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斩春 上》 楔子 【楔子】 伊春满身是血的醒过来,便见到一轮满月挂在天边,清辉万里,大得惊人,抬手就能摘下来。 很冷,彻骨的寒冷从身体每一个伤口裂缝钻进去,血液好像要被冻结。 她吐出一口气,白雾旋转着升上去,一下子便消散开。 小小一叶扁舟在玲珑碎冰的湖面缓缓晃,船身偶尔会和冰块碰撞,啪啪声在安静的夜里回荡。 伊春有那麽点儿反应不过来,湖畔积满白雪,天外高山峦峦,一切都好似一场梦。 深雪湖心的一场乱梦。 她应当还在开满茶花的一寸金台上练武,和杨慎拆了几招,他输掉一个馒头,似笑非笑赖帐,也可能是与他下了山,露宿林间被蚊子咬个大包,醒来发现什麽都没变。 她在,她好好的;他在,他也好好的。 隐隐约约,听见拨弦声,跳脱悠闲,像漫不经心一阵风。 叮叮咚咚,三弦在唱歌,有个男人也和着拍子在唱:「玉宇净无尘,宝月圆如镜;风生翠袖,花落闲庭。」 寂静的夜里闻得如此美妙的歌声,让人怀疑是遇到仙人。 伊春於是努力把脑袋往上抬,看见船头倚着一个男人,怀里抱着三弦在清唱。 他穿着银红褂子,脖子上围了一条毛茸茸的紫貂围巾,色如美玉,脚边还安置一尊小案,案上茶水正热,水气氤氲,满湖馨芳。 她呆呆看了好久,从喉咙里发出一个沙哑的声音:「舒隽。」 舒隽放下三弦,低头望过来,那神情似乎有千言万语要说,最後只变成一句话:「你还留着一条命。」 她没有回答。 舒隽於是丢了一条帕子去她脸上,声音很轻:「再睡一会儿吧。」 伊春乖乖地闭上眼睛,帕子盖在脸上,又软又轻,还带着一股说不明、道不清的幽香,不过很快它就湿透了,冰冷冷一块贴在眼皮上,像是要结冰的刺痛。 她梦见很多很多人,很多很多事,脑门子像是被挤得发疼。 最後所有东西都变成模糊背景,从泛着白光的深处绽放出一点一点的桃红,那是减兰山庄後山桃林,花开得正好,雨下得也妙,林中那个少年出现得更是恰到好处。 他发脾气,「我的名字是杨慎啊杨慎!把别人的名字念成那样,好得意吗?」 他偶尔害羞,「师姊今天这样装扮……倒是好了许多。」 他亦是热情如火,「我什麽也不会做,伊春,只要你活着就比什麽都好。」 可惜她差一点点就要死掉。 救她的那个人还在弹着三弦,漫不经心地唱着:「玉宇净无尘,宝月圆如镜;风生翠袖,花落闲庭。」 整个茫茫雪夜都被笼罩在一层白雾里,被他的歌声覆盖,静谧、悠闲、懒散。 伊春蒙着帕子,声音含糊:「舒隽,怎麽是你救我?」 他懒洋洋地「嗯」了一声,停下三弦,歪着脑袋想了好久,最後淡道:「大概……因为我有点喜欢你吧。」 她的回答出乎意料快:「可我不喜欢你。」 舒隽走过去一把掀了帕子,神情似笑非笑,似恼非恼,「你拒绝得真直接。」 说着他索性坐在她身边,抬手在她脸上轻轻拍两下,两眼望着远处皑皑白雪,说:「总会教你喜欢上我的。」 第一章 【第一章】 伊春第一次见到杨慎的时候,减兰山庄里的柳树刚冒出嫩绿的新芽。 师父下山有三个多月,回来的时候带了两个新弟子,把伊春和墨云卿叫到正堂里,说:「以後你们就是师兄、师姊了,要有个样子,大家和睦相处,不许胡闹。」 山庄里向来人烟稀少,伊春记得小时候师父还有许多弟子的,後来因为师父严厉,七七八八都走光了,只剩她和师父的独子墨云卿留在这里,寂寞得紧。何况墨云卿和自己向来不对付,如今见来了两个同龄的孩子,难免欣喜若狂。 墨云卿最高兴,因为两个弟子里有一个是女孩子,说一口江南软语,雪白娇嫩,像一朵正要绽放的茶花。 他先走过去拽她袖子,小声问:「你叫什麽名字?多大了?」 大约是目光太热烈,女孩子的脸红了,慢慢把头垂下,轻轻说:「我叫文静,今年十三。」 墨云卿於是得意的笑,「那我比你大两岁,得叫我哥哥。」 文静红着脸,只小声叫了句师兄,乐得他抓耳挠腮,不知怎麽办才好。 