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情落何处》 第一章 【第一章】 她这一生,都不会忘记,十六岁那年的生日。 她因是生在七月十五,民间传说的鬼开门日,所以她娘亲还特意请了人给她批命,结果,那算命先生就留下一句似是而非的话, 双逢十五,命中大劫,荣华富贵转眼空;山穷水尽,遇得贵人,柳暗花明又一春。 因为这一句话,使得她娘亲为她忧虑万分,故而这十五年来,她几乎是要什麽有什麽。 即便她父亲只是位不大不小的四品官,在这贵人遍地的京州城,太常寺少卿的身分根本算不上什麽;又因她是女子,守旧古板的父亲并未有多看重她,但她母亲却依旧将她视若掌上明珠,所以,那个时候,她总以为这天底下,没有什麽是自己不能满足的。 她院子里的下人,是整个任府里最多的。 她闺房里的摆饰,是整个任府里最奢华的。 她衣柜里的衣服,是整个任府里最漂亮的。 她妆匣里的首饰,是整个任府里最矝贵的。 这十五年来,在母亲的关爱下,她理所当然的成了府里的明珠,成了上天的宠儿。 直到那一天,十六岁生日的那一天,一切都改变了,变得很彻底,就好似连上天都嫉妒她的一切,所以便恶意地捉弄了她一般! 看着她在这一起荒谬的事情里,奋力地挣扎,怨恨地诅咒,而那高高在上的老天爷,永远都无动於衷,只知道用沉默来掩盖衪犯下的错。 犹记得,那天早上起来後,她还发了一通脾气,只因身边的丫鬟给她梳的头发不合她的心意,其实这若是在平时,她顶多是骂两句,然後让丫鬟们重新梳就是了。 但是那天,也不知是怎麽了,或许是因为终於告别了让母亲一直忧心忡忡的十五岁,又或许是因为她对当日的宴会充满期待。 一个月前,就已听说在她十六岁生日这天,不但族里的亲戚姐妹们会过来,就连离开三年的宋温君,也会随他祖父一起回京,因任、宋两家是世交,且她和宋温君又自小有婚约在身,所以届时,他很可能会同宋夫人一块过来。 一想到这,她便很难静下心,一会担心衣服不好看,一会发愁首饰不够别致。 於是,就在这坐立难安的时候,翡翠居然还给她梳了个难看的发型,她顿时心火一起,一立眉,想也不想,扬手就给翡翠甩了个耳光。 後来是千瑶上前接了梳子,劝了几句,接着太太那边又着人过来瞧,她才压住了心头的烦躁。 打扮好後,过去给母亲请了安,又问了昊哥儿的身体,随後见母亲开始忙了,她便告退出来,然後让千瑶跟着,先去园子里逛逛,就等着一会的小宴席了。 然而,谁也想不到,意外竟就在那一刻突然降临。 平日里,她在园子里溜达的时候,多会去静月池边上的亭子里坐一会,因那个亭子是建在假山上,不但小巧别致,而且周围花草繁茂,池水清澈,景致极好,再者她那段时日因忙着绣嫁妆,也好些天没过去那边了。 可是那天,她才刚走进去,还不及坐下歇脚,跟在她身边的千瑶忽然就发出一声低呼,如害怕至极时,声音被哽在喉咙里喊不出来一般,她还未弄清是怎麽回事,随即又听到千瑶那恐惧到破碎的声音惊骇地喊道:「姑……姑娘,有蛇!」 她一听,只觉得头皮整个都麻了,慌乱之中一转头,就看见一条青绿色的东西,正从那台阶处缓缓游上来,同时不怀好意地朝她吐着红色的信子,她的脚顿时就软了,想要千瑶将那东西赶走,偏千瑶比她还要害怕,而且那个时候,这附近竟一个下人都没有,她吓得只得不停地往後退,同时拉扯着千瑶,要她挡在自己跟前,然千瑶挡是挡在她前面了,但却是退得比她还要快,竟一下子将她给撞到那亭子的围栏上。 那一瞬,她还来不及喊出声,就感觉身体忽地失去了重心,亭子的围栏竟断了,而她,就那麽从亭子上摔了下去,连着千瑶一起,两人一同往下坠落。 亭子是建在假山上的,为了做得奇巧,除了砌台阶那一面外,余下的三面都是临水。 身子没入水中的那一刹,不知为何,她脑海里莫名地,就闪出一个念头来。 