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鬼妾三月嫁 下》 第一章 【第一章】 申时末的太阳已退下了炽热,秦洗墨和林依回东宫,因孟小显挽留,陆健青留在了安平王府,此时正独自为秦苍诊脉。 孟小显遂长驱直入,到了夏心夜栖身的小院。 夏心夜一个人摆弄着笛子,并不吹,只喝茶,见了孟小显,行礼问好。 孟小显笑咪咪的,「你那麽聪明剔透的人,应该知道我干什麽来了吧,你不怕我,还跟我行什麽礼,问什麽好啊?」 夏心夜抬头看着他笑了,孟小显道:「你这……看着我笑什麽?」 夏心夜道:「孟公子与其说话,不如动手吧。」 孟小显走到桌子旁看着那把横笛,一脚踩着凳子,摇头叹气道:「像你这麽风雅的女人,怕是再难寻见了,关键是你这心太通透了,这处变不乱、宠辱不惊的劲儿,实在是对我的胃口,我就奇怪,你怎麽就不怕呢?」 夏心夜垂头道:「我怕。」 孟小显笑道:「这也叫怕?」 夏心夜道:「是,但是孟公子既要杀,也不会理会我求饶,也不会怜悯我害怕,倒不如大家都体面一点,孟公子杀我於无形,奴婢死於不意,这样您漂亮我乾净,何乐不为?」 孟小显反而沉默了,扭头看着花丛,半晌,突然道:「上次你做的刺玫糖,应该可以吃了吧。」 夏心夜道:「可以。」 孟小显道:「分我一点嚐嚐,不介意吧?」 夏心夜笑道:「不介意。」 或许,那把要命的无影刀随时都会飞过来,夏心夜却只能让自己集中心力,面带微笑,平静如常地做一件事。 取来那个小瓷坛,打开,拿出小瓷碟,舀上半碟,封好坛子,双手端着装着刺玫糖的小瓷碟,向外走,迈门槛,走向孟小显。 孟小显一脚踩着凳子,右肘放置於膝上,右手食指摸着自己的左嘴角,半眯了眼看这个女人。 竟是相安无事。 夏心夜低头将刺玫糖呈上,她敛首垂眉,浅笑敬客,姿态堪称优雅。 孟小显浓眉一拧,他会不会、他能不能够做到那麽淡定?在杀了这个女人之後,若无其事地端着她刚呈上来的瓷碟,品嚐他们一起做出的刺玫糖? 或许他可以…… 在他伸手接糖,刀锋初亮的一刻,突然被一个声音唤住:「孟小显。」 陆健青正站在刺玫丛旁,青衫被日光一照,悦目如春江的绿水,他笑着调侃道:「就说我和王爷怎麽到处也找不到你,原来是躲在这里偷吃好东西了。」 孟小显接了瓷碟嘿嘿一笑,「你怎麽找到这儿来了?」 陆健青走过来说道:「花园太大,我到处乱绕,几乎迷了路。」 孟小显舔了一口刺玫糖,当下竖起大拇指对夏心夜道:「嗯,好吃。」说完,侧头问陆健青:「秦二呢?」 陆健青道:「王爷他可能在别处找吧。」 孟小显有点作贼心虚,说道:「那我赶紧跑,那厮太小气,最怕我吃他的东西。」 孟小显一溜烟不见了,陆健青脸上的笑渐淡去,目光深深地望着夏心夜,语声压抑着激动,却又是颤动而跳跃的渴盼:「呦呦,是你吗?」 夏心夜惊颤了一下,清炯的眼眸蒙上了一层水亮,秋水含烟般低下头,咬住唇并不言语。 陆健青心疼地望着她,伸手去抓她的脉,却被她炮烙般躲开了。 「呦呦!」陆健青唤。 夏心夜退一步,低头对他行礼道:「陆先生认错人了,奴婢姓夏,贱名心夜。」 陆健青道:「你为何不肯认我?身体是怎麽回事?」 夏心夜只轻声道:「陆先生真的认错人了。」那声音小得自己都很心虚胆怯。 陆健青见她这副惶恐哀求的模样,一时心软了,又痛惜又无奈,也不再逼,转眼却是瞟见了秦苍,陆健青笑而侧首道:「王爷您来了,孟小显那厮刚跑了。」 也不知道秦苍在花丛边站了多久,他一边走过来,一边俊朗地笑道:「孟小显那厮刚从这儿讨了什麽好吃的去了,见了我一边吃一边跑,心夜,你可是不能偏心藏着,拿出来给我和陆先生嚐嚐。」 夏心夜躬身行礼道:「王爷,是奴婢前些日子做的刺玫糖,孟公子还记着,就讨来吃。」 