师父在太师椅上喝茶,只瞥了一眼他俩的小儿女情态,淡道:「云卿,文静体弱,你身为大师兄,要多照顾她才对,好了,没什麽事,你们把师弟、师妹带下去,找个客房安置吧。」 墨云卿巴不得和她多说一会儿话,乐颠颠地拽着她跑了。 伊春只好带着新来的师弟出门,一面和他说话:「我叫葛伊春,你呢?」 少年低声说:「我叫杨慎,见过师姊。」 他说话声音小,含含糊糊的,像含了块萝卜,伊春好奇地转身,「什麽?你叫养肾?怎麽会有这麽怪的名字!」 她忍不住仔细打量他。 这少年生得十分瘦弱,像颗豆芽菜,满头长发乱糟糟的,把大半张脸都遮住,衣服上补丁一个接着一个,能看出经常洗,边缘发白,线头都毛毛的。 应当是个穷苦人家的孩子。 她不由多了些怜惜,拍拍他的肩膀,安抚道:「生得这麽瘦小,上山前一定吃了不少苦吧?不过没事,以後咱们就是同门,也算一家人了,有事你只管说,什麽也别顾忌。」 他没有说话,只略微点了点头,依然垂着头佝偻着背,没精打采的。 伊春认定他吃过许多苦,心里的怜悯又多了一层。 到了晚饭的时候,伊春特地从厨房多拿了好几个肉包子,用衣服兜着,跑去敲他的门。 「养肾,我给你带晚饭来了,一起吃吧?」 养肾两个字响亮地回旋在半空,周围不明所以的烧火大婶、搬柴大叔都好奇地望过来,偷偷发笑。 门突然就开了,杨慎低着头,一把抢过她手里的肉包子,像是在生气,伊春奇道:「等等呀,养肾,咱们一起吃。」 他深深吸了一口气,忽然抬头看了她一眼,眼光从浓密杂乱的额发里射出来,竟然带着刀刃的冷锐寒光,有一种超乎他年纪的尖锐和沧桑。 「师姊,我不叫养肾。」他声音冰冷:「欺负人也要有个限度,别人的名字不是被你拿来玩的。」 伊春愣了老半天,抓了抓头发,喃喃道:「呃,我不是欺负你……你不叫养肾,叫什麽……」 「是杨慎啊杨慎!你够了吧!」小小少年突然爆发了,肉包子砸在她身上,再用力把她推出去,木门「咯」一声用力阖上了。 伊春怀里的肉包子掉了两个在地上,她心疼坏了,赶紧捡起来拍拍灰。 「羊肾就羊肾嘛……和养肾有什麽不同……」她咕哝,完全搞不懂他为什麽要发脾气。 抱着包子正要自己去找个地方吃,身後的门突然又开了,杨慎冲过来抢了两个包子,恶狠狠地瞪她一眼。 把别人的名字当作笑话来说,她真不是个好东西!他认定伊春一肚子坏水,第一天就排斥打击新来的师弟妹,决定要讨厌她一辈子。 「哼!」他抢了包子又跑回房间,再次把木门关得震天响。 伊春莫名其妙地空着两只手,忽然听见外面有人在轻轻笑,回头一看,是墨云卿和文静两个,才半天而已,他俩已经混得很熟了。文静捂着嘴,嘻嘻笑着朝她这里看,跟着又低声和墨云卿说了句什麽,他也笑了,望过来,眼神相当不屑。 又来了,伊春摇了摇头,转身就走。 不就是她年少无知的时候跟他告白过嘛!他记武功秘诀不行,记这些讨厌的事情倒是很厉害。 与这两个人擦身而过,隐约听见墨云卿说:「葛伊春,新师弟才刚来,你要热情示好,至少也等几天再说,这麽猴急做什麽?」 她吸了一口气,一言不发,飞快跑远了。 伊春六岁的时候被师父带到山庄里,那时候就认识了墨云卿。 其实之前他俩有过一次孽缘,因为伊春父母是给减兰山庄做下人的,所以伊春也认定自己将来是服侍主子的丫鬟,成天拿着块抹布对着河边的石头擦擦洗洗,权当事先练习怎麽擦洗桌椅、板凳了。 有一天就遇到了墨云卿,她还不知道他是师父的儿子,只觉得这个人讨厌,自己在那里擦石头,他非要她陪他玩,不答应就拿小石子打她,嘴里还很不客气:「呸,你是下人,我是主子,下人就得听主子的话!你这个不听话的奴婢!」 伊春怒了,直接将他打趴在河边,估计有三天都下不了床,回家还得意洋洋地把这事当作丰功伟绩告诉爹娘。 谁想就捅了天,爹娘吓坏了,赶着捧着把墨云卿送回山庄,回来之後也不说话,把她用麻绳一捆,丢在山庄门口,背上还插着块木头,上书「不肖女在此,要打要杀请主子随意。」 