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味厨娘 上》 第一章 【第一章】 男子二十而冠,有为人父之端;女子十五许嫁,有适人之道,於此而往,则自婚矣。 这便是亘古不变的定律。 作为望川大地的首富之国,南芜盛行早婚,不管男子或女子,未到适婚年龄,便早早地定下婚约,待到男子成年,女子及笄,便男娶女嫁,生怕娶不到媳妇、嫁不到相公,被人耻笑。 觅得如花美眷也好,嫁个如意郎君也罢,自家条件好的,尚能挑完东家挑西家;条件不好的,只能乾巴巴地坐在家里等人家挑了。男子还好说,但凡五官端正、四肢俱全者,即使误了适婚年龄,总能娶到个婆娘,而女子不同,一旦摽梅已过,便成了那秋黄瓜,再也无人问津。 清秋觉得自己很冤,想起嫁人这档子事就有股说不出的闷气。 身为贤平郡王府的膳房管事,她每日除了三餐时分打点府里众人的饭食要费点心神,别的时候都很清闲,可她就是高兴不起来,谁让她是个嫁不出去的老姑娘呢。 常听人闲言碎语取笑便罢了,初入王府那年,曾有个前院的买办,一直想娶她回去当二房,多次当众求亲,忍无可忍之下的她,抓起锅子将那个不开眼的男人敲昏过去,才总算得回清静。 按说越都城里所有的女子都嫁不出去,也不应该是她,自小她便是众人口中的小小佳人,满月时脸就像那年画里的娃娃。再长长,端的是眉目如画,都说此女长大後定然倾国倾城的容貌,故未及舞勺之年,便和越都城有名的富商,前城门高家订了亲事。 只是小时了了,大未必佳。 人家是女大十八变,越变越好看,清秋却恰恰相反,倒不是说变丑了,揽镜自照,称得上是相貌不俗,却无幼年那般出色,仅此而已。 好在她早已订下亲事,就等着及笄後与未婚夫婿成亲,再三年抱两孩,做少奶奶去。 可谁料赶上南北两国开打,皇帝下诏要适龄男子从军,她那未婚夫婿是富家子弟,捐些银子,征役之事便轮不到他,可那高家小子干嘛非要往战场上跑,难道是嫌她没有以前好看,怕她及笄後便得迎娶她? 边关将士阵亡的名册传回越都城时,已是深秋,清秋满十五及笄,等来的是那人的死讯,而高家因着独子没了,心灰意冷下也不理会她,不声不响地搬离了越都城,据说是回了祖家。 清秋相依为命的爹爹恰在此时病逝,她满心伤感守了三年孝,便过了嫁杏之期。 时人嫁女多妆奁,清秋家本是小富,其父是文人,不会理财,早已没落,哪里来有拿得出手的嫁妆,自是少有人问津,偶尔有媒人上门也是为一些死了娘子的鳏夫或身有残疾的男子提亲。 眼见着家道败落,清秋并不依靠亲友,她散去家中奴仆,出人意料地进了贤平郡王府做厨娘。 其实清秋自小也是被家人当个千金小姐养着,平日里只是作诗弹琴,哪儿曾见过她做这等活计,一众亲友和街坊都等着看她被赶出来,谁知道她竟做得津津有味。因她有项本事,凡是喜爱的菜肴,只要嚐过,总能做个八九不离十的味道出来,从前只当趣事来做,不曾想有一日竟要靠这个过活。 她进王府後,一道蓴菜鲈鱼,让郡王和郡王妃吃得赞不绝口,留在了王府膳房,至此清秋也算有了着落,王府酬劳颇丰,一年後还当上了膳房管事,日子更是清闲,当下把那嫁人之事抛到脑後。 但凡叫清秋的女子,莫不给人以冷艳脱俗之感,自然与灶台、炒锅挂不上钩,可偏偏她这个厨娘就叫清秋,今年她已经二十有二,算是个老得不能再老的姑娘,此生怕是嫁人无望。 想起这事,清秋就觉得嘴角泛苦,眼下她无亲无故,孤身一人,闲时也曾对着落花流水常自嗟叹,只觉一生太长,做人太苦,不知几时才可解脱。 近日越都城最轰动的事莫过於南北两国停战,准备和谈,南芜、北芜原本出自同源,因天下本来只有一个芜国,三百年前一场宫变,当时的芜元帝突然驾崩,京都一场混乱,原太子带着人马愤然离京,一路北上,集结不服新帝之人,更得天下第一奇门「天府」的支持,以望川山为界,竖起了反旗,至此芜国一分为二。 另有边陲小国趁乱观望,或依附於南芜,或依附於北芜,南芜兵肥马壮,而北芜人血性勇猛,隔个几年就战上一回,谁也没占到便宜。 