秦苍对陆健青做了个请坐的手势,自己先在桌边坐下道:「刺玫糖倒也是个新鲜东西,我还真没吃过,卿别藏私了,快点拿出来。」 夏心夜称是,进屋去取刺玫糖。 陆健青与他对面坐了,拿过那支笛子,规规矩矩放在一旁。 用热水将糖冲开融化了,又用小杓舀了一杓放在小瓷碟上,分置水杯两侧端出去,那两个言笑的男人见了她,遂不说话了,静静地等着她把东西呈上来。 接了东西,秦苍下意识像喝茶一样喝糖水,而陆健青则是很熟稔地端着小瓷碟里的刺玫糖轻抿,秦苍看见,顿住了手。 夏心夜温顺地侍立在侧,秦苍看了她一眼,放下杯子,学着陆健青改了过来。 陆健青一口糖入唇喉,一股熟悉香浓的味道经久不散,勾起内心的万千感慨,一时竟眼眶湿了。 秦苍抿了一口,那焦糊的固体入口即化,甜,酝着刺玫浓郁的清香,一点一点在舌尖唇齿中淡淡发散,竟觉得香甜满口,直入肺腑。 而陆健青那一低头的感慨,却在他抬首间,幻化成了柔辉浅笑,他清润而温和的目光,彷佛是三月阳春里,草长莺飞,烟雨蒙蒙的江南。 陆健青道:「夏姑娘好手艺,在下是扬州人,家母也很会做刺玫糖,想来快有十年不曾嚐过这糖的滋味了,如今吃来,真让在下百感交集。」 秦苍很想回头看夏心夜,但是终究忍住,他觉得身後丫头的头低得更深了,甚至无来由觉得,她的眼睛是湿漉漉的。 陆健青斯文儒雅地吃光了糖,便端着杯子,轻轻地一小口一小口地抿糖水,秦苍端着小瓷碟嚐,一时竟也无人说话。 夏心夜准备的晚餐,满满一大桌,孟小显惊呼道:「天啊!有口福了,这麽多菜!」说罢对陆健青道:「还是你面子大,我来的时候,夏丫头可不曾把菜做这麽丰盛。」 夏心夜为孟小显和陆健青倒酒,为秦苍准备的是一小壶新鲜的果汁,孟小显看着那杯紫红紫红的东西,奇怪道:「这是什麽?」 秦苍轻轻呷了一口,抿抿嘴角,意犹未尽又饮了一口。 孟小显看他享受的样子,拧眉道:「不会是加了那个什麽……屍牙果吧?」 夏心夜连忙道:「孟公子!」 秦苍笑着一饮而尽,「你恶心谁呢,这果汁是我在旁边看着心夜做的,把葡萄、石榴还有梨、柠檬,轻轻碾成汁,调入蜂蜜,用冰镇过,甘甜可口的紧。」 孟小显一听嘴馋,伸手去抢果汁壶,秦苍早预料到,眼明手快拿着躲开。 孟小显挽着袖子道:「你给不给我喝?」 「不给!」秦苍拿壶嘴对嘴喝了一口,毫不拖泥带水的拒绝。 孟小显欺身扑上前去,秦苍半闪,两个人瞬间纠结在一起,秦苍咬牙低声警告道:「你再敢打心夜主意,别怪我跟你翻脸。」 孟小显「哼」了一声,「谁让你自己不加节制,整天在一起腻歪!」 秦苍道:「我再说一遍,不准再打心夜主意!」 孟小显冷哼一声不加理会,秦苍道:「她死我也不能活!」 孟小显道:「她不死你也不能活!」 秦苍冷笑道:「我愿意。」 孟小显切齿道:「我就不信这个邪,断了你的念想,你就摆脱不了这女人的毒!」 「你敢!」 秦苍怒,孟小显也急了眼,两个人一来二往便是越打越远,陆健青也见怪不怪,看着一桌的菜静静候着,对身边的夏心夜轻声道:「你还留着那支笛子。」 夏心夜泪眼氤氲,只低着头,不吱声。 陆健青道:「你刚学笛子的时候,学不会,不好好用功,却摆弄柳笛来吹,还记得我训你吗?你挨完了骂才敢委屈地跟我说,你摆弄柳笛是想知道为什麽柳笛那麽容易响,竹笛便不行呢。」陆健青说完,便极其温柔和暖地笑了,轻叹道:「你一向是最可爱、最乖的了。」 夏心夜的泪落下来,听闻秦苍和孟小显的声音传出来,忙伸袖擦了。 那两个人心情愉快地一前一後回来,坐下,把酒开宴。 孟小显对夏心夜道:「丫头,秦二同意了,明天你给我榨满满一大壶,不准偷懒啊!」 夏心夜在一旁笑着称是。 席上三人言谈甚欢,正吃得兴起,孟小显突然从袖子里拿出一条鸡腿,扒去油皮,一下子伸到秦苍的嘴里道:「你不是要吃肉吗?嚐嚐这人肉做的鸡腿。」 