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猎户家的小娘子 上》 第一章 【第一章】 梅子觉得自己真是没办法活下去了。 说好和福哥一起跑出大山的,可是福哥放弃了,她自己一个人在山崖上等了大半夜,山里的流言蜚语到处都是了,如今看着福哥要娶新媳妇了,各种白眼闲话更是直戳脊梁骨。 梅子虽然只认得几个字,不知道什麽三从四德,但却知道那漫天的闲言碎语让她无颜见人,从此之後她是别想嫁出去了。 死吧,死了就一了百了,不用听到娘怨气的怒骂声;死了,不用听到妹妹不解与埋怨;死了,就不用为了福哥的负心和背弃难过,也不用面对那些教人难堪的流言。 梅子沿着小山路往前走,她知道前面有棵歪脖子树,倒是个寻死的好去处,关於怎麽死,梅子想了半宿,她觉得不能死在家里,既不吉利又会让娘亲、妹妹吓到,还是死在外面好,歪脖子树不高,但腰带一垂足以吊死人,就这麽定了。 梅子继续往前走,清晨山路上没有什麽人,梅子庆幸自己起得早,看起来就算要上吊也是要赶个好时候。 正这麽想着,远处走过来一个人影,一开始模糊,後来逐渐清晰,看到正是村口的猎户萧荆山,他背着弓箭提着各种野味,正大步流星地往村里方向走。 梅子低垂了眼睑,装作没看到,谁知道眼睑低垂的那一刻,却正好看到这萧荆山被露水打湿的腰带和厚实的臂膀,她脸红了下,不过随即觉得好笑,有什麽可以脸红的啊,她都是想死的人了。 萧荆山可能觉得梅子有点奇怪,投过来疑惑的目光。 梅子瞥过眼去,装作没看到,继续往前走,很快便和萧荆山擦肩而过,等越过了萧荆山,梅子总算松了口气,这个人啊,她看到还真有那麽一丝胆怯。 其实山里村子不算大,也就一、两百户人,其他人梅子也都熟悉,只有这个萧荆山她不熟。 据说萧荆山的爹,以前是绿水村里的私塾先生,靠着给几个娃讲课赚点钱勉强糊口,後来这萧老爷子有一天忽然去了,萧荆山埋了他爹,就自己收拾了下,背着个小包袱离开村子了。 萧荆山离开的时候,也就十三岁吧,那时候梅子也才一岁,还是个到处乱爬的娃娃,对这个萧荆山是没有任何印象的。 去年秋天,离家十五年的萧荆山忽然回来了,人已经长成了大个头,看着威武雄壮的样子,只是平时沉默寡言,别人问他在外面都做了什麽,他也不说,再後来有人看到他胸膛一个狰狞的伤疤,很是吓人,於是就有人传他在外面是做了响马的,这麽一来,大家都不太敢亲近他了。 萧荆山自己好像也浑然不在意,回到家里,重新收拾起来,以前他爹的破茅屋早就塌了,他就重新砍了树木,捡了茅草,很快搭建起茅屋来。 平日里他就去山里打猎,偶尔向村里人换点粮食,有时候也拿到山下去卖,於是日子就这麽过下去了。 萧荆山回来後,梅子见过几次的,不过都没敢说话,见到了只是低着头走过去,一来,传说中萧荆山的那道疤痕很是可怕;二来,她一个未出阁的二八少女,看到这样没成家的汉子,心里多少是羞怯的。 如今梅子打定了寻死的主意,却没想到在这山路上,看到了早晨打猎归来的萧荆山,不过幸好这萧荆山也不是个多话的主,不然梅子还真不知道怎麽回答。 梅子又走了不远的路,很快到了歪脖子树下,她摸了摸在晨露中微湿的粗糙树干,想着这就是自己的归宿了。 解下粗布腰带,使劲往那歪脖子树上一甩,腰带轻飘飘的落下,没甩上去,梅子咬咬牙,乾脆提起布裙两脚一蹬往树上爬,山里孩子,小时候谁没爬过树,一个歪脖子树还难不倒梅子。 梅子累得直喘气,总算是搞定了那腰带,她系了一个死结,又在树下搬来一块石头踮脚,试探着把脖子往里面送了送。 