今天虽然是她十六岁的生日,但同时也是她十五岁的最後一天,奶娘曾说过,她出生的那当时,晚霞把整个天空烧成了一片红绸,美不胜收,而她摔下去的时候,最後一眼看到的,则是冉冉升起的朝阳。 那是一场恶梦吗?溺死的感觉如此清晰,周围的水不停地从鼻子、耳朵、嘴巴里涌进来,意识渐渐扩散,恐惧瞬间将她淹没。 她快要死了!不,不行,她还不想死,她不想死! 她要活着,一定要活着! 她才十六岁,还没有过生日,还没见到宋温君,还没有……还没有…… 「千瑶,千瑶?」嗯,是千月的声音,怎麽在她耳边不停地叫千瑶?好吵,头疼得像要裂开了一般,等她醒来,一定得拿鞭子好好抽她们一顿,说了多少次,在她睡觉的时候绝不许吵闹的。 可才刚想到这,任婉华有些迷迷糊糊地意识忽的就清醒了过来,也不知从哪来的力量,猛地一下,就睁开了眼。 「谢天谢地,你总算是醒了,我可是吓坏了,这院里都乱成一团了。」见千瑶醒来,千月松了口气,不由就双手合十地拜了拜,故而也没注意到千瑶的异样。 原来她没死?真的没死! 刚一睁眼,视线还有些模糊的时候,任婉华顾不上别的,确认自己还是活着後,一时有些不敢置信,一时又有些惊喜。只是没一会,待视线慢慢清晰,眼珠转了几转後,才发现她竟不是躺在自个的床上,而是躺在这,这……像是下人的房间里。 愣了愣,疑惑地转过头,又发现守在她身边竟只有千月一个丫鬟,其他人呢?珍珠,翡翠,琉璃,吕嬷嬷……还有娘亲他们呢?怎麽都没有来看她?有什麽事比她落水差点溺死还要大? 「是不是觉得很渴,要不要喝点水?」千月瞧着千瑶转过头,忙放开合十的双手,关心地问了一句。 然後也不等千瑶应声,千月就转身走到桌边,倒了水,端到千瑶跟前接着道:「你别担心,姑娘刚刚已经醒了,珍珠她们都在姑娘那候着呢,太太也在,我是回来拿东西,顺便看看你怎麽样了。这两日大家都顾着姑娘那边,没人顾得上你,幸好你这会儿醒了,不然我还担心姑娘没事後,到时嬷嬷瞧着你还没……就让人将你挪到外头去,那可就糟了。」 「你……」这一通话,任婉华听得糊里糊涂的,正要开口,才发现自己的嗓子乾得发哑,连发声都困难。 「你和姑娘都昏迷了一天一夜,我刚刚瞧着大夫在姑娘那说了,醒来後,要先喝点水,别着急着说话。」千月说着,就扶着千瑶,小心喂了她点水,瞧着喝了有半杯後,才拿开。 「你,到底在说什麽,怎麽满嘴颠三倒四的。」喝了水,歇了一会,感觉自己身上有了点力气,嗓子也能发声了,任婉华习惯性地就立起眉毛,瞪着千月,有些责备地道了句。 此时的任婉华还不知,自己那张温婉秀美的脸,已不再属於她,然新换的这张脸,配上她这微愠的神情,看起来竟有种异样的美。千瑶的容貌算不上顶漂亮,但她生了一双极动人的杏眼,乌黑的眼珠纯净得没有一丝杂色,杏目上两道浓黑的上挑型眉毛,透着几分倔强,且那眉尾同眼尾一样,皆是微往上飞扬。 如果说以前还没有人特别注意过她的话,那麽不久之後,便会有人发现,她这样的容貌很特别,不是绝色,亦非倾城,却是妩媚可人中混杂着惊人的桀骜不驯。她是矛盾的混合体,两种不一样的特徵在她身上得到了完美的契合,随着岁月的增长,将为她增添越来越迷人的风韵。 千月没想到,明明是才刚从昏迷中醒来的千瑶,那双眼睛竟是异常清亮,且还隐隐带有咄咄逼人之势,一时便有些怔住。 见千月不但不回她的话,反还呆住了,任婉华不耐烦,心里也有满腹的疑问,乾脆就拚着力气从床上坐了起来。 而她这一动作後,千月终於回过神,忙就上前扶住她说道:「你身子还虚着呢,着急起来做什麽,姑娘那边有人伺候着,就别担心了,你要什麽跟我说,我给你拿来便是,总归眼下你醒了,我也放了心。不过这会姑娘那边就珍珠和翡翠两人看着,琉璃得明儿才得回来,而底下的那几个小丫鬟,我怕伺候不好,此时太太还在姑娘房里呢,我只是回来拿点东西的,不好离开得太久,你赶紧儿躺下。」 任婉华原是要喝斥千月的,简直是越说越不像话,她这不是在跟前的吗,怎麽还姑娘那边来姑娘那边去的,只是她坐起来後,眼光无意中一扫,就瞧见那摆在床头矮柜上的小镜子。 