回头师父来了,见到她被捆成了一颗球,气鼓鼓的模样,倒笑了起来。 「丫头,手段不错。」他摸了摸她的脑袋,把绳子解开,「没学过功夫就能把我儿子打成这样,想必是个武学奇才。」 说着突然屈指轻轻弹向她的额头,伊春反应极快,立即闪开了。 师父又惊又喜,连声问:「丫头,要不要跟着我学武?」 她回答得特别快,特别理直气壮:「不要,我要做个好丫鬟!」 师父笑,「做丫鬟没前途,你跟着我学武,将来我把斩春剑给你继承。」 斩春剑锋利无匹,寒光湛湛,是江湖上着名的兵器,亦是减兰山庄的代表。 伊春想,那剑利得很,拿来切菜、切瓜,必然顺手之极,於是高高兴兴地答应了。 从此跟着师父每日在开满茶花的一寸金台上习武。 连着她与墨云卿,师父共有六个弟子,最大的那个十八岁了,成天被师父骂懒惰,好色忘本,後来伊春长到八岁的时候,大师兄就失踪了,听说是拐了山庄下的某户民家女子私奔来着,有没有被抓到她就不晓得了。 再後来,伊春长到了十一岁,二师兄拐了三师姊也私奔了,临行两人还留下一封信,痛骂师父严苛似鬼,不近人情,气得他把信当场撕了,派人下山捉拿,最後也是不了了之。 在伊春十三岁的时候,四师兄偷了斩春剑想下山,为人发觉,师父砍了他一条胳膊逐出师门,以後再也没看见过。 伊春从此很少见到师父笑,他总是抿着嘴,皱着眉,指导他们剑法的时候,往往失神片刻,心思不知飘到什麽地方去。 六个弟子,到头来只剩自己儿子和一个女徒弟。 师父偶尔喝多了,便感慨,「为师收错了许多弟子,却也收对了一个弟子,伊春,你要好好努力,别教师父失望。」然後摸摸她的脑袋。 後来她年岁渐长,山庄里除了墨云卿就没别的同龄人,他人长得好看,虽然脾气不怎麽好,伊春还是很喜欢每天看到他。 某天在桃林里练倒立,墨云卿因为刚被师父骂了一顿,正抱着脑袋哭,伊春便倒立着用手走过去,说:「你哭什麽,练武有那麽难吗?」 墨云卿擦乾眼泪,恨恨瞪她,「你到一边去,不许和我说话!」 因为她是倒着的,看他的脸於是也倒着,映着满树刚开的桃花,她迷迷糊糊地想,他的脸真是好看。 於是她就迷迷糊糊地告白了:「墨云卿,你长得真好看,和我成亲吧?」 第二章 想当然尔,她被拒绝得很惨,但最惨的不是被拒绝,而是他从此就记住了这件糗事,动不动就要拿来嘲笑她一番,真是不爽。 年少轻狂啊……要是放到现在,他就是长得比神仙还好看,她也不会说这种傻话。 人长得好看,真是没什麽用。 虽说山庄里多了两个人,但好像和以前也没什麽区别,师父照样每天怒气冲冲地骂人,只不过骂的对象多了两个而已。 「和你说了多少次,这里是出拳,不是出掌!既然来了我减兰山庄,就把之前学的杂门武艺全丢掉!下次再犯错,就绕山跑五圈,不许吃晚饭!」 师父今天发脾气的对象是杨慎,他在跟着师父上山前好像学了一些武艺,杂七杂八的,学武之人最忌讳学武杂乱,不甚精通,他年纪还小,又一时改不过来,所以最近被骂得最多的居然是他。 杨慎一声不吭,满头大汗地继续从头开始练拳法,汗水把衣服都浸透了,两只肩胛骨突出很高,看上去骨瘦嶙峋,分外可怜。 伊春心里有些不忍,其实这个师弟已经做得很好了,玩命的练功,玩命的耍剑,好像命不是自己的,全部豁出去放在练武上,彷佛学好武功就是他的人生目标。 他这种独特的倔强令人惊异,连师父有时候也会说:「此子坚忍,日後或许能成大才。」 话虽然这麽说,但该骂还是照样骂,而且骂得比以前更凶,旁边的文静也是经常被骂的物件,一听师父的声音便要发抖流泪,可怜得不行。 墨云卿见文静害怕,便握住她的手,笑道:「你怕什麽,是骂那个丐帮帮主呢,他比你蠢多了,没见我爹最近总骂他?」 他们给杨慎取了个丐帮帮主的绰号,因为他头发永远不梳,衣服永远不换,补丁一个接着一个,邋遢而且狼狈,当然,最主要的原因还是因为前两天,师父为了试杨慎的功底,让他跟墨云卿比武来着。 