两月前望川山上一场拚杀,南芜打了胜仗,夺了北芜几座城池,一向水火不相容的南、北芜在北芜难得服软的情况下,打算进行百年来第一次和谈,这可是天大的喜事。 此次望川山之战的功臣,便是贤平郡王世子卫铭,月前刚从边关返京,挟誉归来见天子,沐天恩,赐万金。因他是世子,父为贤平郡王,加官可以,进爵则是日後之事,皇上甚至另赐给他一座府邸,只是尚未完工,故还要在贤平郡王府待上半年。 那日他载誉归来,越都城的女子全都涌到街上,要看看一别六年的京中铭少变成了何等模样。所幸他没让那些女人失望,五年前丰神毓秀的少年变成了气质温雅的儒将,一身银白战甲耀得人睁不开眼。 回府後,清秋曾远远地望上那麽一眼,谁让他的名气太大,没去边关前,就是名动越都城的风流人物,六年後他一回来便比那春画堂的名角风头还盛。 她站得太远,只瞧见他一身戎装,想必圣前受封,荣耀之极,可是那明亮的盔甲,竟让她想起了几年前送那个短命鬼离京的情景,还没看清世子爷长得是俊是丑,便心惊肉跳地逃回膳房,发誓再也不好奇看热闹了。 世子卫铭人才出众,又是功臣,哪家不想拉拢於他,上门送礼结交的,设宴送请帖的,每日都少不了应酬,或者和早年的至交好友们共叙旧情,赏赏夜景,喝喝花酒。 酒醉归来,不光他房里的奴仆们受累,膳房也没消停,醒酒汤常备着,或者做些夜宵点心,总之,王府上下全都围着他转,郡王倒是高兴得很,连着在府里办了几次宴席。 这些日子以来,到处都在提这件事,郡王府里人人引以为荣,彷佛主子的荣耀便是奴才们的荣耀,郡王妃还几次亲至膳房,要洗手做羹汤,慰劳几年未见的儿子。 清秋性懒,最不喜的便是忙乱,郡王府的主子们不多,她这个膳房只管主子们的饭食,世子爷没回来的时候,她的日子称得上是逍遥。可自打世子爷回来,她就没有消停过,听说边关将士风餐露宿,甚少讲究,但这位世子爷那是一个讲究,一日三餐吃什麽均下有单子,样样精致,他当自家的膳房是御膳房吗? 清秋敢怒不敢言,尽量满足这位爷的要求,冷热荤素可着劲儿地翻花样,谁让人家是世子爷,她清秋只是个膳房管事呢,人的命,天注定。 六年前她正是待嫁时刻,满心以为就此修成正果,与命定的良人共结鸳鸯,双宿双飞,谁曾想邻家的丑女都嫁人生了仨胖小子了,她倒落得孤家寡人一个,这个膳房管事说起来好听,可也只是管膳房的,连给英勇神武、身分尊贵的世子爷提鞋也不配。 这是六月里的某一天,还未到辰时,天已大亮,贤平郡王府里出去采买的马车停在靠近厨房的角门,几个仆役正往里面卸着菜肉蔬果,两个伶俐的丫头拿着帐本,一个记、一个算,虽然早就做惯,且日头尚未全露出来,可也晒得二人额上布满了薄汗。 每天卯时三刻起身去早市,是郡王府里的规矩,连水也是一早从越都城附近的下江山运来,那里的泉水味甘,冲出的茶也好些。 按说城中大户都有附近的庄户按时按点地给各家送菜,每天赶早去早市的并不多,但是郡王府不一样,老郡王在世的时候信奉勤俭持家,多年传下的规矩,吃多少、用多少都得算得精细。 空气里还有晨露的芬芳,不远处的几棵木芙蓉树後,清秋躲在此处的竹躺椅上睡回笼觉,她图凉快,只穿了件单薄的粗布衣,歪在上面睡得酣香甜美,全然不顾隔着树丛的吵闹人声。 她昨夜当值,偏遇上世子在府里摆席宴请,膳房跟着熬到下半宿,如今这日子不好过,连睡个安稳觉也不能够,清秋早就盼着世子爷搬出府住,她好逍遥度日。 「清秋姐姐,清秋姐姐,这是今天的帐目。」 一阵叽叽喳喳的叫声让她头大不已,勉力睁开惺忪睡眼,两张如花的面孔探在她面前,当然,两个小丫头不过中人之姿,比不得郡王府里那些身娇肉贵的大丫鬟,可胜在青春焕发,脸蛋嫩得像是能掐出水来。 「凝雨、含烟啊,放着吧。」 「不行,老管家交代了,要看着你看过一遍才行。」两个丫头平时听话得很,只这点向着老管家,因为如果清秋现在不看,想必会扔到一边积到明日,明日再往後拖,直至月末才清算。 