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悍妇记 下》 第一章 【第一章】 与裴通判低调前来,默然上任截然相反,芦州府新任督军排场盛大,队伍前後都有兵丁、护卫,中间几辆阔大的马车,最前面自然是督军大人的,後面几辆听说是他的姬妾们的,里面不时传出莺莺燕燕的笑声。每辆马车旁都跟着服侍的人,有捧拂尘的、捧水瓶的、捧汗巾的、打阳伞的,也有什麽都没捧着待命的,整个队伍浩浩荡荡,蔚为壮观,所到之处多有百姓围观,经过後的尘烟经久不散。 乔世安早早得了信,知道督军大人将於七月初一前来,率了众属官在接官亭等候,属官们颇有微词,不过是一个督军,要劳动知府大人亲自迎接。 乔世安斥道:「这次来的与老夫相同品阶,老夫不敢怠慢。」 众人譁然,「州府督军至高五品,那有正四品的道理,莫非是王侯公子吗?」 乔世安心中冷笑,面上不动声色,「这位可是从国都调任而来,国都的督军自然是正四品,断没有因为来了芦州就降阶的道理,况且他还是驾前的红人。」 延晖心里噔的一声,难道来的竟是叶方远?皇上是让他来夺了乔世安的兵权吗?他那麽狡诈,怎麽肯来淌这蹚浑水? 督军的队伍近午时才到,接官亭内的官员皆热得汗流浃背,都焦躁得抻着脖子向路的尽头张望,心里骂这位督军摆谱,只有乔世安气定神闲品着香茗,延晖在一旁默默站着,师爷给乔世安打扇的凉风不时捎带到他身上。 长长的队伍缓缓而来,从马车上带着微微的笑,缓缓走下来的是叶方远,他施施然进了接官亭和乔世安厮见过,一通场面话後,乔世安为他引见各位官员,头一个自然是裴延晖,叶方远坦然受了裴延晖的拜见,一副没见过的样子。 乔世安笑道:「裴通判是青州太康人,听说督军大人的父亲任太康县令十多年,难道竟没见过?」 方远端详了延晖片刻,摇了摇头,「没见过,我这些年公务繁忙,也鲜少回去。」 延晖一笑,心想还得多学学这个人装模作样的本领。 方远和别的官员一一见了,乔世安说府衙专门设宴为他接风洗尘,方远跟乔世安一抱拳说道:「鄙人家眷众多,先到督军府安置一下,沐浴更衣後就来。」 众人回到府衙又是好一通等,方远才衣饰一新姗姗而来,延晖心里也忍不住骂他,一上午又热又累,还得饿着肚子等他入席。 酒过三巡,菜过五味,方远出去小解,迎面与延晖碰上,延晖看左右无人也不客气,劈头就问:「你为何来芦州?」 方远眯着眼睛笑了笑,「自然是不放心三春,你带她来到这虎狼之地,你一介书生能保她平安吗?」 延晖却不上当,不恼不怒的说道:「能不能护得了三春是我的事,与你无半分关系,你这些说辞三春听到也不会有半分感动,还是早早收起来吧,我倒宁愿相信你是为了躲避相国夫人的逼婚,毕竟谎言只骗得了一时。」 方远抚了抚额笑道:「尚没到逼婚的地步。」 延晖笑道:「怎麽?到了让你头疼的地步?」 方远不接他的话茬,正色道:「我是以身涉险,忠君报国,裴通判爱信不信。」 延晖没有理他,抬脚要走,方远突然凑到他跟前耳语般说道:「我帮你杀了那个秦恩斗如何?」 延晖斜睨他一眼,「要杀早杀了,轮不到你,小不忍乱大谋,不懂吗?真正是一介武夫。」 方远笑起来,「裴通判狭隘了,圣上嘱咐你我文武相济,裴通判却非要文武相轻。」 延晖听他说到圣上,忙朝着国都方向拜了下去,待站直身子,方远已笑着走开了,延晖又是好一阵腹诽,理屈词穷了就拿出圣上来压人,不过谅他也不敢假藉圣上之口说话,文武相济应该是圣上嘱咐的话。 宴席一散,有人过来禀报乔世安,因叶督军身手极好,不敢靠得太近,观察二人言行举止,就算是认识,也是有什麽过节,言谈间颇为不快。 乔世安点点头,裴通判和叶督军的妹婿是同窗好友,为何二人却如此疏远,如果是有过节,年轻人之间,难道是情仇不成?