谁想杨慎瘦弱矮小,功夫底子却很好,而且杂七杂八学了不少武艺,墨云卿使出吃奶的劲也没能把他扳倒,反而被他缠得不知如何是好,两人摸爬滚打好一阵子,最後墨云卿差点连拽头发、咬肉的下流招数都使出来,师父终於恼怒异常地喊停,罚他不许吃晚饭。 就此之後,墨云卿连带着把杨慎也恨上了,动不动就冷嘲热讽,杨慎却是一块不声不响的闷石头,随便他怎麽说,只是没一点反应。 杨慎还在台子上练拳,满是补丁的衣服挂在他身上,就像挂在竹竿上,随风乱飘,还真有点丐帮帮主的气概。 抬脚,踢腿,出拳,他一时没转过来,又出了掌,师父二话不说,挥手让他去绕山跑。 杨慎乖乖地转身就跑,很快就看不见踪影了。 师父心情不好,骂了两句就让他们散开,墨云卿拽着文静去过他俩的二人世界了。 伊春看天色已经暗了,便偷偷溜到厨房,抓了几个花卷馒头,顺着山道追上去。 此时已是晚霞满天,山岩被映成了一种艳丽的橙红色,伊春一边啃馒头,一边四处张望,远远地,就见那瘦削的身影跌跌撞撞跑过来。 她急忙招手,「羊肾!过来啊!」 他没理她,像是没听见、没看见,与她擦肩而过。 伊春回头道:「羊肾,累了就歇一会儿吧,有力气了再跑。」 他还是不理她,自顾自气喘吁吁地朝山顶爬。 伊春有点恼火,追上去叫道:「师姊在和你说话,你怎麽不搭理?」 他不说话就是不说话,小小的身体绷紧了,使尽所有的力气朝前跑,鸟窝似的头发晃来晃去,往下滴着汗水。 夕阳西下,他的影子在地上拖了好长,一颠一颠,好像随时要栽倒了。 伊春忽然觉得那背影很萧索,也很倔强,是一种针似的倔强,尖锐,充满了对这个世界的不信任。 她看了好久,脚下突然一动,情不自禁追上去,跟在他身後三、四尺的地方,陪他一起慢慢跑上山顶。 山顶有一块很大的空地,还有一块百丈高的巨岩。 杨慎抬手摸到那块巨岩,终於停下来,无力地瘫软在地上,喘得好似风箱。 伊春慢慢走到他身边,靠着巨岩坐下。 谁也不说话,她是不知道该说什麽,而他是什麽也不想说。 隔了一会儿,他突然开口,声音略带沙哑:「喂,你跟着我做什麽?」 伊春盘着膝盖,看天边晚霞褪去的最後一抹艳色,低声说:「羊肾,你家在哪里?你是不是在想家?」 他猛然坐起来,冷冷看着她,「关你什麽事?」 她急道:「呃,你等等啦,我就是随便问问,你不想说就别说,其实我也时常会想家啊,这又不是什麽丢人的事。我家虽然也在山上,但我人在山庄里,爹娘都在山腰的另一处地方,师父要不给下去,我一年半载也见不到爹娘和妹妹,咱们也差不多,文静也是。」 他没回答,坐了半天,突然又躺回地上,胳膊枕在脑袋下,静静望着开始泛出墨蓝的天空,低声说:「我没有家,我不想家。」 骗人,怎麽可能没有家。 伊春本来想反驳,但不知为什麽没能说出口。 他平常都是用头发遮住脸的,这次因为躺下去,所以露出了下巴和挺直的鼻梁,嘴唇也是倔强地抿着,好像里面藏了一千个不愿意说的心事,拒绝别人询问靠近。 他像一个长满刺的仙人掌。 「你为什麽一起跑?师父又没罚你。」他突然主动找了个话题问她。 伊春笑了笑,「师父不是说了,大家都是同门,要互相照顾。」 「那也没见你照顾墨云卿和文静。」他似乎对她靠近自己感到很不满。 那原因就复杂了……而且,他看上去是那麽瘦弱可怜,偏又无比倔强,彷佛大叫着你们谁也别来靠近我,谁也别管我,但其实他是在哭,同时还在内心里乞求着有个人来安抚自己。 「那下次我也去照顾他们。」伊春说得很敷衍,笑咪咪地从怀里掏出还有余温的花卷,送到他眼前,「饿吗?这个给你,偷偷的吃,别教师父发现。」 他飞快接过来,立即塞了大半个去嘴里,噎得直伸脖子。 伊春赶紧取出水袋给他,「慢点,不够还有的。」 他也不客气,接过来就喝,吞了一个花卷,再吃两个馒头,终於饱了,伸个懒腰一跳而起。 「我继续跑了。」他只丢下一句话,拔腿就奔,连个谢谢也没有。 伊春也不在意,自己取出剩下的花卷,一口一口吃。 