梅子将脖子放进那道环时,一下子想了很多,比如幼年丧父,自己身为家里老大不知道吃了多少苦头;比如福哥平日看着她也是深情憨厚,最後还是拗不过家里的人,娶了那有三亩农田陪嫁的女孩儿做媳妇。 梅子苦笑了下,她闭上眼,将脖子送到了环里。 死吧,死後到了阎王殿,她一定要和阎王说道说道,下辈子投个好人家。 一狠心,踢歪了垫脚石,脚趾头碰得生疼,不过脚趾头的疼,很快被强烈的窒息感淹没,梅子呼吸艰难,眼前发黑,在空中徒劳地蹬着两条腿。 她真的要死了,死亡的滋味,不好受。 就在她要被那片黑暗吞没时,脖子里一松,束缚没有了,她觉得前所未有的畅通,可是她没有什麽力气了,眼皮还是沉重地阖了起来。 朦胧中,自己被一只有力的臂膀抱起,疾速颠簸地往哪里走去,在这片颠簸中,梅子迷迷糊糊地再没有了知觉。 梅子醒过来的时候,睁开眼睛看到了屋顶,陈旧的屋顶布满了灰尘,有些地方的茅草彷佛要掉下来的样子,这是梅子熟悉的家,她在这里住了十六年。 她回想起自己寻死的事情,连忙伸手摸了摸脖子,一摸才发现脖子有一道疤痕,摸起来生疼,看来寻死的事不是梦,只是没死成罢了。 梅子觉得口里乾渴,挣扎着起身,看到桌上有碗水,她这时候也顾不上是生是熟,端起来一饮而尽,喝完了还觉得渴,便扶着墙推开门出了屋子。 院子里弟弟阿秋正就着一个案板剁野菜,家里养了头猪需要吃野菜,以前这个活都是梅子做的,而阿秋看到姊姊很是兴奋,把菜刀往那木墩子案板上一扔,就跑过来,「姊,你没事吧?」 梅子点了点头,「没事,娘和朱桃呢?」 阿秋指了指外面,「在地里呢。」 绿水村藏在深山里,能耕种的地少,每户人家能有个几亩肥田就是个富户了,梅子家里祖上也曾风光过,後来虽然一代不如一代,但几亩薄田总是有的。到了梅子爹这一代,境况更不如前,梅子爹得病那会儿,梅子娘为了能给他看病,忍痛又卖了几亩,如今家里就只剩下靠近村子的几亩薄田了。 这几亩薄田,梅子娘可当了宝贝,一年两季种,精耕细作,一季麦、一季谷,中间还插种点黍子,如此劳作下来,一年收的粮食勉强够一家四口的吃用,如今虽不是农忙季节,可也离不开人手,娘和朱桃又下地干活去了。 梅子想出去帮忙,可是身上乏力,於是就走到木墩子前勉强拿起刀剁菜。 过了一会听到外面的大门声响,娘和小妹朱桃回来了。 娘一进屋就骂,说要死就死个乾净,如今死个半截被个野汉子救回来,这本来就没有的名声又少了半截。 阿秋忍不住好奇地问:「不是已经没名声了吗,怎麽又少了半截?」 梅子娘一听更气了,拿起扫帚就往阿秋屁股上抡过去,吓得阿秋赶紧跑远,那个扫帚最後「咯当」一声,扔到了靠近鸡窝的地上,於是又惹得院子里的鸡满院子乱飞,叽叽咕咕,鸡毛遍地,好一通乱糟糟。 朱桃擦了下汗,拢了拢头发,撅着嘴说:「反正名声是没了,这辈子别想嫁人了,就待在家里孝敬娘亲吧。」 梅子娘瞪了她一眼,没好气地说:「少胡说!你看谁家的姑娘嫁不出去的,实在不行的,找远处瘸了、拐了的随便一嫁,照样能嫁出去!」 梅子低着头不吭声,手上更加用劲地剁菜。 嫁不出去就不嫁,她是无所谓了,爱怎麽着就怎麽着! 从那天起,梅子的名声在村里的名声更差了,这次那些闲言碎语,不但说起梅子私奔被人家抛弃的事,如今更添了萧荆山的事,说萧荆山是抱着梅子回来的,一直把梅子送到家里呢,这下子这女娃更是没法嫁人了。 梅子去地里的路上,偶尔就能听到那些话,她咬着唇装作没听见,但心里还是在意的,幸好她一直没碰到过那个萧荆山,不然心里更尴尬。 这一天梅子和娘亲、朱桃在地里拔一些杂草,此时日头艳得很,三个人嘴里渴得厉害,梅子就小跑着回家带点茶水去地头。 