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斩春 下》 第一章 【第一章】 伊春满身是血的醒过来,便见到一轮满月挂在天边,清辉万里,大得惊人,抬手就能摘下来。 很冷,彻骨的寒冷从身体每一个伤口裂缝钻进去,血液好像要被冻结。 她吐出一口气,白雾旋转着升上去,一下子便消散开。 小小一叶扁舟在玲珑碎冰的湖面缓缓晃,船身偶尔会和冰块碰撞,啪啪声在安静的夜里回荡。 伊春有那麽点儿反应不过来,她应当只是作了一场怪梦,现在醒了。 她在,她好好的;杨慎在,他也好好的。 隐隐约约,听见拨弦声,跳脱悠闲,像漫不经心一阵风。 叮叮咚咚,三弦在唱歌,有个男人也和着拍子在唱:「玉宇净无尘,宝月圆如镜。风生翠袖,花落闲庭。」 伊春努力把脑袋往上抬,看见船头倚着一个男人,怀里抱着三弦在清唱。 他穿着银红褂子,脖子上围了一条毛茸茸的紫貂围巾,色如美玉,脚边还安置一尊小案,案上茶水正热,水气氤氲,满湖馨芳。 她呆呆看了好久,从喉咙里发出一个沙哑的声音:「舒隽。」 舒隽放下三弦,低头望过来,那神情似乎有千言万语要说,最後只变成一句话:「你还留着一条命。」 她没有回答,身上伤口都被上过药,包紮整齐,应当是他的功劳,要说谢谢,可是她现在什麽也说不出来。 舒隽於是丢了一条帕子去她脸上,声音很轻:「再睡一会儿吧。」 伊春乖乖地闭上眼睛,真的睡了。 她梦见很多很多人,很多很多事,脑门子像是被挤得发疼。 最後所有东西都变成模糊背景,从泛着白光的深处绽放出一点一点的桃红,那是减兰山庄後山桃林,花开得正好,雨下得也妙,林中那个少年出现得更是恰到好处。 他发脾气,「我的名字是杨慎啊杨慎!把别人的名字念成那样,好得意吗?」 他偶尔害羞,「师姊今天这样装扮……倒是好了许多。」 他亦是热情如火,「我什麽也不会做,伊春,只要你活着就比什麽都好。」 最後在花神庙一起求签,他求到的应当也是一张上上签吧? 没错,是上上签,他亲口告诉她的,但她的话却没能告诉他,以後也不能告诉了。 救她的那个人还在弹着三弦,漫不经心地唱着:「玉宇净无尘,宝月圆如镜。风生翠袖,花落闲庭。」 整个茫茫雪夜都被笼罩在一层白雾里,被他的歌声覆盖,静谧、悠闲、懒散。 伊春蒙着帕子,声音含糊:「舒隽,怎麽是你救我。」 他懒洋洋地「嗯」了一声,停下三弦,歪着脑袋想了好久,最後淡道:「大概……因为我有点喜欢你吧。」 她的回答出乎意料快:「可我不喜欢你。」 舒隽走过去一把掀了帕子,神情似笑非笑,似恼非恼,「你拒绝得真直接。」 说着他索性坐在她身边,抬手在她脸上轻轻拍两下,两眼望着远处皑皑白雪,说:「总会教你喜欢上我的。」 可是伊春不想听这些,她挣扎着从船上坐起来,立即见到杨慎躺在船舱里。 他被人整理过了,肩上那个竖劈下去的裂口封得整齐利索,身上也换了乾净的新衣,头发光滑柔顺,全部束在後面,露出额头。 他像是睡着了,推一把就要醒过来,恼怒地骂她扰人清梦。 伊春扑过去,紧紧抱住他,贴着他的脸颊,好像有许多话要和他说,只是说不出口。 这一切都不会是真的,他明明就在这里,在她怀里,天亮的时候还抱着胳膊说要吃豆腐脑,两个人手牵着手去花神庙抽签,她抽中了上上签,欣喜得不知怎麽办,飞快回头看他,他便虔诚地跪在神前,略显瘦削的背影,衣角上还有一块新钉的补丁。 