吃到一半,忽然见他又跑回来,气喘吁吁,低头静静看着自己,她愣了一下,「怎麽了?」 杨慎看了她好一会儿,好像第一天才认识她似的。 「谢谢你。」他飞快说了三个字,转身再次狂奔,这次再也没有回来,很快就跑得没影了。 伊春愣了一会儿,突然嘿嘿笑了起来,摸摸脸,自觉这个师姊做得还算成功。 山庄里的日子单调,平日除了练武还是练武,日子过得像流水一样,眨眼杨慎他们上山已经有三个月了。 这天师父又让墨云卿和杨慎比试,杨慎来了这三个月,没命地练武,早已突飞猛进,这次比试不过五十招之内,就让墨云卿输得哑口无言。 师父恨铁不成钢地狠狠瞪着自家儿子,冷道:「给我走,去房里禁闭,三天不许吃饭!」 墨云卿脸色铁青地走了,文静战战兢兢地跟在他身後,好在师父没叫她,反正她体弱,练武也练不出什麽效果来,师父早就随她去了。 杨慎突然走过来,破天荒冲伊春笑笑,「你怎麽不陪师兄一起禁闭?」 她耸耸肩膀,「有文静陪着啦。」 杨慎还是笑,摸了摸下巴,突然说:「你撒谎吧,你是不是喜欢我,所以对我纠缠不休?」 伊春吓了好大一跳,「怎麽可能!你别乱说啊!」 她吓一跳的样子真滑稽,眼睛瞪得溜圆,像铜铃似的。 杨慎觉得,她表情丰富的时候比较好看,因为长期在太阳下练武,她早就黑得不成样子,脸上经常汗津津的,又黑又亮的脸配上并不怎麽出众的五官,她实在和漂亮两个字无缘。 第三章 可是她眼睛好亮,黑白分明,神采飞扬,表情夸张的时候就会更亮,像天上的星子。 杨慎笑了,「肯定是喜欢我,你这不害臊的姑娘。」 伊春急得直跳,「别乱说别乱说,叫师父听见怎麽办啊,你怎麽这麽自作多情?哪只眼睛看出我喜欢你?」 「两只眼睛都看到了。」 伊春只好一个劲跳跳跳,像小白兔似的,不知道怎麽表达自己的清白。 她实在是好玩得很。 师父脸色铁青地望过来,怒吼:「葛伊春!练功时间你在说什麽废话?给我绕山跑两圈,不许吃晚饭!」 她倍受委屈地转身跑了,一面跑,一面还不忘和杨慎叫屈:「你真是的,下次再被罚我也不给你带馒头了,好过分!」 她向来是师父的好弟子,从来没让罚跑过,这次被惩罚简直是个耻辱,她一路垂着头,觉得丢人极了。 一直快跑上山顶的时候,身後突然传来一阵脚步声,她气喘吁吁地回头,就见杨慎追在自己身後,就像上次她追着他一样,留了三、四尺的距离,不远不近。 伊春很生气,从鼻孔里,「哼」了一声,不理他,埋头朝前跑,一直跑到山顶那块巨岩下,才气鼓鼓地坐下闭目养神,看也不看他。 今天天气不好,一直阴着,到了山顶就开始下小雨,伊春汗湿的热身体被冷雨打湿,不由打了个哆嗦。 鼻子前突然嗅到肉包子的香气,她急忙睁眼,杨慎正拿着肉包子在眼前晃来晃去。 她看了他一眼,怒道:「你做什麽?」 杨慎慢条斯理地说:「不是不给你吃晚饭吗?不会饿?这两个肉包子卖给你,一共五文钱。」 伊春更气了,跳起来就要走,一面说:「我不要!你真是个贪财鬼,山下五个肉包子才五文钱!」 「山上的不同嘛,而且我穷得很,只好两个包子卖五文了。」 伊春走了一半,突然又停下……他刚说,他很穷。 她忍不住回头看了看他,从上山以来,她就没见杨慎衣服有完整的,永远打满了补丁,就算洗得再乾净,也透着一股穷酸气。 是啊,他真的很穷,不像她,还有个家,回去的时候父母还会给她一点零花,文静又有墨云卿照顾,自然不愁吃穿,可是杨慎怎麽办? 她突然又心软了,转身走回去,在怀里掏了半天,只掏出一文钱来,递给他:「我身上只有这麽多了,你要吗?」 杨慎没想到她真给自己钱,原本只是想开个玩笑,逗逗她而已。 她把钱塞进他手里,接过两个包子,开始大口大口的啃,一面含含糊糊的说:「过年过节的时候,师父也会派红包的,你把钱存起来,别乱花,给自己买点衣服和吃的吧。」 他低头瞪着那一文钱,像是第一次看到一文钱似的,看了好长时间。 