第二章 路上正好碰到了萧荆山从外面回来,背上依然是弓箭,大踏步地过来,他看到梅子,应是想起了那日之事,便停住了脚开口问:「你好了吗?」 梅子低着头不敢乱看,她眼角依稀感觉到远处有几双眼睛正朝这边瞄,於是点了点头就赶紧往自己家里方向跑,走进家门的时候,还能听到远处好像有叽咕声,还有大笑声。 回到屋里,梅子咕嘟咕嘟大口喝着水,喝完叹了口气,真是怕什麽来什麽啊! 这件事梅子也没放在心上,那个萧荆山也大出自己许多,八竿子扯不到一块的人物啊。 可是谁知道接下来的事情竟让梅子傻了眼。 萧荆山请了村里的媒人,六斤娘来家里提亲了。 梅子娘见自己女儿还有人要,那个萧荆山虽然怪怪的,可到底不缺胳膊也不少腿,於是赶紧允下了,连聘礼什麽的都没问。 亲事很快敲定,让梅子娘意外的是,萧荆山竟然按照山里传统,送来了各色聘礼,两雄两雌的鸡,五斤的猪肉,一条的大鱼,四色糖果,还有种种谷粮各十二斤,另加银钱九两九。 梅子娘见到这些聘礼,自然更是满口应承,恨不得马上就把梅子嫁出去。 朱桃在旁边不做声,只说自己的聘礼将来不能比梅子少,不然一定不嫁的,邻居家的小嫂子松香过来看热闹,见到这些聘礼也劝梅子,说那个萧荆山年纪是大了点,不过人家做事还算用心,该有的一分都不少给你,你嫁过去也委屈不了。 事到如今,梅子还能说什麽? 梅子望着远处朦胧的青山,在脑子里回想萧荆山的样子,那面目却是模糊的,只记得他汗湿的腰带,以及阔实的胸膛。 她要嫁人了吗?嫁给一个不熟悉的人,嫁给一个被大家传说当过响马的人。 对於梅子来说,嫁人其实是一件遥远的事情。 爹死得早,弟弟阿秋十岁,是个不顶事的;妹妹虽然十五岁了,可性子骄纵,也指望不得;自己十六岁了,按说这个时候也该抱娃娃了,可是娘一直留着,说在家里多帮着干几年活,等弟弟大一些能帮手的时候,再寻个小子嫁了。 梅子和福哥偷偷的来往是一直瞒着娘亲的,朱桃和阿秋得了福哥的好处也没告诉娘亲,後来福哥在家里提起这事,他家里反对,跑到梅子家来劝说梅子娘,梅子娘这才知道,拿着个扫帚在福哥他爹村长面前,把梅子一顿好打好骂。 梅子原本是不舍得离开家里的,可娘亲这一顿打,算是把她心打凉了,因此福哥提议跑出去的时候,她想也没想就同意了。 梅子不求其他,不过是求一个真心对自己的人儿罢了,福哥给了她期望,却让她重重地跌在地上。 如今这麽一折腾,梅子竟然真得要嫁人了,这让梅子的心里有一种说不出的奇妙感。 嫁人的那些规矩,梅子看过很多,她的好姊妹一个个都是她亲眼看着嫁出去的,如今她没有想到自己终於也要走这麽一遭了,梅子有些苦涩,她知道每个女孩子走到的那个地方,都有个喜欢的情郎在等着自己,可是梅子却没有。 梅子的路,尽头是一个让梅子有些惧怕的男人,一个胸膛有道疤痕的男人。 梅子在颠簸的轿子里,听着外面的吹打声,心想萧荆山做事周全,该有的果然一样不少,只可惜这又怎麽样呢?梅子在红盖头下咬着嘴唇,在这颠簸中绕着山村子走了几圈,最後终於停下了。 梅子被送到了新房,萧荆山的小茅屋里。 她坐在炕头上,低着头一动也不动,等着接下来的事情。 当外面的饭场逐渐散去的时候,萧荆山向最後帮忙的几位乡亲道了谢,给了谢钱,又道了别,这才慢慢走进来。 茅屋门「吱呀」一声被打开了,萧荆山大步走近,红盖头下能够模糊看到这个男人的鞋子,梅子的心一下子揪起来。 关於洞房里的事情,梅子早就听说过,她的好姊妹一个个嫁出去,最要好的姊妹阿金更是嫁到本村,她们偶尔回娘家都会聚在一起说这说那,说着说着就脸红偷笑,而梅子装作不在意,尽量不去听,不过那些话还是会朝自己耳朵里钻几句的。 