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侯门神医女 上》 第一章 【第一章】 「苤莒……圆叶须根……」大路边的洼地旁,一个女童蹲着身,将面前野草小心拔起,嘀咕着仔细看了看,片刻,折下一片叶子放到嘴里,「味甘……」 「阿角!」身後的山坡上,有人向她大声问道:「采了多少?」 女童笑嘻嘻地起身,向那边展示兜得满满的衣角。 未等山坡上的人再回答,忽然,大路上隐隐传来一阵闷雷般的声音,女童忙转头望去,只见尘头漫起,几骑人马正飞驰而来。 女童呆住,小脸煞白,几株苤莒跌落在地上。 春天的时候,她也听过这般声音,和着震天的嘶喊,那之前,阿爷、阿母一早去了野中刈草,却再也没回来。 女童望着那些人马越来越近,脚却似生了根一般迈不动,腿隐隐发颤。 「吁!」忽然长喝声起,一骑在她面前勒住。 马上的男子身形宽阔,女童仰着头,只看到青天中他高高扬起的下巴。 「涂邑尚有几许路程?」他似乎在看自己,声音如金石迸撞,带着些沙哑。 女童犹自愣愣的,紧攥着衣角,稍稍後退。 「甫辰,你吓到她了。」这时,一个带笑的声音传来,另一名青年打马从那人身後缓缓出来,他走到女童面前,收住缰绳,在马上弯下腰来,看着她。 女童的眼睛直直盯着面前的人,只见他唇边带着微笑,眉眼端正得煞是好看。 见女童一眨也不眨,青年突然笑了起来,露出编贝般的牙齿,「小童……」他的语声也煞是好听,「涂邑在何处?」 女童的眼睛滴溜溜转了转,边邑常有异族人往来,她虽年幼,认人还是会的,来人虽慓悍,却衣冠俨然,不像那些来劫掠的人,她伸手朝身後指了指。 「就在前方?」青年问。 女童点点头。 「过了那些树林?」 女童再点头。 青年举目望了望。 「邑中有扁鹊?」先前那严肃的人忽而又开口道。 女童一愣,好一会,道:「有。」 两人的神色似乎刹那间一亮,青年与那人对视一眼,转过头来对女童又是一笑,柔声道:「多谢。」说完,他坐直身体,低叱一声,与众人朝前继续驰去。 太阳光淡淡洒下,秋风呼呼掠过,穿过一片长在丘陵上的松林,面前视野倏而被连绵的山峦填满,林木与草地已是黄绿交替,一座小邑就在大路的尽头。 「日行三百里,到底寻到了。」王瓒深吸口气,转头看向一旁的顾昀,笑笑,「这县邑竟如此偏僻,先前我几乎疑心要迷路。」 顾昀望着涂邑,稍稍将马放缓,「我两年前路过,记得此处。」 王瓒也遥望那个不起眼的城池,有些疑惑,问:「此处竟有扁鹊?」 「不知。」顾昀黝黑的脸上,双目炯炯,「那时曹让腿伤,还是回营敷的创药。」 「哦!」王瓒讶然,顿感有趣:「这扁鹊是何来历?」 「管他是何来历。」顾昀淡淡地说,甩手将马一打,向前疾驰而去。 王瓒露出一丝苦笑,跟着上前。 而早有人将来人的消息报告了邑中长官,一行人到达之时,县尉迎了出来。 略略见礼,顾昀把马交给侍从,开门见山地问:「驱疫扁鹊何在?」 县尉一诧,瞥瞥他腰上的绶带,道:「将军欲寻姚扁鹊?」 王瓒在一边看着,眉梢微微扬起,这扁鹊原来姓姚。 顾昀颔首,问:「安在?」 「就在不远,将军请来。」县尉行一礼,转身引着他们往大街上走去。 两人带着侍从跟上。 顾昀心急,步子迈得大,赶得前面的县尉也不得不加快脚步。王瓒走在後面,转头朝街边望去,四处的民宅比他在别处见过的都要简陋,不过大疫当前,各家门前挂着成紮的菖蒲辟邪,街面上飘着烟火和熏药的味道,这倒与近来所见别无二致。 