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鬼妾三月嫁 上》 第一章 【第一章】 出了巷子口,不远便是安平王府。 牙婆打了一个冷颤,下意识停了一下,回头看夏心夜,夏心夜跟着停下,半低着头,表情清淡无波,这麽安静,倒也是奇女子。 那安平王府,民间称鬼府,但岂止是阎王殿那麽简单,流传着「宁可上吊死,不饮安平水;宁在青楼亡,不见安平王」,安平王府整整三年买不到女人,只能重金买女屍。 一想起便阴森入骨,牙婆壮着胆子,硬着头皮往前走,内心叹了口气,这好好的女孩儿,放着御史府里的清福不享,水性杨花,生生被卖到这「活阎王殿」,真是作孽呀! 安平王府的总管卫襄已在门口等候,牙婆见了,加快脚步迎过去,人未到,声先至:「哎哟,卫总管,这人我带来了,您贵人多忙,我们来了,让人通报一声就是,怎麽敢劳您出门呢。」 话说完,夏心夜跟着牙婆已走到王府门前,卫襄先是瞟了她一眼,伸手将两千两的银票交给牙婆,淡笑着对牙婆道:「王妈辛苦了,若是不嫌弃,就进府里喝杯茶。」 牙婆拿了钱连忙笑了,「王府贵气,我这等下贱人哪敢叨扰,怕是脏了府上的地,老身这就告辞了。」 卫襄笑道:「王妈走好,以後有生意,多想着点咱安平王府。」 牙婆连声道:「那是自然,卫总管可是咱们有名的财神爷,我们巴不得呢。」 牙婆胖胖的身影,逃也似的飞步而去。 卫襄复又看了夏心夜一眼,夏心夜向他行礼,他略微颔首,说道:「跟我来吧。」 脚下是青石路,穿过富丽堂皇的楼阁屋宇,後院花木幽深,偌大的王府,少少的几个人,颇有几分寥落。参天的古槐、梧桐,齐人高怒放的花木,蝉噪鸟鸣,彷若置身幽静的山林,暑热一下子消得乾乾净净。 几乎有些阴冷,路旁的石缝间长满了厚厚的青苔,夏心夜跟着卫襄,曲径通幽处,面前是一排简洁的房屋,青瓦白墙,点缀在一片苍翠之中,一个打扮体面的四十岁上下的妇人迎了出来。 卫襄道:「徐奶娘,人我领来了,交给你了。」 夏心夜福身行礼,很优雅周全的礼仪。 徐奶娘微微一怔,细细打量她一眼,还礼让她起来,对卫总管道:「人交给我,你放心。」 卫襄便走了。 徐奶娘问了夏心夜姓名、年岁,遂带她进房间,对她道:「夏姑娘就睡在这儿,生活用具都齐全,有什麽缺的尽管跟我要,若是闷了,花园里随意走,但不能出这後院。一日三餐,我会打发小厮送来,姑娘想吃什麽,也尽管说。」 夏心夜抬头淡淡一笑,徐奶娘顿时觉得,好像一双墨玉揉碎万点柔辉,说不出的温润澄明,一种暖洋洋的清净便丝丝然沁入心底,熨贴得让人舒服。 心里有了好感,话自然就多了,徐奶娘有些关心地问:「姑娘有什麽忌口的吗?」 夏心夜道:「多谢奶娘关照,奴婢爱清淡,不喜辣,不喜羊肉膻腥,早晚只一些清粥小菜就好。」 徐奶娘拉住夏心夜的手笑道:「姑娘快别奴婢奴婢地叫,姑娘是侍候王爷的人,算是半个主子的。」 夏心夜被她拉着手,低头笑,福身道:「在奶娘面前,奴婢不敢当。」 徐奶娘望着眼前清润俊美的容颜,半是慈祥地叹了口气,安慰道:「姑娘先不用害怕,王爷今晚不在府上。」 夏心夜对她婉然一笑,徐奶娘瞬间恍惚,这女子,竟然笑得有那麽几分明媚。 夏心夜拉着徐奶娘坐下,然後一头跪在地上,徐奶娘惊慌道:「姑娘这使不得!王爷虽是吃我的奶长大的,可是我……我没那麽大权力,救不得你!」 夏心夜拉着徐奶娘的手,柔声道:「奶娘您听奴婢说,奴婢无所求,只是奴婢待罪之身,将死之人,奶娘竟不嫌弃,还这般关怀善待,奴婢身无长物,无以回报,只请奶娘受奴婢一拜。」 