如今轮到自己出嫁了,娘对着她说了一通,她没敢细听,可也知道个隐约了。 她怕疼,也有些害羞,更何况这个男人还长得比平常人更高大壮实,这让她更害怕,她的一双手在红帕下面绞啊绞的,她想萧荆山也一定看出来了,因为萧荆山走到炕边便没靠近。 萧荆山高大的身影笼罩她,低头看着她,也不说话。 梅子顿时尴尬起来,结巴着想说点啥,可张了几次嘴巴都没能出声。 最後还是萧荆山先开口说话:「你饿了吧?」 梅子一听这话,顿时把那尴尬羞涩忘记了,她是真的饿了,饿得肚子都咕咕叫唤了,梅子捂着自己肚子,不让它继续叫唤下去,好丢人。 梅子正脸红着,忽然红盖头一晃便被撩起,萧荆山结实的胸膛就现在眼前了。 她吓得「啊」地一声叫了出来,等叫出声,她才意识到自己的失态,连忙捂着嘴巴,小心翼翼地看着萧荆山。 萧荆山手里拿着一喜秤,喜秤上挑着那红盖头,而他正认真地看着梅子。 两个人相望一番,终於萧荆山放下那喜秤,指了指桌子说:「先吃点东西吧。」 梅子咬着唇,小心地站起身,绕过萧荆山走到桌子旁。 萧荆山端过几碟小菜,又给她盛了一碗野菜与黍子熬的稀粥,和一个银钱喜饼,示意她先吃,梅子默默地拿起筷子,尽量克制着自己不要太狼吞虎咽地吃饭。 等到梅子吃得差不多了,萧荆山又拿来两个酒盅,倒上酒,一杯递给梅子,一杯自己拿着。 梅子赶紧放下碗筷,无措地看着萧荆山,半响她才反应过来,这就是合卺酒了,她慌忙接过,又局促地和萧荆山一起摆出胳膊交叉的姿势,仰着脖子艰难地将那杯酒喝下了。 虽是喜酒,喝在喉中确实热辣和苦涩。 喝完酒,梅子无辜地望着萧荆山,心想接下来是干什麽来着,我可都忘记了啊! 萧荆山一声不吭,起身将两个酒杯放好,又到炕头前整理了下铺盖,这才回过头对着惶惶不安望着自己的梅子说:「睡吧。」 梅子瞬间脸红,心里又开始忐忑起来。 睡觉,这才是新婚之夜重头戏啊! 梅子低着头起身,默默地走到炕头前,走到炕头前就不动弹了。 她要做什麽,自己脱掉衣服? 萧荆山沉默地看着梅子,半响终於指了指那炕说:「你睡里面,我睡外面。」 梅子抬头看炕,炕上两副铺盖,整齐地铺在那里呢,梅子又讶然地看向萧荆山,他是什麽意思,难道是她心里猜的意思吗? 萧荆山见梅子还是不动,挑眉问:「你不困?」 梅子连忙点头,她困,她累。 萧荆山点了点头,迳自脱下粗布外衣翻身上炕。 梅子眼角余光看到他脱下外袍,露出宽阔的胸膛,那肌肉纠结的胸膛上,果然有一道狰狞的疤痕,从肋骨下方一直延续到腰际的粗布腰带处,梅子有点怯意,但禁不住想,那疤痕会一直伸到哪里呢?疤痕会往下,往下,再往下……梅子不敢想下去了,她脸又开始发烫。 萧荆山光着膀子,动手就打算扯下腰带,但他手忽然停下来,抬眼睛看了看梅子,「怎麽还不上来?」 梅子只觉得这个男人坐在炕头的样子,真是让人畏惧,他就好像一只野兽般,散发着凛然的热力让梅子不敢靠近。 可是今晚的事就是个难关,这个难关梅子就算怎麽想逃都逃不了,於是梅子鼓足勇气,小心地脱下身上的累赘喜服。 这个过程萧荆山一直看着自己,梅子的手都在颤抖,她觉得自己的手好像不是自己的,自己的衣服也好像不是自己的衣服。 萧荆山注视着梅子颤抖解开衣服的样子,忽然起身,他一站起来,高大的身子顿时将梅子整个人笼罩住,梅子动作顿时僵住。 萧荆山低头看着自己新娶的这个小娘子,她紧张得连喘息都忘记了,萧荆山蹙了下眉说:「你不要怕,我只是去关窗户。」 第三章 萧荆山绕过梅子走到窗前,梅子的心顿时松了下来,她迅速地褪去外衣,只留了里衣,然後以从未有过的速度爬上炕,钻到了里面的那个凉被里。 