心里像是被什麽东西轻轻敲了一下,竟有些发涩、发软,他记不得有多久了,再也没人这样随口给他最关切的叮咛,哪怕是最最普通的关怀,也再没听过。 眼眶里有些发烫,他又觉得自己很傻,勉强笑了笑,把钱收好,「既然这样,那我不客气了。」 伊春吃完肉包子,抹了抹嘴,「你今天陪着我跑,是还人情吧?哼,我才不要你还!」 杨慎还是笑,一肚子的玩笑话,不知道为什麽很不想说。 他突然像上次一样躺在了地上,胳膊枕在脑袋下面,望着阴沉沉的天空,雨点很快把他的额发打湿了,隐约只能看到他颤抖的长睫毛,浓密秀长,像两柄小扇子。 「师姊。」他轻轻叫了一声。 「你上次问我家在哪里,对吧?」 伊春点点头,走过去也不在乎地上湿不湿,坐在他身边,「现在想说了吗?」 他闭上眼,「嗯,我是邵州人,家人都死了……生病死的。」 伊春微微震了一下,神色复杂地看着他,过一会儿,轻轻握住他枕在脑袋下的手,低声说:「我们以後都是你的家人,永远照顾你。」 他还是闭着眼,声音里却有了笑意:「我们?我们是谁?」 「就是我啊、师父啊,还有我爹娘!」 他不说话了。 小雨越下越大,淅淅沥沥,把两人的衣服都浸湿。 杨慎突然又开口,声音很低很低:「这世上哪里有什麽永远?所有的东西都会变,在你不知道的时候,一切都变得你不认识了,你不接受也不行……」 她不是很明白他话里的意思,只觉那味道颓废悲伤得很,皱皱眉头想反驳,但她肚子里没什麽墨水,搜肠刮肚一番,找不到好词,只好呆在那里。 他的声音突然变得轻松:「师姊,你喜欢师兄吧?我都知道呢。」 伊春差点跳起来,「你……你怎麽知道?不不!根本不是这样!」 他说:「我听师兄和文静聊天时说的,他当个笑话呢。」 伊春懊恼地摸着湿漉漉的头发,郁闷死了,「他怎麽到处乱说……都是几年前的事情了。」 杨慎睁开眼,隔着湿漉漉的发丝,静静看着她,低声道:「你放心,我不说。」 过了一会儿,他又说:「师姊是个好人,以後会有更好的人配你。」 再也没人说话了,雨点越来越大,把所有声音与心事都遮盖住。 伊春怔了很久,终於也躺下去,像他一样,把胳膊枕在脑袋下面,一起看着灰蒙蒙的天空。 不知道为什麽,就算很冷,雨点打在身上也很不舒服,她还是不想离开,他也不想离开。 这一刻,一起躺着看看天空,听着彼此近在咫尺的呼吸声,彷佛这里就是整个世界。 这样也挺好的。 两人在山顶淋了半天的雨,後果就是两人都发烧了,在床上躺了两三天。 师父来探病的时候,伊春正烧得头晕目眩,眼冒金星,把香炉当作茶水恭恭敬敬地奉上去。 师父於是无奈地叹息,「去躺着,别乱动。」 爹娘在干活,家里只有妹妹二妞,她见到老爷就腿软,根本不敢进来端茶、送水,师父只好自己倒了杯冷茶,嚐一口便厌恶地丢在旁边。 「烧得厉害吗?」他坐在床边,拧了新帕子给她盖额头上,顺便把被子给掖掖。 伊春鼻塞严重,一个劲摇头,「没事没事,师父我明天就能上山了,您老放心。」 师父默然片刻,低声道:「云卿来求我,希望尽早和文静把亲事定下来,我已经答应了。」 伊春突然打了个大喷嚏,鼻涕满面,赶紧用帕子擦擦,「哦,好……好啊,有喜酒吃了。」 师父干嘛特地过来告诉她这个消息? 墨云卿成亲也好,结婚也好,生孩子也好,跟她一点关系也没有嘛,难不成师父知道那件尴尬往事,故意过来试探她的? 师父见她神色平静,便稍稍放下心来,又道:「文静年纪还小,才十三岁,我打算安排他俩先文定,等她及笄再正式大婚。」 伊春不晓得该说什麽,只好乾笑。 「伊春你是个好孩子。」师父突然发了一句感慨,「所以师父对你的要求也比旁人高许多,希望你能成才,继承斩春剑,让减兰山庄名满江湖,师父不愿你像普通孩子一样,到了年纪就嫁人生子,蹉跎一生。」 伊春憋不住又打了个喷嚏,捏着鼻子说道:「我……我没事,师父,我知道的。」 「你和杨慎都很用功,师父很欣慰,杨慎如今所学不多,稍显稚嫩,我精力有限,有时候难免疏忽,你身为师姊,也算他半个师父,得空可以多指点他一些。」 