可完全不同。」 尚嬷嬷也不反驳她,自行让屋外守着的小丫鬟去拿些冰块来,一并包在小毛巾中,按压着给夏令涴敷眼消肿,「这你们姊弟们就不知道了,当年啊,你娘亲皮着呢,在家里都待不住,一天到晚跑到大街上乱窜,总是抱一些猫啊、狗啊的回来,总被老夫人训。」 夏令涴噗哧的假笑,又想起在平遥之时,家里什麽不多就是宠物多,小尾巴的名字还是娘亲给起的,说是狗狗太黏糊人,走到哪里跟到哪里,活像大人多了一条尾巴似的;小偷儿是野猫,经常跑到夏家厨房偷鱼,娘亲亲自守了几日,逮住之後就带在了身边;除此之外,娘还爱养麻雀、乌龟、鲤鱼。 还记得平遥的老家中,後面有一大块的院子,全部都是山里人送来的野花、野草、小树,都被娘亲一起整成了风景别致的花园。 尚嬷嬷给她将那依然带着苦的笑意抹平了,「夫人在你这麽大的时候,认识了你爹爹,可惜那时候你爹爹不得夏家老夫人宠爱,轮不到他娶黎家的大小姐,那时候你娘亲每日里偷偷出去回来後,就是这麽苦笑。」 夏令涴「啊」了声,「娘亲从未说过,爹爹不讨祖母喜欢,这倒是知道,就算是现在,爹爹在伯父和叔父面前也甚少说话。」 她又想起了夏令寐找夏二伯求来的亲事,换了她,就算爹爹真的去找汪家,汪伯伯也肯定不会让自己的独子,娶了夏家最不得宠的一房吧,到时候也不知道会如何羞辱爹爹。一想到爹爹早知自己女儿的心思,可还逼着她不与汪云锋靠近,那时候,爹爹一定也是在自责自己连累了女儿;娘亲一而再,再而三的耳提面命,也是怕她到时候心愿不得尝,平白受了大家的嗤笑而委屈。 夏令涴在夏家众多姊妹中的地位尚且如此了,在皇城众多世家中,可以想像别人是如何看待自己的爹娘的,爹爹在朝堂中的时候,娘亲参与的那麽多名门茶会、诗会之时,那些个命妇又是如何蔑视娘亲,讽刺爹爹的官小权微?他们的忍让,他们的委屈又有谁知道?他们又是怀着怎样的心情,看着自家儿女在众多世家弟子中,在白鹭书院中如何明里暗里被欺压?然後又是如何咬紧牙关去朝堂中争夺,在大家族中周旋,等待着一击必胜,鲤鱼跃龙门。 「对,那时候你的外祖母也知晓他们两人的事情,就与你爹爹说,世家女子嫁人,一种是嫁给与自己才貌相当,正值鼎盛之期的男子;一种是嫁给若干年後能够担当大任,有大气度、大智慧之人,问你爹爹要做哪一种?」 「爹爹如今的官职都不高。」 尚嬷嬷给她端了薄荷茶清喉,道:「可你外祖母亲自登门,向夏家许了这一门亲事,并且他们定亲之时提出了一个要求。」 老人家脸颊上每一道皱纹,都是兴衰岁月留下的刻痕,她单手挑起夏令涴的下颔,沉声道:「她要求你爹爹在第一个娃儿成亲之前,让夏家乃至整个皇城看清楚夏祥君的真正本事,她要你爹爹带着你们一家子成为皇城数一数二的权贵,不让你娘亲、你们姊弟永远的屈居其他世家子弟之下。」 夏令涴倒吸一口冷气,「这怎麽可能?」 尚嬷嬷笑道:「你这笨孩子,难道没有发现你爹爹这几年的政务,已经忙了起来吗?」 「真正的权贵之家,当家人少说也得是一品官员,同时挂有三品至五品的闲职,而且家族中其他男子也都必须在其他官职上,有着举足轻重的地位。」 「那就是了,你的伯父、叔父们已经是你爹爹的踏脚石了,他成了朝廷三大势力之一的掌舵人,如今,连皇后的舅舅都不敢轻易得罪他。」 