萧荆山回来,见她已经上炕了,自己也吹熄了灯,翻身上炕。 黑暗中,梅子只听到窸窸窣窣的动作,还有身旁不容忽视的温热感,她紧张地揪着被子,心里忐忑不安,她不知道接下来会怎麽样,不过还真的没怎麽样,因为萧荆山进了凉被後,就再也没什麽动作了。 梅子紧张地睁着大眼睛,在黑暗中望着根本看不到的屋顶,过了好久,她听到身旁一个粗糙的声音说:「睡吧。」 梅子的心这才放下来,她松了口气,闭上眼睛,梅子还以为自己不会睡着,但她可能真得累了,眼睛刚闭上就进入了梦乡。 梅子平日从不贪睡的,别说其他,就是山村里早上那一轮叠一轮的鸡叫都能把人吵醒,逼得人睁开眼睛,起来收拾屋子、做饭。 但这一天梅子一睁开眼竟然发现睡过头了,她一下子翻身起来,看到茅屋里整齐乾净却极其简陋陌生的摆设,这才想起自己嫁人了,嫁的还是那个胸前有一道疤的萧荆山。 可是如今萧荆山的人呢?梅子摸摸旁边已经折起来的薄被,赶紧起来穿衣,穿好了衣,头发还有些散乱,梅子摸了摸凌乱的发,咬咬唇还是鼓起勇气推开门。 新来乍到诸事不懂,还是先看看人家萧荆山在哪里吧。 推开门便是一个小院,四周用麻绳缠着树枝子围起来,院子里空落落,没有鸡鸭,只有靠近茅屋的地方,有一个临时搭起来的矮小窝棚,窝棚下一个灶台,想来是做饭的地方,此时此刻那个灶台上的大锅里正冒着热气,灶洞里还有星星点点的火,一明一灭地闪着。 而这个家的主人,也是让梅子很是不安的人物,此时正拿了斧头在灶台前劈柴。 萧荆山光着膀子露出後背,那後背黝黑结实,阳刚有力,此时肩胛处结实的肌肉正随着萧荆山的动作而一鼓一鼓的,明明山村早晨的太阳并不毒辣,梅子却觉得有些晕眩,她连忙扭过头去,轻轻地咳了声。 萧荆山停下手中劈柴的活,回头边看梅子,边拿了汗巾子擦了擦额头的汗说:「饭已经做好了,马上就能吃,你等等。」 梅子脸上一红,不光是看到萧荆山胸前那道的确有些狰狞的疤痕,还因为他的话。 自己是新过门的小娘子,结果头一天贪睡到这个时候,竟然让夫婿做好了饭等着自己,这话要是传出去自己可没脸见人了。 她连忙点了点头,结巴着说:「你忙,我来收拾吧。」说着,低着头小步快走到了灶台旁,正准备收拾起饭菜。 谁知道萧荆山疑惑地说:「你不用先梳洗吗?」 梅子的手原本已经伸到灶台大锅盖的把手上,可是听到这个话,她手一顿,很快就缩回,脸发烫了下。 是啊,还没梳洗呢,竟然急匆匆地要吃饭,这传出去才叫一个笑话呢! 她再次摸了摸自己凌乱的发丝,低着头小声地说:「嗯,我先去梳洗。」 萧荆山彷佛并不在意她的失态,放下手中的斧头走到小窝棚旁边,提着一个木桶说:「用这个吧,早上才打的溪水。」 梅子连忙点头,就要伸手接过萧荆山手中的水桶,谁知道萧荆山并没有给她的意思,迳自提着进了茅屋。 梅子见状也只好赶紧跟进去,只见萧荆山又从旁边箱子里,拿出一个木盆放到地上,又拿了一个菱花镜子放到桌子上,这才转身对梅子说:「你先梳洗吧,我再去砍些柴,忙完了就吃饭。」 梅子此时更加羞愧,连抬眼都不好意思,只能轻微地点了点头。 萧荆山迈出门槛的时候,顺手帮梅子关上了门,梅子眼角余光看到,他的後背上有一滴汗顺流而下,最终在他绑紧的麻布腰带上烟消云散,梅子看着他走出去,深吸了口气,尽量让自己平缓下来,弯腰准备梳洗。 按说木盆、镜子等物应该是女方的陪嫁,可是梅子嫁得匆忙,梅子娘手头紧没有余钱,因此连这些都懒得置办,就把梅子送出了门,萧荆山不知道是猜到了这些还是怎麽着,家里竟然备好了一新的用具,这让梅子既脸红又有些感动。 