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铁衣雪色》 第一章 【第一章】 根据曲长所传达的指令,子青与缔素二人在早饭前便得到虎威营,故而二人在早起操练时便匆匆辞别赵钟汶等人,纵马往虎威营赶来。 在营门通报之後,便有军士过来,将他俩直接领到校场一角,早有十几骑人马等在那里,为首一人便是霍去病。 「禀将军,人已带到。」军士朝霍去病禀道。 霍去病随意点了下头,便挥手让军士退下,目光淡淡扫了眼子青与缔素。 他身後有几人见原来是在等这两个不起眼的小士卒,自然不放在眼中,不甚满意抱怨道:「你们小兔崽子睡好觉,让我们在这等了小半个时辰。」 曲长命令中只说早饭之前,也没说具体时辰要求,子青与缔素虽然都觉得有些冤枉,但两人皆低首垂耳,不敢辩解,更不用说是反驳了。 好在霍去病也没说要罚,跃上玄马,提高嗓门道:「出发!」 随即,赵破奴、高不识在内的其余十几骑翻身上马,子青和缔素也忙跟上,一行近二十骑人马往西北方向绝尘而去。 他们这一行人马,霍去病是将军,赵破奴是鹰击司马,高不识是校尉,剩下十几人还有几名是中郎将,几乎皆是羽林郎官出身,自是无人会把子青和缔素这等小兵小卒放在眼中。途中其他人之间尚有问有答,间或着嬉笑怒骂,却没人来答理子青和缔素,他二人只能傻傻跟着走,根本不知道去何处,做什麽。 「听见水声了吗?」骑了近一个时辰,缔素转头问子青,「前面有河,水很急,我能感觉到。」 子青侧耳细听,果然河水轰鸣声越来越响,「是黄河?」 再行一段,远远已经能看见渡口,驰近之後,众人下马,早有等候在此的人迎上来,将他们引入一处屋舍之中,朝霍去病恭敬禀道:「依将军的吩咐,驼队在对岸已租借妥当,锦缎丝帛也已装载上船。」 子青有些愣住,因为屋舍内摆在他们面前的,是一队跋涉大漠的寻常商旅所要用的全部物件。 「卸甲,各人找合适的衣服换上,合穿就行,别挑挑拣拣、磨磨蹭蹭,船还等着……」赵破奴扬声吩咐道,话音未落便被一件抛过来的衣袍连头罩住。 紧接着旁边东中郎将谭智把一双半旧的靴子塞入赵破奴手中,笑道:「你不用挑了,这是最臭的一双靴子,你用最合适。」 赵破奴揪下头上的衣袍,抱着靴子,仍是好脾气地催促道:「上了船就有早饭吃,别说我没告诉你们。」 「早说啊你,饿我们这半日。」 又一双旧布袜抛过来,赵破奴照单全收,抱着衣物去换。 子青已卸了甲,当着众人的面,身上的襦衣自然没法再脱,只得慢吞吞地先把布袜、靴子都换了。 缔素自己快手快脚地换好,看子青神色不对,恍然大悟,眼珠滴溜溜一转,把一件翻毛的皮袍举得高高的,对着光佯作自言自语道:「没长虫子吧?」 这一瞬,被衣物挡住的子青飞快地脱下绦红襦衣,将半旧石青襦衣穿上。 一只大手将翻毛皮袍压下来,赵破奴的脸出现在眼前,满面疑惑道:「有虫?难怪我觉得有些痒痒。」他的肩头左耸右耸,浑身不自在起来。 缔素讪讪缩回手,陪笑道:「好像是我看错了,是毛打了结,不是虫子。」 「哦。」赵破奴挠着後背走开,继续吩咐众人:「弓弩都得带上,别落下了,咱们这是商旅,还得防着大漠里的刀客,别装得太过了。」 「咱们要去大漠!」缔素一惊,朝子青道:「你听见没有,叫咱们防着大漠里的刀客。」 「嗯。」子青将外袍束好,背上弓箭,心下隐隐已有些明白霍去病此行目的。 「喂,那边两个小子过来,把这些衣袍都叠好,袜子、靴子也都理好,别弄乱了。」有人理所当然地使唤他们,「回来还得穿呢。」 又不是将军,也好意思大模大样地差遣人,缔素心中暗自嘀咕着,见子青已默默地过去整理衣物,只得也跟过去,没好气地胡乱叠着。 「咱们穿着这样去大漠做什麽?」缔素把衣物整摞搁好,又似自言自语,又似在问子青,「难道将军乔装打扮,对匈奴人搞一次突袭?人也少了点吧。」 「大概是想探探路吧。」如果此行是为了探路的话,子青就明白了将军要带上缔素的原因。 正说着,披着狐皮大氅的霍去病自里屋出来,盯了子青一眼,随即便饶有兴趣地看着她毛茸茸的皮袍装扮,随口便吩咐道:「你就当我贴身小厮,跟在我旁边伺候,记得吗?」 