第二章 肉沾唇,那种恐怖的质感和气味一下子勾起秦苍的胃水,当下变色疾走,奔至远远的树丛里狂吐。 孟小显站起来叉着腰笑道:「哈哈哈,我就说不报此仇我誓不为人,谁让你昨天晚上不给我吃,我让你吃了什麽都吐出来,把前天、大前天吃的也统统吐出来!」说着他拿过果汁壶豪饮,大叫道:「秦二,真好喝!」 夏心夜奔过去为秦苍抚背,端茶漱口。 秦苍闭着眼喘歇半晌,回身揉了揉夏心夜的头,冷笑着走回去,异常乾净俐落地,把正在狂饮自得的孟小显,踏踏实实、凶凶狠狠地摔进了一旁的刺玫丛里! 月过竹梢,秦苍洗了身,换上件锦袍,半湿着头发将夏心夜抱在怀里。 夏心夜的头发已然乾了,月照风吹,飞扬起细细的发丝,撩乱着,闪着亮晶晶的一道道的光边,秦苍将她长发掬在手里,任凭柔滑细腻的发丝在他的指尖流转流落着,伸手托着她的下巴,扭过她的头来面对他,而秦苍的眼神,正笑意深浓。 夏心夜望着他,便无措地咬住唇,被他用力地捏住下巴责备道:「说过不准咬唇,不听是不是?」松开的唇越加红润,秦苍的手指慢慢拂上去,指肚轻轻地揉弄她的嘴角。 把她搂在怀里,秦苍望着秀美竹林上皎洁的月光,柔声道:「我对我说过的一句话後悔了,怎麽办?」 夏心夜贴着他的胸怀,薄薄的布料完全掩饰不住他肉体的温度,秦苍道:「我被抬进宫去的时候,对你说,我若回来,再不动你一根手指头。可而今,就现在,我却想好好拷打你一顿,怎麽办?」 夏心夜温顺地伸手环住他的腰,往他的怀里更深地埋了埋头。 秦苍被她这个依恋而示好的小动作弄得身体一怔,心一软,便忍不住伸手揉了揉她的头,仰唇藏笑道:「别以为撒娇就不打你,不说实话,照样绑起来打。」 夏心夜埋头道:「奴婢不敢。」 秦苍揉着她的头,用他自己也察觉不到的温柔宠溺的口气道:「卿抬头看着我。」 夏心夜听他语气虽轻柔,却是不容忤逆,当下离了他的怀,在他面前抬起头。 秦苍抚着她俊美的脸颊说道:「我问你的话,一字一句你老老实实地回答,你是个明白人,别逼着我动用刑罚,知道吗?」 夏心夜低下头,「是。」 秦苍道:「齐王送来的玉簪子,精美非凡,即便是未曾有旧情,但凡女孩子见了那麽漂亮的东西,也会忍不住喜欢把玩,你却没动它分毫,是因为,你根本就知道那上面有毒,是不是?」 夏心夜坦然道:「是。」 「被水伯拒绝後,你本来走了,却又回去跪求幻樱过後的调养之道,这是因为你原本就精通药理,欲为我调养身体,这麽做不过是假手水伯用以避人耳目,是不是?」 夏心夜轻声道:「王爷,奴婢对药理是略知一二,但不敢谈精通二字。」 秦苍笑道:「还说不精通,齐王弄那些菜来,连水伯都没看出猫腻,连林夫人都束手无策,却独独你知晓了其中蹊跷,故意将最後一盅菜打翻,那盅『青女凌波』,必有萝卜,是吧?」 夏心夜低头道:「是。」 秦苍突然觉得紧张,觉得胸口好像被嵌了块大石头让他喘不上气来,他托起手上的脸,拧眉道:「你和陆健青,是旧识?」 夏心夜咬着唇,没有言语。 秦苍危险地半眯了眼,盯着她道:「别想着跟我撒谎,你扎手,他泼茶,当我是瞎子?」 夏心夜眼神突然痛而绝望,却也是老老实实地承认道:「是。」 捏住她下巴的手指突然用力,秦苍嘴角很轻而诡异地笑了一下,浓眉一拧,发问道:「呦呦是谁?」他的声音轻,却有一点吞音,带着种邪恶的妒忌与隐怒。 夏心夜欲後闪,脸却被秦苍狠力地箝制住,她痛得一蹙眉,说道:「是我。」 秦苍眯缝着眼睛审视她,「你是谁?」 夏心夜咬住唇,这回秦苍无暇纠正,只用深沉锋锐的目光锁着她,夏心夜轻轻地闭上眼,俊美的脸上洒满了白月光。 她轻声道:「家父姓林,名善峰,我是他的长女,林悠,家母赐字若愚,小字呦呦。」 即便有所预料,秦苍听了她的话,还是如遭雷击一般颤栗,手瞬间松开。 秦苍道:「他不但是你师兄,你们还青梅竹马,你七岁时,你父亲便将你许配给他了是吗?」 