後面好多人在抱怨,因为他摇签的时间太长了,好像要把所有灵魂都投进去摇晃一般。 可是他不在乎,她也不在乎。 他应该要拿着签文,笑吟吟地迎着风朝自己走来,头发被风吹得摇晃,偶尔刮在眼睛里,他就用手拨开,他的额发总是这麽倔强,就算全部撸到了後面,还是会有那麽一、两绺不听话,徘徊在额头上。 他抽中的是什麽签?她猜不到,可是不管他抽的是什麽,就算是下下签,她也不管。 这一次一定要好好和他说,握着他的手,看到他眼睛里去,一个字一个字告诉他:「羊肾,我是上上签,神明告诉我咱们就是很合适的一对,所以,咱们要永远在一起,永远不分开。」 事情应当是这样顺利,而不会突生变异。 他如今这样冰冷地睡在怀里,看上去是那麽陌生,嘴角微微抿着,像是在作梦,并不痛苦。 他梦见了什麽?是否有她? 他怀里有一个小荷包,上面已经染满了血,伊春慢慢抽出来,手指在乾涸的血迹上用力搓,像是要把血迹搓掉似的。 荷包里硬硬的几个凸起,是他还没用完的银子,有两张签文裹在银子上,一张淡红,一张淡黄。 原来他也是上上签。 伊春将那两张签文折好小心放进自己怀里,像是收起最宝贵的东西,虔诚而且认真。 过了很久很久,她终於把头抬了起来,眼怔怔地望着远处漆黑湖面。 舒隽低声道:「我不是因为他走了,所以趁虚而入。」 伊春的声音很轻:「嗯,我知道了。」 他又说:「找个好风水的地方,让他入土为安吧。」 她赫然转过头来,脸上有红有白,伤痕血迹累累,就是没有一滴眼泪。 舒隽不由哑然。 「要埋了他?」她问得像个小孩子。 舒隽说:「这是能为他做的最好的事,给他在地里找一个家。」 伊春点了点头,伏在杨慎身上渐渐睡着了。 舒隽曾想,她一定会惊天动地的大哭一场,甚至哭晕过去,然後咬牙切齿不顾伤势提剑嚷嚷着报仇。 可是她却什麽也没做。 这里是苏州郊外的一个风光明媚的小丘陵,他租了一户民居给伊春养伤,杨慎就埋在风景最好的那一个小山头,推开窗便能见到乾乾净净的墓碑,小南瓜每天会用清水细细擦洗,冬天找不到花可以供,舒隽便用冰雕出几朵花来放在墓前。 伊春最常做的事,不过是推开窗静静凝望那个小小坟墓。 谁也不知道她在想什麽,连向来以聪明伶俐着称的舒隽也摸不着头脑。 小南瓜就喜欢危言耸听,好几次拉着他偷偷说:「主子要把葛姑娘看牢一些,这种症状像是失心疯,万一一个想不开,只怕是要提刀抹脖子的。」 於是伊春房里所有的利器一夜之间突然消失了,连修眉毛的小刀也不见踪影。 小南瓜又说:「当心她扯了被单上吊。」 於是屋梁一夜之间被拆了,挂帐子的漂亮大床换成了除了被褥什麽也没有的小床。 小南瓜还说:「千万别让她咬舌头。」 舒隽终於忍无可忍,一拳把小南瓜头顶打出个包来,心里到底放不下,走到伊春屋子门口,抬手敲了敲门。 门很快就开了,伊春的伤势已经好得差不多,见到舒隽,她微微一笑,将手里一团洗乾净却皱巴巴的衣服递给他。 「舒隽,小南瓜会缝补衣裳吗?能帮我把这件衣服缝好吗?」 舒隽默然展开那条罗裙,正是当日救她的时候她穿在身上的,上面大小破洞有几十个,就算补好也肯定不能穿了。 他把衣服收好,点头道:「好,我让他帮你补。」 走到门口,忽然听她在後面诚心实意地说:「谢谢你,舒隽,真的谢谢你。」 他回头漫不经心笑道:「谢什麽,我高兴而已。」 伊春指着窗外杨慎的墓,柔声道:「我也替羊肾谢谢你。」 