夏令涴摇摇头,「我不懂。」 如果爹爹真的那麽厉害,她也不应该会被汪云锋的娘亲嫌弃,她也不用委屈自己,这麽想着,她又吸着鼻翼,脑中汪云锋那一句「我明白了」在脑际久久不散。 「快了!」尚嬷嬷道,拿起众多的香粉眉笔,再一次替夏令涴掩盖好那些伤心的痕迹,一如多年以前,她为夏令涴的母亲遮盖最深的不忿、不甘,「再等等,没多久夏家三房就会发生翻天覆地的变化,你们姊弟会成为所有世家子女们羡慕的对象,机会来临时,你一定要好好把握住。」 夏令涴只觉得这话里有话,可她仔细再问,尚嬷嬷已经不愿意多说,只推着她出门道:「好了,现在你该去看看另外一个伤心人,看看算计你们姊弟之人的下场,看看痴心妄想想要让你娘亲暴毙之人的下场,布局了这麽多年,第一颗棋子也该『功成身退』了。」 柳氏的院子偏静,周围种植着她最喜爱的牡丹花,夜色黝暗,那大朵大朵的鲜花在一丛丛翠绿之间盛开,红的如血,白的如鬼。 两人刚刚走到门口的时候,就只能听到里面一阵阵此起彼伏的尖叫,如厉鬼在嘶喊:「我的儿子,是你们杀了我的儿子!」从敞开的视窗望去,只能看到一屋子的白烛,腥臭的血气迎面扑来,而柳氏就在那屋中的最中央,抱着一节节断开的手臂和腿脚哭喊。 她的面前,静静矗立着的六岁孩童跌坐在地上,脸上、身上全都是一条条的血痕,如被索命的恶鬼给抓挠过一般。 「今天的药都让她喝了?」 「岂止,喝了整整三日的分量,一个时辰之前,我们就将厨房做好的这些『断手断脚』给丢了进去,只说因为她不愿意拿银子赎小公子,所以绑匪给她送了一些东西。」 「令墨什麽时候进去的?」 「半个时辰之前。」尚嬷嬷道:「他说要见柳氏,於是丫鬟们就将他带来了此处,来之前,柳氏早已被药物和这些残肢给彻底弄疯了。」 跌坐在中央的令墨喃喃的唤:「娘。」膝行到了柳氏身前摇晃着她的手臂,「娘,我是令墨啊,你看看我。」 「走开。」已经疯癫的柳氏手臂一挥,残破的指甲划在稚童脸上留下深深的血印,「谁也不能抢走我的儿子,我的儿子永远跟娘在一起,不出去了,那里也不去了。」她抱着一条断腿,任由上面的血迹糊满了自己的脸颊,转瞬,又爬去更远的地方,抱来一只上臂紧紧搂着。 「娘,看看我啊,我是令墨!」夏令墨拖着柳氏的衣摆使劲摇晃,想要将她怀中的那些白花花、血糊糊的东西给丢弃。 两个人在屋里抢夺,柳氏一次次躲避不开,索性一脚踹了过去,「滚!你不是我儿子,我的儿子才不会叫别人娘亲,才不会跟着那些女人的子女们玩耍,他也不会抛下我一个人……呜呜,我的儿,娘再也不让你离开我的身边了,我要让那些抢夺你的人不得好死,我要将他们碎屍万段,让他们霸占你的家财,让他们哄骗你离开我,让你情愿去读书也不陪在我身边……」 「娘……」虽然以前少不得听柳氏私下里,咒骂夏黎氏和三位姊姊哥哥,可他从来没有在意过,毕竟哥哥姊姊对他很好,大娘也非常疼爱他,他知道大娘失去了小儿子,他愿意做大娘最疼爱的么子,他有两位娘亲不好吗?那样就能够得到更多的关爱,也不会被人欺负。 「对了。」柳氏突地转头盯视着他,额头的死血混着汗水流到眼中,再化成泪水流淌下来,如妖如魔,她尖锐的问:「你叫令墨?」 「是……是。」夏令墨被对方的样子吓得连连倒退,怎麽爬也爬不起来。 