天刚刚蒙蒙亮,夏心夜在秦苍的怀里醒来,正枕着秦苍的胳膊,被他手脚并用地拥抱,似乎在睡梦里,也让她逃无可逃。 他的下巴顶在她的头上,呼吸很均匀,睡得正香。 夏心夜轻手轻脚地移动开他的手臂,却一下子被更深地搂在怀里,头顶传来秦苍不悦的薄责:「这麽早,干什麽去?」 「奴婢……」夏心夜轻声道:「奴婢去准备早餐。」 秦苍环紧她,把她的头埋在了自己的颈窝里,说道:「我们两个人,急什麽?从今後都只许给我一个人做饭,其他的人都不许管。」 说完,手便不安分地滑进了她的衣衫,在她圆润细腻的腰臀上流连,一张嘴,理所当然地咬上她的唇瓣,夏心夜下意识地缩起身子,却无疑是更深更紧地投怀送抱。 秦苍本来是想浅尝辄止,但被她水蛇般的一个悸动勾起了火,於是铺天盖地地一顿深吻,轻车熟路地将夏心夜压成了一个任他予取予夺的姿势。 「王爷……」夏心夜欲拒绝,但是秦苍的吻与她舌齿纠缠,双手熟练地解了她的衣,那声「王爷」变成一句暧昧含混的嘤咛,倒像极了情人间半推半就的娇痴与召唤。 秦苍坏笑,手指探到她密林深处的幽谷,另一手刮了下她的鼻梁,在她的唇上轻吻着调笑道:「卿看看,大清早连花身上都是露水,湿漉漉的,怎麽就单单卿这麽不解风情呢,嗯?」 夏心夜的脸红了,使劲往外推他,秦苍却是俯身贴住了她的脸,在她耳边软语厮磨,无赖央求:「卿便从了我吧,好不好,卿卿,嗯?」 当太阳普照世界,漫天彩云半消的时候,孟小显气势汹汹地闯到花园里,却见秦苍正坐在石头旁,拎着月季花枝,拿着小剪子一点一点地剪下尖刺。 夏心夜穿着蚕丝素衣,领袖裙裾是水草样的苏绣花纹,她弯腰在月季丛中剪下细长的枝条,青丝如瀑散漫於腰际。 孟小显愣住了,「喂,你们这是做什麽呢?」 夏心夜见了他,微微躬身行礼,秦苍摆弄着花枝道:「这还看不到吗?编花环啊。」 孟小显道:「我说秦二你什麽意思,把我和陆健青打发去客房吃饭,你自己在这儿缠着她编花环。」 秦苍道:「我王府里客房的饭菜很不错啊,还满足不了你的嘴吗?」 孟小显气得叉着腰道:「你未免也把她宠得太不像样了吧,做做菜而已,我不吃,你自己也不饿啊!」 秦苍道:「我们已经吃过了,当然不饿。」 孟小显一口气卡在嗓子里,差点就没被秦苍气得跌跟斗,他气咻咻梗着脖子道:「你说什麽?」 秦苍摆弄着无刺的花枝,轻描淡写地笑道:「她只该给我一个人做吃的,你们是客,自然去客房吃,我秦苍和你孟小显,老死不同桌。」 孟小显一下子跳起来,「你这是什麽意思?要和我绝交了?」 秦苍倒也是漫不经心,「你愿意绝交,也可以。」 孟小显冷笑道:「你倒是真有出息了,这种话你也敢说出来!」 秦苍笑,「这世上只有我秦苍不想做的,没有我不敢做的。」 孟小显尖刻地道:「你为了那个女人就和我绝交?你倒是想得美,老死不和我同桌,你能老死吗?你有老死的权力吗?红颜祸水,抱着那女人,你是恨不得自己不快点死,是不是!」 秦苍手里的花环已经初具形状,他埋头编着枝条,忙碌无暇地道:「是,我错了,我不能老死,那我就至死不和你孟小显同桌,这总可以吧。」 孟小显哪里受得了这个气,当下一拳打过去,秦苍躲闪开,一眨眼两个人就出了十几招。 孟小显气得眼睛都红了,被秦苍格住拳,切齿道:「你如此自暴自弃,这麽不珍惜自己,你……你对得起我这些年满天下遍寻名医,为你找解药吗!」 秦苍的眼眶湿了,淡笑道:「对不起……又怎样?」 孟小显一声低吼打过去,秦苍照例避开,被他逼得急了,秦苍喝道:「孟小显,你再逞凶,我可不让你了!」 「谁让你让!」孟小显嘶吼着,那拚命的劲儿恨不得将秦苍当成块咬不动的牛肉,撕烂了扔在地上,踹几脚再踢出去。 第三章 秦苍瞅准一个空档,斜逸出去,说道:「你不要再逼我!」 