舒隽看看她,还是心不在焉一笑,「那个,也是我高兴。」 伊春眨眨眼睛,消瘦的脸颊露出一丝笑靥来,又温柔又忧郁。 舒隽於是想,以前那个男人婆去了什麽地方?这样笑起来,倒比以前漂亮许多了。 伊春离开的那天,没有打招呼,只在桌上留下自己的荷包,里面零零碎碎,大约有三两多银子。 舒隽望着空荡荡的房间,再看看手里那只旧荷包,心里也不知是什麽滋味。 小南瓜说:「主子,她给你留钱,证明她不想白白受你恩惠,你完了,人死为大,这辈子你都注定被她甩。」 舒隽连爆栗的力气都没了,神色怪异地捏着荷包,喃喃道:「三两银子就想买我舒隽的恩情?未免太便宜了……」 小南瓜赶紧顺水推舟,「就是啊,人活一口气,咱们可不能被她看扁!主子,把银子当面还给她吧?」 舒隽把荷包塞进怀里,背着双手走出门。 雪已经化得差不多了,露出斑驳黄黑的泥土来。 他轻轻的,像是对自己说话:「对,要见见她,不能让她这样走掉,欠了舒隽的东西,一定得还。」 有了晏门的万两白银,减兰山庄气势比以往大是不同,青瓦旧屋修葺一新,隔了很远便能见到琉璃瓦璀璨的光辉。 第二章 多了许多人,却都是晏门派来的,减兰山庄气势是出来了,但怎麽看怎麽像个悲哀的傀儡。 这里是伊春成长、练武、学做人的地方,教给她的最後一课,是无奈的屈服。 数着半旧的青石台阶,一阶一阶慢慢走上去,便到了曾经开满茶花的一寸金台。 晏门的人一般不会出现在这种地方,空荡荡的一寸金台,再也听不到弟子们练剑的喝呼声,如今台上只坐着一个身形萧索的男人。 伊春轻轻靠近,他没有回头,声音沙哑地开口:「伊春,你过来,到我面前来。」 她默默走到男人对面,一动也不动地看着他。 他老了很多,才一年而已,眼角多了细碎的皱纹,头发也花白了大半。 他望着练武台边缘那些枯枝败叶,低声道:「江湖权益斗争是何等残酷,你终於明白了?减兰山庄也不过是江湖里一颗小棋子,做不了谁的天,天外有天,你永远也不知明天自己会被谁吞了,有时候,趋炎附势不是卑鄙下流,只是自保而已。」 伊春的嘴唇微微动了一下:「师父,让羊肾去死也是自保?」 师父没有回答,或许他也不知该怎麽回答这个问题。 人命在江湖斗争里,和捏死一只蚂蚁也没什麽区别,倘若死的是任何无关紧要的人,谁都可以潇洒地说一句「人在江湖,身不由己」,死就死了吧。 可死的是杨慎,他亲自指导他练武,教导做人道理的弟子。 所以师父在沉默了很久很久之後,只能轻轻说:「死对他来说,也是解脱,活着被仇恨和空虚折磨,这样放下一切大约会轻松些。」 伊春盯着他,「您怎麽能把这话说得如此轻松,随便就给他下个判断,羊肾的努力就被您一句话给抹灭了,您怎麽知道他被仇恨、空虚折磨,您怎麽知道他不想过快乐的日子?」 师父又一次无话可说。 伊春垂下头,「他比我先知道太师父锦囊的秘密,是师父事先告诉他的,您怕我知道了会不肯下手,所以先透露给他。师父,看我们自相残杀就是您要的结果?现在他已经死了,减兰山庄也被修得这麽漂亮气派,您是不是满意了?你们父子俩从此就衣食无忧,等着晏门把减兰山庄发扬光大,我们俩可以随便丢一旁,只要做好看门狗就行?」 「住口!」师父浓眉倒竖,猛然从椅子上站了起来,可是双腿却不能着力,又跌坐回去。 伊春这时候才发现,他两条小腿呈一个古怪的角度扭曲着,分明是被人用掌力硬生生震断,又拖延了医治,导致他成了个不能行走的废人。 