第二章 那是她这十几年来,见过的,最不可思议的画面。 那镜子里映出来的,同是一脸惊诧地看着她的人,竟不是「自己」,而是……而是她的丫鬟,千瑶! 她不敢相信地抬手摸着自己的脸,而那镜中的人,那镜中的千瑶,亦是在做着同样的动作,露出同样惊骇的表情。 「把镜子给我拿来!快点!」任婉华抖着手,指着那面镜子,下命令地吩咐道。 千月被千瑶弄得糊涂了,却又莫名的,有些惧此刻的千瑶,因此没有多问,就将那面镜子拿了过来递给她。 随後,千月只见千瑶将那面镜子捧在面前,足足盯了有半刻钟,脸色越来越苍白,而她那双微翘的杏眼里,露出的则是不可置信的,同时又惊骇万分的神色。 千月不知她到底是怎麽了,在旁边忐忑地看了好久,才小心翼翼地问道:「千瑶,你这是怎麽了?是不是还有哪不舒服?」 「你叫我什麽?」任婉华猛地就抬起头,似愤怒又似要确认般地盯着千月问道。 「千……千瑶啊。」千月看着那双正盯着自己的乌黑眸,莫名地就觉得有些害怕,故而这出声时,不由就有些结巴起来。 「你刚刚说『姑娘』已经醒了?」任婉华两手死死捏着那面镜子,虚弱的身体似要承受不住这样的打击一般,身上的寒意直入骨髓,太阳穴一阵突突地直跳,後背的汗已经湿了衣裳,她却还是直挺挺地坐在那儿,盯着千月,一字一句地问道。 「是啊。」千月点头,心里却是越来越不解,眼前的人,分明是千瑶,可不知为何,她又感觉不像,因为千瑶就是生气的时候,也很少这麽硬邦邦的,居高临下的,似命令人一般的说话。 「你,扶我过去,我要去看看!」任婉华说着,就咬着牙,下了床。 「可是你身子还很虚弱,这样……」千月吓一跳,忙要将她按回床上去。 「我让你怎麽做,你就怎麽做!」任婉华顿时竖起眉毛轻喝一句。 千月愣住,即便心中不愿,手却不由自主地伸了过去,扶千瑶站了起来。 一路上,千月都在劝她,她却一个字都听不进去。 一路上,每个见到她的人,都会上前来关心地问上一、两句,只是她们都喊她千瑶,於是,她一句都没应,只是眼中的迷茫,心中的惧怕却是越来越重。 她一边觉得自己没有勇气过去看一眼,一边又强迫着自己一定要过去看个究竟。 扶着千月的手,跌跌撞撞地走到「自己」的房间门口时,帘还没掀开,就听到里头传出吕嬷嬷和她娘亲的声音,都是关切的话语,她听得顿时觉得鼻中一酸,眼中一热。 千月看着一脸苍白的千瑶,心里真是生出了万分懊恼,实在想不通自己刚刚是中了什麽邪,竟真听了她的话,就这麽将她带到姑娘这边来。只是事情都到这分上了,要折回去想是也不能了,但万一一会太太见着後不高兴,那这一罚下来,莫说是千瑶,她也照样是逃不过去啊。 「你能自个站着吗?」趁着这会还没有丫鬟从里头出来,千月低声说着,就小心放开了手,随後又仔细看了看千瑶的头发,刚刚是草草帮她梳了,没梳得太好,但也不显乱,衣服也算整齐,这样见了太太应该不算是失礼。 任婉华没有听千月在旁边说什麽,觉得能站稳勉强能走後,就咬了咬牙,握了握拳,微一抬下巴,便掀开门帘,走了进去。 千月在外头想了想,一时也顾不上後悔了,忙掀开帘子跟在後面走了进去。 此时这屋里的人几乎都在里间,或是端茶倒水,或者忙着嘘寒问暖,总之一个一个都围在姑娘床边,候在太太跟前,一时倒没有人注意到她们进来。 至於外屋候着的那几小丫鬟,都是些没主见的,猛地一瞧千瑶走了进来,一时也有些愣住,只是还不待她们反应过来,千月就跟着进来了,同时还给她们打了个噤声的手势,那几个小丫鬟有些困惑地相互看了一眼,心里都没主意,便乐於当个没嘴的葫芦。 於是趁着还未引起大家的注意,千月赶紧过去抓住千瑶的胳膊悄声说道:「我也不知你这麽执意过来到底是为什麽,就在这瞧一眼,瞧完後便回去吧,还是别让太太瞧着你了,要知道当时是你陪着姑娘的,结果却出了这事……这会姑娘醒是醒了,但眼下也不知太太是不是还气在头上,万一……」 然而,还不等千月说完话,正在里屋的翡翠似乎感觉外屋有什麽动静,又想着千月怎麽这一去就这麽久没回来,别是在这个时候偷懒了吧。