府中盛传清秋和府里的老管家有不可告人之事,才捞到这个管事一职,传到她耳里,她只是笑笑,谁让她是个老姑娘呢,在众人眼里,也就只有去给人做填房的命,被人指点、戳脊梁骨是常有的事。 第二章 本来嘛,老管家为人甚是严厉,却不知为何只待清秋亲厚,甚至那些曾向她提亲未果的卑鄙小人,传出谣言说,清秋得了膳房管事一职,皆因上了老管家的床。 可清秋还是不语,那些人也不想想,老管家的年纪快上六十了,有那麽好的体力吗? 真相很简单,老管家的老妻,榴花,是清秋未见过面的母亲的一门远亲,对她颇是照顾,否则哪来如此好的差事,就拿这每日采买之事来说吧,这可是肥差。 王府的厨房每天要采买数以车计的东西,虽然贤平郡王家人口简单,一妻一妾,两房四口人,再加上个侄小姐。可主子不多,用着的人可不少,文的、武的、弹琴的、吹曲的,甚至有个小小绣坊,专门为府里的贵人绣帕子,还有那吹拉弹唱,府里养着的清客等,光是伺候几位主子的下人也分着三六九等。 这麽多人都要吃饭,每天从清秋手里流出去的银子白花花的,不知耀红了多少人的眼,都盼着哪天能去管一管厨房采买,揩揩油水也是好的。可她懒得动这个心思,之前尚还动动手做几道精致小菜,如今升做了管事,便彻底清闲,即使偶尔拿起锅铲,也是挥在手里骂人……呃,骂人是不对的,可是她不厉害些,那些男人就当她好欺负。 「清秋姐姐,我俩写的可对?」 她拿过来草草看了一遍,当看到羔羊肉、鹿筋时,眼角一跳,又买这麽贵的食材,世子爷自从边关回来,这两样就常常出现在膳房采买的单子上,他也不怕吃出毛病。今日还未到月末,她又得去帐房支银子,不知那个管帐房的老刘会怎麽苛责她呢。 拿着帐本大致顺了一遍,数目不错,清秋满意地合上帐册,这最初,俩丫头并不识字,全凭她一个人记帐、对帐,每天算这些让清秋很不耐烦,便挑两个伶俐的小丫头,费了些工夫教她们认字和简单的记帐法子,於是这些俗务,全交给俩丫头,自己偷懒睡觉。 没法啊,厨房千好万好,就晨间出去采买太辛苦,简直要了她的老命,每日采买後清秋都得休息一会儿,等到最後一刻才进厨间。两个小丫头知道她的习惯,便你推我一把、我揉你一下地走开。 清秋又瘫回躺椅上不动,隐隐听见两人在争论世子是笑起来好看,还是不笑的时候好看。 年轻真好,嫩得像能掐出水来,简单的梳个双环便已灵气逼人,晨光照在两人身上,像镀了层光,哪像她,虽然二十一足岁,但已算二十二岁,早两年已经不好意思顶着双环,索性只将头发编成一条长辫子,美其名曰,做活的时候省事凉快。 说的也是,整日里灶前忙活,新衣服都难得上身,头发梳得再好有什麽用。 唔,再让她睡上一刻钟…… 不知哪里飞来一只画眉,落在枝头婉转鸣叫,惊扰了清秋的好梦,她朦胧地睁开眼,隐隐觉得有道人影立在西边影墙下,那是什麽? 只因困意太深,她未及往深入想,竟又闭眼再度沉沉睡去。 突然一阵心惊肉跳,终是惊醒过来。 望见影墙下空空如也,她长吐了一口气,除了膳房的人,谁也不会早起,这会儿不热不燥,端是睡觉的好时候,她放下心准备翻个身再睡……动作蓦地僵住! 她的左侧,木芙蓉树旁,站着一个男人,那身穿着打扮,不用说也知道是府里那位郡王世子大人,她想她终於领会了,那些戏文唱词里提到的潘安、宋玉是个啥样儿了。 清秋突地跳下躺椅,依礼行下身去,「世子爷安好。」 「你是何人?」他的声音清亮,一点儿也不像在边关风吹日晒、满面风霜的样子。 「我……小的是那边干活的厨子。」 也许她该自称奴婢?平日里少见那些主子,她甚至不知道该如何自称,因她与府里那些卖身的仆人不同。 卫铭久在边关,过惯早起练兵的日子,天光大亮後再难睡着,便拎了鸟笼慢慢地在阔别多年的王府里转悠,偶然听到这角门边有些喧哗,原来是膳房买菜回来,便过来看看。 他打量眼前的女子,一身布衣难掩姣好身材,适才看她一脸睡容,还真是惬意。 过去六年里,望川山附近连个女人都很少见,更不用说美女,他跟着军中将士同吃同住,满耳听到的都是粗俗俚语,女人更是被提起了无数次。