也许是装出来麻痹自己,那就趁着夫人寿辰试探一下好了。 延晖回到家中,三春看他脸色有些沉郁,笑问:「有什麽事忧心?」 延晖摇头说:「没事。」 一人到书房独坐半个时辰,终究是忍不住,在吃饭时告诉三春:「新任督军竟然是叶方远,竟然是叶方远,你说他放着国都督军不做,跑到芦州来,也不知道是何居心?」 三春看他愤愤的样子,笑说道:「是方远啊,这不挺好的吗?总比来一个不知根底的人强,我倒觉得方远是个厉害的。」 延晖听到三春称赞方远,心里更不痛快,盯着三春说:「他说是不放心三春才来的。」 三春笑道:「瞧瞧你,这陈年老醋吃起来没完没了,他再有什麽想法,我也是你的人了,方远是个聪明人,哪里会纠缠不休。」 延晖闷闷说道:「他在你心里就那麽好,我就想不明白,素素成亲那日,你该是很忙碌才对,怎麽就和他搭上了话,你是不是看人家一表人才的,就又犯了痴病。」 三春嘴里的饭差点喷出来,「裴延晖,什麽叫做痴病?六年前偶遇一面,他说一直在找我,谁信呀,小小太康县,凭他的能耐,想找一个人六年还找不到吗?」 延晖一直以为素素成亲时,三春和方远才认识的,这会儿一听,六年前就见过,比自己还早上两年,心里更不舒坦,饭也不吃了,追着问三春:「怎麽偶遇的?」 三春不理他,说:「正吃饭呢,别来烦我。」延晖就耐心等她吃饱,眼巴巴等着她说话。 三春漱了口,让延晖给捏着肩膀才告诉他,延晖一听三春根本没记住他叶方远何许人也,心里就乐开了花,「原来他不过是一厢情愿,就是,他糊弄三春呢,若是想找一个人,六年怎麽也找到了。」 夫妻二人说笑时,方远也在督军府中想着心思,他早知道芦州府水深无比,本不想来蹚这趟浑水,在国都任督军三年,已得到皇上和兵部认可,邹相更是和他忘年交一般,他风头正劲,如今一切都要从头来过,他也深知乔世安并不好对付。 他应下来此地,原因有三,一是总觉自己仕途太过顺畅,就因六年前中了武状元,钦点五品御前带刀侍卫,皇上对他的身手极为赞赏,时日久了察觉他不只擅武,也精文。三年前,湘州督军告老,皇上考察他一番後破格提拔,他平步青云,成了大裕朝年纪最轻的四品督军,身为一个武官,他尚需要有所作为,才能彻底站稳脚跟。 其二确实如延晖所说,他有些头疼,母亲六月六专程来国都城隍庙上香,与邹夫人不期而遇,言谈中母亲托邹夫人为自己寻亲事,邹夫人这下知道定亲之说是谎话,盯着他不放,又说要去太康县府拜访他的父母亲,将他和邹丹的亲事订下,想起那个口齿伶俐、假作温柔的女子,他又抚了抚额头。 其三他听说了秦恩斗之事,确实不放心三春,他和延晖打过两次交道,也知道他不好惹,只是他一个文官,碰上讲道理的还好,若是碰上需要拳头伺候的,他就不擅长了。 想到三春,他抚在额头上的手放下来,那麽笑容明媚、言语爽快的女子,想到她就是满心的轻松快乐,可惜啊,可惜自己六年前邂逅虽将她记在了心里,也试着打听过,终究是仕途之事占了上风,想着找一个像她那样的妻子,却没想非她不可,造化弄人,偏偏在不经意间和她重逢,看着她活泼欢快的样子,心里才明白这种错过是怎样的遗憾。 错过就是错过了,虽然他不甘心,认为裴延晖占了大便宜,却知道今生无缘,能护她一分是一分吧,虽然她不见得在意,用她的话来说,她根本就不稀罕。 方远笑起来,这时有姬妾过来请他听歌,他摆了摆手,「我正忙着,你们且自娱自乐去吧。」 方远想着心思慢慢睡了过去,第二日一大早,侍从递了封书信过来,他接过来一看不由苦笑,是母亲托师爷写的家书,追着问他能否订下邹相国的千金,好在母亲知道他的性情,没有作主给他定下,他走到书案前大笔一挥,一页纸就写了两个大字「不能」,让侍从火速送走。 转眼到了乔夫人五十岁寿辰,乔府大宴宾客,延晖、三春、方远都在受邀之列,秦恩斗自然也在。 