稍一思忖,便走出一看,不想就瞧见一脸苍白的千瑶,以及朝她打眼色的千月。 翡翠愣了愣,随即就道:「是千瑶啊,什麽时候醒的,都能走到这了,想必身子是无碍了吧?」 千月想阻止已经来不及,於是这一下,满屋的人都知道千瑶过来了。 「是千瑶在外头吗?叫她进来。」金氏在里头吩咐了一句。 翡翠马上回身应了声:「是。」然後又走到千瑶旁边,无视千月不赞同的眼神,只顾着瞅着千瑶,一脸笑地说道:「太太叫你呢,能走吗?要不我扶着你进去吧。」 任婉华略扫了翡翠一眼,然後就摔开千月的手,咬着牙,稳了稳身子,便一步一步地走了进去。 千月在後面有些无奈地叹口气,又有些气愤地瞪了翡翠一眼道:「你就这麽记仇!」 「我不懂你在说什麽。」翡翠从刚刚的微愣中回过神,瞥了千月一眼,轻哼一声,说着就扭身也跟着进了里间。 任婉华刚进去,第一眼就看到了她娘亲,任府的正房太太,无论是坐是站,永远都显得很端庄的金氏。此时金氏正坐在床头的一张绣墩上,对着床上的人,一边抹着眼泪,一边低声说着话儿。 又走进了几步,目光终於越过金氏,看到了那正躺在她的床上的人,而就在她看过去的同时,那床上的人亦朝她看了过来。 她不是在看镜子,但是,她所熟悉的「自己」,就这麽出现在她面前,睡着她的华床,盖着她的锦被,穿着她的绸服。 那一瞬,她只觉得浑身的血液都似在倒流一般,脑子嗡嗡作响,耳边已听不见任何声音,思维在那一瞬间变得空白。 直到有人在她肩膀上重重地一拍,她才终於回过神,随即就听到那自小就护她如珍宝的吕嬷嬷,正极不客气地朝她怒斥道:「立在这跟个木头似的干什麽,没听见太太在问你话吗?还不跪下回话,不过是仗着姑娘平日里待你好点,就拿起架子来,眼睛长到脑门顶上,将谁都不放在眼里,狂得连姑娘都照顾不好了。这会都到了太太面前,那还有你可狂的,跪下!」吕嬷嬷说着,手中的力道又加重了几分。 她刚刚一路走来,不过是凭着心里的一口气,身上哪还有什麽劲,於是被吕嬷嬷这一拍,便再也支撑不住,「砰」地一声,就跪了下去,膝盖上传来的疼痛,顿时让她倒吸了一口气,两眼直冒金星。此时,已经顾不上委屈,好容易缓过劲,她随即就抬起脸,扬起下巴,死死盯着那床上的「自己」。 似乎是震惊到了极致,整个人反而变得有些呆呆的,明明心里的疑问在胸口那要爆开了,喉咙却像被堵住了,似哑了、似傻了,对上金氏那完全是看着下人的,居高临下的眼神,再看那躺在床上的「自己」,任婉华不知道这到底是一出荒唐的戏,还是一场荒谬的梦。 金氏看着跪在自己跟前的千瑶,只见素日里那极明艳的一张小脸,此时已虚弱得失了血色;乌黑的一双眼眸,似惊惧得丢了神;就连微显乾裂的那两片唇,也因抿得过紧,显得那唇色竟比脸色还要苍白。 金氏一时皱起眉头,一时又暗叹了口气,她记得千瑶是六年前买进府的,虽不是家生子,但因模样齐整,人也伶俐,所以一开始是放在自己身边,当时这丫头年纪虽还小,但在她身边待了两、三年後,瞧着倒是越发会行事了,後来因任婉华这缺人手,便让千瑶过来静月轩这边。 任婉华的性子刁蛮,脾气也大,她这个当娘的心里自然是清楚的,但因向来是她最疼爱的孩子,所以总也舍不得多有责备,再来她还要管着府里的大小事,到也挤不出多少时间和精力,所以特意将千瑶拨到静月轩,除了要她伺候好姑娘平日的衣食起居外,就是每当姑娘有任性的时候,好歹能劝上两句。 而任婉华任性归任性,但她对母亲一直是极为敬爱,因此对千瑶的话,她多少还是会听上一、两句,所以千瑶才进静月轩没两年,就在任婉华的主张下,越过这里几位年纪和资历都比她大的丫鬟,率先当上了静月轩里的大丫鬟。 故而金氏对千瑶是越发信任起来,平日里头,任婉华的东西都是经由她手,要有什麽事,也是要找她来问,却没想,那天任婉华竟出了这等大事,偏还是千瑶跟在身边。 