见伊春死死盯着自己的小腿,师父脸色苍白,沉声道:「你小小年纪,又能懂得什麽!」 她确实什麽也不懂。 晏门来砸减兰山庄的门,用的不光是万两白银,师父的双腿就是最好的证据。 伊春咬了咬嘴唇,喉咙里好似有什麽东西堵着,很疼。 她低声说:「我明白师父的苦衷,我也知道世上的事没有什麽简单对错,我只是不想和他们走一样的路罢了。」 对着师父跪下深深磕了三个头,伊春起身便走。 师父在後面叫道:「伊春,杨慎已经去世,这世上能继承斩春剑的便只有你!」 她摇头,「我不要。」 师父又说:「你若不要,斩春剑便会被晏门的人抢走,我减兰山庄上下几十口人,从此再也不能得见天日。」 她顿了一下,师父从椅子下的暗格里取出一把宝剑,剑鞘是春水般的浓绿,细而长。 这是名动天下的斩春剑,亦是减兰山庄的象徵,拥有它才算真正拥有湘西一带的势力,让武林中人臣服。 师父把剑直接抛给她,「拿好了,只当它是一件利器,日後行走江湖、快意恩仇对你亦有帮助。」 伊春被动地接住斩春剑,入手只觉比平常铁剑要轻巧许多,由於一代代传下来,剑柄已经被磨损得很旧了,但那浓绿欲滴的颜色还是那麽美丽。 她低头看了一会儿斩春剑,轻问:「晏门……若是找师父要剑?」 师父淡淡一笑,沧桑面容到底还是浮现出一丝昔日傲气,「唯独这个不能交给他们。」 伊春细细摩挲着手里的斩春剑,她曾经多麽想继承它!连着做人全部的意义都在这里面了。 她也曾得意地妄想过,少年鲜衣怒马,腰挎斩春剑行走江湖的气派,那一定是很显眼,很张扬的。 可是这轻巧的宝剑如今握在手上却如此沉重,比一个人的生命还要重。 从头到尾,一切不过就是为了这柄斩春剑。 师父说:「山庄里闲杂人我已经清走了,他们并非武林中人,不必卷入这场风波,你父母现在永州宁裕镇,去看看他们吧。」 伊春把斩春剑系在腰上,离开了减兰山庄。 一路上反覆回想发生过的、正在发生的、将要发生的所有事情,她想得有些心力憔悴,偶尔忍不住把斩春剑拿在手上仔细观察,发现在剑柄顶端刻着字,年代久远了,很费力才能辨认出是剑的名字「斩春」。 那个「斩」字铁骨银钩,透露出一股阴森血腥的气息来,像是要将「春」字刺穿一般。 这大概真是一柄魔剑,靠近它的人,永远也不会拥有春天。 爹娘在宁裕镇一个小庄子上过得很悠闲,不用再做下人,凭着半辈子的积蓄倒也不会挨饿受冻。 娘见到伊春只会流泪,捧着脸一遍一遍说:「大妞怎麽瘦得这麽厉害?在外面吃了不少苦吧,和老爷好好说说,女孩子家不要再出门吹风淋雨的,让人心里多难受啊。」 爹左右张望,问她:「上回来的那个小夥子呢?叫什麽杨慎的,怎麽没跟着来?还想和他下几盘棋呢。」 话未说完,伊春心头像是突然被利器狠狠刺了一下,扎一下,不够,扎了无数下,像是把前几天积累的情绪,统统倾泄出来似的。 过年的时候他还在的,衣服破破烂烂,人却站得笔直,一点儿也不狼狈。 他明明说过,以後赚钱了要还她三十两银子,说的时候眼睛笑得弯弯,充满了少年人的狡黠。 他也说过,世上没有不变的东西,这句话不对,一定有不变的东西存在。 如今她知道他是想告诉她,他喜欢她,一辈子也不会变。 他还说过,我们都不要管斩春剑和减兰山庄,天下那麽大,我们要去很多地方玩。 他说过很多,每一句她都记得。 可是最重要的那些话,她却没能给他。 