第二章 进大门时,他和延晖、三春迎面碰上,三春一咬牙,延晖忙拉住了她,秦恩斗认出了延晖,竟然没认出三春,色眯眯看着,心里说这位通判夫人长得可真美呀,他家娘子抱着孩子在一旁看他两眼直勾勾盯着三春,也顾不得旁边有人,照着他腰间狠掐了一把,咬着牙骂道:「还是死性不改。」 秦恩斗如今在娘子面前分外气短,忙转了眼珠陪着笑脸,进了大门,嘴里还说着:「不就是看看吗?」 秦娘子啐道:「你这会儿也只能看看了,你以为自己还能怎麽样吗?」 方远叉着手在一旁看着,扬唇而笑,以为是什麽样人物呢,胆敢招惹三春,原来是个狗仗人势的人渣,不值得下手,就留他一条狗命,想着三春也要进来,见了她只怕不忍心不理,还是不要见的好,免得让乔世安看出端倪,就施施然往正堂而去。 方远才懒得琢磨什麽寿礼,本来想送乔世安一位绝色美女,试探试探他是否好色,侍从提醒他是乔夫人祝寿,他才拍了拍头,打听到属相,送了一只赤金的金牛,没有人不爱金子吧?果然乔夫人一看见那只金牛,眼睛就亮了,再一看方远高大英俊仪表堂堂,眼睛更亮。 过一会儿延晖和三春进来,跟着的侍从小心打开手里的锦盒,乔夫人一看是一盆桃子,脸就比那桃子还绿,可她毕竟是见过世面的,总觉的这桃子那里不一样,凑上去看时,就感觉一丝沁凉迎面而来,再一看,从那盆、那桃枝、那桃叶,还有桃子,都是玉做成,桃枝枝节自然,桃叶上筋络分明,最妙的是每一个碧油油的桃子,尖上都带着一抹粉红。 乔夫人转着看了一圈,拿给乔世安看,乔世安微笑着点头说:「不错。」 乔夫人虽记着侄子的仇,还是冲三春笑了笑,三春说了几句祝寿的话,就有小丫鬟过来带着入席去了,乔世安指指那盆玉桃,对延晖说:「太贵重了,老夫不敢生受。」 延晖笑道:「这都是我家夫人对老夫人一番心意,还请不吝笑纳。」 乔世安还要说什麽,乔夫人已命人抱进内宅,嘱咐摆在搁架上,小心不要磕了、碰了,乔世安一摇头,笑着吩咐人带延晖入席,四顾无人,在乔夫人耳旁低语:「既收了人家大礼,恩斗也是咎由自取,他的事以後不要再提。」 乔夫人白他一眼,「不过是几个桃子。」 乔世安冷笑一声,「我们这座宅子也换不来那盆玉桃。」 乔夫人一听张大了嘴,心里更舍不得,可是恩斗的仇也不能不报,不由万分矛盾,开席後看三春心不在焉的,满桌山珍海味都提不起胃口,心里嗤道:「也不知什麽人家出来的,竟有那样的宝贝,这麽些饭菜都看不上,总不能比公主还尊贵吧。」 宴席过半,乔夫人想起老爷嘱咐,吩咐丫鬟给席间各位夫人、小姐倒了米酒,举杯同饮,一杯见底後,乔夫人亲自为三春斟了一杯,笑说道:「在座的都见过,只有裴通判夫人是头一次见,多饮一杯,日後都认识了,有空就常来常往。」 众人都笑说是,三春推脱不过,又喝了一杯,过一会儿就觉有些头晕眼花,站起身跟乔夫人告退,乔夫人笑说:「大概是不胜酒力,快来人,扶裴夫人去後堂歇息。」 有小丫鬟过来扶着三春,转过长廊有几间屋子,三春被扶进其中一间,晕晕沉沉倒在榻上睡了过去。 男宾那头,方远因刚到任品阶又高,席间众人轮番敬酒,好在他酒量极大,千杯不醉,可也忍不住尿急,如厕回来,迎面一个小丫鬟拦住他问道:「裴大人,你快去看看吧,你家夫人身子有恙,刚刚扶到後堂歇息去了。」 方远一听三春有事,未加思量就跟在小丫鬟身後,进了屋子小丫鬟一闪身不见了,方远走近一看,三春身子向外侧卧在榻上酣眠,浅粉色纱衣倾泄在淡绿色的竹席上,乌润的长发搭在枕席间,两腮酡红睫毛轻颤,饱满的胸脯随着呼吸一起一伏,方远在榻前站了一会儿,手指伸出去又缩了回来,走到屋门外看无人服侍,坐在石阶上静静守着。 宴席散了,延晖却不见三春出来,忙去问乔夫人。 乔夫人身旁一个小丫鬟瞧着他一脸讶然,说声:「不好。」