第三章 金氏爱女心切,虽当时千瑶也是跟着一同出事的,但是她却还是将错归到千瑶身上。只因这段时间千瑶同是昏迷不醒,加上她心里挂着女儿,又自持身分,自是没有说过什麽,但心里到底还是存着火气,而眼下女儿终於醒了,却没想竟会,竟会…… 金氏深呼吸了一下,再瞧千瑶那似随时都会倒下去的模样,又想任婉华也是刚醒不久,知道现在这屋里不宜吵嚷,於是如过往的很多次一样,她又一次很好的掩下自己的情绪,然後缓声对旁边的吕嬷嬷道:「扶她起来吧,站着回话就行。」 吕嬷嬷应了一声,朝旁边的翡翠示意了一下,两人便一块上前,一人一边抓住千瑶的胳膊要将她拉起来,只是手扶过去的时候,才发觉千瑶竟跟块木头疙瘩似的,没有丝毫配合,吕嬷嬷心中越加不快,手上一使劲,就将千瑶猛地拽了起来。 瞧着千瑶这般狼狈的模样,翡翠心中快意,嘴里就嘀咕了一句:「装什麽病弱小姐样,也不照照镜子瞧瞧自个是什麽德行。」 经吕嬷嬷的一拽,再一听到翡翠的那句嘀咕,任婉华猛地就回过了神。 从没有人敢对她说这般冷嘲热讽的话,更何况是从自己的丫鬟嘴里出来的,还是在这样的情况下,若是在平日,无论心里多生气,她都不会在金氏面前发作出来,但是今日不同,今日的这种种事情已将她弄得懵了,一时哪还有那麽多顾虑,心火一起,谁触了这个霉头,她便就朝谁发泄了过去。 於是就在众人还未反应过来时,翡翠的一边脸就生生地挨了一巴掌,「啪」的那声脆响,就似打在这屋中之人的心头上一般,满屋的人在那一瞬都有些愣住,更让人吃惊的是,千瑶甩出一巴掌後,随即就瞪圆杏目,手指着翡翠斥道:「这里轮得到你来说三道四,下去!」 翡翠的那句话,并不是只有千瑶听到,但却只有千瑶听得清楚,不过即便旁的人听得模糊,多少也能从翡翠的神色和隐约听到的几个字眼里头,猜得出是句挖苦的话,只是谁也没想到,千瑶竟会做出这麽激烈的反应,而且她对翡翠怒斥时的那语气、那神情,根本就不像是丫鬟之间的矛盾,倒像是主子在教训奴才。 刚刚明明看着她就要倒下去了,怎麽眨眼间就变得这般厉害起来?瞧那双眼,活像是要吃人似的。一旁的珍珠和千月具是愣住,但凡是这屋里的丫鬟,看着此时的千瑶,心里都有些惧怕,然而她们心里却都不清楚,也没往下深想,这莫名的惧怕,到底从何而来。 这可真是不得了了,原是过来探望大姑娘的三位姨娘皆睁大了眼睛,满是惊讶地看着这一幕,姑娘落水的事还没个定论呢,这千瑶居然就敢在太太面前撒起野来,难不成是脑袋给烧坏了? 三位姨娘中,连那位最会瞧人说话的董姨娘,这会也不敢出声了,只是来回转着一双眼,同时心里想着,不是说大姑娘屋里这个叫千瑶的丫鬟,平日里是最会处事的吗,怎麽眼下看着,倒像是魔障了一般,不会也是跟大姑娘一般,留了什麽後遗症?刚刚大夫是怎麽说来着? 那一巴掌打得她的手都疼了,但这却是自她醒来後,心里首次有点痛快的感觉,可惜还不等她将这点痛快的感觉稍微延续一下,就马上被接下来的事情给冲得无影无踪。 「反了天了!反了天了!」先回过神来的是吕嬷嬷,一时间是气得满脸胀红,抓在千瑶胳膊上的手忽的就下了死劲,狠狠地捏了一下。 众人只听千瑶叫了一声,随即就见千瑶挣扎了几下,却怎麽也挣不开吕嬷嬷的手。 吕嬷嬷虽年纪大了,但也还没到老到不中用的地步,而且她自刚刚甩出那一巴掌的兴奋过後,身上反是越渐无力。 吕嬷嬷抓死了千瑶,一边将她推倒在金氏跟前,一边控诉道:「太太您瞧这没有,她这眼里哪还有太太和姑娘,平日里我因瞧着她是姑娘身边的丫鬟,便也将她当成半个小姐敬着,那知却越发娇纵了她的性子。翡翠是好心上去扶她,谁想竟挨了一巴掌,真是没天理了,要不是亲眼见到,谁能相信,不过都是伺候人的丫鬟奴才,就竟真把自己当成块料耍起威风来。」 吕嬷嬷说到这,见金氏就要打断她的话了,她便又加重了手中的力道,紧接着道:「太太就是嫌我今日多嘴,我也得说完这话,这要不好好治治,谁知姑娘下次还有没有命给她折腾的!」 