子青呆了一瞬,想到这也许是自己此行所要扮演的身分,道:「诺。」 闻言,缔素忍不住满怀期待问道:「我也伺候将军吗?」 「你有更重要的事做。」霍去病说罢便大步迈出门去。 更重要的事!缔素心中甚喜,自觉用处甚大。 见子青仍躬身在整理靴子,他忙捅捅她,急道:「你傻啊,还不快跟上去,将军刚说了你得跟在他旁边伺候。」 子青疑虑地直起身,「他应该是指进了大漠之後吧。」 「他又没说,你现在就跟着准没错。」缔素催促她道:「快去快去,将军的命令岂能容你瞎猜,这些臭靴子我来整理。」 子青没奈何,只得整整衣袍,跟着出门去。 刚一上船,便有人朝赵破奴嚷嚷着饿,到处寻摸着吃的,不一会儿,果然有人依赵破奴的命令抬出了几个篓子的粗面饼,重重地放到甲板上。 「就吃这个?」东中郎将谭智直皱眉头。 赵破奴先伸手拿了一个,「这玩意儿不容易坏,扛饿,大家吃饱之後,剩下的就是接下来几日的乾粮,来来来,别客气,多拿几个。」 「别吆喝了,什麽好东西,你也好意思。」顿时有人奚落打趣。 说归说,众人手都没闲着,不过一会儿工夫,马鞍袋都鼓囊起来,众人嘴里也都各自嚼着。 缔素叼着面饼靠在船舷上,探身去瞧底下翻腾的浪花,另一只手使劲挥舞着让子青过来。 「我还是头遭坐这麽大的船,你瞧瞧,连浪花都这麽大!」他兴奋得很。 「你当心。」瞧他身子探得太猛,子青伸手把他拽回来些,这才抬头看向船外。 因是清晨的缘故,河面上的雾气甚是浓重,连对岸是什麽情形也看不清楚,只有灰蒙蒙的浓雾,船一直在往雾中驶去,看不见前方,让人心中无端地生出些许茫然之意。 霍去病往船舱内查看过已准备好的锦缎布匹,方回到甲板上,也随手拿了块粗面饼,斜坐在甲板盘绳的木桩上,心不在焉地咬了两、三口,目光若有所思地将甲板上的马匹和人都扫了一遍。 「这次……」他缓缓开口,其他人倒还罢了,唯缔素与子青站姿笔直,等候将军的命令。 霍去病停口瞧着他二人,无奈道:「首先要改的就是这点,这次装扮成商旅,你们言语行动间须得改掉军人习性,免得被人看出破绽来。」 闻言,为表示听命,缔素动作生硬地往船舷上一靠,子青则面无表情地低头咬了口面饼。 霍去病微微一笑,接着道:「下船後将货品都搬到驼队上,老赵,你率四人负责押後;伯颜,你率四人在队前开路;谭智、浩然,你二人负责保护缔素,将沿途所有水源都标注出来;余下的人,随我在队中策应。」 「诺。」众人皆应道。 缔素此时才知自己此行任务,更未料到霍去病还专门派了两个人来保护他,其中谭智是东中郎将,施浩然则是长水校尉,此二人军阶皆不知比自己高出多少,竟然令他二人来保护自己,着实令他一时间受宠若惊。 第二章 斜睇了眼缔素,谭智顿感大材小用,委屈道:「就这个小鸡崽子,掉锅里头也没人吃啊,还用着我和浩然两个人来护着他?」 「咱们这些人里头,会舞刀弄枪的不稀罕,会找水源的可就这麽一个,到时候几万人马就得靠他找到水源,信得过你,才把他交你手上,你不愿意,要不我来替你?」霍去病掰下小块面饼丢入口中。 谭智嘿嘿一笑,忙道:「不用不用,那还是我吧。小子,过来!从现在起,吃喝拉撒都不许出我一丈内,知道吗?」他朝缔素笑喊,旁人皆笑。 顿了一会儿,西中郎将伯颜颦眉问道:「将军,咱们扮成商旅必然行动缓慢,此番又是深入匈奴腹地,若遇上匈奴人劫货怎麽办?」 「驼队上的驼旗用的是长安齐家的,今年的过路钱他们早就交过了,不出意外的话,匈奴人是不会来劫我们的货。」霍去病停了下,看出伯颜眼底的意思,「若是有意外,货全丢弃,尽量避免交手,走为上策,此番是为了探路,要收拾他们等下次。」众人闻言,心下皆已明白。 长水校尉施浩然把最後一点面饼吞入腹中,起身伸了个大大的懒腰,道:「又不用动刀动枪,天天光跟着那些骆驼磨蹭,还得伺候小毛孩子,没劲没劲。」 话音刚落,他便被人自身後不轻不重地踹了一脚,「要不说你贱呢,没匈奴人追在屁股後头,你就不会过日子了。」霍去病踹完他,坐回去,笑道:「老赵,每天早晚照着饭点揍他,省得这小子皮痒痒。」 赵破奴笑呵呵道:「这小子皮厚,我担心早晚两顿不够。」 「得得得。」