捂上了嘴。 乔夫人问:「何事?」 小丫鬟惊道:「刚刚送裴夫人到後堂,路上碰到一位大人,以为就是裴大人呢,就带他去了裴夫人歇息的屋里,这可如何是好?」 乔夫人骂道:「蠢材,还不快带裴大人过去!」 乔府千金乔丽华正好来找母亲,一眼瞧见延晖就止了脚步,延晖却没空理她,只觉一个人影挡住了去路,生硬说声:「让一让。」就跟着小丫鬟匆匆走了。 延晖到了屋子前,刚要冲方远发作,方远站起身指指那小丫鬟笑道:「这个小丫头认错了人,硬将我拉了来,说是裴夫人就在屋里睡着,我看着左右无人,只好坐着等了会儿,裴大人放心,男女之防在下可是谨守的,坐在这儿一直没敢动,裴夫人在屋里也没有动静,估计还没醒来,既然裴大人来了,叶某就告辞了。」 延晖咬着牙说了声:「如此多谢。」 方远看向小丫鬟笑笑说道:「乔大人府里竟有如此粗心的下人,要是我早打发了了事。」 小丫鬟本来是奉了乔夫人指派,至於为什麽,当下人的是不敢问的,只要照做就是,她以为方远当时半醉,她又刻意低着头,定认不出她来,刚刚方远一指她,她已经无从抵赖,脸色就有些白,这时一听方远怪责,跪下磕头道:「都怪奴婢糊涂,请两位大人恕罪。」 方远左手拇指、食指箝住她下巴,迫使她抬起头来笑道:「小模样倒是可人……」 小丫鬟惊慌得不敢挣扎,方远右手从衣袖中掏出一颗什麽,快速扔到她嘴里,捏紧她嘴巴一使劲,她就将那东西咽了下去,方远笑道:「刚刚那是毒药,快说,谁指使的你,若有半句不实,休想本大人给你解药。」 小丫鬟面色如土,急急说道:「都是夫人嘱咐的,裴夫人喝第二杯酒时,我在她酒杯里放了蒙汗药,她就睡着了,夫人还让我在路上等着,见督军大人路过,就假装将你认作裴大人,引你到此屋中,看看你和裴夫人是不是旧识。」 延晖冲进屋里前,摆手道:「不过是一个下人,算了,给她解药。」 方远古怪笑笑说道:「想要解药,以後要为我所用,我吩咐你做什麽,你就做什麽,此药每十日吃一次解药,否则全身溃烂而死。」 小丫鬟吓得连连点头,磕了几个头要走,方远又唤她回来嘱咐道:「就跟乔夫人回报,我对裴夫人一往情深,和裴大人貌似有情仇。」 方远看延晖一脸惶急,跟在他身後笑说:「放心,乔世安眼下还不想跟你翻脸,只是试探,估计药量不大,睡醒了就好了。」 这时三春悠悠醒了过来,方远从袖筒里掏出一颗东西,扔在嘴里「咯吱」一声响。 三春笑道:「糖莲子?我也爱吃。」 方远拿了几颗递了过去,延晖「啪」的一声打开他的手,扶起三春问她:「可头疼吗?」 三春摇摇头笑道:「这一觉睡得真香,喝了两杯酒就不行了,真是奇怪。」 延晖笑说:「既睡醒了,我们回家吧。」 三春点点头问道:「方远怎麽也在这儿?」 延晖笑道:「别管他了,他爱在那儿在那儿,我们赶紧回去。」 回到家中,延晖吩咐火旺去请郎中,过一会儿郎中没来,有一个兵士骑快马将一个纸包送到门口,说是给夫人的,刘大娘拿了进来,三春打开来,扑鼻一阵清甜香。 延晖一看沉了脸,「三春想吃,这就给买去。」 说着话就要夺下三春手里的纸包,三春不依,两手背在身後央求:「不就是几个糖莲子吗?这会儿就想吃。」 这时郎中来了,三春趁着延晖去门外迎接,几口塞下大半,延晖陪着郎中进来时,三春正鼓着腮帮嚼着什麽,延晖听着那咯吱咯吱的声音,无奈跟郎中笑了笑,郎中把过脉拈须一笑,「怪不得尊夫人如此嘴馋,老夫断定尊夫人是喜脉。」 延晖不顾郎中在场,狂喜着抓住三春的手,不停的傻笑,过一会儿双眸又暗沉下来,拉了郎中到一旁详细问着什麽。 三春趁他不在身旁,把剩下的糖莲子吃得精光,这才想起刚刚郎中说的话,恍若梦境一般,呆呆坐着直到延晖进来,朝着他大腿狠命掐了下去,延晖嘶声喊着:「疼!」 