想说的是,哪怕他没有钱,没有背景,一无所有甚至还身负血海深仇,这些都没什麽大不了的,喜欢一个人从来都不是看这些东西,只要两个人能在一起,在一起很久很久,没有什麽过不去,时间一长,回头看看那些苦难都是过眼云烟,两个人的手能牵着就好。 她以前喜欢过墨云卿,以为那就是真正的喜欢了,被拒绝之後吓得缩回去什麽杂念都不敢再有,明明已经察觉到杨慎喜欢自己,却还要装作不知道,用弟弟当藉口回绝他。 在这世上,她留给他关於感情回应的最後一句话,竟然是「我一直把你当作弟弟」。 我也喜欢你,我们要永远在一起……她没能让他知道。 「他走了,和他家人团聚,以後再不会孤单了。」她说。 迟迟不来的眼泪,此时如雨下。 伊春在家里住了半个月,於一个清晨再次默默离开,留下一封书信说出门散心。 其後又过半年,江湖上一个名叫「减兰山庄」的门派悄然灭亡,关於山庄主人的下落,众说纷纭。 有说他带着斩春剑躲了起来,不甘湘西势力被晏门吞并;有说他早已将斩春剑托付给可靠之人,被晏门灭口。 无论说法为何,从此再也没人见过山庄主人。 晏门另寻斩春继承人的计画落空,湘西大小门派有不服的趋势,让门主大为头疼,找到葛伊春,此乃征服湘西第一要任。 殷三叔还在为那天没能看住宁宁,反让她杀了杨慎而自悔,人一死,葛伊春是再难拉拢过来了,能不能找他们报仇暂且不说,恨之入骨是必然的。 抬头看看晏于非,他正倚在窗前看书,神色淡淡的,从葛伊春大闹客栈被舒隽救走之後,他以为少爷会大发雷霆,谁知他什麽也没说。 这种神情反倒让人看不出深浅喜怒,难免心中惴惴。 「少爷,宁宁那丫头关在地牢里也有半年多了,倘若找到了葛伊春,将宁宁交给她任意处置,解释清楚原委,想来还是有一丝挽回余地的。」 殷三叔试探着开口,先摸清少爷的态度再说。 晏于非将书翻了一页,没有抬头,低声道:「我晏门还不至於为了一把剑屈从至此。」 「少爷的意思是?」 晏于非转过脸来,目光清冷,声音也是冰冷的:「以拿到斩春为第一要任,人是活是死,意义不大。」 殷三叔垂手走到门口,不由得抬头再看他一眼。 他曾经也是个意气风发的少年,如今却已经变成了老谋深算,冷血无情的上位者。 第三章 「少爷,小门主那样固然可惜,但……强极则辱,少爷还请谨慎。」 「啪」的一声,书合上了,晏于非面无表情地望过来。 殷三叔告罪一声,匆匆退下了。 那本书晏于非却再也看不进去,随手丢在案上,将窗户推开。 半年过去了,窗外又是一片春光明媚。 春光明媚,他小叔就是死在这个美丽的季节,临死的时候他浑身流着血,那也不算什麽,晏门的男儿哪个不流血。 可是小叔眼里还流着泪,那个顶天立地惊才绝艳的男子,临死的时候泪流满面。 他死死攥着门主的手,一个字一个字说:「我好悔……大哥,我还不想死。」 不,他永远不会变成小叔那样。 该杀的人,一个都不能手软。 入了秋下几场雨,便是一日凉爽过一日。 山中绿叶大多已变色,黄的黄、红的红,映着尚未凋谢的绿,倒比春季别有一番繁华景象。 时候尚早,东江湖上晨雾茫茫,五步之外就看不清人脸,小小一叶扁舟在湖里静止不动,像一幅静谧的画。 舒隽坐在船头打个老大呵欠,扶着下巴懒洋洋说道:「鱼还在睡觉吗?怎麽到现在一条也不上钩。」 小南瓜还在船舱里睡懒觉,咕哝着:「早八百里就闻到主子的杀气,都躲起来了。」 舒隽一手抓着钓竿,一手摸了摸脸,「胡扯吧,我这般纯善的人怎会有杀气。」 