柳氏喉咙伸出发出咯咯的残笑,猛地一把抓住对方的脚腕,「令墨,那个贱人最小的儿子,哈哈,我看到了,他成了一块死肉,全身发紫一动也不动,哈哈,死得好,我就是要让他死,哈哈,贱人的儿子一个也不能留,对了,车夫……你怎麽还没有带着那个贱人的儿子回来,要是将两个儿子的屍首都放在她的面前,她肯定会抓狂吧,哈哈哈……在我面前摆什麽当家主母的谱,夫君是我的、夏家是我的、金银财宝都是我的、命妇的封号也是我的,哈哈……死,你们都要死……」 她的视线俯视着小小的孩童,张开那淌着血水的大口,「你怎麽还活着!你为什麽还活着?你不是早就死了吗?我要杀了你……杀了……你……」 柳氏一把抛开手中的物品,扑到夏令墨的身上,死死掐着他的脖子,口中不停的说:「去死,去死吧,死了……死了之後,这个家就全部都是我的了,我会恢复柳家的荣耀,我要做人上人,我要让那些看轻我、蔑视我的人都舔我的鞋子,哈哈……」 第三章 夏令墨瞠目结舌,怎麽也没有想到自己的亲娘要掐死他,他明明是她的儿子,她却要自己死,这不是他的娘亲,他的娘亲该日日抱着他安睡、教他读书写字、亲手给他做衣衫、带他去玩耍,他的娘亲……不舍得让他伤了分毫,不会对他疾言厉色,娘亲…… 柳氏双手越来越紧,一双美目撑得如修罗,口中喃喃的「死」不停。 夏令墨全身挣动,脸颊由白到红,红到紫,气息逐渐微弱…… 「砰」的一声,脖子上的禁锢突然松懈,夏令墨头顶笼罩的恐怖阴影疾速的飞了开来,他呆滞的眼眸中映照出一个熟悉的人影,身躯被温暖紧紧拥住,将他脱离最寒冷的湖底。身边的人大喊:「还不制住这个疯女人!」一边拍打着他的脸颊,一边在他胸口按压,焦急的唤他的名字:「令墨令墨,哥哥来了,令墨……」 猛地吸进几口气,夏令墨呛咳了起来,眼泪鼻涕糊成了一团,死死地揪住身後夏令乾的手腕,「哥……哥哥……」 「在,哥哥保护你,没事了!」 「我好怕,哥哥……」他艰难的爬向夏令乾的身上,想要寻求最大的安慰,眼角扫视到柳氏癫狂的大吼大叫就忍不住发抖,将小脑袋埋入哥哥的怀中,「我不要看见她,不要……」 稚童的哭喊撕开了她某种深埋的记忆,夏令涴脑中不由得想起那个死去的车夫,对方不可置信的眼睛在她眼前越来越近,一只手轻轻按在她的肩膀上…… 「小姐,可以走了。」夏令涴仰头,在幽暗的灯火中只能看到尚嬷嬷平静而深刻的面容,老人家拍打着她,「这个世上,女人的斗争永远都无止尽,以後你嫁了人,少不得要暗地里处置某些痴心妄想的人,记住,不要心慈手软。」 夏令涴木然的点头,她今天已经经历了太多,心房在一次次割开的同时,又竖立起更加坚固的堡垒将她死死地护住,等待着下一次的脱壳,迟早有一日她会化蝶,真正的展开自己多姿多彩的人生。 「嬷嬷,你说,若是爹爹真心喜欢着柳氏,会不会容许我们这样对待她?」 「傻姑娘,这世上江山与美人从来不得兼得。」 「可爹爹与娘亲很是和睦。」 「那是因为夫人将老爷的江山看得比自己重要,所以他们的目标一致,也就能共患难,同进退,这才是世家夫妻的相处之道。」 夏令涴缓缓呼出一口浊气,远远望去,只能看到皇城之中万家灯火闪耀,与夜空的银河遥相辉映,就如世家子女们的星星之火,点亮着偌大的一个王朝。 