徐奶娘扶她起来,不胜唏嘘,对她心酸地叹了口气道:「真真是个教人心疼死的孩子!怎麽就……」徐奶娘觉察话语不妥,不再说。 夏心夜抚着奶娘的手浅笑劝慰:「奶娘不必叹息,奴婢本应沉塘、应杖毙,如今苟活至此,侍奉王爷,是奴婢天大的福分,奴婢无所怨。」 徐奶娘越发疼爱,叮嘱道:「姑娘切莫听外面人胡说,王爷其实是个极好的人,你别看这园子大,没人,但王府的侍卫个个都武功高强着呢,姑娘千万不用害怕。」 夏心夜笑道:「奶娘放心,奴婢的胆子大。」 徐奶娘心里叹息,还胆子大呢,胆子再大,最多三个月,也成了具腐烂的屍首,这王府的每一处都曾有死人,曾经有个姑娘被卖进来,就住在这间屋里,一晚上,就给吓疯了。 可这些话不能说,两个人坐着闲聊了几句,徐奶娘便走了。 徐奶娘走後不多时,小厮送来晚餐,甚是丰盛。 夏心夜趁着月光,在无人的大花园里转了半圈,林木照旧有些阴森,四寂无人,除了她的小屋,竟然找不到一丝光亮。 夏虫的鸣叫却是喧哗,夏心夜摘了一大把花,插在屋里的清水瓶里,轰轰烈烈地开着的一把花,在烛光里甚是娇美。 传说中,安平王府的每块砖都覆盖过死屍,而这间容纳女人的房子,她是第二十一个住进来,之前的人非疯即死,最多活不过三个月。 处处是鬼,醒着看不到,那就等我睡着吧。 夏心夜这样想着,静卧就寝,竟是一夜好眠。 徐奶娘带着小厮来送早饭,夏心夜正弯腰在幽深繁茂的花径里剪带露的月季花,她自己用草枝编了个小篮子,盛满了花在她的脚下。 她听见脚步声,回头,见是徐奶娘,笑着行礼问安。 徐奶娘被她回眸一笑的绰约风姿惊了一下,回过神来,笑道:「姑娘你这大清早在花丛里,我老眼昏花还以为自己遇到花仙了!」 夏心夜提着花篮子陪在徐奶娘身侧,徐奶娘拉着她的手,仔细地问她昨夜是否安睡。 夏心夜道:「承蒙奶娘关照,昨夜一切都好,清风明月,鸟语花香,是个好居所。」 徐奶娘一边笑,一边观察,一边暗暗赞叹,看夏心夜神采奕奕的样子,的确不是在说谎。 这安平王府美则美矣,只是花木过於繁盛而少人迹,亡人太多,阴气过重,他们自己人都觉得阴森,实在是算不上好居所的。 清清朗朗的日子,花枝摇曳日影,深深浅浅的浓荫新绿,透过窗子直送到眼前来。 夏心夜用了早饭,徐奶娘和她坐着说了一会话,起身道:「姑娘啊,前边还有些杂事,老身这就先回去了,府里莫说是丫鬟,就是小厮也没几个,实在是抽不出什麽人服侍姑娘,姑娘如是闷就四处走走,若是有什麽需要,尽管开口,我也好让人去做。」 夏心夜言笑道:「一见到奶娘,就光顾着和奶娘说话,差点误了奶娘的事,奴婢粗心,请奶娘勿怪才是。」 徐奶娘连声推托,拉着夏心夜的手笑咪咪客套几句,寒暄着离去。 夏心夜送她出去,回头往岔出的一条幽深的小路随意走去,时时修竹拦路,丝萝沾衣,走到尽头,竟是两株高茂的开得极其繁盛的琼花,冰雪般郁郁生姿。 夏心夜远远驻足仰面,看碧玉丛中雪团样的琼花,花怒放,容光正浓,她出神看了半晌,黯然转身回返。 未出三步,听到身後有人道:「既是来了,怎麽不近前就走呢?」 一个男人的声音,慵懒,近乎调笑的语调,却有着莫名的冷清。 夏心夜怔住,回身。 繁盛的琼树背後,是深翠的浓荫,浓荫里铺着块竹席,一个男人似笑非笑地敞腿斜倚坐着,极具放浪的姿势,贵气却浑然天成。他一身黑衣,别无装饰,阳光斜落在他身上,让他裸露的脸和颈项似白如沁光的美玉,夏心夜看过去时不自觉眯上眼,几乎有些晕眩。 他浓眉朗目,唇角漫不经心地上挑,似乎笑,更似乎讥诮。 夏心夜一瞬间念头百转千回,然後上前几步,盈盈下拜道:「奴婢夏心夜见过王爷。」 