即使此次回京後恢复了斯文作态,实则骨子里已变了味,任谁也不知,俊俏的贤平王世子,脑子里想的却是在边关纵马狂歌。 看到清秋头上荆钗全无,一条油光水滑的辫子落在肩上,静静地垂在胸前,卫铭认定这是个偷懒的厨娘,倒不同与府中那些花枝招展的大丫鬟,他觉得有趣,也不愿计较,伸手召回自己的画眉,等着牠乖乖地钻回笼子,闲闲地道:「你在睡觉。」 清秋不知如何应对,低着头说不出话来:「我……」 她真正想说的是,若不是世子爷你昨夜纵酒狂欢,我也用不着窝在这里补眠。 这也不是什麽打紧的事儿,卫铭不是非要清秋说出个理由,便轻声一笑,抬步走掉。 待他走远,清秋才抬起头来,只看到他的背影。 南人喜四片宽氅,里衣束腰常结彩带,通常以繁琐的花纹以饰,或挂满彩玉,这位世子腰後垂下的一条青丝绦随着他走动闪动,末端坠着个碧玉麒麟,在衣袂里忽隐忽现。 而後来,清秋一整个上午都在为此懊恼。 清晨的内府膳房是府里最忙碌的地方,热气腾腾的蒸笼,砂锅里的香粥,盘子里精致的糕点,厨子们忙活半天就等着主子们起身後能立时用上早饭。 郡王和郡王妃最喜浓浓的薏米羹,配着炸果子,一点酱菜即可;蒸笼里的豆包是为二夫人生养的小小姐准备,而最最难弄的要属那边温着的羊奶,说是不能太沸,也不能凉着,是郡王妃最疼爱的侄小姐每日必备的饮品。 因老郡王留下的勤俭持家的嘱托,贤平郡王府里日常吃食尽量家常,不过再简单也马虎不得,而府里的一干管事、奴仆,却另有前院的膳房管他们吃饭,内府的膳房只为主子们做饭。 清秋是府里唯一的女管事,专管膳房事务,今日她照例在上饭前的最後一刻进了厨间,手脸已洗过,换了套进厨间必穿的衣服,慢慢悠悠地晃进来,望了一遍井然有序的厨间,她满意地点点头。 负责早饭的胖婶整理好面前的碗碟,递给她张单子,上面列着今日早晨郡王府各人的饭点样式。 一切无误,正要发话,门外一道略尖的声音响起:「清秋在吗?」 清秋微一皱眉,这是二夫人身边的丫鬟绿珠,一向是个找事的主,常挑剔膳房上的菜,怎麽今日大清早便来了? 「绿珠姑娘,我在呢。」 绿珠掀开细竹帘子跨进门槛,一身新衣夺人眼目,头上的珠花颤动不已,此女自认为生得极美,王府里除了二夫人,便算得上她。谁料自清秋进了郡王府,她的名头被人盖过,便常把清秋视为眼中钉,话里也带上刺,她是极瞧不起清秋的。 也是,谁让清秋年岁略大,硬生生就比她低了一头。 她是府里的大丫鬟,自视比人高上一等,旁的人都不看在眼里,只是对着清秋吩咐:「你在就好,二夫人今日想喝些雪蛤汤,烦劳你费心,亲自做一盅。」 「这……」清秋一时间有些为难,世子爷最近花销太大,二夫人也来凑热闹,暂且不管了,王府的钱也不是她的,谁爱花谁花。 可只是稍一犹豫,便惹得绿珠不快,「管事有何为难?要知道郡王主子昨儿个歇在春梨院,二夫人的嗓子到现在都有些犯哑,我正想说把早饭里的酱菜也给去了,换上些糟鸭舌或是细丝鸡胸才好。」 她说到此处,厨间众人均停下手中动作,只有热锅尚在发出声响,劈柴担水的老胡和两个男厨子的脸上不约而同露出古怪笑意,几个灶间打下手的丫头也羞了起来,气氛登时变得有些怪异。 清秋不知好气还是好笑,不动声色地道:「倒不是为难,只是膳房库存的雪蛤这两日用光了,得去现买,再炖上几个时辰才好,怕耽误二夫人用饭,想请绿珠姑娘替我们回二夫人一声,可好?」 绿珠仔细盯着她看了几眼,才道:「既如此也无妨,只是莫要到晚上还未送过去。」 等她终於满意地捧着换了糟鸭舌和细丝鸡胸的早饭离去後,胖婶啧啧地和一个新来的婆子低声议论:「看到没有,每回郡王宿在春梨院後,绿珠准会来,二夫人那嗓子啊,不知道怎生的嫩。」 有的小丫头不明事理,听到後非要问个清楚:「早听你们说起这事儿,到底二夫人的嗓子关郡王留宿什麽事,是唱戏给郡王听吗?」 众人听了哄笑,膳房里人多嘴杂,郡王府里的大事、小事在这里被说个遍,这早已不是秘密,全因那二夫人未进府前是个梨园学戏的,还未登台便被偶遇的郡王给收了。