第三章 三春看着延晖傻笑道:「原来是真的。」 延晖点点头,两人就相视着傻笑起来。 夜里方远在花亭里看两个姬妾舞剑,并无器乐伴奏,只能听到剑刃带起「嗖嗖」的风声,旁边观瞧之人也都神情严肃,两个美人舞罢,咬唇怯怯看着方远。 方远站起身说道:「花拳绣腿,再练。」说完转身回书房而去,门外报说裴通判求见,方远往椅子上一靠,闲闲的说了声:「请。」 延晖进来坐下也不废话,「你准备怎麽对付乔世安?我和你联手。」 方远似笑非笑,「为何?就因为他在三春酒里下药?」 延晖略皱着眉头,「当日在接官亭,你若是坦荡承认你我相识,也不至於引起乔世安疑心,他为了求证,在三春酒内下药,若是连累到她腹中的孩子……」 什麽?方远盯着延晖站起身又颓然坐下,「我初来乍到,并不知道乔世安性情,也没想到他会卑鄙得利用妇儿,倒是你,既是三春有了身孕,怎麽能放心带到乔夫人面前,你们因秦恩斗一事早已有了过节。」 延晖低了头,「今日回去请了郎中过来才知道的,若是早知道,怎麽肯让她……」 两人几乎同时一叹,方远命人在月下摆了酒菜,说了声:「请。」 延晖笑笑坐下,月华的清辉洒在石桌上,隐隐有笙箫之声传来,二人推杯换盏也不多话,月亮渐渐下去时,地上滚落着十几个空坛子,墙外更敲子时,延晖站起身,方远摆摆手笑道:「夜深了,回去照顾好三春,你小子好福气,我徒留羡慕。」 延晖笑道:「各人自有各人命定的姻缘,不过你这府里姬妾太多了些,谁做了你的娘子谁倒楣。」 方远挑了挑眉,延晖笑道:「我们喝了两个时辰,这笙箫就吹奏了两个时辰,只怕得有十多个吧?」 方远哈哈笑起来,「不提她们了,对付乔世安不可操之过急,我们慢慢来。」 延晖点点头,出了府门,上马而去,一路疾驰回到家中时,三春已香甜睡去。 乔夫人待宾客散尽,眉开眼笑跟乔世安说道:「都打听到了,这叶大人确实心仪裴夫人。」 乔世安心中一喜说道:「夫人这次帮了大忙了。」 乔夫人笑道:「可惜这个叶大人啊,坐怀不乱,裴夫人就睡在他眼前,他竟然也没有动手,硬是坐在门外守着她。」 乔世安愣了一下,「怎麽回事?」 乔夫人得意的把计谋说了一遍,乔世安站起身恨声说道:「真正是无知妇人,头发长见识短,让你套一套裴夫人的话,你竟在她酒里下药,若是叶督军把持不住,裴通判还不恨死老夫吗?」 乔夫人白他一眼,「不过是一个小小的通判,你不就怕他和叶大人联手吗?若是叶大人抢占了他家娘子,两个人成了不共戴天的仇敌,还不是任由你摆布?我是无知妇人,我看你才是书生意气,这辈子也就只能老死在这芦州府了。」 乔世安沉着脸拂袖而走,乔夫人笑道:「你先听我说说再走不迟,我看那叶大人一表人才的,若是把我们丽华许配给他,那真正是郎才女貌,他若成了我们家女婿,还能不为你所用?到时候,一个小小的通判更不用放在眼里。」 乔世安皱皱眉头,「既知道叶督军对裴夫人有情,还要把女儿许配於他……」 乔夫人抢着说道:「旧爱新欢,男人选哪个,你能不知道吗?」 乔世安挑起竹帘出门而去,夫人如今是越发的胡搅蛮缠,怎麽说都有理,若不是忌惮叶方远,他也不会出此下策让她去试探裴夫人,男人之间的争斗,若是害了这位无辜的女子,倒真是胜之不武。 乔夫人才不理他,这麽多年来随心所欲惯了的,就算他不高兴,自己哭闹一番,他不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吗?今日之事,试探是其一,同时也是想着为恩斗出气。 门外小丫鬟端了银耳莲子羹来,刚到门口,乔丽华闪出身来夺了过去,笑嘻嘻端进了母亲房中,乔夫人笑道:「又想要什麽了?」 乔丽华脸有些红,半天才说:「母亲,今日那个裴大人,女儿觉得很好。」 