秦苍盯着她,淡淡笑,「怎麽了,刚才看见我,跑什麽?」 第二章 夏心夜还真是没看见他,可是他既然已经咬定是看见了,那就看见了吧。 她保持着行礼的姿势,垂首道:「王爷恕罪,奴婢误打误撞闯至此处,不知王爷在此,但请王爷恕罪。」 秦苍盯着她,悠扬着声调笑问:「恕罪,你有罪吗?」 夏心夜道:「奴婢见花盛而惊心,冒犯王爷尊驾,扰了王爷兴致,故有罪。」 秦苍默了一口气,吩咐道:「你过来。」 夏心夜走近前,跪在他面前,他拄着膝盖,伸手捏住夏心夜的下颔,抬起她的头,动作三分戏弄,五分轻薄。 他说道:「堂堂御史府,就怜惜一具薄木棺材吗?好歹你们夫妻一场,赐死也就算了,还用得着把你卖到我这鬼府里来做鬼妾,受尽万劫不复的荼毒之罪,嗯?」 夏心夜道:「自古恩爱一时,人不如新而已。」 秦苍松开手指笑道:「怕该是爱之深,才责之切吧。」 夏心夜不说话,秦苍拿过她的手来,漫不经心地,深一下浅一下,一个指节一个指节地揉弄着,然後浓笑着低身凑过去,在夏心夜的手背上轻轻一吻,笑言道:「温香暖玉,真是好皮相。」 夏心夜低着头不敢抽手,任他玩弄亲吻,脸便红了。 秦苍见状,用力往前一拉,夏心夜只觉得身体凌空一轻,然後重重地跌进了他的怀里。 夏心夜的鼻子撞到他半敞的胸怀上,耳後是他凑过来的湿重的呼吸,极为强烈的男性气场,一下子弄得夏心夜连脖子也红了。 他的手轻轻撩过她耳後的碎发,伸嘴在她耳垂上啄了一口,在她耳旁笑道:「你竟然脸红了,枕席间的事,难道是还没做过吗?」 夏心夜羞不能言,秦苍一手揽住她的腰,一手托起她的脸,盯着她的眸子笑道:「长这麽美,犯了错打一顿就是了……」他的整个人又向前凑下去,轻声道:「你说,是不是呢?」 夏心夜在被迫抬眸的瞬间,跌进他幽旷而深黑的目光里,他的眸子宛若墨海摇荡星光,黑暗得有几分诡秘。 也不容答话,他的唇便盖在了她的唇上,夏心夜好像被夺去了呼吸,下意识闭上了眼睛。 他似乎在笑,咬住她的唇瓣,侵入她的舌齿,笑得幽魅而含糊。 痛!一股淡淡的血腥味在舌齿间一点一点蔓延到唇角,夏心夜睁开眼,看见秦苍正半眯了眼望着她,几乎是妖娆地舔拭他自己的唇角。 他托着她的脸,轻轻抚上她的眉宇,柔声道:「痛吗,美人?」 夏心夜在他手里轻轻笑了,秦苍望着她的笑容有点意外,松了手道:「傻丫头,还笑,不知道我怎麽对付女人吗?我三年没碰活物,手生了就更没分寸,你害怕的话,现在寻死还来得及。」 夏心夜低头抿去嘴角的血痕,浅浅一莞尔,被正在斟茶的秦苍斜眸一眼瞧见,问道:「你笑什麽?」 夏心夜道:「王爷,奴婢自己走进您的府,就没想着自己死,王爷若是不喜欢活人,遣人将奴婢勒死便是。」 秦苍斜睨笑着,将杯中的茶一饮而尽,夏心夜膝行过去,谦卑地为他再斟上。 秦苍却不再喝,而是伸手折了一大把琼花,选了一朵斜插在夏心夜的鬓角,扬着花枝在她脸前笑问道:「美人,喜欢吗?」 夏心夜在日光花影中轻轻一笑,说道:「谢过王爷,奴婢喜欢。」 秦苍笑,不羁地起身踏步而去,高大英挺的背影,宽大的衣袂盖住小径的绿植。 琼花在夏心夜的鬓角犹自芳香,茶与花,还有人,皆被他弃置於残席之上。 夏心夜穿着件绣花的白袍,走在幽暗的阁道里,卫襄在前面带路,手里的灯笼晃动着晕黄黯淡的光,只能照进三尺见方。 在一扇巨大的雕花门前停住,卫襄轻轻地敲门,说道:「王爷,人带来了。」 「进来吧。」房里的声音低沉而慵懒。 卫襄垂手对夏心夜道:「夏姑娘,请。」 夏心夜垂首对他行了个礼,推门而入。 卫襄甚至看见她在转身时,在弱淡的光影中好像清浅地笑了一下。 