「你给我闭嘴,我是……」胳膊似要被捏碎了,眼下不但挣不开,还要听这些胡说八道的话,任婉华只觉得自己要气炸了,可是刚一开口,她却发觉自己的脚步越发虚浮,连头也昏沉沉的,话才说了一半,就有点接不上气来,而这会虽是胳膊被捏得极疼,但眼下若不是有吕嬷嬷这麽死命拽着她,没准她就一下子跌到地上了。 「好了,都别说了。」金氏依旧是端庄地坐着,只是眉头已皱起,面上也露出明显的不悦,语气亦是带着许些不耐烦。 旁边的翡翠捂着脸,心里虽恨,却不敢出声,别的丫鬟更是不敢在这个时候随便张口,而站在另一边的三位姨娘,早把这当成一出戏,正看得津津有味,自是不会主动搅进去的。 「这,到底是怎麽回事?你们……」都静下来後,躺在床上的「任婉华」才带着几分迷茫地道出一句来,而她说话的时候,声音里头带着的则是几分紧张和激动。 「华儿别起来,好好躺着,大夫说你需要静养,什麽都别担心,以後会想起来的。」听到爱女的声音,金氏马上转过身去,说话时面上已换了温柔慈爱的表情。 站在地上的「千瑶」看着这一幕,不禁呆了一呆,随即就觉得胸口那的血气猛地一阵翻涌,也不知是哪来的力气,竟让她一下子甩开了吕嬷嬷的掐制,猛地扑到金氏跟前,「哇」的一声就哭了出来,嘴里还连哭带喊地说道:「娘,我……我才是华儿啊……」 所有人都被吓了一跳,这还了得,再顾不上别的,大家赶紧都跟着冲了上去,死命将千瑶从金氏身上拉开,於是这劝的劝,骂的骂,拉的拉,扯的扯,掐的掐,乱哄哄的吵做一团,根本就没人听清嗓音有些乾哑,又带着浓浓哭腔的千瑶到底都说了些什麽。 而千瑶因是刚从昏迷中醒来,接着就受到这麽大的震动,情绪极不稳定,体力早已不支,於是在这一番哭喊和拉扯中,她一时激动过度,遂晕了过去。 之後就让千月和另外两个小丫鬟将晕过去的千瑶抬出去。 吕嬷嬷趁着空隙,走到翡翠身边低声问了一句:「我瞧瞧,肿了没?」翡翠稍稍拿开手,吕嬷嬷看了一眼,顿时就恨得咬牙切齿地说道:「没良心的死丫头,怎的下这麽重的手,还真是无法无天了!」 「嬷嬷别生气了,太太心里正不快呢,我一会就去拿些冰来给翡翠姐姐敷一敷,没多久就能消肿的。」珍珠上前笑着说了一句,然後又用眼神示意了一下金氏那边。 刚刚的那一番混乱,金氏身上的衣服差点没被千瑶给扯坏,眼下董姨娘和柳姨娘正在金氏跟前帮忙收拾,范姨娘照旧是一副事不关己的样子,站在一旁冷眼看着。 「任婉华」已从床上坐了起来,且面上的茫然之色正慢慢退去,两眼亦悄悄地打量着这屋里的一切。 知道刚刚的话太太听进去了,吕嬷嬷连忙换上一脸笑,快步走到床边小心地问了一句:「姑娘刚刚没吓着吧?身上有没觉得哪不妥的?」 金氏已整好衣服,压住心头的火,又坐回绣墩上,拉着任婉华的手好生安慰了几句,然後便让她躺下好好休息,接着唤了这屋的丫鬟过来,严厉地嘱咐了几句,满屋的丫鬟具是忙不迭地点头应声。 吕嬷嬷亦跟着道:「太太放心,有我看着,而且翡翠她们几个也都是知进退的,再没有谁敢像刚刚那般不知轻重,胡乱冲撞。」 金氏略点了点头,就站起身欲要走,守了这麽长时间,她到底是有些支撑不住了,而且眼下华儿醒是醒了,但是这失忆的事,还得好好想想怎麽跟亲友们说去。 昨日过来的人本就不少,需紧着派人将华儿已经无碍的消息递过去,免得时间一久,万一传出什麽话来就不好了,最主要还是宋家那边,宋夫人必还会过来瞧一瞧的,而老爷得晚上才回来,她也得派人过去通知一声。 见金氏要走,躺在床上的任婉华终忍不住又开口问了一句:「刚刚那位,她是怎麽了?」 金氏闻言,就垂下脸柔声道:「她是你身边的大丫鬟,名叫千瑶,你落水的时候就她在你身边,虽主要是那亭子的栏杆松动了,但这落水的事也有她失职的原因,刚刚估计是被吓坏了,怕受罚,才紧着求饶,你别在意,娘会处理的。」 任婉华怔怔地点了点头,就闭了嘴,不敢再多言,只是她藏在被子里的手却是紧张地握成拳,手心里全是汗。 