施浩然拱手作揖,迈了几步正走到缔素旁边,把缔素一把揽过来,故作郑重道:「我责任重大,得保护这个大人物,你们谁都不许惹我啊!」 未料到他劲道太大,缔素被他勒得几乎透不过气来,幸而一把被谭智拎了出来,顿时缔素扶着船舷连连咳嗽。 「差点勒死他,你这蛮牛。」谭智边道,边好心地替缔素拍背,他的手劲也不轻,拍得缔素踉跄一下,几乎栽到甲板上,幸而子青及时托住,将缔素扶到旁边坐下。 「你瞧瞧你瞧瞧,刚才你差点拍死他,还说我蛮牛,你自己也不去照照镜子。」施浩然一脸的幸灾乐祸。 你一句,我一句,接下来两人扭斗成一团,霍去病看得有趣,权当佐饼小菜。 缔素哀怨地将子青瞅着,虽不敢言语,但目中意思已让人十分了然,我不要和这两个蛮人待在一块! 将军所下达的命令,子青亦无法,只得安慰地拍拍他。 下船後,果然有驼队已在岸边等候,待把锦缎、布匹都搬上骆驼背上,他们方才跨上马背,开始这一路的旅程。因是打着长安齐家的旗号,一路上着实太平,即使远远地有匈奴人经过,看见他们是齐家商队,也无人来为难他们。 有时到了匈奴人小部落所在地,还有普通匈奴百姓上前来与他们换些针头线脑,油盐酱醋之类琐碎东西,霍去病也甚大方,心无芥蒂,能有多出来的皆与他们交换。待走远後,施浩然甚是不解,皱眉道:「他们可是匈奴人,咱们干嘛还要换东西给他们?」 「匈奴人就不是人了?」霍去病白他一眼,「不打仗的时候,人家也是老老实实过日子,在这种小事上去为难人家,你瞧你这点肚量……」 话还未说完,就听见「嗖」的一声,一支利箭从身後射出,直入草丛深处,隐约能看见一头肥硕野兔栽倒在地,子青飞快窜过去,将野兔拎回来,挂於马侧,一日下来,那里已然挂了三、四头野兔。 霍去病斜睇她一眼,「打兔子倒是俐落,要是烤兔子的功夫再精进些就好了。」 子青愣了愣,默默点了下头。 眼见日渐西斜,霍去病下令就地宿营,除了谭智、施浩然二人陪着缔素去附近搜索水源,其他人卸下驼队的货,让骆驼得以休息,又生了篝火,子青在篝火边拔着兔毛,预备烤兔子。 瞧她把野兔背脊上的毛拔下来,当作稀世珍宝一般,小心翼翼地放入小布包内,最闲的霍去病忍不住凑过来,探手就把小布包拿过去,端详奇道:「你留着兔毛做什麽?」 「兔毛可以做笔。」子青有些紧张地看着他手中布包,生怕霍去病喘气略大些把兔毛吹跑了。 霍去病挑眉,「做笔?」 「嗯,秋冬时候的老野兔背上所生紫毛,被称为『紫霜毫』,是做笔的上上之选,所做出来的笔储墨多而不漏,耐用。」 子青耐心解释道,与此同时,想不作痕迹地从霍去病手中拿回小布包,可未料到霍去病偏偏不撒手,子青只得讪讪缩回手。 「兔毫我倒是知道,不过没想到是这老野兔背上的毛。」霍去病闲闲道:「你想做笔?也好,先做一根给我使使,让我看看好不好用。」 子青呆了呆,紫毫极其有限,这些兔子加起来都未必能做一支笔,将军这一开口…… 「怎麽,你不愿意?」霍去病已从她不自觉颦起的眉尖看出来,心下有些好笑,毕竟还是年幼,这少年丝毫不懂得掩藏情绪。 子青思量着该怎麽说才妥当,沉默半晌,也没想出什麽好法子,只能抬眼如实与他商量道:「若将军不等着用的话,下次再做笔给您行吗?这次的笔,是我想拿去卖些钱两,有急用的。」 她目光甚是恳切,乾净清澈,霍去病对上她双眼,定定看了好一会儿,才慢吞吞道:「你乾脆卖给我,如何?」 「您想买?」子青有些不可置信。 「嗯。」 子青只能道:「那我卖您便宜点吧。」 「行啊。」把小布包递还给她,霍去病随意转开,自到马鞍旁寻了水囊,饮了几口後复转回来,也不说话,只瞧着地上的野兔,伤口皆为一箭穿喉,乾净俐落。 「你的箭法不错,射香头对你来说应该不算太难的事情,既然缺钱,为何不去拿月底考核的金饼?」他问。 把一只拔得乾乾净净的兔子放到旁边,子青看了他一眼,低下头使劲地撸着手上的余毛,半晌才道:「我不能要。」 霍去病怔了片刻,想起以前曾经听说过关於墨者行事,其中有件他认为甚为迂腐的事,悟道:「墨者不收取任何礼物和奖赏,因为不愿别人认为自己另有所图,是这样吧?」 没想到他连这也知道,子青又看了他一眼,眼中微带诧异之色,然後她点了点头。 