许是没机会亮亮那副好嗓子,心有遗憾,便转在了床笫间的婉转娇啼上,倒别有一番风味,每每过後还要养养嗓子,怕有损伤,二夫人的院子,也被郡王给改成了春梨院。 第三章 这种情趣不是一般人能有的,清秋年岁虽然比二夫人小不了多少,却极不明白,只觉得她装腔作势,极难应付。 听得厨子们窃笑议论,不禁气恼,可她到底是个未出阁的姑娘家,拉不下脸来禁止人家议论这事,便招呼胖婶开始给各房送饭,自己转身出了厨间,隐隐听身後有人在问:「可郡王不是留宿在二夫人那里,这早饭是否送到春梨院去?」 「自然不用,王府里多年的规矩,郡王平日用饭必同郡王妃一起。」 清秋摇头不已,膳房的人越来越喜欢讲是非。 正想回房一趟,却差点与一人撞上,她尚未吓得出声,那人已惊得向後退去,一个不稳摔倒在地,抬头看到是她,更是惊惧,泪花已经浮上来,「清秋管事……」 若说刚刚那个绿珠是郡王府里难缠的,那此女便是府里最好欺负的。 清秋叹口气,伸手去扶那个胆小的丫头,「小怜,没摔着吧?」 「还好,谢谢清秋管事,我进去了。」小怜低着头闪进厨间,细细的声音传出来:「胖婶,我来给小姐拿饭。」 其实膳房每顿都安排有送饭的,可是偏有些人要来颐气指使一番,就像那个绿珠。 而小怜是侄小姐况灵玉身边的丫鬟,天生就是被欺负的料,况灵玉是郡王妃的亲眷,身子骨一向不好,一直养在郡王府,等同府里的大小姐。 岂料主子弱,奴才更弱,主仆俩生来就如那孤女无依似的,除了去郡王妃处请安,就是待在自己的院子不出门,还被郡王妃称赞是闺阁的典范,不像有些女子,莫名其妙就遇上男人,其意指二夫人偶遇贤平郡王其实是事出有因,刻意而为。 高门大户,总少不了争风吃醋的事儿,郡王虽没有像别家男人那般,一个一个地抬进府里来,可是拈花惹草的事也不少。 绿珠等一些出挑的丫鬟都存了不一样的心思,想着万一哪天被郡王给收了房,还不是享尽荣华富贵,大家族的丫鬟是什麽,除了是爷们的玩物,却也有可能是未来的如夫人,当今皇上不也封了几个宠幸过的宫婢做了妃嫔,风气已然如此,郡王府的丫鬟还怕没有前途? 清秋想到绿珠就觉得浑身不舒服,幸好她只是个厨子,每天活动的范围就在膳房这里,比那卖身入府的下人身分要高上许多,可说到底也是替王府做事的,总是低人一头。 临到中午,她还在和王府帐房对帐,这月花销暴涨,帐房老头那双小眯眯眼睁得极大,像是要呑掉她似的,「世子爷花的?你蒙谁呢?咱们贤平郡王府的家训,你知道是什麽吗?」 清秋的头开始隐隐作痛,这个府里,她第一不想往前厅去,第二不想去的就是帐房,若辞去管事之职能让她连这里也无需来,她绝对会立马去找老管家,可是帐房里有银子,她在这里做厨子也好,做管事也好,都得来领俸禄,每月至少一次,避无可避。 她轻轻地吐出几个字:「勤俭持家。」 勤俭持家个屁!世子回来这些天,光在吃食上的花费便不少,哪里勤俭了? 清秋暗暗期盼着老郡王能从棺材里跳出来,尽早制止那个败家子的行为,也让他们这些下人跟着少受罪。 「很好,我可是看着世子爷长大的,他怎会如此花销,定是你这管事想从中克扣银钱,故意虚报!我说清秋啊,老管家对你寄予厚望,为何你不珍惜机会呢?」多麽的语重心长,多麽地用心良苦。 眼见着一顶贪婪的大帽子便压了下来,清秋闲闲地道:「您若不信,请看这些。」 她从帐簿下面抽出一遝细纹小笺,递给老帐房慢慢查看,「这可是世子爷每天亲定的单子,我都留着,瞧瞧吧,银钩铁画,端的是笔定风流。」说罢挑起竹帘出门而去,笑话,她再不把雪蛤买回来,不定二夫人那边会说什麽。 隐隐听得老帐房在里面不知道打翻了什麽,她走在花径里轻轻笑出声来,这个吝啬鬼守着王府的钱,像守着自家的棺材本,这回看他有多大本事去约束一下世子爷,他总爱说自己是老人,希望能抵得上老郡王从棺材里跳出来的威力。 