事後,夏三爷知晓了当日的来龙去脉,包括汪云锋最後的黯然离开,这一位自小就独自奋进的男子,沉默的抚着大女儿的发顶,轻声说:「爹爹不会让你吃苦的,迟早要让你百倍得偿。」 夏黎氏怀中抱着乖巧听话的夏令墨,轻声笑道:「别给她一些妄想,养成了刁钻、狂妄的性子不好。」她端详着自己的女儿,感叹,「十四岁,也可以带入宫里给那些娘娘们瞧瞧了。」 正说着,丫鬟们禀报:「赵王殿下来了。」 夏令涴皱皱鼻翼,那个混蛋又要来欺负她了吗?这一次,她可不会退让了,哼哼。 天气渐热,顾元朝来的时候就唠叨着想要去水榭坐坐,因为夏家的大花园中有个莲花池,水榭就架在池中央,周围清香怡人,景色甚美。 「你倒是会挑地方,难不成今日里还想会会哪一位美人?」 「唉。」顾元朝故作惋惜的道:「来之前倒是真的有美人跟着,可进了夏家大门起,美人就甩了我跟着其他俊公子走了。」 「哎呀,可见对方很是聪敏,没有被某些人的地位给蒙蔽了慧眼。」夏令涴随手接了一碗冰镇莲子羹送到对方面前,笑道:「我真替你难过,可见做了王爷也不见得人见人爱,花见花开。」可她的表情一点都不难过,反而透着幸灾乐祸。 「花已经开了。」 「啊?」 顾元朝指着大片的池子,笑道:「夏府的莲花比你诚实,看看它们绽放的叶瓣、娇嫩的花蕊,还有压倒某人的无双姿态,都是在反驳你的口不对心。」 夏令涴眉毛一挑,「你这是往自己脸上贴金?」 「我这人很低调,从不自夸。」顾元朝吃了一杓子冰莲,碎冰的爽和、莲子的软糯让人觉得心情舒畅,满头满脸都表示出我就是在自夸,你能拿我怎麽着! 夏令涴有种想要把所有冰块砸在他脑袋上的冲动,从小到大她从来没有见过这麽厚脸皮的。 两人一时无话,连翘趁着这个空挡捧着金盆送上来一卷布帛,金色腾龙绣缎被展开後,里面洋洋洒洒的写了一段文字,最後盖上了红泥御章,这份圣旨是顾元朝亲自来夏府宣读的,之後被夏家长辈们依次看过,最後才转到夏令涴的手上,这已经不是夏家第一次接圣旨,可却是第一次收到关於夏家三房姊妹的旨意。 夏令涴拿起来仔细看了看,似乎上面的每一个文字,都宣告着自家妹妹下半生的荣耀和困苦,「没想到令姝居然能够得到太子的青睐,被选做了太子妃。」 「是皇后娘娘亲点,经过皇上御批的太子妃,过了半月,就会随着其他王爷的王妃人选,一起公布天下,普天同庆,多好。」他放下杓子,别有深意的问她:「你不替你妹妹高兴?」 夏令涴瞥他一眼,「你不替你哥哥,也就是太子殿下高兴?」 顾元朝手一摊,呵呵笑道:「实际上,我在为他憋屈,要知道,你家的令姝在白鹭书院是出了名的才女,虽然排名第二,这麽多年了,也没有超过古家的二小姐古孙萃,挺可惜的。」当然,他的表情跟憋屈没有沾上一点边角,他在幸灾乐祸。 夏令涴不乐意了,自家人可以嗤笑妹妹的殭屍脸,讽刺她是万年老二,也可以挑剔她虎牙比门牙短,可到底是自家人怎麽说都无事,这要是外人唠叨了,他们这一家子铁定翻脸无情,护短,是夏家人的天性! 鼻子一歪,嘴巴一撇,夏令涴脑袋一扬,也做出一副高傲又惋惜的模样,「实际上,我也在为妹妹不值,她那满腹经纶配上『冶容多姿鬓,芳香已盈路』的容态,这北定城还找不出任何一位,可以与之媲美的才貌双全女子,真要嫁,也该是嫁给对她一心一意的天下第一大文豪,而不是搬弄权势,到时候还要坐拥後宫三千佳丽的太子爷。