「可月底考核这事,没关系吧?」霍去病开始意识到这个少年的想法,很可能比他所能想像的更加迂腐顽固。 子青认真道:「习武该是为了强身健体,保护弱小,又或者是报效国家,不该是为了钱两。」 「既可报效国家,又有钱两可赚,两全其美之事,岂非更好?」霍去病理所当然道,顺手在她脑袋上叩了一记,「你这孩子也太死板了。」 颇为柔顺地挨了他这记,子青没吭声,闷头把木棍削尖,串了兔子架在火上烤。 暮色渐沉,火光映在她脸上,霍去病多看了两眼,笑着摇头起身,去查看驼队。 兔子还未烤熟,缔素一行人便回来了,马背上驮着七、八个满满当当的水囊。 谭智将附近水源方位告知霍去病,霍去病当即取出地图细细标明,而後看着地图凝神思考。 赵破奴自怀中掏出从高不识那搜刮来的调料,围着兔子通身乱洒,急得施浩然在旁直搓手。 「你会不会啊?不会别糟蹋东西,多了多了,你这样洒肯定咸了……」 第三章 听他咋呼个没完,赵破奴乾脆一脚把他踹旁边去,「滚滚滚,滚远点,全是你唾沫星子,待会怎麽吃?伯颜,替我把他捆了,没见过这麽烦人的。」 施浩然仍嚷嚷个没完:「咸了,咸了!伯颜,我告诉你,老赵放这麽多调料,肯定是他自己想独吞这头兔子。」 伯颜硬把施浩然按坐下来,打了个噤声的手势,朝霍去病一指,「你有点眼力行不行,别吵着将军,坐着,看着火。」 「不是有那小子看着火嘛,得,我瞧马去。」 施浩然口中所指的那小子正是子青,她只管埋头看火添柴,於周遭的喧闹充耳不闻。 缔素回来後只转悠了一圈,便被四、五人差遣着做琐事,他一做完便溜到子青旁边坐下,忿忿跟她咬耳朵道:「咱们简直就是来伺候这帮爷的,压根就没人把咱们当回事。」 子青笑了笑,安慰他道:「将军之前还说你顶重要,派人保护你,这还不够把你当回事啊。」 「什麽保护,朝我呼来喝去的,神气着呢。」缔素没好气地低声嘀咕道:「有本事他们自己找水源去,别跟着我啊。」 「兔子好了!」子青把距离她最近,尚没有被赵破奴祸害到的烤兔子取下来,烤得金黄发亮的兔肉溢出阵阵诱人的香味。 啃了一整日的面饼,缔素早已饥肠辘辘,伸手就要去撕兔子腿,手刚要触及,忽地眼前一阵风,整只兔子都不见了! 缔素再回头,施浩然不知何时站在身後,抢了兔子去,正撕腿子呢。 「伯颜。」施浩然把兔腿抛给他。 「谭智。」又是一条腿。 整只兔子在他手中被瓜分乾净,一点不剩,缔素垂头不语,脸都绿了。 「不急,还有兔子呢,马上就熟了。」子青拍拍他,安慰道:「将军不也还没吃上嘛。」 正说着,篝火对面的霍去病小心收起地图,置入怀中,起身伸展了下,扫了眼满嘴油的施浩然,笑着嘲讽道:「手最快的是你,偏偏还是吃屁股。」 施浩然愣了下,定睛看了看,手中那块兔後腿肉果然还连着兔屁股。 众人哄堂大笑,其中以缔素笑得最为响亮。 赵破奴那只兔子也烤妥当,他取了下来,瞧了又瞧,自己也无甚把握,左右张望了下,看见子青就在近前,遂先撕了条小腿子递给她,笑道:「你嚐嚐,看味道如何。」 子青把兔腿接了过去,咬了一大口,嚼嚼咽下,神情平静如常,点点头道:「还好。」 这下赵破奴放了心,吹了吹,又撕了条腿子给霍去病,笑道:「您嚐嚐,应该不比老高烤的差。」 霍去病接过兔腿,出於对赵破奴厨艺的怀疑,没敢大口咬,只撕块小肉在嘴里嚼了嚼,表情古怪地默然半晌,充满疑虑地盯着子青,然後很乾脆地吐掉,把腿子塞回赵破奴手中,皱眉朝子青问道:「你成心诓老赵吧?」 子青摇头道:「卑职不敢,确实是还好……能吃就行。」 「你还真是不挑。」看来是对饮食要求差别太大,霍去病没奈何,转头找别的烤兔子,「还有别的兔子吗?」 这下轮到施浩然得意地笑,「我早就说不能吃。」 「不是这麽差吧?」赵破奴疑惑地自己咬了一口,嚼了又嚼,硬是咽了下来,勉强笑道:「味道是重了点,有点怪,不过还是能吃的。」 「那你自己吃吧。」 霍去病自往火上寻另两头将熟的兔子,勾勾手指头把子青唤过来,吩咐道:「盯着这两只兔子,不准眨眼,别让老赵再往上头捣腾东西,等熟了,先送一头给喂马的几个弟兄去。」 「诺。」子青颔首领命。 