县尉领他们一路前行,在一所敞开的宅院面前停下。 「此处便是姚扁鹊所在。」县尉对顾昀道,带他们走了进去。 院子里弥漫着浓郁的药气和火烟,顾昀和王瓒一入院就被燻得一连呛了几下,抬手把面前的药烟搧开。 县尉也打了两个喷嚏,忙连声向二人告罪,冲旁边大声喊道:「阿四!出来!」 话音刚落,一个总角少年从烟火里跑了出来,抹抹燻黑的脸,对县尉道:「府君。」 县尉擦擦眼泪,对他怒道:「柴火要乾透了再烧,说过多少次!」 阿四嘿嘿地笑,道:「乾柴昨日烧完了,只好烧些刚收的草。」 县尉瞪他一眼,问:「姚扁鹊何在?」 「不在。」阿四道:「刚去了城西,说少顷便回。」 县尉「哦」一声,转向顾昀和王瓒,有些为难,「姚扁鹊未归,将军看……」 「既不久将归,我等稍候无妨。」顾昀道。 县尉唯唯,片刻,又冲那边道:「阿四,盛水来啊。」 一番忙碌,县尉请两人到院子角落的石墩上坐下,烟气散了许多,顾昀和王瓒环视四周,这院落虽小,却十分整洁,地面打扫得乾乾净净,不远处堆放着一垛柴草和几簸箕药材。 往堂上望去,只见四周挂着帷幕,里面不甚明了,循着中间挽起的门帘,隐约可见地面的铺盖,即是扁鹊治病之所,想来那堂上就是拿来收留病人的了,王瓒心里估摸。 「将军此来可是为了大疫?」旁边,县尉与顾昀攀谈起来。 「正是。」顾昀道。 县尉颔首,叹道:「本县边鄙,此番却也不得幸免。春时羯人犯境,多有流民逃难,疫病亦随之而来,一朝蔓延,家家缟素,若非一月前这姚扁鹊来到,我县人口所剩无几。」 「此人是何来历?」王瓒心中勾起之前的好奇,问。 县尉摇头,「我等也不甚清楚,只知其为寻叔父云游至此,见疫病横行,方留在此间行医。」 「原来如此。」王瓒应了一声,看看顾昀,只见英气的侧面无波无澜,不似有半分再要探询的意思。 没人再接话,县尉抬眼瞧瞧两人,有再多的疑问也不好再说话,端起面前的水碗低头喝水。 王瓒闲闲地抬头,只见一树梅枝在头顶伸展得,形状甚好。 开春以来,羯人屡屡侵扰,劫掠边邑,朝堂震怒,今上继位不过三年,此次出征却酝酿已久,大将军何恺亲帅十万之众出平阳郡,气势烈烈,欲在入冬之前痛击羯人,肃清西北胡患。 不想,行伍刚在边境驻下不久便遇到了疫病,发现之时,军中已有十数人染病倒下,呕吐发热,水米不进。军医立即将病者隔离,却阻止不住疫情蔓延,折损三十余人命之後,几日前,连大将军也突然高烧不止。 据当地人说,春时羯人来犯,十几县邑死伤无数,之後,大疫便散播开来,此疫凶猛异常,便是医者也谈之色变,染病者一旦倒下,几日内暴毙,绝无生还。 主帅染疫非同小可,众将焦虑不已,军医日夜看护,药石不断,竟丝毫不见用处,虽然已遣人火速往京畿,可朝廷即便派来太医也要时日,只怕远水不救近渴。正一筹莫展之际,有个驻地来的民夫报告了一件传闻,说前些日子附近乡里为避疫,将染病之人送到了几百里之外的山中,如今,竟有三人痊癒归来。 都督听说此事,即刻派人去询问,回报说此事确凿,如今「涂邑扁鹊」已传得沸沸扬扬,不过涂邑小而偏僻,在什麽地方,鲜有人知晓。 左将军顾昀听到消息,挺身而出,说此地他曾去过,知道路,於是一队人马立刻准备好,由顾昀带领星夜赶往涂邑。 此时,王瓒自告奋勇说要同往,都督看看这个宗室子弟,想起来时雍南侯的嘱托,准许了。 临行前,同来军中的贵胄子弟张腾嗤他道:「大将军是大长公主表兄,於他自然要紧,你跟去做甚?」