她开始想萧荆山这个人的确不错的,虽说人有些古怪,但到底是个好人,随即梅子又想起了福哥,福哥何尝不是好人呢,福哥以前对梅子也很好啊,可是福哥最後还是娶了别人。 梅子撇开这些念头,将木桶里的水倒在木盆里,开始梳洗起来,她虽然不喜欢萧荆山,可是她感念萧荆山的好,决定尽量不再去想福哥,再说她毕竟也是嫁给萧荆山的,再想那福哥也不合适的。 洗完脸,梅子又用桃木梳子沾了水开始梳头,以前当姑娘的时候头发是梳得随兴,如今嫁人了要梳发髻了,梅子知道怎麽梳,娘每天都梳的,可是如今梅子自己梳起来,才发现这并不是很容易。 梅子费了九牛二虎的力气,总算弄出了一个像样的髻,她担心被萧荆山看出这发髻的别扭,在那里扶着门看外面,就是不敢出去。 梅子正发着呆,萧荆山却推门进来,梅子吓了一跳,萧荆山也愣了,不过萧荆山反应快,随即恢复正常,也没问梅子干嘛扶着门发呆,迳自进屋将蒸笼放在桌上,蒸笼上是昨天剩下的几个喜饼,还有两块不知道是什麽的肉块。 梅子家没有男劳力,平时只是种些粮食,所以梅子娘把粮食看得比命都重要,从来也舍不得拿粮食换什麽肉的,至於自家养的几只鸡,更是当祖宗供着等下蛋,因此梅子家一年四季的饭菜里不见几次荤腥,只有过年的时候才能换换口味的。 如今梅子闻到这蒸得喷香的肉味,嘴巴里不争气的竟然流了口水。 她赶紧低下头,咽了咽唾沫,其实她并不馋,有些东西吃不吃都一样。 以前阿秋跑到山里,眼巴巴用弹弓打些小鸟回来烤着吃,阿秋都让梅子和朱桃吃,梅子是一口也没吃的,因为她想着弟妹既然爱吃,就让他们吃吧,反正自己吃进了肚子後,还是要出来的,吃了好吃的也不过是解一时的馋罢了。 萧荆山显然没有注意到梅子的想法,放下手中的蒸笼又走出去,这次是去灶台盛稀粥去了。 梅子也赶紧跟着出去帮忙,可是萧荆山已经利索地拿了木杓盛了两碗粥,梅子伸手赶紧帮忙端起来,谁知道手伸得太急,烫了下。 萧荆山一手端起一碗说:「进去吧,我来就行。」 梅子家平时都是把粥碗放到一个木盒里端进屋的,此时看到萧荆山一手端着一个热烫的碗,她不由得担心,小声叫道:「快放下,别烫着你。」 萧荆山却不以为意,「我皮厚,不怕烫。」 梅子目光下移,注意到萧荆山的手的确布满了茧,粗厚有力,倒是耐烫的样子。 梅子在灶台旁拿了筷子随着萧荆山进了屋,两个人坐定了开始吃饭。 萧荆山直接要把两块肉中,大块的挟到梅子碗里,「昨天折腾得太辛苦了,多吃点。」 梅子赶紧摇头,「太大了,吃不了的。」梅子不是没吃过肉,但没这样吃过这麽大块的肉,梅子家都是切成小细丁,做饭的时候捏一点放。 萧荆山打量了下梅子,想来他也觉得梅子肯定吃不下这大块肉,便将那个大块肉放到自己碗里,又挟了另一个小块的放到梅子碗里。 梅子看着萧荆山低头喝粥吃饭,自己也赶紧低头吃起来。 这肉块应该是野山猪肉吧,大部分是瘦肉,只是边上有一点肥肉,那点肥经过焖蒸後透出悠人的香味,吃到嘴里都是满足。 梅子拿起喜饼,就着粥,小口吃着肉,偶尔抬头看看旁边那个实在算不上熟悉的男人,心想以後的日子就是这样?如果是这样也不算太坏吧。 不过想着想着梅子忽然有些脸红,难道一块肉就让自己觉得满足?或许自己还是太馋吧。 粥喝了,喜饼吃了,可是那块肉虽然并不大,但梅子依然吃不下,她吃到还剩下一半的时候,就觉得饱了、腻了,看着被自己啃过的肉块,上面还有自己牙齿啃过的痕迹呢,她怎麽好意思告诉萧荆山,说她吃不下只能剩着了。 第四章 这是多麽尴尬、多麽丢人的事情啊! 梅子深深的後悔,她从一开始就不该碰这块肉,她应该直接告诉萧荆山,说她从不爱吃肉,当然她又有些小小的抱怨,为什麽他家的肉都这麽大块呢? 