赵破奴正拿着自己那只烤兔子,到处转悠,可惜无人领他的情,最後他靠着缔素坐下来,兔腿递过去,满怀期待地将缔素望着,「你嚐嚐,没他们说的那麽咸,仔细嚼嚼还挺香的。」 正所谓官大一级压死人,更不用说对方是鹰击司马,缔素满肚委屈地接过兔腿,拗不过赵破奴殷殷期盼的双目,咬了一口,嚼都没敢嚼就硬吞下去。 这边,子青吃完自己那份,又把烤好的兔子送去给喂马的几人,又被人差遣回来拿了装水的羊皮囊送去,一个一个挨着递水,待她再回来时,味道正常些的烤兔子早已被瓜分一空。 她倒不甚在意,拿了粗面饼,在上头洒了几滴水,在火旁略微烤了烤,便吃将起来。 缔素捅捅她,把兔腿递过来,「你还吃吗?」他刻意压低声音:「味道又怪,又咸得要命,你真觉得这玩意还好?」 「你是不是吃不下?」子青好笑问他。 缔素微不可见地点了点头,「把这玩意吃下去,我非得咸死!怎麽办?我要是扔了它,鹰击司马大人心里头肯定得不痛快。」 「别扔,能吃就别浪费。」 烤得暖烘烘的面饼塞入他手中,子青把兔腿接了过去,一口接一口,不多时便吃得乾净。 入了夜,风一阵紧似一阵,支起的简易帐篷不比营中的厚实大帐,一小股一小股的风在帐内穿来窜去,寒意透过衣袍,沁得肌肤冰冷。 由於缔素身负重任,可以免於站哨,而身为队伍中身分最低的小卒,子青站哨时段理所当然地被安排在午夜至凌晨时分,她不得不在刚刚睡着的时候就被人用力摇晃起来,然後被拎到寒风刺骨的外头站哨。 骆驼们整整齐齐地排着一列,静静地曲膝在地,在这样的夜里,牠们安静地就像绵延起伏的小山丘。 马儿垂头而立,悄然无声,星空低垂,除了风声,听不到其他声音,似乎天地之间,只剩下自己和这些温顺的庞然大物,与白日相比,子青忽有说不出的轻松之感,欢愉地拢手呵了口气,猛力对搓,再搓了搓自己冰冷的脸。 骤然,身後不远有人低低咳了两声,子青本能回头望去……将军! 她面上笑意尚未及敛去,霍去病也愣了一瞬,随即低低喝道:「笑什麽?」 被他这一喝,子青忙肃容,背了身去,规规矩矩地站哨,只是这麽一会儿,又听见身後传来好几声显然被压抑的咳嗽。 她犹豫了下,迟疑地回头,霍去病掩着嘴又咳了几声。 「将军可是受寒了?」身为医士,她本分地问道。 霍去病连话都懒得说,一只手朝她的方向烦躁地摆了摆,示意她少管闲事,紧接着又紧咳了一阵,好一会儿才算缓过来。 白日未听见他咳,夜里才咳,该是体内有寒气,子青心中暗忖,可惜眼下连热水都没有,只是不知他既然咳嗽,又何必出帐来,吹着风不是会咳更重吗? 「治风寒的药材是备了的,我可以去煎碗汤药。」子青试探地问道,身子尚立在原地不动,毕竟她身负站哨之责,没有将军命令,不敢擅离职守。 霍去病低沉道:「不用。」 子青只好不再吭声,眼角余光看见他在行囊堆中翻出一个小酒囊,仰头连饮了几大口。 既然咳嗽,怎能再喝酒?子青微颦起眉,话堵在喉咙口,她知道此时说这话将军也必不理会。 过了半晌,霍去病手持酒囊,慢慢踱到她旁边来,虽未说话,呼吸声有些重。 不知他有何命令,子青侧头看了他一眼,月光洒下来,不知是由於饮酒还是咳嗽的关系,他的脸苍白中透着些许潮红,神情倒是同寻常一般。 「你刚才笑什麽?」他突然问。 「没什麽。」子青呆愣了下,便对上霍去病狐疑的目光,只得如实道:「真的没什麽,我……我就是觉得有这些骆驼陪着,站哨一点都不闷。」 第四章 言下之意像是在说自己很多余,霍去病微皱了下眉头。 「将军……您若是病了,就不该饮酒,煎些汤药喝才对。」子青终还是忍不住要劝道。 酒在腹中暖烘烘的,感觉已比刚才舒服得多,霍去病不在意地笑了笑,「不过是一点小毛病,天冷了偶尔会犯,也就是咳两声,没什麽大不了的。」 子青认真问道:「每年冬天都咳吗?那就是嗽疾。」 显然不愿意听到自己的小毛病被人冠上一个大帽子,霍去病皱了皱眉,「你们这些医士最好小题大作,咳几声而已,什麽嗽疾不嗽疾的,这事,你可别给我到处乱说。」 子青只得点点头,她自知人微言轻,定是劝不了霍去病,思量着待回营後将他的症状告知邢医长,相信邢医长应有良方调养。 告诉邢医长,应该不能算是到处乱说吧?她想。 