王瓒淡笑,没有理睬。 见状,县尉瞅瞅顾昀和王瓒,有些讪讪,他们的身分衔级,打入城时便已经从衣饰上看出个大概,都是高过自己不知多少的,不免有些小心。 他面前的水碗已经空了,阿四眼尖,立刻拿个水罐过来给他盛满水,县尉顺势转向顾昀和王瓒,笑着说:「本邑无甚特产,水却是上好,乃山中泉水一脉而来,二位将军一路奔劳,可聊为解渴。」 「堂上的可是邑中乡人?」顾昀没碰水碗,却开口问道。 县尉微笑,「非也,邑中病患皆已痊癒,堂上的是姚扁鹊收下的流民。」 「哦?」顾昀、王瓒皆是一讶,目光相视。 大疫以来,各郡县乡邑封门阖户,对逃难的流民避之唯恐不及,涂邑竟敢准许收留,看来确是解除了疫情,想到这一层,两人心头皆宽松不少。 第二章 王瓒觉得石墩坐得不大舒适,站起身来,四周望望,那姚扁鹊还没到,便想四处转转,朝门口踱去。 「阿四也是姚扁鹊救回的……」身後,县尉仍在同顾昀说个不停。 宅院外的路边上,一棵垂柳仍绿意盎然,在风中轻舒枝条,方才来得匆匆,竟未留意,王瓒驻步望着它,有些出神。 边塞风光与中原甚是不同,但月余来,入耳便是营中对疫情的担忧,入目便是苍原秋日的荒凉之色,现在看到这垂柳,他不禁有些怀念京师的高阁楼台和昇平歌舞了。 「阿姊,我阿母做了肉汤,邀你晚上来吃哩……」这时,一个拉长的声音远远传到王瓒耳中,似有人笑应了一声,街边嘻哈的跑过两个小童,没听清。 王瓒侧头望去,只见一道身影正朝近前走来,午时日头正烈,他眯眯眼睛,垂柳枝条缓缓摆动,掩映着那步履带起的衣袂,未等看清来人,王瓒身後已经跑出一个人来。 「扁鹊阿姊回来了。」阿四笑吟吟地说。 什麽?王瓒愣了愣。 姚馥之出门去给城西的罗家阿媪看腰背,给她敷了一回药,又将药方留下才回宅院,没想到,院子里已有人在等着自己。 「阿姊。」还没到门口,阿四就跑出来通报:「有人要见你。」 有人找?馥之刚要问他,转眼就发现了柳树旁立着一个年轻男子,怔了怔,只见他衣冠楚楚,广额下生着一双桃瓣俊目,自己却不曾见过。 馥之心中疑惑,不由缓下脚步,却仍向门前走过去。 「姚扁鹊回来了。」这时,县尉笑呵呵地走了出来。 「府君。」馥之道,行下一礼。 声音清澈入耳,王瓒眉梢微微一扬。 仔细再看,只见这妇人眉目端正,细麻巾帼将头发全部裹住,衣装朴素,布衣领子包上了脖子,许是乡鄙妇人油水少,不见发福,身段倒是不错,不过露出的皮肤暗黄粗糙,老态毕现,那些长处也显得微不足道了,怎麽看也仍然是个上年纪的寻常村妇。 王瓒很快打量完,收回目光,他瞥瞥阿四,又想起方才街上的那声唤,有些奇怪,他们管这妇人叫阿姊? 县尉笑呵呵地同馥之还礼,向她介绍身後的顾昀和王瓒道:「二位将军来见扁鹊,已久候多时……」 「我乃左将军顾昀。」县尉话音未落,只听一个中气十足的声音朗朗道。 馥之抬眼,县尉身後已经上前来一个丰神俊朗的高大男子,动作俐落地朝她颔首一礼,道:「特请扁鹊随某前往营中救治恶疾。」 馥之微诧地看着顾昀,目光从他黝黑的脸庞到腰间的紫绶和佩剑稍稍打量。 县尉笑意微露,往旁边站了站。 顾昀心中急切,见这妇人似无反应,以为她未听清,正要再说一遍,却听她开口:「不知将军驻地何处?」 「在平阳郡。」顾昀立刻答道。 此言一出,馥之和县尉皆微微变色。 「我等携了良驹前来,可日行五百里。」顾昀继续道:「营中疫情甚急,还请姚扁鹊速随我等前往。」 