这个女人还在笑?卫襄顿时觉得幽暗中的这女人,清颜淡定得有几分诡异。 他曾经征战沙场,再惨烈的死亡也见过,却从未轻信鬼神,只是这女人那垂首温顺的一笑,令他在突然间心怦怦剧跳,他家主子用女屍用得太多了,不会是……怨毒的阴魂化成个女子来寻仇了吧? 卫襄按了剑几乎就要闯进去,然後里面秦苍的声音让他倏而冷静下来。 秦苍的声音懒散含笑:「夏姑娘,当真是胆子大。」 夏心夜进去的时候,秦苍正在梳发。 他整个人敞腿屈膝靠坐在雕花红木床上,还依旧是早上那身宽松疏散的黑布衣,似乎洗了发刚刚乾,苍劲白皙的手指拿着一束头发,调笑般地梳着,其余的落发散垂至枕席间,竟是说不出的飘逸撩乱。 秦苍的目光淡淡飘落过去,含着笑,三分兴味,五分轻佻,瞟了一眼刚进门的夏心夜,说了卫襄刚听到的那句话。 夏心夜恭敬端庄地给他行礼,秦苍的手指在牛角梳齿尖上划过,发出一串细微的声响,他靠在床上盯着夏心夜笑道:「夏姑娘当真好风致。」 「王爷谬赞。」夏心夜半垂着头,目光正落在他把玩牛角梳的手上。 秦苍道:「既是来了,为何又不敢抬头看我?你过来。」 夏心夜低着头缓步走至他的床榻旁,秦苍挪开他赤裸的脚,对夏心夜道:「坐啊。」 夏心夜一时迟疑。 秦苍半笑道:「怕了?」他说这话的时候,侧探着头,眼神似乎带着钩,钩向夏心夜低垂的脸。 夏心夜遂微微抬起头,一双青眸,半室玉润。 这是间颇为大气的卧房,雕花红木床、雕花红木桌椅、雕花红木柜子……也不知道是因为年久还是因为光影幽暗,所有家俱都黑漆漆的,徒现一副优雅厚重的轮廓。 王府即便缺钱,但不至於连灯也点不起,偌大的卧房却只点着一盏如豆的青灯,只能用主人偏爱幽暗来解释。 秦苍换了个更舒服的姿势,似乎对面前人多了几分兴味,出声道:「你既进了我的屋,怎麽又不肯多看我一眼呢?」 夏心夜复又低垂眼帘,轻声道:「奴婢不敢唐突王爷。」 秦苍一下子就笑了,似乎满屋子都是笑意,都是他重而舒张开的气场。 室阴森,人鬼魅,那个发笑的俊美男人半敛着笑,突然道:「你来。」 夏心夜温顺地再近前,在他身边站定,被他伸手一扯,跌坐在床席上,一下子对上秦苍的脸,幽暗中他的脸美若刀削,眸子深黑而亮,虽带着笑,却冷冽,深不可测。 秦苍低头啄了一口她的唇,托起她的脸端详道:「好一个柔美芳鲜的人儿……」话说着,他的唇轻挑起,轻叹道:「可惜不到三个月,便只是一堆白骨了。」 夏心夜静默不语,一双眸子清润如旧。 秦苍半眯了眼道:「你不在乎?」 夏心夜道:「命已不由己,又说什麽在乎不在乎。」 秦苍遂笑了,行至窗前,伸手打开窗,皎洁的月光瞬间闯入,浓黑幽暗的卧室一下子被冲淡了许多,转眼成灰白。 那是一个很大的窗子,一打开,月光如流水倾泻,清风拂面,室外的楼阁亭台、小桥流水,诸般景致尽收眼底。 秦苍站在月光中,黑衣散发,俊脸的棱角如刀削斧砍般,清朗的眉目在半笑不笑间越显风华。 他倚窗独靠,手里把玩着牛角梳,叹气般浅笑道:「清幽月夜,你身处囹圄之中,可知这是地狱还是人间?」 他那一瞬间的笑容,美而寥落,如黑罂粟般绽放魅惑,风吹来,他衣散发开,翩然飞举中,竟是英挺如山。 夏心夜凝眸间惊魂无语,这个传言中半人半鬼的王爷,竟还保留着如此姿仪。 秦苍回眸对夏心夜笑道:「怎麽办呢?我也不想杀你,可本王实在是好几年没有女人了,见到你,当真是不习惯。」 夏心夜静默无语,秦苍突然转身行至她身旁,负手道:「你知道我为什麽没有让人勒死你吗?因为,我要亲手勒死你。」他说着,手抚上了她的脖子。 夏心夜仰面,闭目。 