一阵寒风卷过,冷得透骨,霍去病扫了眼子青,强自按捺下唇边的笑意,这个少年在风中竟连脖子都未曾缩一下,背脊仍是挺得笔直,通身上下,唯将手指在手心处蜷缩了下,吸取些微暖意,随即便松开,这样的性子,可绝不是一般的倔强。 「大冷夜的站哨,怎麽连手衣都不带?」他问。 子青答道:「我不冷。」 「是没有手衣吧?」霍去病摇摇头,自怀中掏出自己那副递给她,「带上吧。」 「多谢将军,不过我不能收。」子青诚挚谢道。 霍去病怔了一瞬,立时想起墨者那些不成文的规矩,「哦,不能接受礼物和赏赐是吧?我知道。」 子青低首微微一笑。 「不过这个不能算是礼物,也不算赏赐,它是……」霍去病脑子转得很快,「是军需,是将军我派发的军需用品。」 「把手衣戴上。」霍去病又补上一句:「这是命令。」 虽然觉得不太对,可惜子青口拙,也说不出哪里不对,只得听命。 待她戴好手衣後,霍去病瞅了瞅,皱眉道:「有点大啊,就先凑合着用吧,看不出你的手那麽小,下回再给你寻一副小的。」 「不用,回去之後我可以自己做一副。」子青连忙道。 看她有点急,真是一副很怕欠人情的模样,霍去病笑了笑,未再多言,返身回了自己帐中。 子青低头端详手衣,这是一副锦缎手衣,银丝流云纹的刺绣,针脚细腻整齐,属於她所不喜的虚耗人力物件,况且也确是太大,原该是到手指半截处,现下都到了她末端指节上。 不过,很暖和…… 如此又过了两、三日,第四日黄昏时分,在马背上展目望去,便已能看见苍苍茫茫的大漠横亘在天地之间。 「今晚早些休息,明日就要进大漠,须得打起加倍精神。」 霍去病吩咐罢,又招手将缔素唤过来,朝他沉声道:「我听人说过,这片大漠中有条暗河,我要你把它找出来。」 「诺。」缔素眼睛闪闪发亮。 「能行?」 「能行,以前我就曾经找到过暗河,只不过不是这片大漠。」 霍去病点点头,又问道:「暗河隔多久才会改道。」 「暗河除非枯了,否则一般不会改道,不过若是中间曾遇上地母发怒,就难说了。」缔素顿了下,挠挠头,「这也是我听族中老一辈人说的,也不知是不是真的。」 「你们族中还有与你一样的人?」 「祖父辈有一人,可惜还没等我出世,他就死了。」缔素神情乍然有些黯然。 霍去病点点头,温言道:「去歇着吧。」 「诺。」 缔素返身回来,看刚刚卸下驼货的子青又被指使着支帐篷,因军阶最低,无人将她放在眼中,那麽大一顶帐篷也没人来搭把手,就她一个人在忙碌,旁边倒坐着四、五个闲聊说笑的大汉。 他闷声不吭地过去替她拽紧绳子,子青感激地瞥了他一眼,几下将木楔砸入地面,固定住粗麻绳,两人再一次捆紮好其他三个角的绳子,帐篷才算草草搭成。 「怎麽了?」察觉出缔素异於寻常的沉默,子青诧异问道。 「没事……」缔素顿了下,还是道:「我祖父辈上有一人也是善寻水源,我就是想起他来。」 子青静静等着他说下去。 「听说是在找水源的时候,让毒蛇给咬了,他硬撑着最後口气爬了半里地,後来在找到他屍首的地方挖下去,果然挖出了水。」缔素眼神发虚地看向子青,「你看,我父母不也都是枉死的吗?你说,像我们这种人是不是都……命不好啊?」 他的声音听起来有些飘忽,子青怔怔地看着他,似乎根本未反应过来。 「你也觉得是吧。」缔素望着已近在咫尺的漠漠黄沙,心底没由来地有点发怵,低低叹了口气,「不知道我会不会……」 子青骤然打断他道:「不会的,我……我们一块出来的,肯定一块回去,别瞎想了,有人会保护你,你不会有事的。」 闻言,缔素转身瞥了眼稍远处的谭智和施浩然,没好气地翻了个白眼,他的身後,子青默默地将木楔又重重地敲了两下,几乎全部没入地面。 进了大漠,行了两日,除了马匹有些不太适应,倒也还算顺利。 只是沙子太软,吃不住劲,夜里头也没法再支帐篷,只能将驼队围成个圈圈,人就都挤在这个圈圈里头歇息,好歹也能稍微挡点风。 到了第三日,漠上起了风,甚大,夹着沙子劈头盖脸地打过来,众人皆用长布巾缠头蒙面,各自裹得严实。马匹被风沙弄得焦躁不安,甚不舒服,唯有那些骆驼们行得仍甚是沉稳,踏踏实实地一步一步往前走。 直过了午後,风才渐渐减弱,缔素策马到霍去病旁边,低低说了几句,霍去病遂下令其他人下马原地歇息。 