县尉听了这话,心中暗暗捏了一把汗,平阳郡距此三百里,邑中的人骑马也须两、三日,行伍之人能够一日赶完并不奇怪,可姚扁鹊是个妇人……他偷眼瞅瞅姚扁鹊。 再说,这般遥远路程,姚扁鹊若一去不返,邑中还有未癒之人,再出大疫可如何了得? 馥之神色平静,没有答话,却转向县尉,道:「方才我路过南街,见府吏正寻府君,似有郡中文书来到。」 「哦?」县尉一讶,迟疑片刻,抱歉向顾昀和王瓒一拜,「二位将军且慢叙,下官稍後便回。」 顾昀没工夫理会,只一颔首,县尉又行礼,匆匆出门。 院中只剩下馥之与几个来客,身後的阶上传来一阵脚步声,阿四捧着一碗药跑上堂去了。 馥之回过头来,面向顾昀,微微一笑,「将军来请,本不该推辞,然馥之有要事在身,明日还须往别处,可将驱疫药方写下,将军带回覆命便是。」说罢,行下一礼,便要往堂上去。 顾昀闻言诧异,看了一眼王瓒,而後,面上愠色微现。 「且慢!」他身形一移,挡住馥之去路,沉声道:「疫情紧急,还望扁鹊不吝亲至。」 馥之抬眸,道:「馥之所负之事也是紧急,疫病虽猛,有此药方却必是无虑,馥之难从,将军见谅。」语气仍是和顺,面上却坦然无惧。 顾昀眉头皱起,大疫非同儿戏,大将军病重,他奔波三百里赶来,岂可只带着一纸药方回去!主帅病重之事不能说出,顾昀坚定地看着馥之,只道:「还烦扁鹊随我等即刻启程,事毕之後,无论扁鹊欲往何处,我等必以车马相送。」 此人端的强横,馥之冷眼瞅着他,面上不悦,手微微攥入袖下。 王瓒在一旁观察着他们脸色,心中直呼不妙,忙道:「扁鹊勿恼。」 对视的二人瞥过眼来。 王瓒上前稍稍拉开顾昀,向馥之一揖,含笑道:「我乃主簿王瓒,军中逢大疫,一旦散播,万千军士性命皆在其中,左将军听闻扁鹊之能,日行八百里前来,只盼扁鹊早至,救治人命。」他语声清朗,唇边笑容淡淡,越发显得俊秀无匹。 「既如此,将军当速归才是。」馥之看着他道,字字清晰:「我既敢说药方足以应付,便绝无虚言,各人皆不得已,将军何苦相迫。」 王瓒一愣,不想她反将这话来拿自己。 顾昀见劝说无用,目光一寒,把王瓒推开,「如此,莫怪某不敬。」说完,手一挥,王瓒未及阻止,顾昀身後两名随从已经上前,伸手拽向馥之。 馥之冷笑,未等他们碰到自己,将衣袖拂起。 王瓒只觉迎面一阵温香,片刻,竟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身体软倒在了地上。 烈日灼灼,头顶梅枝光光秃秃,勉强地将天空一角分作碎块,王瓒想动动身体,却一点力也使不起来。 他觉得不舒服,自从到边境以来,自己俨然得了洁癖,陌生的食物、器物一概不碰,便是睡铺也必定日日晒过再躺,可如今呢?这院子是人来人往的去处,不远的堂上还有病患,要是……王瓒闭上眼睛,不再往下想,努力地忽视身上那似有似无的不自在。 都是这人!他气恼地瞪一眼旁边的顾昀。 此处不是军营或朝廷,既然是请扁鹊,便定要好声说话,拿什麽官威,还是大长公主的儿子,如此乾巴!王瓒心里恨恨道。 这下可好,一个将军,一个主簿,两名随从,统统被这不知哪来的游医放倒,动弹不得,天下谁见过这等丑事? 气了一阵,待稍稍平静,王瓒却又担心,不知这妖妇使的是什麽药,见所未见,闻所未闻,思索起来,只觉心中七上八下的…… 他转过眼睛,看看已经闩好的院门,再看看顾昀,只见他眼睛睁着,看得出脸上已是怒不可遏,他定是想一剑把姚扁鹊结果了,王瓒暗自揣度。 