古孙萃算什麽?一天到晚只会用吟诗作对的去调戏世家子弟,半夜穿着半透纱衣,抱着她姊姊古孙蓝一起滚床单,哎呀,她这嗜好倒是与太子殿下蛮相近的,听说太子在十五岁那一年就收了身边的宫女,每日里让宫女们穿着薄透的纱衣翩翩起舞……」 顾元朝完好的面具裂开一条缝,「你从哪里听来的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太子殿下才不会做出有辱斯文之事,他可是即将成为一国之君的人。」 夏令涴眨眼,翻转着手腕,端详着自己的指甲,无所谓的道:「那就是误传了,也许,那人不是太子殿下,而是你……赵王顾元朝!」 「一派胡言!」 「啧啧。」夏令涴假惺惺的摸了一把脸,甩甩手,似乎上面还黏着某个人震怒下喷洒的口水,「别人怎麽说的,我就怎麽传达的,你对我发什麽脾气,难道……」她稍微凑过去,轻声问:「那些传言是真的,所以你才恼羞成怒?」 顾元朝的嬉笑面具裂成了三块,「我第一次知晓,你还有诬蔑人的本事。」 夏令涴咧出一排整齐的贝齿,明晃晃的摆着嘲笑,要闪花对方的眼,「赵王,别以为你是王爷就可以诬陷我,我会去未来的妹夫那里告状的,就说『赵王殿下对外宣称太子殿下有裸睡的习惯』,怎麽样?够震撼,够劲爆吧!」 吸气,再吸气,然後缓缓地呼气,顾元朝重新坐了下来,讥笑道:「才一个多月不见,你倒是牙尖嘴利了不少,唔,这颠倒是非黑白的本事也长进了,可喜可贺。」 夏令涴笑咪咪,「好说好说,难得赵王殿下夸奖我一次,我会宽宏大量的在未来的妹夫面前,放你一马的。」她再吃了一杓莲子羹,「对了,我可没有自夸!」我比你这一年到头,王婆卖瓜,自卖自夸的人朴实多了。 见好就收的某人推着吃食,「快吃吧,莲子消火的,您老人家要真的动了肝火,我小女子可就倒楣了。」 顾元朝懒懒的接过,大大的塞了一口,让那冰渣将口中的火气给浇灭,再顺了气,「我听说你的汪哥哥要成亲了。」 第四章 夏令涴眉目不动,淡淡的道:「赵王的八卦慾很好、很强大,我听说,你的妃子人选还没有确定。」 「已经定下了。」顾元朝道,随手将空了的碗放在石桌上,发出「得」的震响,「是刑部从一品大员古大人的千金,古孙蓝小姐。」 夏令涴歪着脑袋看他,「就是那位从小就发誓要嫁给你的古小姐?」 「是。」 「是那位走路臀部摆得比胸还厉害,跑步会摔跤,骑马会尖叫的古小姐?」 「是……」 「是那位高傲、自负、眼高於顶,还经常说自己谦虚、谨慎,且上得厅堂下得厨房,三岁就懂孔融让梨,五岁就学曹冲称象,七岁就能五步成诗,九岁……」 顾元朝手一拦,打断她道:「没错,就是那位古孙蓝小姐。」 夏令涴再一次真情流露,「赵王殿下,你真可怜。」 「你应该说我很勇敢。」 「嗯,好吧。」夏令涴耸肩,「我会替你的下半生哀悼的,精神上……嗯,愿你真的还有下半生。」 顾元朝垂头唉声叹气,「我不想娶她。」 夏令涴难得一次大发慈悲的顺着对方,「说吧,你想娶谁?」 顾元朝手指下意识的摩擦着那一卷圣旨,父皇的意思他很明白,夏家三爷已是不同往日,他身後象徵的势力,更是稳定朝堂的最重要中流力量,若说保守派和激进派分居天秤的两端,那麽中立派就是秤杆上的砣,秤砣倾向哪边,那边的力量就会大幅增加,反之另一边则会大幅损伤。 