其实世子爷花得再多,也没有他挣得多,那皇宫里的赏赐,听说库房里专门腾了间屋子放置,世子爷再这样折腾一辈子也花不完,加上王府在京城近郊的田产封地,怎麽有花完那一日。 ? 出了贤平郡王府往东行,便是西水大街最热闹的一处,那里酒楼林立,两边商铺从东至西排到了开盛井,南芜越都城是天下有名的富庶之地,一应房屋均有制律,全都由京畿处监管,建造得气派非凡,令来往的天下商贾莫不为之心折。 虽然南芜与北芜仗打了许多年,可是并不妨碍两国之间的商人们互相交易,越都城商街处处可见北芜的货品,甚至有许多北芜风味的小吃。两国邦交平和时,甚至会派出使团互增交流,有些北芜人甚爱南芜风光,还移居来此,私传越都城最大的东林客栈掌柜便是从北芜移居至此的。 日头开始毒辣起来,清秋已换下了进厨间的长布袍,单穿着件月白绡衣,饶是如此,半日下来也觉口渴乏累,从西水大街到巷後专卖乾货的,还要再走上一段路,她有些後悔没让别人来。 忽然前方一杆挑出来的布旗上写了个大大的茶字,清秋顿觉口舌生津,快走几步转入那家茶店,店主是个三十来岁的妇人,见到清秋忙起身招呼:「清秋来了。」 越都城里的人早上有喝茶、吃点心的习惯,小店里有两、三桌客人,帮夥的小二提着青花壶绕过一桌客人,先来给她斟上碗清茶,又手脚麻利地去拿茶点。 清秋含笑问道:「赵家娘子,这帮手不错吧。」 「你清秋管事介绍的,当然不错,对了,清秋,我正打算要上郡王府找你,今夜有空吗?」赵家娘子有些神秘兮兮。 清秋心中微叹,她已猜到赵家娘子想的定是她不想听的,无奈叹道:「有事?」 「你给我介绍个得力的人手,我也得报答你嘛,这不,我帮你拉个红线,可好?」 清秋立马默不作声。 赵家娘子叹口气,劝道:「清秋,别嫌我罗嗦,这女子要有门好亲事才行,一辈子只这一回。」 一辈子…… 清秋彷佛已看到自己老来无依的情景,一时心中有些惶然,她并非没有想过这些,但姻缘之事,此生怕再是无求,命里有时终会有,命里无时莫强求,再说要她去见那些腌臢的男人?免了吧,她宁愿孤独终老。 「啊,我想起来,府里等着我采买东西下锅呢。」 这个藉口明显说不过去,她的衣衫被赵娘子拉住,「哄谁呢,你是管事,哪儿用得着做这些。林公子家里是做染布生意的,晚上就借我这地方,你偷偷地相上一眼,好还是不好由着你决定,这总行了吧?」 林公子?这莫不是说的东城林家?她依稀记得林家有三个儿子,老大和老二,一个比一个风流,比着纳妾,老三倒是不风流,却是个书呆,人也有些傻,但无论赵家娘子提的是谁,她都不愿意。 「赵嫂子……」她一脸为难,想不出更好的措辞来拒绝这位老街坊的好意。 她二人这边拉扯,旁边坐着一位锦袍男子可是从头听到尾,忍不住嗤笑了一声,声音不大不小,正好让二人听到。 清秋动作僵住,脸腾地一下变红,或者今日她该看看黄历再出门。 那锦袍男子扭过头来,一脸笑意,赵家娘子上上下下地打量了他一番,此人相貌倒还端正,就是一双桃花眼和不正经的笑让人讨厌。 清秋冷冷地「哼」了一声,再一想,是自己两人在人家身後拉扯,他倒不是故意偷听,只得拽走自己的衣角,匆匆离店而去。 赵家娘子想到还未定下夜晚之事,不禁气恼地瞪了那锦衣男子一眼,又去招呼别的客人。 锦袍男子一口喝乾茶盅里的茶水,往桌上放了几钱银子,起身欲走,忽被地上一样事物引去目光,他勾起嘴角,弯腰拾起来塞进袖笼里,不声不响地离开。 晚上清秋亲自带了人送雪蛤去春梨院,郡王府的二夫人长相不俗,这是事实,否则也不会做了王府唯一的如夫人。 二夫人那双眼睛,在灯光下顾盼流转,真像是会勾魂似的,清秋身为女人,见了也有些移不开眼,她吩咐凝雨把雪蛤汤奉上,又解释了一遍为何这麽晚才送来。 二夫人微微一笑,「清秋管事,你说话这麽小心,是否绿珠在晨间时说了不中听的话?别放在心上,那丫头就是一张嘴不好,净替我招事,唉,这几日,我总有些闹心,想吃些清淡的东西,还请清秋管事多放在心上。」 「二夫人放心,我会交代下去的。」