第三章 秦苍看着他手里俊美的脸,凑过去在她耳边柔声道:「你恨我吗?」 夏心夜道:「原本死路,也无可恨。」 秦苍的牙咬住了她的耳垂,厮磨着轻声道:「那恨萧慕然吗?」 夏心夜道:「恩断爱绝,也无所恨。」 秦苍的手微微用力,问道:「知道必死,还因何活?」 夏心夜的头高高扬起,秦苍的力道有一点阻滞她的呼吸,她闭目对着虚空笑道:「皓齿红颜与森森白骨,既然在王爷眼里毫无区别,奴婢又因何不活?」 秦苍另一只手抚上她的眉梢眼角,低头轻吻她的眉心,说道:「你可有什麽心愿未了,不妨说。」 夏心夜道:「王府的琼花甚美,奴婢死後,请王爷割爱,赠送一大枝。」 她的衣间发上,甚至皮肤里,都是琼花淡淡的香,秦苍深吸一口气,深笑道:「这没问题,我把你埋在琼树下,满树的花都是你的。」 夏心夜来不及感谢秦苍的大方,整个人已经被秦苍横抱在怀里,被他低头亲吻了一下。 吻很轻,似乎温柔爱宠。 他抱着她来到窗旁,贴着她的额角,指着远处花开如雪的琼树道:「喜欢琼花是吗?你看,玉树临风,美不美?」 秦苍坐在椅子上,将夏心夜放在膝头,白皙的手指掠过她的碎发,双眸含着笑,宛若深黑的潭水揉碎了星光,潋灩而来。 「卿刚才的心愿当真是风雅洒脱至极,本王喜欢。」 话说着,秦苍垂下头,细细密密的吻落在她的唇上,竟是火热缠绵的温柔缱绻。 一下子是死之边缘,一下子是生之欢好。 夏心夜依存在他怀中,仰着面,秦苍停了嘴,笑着看她海棠春睡般酡红的容颜,爱抚道:「如此风雅剔透的人儿,我怎麽舍得杀呢?」 秦苍埋首深嗅她颈项间琼花的馨香,然後一口咬住了她的脖子。 颈项的血管一下子被他吮在口中,夏心夜彷似置身於死亡与爱慾的当口,心惊动,身体却一阵麻酥。 秦苍含混地笑了,抱起她一下子按在床上,一边解落她的衣,一边张嘴咬住她的耳垂,在她耳边道:「卿定当是懂得风情万种,别叫得那麽惨绝人寰,逼我真的掐死你,好吗?」 午後困倦,夏心夜靠在宽大的红木椅上,一边小憩,一边晾她半湿的发。 花园里极其静,只有树上的蝉肆无忌惮地喧哗。 痒!有人蹑手蹑脚地走过来,用羽毛在她脸上划,夏心夜蹙眉,一睁眼,对上一张面目狰狞的脸。 看着夏心夜的惊悚,林依一下子跳起来,抓着鬼脸欢声大笑,仰天跺脚,「哈哈哈!你害怕了吧,不是说胆子大吗?青天白日也被吓一跳,还说什麽胆子大!」 林依是个十一、二岁的小姑娘,淡紫衣裙,白皮肤,神色倨傲,却也唇红齿白,明眸善睐,她作弄人後就好像穷乞丐在街上见到金元宝,乐得颇有几分眉飞色舞,上蹿下跳。 夏心夜靠在椅子上看着她癫狂,林依乐够了,指着夏心夜道:「你就是夏心夜?京城里都说你胆子大,我就不信!什麽胆子大,不过是厚脸皮,舍不得死而已,要我是你,早就一头撞死了,还有脸来安平王府!」 夏心夜不以为意,莞尔笑道:「是,我是厚脸皮。」 没有想像中的针锋相对,林依就像吃了个闭门羹,心呕得难受,她昂着头,不满地对夏心夜「哼」了一声。 夏心夜嫣然一笑,侧身用发带绑发。 林依也不知为什麽,被她那嫣然的淡笑惊了一下,好像凭空中有什麽柔软的东西碰触了她的心,她莫名心虚,迎着头皮上前几步,骄横道:「贱女人!我和你说话呢,你怎麽不理我?」 夏心夜的心被她尖酸的用词割了一下,贱女人…… 「依儿,不得无礼!」秦洗墨出声喝斥着,快步走过来一把抓住林依。 夏心夜不动声色地,看着面前气度华贵的锦衣少年。 林依挣了秦洗墨的手,指着夏心夜道:「你这女人,见了太子殿下还不行礼!」 秦洗墨瞪了林依一眼,拱手行礼道:「依儿无礼冒犯,姑娘莫怪。」 夏心夜忙俯身下拜道:「奴婢见过太子殿下,殿下言重了。」 