小南瓜心情不好,翻个身撅嘴,「怎麽没有,这种时候主子偏要还什麽人情,巴巴的跑来这鸟不拉屎的地方替人家看门,搞不好随时要打起来,本来说去洞庭湖吃螃蟹的,结果连螃蟹的边都没摸到。」 舒隽瞥他一眼,「没出息,一个螃蟹让你念叨到现在,洞庭是湖,东江就不是湖了?看你家主子给你钓最肥的螃蟹上来,吃死你。」 小南瓜骨碌一下坐起,爬到他脚边,鄙夷地看看他手上的鱼竿,摇头道:「啧啧,主子一看就是五谷不分、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富贵家伙,螃蟹是用鱼竿钓的?」 舒隽吊了半天一条鱼也没上钩,确实不太有面子,索性把鱼竿收回来。 「那螃蟹要怎麽钓?」他不耻下问。 小南瓜把手搭在额头上四处看看,「去靠岸的地方,要用专门的蟹笼或者网才能捞到呢。」 舒隽今天很有兴致,指使着小南瓜把船往岸边划,真打算捞螃蟹来下酒。 小南瓜一面摇船,一面叹气,「主子可别把我当作馋嘴小孩儿,我是说主子在这里根本是浪费时间,有这空闲,不如赶紧去找葛姑娘,她一个姑娘家身上还带着晏门觊觎的斩春剑,江湖上多乱啊,你就放得下心?」 舒隽倚在船舱上继续犯懒,淡道:「为什麽是我去找她,她为什麽不来找我?就给我三两银子,让我动动手指也不够呢。」 男人啊,无论什麽时候面子永远第一。 小南瓜无奈地摇摇头,明明是大半年四处辗转找她,他还嘴硬,要不是在洪州遇到一个人,他们也不会暂时放弃寻找伊春,跑来郴州东江湖钓鱼。 主子向来最怕麻烦,以前也有许多人慕名而来,出大价钱请他办事,他连面也不愿见就直接回绝,这次不知为何是个例外。 小南瓜跟着主子的时间说长不长,说短不短,也有四、五年了,他以为主子有钱、悠闲、懒散,谁也不怕,谁也不在乎……但似乎不是这样,他总有一、两个在乎的人,隐约透露出自己不了解的,主子的过去。 洪州遇到的那人面容普通,无论从什麽方面来看,都是个见了就忘的类型。 可是他叫主子时说:「许多年不见,舒隽长大了不少。」 舒隽愣了一下,神情淡淡的也看不出悲喜,只说:「果然好久不见,这次是要我还债了吧。」 那人递给他一个信封,再没说什麽就走了。 再然後主子就带着他来到了郴州东江湖,在杳无人烟的地方一住就是好几天,小南瓜闷得都快发霉了,连问好几遍,主子才慢悠悠告诉他:「十年前我欠他三千两银子,五成年利,你算算到今天我要还他多少?」 小南瓜算得脸色发绿,什麽也说不出来,从来只见主子给人家放高利贷,四成利已经非常狠了,没想到他也会欠钱,还是更狠毒的五成利。 舒隽於是叹一口气,「所以,你看……钱我可舍不得还他,只好为他做一件事了。」 小船渐渐往岸边靠拢,此时天色已经大亮,渔民们也开始撒网捕鱼虾,靠岸停了许多条渔船,好不热闹。 小南瓜像模像样地请来一个渔婆,向她讨教捞螃蟹的法子。 渔婆盯着舒隽,黑黝黝满是皱纹的脸上也泛出些红晕来,声音出奇的温柔:「两位小少爷要捞螃蟹吗?这等粗活还是让我们效劳,别弄脏了少爷们的衣服。」 舒隽一言不发,从怀里掏出一锭银子,左右看看,大约是觉得太大了,塞回去重新掏,终於掏出一块比指甲大不了多少的碎银,让小南瓜递给她,「不用多说,把捞螃蟹的东西卖给我们就行。」 捞螃蟹的工具还真不是鱼竿,不过是一张破烂古怪的网,上面绑了些米饭之类的吃食,把网拴在长长的竹竿上,靠着浅水将竹竿插进水里,之後只管等着就好。 