清秋眼光在屋里一扫,不见小郡主,心中微微失望,她挺喜欢那个才六岁的小丫头,小丫头也常常溜到膳房找她玩,偶尔兴致上来,清秋会单独替她做些小点心。 第四章 她这边心不在焉,二夫人突然话锋一转,说到别的事上:「对了,前几日我有个亲戚进府,偶然见到清秋管事,赞叹不已,他可是刚入了春闱,入秋便去清河上任,也是有前途的,不知你可愿意与他共赴清河?」 清秋一下子没有醒过神,从来都说二夫人不是好相处的人,表面上柔柔弱弱,其实难缠万分,郡王妃也拿她没有办法。 可如今二夫人倒关心起她这个老姑娘的婚事来,让清秋不由得一惊,可又不能直言相拒,只得陪着笑,「多谢二夫人,只是清秋容貌丑陋且年岁太大,哪里配得上贵亲。」 「清秋管事真是谦虚,你这相貌,当个厨娘太过委屈。」 其实她的相貌真的不算十分出色,媚不及二夫人,清不及侄小姐,甚至还没有绿珠那样正当年华让人难忘,她是老姑娘嘛。 谁让南芜就是这规矩呢,若在北芜,女子过二十嫁人的虽然不多,可也不像这南芜那般严苛,十九未嫁便是少有,二十二岁嘛,简直就是打上了没人要的烙印,即便如此,她也不敢答应下二夫人的提议,只是推托。 今夜郡王还未过来春梨院,二夫人等得心焦,也无意再勉强她,便放她回去。 凝雨打着灯笼陪她慢慢地往回走,王府甚大,转啊转,像走不出去的迷宫,蛐蛐儿声跟着两人叫了一路。 小丫头憋了许久,终於问:「清秋姐姐,二夫人怎麽这麽好心?不过刚刚她提的那人,我们都见过,以前常到府里来,样貌是不错的,姐姐看不上吗?」 「怎会,如今只有人嫌我,哪来我嫌人,只是……」 「谁敢嫌你?你长得又不丑,不然府里那些个管事也不会成天打你的主意,哼,就凭他们,也不撒泡尿照照!」 王府里家生的奴才甚多,嫁给这种人,生了孩子也是给人当奴才的命,再说,一群老爷们不过是想着她好欺侮罢了,净用妾室之名来侮辱她。 清秋沉下脸,「这麽粗俗的话,你打哪儿学来?」 凝雨吐了吐舌,又叹口气,「含烟要是在就好了,她一准儿能猜个八九不离十。」 「你们两个少在背後乱说话,小心惹祸上身!」 其实二夫人想什麽,清秋多少有些明白,前些日子,郡王妃已经提过此事,不过她提的是翰林院一位新近丧妻的翰林,而且推托说是丞相夫人提的,就看她的意思。 老姑娘为何最近接二连三有人提亲,其实不是走了桃花运,全是为着上个月某一日,贤平郡王用膳时对着一道三黄鸡赞不绝口,突发奇想地要见见做这道菜的厨子。 恰好那是清秋一时手痒掌杓,只好不情不愿地去见主子。 平日里郡王陪郡王妃用饭总在临水阁,那天天气难得凉爽,便移在了东花厅,郡王妃瞧着一女子嫋嫋婷婷上前参见,右眼眼角不祥地直跳,立马冒出打发这名厨娘走人的念头。 要说这王府里如花似玉的丫鬟不是没有,郡王妃不该不防那些丫鬟,却去为难一个厨娘,只因为当初清秋进府时,郡王多看了几眼,便在王妃心里种下了一根刺,蓴菜鲈鱼是好吃,但万一哪天郡王突然觉得不光菜好吃,人也好吃,该如何是好? 郡王妃也不想无缘无故地撵人走,那只显得她气量狭窄,而且老管家力保此女,当得知这女子年已二十有二,是个死了未婚夫误了年华的老姑娘,细心留意了几日,便找到合适人选,婉转地对清秋提起来,哪料她竟然推托不愿提起此事。 郡王妃心中不快,难道她还嫌做续弦失了身分不成,她也不去打听打听,翰林院的孔翰林可是朝中出了名的才子,如今想去他家做填房的适龄闺阁小姐没有一千也有八百。 转念一想,这等膳房里待的傻丫头,看着长相不俗,却只是个厨子,怕是个不识字的草包,估计连孔翰林是谁都不知道,错失良缘也说不定,改日得让老管家好好说说,教她知道这是为她好。 清秋自是知道孔翰林是谁,她曾与此人有过一面之缘,当时孔翰林还不是翰林,只是一个叫孔良年的秀才,当然才名早已在外。 那时候她与高家小子常一同出门游玩,高家小子极喜欢清秋这个像极了瓷娃娃的女孩,常带着到处炫耀,有好事总忘不了她,有次去参加什麽诗会,清秋便是在那次诗会上见过孔良年一回。 