林依在一旁「哼」了一声,拉着秦洗墨道:「太子哥哥切莫理这讨厌女人,我们走!」 秦洗墨拧眉喝斥道:「依儿!」 林依见秦洗墨喝斥,一下子甩开他的手,昂头顶嘴道:「我怎麽了!」 秦洗墨不理她,再次向夏心夜拱手行礼。 林依见状,气得上前一步,挥手打了夏心夜一耳光,骂道:「你这不知廉耻的贱女人,太子当前,哪有你站的地方,还不滚!」 「谁这麽大胆子,在我府里就敢欺负我的女人啊?」 人未至,语先到,秦苍从幽深的花木中拐弯出来,宽大的黑衣拂过枝叶。 「见过二叔。」秦洗墨甚是恭敬地在他面前行礼,林依在他身後不甘地嘟着嘴。 秦苍轻轻地扫了林依一眼,笑道:「小丫头果真是厉害霸道,我王府里的女人,不在王府待着,想让她滚哪儿去?」 秦苍的目光飘到夏心夜身上,夏心夜对他躬身见礼,转身去端茶。 秦洗墨大尴尬,面红耳赤,忙作揖道:「二叔恕罪,是依儿刁蛮顽劣,冒犯了夏姑娘。」 秦苍盯着林依,负手道:「刁蛮顽劣……就到我安平王府来撒野了?」 林依扬头道:「我有什麽错!她一个勾引主子的贱女人,有什麽资格让太子哥哥两次三番向她认错!」 秦洗墨斥道:「依儿闭嘴!休要再胡闹!」 林依委屈道:「我怎麽胡闹啦!」 秦洗墨道:「还不向二叔请罪,听见了没有!」 林依红着眼圈,执拗地和秦洗墨僵持着,秦洗墨扯了她一个趔趄道:「过来认错!」 秦苍掐了一朵刺玫花,一片片撕裂花瓣,冷眼旁观。 一时间就是秦苍等着,秦洗墨逼着,林依僵持着。 眼看着夏心夜端着茶走过来,秦苍勾唇一笑,发声道:「你让她和我认什麽错,她得罪的,又不是我。」 秦苍唯恐天下不乱地抛下这句,秦洗墨当时就冒冷汗了,这林依任性不乖巧,让她向秦苍认错尚且不肯,让她向她口中的贱女人认错,她岂能不闹? 秦苍乜斜着眼,拿着花的残柄嗅芳香。 秦洗墨眼看着夏心夜越走越近,转头斥责林依道:「傻站着干什麽,还不走!就知道惹二叔生气!」 林依倒也机灵,心里也有几分怵秦苍,低头垂首向秦苍行了个礼,一溜烟跑远了。 秦苍看在眼里,噙了笑。 夏心夜请两个人过去喝茶,秦洗墨长长一揖道:「刚才依儿无礼,在下代她向姑娘请罪,万望姑娘恕罪。」 夏心夜忙进礼道:「殿下金身,奴婢万万担当不起,殿下要羞煞奴婢了。」 秦苍笑道:「过来,让我看看。」 夏心夜温顺地走过去,秦苍弃落花柄,手指轻轻抚在她挨打的脸上,柔声道:「还疼吗?」 他的姿态话语,温柔宠爱至极,夏心夜低着头,脸红了。 秦苍笑着,凑近前孟浪地低头吻了她一口,柔声道:「怎麽了,嗯?」那姿势既亲密又暧昧。 夏心夜受宠若惊,退身,被秦苍用臂箍住,他旁若无人地掬起她的长发深嗅道:「好香。」 秦洗墨在一旁进也不是,退也不是,只垂手在旁,看着花木左右欣赏。 秦苍似乎想起他,唤道:「墨儿。」 秦洗墨躬身应道:「二叔。」 秦苍笑道:「二叔怕是要爽约了,美人在侧,没有心思与墨儿下棋了。」 秦洗墨道:「二叔既无闲暇,那墨儿先行告退了。」 看着秦洗墨告辞而去,秦苍抚着夏心夜的脸淡淡笑,低头吻了吻。 她只简单地在肩後束了发,别无装饰,秦苍伸手折了枝并蒂盛放的刺玫,拔了刺,别在她的鬓角,刺玫色艳而芳香,与清润素净的人相得益彰。 秦苍莞尔一笑,举步到花架石桌旁坐下,顾自倒茶,轻抿。 他靠在红木椅上,响晴的午後,从花叶间散落下来的日光有几分烫。 茶入喉,秦苍侧首道:「你这是什麽茶?」 夏心夜缓步到他的身边,说道:「启禀王爷,这茶,唤作美人香。」 秦苍道:「美人香?」 