谁也没有预料到看起来最中庸、最无能、最畏缩的中立派,会出现一位运筹帷幄的人物,且一边是世家出身,一边又是民间爬起来的新贵,他两边投巧,两边都倾倒。当某一方认定自己掌握了这个人物之时,过了半日你会瞧见他从另一方的权贵府上出门,等到两方都要拿他开刀之时,又会发现皇上对他甚是信任,得罪不得、收买不到、威胁无用。 夏家夏祥君成了朝廷的新一代风流人物,让众多官员又爱又恨,这样的人,唯一可以拉拢的方式,自然就只有从他的子女下手,可巧的是,他的两名女儿都即将长成,这让府中还有未曾婚娶的少年公子们摩拳擦掌,跃跃欲试。 夏令涴这人吧,从小刁钻古怪、桀骜不驯,写文作诗勉勉强强,学武护身直拳直腿,厨艺吃不死人,泡茶越喝越渴,琴棋书画略懂皮毛,女红刺绣鸳鸯成鸭,管家倒是一把手,就是有时候让人摸不着头脑,甚为随行而至。高兴了放你一马,不高兴了罚你跪正午骄阳、跪半夜星光,偶尔心思来了,春日让你跪花丛被蜜蜂蜇,夏日跪草丛被蚊子咬,秋日跪树墩数年轮,冬日跪白雪赏梅花,花样百出让人闻所未闻,故此,还没及笄已经得了一个「金丝猴」的称号。 金丝,代表的是富贵;猴,则是本性。 别人拿她消遣,她居然觉得名至所归,自傲得不行,让人看着那自命不凡的嘴脸,恨不得抽她两耳刮子,当然,这些都是顾元朝自己的看法,不代表皇城中众多世家子弟的想法,不过,这样的女子,就算身家再如何富贵,也要让同等家族里的长辈们观望再三。 相比之下,她的妹妹夏令姝那就是天上的菩萨,样貌出众、才学拔尖、琴棋书画样样精通,为人性情更是含而不露,端庄娴雅,有她的母亲黎氏当年的风采,以後也定然是一位了不得的主母。是个冷静又有头脑的人,都会选择夏令姝这样的女子娶回家了,一则赏心悦目、後院安宁,二则还能赢得夏三爷背後势力的偏袒,这是典型的旺夫女子啊! 当然,这也是顾元朝的看法,不过,皇后娘娘的先下手为强,更是印证了他的看法。 「难道…:」久等不到答案的夏令涴,歪着脑袋审视了他半响,揣测道:「你也倾慕我家令姝?」顾元朝不答。 夏令涴啧啧的感慨,「自古英雄难过美人关,我家令姝也有让皇家弟子相互残杀的本钱,不错不错!」两兄弟相残的背後,是一名女子的美貌所引起的血案,可歌可泣。 「别乱说。」顾元朝低声喝止她:「我们这些个皇子虽然权力有些,可到底也比你们世家子弟好不了多少,有多少人又真的能够娶上自己真心中意的女子,而不去在意自己的权势的。再说了,圣旨都下了,你家令姝嫁给太子爷是板上钉钉的事情,没有退婚的可能,我也并不倾慕於她。」 夏令涴兴致高昂的凑了过去,「都这时候了,你还拐弯抹角的做什麽,快说,你到底看上哪家倒楣的女子了?」顾元朝转身,懒得理这八婆。 夏令涴是谁,她是从小与顾元朝针锋相对、互相拆台的主,现在对方一个明晃晃的把柄,要送到她手上了,任谁都没有放过的道理,所以夏猴子彻底的发挥起猴子的本事,先是假心假意的给他奉茶,提出几个备用人选,「既然不是令姝,那就是我家其他的姊妹了?令寐堂姊……定亲,那麽家族里面我的年岁是排行老三,其次是令绮、令晚和令嫣堂妹……你咬牙做什麽,难道都不是?」