这是当然的,她连连点头。 师父顿了顿,神色忽然严肃起来,「伊春,你知道若想继承斩春剑,需要怎样的试炼吧?」 「知道。」 要继承斩春,并不是师父认同就可以。 师父的师父,在临终前早已留下锦囊,内封密策一条,写着继承斩春之人须得办到的一件事,只有出类拔萃的弟子,才能有幸目睹锦囊里的密策,然後,谁先办到此事,谁就能得到斩春。 师父与她说这话,等於是告诉她,她与杨慎两人就是那有幸能看到密策的弟子,为了继承斩春,他们必须完成一个任务,谁先办好,谁来继承。 第四章 伊春咳了两声,哑着嗓子说:「师父,您是要马上决定谁来继承斩春剑了?」 她和杨慎才十四岁,现在继承是不是太早了? 师父笑道:「当然不是要你们现在继承,我是要你们随时做好出去试炼的准备,山庄里虽有师父教你们武艺,但经验与人脉却是教不来的,趁着年轻,多闯闯总不是坏事。」 伊春点点头,师父在她肩上拍了两下,起身道:「你好生休息,病好了就上山,为师要开始传授回燕剑法了。」 伊春登时大喜。 回燕剑法可是减兰山庄最精妙的武功,她觊觎已久,巴不得马上就生龙活虎地蹦回去开始学。 回到山上的时候,遇到了杨慎,他的病也好了,正在一寸金台上挥舞木剑。 伊春走过去,咳了一声,算作打招呼。 杨慎满头大汗,懒得回头搭理,隔了一会才道:「你放心,山顶的事,我不说。」 伊春小声道:「真的不说?可师父好像知道了……他以前也没找过我说这种事……」 她还不太了解他,有点不相信,这小子看上去蛮阴险,肚子里或许要耍小九九,说不定真是他说的,不能掉以轻心。 杨慎不由大怒,把木剑一丢,把手拢在嘴边大叫道:「喂!大家都过来啊,後山桃林有个不得了的大事啊……」 伊春慌得一把扯住他,抬手就去捂嘴,「你明明说了不说!」 杨慎斜睨她一眼,伸出手来,「原本我是打算烂在肚子里当作没发生过,但师姊的怀疑态度让人很不爽,给我五十文钱好了,当作遮口费。」 这次轮到伊春大怒,「你分明是敲诈!」 他於是继续嚷嚷:「大家都来啊,後山桃林里的事……」 伊春头发都要竖起来,忙不迭从袖子里掏出一把铜板,往他手里一塞。 「三十文,不许还价!」 杨慎立即闭嘴了,把钱在手上掂掂,满意地塞进怀里,拾起木剑,和没事人似的继续挥舞。 伊春作贼心虚,左右上下看看,确定周围没有闲杂人等被引诱过来,这才大大松了一口气。 冷不防师父的声音在台下响起:「後山桃林发生了什麽不得了的大事?」 她顿时手足无措,本能地在地上找洞,她好钻进去别出来。 师父心情似乎不错,面上还带着一丝笑,走过来看看这个,再看看那个,两人都是他锺爱的弟子,所以他的神情十分柔和。 杨慎故意回头看了看伊春,神情诡异,吓得她脸色越发白了。 「哦,是那天在後山桃林发现了一只狐狸,怪漂亮的。」他说得无比自然。 伊春一瞬间从紧张的高峰滑落下来,浑身都软了。 偷偷瞥一眼杨慎,他也正望过来,对她微微一笑,倒难得有种狡黠的俏皮。 光阴荏苒,眼看着年关将至,山上早已下了两、三场大雪,放眼望去皆是银装素裹。 大半年之前,伊春和杨慎各自病了一大场之後,师父就把四个弟子分开指导了。 他俩算重点培养对象,整个下午连带大半个晚上,师父都会亲自传授剑法,指点两人拆招,而上午他俩就在一寸金台上练剑,师父则在山庄里,另一处比较小的演武堂里指导墨云卿与文静。 两边练武的地方隔着挺远,伊春直到大年三十那天,才见到了暌违大半年的墨云卿,他穿着新裁的鸦青褂子,个头似乎又窜高不少,面如冠玉,一眼看去真是个翩翩佳公子。 文静柔顺地站在他身侧,谁看了都要在心中赞叹一声,好一对金童玉女。 见到伊春与杨慎过来,文静立即笑吟吟地上前行礼:「见过师姊,见过二师兄。」 伊春点点头,「新春快乐,恭喜发财呀!」 文静轻笑一声,捂住嘴,轻道:「师姊真会说笑,我能发什麽财,云卿要做山庄新主人,才是发财呢。」 