第四章 夏心夜道:「是,明月庵的玉清大师精通茶道,用上好绿茶与各种花木相配,茶与花相生相长,各尽其妙,还能拥有健体、解毒、养颜种种好处,其中最着名的两道茶,便是凌波步与美人香。」 秦苍道:「卿,嗜饮美人香?」 夏心夜道:「是,奴婢确是嗜饮美人香,特意央了奶娘买来。」 秦苍复呷了一口茶,品道:「这美人香,是新春的龙井配……」忽蹙眉,「刺玫儿?」 夏心夜莞尔,「王爷明鉴,美人香确是新春龙井配烘焙的刺玫花瓣。」 秦苍道:「那麽一大丛刺玫就在眼前,我想不明鉴,成吗?」 夏心夜笑而不语,低头为他续茶。 秦苍望着她道:「你嗜饮美人香,却没有一点刺玫儿身上的刺,平白挨了打,就这样不声不响地算了?」 夏心夜道:「王爷说笑了,林姑娘贵为太子侧妃,以贵欺贱,奴婢能奈何。」 远天一片青碧如洗,云影也无。 秦苍呷了一口茶,微笑道:「昨天你前脚入王府,萧慕然後脚遣人去王婆那里追,不过,慢了一步。」秦苍话说着,眼神留意着夏心夜。 夏心夜手里的动作停滞了片刻,但神色自若。 「不後悔吗?」被续上热茶,秦苍盯着手中茶氤氲的热气。 夏心夜轻轻摇头。 秦苍道:「一入王府,你便是万劫不复,我这个活阎王殿,只准入,不准出!」 夏心夜道:「既是不准出,奴婢已然进来,也就无可悔。」 秦苍一下子笑了,说道:「那萧慕然到底哪里好,值得你这般决绝?既已经委身於他,受了冤枉委屈,为自己辩白几句,央求几声,让他发发火,责罚几下,也就过去了,何苦弄得卿身死,他长恨。」 夏心夜莞尔道:「王爷教训的是。」 她的温顺浅笑,让秦苍一下子无言,这女人心刚烈,她竟然还笑。 萧慕然不信她,要卖她,她就任他卖,而後,面不改色地踏进安平王府,面不改色地做他秦苍的玩物。 她想证明什麽?她想刺伤谁?她明知道萧慕然定然後悔,会悔之不及,伤痛如狂。 秦苍敞着怀靠在椅背上,盯着她簪花的鬓角,半眯了眼,玩味的笑爬上他的唇角,悠声道:「你的人温如玉,淡如水,可你的心有香,却长满了刺。」 秦苍说完,长身而立,他眸里含着笑,清俊挺拔,握住夏心夜的手,揉弄着她的指节,深情款款地引着她来到刺玫丛前,一只白色的小蝶落於花蕊间。 秦苍笑着吻了夏心夜额头一口,扶住花枝,拿着夏心夜葱白般的食指,对着尖锐的刺,按下去。 夏心夜吃痛,秦苍把她的手指从花枝上拿开,指肚上顿时一颗细细的血珠。 秦苍笑问:「疼吗?」 夏心夜抽手不成,垂首小声道:「疼。」 秦苍吮着她的手指笑道:「美人刺,可是碰不得的,差点忘了告诉你,萧慕然昨夜把他的一个妾鞭打半死,今早卖进青楼了。」说着,秦苍凑在夏心夜耳边,吐字道:「卖进青楼比卖进安平王府,处置还是轻多了。」 「夏姑娘,您在这儿啊!」徐奶娘唤着,胖胖的身影飞步而来,任一旁的花木牵拌着裙裾。 夏心夜正坐在琼树底下,仰面看琼花,花盛开得有点肆无忌惮。 那日黄昏,斜阳是一片泼墨般不计代价的穠艳。 夏心夜一身素衣,闻声回眸,徐奶娘见她回眸的目光,一下子停住脚,心无来由乱跳了几下,抚着心口暗自纳闷,这女人怎地越来越美了,哪儿花木深喜欢往哪儿钻,那背影眼神,简直就是花鬼狐妖,王府阴气重,怕也是招这些东西的。 徐奶娘这样想着,脸上却是堆着笑。 夏心夜回身向她行礼,活生生端庄典雅的人。 徐奶娘暗自责怪自己胡思乱想,拉着她的手道:「姑娘快走,王爷的马车在外面等着呢。」 夏心夜茫然怔住,马车?去哪儿? 徐奶娘已经拉了她快步走,一边走一边道:「王爷有应酬,急着叫姑娘。」 王爷的应酬,她地位卑贱,怎会要她去?不过既然王爷传召,她也只能去。 见奶娘拉着她直接往厅堂走,夏心夜迟疑道:「奶娘,这……我这个样子……」 徐奶娘道:「王爷已经在车里等了,他吩咐马上叫姑娘出来。」 