秋风夹着午间的温热吹到堂上,馥之给一名病患把过脉,微笑了笑,对他说:「足下已无大碍,调养两日便可康复。」 患者闻言大喜,忙从铺上起身坐正,向馥之长长一揖,「多谢扁鹊救命之恩!」 馥之颔首还礼,从席上起身,转头,却发现阿四在旁边不停地瞄着自己看。 见馥之发觉,阿四挠头笑笑,跟着她离开前堂。 「阿姊要走?」随馥之到後院收下晾乾衣物的时候,阿四开口问道。 馥之看看他,点头,「是。」 阿四皱皱鼻子,小心地问:「为前院那几人?」 馥之笑笑,摇头,「不是,他们便是不来,我明日也要辞行。」 阿四颔首,似有所悟,「阿姊既不肯随他们去军营,眼下便须趁府君未归,速速离去才是。」说完,他忽又觉得苦恼,望着馥之,「阿姊,如此可会连累府君?」 馥之却淡笑,没有答话,少顷,她拍拍阿四的头,将手中衣物交给他,转身离开了。 今日的太阳挂在正中天,晒在脸上,火辣辣的。 顾昀凝神闭了一会眼睛,又眯着睁开,心绪稍稍平静了一些,四周一丝动静也没有,人人都了无声息,他望着天空,入目是深蓝和白灼交融的颜色。 顾昀忽然回忆起两年前。 那时,他还是一名校尉,凭着初生拧≠的劲头,跟随二叔顾铣带领三千人夜袭东羯人营帐,斩杀了单于石靺并羯人贵族部众万余人,一夜血腥,他们得胜回营之後已是晨光熹微,顾昀却毫不疲惫,只觉血液仍激荡,彷佛还身处羯人营地的嘶喊和火光之中。 第三章 顾铣拍着他的肩头哈哈大笑,带他纵马出营,在草原中狂奔,直到日中,最後,顾昀一下仰面倒在厚厚的草甸上…… 自己那时的身手若换到现在,定一跃而起将那妖人姚馥之斩作两断!想到这里,顾昀心头怒气再起,想咬牙握拳,却软软的使不上劲。 头顶的日光忽而被遮住,顾昀回神,一张脸出现在上方,那不是别人,正是姚馥之。 两相照面,顾昀双眼几乎喷出火,馥之不慌不忙,蹲下身,看看他的脸,又将他全身打量一番,唇边忽而漾起一丝莫测的笑意。 「将军现下必定想杀我而後快。」馥之道。 顾昀盯着她。 馥之敛起笑意,片刻,却站起身来,向他深深一礼,「馥之自知多有得罪,方才情急,一时顾不得许多,还望将军恕罪。将军方才所言之事,馥之细细思考一二,并非不可应允,只有一事,还烦将军相助。」 这人的嘴脸和话语转变得甚快,顾昀微愣,狐疑地看她,脸上阴晴不定,不远的王瓒,亦凝神细听。 只听她继续道:「馥之闻羯人劫掠边邑,朝廷遣大将军率师讨伐,如今已至平阳郡,诸位可在其麾下?」 顾昀和王瓒闻言,脸色皆是一变,大军出征乃机密之事,她如何知道得如此清楚? 馥之似看出他们所想,笑了笑,「将军不必猜疑,边塞非封闭之所,朝廷欲出征,民间早有传言,且大将军率数万之众陈於平阳郡,半月未动,还怕别人不晓?」 顾昀目光微微凝住,她说的也是实情,军中发现染疫无法遏制,便派人到附近乡邑四处询问驱疫之法,难免会走漏消息,焉能守密得许久?他心中一叹,有些气闷,若非疫情拖累,他们如今已出塞外与羯人厮杀了。 馥之见他无所动静,蹲下身来,看着他的眼睛,「若是,便目视左边;不是,目视右边。」 顾昀冷瞥着她,片刻,看向左边。 馥之满意地微笑,片刻,一字一句地说:「馥之正巧也要出塞,烦将军出征之时,顺道带我一程。」 出塞?王瓒意外非常,直想皱眉,她虽是扁鹊,却岂有女子随军之理?此人来历不明,到时出了差错,谁人担得起? 顾昀盯着馥之,心中犹疑不定。 