看见他手里还拿着那编了一半的花环,打累了的孟小显更是气不打一处来,叉着腰切齿道:「是你在逼我!」 一身黑衣的秦苍在晨光里萧疏而俊朗,他对孟小显道:「你的好意我承领了,但是对家国天下,我早就心死了;对解毒治伤,也早意冷心灰。我活得累了,只想和一个知音知己的人,温存携手,欢娱到死,你为我好,就成全我。」 孟小显道:「成全你?眼睁睁看着你死,灰飞烟灭,万劫不复吗!」 秦苍道:「总有一天,你也会灰飞烟灭,万劫不复的,不过你看得到我,我看不到你罢了。」 孟小显被他这句话说得一时愣住,仔细一琢磨,没来由的悲哀酸楚,一时竟也忘了生气,怅然站在晨光里。 秦苍走到花丛边,轻轻俯身吻了吻夏心夜的额头,接过她剪下的花枝,牵了她的手在石头上坐下。夏心夜安静地跪坐在他旁边,秦苍将剪好刺的花枝放在她怀里,微笑着捏捏她的小脸,开始耐心地剪新枝上的刺。 花间露水未曦,咕噜噜地滚落在秦苍衣服上,秦苍的锦衣并不融水,少许露珠便在他的衣襟上晶莹地打着转儿。 林依来的时候,远远地看见秦苍一手揽着夏心夜在荡秋千,秋千荡得高高的,他们两个人衣袂飘飘。 林依看见那个女人,带着一个缀满各色月季的大花环,搂着二叔的腰,在二叔的怀里仰头迎着阳光笑。二叔则笑望着她,神色温柔得好像怎麽看也看不够似的,间或俯下身,浅嘬她的唇,吻她的眼睛。 林依看得痴了,心里酸酸的,那女人戴着那麽漂亮的花环,被二叔抱着荡秋千,那麽浓的宠爱,她也不知道是感动、羡慕,还是深深妒忌? 所以,当林依找到和孟小显在一起下棋的陆健青的时候,颇有点失落。 陆健青道:「依儿,怎麽了,怎麽一大早上就不高兴啊?」 林依懒懒地看了眼那未完的棋局,拉着陆健青的衣襟道:「师兄,我也要花环,你给我编吧。」 陆健青一怔,孟小显在一旁便笑了,说道:「怎麽了?依儿刚才是不是看见你二叔了,你抢他女人的花环又挨他骂了?」 林依道:「谁稀罕抢她的花环!」转而拉着陆健青的袖子,软磨道:「师兄你帮我编个花环吧。」 陆健青见她可怜兮兮的,遂答应了,林依笑着跳起来道:「那我去采花!我要一个好大好大,比那女人还大、还漂亮的!」 孟小显看着林依蹦跳着钻入花丛深处,笑叹了一声,「傻丫头。」 陆健青盯着棋局道:「你还下不下了?」 孟小显伸手搅乱了棋,「算了,我今天晦气,不下了,搞不好便输给你。」陆健青也没言语,孟小显叹气道:「秦二真就毁在那女人手上了,铁了心,死也不怕!你说秦二他那麽一个大胸襟有取舍的人,怎麽短短几年,性子就变得这麽厉害?」 陆健青道:「死而後生,往往会看破很多东西,安平王爷也算是死过一次,何况又生不如死了这麽多年。」 孟小显咬了咬唇,眼神变动闪烁,也没言声。 陆健青呷了口茶,望着他道:「你又在想杀谁?」 孟小显道:「那女人,的确挺可爱温顺,关键是聪明、很懂事,有那麽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味道,要是我,也愿意跟她过一辈子。我原本琢磨着吧,秦二心里总是有个掌控的,对他喜欢的鬼妾他又不是没杀过,我越俎代庖地动手,白白让他恨我。可如今那厮竟然真的情迷心窍,独阳散要发作了还死不悔悟,我又怎麽能再留她!」 陆健青拂着茶,盯着茶盏半晌不言语,直到林依抱着花远远地往这边跑,陆健青才开口道:「怀璧其罪,你家安平王爷的命是命,她的命也是命。」 孟小显又是一愣,叉腰站起来道:「你这话什麽意思!」 陆健青淡淡静静地呷了口茶,说道:「你为安平王爷好,便要杀她,若是为她好的人,是不是便要杀安平王爷?」 孟小显被噎了一口气,只觉得今天所有人都起劲跟他对着干了。 正要发作,林依抱着一堆花跑过来,往棋盘上一堆,拍着手笑容灿烂地问:「师兄,够不够?」 