夏心夜无语,和徐奶娘穿过厅堂,看见卫襄在大门口等,她躬身行礼。 卫襄笑道:「姑娘,请。」 上了马车,秦苍正斜靠在车窗旁笑着,他穿着身宽大的黑衣,肢体慵懒,带着几分恶作剧般的兴味,笑得很愉快。 夏心夜行礼见过他,秦苍靠着车窗,勾手让夏心夜过去。 马车缓缓地走开了,夏心夜近前,唤道:「王爷。」 秦苍伸手抚过她的眉梢眼角,白皙的手指在她黑亮柔顺的长发间穿行,他的眼里噙着笑,目光落在她清水芙蓉般的脸上,低头在她唇上印上一吻,问道:「知道我要带你去哪儿吗?」 夏心夜轻声道:「奴婢不知。」 马车走得很慢很稳,车厢里只有微不可察的轻晃。 秦苍托高她的脸,凝眸细细地看,挑唇笑道:「卿天生丽质,眸如墨玉,目横秋水,这般清清静静的就最是养眼,本王最喜欢,直接叫你来,就是怕你涂脂抹粉,反污了颜色。」 夏心夜没说话,秦苍捧着她的脸细细亲吻,一个个的吻,落在她的眉峰、眼角、双唇、颈项…… 秦苍把她搂在怀里,敞着车窗,在车水马龙的街市上旁若无人地尽情怜惜,最後将她环於胸前,下颔抵着她的头顶,喉结埋於她的发中,夏心夜只依偎着他,柔顺如水。 外面市井繁华,秦苍搂着她,在狭小的窗子里看小贩行人、世间百态,悠长有韵的吆喝声起伏盈耳,糕点菜肴和油盐酒醋的香,混杂成有点奇怪的气味。 两个人皆是沉默,任熙熙攘攘的市井在眼前过。 华贵的车终究狭小幽暗,秦苍瞥了眼外面热闹的街市喧哗,突然开口道:「卿喜欢吗?」 他说这话的时候,下颔轻轻厮磨她的头,一种温柔宠爱的味道。 夏心夜道:「喜欢。」 街市旁一卖布女子一边高声叫卖,一边责骂身侧的丈夫。 秦苍淡淡笑道:「市井男女,快意泼辣,卿羡慕吗?」 夏心夜道:「羡慕。」 秦苍听了,便笑了,夏心夜回眸看他,秦苍抚着她的脸含笑道:「颐养天年,安享天伦……不仅是你,我也羡慕。」他的话语无波,漆黑的眸子半映斜阳,竟是深邃而绮艳。 被他握着自己的手,夏心夜一瞬间觉得酸楚,又温暖,繁华的人世实在容易勾人感慨,激起人内心细微的难言情绪。 一个八、九岁的小女孩在卖花,秦苍突然道:「停车。」 车稳稳地停住,车外的小厮殷勤地过来侍奉,「王爷,有什麽吩咐?」 秦苍指着卖花的女孩道:「把她那篮里的茉莉全买来。」 小厮应是,不多时,捧了茉莉回来。 秦苍接了花,挥了挥手,车继续走。 幽暗的车厢里盈着香,秦苍置花於案几上,笑道:「茉莉香浓,可以熏衣。」 夏心夜莞尔一笑。 秦苍从袖子里拿出支玉簪递与夏心夜,簪子形如象牙,簪顶雕刻着流云明月,整个簪身玉色光润如冰雪,「喜欢吗?」 夏心夜嫣然笑着说:「喜欢。」 秦苍兴致正浓,笑道:「来,我为卿梳发吧。」 夏心夜肩後束发的丝带被他解开,他的十指在她的秀发间行走穿梭,动作不但爱宠,竟也十分娴熟。 外面暮色昏暗,可车窗大敞,安平王爷为爱姬梳发的动作正被人看得清楚确凿,秦苍不知是无心还是有意,从夏心夜手里拿过簪子为她插上,然後狎笑着在她脸颊、颈项一阵轻吻。 暮色渐浓,月光少淡,整个天地间都如车厢内般幽暗。 秦苍拥佳人於怀中,埋首在夏心夜的肩颈,半叹着笑问:「我对卿好吗?」 夏心夜沉默半晌,说道:「王爷对奴婢……」 不及她话说完,秦苍的手虚落在她的颈上,在她耳边道:「想好了再说,说错了,我就在车上掐死你,然後把你抱进去。」 夏心夜无声,抬眸望他,秦苍深笑,俊脸在淡弱的光中美成幽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