乔夫人笑着放下汤匙,「乖女儿,他再不错,才是个六品官,再说了,人家有夫人了,让你出席,你又任性装病,真是拿你没办法。」 乔丽华噘了嘴,扯着乔夫人衣袖说道:「大热天的,那麽多人闹哄哄的,母亲,我藏在屏风後看了那些男宾,就觉得他好,母亲……」 乔夫人摸摸她手,「我瞧着叶大人比他英俊,人家可是四品官。」 乔丽华瘪瘪嘴,「四品官又怎麽样?我跟哥哥打听过了,裴大人还是今科状元呢,将来说不定官拜公卿,那个叶大人一看就心思诡诈,不若裴大人,脾气好,待人温和,母亲不是说过吗?女儿就得配个脾气好的。」 乔夫人摆摆手,「再好你也不能去作妾吧?好了好了,就这麽定了,过会儿就找媒婆来。」 乔丽华一扭身,涨红着脸喊道:「母亲若是不依着女儿,女儿就不吃饭,饿死算了。」 这一招百试不爽,乔夫人果然紧张的说道:「好好好,我想想法子。」 第二日,乔夫人派出去的人回来详细禀报了,原来这裴通判和夫人成亲已四年有余,却一直没有儿女,这三年无所出照理该休妻才是,可听说裴通判极为惧内,不如逼迫他家夫人自己离去,她命人去裴府请三春过来叙话,几次都被三春以生病为由推脱。 三春心想,既还了这个宅子的人情,管你什麽天大的事,你们乔府我是再也不去,那个乔夫人她再也不想看见。 乔丽华一听没有进展,又闹着不吃饭,乔夫人这次狠了心,谁知女儿也铁了心,一日一夜水米未进,她思量来去,谁让自家女儿不争气呢,派了两个有头脸的婆子,去青州太康县裴家庄送请帖去,谁知两个婆子去晚了,裴老娘接到延晖的书信,早已高兴得先她们一步来到芦州。 这日,三春午後正歪着犯懒,苏大娘急慌慌进来报说:「夫人,老夫人来了。」 三春爬起来一看,裴老娘已进了门,正笑咪咪看着她,小双和刘大娘正大筐小筐的往屋里搬,三春忙过去行礼。 裴老娘扶住她说:「自家人不用这些虚礼了,你如今是有了身子的人,本不想来扰你们,可是夜里高兴得睡不着,不来看看怎麽也不放心。」 三春扶她坐下斟过茶来,让小双自去歇着,裴老娘喝几口茶,就叫来刘大娘细细嘱咐,有了身子的人不能累着、不能冻着、不能伤心难过,想吃什麽就给吃什麽,不过也不能太懒,该走动就勤走动,为的是十个月後生产顺利…… 刘大娘都一一答应着,夜里延晖回来看见自家娘亲,自然又是一番欣喜,三春腾出间房给婆母住,裴老娘睡觉前叫了延晖到屋里,专门叮嘱说:「这有了身子可不能同房,忍得住忍不住都得忍,知道吗?」 延晖低着头、红着脸说:「知道。」 裴老娘犹不放心,逼着他跪下拿孔圣人发誓,延晖只得照做,裴老娘才放下心。 延晖回到屋里跟三春一说,三春笑不可支,跟延晖闹了一会儿要睡,延晖苦着脸说,本来这几日清心寡欲的,怎麽一发过誓心里倒痒痒上了,三春抿唇一笑,推他仰躺在床上,双手和唇舌挨了过去,延晖身子一绷低声央求起来。 次日一早延晖去衙门刚走,乔府的请帖就送了来,裴老娘一听是知府夫人,自然要去,三春心想,该来的终究挡不住,也不知这乔夫人打的是何主意,让火旺驾了车送裴老娘过去,吩咐刘大娘陪着,小双蹦跳着过来说想去高门大宅看看热闹,三春素来喜欢小双,也就应下了。 裴老娘一行到了乔府,里面笑嘻嘻迎出一位穿金戴银的夫人,亲热拉着她的手进了屋中,嘘寒问暖一番,裴老娘小心翼翼应付着,这时有丫鬟扶进来一位小姐,乔夫人笑说道:「今日家里有贵客,也不问问,就胡乱闯了进来,真是无礼,还不拜见裴家伯母?」 乔丽华规规矩矩福了下去,温柔说道:「不知有贵客在,丽华无礼了,拜见裴伯母。」 裴老娘忙站起扶她一下,乔丽华告退出去後,乔夫人笑问:「老嫂子看看,我这位女儿怎麽样?」 裴老娘笑说道:「这麽漂亮温柔、大方知礼的孩子,我还是头一次见。」 乔夫人笑道:「若是许给裴大人如何?」 第四章 裴老娘吓了一跳,「夫人有所不知,延晖已经娶亲四年多了。」 