缔素也不再管风沙,拿下蒙面的布,纵马朝西南面过去,谭智与施浩然紧跟上他。 很快,他们就消失在一处沙丘之後,子青望着尚未消失的那道滚滚黄尘,愣神了下,随即便被人差遣着去驼背上取水囊。 「那小子闻着味了?」赵破奴扒拉下脸上和头上的布巾,吐了口长气,转头问霍去病。 「他只是说想去那边看看。」霍去病抚摸着自己那匹玄马的脖颈,目光也停留在他们消失的方向。 「多久?咱们卸不卸货?」 「先等等吧,过半个时辰还没回来就卸货。」 「诺。」 那边伯颜自己刚灌了两口水,便发觉自己马儿一直哀怨地将他望着,便忙倒了些水给牠喝,那马喝完水,眼神中的哀怨丝毫不减,伯颜想牠是受了什麽委屈,卸了马鞍,上上下下地摩挲牠。 抱着粟米袋挨个来喂马的子青瞥了眼马脚,提醒他道:「右後掌上的蹄铁好像松了。」 伯颜低头望去,果然是蹄铁松了,忙命子青托住马脚,他凑前用手搬弄着,欲试着将蹄铁再紧上去。 霍去病与赵破奴就着地图指指划划,半晌,他抬头欲命人笔墨伺候,近旁却半个可差遣的人都没有。再望去,那个原该当他贴身小厮的人正半跪在地,险险托着马脚,让人看了有些心惊,就怕那马骤然踢一脚。 忽地西南面隐隐传来马蹄声,霍去病猜度是缔素一行人回来,展目望去,果然看见谭智出现在沙丘上,飞快冲下来,口中大声疾呼着什麽。 难道是缔素出事了!子青的心猛地往下一沉,呼啦一下站起来,也不去管伯颜,更未等候什麽命令,直接跃上马背,斥马便冲了出去。 谭智渐近,可看见他面容紧张,嘴角尚带有血迹。 一来一去,两匹马儿在疾驰之中擦肩而过,她在余光中看见谭智背後也在流着血。 第五章 「刀客!刀客!」他用剩余气力冲子青大喊。 子青瞳孔紧缩,单手策马,腾出一手取出背後弓箭,速度未有丝毫减缓。 到达沙丘顶的那瞬,她便看见了缔素,同时也看见了那群刀客,足有四、五十人,缔素和施浩然被他们用绳索套在脖颈上,拖在马匹後头,死狗一般在黄沙中拖行。 没有任何思考的余地,她疾冲向前,同时双手松开缰绳,挽弓搭箭。 风从耳旁呼啸而过,箭如流星般自她手中脱弦而出! 「嗖」的一声,拖着缔素的绳索应声而断,差点窒息过去的缔素伏在黄沙之上,身子颤抖着,连连咳嗽。 他还活着!子青心中稍宽,背手自箭箙中又取一箭,弯弓搭箭,又是一箭。 乍然,一柄弯刀横向飞出,将她的箭击飞。 骑在马上的刀客举长刀朝缔素劈去,欲一刀了结他的性命。 与此同时,数支弩箭向她射来,子青顾不上理会,依旧挽弓搭箭,凝神拉弦,瞄准欲杀缔素的刀客咽喉。 霍去病等人到沙丘顶时正看见数支弩箭齐齐射向子青,马匹身中数箭,长嘶而倒。 手中箭已离弦,子青也跌落下来,顺着沙丘滚下去。 欲杀缔素的刀客咽喉穿透,从马背上一头栽倒。 「放箭!」霍去病大喝,他只是扫了一眼,便已得知这群刀客中,带弩箭者过半,其余皆是用刀,而他们这边十几人皆是弓弩好手,这般远距离攻击,他们才能稍占些便宜。 一时间乱箭齐飞,刀客那头有数人中箭,几乎箭箭无虚发,拖着施浩然的绳索也被射断。 打了几个滚的子青自沙地上翻身站起,没了马匹,她发足往缔素方向狂奔而去,在来来往往的箭雨之中,跑得像要飞起来。 「这小子不要命了!」赵破奴倒抽口凉气,就他所看见,起码有两支以上的箭恰恰从她身侧擦过。 霍去病没做声,手持小黄弩,静静瞄准着。 刀客中为首的虯髯大汉便知此番遇上了硬碴,怒道:「他娘的,再给我……」 话音未落,一箭正中他的眉心,正是霍去病所射,既然双方人数落差较大,必得先擒王才能乱其军心,他深谙此道。 虯髯大汉落马之後,这群刀客果然军心大乱,也不知到底是该迎战还是该撤退,叫唤什麽的都有,顷刻间便要作鸟兽散。 此时,子青已到达了距离她最近的刀客跟前,对方显然也没有料到她竟然真的能冲过来,想都没想,一鞭子抽下去,被子青拽住鞭稍,自马上拖将下来。 他拔刀,子青拔箭,而长刀尚未完全出鞘,子青手持箭柄,直接用箭尖贯穿了他的咽喉,血泊泊涌出,那人直直倒下。 鲜血刺激到双目,子青怔了一瞬,随即便回过神来,夺了马便朝缔素驰去,途中经过施浩然,不知是死是活,还是怕他在混乱中被马蹄所踏,一把将他拎上马背。 