大半年没见,她连师兄两个字都省了,了不起,那话语里,自然而然要带上一些得意的色彩,用胜利者的姿态。 伊春毫无所觉,自己扯了一把椅子坐了,忽觉有人看自己,抬头去望,就见墨云卿不甚友好的目光。 她又站起来,恭恭敬敬抱拳行礼,「师兄新春快乐,恭喜发财。」 他没搭腔,又从鼻子里「哼」了一声,别过脑袋,说:「多谢,承你吉言,也保佑你来年多走走桃花运,找个门当户对的男人。」 言下之意不外乎指责她曾有高攀自己的意图。 这顿饭吃得无味之极,伊春专心数着碗里的米粒子,巴不得天赶紧黑下来,她好回家。 对面的墨云卿一直在说笑,不知说到了什麽,忽然提高声音:「伊春师妹怎麽不吃饭,听说你晚上要回自己家,下人家里,只怕没这些好饭菜吧?」 她头皮有些发麻,抬头看看他;再看看文静,她在忍笑;再看看师父,他目中微有怒意。 於是伊春慢条斯理地说道:「其实嘛,下人家里的饭菜也还可以,别的不说,喂饱一只多嘴八哥还是绰绰有余的。」 她喜欢过他,所以他可以把她当作泥人,任意揉捏,因为她的喜欢不值钱,大约还侮辱了他高贵的出身,不过他总要明白一个道理,她不是泥人,所以她有火气。 「你什麽意思?」他漂亮的脸果然沉了下来。 伊春没有说话,继续专心数碗里的米粒子。 场面有点尴尬,隔了一会,杨慎咳一声,过来圆场:「师姊,我还没去过你家呢,过年能去玩吗?」 伊春展颜一笑,点点头。 她越发觉得这个师弟很顺眼,十分顺眼。 墨云卿张嘴还要说话,师父突然开口:「天气不太好,只怕是要下雪,伊春、杨慎,你俩这就收拾一下下山吧,万一下起雪来,山路不好走。」 伊春长长松了一口气,得命似的赶紧起身,行个礼,直接奔走了事。 直回房收拾了个小包袱,出得门来,才发现杨慎早早等在门口,衣衫单薄,冻得脸色发青。 她奇道:「你怎麽不收拾东西?就穿……这身衣服过年?」 突然发现这孩子好像就没怎麽换过衣服,常年只有两件衣服轮着穿,不是青灰粗布打满补丁的外衣,就是褐色粗布打满补丁外衣,从春到冬,连稍厚实点的都没有。 如今他身量长高了,衣服穿在身上显得又短又小,脚上踏着一双破烂草鞋,十根脚趾冻得有红有白,看着越发拘谨可怜。 杨慎说:「没什麽可收拾的,走吧。」 伊春犹豫了一下,点点头,两人一起下山回家。 因着伊春是第一次带男孩子回家,而且是墨云卿少爷以外的男孩子,爹娘立即沸腾了。 爹笑呵呵地问他会不会下棋,剑法学的如何;娘则拉着他的手亲亲热热地问他的名字,爱吃什麽。 伊春笑嘻嘻地坐在椅子上择菜,道:「这是我师弟羊肾,您二老悠着些,别吓坏了人家,爹,今晚红烧肉要大块的,肥肉多点!羊肾喜欢吃肉。」 她爹笑呵呵地答应着出去杀猪了,杨慎见伊春她娘杆面很吃力,便自告奋勇洗手摞起袖子来杆。 她娘笑得嘴也合不拢,问他:「你今年多大了?是哪儿人?」 杨慎在大人面前老实得很,答道:「我今年十五岁,比师姊小一个月,是邵州人。」 「爹娘都还健在吧?家里几个兄弟姊妹?」 杨慎顿了一下,声音没有任何变化:「城里闹瘟疫,家人都死了,只我一个活着被师父带上山。」 屋子里静默了一阵。 二妞拉拉伊春的衣服,低声道:「姊,我听说老爷新收的那个男弟子瘦得像竹竿,长得特别难看,怎麽这人和传闻不像啊?」 伊春道:「他是瘦,不过谁说长得难看?他长得……呃……」 杨慎长什麽样,她压根没关注过,这会儿回头去看,他刚好嫌挡在额前的浓密头发碍事,全拨到了後面,露出饱满的额头来。 出乎意料,倒是一张精致秀气的脸,睫毛长而浓密,不输给墨云卿脸上那两把小扇子,但总觉着这孩子看着就不像好东西,像是一肚子坏水,又或者可能随时会悄悄在背後给你一下子的坏蛋类型。 伊春回头,说:「他长了一张坏蛋脸,不过人很好。」 有的人长一张好人脸,神采飞扬,却不是什麽好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