第四章 而千月领着两小丫头将千瑶抬回房间後,因不知太太会如何发落,她心中一直就七上八下的,一时怨千瑶不该这般冲动,一时又悔自己刚刚不该扶她过去。 「千瑶姐姐不会快死了吧?」将千瑶放到床上後,其中一个小丫鬟瞧着那张苍白的脸,一时害怕,就悄悄地道了一句。 「胡说什麽,不过是晕过去罢了,小心太太听着了说晦气,嫌皮厚了不是!」千月收起乱糟糟的心情,瞪了那两小丫头一眼,就将她们赶了出去。 只是话虽是这麽说,其实她心里也没个底,今日出了这事,太太若能不罚就是万幸了,要想请大夫那更是不可能,而偏千瑶又是卖身进府,签的是死契,比不得这府里的家生子,有个病的痛的,也没有爹娘亲戚可依傍……如此这般胡思乱想,一时就掉了几滴同情泪。 过了一会,千月又瞧了千瑶一眼,见还未醒,心想大姑娘那头还乱着呢,她不能在这待得久了,於是便擦了眼泪,叹了口气,自言自语地说道:「也不知你是中了邪还是怎麽,竟在那当口冲撞太太,以後还想要好的就难了。」正说到这,躺在床上的千瑶忽然就轻咳了一下,随即缓缓地睁了眼。 「老天爷,你可是醒了,我给你倒杯水去。」 千月愣了下,长长松了口气,只是刚转身,就瞧见外头有人撩开帘子走了进来,抬眼一看,原是太太身边的红绸,千月心里咯噔的一下,忙陪笑的问道:「姐姐怎麽这会过来了?」 红绸先看了躺在床上的千瑶一眼,见已睁眼,便问:「醒了?」 「是,才刚醒,姐姐就进来了。」千月怕千瑶又说出什麽话来冲撞了红绸,忙就代她回答了。 红绸瞟了千月一眼,微叹了口气,就朝千瑶走近几步说道:「太太让我过来瞧瞧,要是醒了,就带你过去回话,大姑娘当时落水的事,还是要问清楚的。」 千月手里正拿着水,听了这话,瞧了千瑶一眼,迟疑了一下,就朝红绸小心地问道:「太太有没有说要罚……」 「没说这事呢。」红绸摇了摇头,然後又对千瑶道:「你也真是,平日里瞧着不是挺懂事的吗,怎麽刚刚那麽不知死活?幸好姑娘失忆的事让太太分了心神,眼下没精力跟你计较,只是你也得做好准备……」 「失忆?」千瑶那沙哑中夹杂几分尖锐的声音,一下子打断了红绸的话。 红绸愣了愣,这才想起千瑶还不知道这事呢,便粗略地解释几句:「哦,姑娘刚刚醒过来的时候,太太问她是怎麽落到水里去的,没想姑娘竟一点都不记得了,再一问,才发现姑娘甚至连自己叫什麽都给忘了。」红绸说到这就叹了一声,然後转向千月,接着道:「你刚刚离开那会,大夫过来给姑娘瞧了後,说是因溺水又高烧,还昏迷了一日夜,所以留了个失忆的後遗症,就是人常说的失魂症。」 「胡扯!」千瑶忽的就嚷出两个字,只是那语气听着却是怪异之极,似不信,又似知道了什麽一般。 千月简直是被她吓得一惊一乍的,杯子里的水差点没给洒出去。 红绸却只当她是在说那大夫,其实当时她听到这事,也是有些不敢相信,因此便没深究千瑶的话,只是对她说道:「你好好收拾一下,我先过去跟太太说你还没醒,一会我再过来,只是你也别耽搁得太久了。」 红绸走後,千月一边将水递给千瑶,一边有些担心的问:「你觉得怎样,还能起来吗?」 千瑶僵硬地接过杯子,只是她握着杯子的手却一直在颤抖,连盛在杯子里的水也跟着一颤一颤的,良久,她才咬着下颔,微抬了抬下巴,硬生生地吐出两个字:「没事。」 脸都苍白成这样,哪能是没事,但她也不过是个丫鬟,除了能给几分同情外,别的也帮不上什麽,千月轻叹一声,想了想,又问了一句:「对了,你刚刚说胡扯,是什麽意思?」 千瑶没理她,只是默默地喝口水,然後就垂下眼睛,盯着自己手里的杯子,一言不发。 怎麽又变得这般古里古怪的了,千月满腹狐疑地接回杯子搁到桌上,本还想多问两句的,但又怕姑娘那边服侍的人手不够,再者要是让太太以为她趁机偷懒就更不好了,於是只得道两句关心的话,然後便出了屋,往任婉华那过去了。 而千月并不知道,她才一出去,千瑶就拉起被子,将自己整个蒙住,然後蜷起身子,倒在床上。 只是这床、这被、这枕头、这床单被罩,还有帐上的香包,都很劣质,都不是她习惯用的东西,全都不是!