陆健青放下茶,抬头看着林依汗涔涔的脸道:「傻丫头,这麽多花都戴在头上,不重?」 林依抹了一把脸上的薄汗,笑得没心没肺的,坐下抢了陆健青的茶便喝,说道:「不重不重,只要师兄给我编。」 陆健青笑着,拈着花枝便开始动手。 孟小显差点被他噎得吐血,看他开始慢条斯理地哄孩子,当下咬牙切齿,三下五除二地撕扯过那些花来扔在地上踹烂,大声道:「陆健青!你把话说清楚!」 林依一看自己采的花被踹烂了,眼圈一红,站起来哭声道:「你干什麽!」 这小姑奶奶又发飙了,孟小显怔愣了一下。 林依急红了眼,当下也不管他身上有蛇没蛇,扑过去又踢又打,哭叫道:「你赔我花环来,赔我花环来!」 林依颇有几分功夫,此时小狮子一般胡乱撒泼毫无章法,倒弄得孟小显一时手忙脚乱躲闪不及,他被林依一下子推倒在地上,拿手挡着脸,屁股便被林依踢了两脚。 林依还想撒泼,被陆健青喝住:「依儿,你住手!」 陆健青的声音颇有几分严厉,林依一时委屈,一扭头回到陆健青身边,趴在桌子上呜呜大哭起来。 陆健青好脾气,抚着林依的背柔声道:「依儿别哭了,师兄给你编,走,去花丛里,咱们一边采一边编,你喜欢什麽花,师兄就给你编什麽花。」 林依一下子抬起头,满脸泪痕地抽泣了一声,望着陆健青破涕为笑,当下欢心地挽着陆健青的胳膊起身,不忘回头狠狠地对孟小显「哼」了一声。 孟小显绝望地四仰八叉躺在地上,这是什麽世道啊,那两个男人和他打完了架,竟然都是给女人编花环去了! 葱郁茂美的一个大花环戴在林依的头上,林依开心地转着圈,拉着陆健青的胳膊道:「师兄我们也去荡秋千,我要你和我一起荡秋千。」 陆健青道:「不许撒娇了,你怎麽又偷懒,不去和你太子哥哥一起读书啊?」 林依不以为然地「哼」了一声道:「我才不学那些劳什子,我要和师兄在一起,学怎麽解毒救人。」 陆健青看着阳光里那张稚嫩的小脸正如同花一般青葱娇美,不由笑着,伸手揉了揉她的头,那动作甚是疼爱宠溺,林依只觉得心里一暖,越发依恋地摇着陆健青的胳臂撒娇,「师兄你陪我玩一会儿嘛,我也要荡秋千,我要荡秋千!」 不远处传来悠扬的笛子声,林依一听,荡秋千的兴致顿时全消了,不悦道:「又是那女人!那个妖精又开始勾引我二叔啦。」 陆健青拧眉道:「你怎麽这麽说话呢?」 林依噘着嘴不服气道:「就是她!装腔作势的,迷得二叔丢了魂了,我二叔早晚被她引得毒发不成,我一定要让太子哥哥和皇上说,杀了这个女人!」 陆健青道:「你就没有想过,她被你二叔荼毒,她也要死的吗?」 林依不以为然道:「那有什麽!哪个鬼妾不是给二叔泄火然後死的,她要是贞洁烈女,早就一头撞死,也不会进我二叔的门。」 陆健青冷了脸,没说话,林依察觉他不高兴,当下凑过去关切道:「师兄你怎麽了?」 陆健青一身清冷,转身走,对她道:「我千里迢迢赶来救你,你却是让我很失望!」 陆健青快步分花拂木,下意识便顺着笛声去了,却在转过一树花丛後猛然看见,秦苍弯着腿,正仰面躺在夏心夜的怀里,卷弄着她胸前的一缕头发,笑容惬意随和,几分温暖欢喜。 而夏心夜靠坐在合欢树下吹着横笛,天高云淡,花环里盛放的月季让投在她脸上的日影有几分闪烁的斑驳,而她的表情正如水般清空,云般柔软。 陆健青在停步的瞬间,意识到自己是一个不受欢迎的闯入者,阳光树下,面前是一对恩爱情浓的神仙眷侣,他的出现是那般刺目和唐突,但毕竟已经闯入了,身後还跟着林依这个小尾巴。 秦苍根本无意理他,倒是夏心夜笛声一滞,对他点头而笑,明媚而客气。 秦苍卷着她的头发道:「卿失约了,吹得好好的,便停下来。」 陆健青躬身致意道:「王爷、夏姑娘,对不住,打搅了。」 秦苍懒洋洋坐起身来,伸手拉夏心夜站起来,面含微笑地对陆健青说:「失陪。」便牵着夏心夜的手,走进了花木丛中。 