背後乍然风声至,她本能地伏低身子,一柄弯刀自头顶呼啸而过,正是之前击落箭矢的那柄弯刀。 弯刀回旋往返,复落回主人手中,一个年纪莫约十八、九岁的少年冷冷看着子青,手一扬,弯刀飞旋而出,却非朝向子青,而是奔着不远处地上的缔素。 子青大惊,顾不得许多,纵身跃出,正扑在缔素身上,试图替他挡下这刀,但等了片刻,刀刺入背心的疼痛感迟迟不来。 子青缓缓转头,那柄弯刀不知何时又回到那少年的手中,那少年正静静地看着他们,目光难测,半晌,用生硬的汉话问道:「他……是你的亲人?我看见……」 他的话还来不及说完便被人敲晕过去,换成一脸正气凛然的赵破奴。 其他人略略追击了下四处逃散的刀客,由於地形缘由,没追出多远便被霍去病召回,纷纷聚拢过来探视施浩然与缔素二人状况。 两人皆在昏迷之中,幸而都还活着,子青迅速地替他们都检查了一遍,缔素尚好,都是些皮外擦伤;施浩然左肩头挨了一记重的,虽伤及要害,可血流了不少,治外伤的药都是现成的,子青半跪着替他清洗伤口,上药,然後包紮妥当,回复她医士本职。 「这还有个活的,怎麽办?」赵破奴缴了弯刀,把那晕厥的少年五花大绑,请示霍去病。 霍去病瞧了两眼,道:「我看他使弯刀还有些意思,绑了带走。」 「诺。」 本是留下来照顾谭智的伯颜出现在沙丘顶,静静地,只是望着这里。 霍去病余光扫到,心中猛地咯噔一下,缓缓侧转身子,对上伯颜一动也不动的身形。 谭智! 玄马踱步过来拱了拱他,霍去病无意识地伸手去拉缰绳,却拉了个空,只得定神复拉过缰绳,翻身上马,脑中空荡荡的。 回到山丘那头,能看见谭智无力绵软地靠在行装上,霍去病面无表情地翻身下马,没站稳,踉跄了一下。 刀柄还插在谭智的背上! 伯颜在身後低低禀道:「开始我没敢拔,怕他顶不过去,可没想到……」他喉头哽咽着,再说不下去。 霍去病没说话,点了下头,缓缓半蹲下来,一手托起谭智的身子,另一手探摸到他身後的刀柄攥紧,那柄刀插得颇深,他拔了一下,只褪出来小半截,谭智身体毫无生气地颤抖了一下,温热的血自伤口处涌出,瞬间漫过他握刀的手。 那瞬,霍去病的喉咙似乎被某物死死地鲠住,几乎不能呼吸。 不愿让谭智再受苦,霍去病手上猛地用力,谭智身体重重地一震,刀哗地一下被拔了出来,血顺着他的衣袍直淌到沙地上,迅速渗入黄沙之中。静静站在旁边的数人,皆是与谭智共处多年,彼此间熟悉地如同兄弟一般,见此情形,其中几人已忍不住坠下泪来。 霍去病轻轻地将谭智在沙地上放平,看见赵破奴拿了打湿的布巾过来,方才起身,退到旁边。 赵破奴忍住泪替谭智擦乾净脸面,又替他将头发也梳了梳。 不远处,子青牵着负着缔素的马儿缓步走来,眼前这静默悲凉的场面已让她明白了一切,她没有走近,只是怔怔地看着,盯着谭智唯一露在人群外的那双半旧革靴。 「将军……」赵破奴开口想请示,又知道这个问题着实太过为难。 霍去病却已明白他想说什麽,强压下喉间的不适,用近乎平板的声音道:「留一件他的随身之物,取锦缎裹屍,就地掩埋。」说罢他便猛地掉头走开,身後一片死寂。 赵破奴呆立良久,才蹲下身子,想取下谭智怀中那对鱼形玉佩。 「别拿那个!」伯颜开口制止,「那是他留着定亲用的,你别拿……」说到此处,他眼圈立时又红了,忙举袖胡乱擦了擦,才接着道:「他一个人躺在这里,孤零零的,就让这玉佩陪着他吧。」 赵破奴点了点头,把玉佩放了回去,另取了谭智的贴身匕首。 旁边有人低低道:「真的就埋这里了?以後便是想找都找不到了。」 「别说了,将军下的命令,你以为将军就不难过。」 锦缎是现成的,用了一整匹的锦缎,一层一层将谭智包裹起来,坑也已经挖好,赵破奴刚要去抬谭智屍身,忽被一人沉默着抢在前头,正是霍去病。 以超乎寻常的细致将谭智在沙坑放平整,霍去病方才跃出坑外,看着一捧捧黄沙倾斜而下,将谭智彻底隔绝在他的视线之外。 不期然,陇西街头骈宇骞的那句话在脑中回荡着……我的兄弟们都躺在大漠里,这里离他们近些,我心里踏实。 现在,我的兄弟也躺在大漠里了……霍去病茫茫然地想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