枉费他将一只金龟丢在夏家养,原来根本不是想要做夏家的金龟婿啊! 「那就是与我年纪相当的其他世家女子,比如,古孙萃……别瞪眼了,好吧,这个也不是……那就卫家,哦,你知道对方心有所属了,那麽是……你该不是喜欢上了小严姑姑吧,她可比你大了一轮,老草吃嫩牛也不是白鹭书院的姑姑们敢做的事情,师生之恋不适合皇子。」何况小严姑姑那张堪比严老院长的殭屍脸,任何男子都会退避三舍。 顾元朝突生一股闷气,这个女子怎麽这麽笨呢! 他喜欢谁,难道看不出来?这麽多年他对书院中谁最好,最爱与谁说话,又最爱拐带谁出去耍……呃,这麽说来,唯一的人选就是……顾元朝瞪大了眼眸,不是吧,应该不是吧! 他不会承认,在书院读书之时设计姑姑罚某人抄书,是因为对方倒楣他就通体舒畅;他更加不会承认,自己有事没事「调戏」对方,引得对方睚眦必报的回骂,是为了让自己调换心情;他也绝对不会承认,隔三差五的拐带某人出去野游,就是为了看她与动物打架的蠢样子。 「喂,你吃坏肚子了?脸色这麽差?」夏令涴盯着他,这人的身子骨也太差了,一碗冰镇莲子羹、一杯冰绿茶就闹肚子,这要是成亲洞房了,他到底能不能吃掉新娘子啊?古孙蓝嫁给他,好像不太妙哦。 顾元朝倏地跳了起来,对她冷道:「我是无论如何也不会娶夏猴子。」话一出口,顾元朝就暗恼,他这说的什麽话呀,果然一遇到夏猴子他就管不住自己讽刺的本性。 「啊?」这唱的是哪一出?夏令涴迷糊了,脑袋没反应过来,嘴巴就下意识的反驳:「我也没说要嫁给狗熊。」特别是你这样的狗熊。 好吧,顾元朝难得的愧疚被「狗熊」给叼走了,上前一步鄙视着对方,「你这个又丑又蠢,既不懂规矩还粗俗的女子,永远都会嫁不出去。」 夏令涴火大,也上前一步逼视着对方,「你个狗熊,别想着其他苦命女子了,娶你的古孙蓝去吧,她会将你彻底炸了正面,再炸反面,迟早让你精尽而亡。」 「精尽而亡」这个词到底是什麽意思,夏令涴至今没搞懂,不过她知道任何男子听到它都会忍不住暴走的,可见其杀伤力巨大。 顾元朝如愿的暴跳如雷,没了在外人之前的儒雅风度,他死死地扣住对方肩膀,鼻尖碰着鼻尖,「我就算精尽而亡也不是你的功劳,有本事你找个男子,看看能不能让对方对你俯首贴耳、任劳任怨……」 「你有本事就别再去肖想其他的女子,祸害古孙蓝去吧!你这只狗熊充其量也就只能娶那个自恋又自大的千金小姐了,我祝你们百年好合,早生……小狗熊。」 好想咬人,咬得他皮开肉绽,可惜长大了不准跟同龄男子相互啃咬;好想踹死他,可惜对方武力体力都比她厉害,她的肩膀被捏得好疼;好想如小时候那般压死他,可惜,她的身子被娘亲特意调理过,如今已经脱离了猪崽成了排骨。 两个人鼻尖顶着鼻尖,唇瓣之间相差一根手指的距离,因为顾元朝的手势,夏令涴可说是整个人都被对方纳入了怀中,怎麽看,这两人的姿势都有点暧昧。 顾元朝只觉心扉中流动着莫名的冲动,他想要贴近,再贴近…… 夏令涴盯他、瞪他,看着那一张脸越来越近,不知为何心如擂鼓…… 「你们……你们两个在做什麽?大庭广众之下,懂不懂礼义廉耻!」 夏令涴转头,惊诧莫名,「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