第四章 陆健青伫立在当地,林依看着那两人的背影,嘀咕道:「他们搞什麽,二叔怎麽像是变了个样子?」 陆健青不动声色,一如既往的温和,也看不出他内心的情绪。 林依一头雾水,见并没人理她,当下无聊地走过去踢了那秋千一下,又百无聊赖地坐在上面晃悠。 陆健青道:「依儿你先回去吧。」林依不肯,陆健青转身向回走,被她从後面追上来拉住手臂,他停步,拧眉责备道:「你能不能听话一点?」 林依不服气,执拗地昂起头想顶撞,话也没说出来,想到他刚才不软不硬地训了自己一句,那声失望就像根小刺在心里面扎,当下红了眼圈,一松手,扭头跑掉了。 孟小显将脚搭在桌子上,百无聊赖地靠在藤椅上晒太阳,嘴里叼着根草,在他脸上晃来晃去,见陆健青走过来,问道:「林丫头呢?」 陆健青道:「打发她回去了。」 孟小显笑道:「那丫头人见人烦,这好不容易来了个师兄肯宠着她,新鲜劲还没过,还不使劲缠着你,岂能是轻易就打发去的。」 陆健青为自己倒了杯茶,微微有些凉了,喝了一口便不再喝,他坐下靠在椅背上,苦笑道:「小时候还没这样子,现在……」 孟小显道:「你以为你那师娘能教出什麽好女儿来!依儿顽劣,却不准任何人说一句,有三、五个下人晚上在背後说了依儿的坏话,第二天就全给毒死了,从此後谁见了那丫头都闻风丧胆,任她无法无天的,人人捧着让着,没人敢管。」 陆健青默然,孟小显道:「皇上为了笼络你师娘,封了依儿一个太子侧妃,让她从小和太子作伴,听着好听,其实不过就是个人质而已。不过太子六岁丧母,在皇上那儿也不怎麽受待见,两个孩子天天厮混在一起,倒是十足的亲,也就是太子能打她、骂她管几句,但依儿那性子,我看早晚得闯出祸来。」 陆健青道:「她们的事,我不想管。」 孟小显道:「说是不想管,真出了事还不是巴巴地跑来救,我看你那个师娘就是个祸害,认贼作主子不说,你师父最後这点骨血也要被她给害了。」 陆健青默然,孟小显道:「你就说依儿这孩子吧,明明危若累卵,她却毫不知情地胡闹,没心没肺,快活得跟什麽似的。别说太子将来怎麽样,就是荣登大宝,皇家又怎麽能容她,估计那些人看她这麽放肆,心里都在想,哼,秋後的蚂蚱,蹦躂不了几天了,趁现在天气还暖着,由着她吧。」 陆健青道:「我这次来,她虽然意外我还活着,但对我却也非常和善,言谈之处,希望我能多顾念依儿,她应该也是看破危局,但是无力回天吧。」 孟小显道:「哼,她们母女靠的就是秦二这棵大树,有秦二活着,就靠她们用药牵制着,秦二一命呜呼,哪有她们的容身之处,所以陆健青,为了让你那宝贝师妹多活几天,还是好好顾着秦二的命吧,别说那些阴阳怪气的话来气我!」 陆健青淡笑,托起桌上茶,但是茶已冷,未饮。 孟小显就是块甩不掉的牛皮糖,夏心夜做菜,他进了厨房,死皮赖脸和秦苍抢着帮厨,动作比秦苍还快、还殷勤。 看秦苍不悦地要动手,孟小显委屈地往夏心夜身边躲,苦着脸哀求道:「嫂子,我惹怒了二哥,他不准我吃饭,你可不能这麽无情无义啊!」 秦苍无奈地指着门外道:「滚出去,等着吃。」 孟小显嘿嘿一笑,小泥鳅一样钻出去,翘着二郎腿坐在门口的花树下,看秦苍在夏心夜身边看着,护着,忙活着。 不知为什麽,他的眼睛有点湿,有点酸涩…… 米饭的清香已飘出来,秦苍很自然地弯腰添柴,夏心夜的菜下锅,「嘶啦」一声响,腾起白色的烟雾。那对璧人正卿卿我我欢享着人间烟火,却又不凝滞於物,好像真不食人间烟火般,直欲飞升而去。 孟小显恍然,难道这真的是秦苍命中注定,无可规避的劫难?只是以情为劫,上天又何其厚爱,生出那麽一个明眸皓齿、温柔解语的女人。 大劫将至,秦二是欢喜的,圆满的,解脱的吧? 他这些年,因恨而活,煎熬备至,自毁声名,或许也确实太累了,即便毒解人活,所面临的也不过是刀光剑影。进,不复有鲜衣怒马、吞吐自如的最初;退,不复有为人所容安宁平静的世俗。 