萧荆山吃饭并不快,他大口吃肉、大口喝粥,却丝毫没有什麽粗鲁感,反而有一种豪爽的味道,当他正喝着粥,看到梅子停下来的时候有些不解,「怎麽了,不好吃?」 梅子觉得难以启齿,但还是鼓起勇气开口说:「我吃不下去了。」她的声音如蚊子般,可是萧荆山显然听清楚了。 听到这话,萧荆山浓黑的眉毛动了动,看了看剩下一大半的蒸肉,又看看梅子瘦小的身材,皱眉说:「你吃得太少了。」 梅子低头,脸上发烫,但还是坚持说:「真的吃不下了。」 梅子很担心萧荆山让自己继续吃,因为萧荆山看起来很不满的样子,她开始想像,如果自己被眼前这个强壮的男人逼迫着,吃下那块蒸肉会是什麽感觉,这一想她顿时觉得浑身颤抖,太可怕了。 她甚至想萧荆山会不会生气,会不会像娘亲一样拿起棍子打她?她还想起了那个劈柴的斧头,萧荆山劈柴的时候,可是看着力道十足啊。 谁知道萧荆山二话没说,伸长竹筷,从梅子碗里取了那块还带着齿痕的野山猪肉,自己吃起来。 梅子脸一下子更红了,那是自己吃剩下的啊! 不过萧荆山却丝毫没有顾忌的样子,又去灶台盛了一碗稀粥,就着稀粥将那肉块全部吃下去了。 嫁过来一、两天,梅子慢慢熟悉了萧荆山的生活。 萧荆山没有地,只靠打猎维持生计,这个多少有靠天吃饭的意思了,平时他就在附近山上打些野山鸡、野兔子什麽的,用於平时的嚼用,偶尔会到深山里打些野山猪,或者野熊什麽的拿来卖钱。 萧荆山本身丝毫也不太在乎身外之物,卖了猎物得点钱,能花的都花了,基本没有什麽积攒,就像是现在这次成亲,萧荆山基本是毫不吝啬地倾其所有迎娶梅子的。 梅子说起来是感动,但感动之余,又觉得这个男人的确不太会过日子,她虽然没好意思问人家有多少家底,但多少也能感觉出,萧荆山现在是没什麽积蓄的,因为这天晚上梅子散了头发准备上炕,萧荆山看着梅子没什麽饰物的发髻说:「等我过些日子打了猎物卖了钱,再给你置办些饰物吧。」 梅子听到这,连忙说不用,饰物这些都是有钱人家的孩子用的,她向来穿着素净,已经习惯了的,萧荆山却彷佛有些过意不去,又说:「我也不懂你们女孩子家都需要什麽,有点委屈你了。」 萧荆山这麽一说,梅子反倒不好意思了,她名声差,能有个人愿意娶她已经知足了,如今虽说萧荆山名声有些古怪,可到底也是清白的单身汉子啊,人家不但愿意娶自己,还反倒一副委屈了自己的样子,这让梅子心里很是感动。 梅子不善言辞,也只有在心里想着多为萧荆山分担些,尽到自己做人娘子的本分才是,当天头晌,她就收拾了下萧荆山平日的衣服,拿出来该缝的缝、该补的补,又把萧荆山最近穿过的需要洗的衣服,放到竹篓里准备过会儿去溪边洗。 山村里人一天只吃两顿饭,一早一晚,中午饭那是有钱人家的奢侈而已,梅子眼看着过了晌午,萧荆山去附近山里随便打些猎物还没有回来,於是自己便提着那要洗的衣服去了小溪边。 绿水村坐落在牛头山里面,牛头山到处是溪水、河流,绿水村附近就有一条小溪,上游是取水用来做饭的地儿,下游则是平时姑娘、媳妇们洗衣服的地方。 这次梅子一个人提着竹篓、端着木盆到了溪水旁,早有一些姑娘、媳妇们在溪边洗衣说笑,见到梅子来了,那说笑声渐渐止住了。 梅子只是觉得自己新束的发髻怪怪的,所以看在别人眼里估计是个笑话。 此外又想到自己是个新嫁娘,脸皮儿薄,故而低着头抿着唇一言不发,自个儿找了个角落,用木盆舀了盆溪水,又把衣服拿出来洗。 其他人渐渐开始交头接耳,眼神儿里冒着好奇,时不时朝这边看一眼,梅子脸上发烫,又觉得很别扭,直低着头用力洗衣。 