乔夫人点头道:「这个我是知道的,只是我这个女儿是个痴心的,那日一见裴大人,就发誓非他不嫁,都好几日没吃饭了,我这心里疼啊,我想问问老嫂子的意思,我们结个亲如何?」 裴老娘怕到了芦州给延晖丢脸,在家仔细跟魏大娘学了些达官贵人的礼仪,自进了乔府大门,一直小心翼翼,生怕出了差错被乔夫人取笑,这会儿听到乔夫人的话,就觉这些达官贵人不过外表光鲜,既知道延晖已成亲,还提这等无理要求,但凡有一口饭吃,谁又愿意让自家女儿作妾呢?当下整了整衣衫,正襟危坐说道:「那乔夫人的意思是,贵府的小姐肯给延晖作妾?就算你们愿意低就,我们也不敢委屈了贵府的千金。」 乔夫人笑道:「听说老嫂子这位儿媳妇成亲四年多无所出,这可是犯了七出,要休离的。」 裴老娘笑道:「我们家已经有长孙了,延晖不是长子,他和三春年纪小,倒也不用着急,再说了这个媳妇是我们家的福星,我那会儿生了大病都快不成了,因为与她家结了亲,才买得起何首乌,又捡回一条命,自打她嫁过来,因她们娘家帮衬,我们家的光景才一日好似一日。我早就想好了,就算是这个媳妇不能生,纳几房妾室就是,断没有休妻的道理。」 乔夫人本以为裴老娘一个乡下妇人,该是巴不得与她们结亲才对,谁知她竟如此刚硬,如此护着自家媳妇,掩饰着喝几口茶,眼看裴老娘站起身要告辞,她突然又有了主意,笑说道:「老嫂子等等,我还有话说,老嫂子有没有听过平妻一说。」 裴老娘愣了愣,这平妻之说,听过却没见过,若是延晖娶了平妻,一来不会委屈三春,二来能和知府家结亲,正思量着,门外「咯当」一声滚进一颗皮球来,随着跑进来一个雪团一般的孩子,身後跟着小双。 裴老娘瞪了小双一眼,小双笑嘻嘻说道:「老夫人快看,这个孩子多可爱啊,我闲着没事跟他玩儿了一会儿,是不是二夫人将来生了,也跟这孩子一般好玩儿。」 乔夫人抚摸孙儿头顶的手僵了一下,就听裴老娘笑道:「是啊,我家媳妇有了身孕,要不我能大热天急慌慌来芦州吗?若不是小双说,我倒糊涂了,坐了有一会儿了,该走了。」 说着站起身执意要走,乔夫人挽留不住,追问道:「刚刚我那话……」 裴老娘笑道:「这平妻怎麽讲?我还得回去仔细问问,夫人别笑话,我这乡下婆子没见识,上回因不知事,作主给延晖纳妾,险些惹出事端,後来给了大儿子,没少鸡飞狗跳的,如今两个一起大了肚子才消停些,纳妾都那麽多讲究,何况是这平妻,夫人放心,我有了主意,一定给回音的,该走了,明日还要回家去,家里两个大肚子等着呢,孙子、孙女儿也放心不下。」 乔夫人执着她手相送,款款说道:「裴大人的仕途才刚刚开始,这一没根基,二没靠山的,日後会越来越艰难。」 她本想吓吓裴老娘,可裴老娘自打延晖中了状元,听到的都是奉承之语,一听她这话有些来气,挺起腰板说道:「延晖是没有根基靠山,可同窗好友总是有几个的,再说了,这中了状元迈了第一步,以後怎麽样就看他的本事和造化,就算是攀个靠山,也不能吊死在一棵树上。」 乔夫人脸色就有些难看,尤其是这最後一句,自己家好好的女儿难不成上赶着嫁给她家儿子吗?而且还是个娶了亲的,唉,谁让自己那女儿不争气呢?瞧瞧她刚才在这乡下妇人面前,一副低眉顺眼的样子,说话也细声细气,彷佛怕吓着这未来的婆婆,长这麽大,头一次见她那样收着自己的脾气。 她堂堂知府夫人,也是听惯了好话的,当即停下脚步笑道:「府里还有些事,就不远送了,那我等着老嫂子回话。」 裴老娘一路琢磨,气归气,知府夫人的话也是有道理的,就怕得罪了她们,故意排挤欺负延晖,他在人家手下做官,还能有什麽好?可如今三春怀上了,纳妾都没有理由,别说是给延晖娶个平妻,又想起昔日三春对香兰说过的一番话,她说此生绝不会跟别的女子共侍一夫,不过那会儿延晖尚未做官,如今为了延晖的前程,她会不会改变了主意? 