舒隽坐在船头,两眼盯着那张网,好像马上里面就会挤满肥美的螃蟹,他简直两眼放光。 周围的渔民、渔婆看着这对衣着华贵、形容漂亮的主仆,也是双目炯炯有神,大夥儿乾脆全挤过来,看他们能捞到多少螃蟹。 没过一会儿,破网有了动静,小南瓜欢呼着把船摇过去,收了网捞起来一看,里面果然七七八八爬了许多螃蟹。 「主子主子,你看啊!」他兴奋得满脸通红,把螃蟹举到他面前。 舒隽还没来得及说话,岸边上渔民们便欢呼起来,小南瓜得意忘形地冲他们挥手,自以为捞上的最多,定睛再一看,却见众人根本不是朝自己这个方向赞叹。 「主子,那边好像有人抢咱们风头。」小南瓜顿时有点不服气,「咱们去看看是谁。」 舒隽从网里捞出一只大螃蟹,一边看,一边说:「管他们呢,螃蟹捞到就好,这麽多足够你吃的了,螃蟹性凉,吃多了拉肚子可别哭。」 「去看看啦!」小南瓜是小孩子脾气,容不得别人风头健过自己,当下也不等舒隽回答,摇了船就往那方向划去。 果然见旁边岸头也有许多人围着,还在惊叹不已。 小南瓜伸长脖子去看,却见岸边坐着一个穿黑衣的人,身形纤瘦,头顶还压着斗笠,不知是男是女,他手里抓着一个鱼竿,悠哉悠哉的,没一会儿就钓上来一条大鱼,直接丢进身边的木桶里。 那木桶里已经堆了十几条鱼,看样子都是他钓上来的。 小南瓜回头说:「主子,人家钓鱼的功夫可比你好多啦!」 舒隽懒洋洋地抬头,正好见到那人收了鱼竿站起来,腰肢纤细窈窕,分明是个女子,她把木桶轻轻松松地一提,有水从里面溅出,桶里居然还装了水。 留下两条大鱼,其余的全被她连水倒回湖里。 虽是入秋,天气还有点热,她把斗笠稍抬高,擦了擦额上的汗,斗笠下是一双星子般晶亮的双眸,挺直的鼻梁下是形状漂亮的红唇,唇角毫无芥蒂地上扬,笑得时候露出一排整齐白牙。 是个英姿飒爽的少女。 舒隽情不自禁从船头站了起来,眯着眼像是要再确定一下。 真的是她,没什麽变化,依然笑得爽朗透澈,像天际一朵悠闲的白云,可是隐隐约约还是感觉到了一些改变……她长高了,越发显得身形纤瘦,却没有一点柔弱的味道。 先前那种鲁莽傻小子似的呆气尽数消失,显得沉稳收敛,像一颗打磨出光彩的精致原石,反而收在匣子里,不轻易泄露光芒。 小南瓜怪叫一声,一只螃蟹从船头跳进了湖里,溅起一圈圈涟漪,有点像舒隽此刻的心情。 她离开的时候是那麽黯然,舒隽曾以为她会就此消沉,变得沉默寡言,甚至仇恨刻骨。 好吧,他确实没想到她依然能笑,一个人提剑走遍天下,逍遥自在。 有点犹豫,不知道该不该唤她。 小南瓜却早就大喊起来:「姊姊!主子,是葛姑娘!」 可是隔得远了,她没听见,提着木桶和渔民们有说有笑地离开了。 舒隽漂亮的眉毛忽然拧了起来,不知想到了什麽。 小南瓜抓着他的袖子一顿甩,大叫大嚷:「主子主子,你傻了?还不赶紧追她?」 舒隽想了想,恍然道:「原来那个到处打听郴州巨夏帮的人是她。」 低头发现自己袖子都快被小南瓜扯烂,他正用一种恨铁不成钢的眼神瞪着他,撅嘴道:「主子你故意发呆的吧?别以为我不知道,这会儿还要什麽男人面子,找到人才是要紧。」 他不由失笑,在他头顶敲个爆栗,悠然道:「不急,先看看她打算做什麽事,似乎好玩得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