这些东西,让她看到了一个黑暗的,可怕的远景! 为什麽会发生这种事?怎麽可能会发生这种事! 蜷在那想了好久,她忽然就掀开被子,猛地从床上坐了起来。 必须要把这事跟娘说去,娘那麽疼她,一定会相信她的,只要她好好说,不再像刚刚那般冲动,娘一定会相信她的! 这麽一想,似乎就看到了希望,於是顶着头晕,马上下了床,扶着椅子坐到镜子前,只是当她看到镜子里的那张脸後,倏地就感觉浑身发冷,拚命忍住要将这镜子摔碎的冲动,咬着牙,抖着手,开始梳理已经散乱的头发。 金氏出了静月轩,「任婉华」躺在软和的花梨木大床上,看着这烟霞红的鲛绡帐幔,瞧着那满屋的锦绣富贵林,再闻着那珐琅香炉里飘出来的安息香,没多会,她迷迷瞪瞪地又睡了过去。 翡翠见千月和珍珠都在屋里候着,姑娘又睡下了,暂时没什麽事,便寻了空,悄悄回了自个的房间,又叫了个小丫鬟去厨房给她拿些冰块来,而就在那小丫鬟才去没多久,吕嬷嬷就从走廊那找了过来。 「死丫头,这时候你不在姑娘那伺候着,紧着跑回来做什麽。」吕嬷嬷刚一进翡翠的房间,劈头盖脸地就骂了一句。 「姑娘不是睡下了吗,我不过是回来敷一敷脸,而且刚还不是您老人家说我这脸都肿得不像样了。」翡翠一边照着镜子,一边不满地道了一句。 「缺心眼,我那是说给太太听的,再说那死丫头当时连站都站不稳,手劲能有多重,我就那麽一说,你还真当自己是纸做的人儿了,还不赶紧给我回去姑娘房里伺候去。眼下出了姑娘这档子事,千瑶又冲撞了太太,想必太太是再不会像以前那般倚重她了,加上姑娘又失忆,自是不会记得以前的情分,这下看来,千瑶手头的那些差事,太太多半会让别人接手,而如今这静月轩里头,就你和千月伺候姑娘的时日最长……还不懂我的意思吗!」 吕嬷嬷瞧着自己都说这麽多了,翡翠却还不见动静的样,心里着急,便走上去拉住她的手腕,一把将她往外拽了出去。 吕嬷嬷原是任婉华的奶娘,翡翠则是她亲闺女,在千瑶进静月轩的前一年,她就将翡翠给带进了静月轩,原是瞅准了那大丫鬟的位置的,却不料竟被後进来的千瑶给占了。 因此这口气,娘俩早就堵在心里,虽半年前翡翠也升上了大丫鬟的位置,但是任婉华到底还是多看重千瑶一些,太太也是较信任千瑶,因此静月轩里好些油水足的差事,都是交由千瑶去办,所以这几年来,她们心里头的疙瘩是越结越深,而如今好容易等到这个机会,自是不能放过的。 吕嬷嬷将翡翠拉出屋後,嘴里还不停地数落着。 翡翠走了两步,瞧着千瑶的屋子,随即就扯了扯吕嬷嬷,然後低声问道:「要不要进去瞅一眼,刚刚也不知她是真晕过去还是装的。」 「这时候你理她做什麽,没得沾了一身霉气,赶紧到姑娘的房间候着去。」吕嬷嬷说着就又数落了翡翠好一阵。 直到屋外的声音远去後,「千瑶」才重新拿起梳子,然後看着镜子里那一头乌亮的青丝,发质很好,乌黑且浓密,但是手抚上去才知道,没有她以前的柔软,连头发都跟她的不一样,不行,她现在不能想这些事,眼下得先把头发梳好,然後到娘那将事情说清楚,别的就留到以後再想。 然而真正动手後,她才知道,原来这没了丫鬟的帮忙,自己连梳个头发都有些力不从心,花了一刻多钟,才勉强梳了个像样的发髻,正好这会红绸又从外头走了进来,她没搭理红绸,只是将原插在发上那支次等的青玉簪子扔到桌上,又将眼前的镜子给扣了下去,然後才慢慢站起身,瞥了红绸一眼,就抬了抬下巴说道:「走吧。」 红绸有些怪异地看了千瑶一眼,不知为何,总觉得她有些不对劲,但具体是哪不对劲,又说不上来,才一愣神间,千瑶就已越过她,自个往外走了出去,且并没有要等她的意思,红绸回过神,忙跟了上去。 只是当她走出门外,抬眼看到千瑶挺直了那削瘦的肩背,一步一步向前走去的背影时,她忽然觉得,此时的千瑶,就似在像谁宣战一般,那样的倔强且骄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