裴老娘进了门说累了先歇下了,三春吩咐刘大娘给婆母捏肩捶腿,自己在屋里摆弄着一块布,琢磨若是裁衣该从那儿下手才好。 小双笑嘻嘻进来关上了门,三春笑道:「机灵鬼有话要说?」 小双点点头,「知府家千金看上了二老爷,知府夫人给老夫人出主意,说是二夫人四年无所出合该休离,老夫人说二夫人是全家福星,就算是这辈子不生孩子,也只能给二老爷纳妾,断没有休妻之理,知府夫人不死心,就跟老夫人说什麽平妻,老夫人像是有些动心,知府夫人怕老夫人不肯,就拿二老爷的前途做威胁,老夫人一路上心思重重。」 三春杏眼先是瞪大了,然後又眯了眯,拿出一只玉镯给小双。 小双笑道:「这个不能收,娘说二夫人是我们全家的恩人,听说二夫人有了身孕,日日在家烧香,这次让我来看着老夫人,免得给二夫人添乱。」 三春捏了捏小双的脸,「这小脑瓜怎麽长的,怎麽就如此机灵?若是我生了儿子,娶了小双好不好?」 小双苦着脸说:「还是把镯子赏我吧,我可不想嫁一个小我十二岁的鼻涕虫。」 三春笑个不停,小双担忧道:「二夫人还是赶紧想个法子才是。」 三春咬牙说道:「兵来将挡,水来土掩,我陶三春才不怕她们。」 裴老娘钻在屋中一直没出来,晚饭时,在饭桌边试探问延晖:「晖儿可听说过平妻?」 延晖点头笑说:「听说过,如今有些商人外出经商,家里有妻子,又在异乡置了外室,对外也称妻子,虽这麽说,也不是元配,见了元配也要尊称一声大姐,跟妾不同的是,平妻的子女也是嫡子女,可以继承家业。」 裴老娘点点头,「如此说来,就算娶了平妻,元配夫人也不会受委屈。」 延晖笑道:「按理说是如此。」 三春瞄他一眼,延晖笑道:「就事论事而已,娘亲怎麽想起问这个来了?」 三春笑道:「那麽,可有官员娶平妻的吗?」 延晖点点头,「太上皇和女皇时,官员中有娶平妻的,不过当今圣上後宫只有皇后没有妃嫔,官员们纳妾都十分谨慎,更没有敢娶平妻的,邹相国也没有妾室。」 裴老娘一听皇上和相国都没有三妻四妾,暗自庆幸没有应下乔夫人,否则岂不是害了延晖吗? 三春见婆母悄悄拭汗,笑说道:「不说这个了,今日乔夫人请了娘亲过府叙话。」 延晖脸上的笑容僵住,「三春和娘亲谨记我的话,日後少和乔府中人来往。」 三春点点头,裴老娘不解问道:「乔知府不是晖儿的上峰吗?」 延晖有些生硬说道:「听我的就是,别的不要多问。」 三春自然是不问的,衙门里的事她不懂,延晖说了她就听听,偶尔也出点主意,他不说,她也不问,她只管照顾好家里,照顾好他的饮食起居,让他无後顾之忧,仕途上顺与不顺,端看他的本事。 第二日一早,裴老娘就派小双去送口信,回绝了乔夫人,说是不敢高攀。 小双先去告诉了三春,三春嘱咐道:「你就去吧,只不过老夫人的话不用说了,你帮我请那乔小姐过来。」 乔丽华正跟母亲哭闹,听到小丫鬟进来传话,破涕为笑忙着净面梳头换衣,发钗换了十几支,衣服换了几十件,折腾到半上午,乔夫人说道:「就去吧,这会儿裴大人也不在家,家里就是他的娘亲和夫人,你费那麽多心思做什麽?」 乔丽华笑道:「那还有裴老夫人呢,总不能让她看我不顺眼,另外总得把他家夫人比下去。」 乔夫人摇摇头端详着自己的宝贝女儿,还真是貌若天仙,送出门乘了马车,派两个机灵的丫鬟跟着,目送马车远去,心里不由一叹,怎麽就如此任性?就丽华这样貌这出身,芦州府的官宦子弟、士族公子,还不是随便挑吗?怎麽就看上了这个裴通判?这做平妻只是第一步,以後还得帮着她打发了那位裴夫人,让她成为真正的裴夫人才是。 要不说可怜天下父母心呢,唉,这父母为了儿女真是操不完的心,心都操碎了也不会叫苦、叫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