萧荆山的外衣、裤子都在里面,他的衣服大都是粗布或者麻布做的,作工简陋粗糙,如今上面还能闻到男子淡淡的汗味。 梅子平日在路上和村里男人擦肩而过,也曾闻到过他们身上的汗味,大都臭臭的,但是萧荆山衣服上的味道,梅子却并不讨厌,反而觉得很有阳刚感,梅子便又想起晨间光着膀子的萧荆山,还有那厚实的脊背上沿着肌理下滑的那一滴汗,她想萧荆山的汗滴一定全都浸在这衣服里了。 日头晒得厉害,山间的溪水为梅子带来一分沁凉的感觉,她抹了把额头的汗,认真搓洗着萧荆山的衣服。 周围的窃窃私语渐渐停歇,一个梳了髻的年轻女子蹭到梅子身旁,小声地问:「梅子,你还好吧?」 梅子抬起头,只见那女子是小时候的玩伴,阿金,阿金是少数嫁到本村的同龄玩伴,这几年阿金嫁了人,事情也多,但和梅子关系一直还是不错的。 梅子冲阿金笑了下说:「还好。」 阿金犹豫了下,似乎想说什麽,但看着梅子毫不在意的笑容还是没说,只是将自己洗衣服的木盆、木桶都提过来,和梅子并肩洗衣,边洗衣,边随便说点家长里短的。 梅子注意到阿金谈话间,总是小心地避开嫁人这个话题,想来她以为这是自己的伤心事,所以不愿意提起,让自己感到不愉快,梅子感念阿金的体贴,却又觉得好笑。 其实福哥抛弃自己的事儿,自己原本真是伤心欲绝的,可是歪脖子树上一挂後,原本的伤心就好像那远山的雾一样,朦朦胧胧看不清楚。 至於现在嫁给谁,对於梅子来说都没有什麽区别的,萧荆山虽然为人孤僻,可目前看来对自己也不错,自己也没有什麽好抱怨的。 只是这些心事不是一时半刻能说清楚的,梅子也就没有对阿金提起。 阿金嫁的是本村的後生陈红雨,陈红雨爱说笑,这两个人没订下前,就时不时逗逗嘴,後来两家长辈一看这两个孩子挺配对,乾脆一个嫁、一个娶,就这麽把亲事定了。 陈家的家底殷实,陈红雨活泼、有趣又疼爱自家娘子,成亲不过一年,家里就添了个大胖小子,阿金在绿水村算是过得好的了。 当下梅子和阿金说些家常,说着说着场面便活络起来了,旁边就有其他姑娘、媳妇凑过来搭话,问梅子这个那个,更有那大胆的、泼辣的媳妇叫明菊的,直接问梅子昨晚过得怎麽样。 梅子哪里搭得上话,况且昨晚的事情也不好提,只能低着头认真洗衣。 旁边的人见梅子低头脸红,以为她是害羞了,更加起哄追问起来,其中又有个叫红枣的,透着一脸神秘的笑,看了看梅子手下洗的衣服,故意笑着问她昨晚的白帕子用不用洗。 梅子开始还不懂红枣这是什麽意思,待听到周围的女子轰地一声笑起来,又有人笑着怪红枣问得太不留情面,梅子才慢慢醒悟过来,原来她说的那个白帕子,就是洞房之夜要垫在身子底下的。 她脸一下子红了,抬起头眼含着些微怒意瞪了红枣一眼,谁知道这红枣向来是个脾气大的,见梅子那麽瞪她,反而来了性子,乾脆又追问说:「你只会给自家汉子洗衣服,怎麽不把你那帕子拿出来洗,莫不是那帕子根本乾乾净净,啥都没有吧?」 她这话说得尖刻,分明就是在说梅子在成亲前,就已经不是完璧之身了,这让梅子一下子恼了,晶亮的眸子闪着怒意,瞪着那红枣大声地问:「红枣,你这是什麽意思?」 梅子性子一向比较软,从来不与人吵嘴的,但今天的事不但关系到自己的名声,还关系到人家萧荆山的名声,她也少不得出来辩驳几句。 旁边的人见这玩笑开大了,连忙上前劝架,有的安抚梅子说别在意,说红枣就是嘴巴太直,说话没把门的,开个玩笑而已,别和她一般见识,也有的拉着红枣让她赶紧闭嘴。 而阿金什麽都没说,上前握住梅子正在颤抖的手,示意她先别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