後来高家小子的死讯传回来,在高家人对她不管不问之际,孔良年几次以挚友之名来拜会,都被清秋躲了过去,人死灯灭,高家与她早没关系,她不想见任何与高家有关的人。 清秋猛地心烦意乱起来,怎麽会突然想起那麽远的事?想来郡王妃和二夫人近日的举动颇让人烦忧。 嫁人这档事,她早想得明白,要她这样的年纪还能遇上个良人,那真是可遇不可求的事,可她整日待在膳房,想遇上良人根本不可能,基本上是断了嫁人的心思,只求过些安生日子,攒个养老钱出来,此生足矣。 这一日刚过午,老管家唤了她去,说是郡王府设夜宴招待北边来的贵客,而且要抽几个膳房的丫头到前面去上菜。 看来世子爷今天晚上还要折腾一宿,清秋闻言皱眉不已,内府膳房人手少,哪里顾得过来,这世子爷折腾人的本事一流。 她摇头叹气地道:「我说卫叔,世子爷啥时候搬出咱王府?」 老管家在王府待久了,是个正经的老人,闻言喝道:「他是主子,爱在哪儿住,就在哪儿住,你操哪门子心?」 「我这不是替咱们这些人着想吗?他一日不走,一日就得多伺候一个人,帐房老刘可是早看我不顺眼,前天还说我们膳房花销过大,想着那些银子是落到我口袋里了。」 提起这事,清秋的气就不打一处来,那些世子爷亲手写的单子总算堵上了帐房的嘴,可平白受这种冤屈让她憋屈。 「世子爷如今荣宠至极,能伺候他那可是咱们的幸事儿,你这孩子也老大不小了,还不明理。」老管家摇了摇头,说到老大不小,倒又让他想起桩事,「我听说二夫人也给你提了门亲事?」 「嗯。」清秋撇撇嘴。 「郡王妃那边还等着你回音呢,这二位别又拿你的婚事来斗,那对你可不好。」 清秋淡淡一笑,看来都是明白人,郡王妃和二夫人向来不合,一人想往东,另一人偏偏要往西。 她满不在乎地把辫子一甩,「我才不怕,大不了我辞了这工,我又没有卖身。」 「辞了这工,你往後的日子可如何是好?」 「我开豆腐坊去啊。」 说起豆腐坊,清秋一脸向往,她都打听好了,糊口养活自己不成问题,听说林家巷子里那个卖豆腐的半老徐娘尚被人称作豆腐西施,若她也去卖豆腐,那就不只是豆腐西施,该是豆腐天仙了吧。 「快快给我断了那个念头,你想气死我啊!好不容易给你谋个差事,上点心行不行?」 「点心还未做好,怎麽上?」她在老管家面前,难得有顽皮之心,见他又要开始说教,只得道:「好了好了,不过我先说好了,没人逼我,我就做下去,要是那二位主子拿这事儿来逼我走,可怨不得我。」 老管家恨铁不成钢地轰她走,「去,去,准备好晚宴,前院膳房的人今晚也过来帮忙,你快去准备要紧。」 卫铭跷着腿坐在书房,盘算着夜里要如何应对那些北芜人。 边关一战成名,他应当是北芜人眼中钉、肉中刺,不知为何,皇上却偏要安排他与北芜人多多接触,难道礼官们是吃乾饭的吗? 他回京後辗转於大小酒宴,一补前几年边关清苦,可连日听着鼓瑟调筝,推杯换盏,终究会厌倦,今夜之後,他打算清静一些时日。 老管家来到书房,求见世子爷。 门外尽忠尽责地守着世子爷的,都是在边关苦战几年的将士,即使回到了京城,这些人也带着股铁血之意,府中少有人敢接近。 老管家恭恭敬敬地向世子请示新府第相关事宜,皇上赐的新宅在越都城近郊处,早在边关告捷时便提前准备建房,如今大体建成,不日便可住人。 卫铭略一思索,搬过去是迟早的事,不若早些过去清静几日,只是父王、母妃那里需得解释,几年离家,如今才回,不思父母膝前承欢,多多少少有些不孝。 末了,他交代:「我几年未回,府里多了许多生人,很是不惯,若搬到新宅子,还得从这边带些老人过去。」 「是,世子爷。」 「另外再找个合心的厨子。」他想了想加上句:「记住,要勤快点的。」 卫管家点头记下,心想真得办好这事儿不可,听郡王的意思,皇上也是顾念世子边关征战,至今还未娶亲,才赐了府第,想着能让世子早些成家立室,眼下两国和谈在即,这事儿得缓上一缓,可再耽搁也不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