突然便想起秦苍的话,他英雄多舛,她红颜命薄,同病相怜,死在一起又何妨。 是啊,又何妨呢?说来说去,不过是他孟小显舍不得,放不过,挣不脱,看不破罢了。 这样想着,孟小显忽喜忽忧,一时神色莫测。 陆健青从一树繁花中走来,从身後拍了他一掌坐下,竟让孟小显吓了一跳。 陆健青道:「你想什麽呢,这麽出神?」 孟小显指着厨房里道:「你看看,他们那一对人,好不好?」 夏心夜正在打开蒸锅弄着什麽,秦苍在她不远处,用力榨果汁,夏心夜收手过来看,站在秦苍身边衡量着配料水果的数量,调入蜂蜜泉水,舀了一小杓,送到秦苍嘴边嚐。 陆健青淡淡看着,轻声道:「好吗?」 孟小显道:「秦二是个可怜人,想当年,他正率军在荒漠草原欲一举荡平北狼,却是烈火被泼了层冰水,整个王府被屠杀一地,娴淑的妻子,三个年幼的儿子,被炮烙毒打,然後留着一口气活埋种上牡丹花。」 孟小显苦笑道:「这搁谁身上谁还活得了?这厮一口血喷出来,晕了一天两夜,醒来更是要命,中了独阳散了,永不能再有子嗣,只能夜夜笙歌,慾尽而亡,却不能动情,却不能生爱,却不能禁慾……」 孟小显叹道:「想来命运弄人,谁也抗不过,谁也改不了!他为了报仇,一息尚存,不死不休的劲,倒也是让人一琢磨就胆颤心惊的,可是他自己活得多累啊,六年多了,也熬得差不多了,好不容易有这麽个可心人,他连死都愿意,我还能说啥呢,真杀了那丫头,他怕是痛也要痛死了,还如何活?」 陆健青道:「王爷不活,可别人总得活。」 孟小显沉浸在自己情绪里,一时没反应过来,等琢磨不对味,质问道:「你这话什麽意思啊?」 这边秦苍和夏心夜端着菜出来,孟小显和陆健青齐齐站起来迎,秦苍陪同他们落坐,夏心夜去屋里盛饭、拿果汁。 菜色很丰盛,在小石桌上排了两圈,夏心夜端了果汁出来,孟小显受宠若惊道:「我的天!还是嫂子你心疼我,知道我早上挨了饿,中午就补偿我。」 秦苍见夏心夜又往他身後侍立,当下责备地看她一眼,伸手拉她在自己身边坐下。 孟小显很有眼色,一溜烟钻进厨房里盛了饭出来,一边往里挟菜,一边道:「嫂子,来,辛苦了半天了,多吃点,来,吃这个,你离得远,挟不到。」 那道天香荷藕,是陆健青最爱吃的,夏心夜不动声色放在了他手边,此时趁着孟小显拿着筷子逡巡,陆健青也看似随意地为夏心夜加了两箸,等孟小显献宝似的把饭菜放在夏心夜面前,秦苍却是伸手端了过来,和自己的对换。 孟小显愣了一下,哀叫道:「秦二你也太小气了吧,就不让嫂子吃别人挟的菜!」 秦苍道:「她喜欢吃什麽我会照顾,不用别人乱献殷勤。」 孟小显讪笑着,陆健青置若罔闻,一顿饭下来,倒也相处和睦。 孟小显抿着可口的果汁,便有几分意犹未尽的慵懒,夏心夜把残羹冷炙往里端,秦苍便开始把闲杂人等往外赶了,「孟小显,你吃完了饭,回你的老窝去,我和心夜不想被人打扰,更不想再做饭侍候人。」 孟小显咽了口果汁,气得肉疼,「你这下逐客令了是不是?就容不下我了是不是?」 秦苍道:「是,我秦苍从此闭门谢客,不问庙堂,不入江湖,我们想安安静静地过我们的日子,不想浪费在任何人身上。」 孟小显只觉得一口气生生卡在胸口里,一时上不去下不来。 秦苍起身,看也没多看一眼,径直入了厨房找夏心夜,不多时牵了她的手出来,淡声说道:「我和心夜要休息了,孟小显、陆先生,恕不远送。」 「喂!」孟小显对着他们的背影大叫,两个人却已经手挽手消失在蓊蓊郁郁的花木里。 孟小显咬牙切齿地踢了石桌一脚,却是弄疼了自己的脚,抱着脚在地上乱跳。 陆健青莞尔,孟小显气急道:「你还笑!赶你走呢,你滚回东宫去,或者滚回蜀川去吧,那厮不想活了,谁也拦不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