馥之仍不愠不火,坐直了身体,「将军可以不应,尔等中的是螟蛉子,三个时辰之後方可动弹,馥之若欲离去,即刻便可动身。」 言语中,胁迫之意昭然若揭,顾昀眯起眼睛。 「如何?」馥之神色平静,与他两相对视。 风似乎不再吹了,街上隐约有孩童嘻笑跑过的声音,再无动静。 烈日当头,汗水沿着额角淌下发际,顾昀强压下一股闷气,片刻,眼睛朝左转去。 馥之微笑,向他一礼,「多谢将军。」说罢起身,朝堂上走去。 听着堂上远远传来细碎的话语声,顾昀只觉胸中气血翻滚,几乎要撞出喉头。 几只雀鸟叽叽喳喳地叫唤着,从外面的柳树上飞入院内,王瓒看着墙头上自在扑腾的雀鸟,又斜眼看看顾昀僵直的身躯,忽而觉得此人可怜,心叹他这趟扁鹊请得委实憋屈。 未几,阶上传来脚步声,顾昀视去,是那个叫阿四的总角少年,只见他手里捧着一个碗,迳自走到顾昀身边,蹲下身来。 「阿姊叫我来给尔等解药。」他说。 顾昀冷冷地看着他。 阿四脸上嘿嘿一笑,用匙羹将碗中药汤舀出一匙,把碗置在地上,他小心翼翼地将匙羹送到顾昀唇边,刚要再往里送,忽然瞥见顾昀眼中的隐隐杀气,停住了动作。 他想了想,对顾昀道:「螟蛉子虽使人绵软失力,却非毒物,而若说驱疫良医,恐眼下只有阿姊,将军起身後还望三思而行。」 顾昀的脸一黑,眼睛几乎要射出箭来。 阿四又是嘻嘻地笑,一手将顾昀的嘴夹开,一手将药汤喂进他嘴里。 药汤温温的,带着些野蔬的味道,似药非药,顾昀吞下几匙後,阿四又给两名侍从服下,最後来到王瓒的身边。 最後才给我……王瓒盯着那匙羹,满心嫌恶,这匙羹喂了人,又放到汤里,再拿出来喂人,如此反覆,最後什麽都有的那点便是我的,他哼哼地想。 阿四却不管,打开他的嘴灌下药汤,擦擦汗,端起碗回屋覆命了。 下昼的日光洒在空旷的原野上,白草铺满了平地和丘陵,在秋风中懒洋洋地摇曳出波浪,飞驰的马蹄踏过草原中的道路,尘沙在後面淡淡漫起。 王瓒攥着缰绳,两袖鼓风,顾昀奔在前面,上路已经一个时辰,他既不歇息也不说话,似乎一心只这样将後脑对着众人,王瓒看看旁边,姚馥之和阿四一前一後地跟着,并未落下半分。 这妇人马术倒也娴熟,他心里想着,转回头去。 一路上,王瓒除了看风景,想得最多的就是姚馥之的来历,有一点他总觉得琢磨不透,她一副乡野妇人打扮,其貌平平,举止谈吐却是落落大方,总让人觉得很不一般……当然不一般,寻常妇人谁会使那等怪力乱神的招数? 王瓒不禁再看向姚馥之,她侧着脸,露出腮边姣好的轮廓,王瓒忽然想起京城中那些年过半百仍妆扮风情的贵妇,若这妇人再懂得保养要领,恐怕也能与那些贵妇们比上一比的……不过,世上扁鹊大多乃是行医二、三十载的白发老者,她一个中年妇人竟也得扁鹊之名,除了那妖术,恐怕还是有些本事的。 路过一片草滩时,阿四在後面大声叫道:「将军!此处有泉水,且歇一歇吧!」 顾昀放缓下来,转头,只见离大路旁不远的一个小丘上,果然有一股清泉自地穴中汩汩流出,他看看天色,日头偏西了,夜间在野外寻水源不易,先补足水囊也好,於是,他挥手让众人停了下来。 众人各自下马,阿四拿了自己和馥之的水囊,到泉眼里装得满满的回来,乐呵呵地对馥之笑道:「我以前随阿爷出来牧羊,最爱喝此处的泉水,每回都要将水囊装满了再回去。」馥之笑笑。 阿四打开水囊狠狠地喝了一大口,看看一旁正坐在地上解水囊的王瓒,递给他,「将军可要来一口?」 王瓒瞥一眼那湿湿的囊嘴,抽抽唇角,「不必。」说罢起身,拍拍身上的草屑,拿着水囊向泉眼走去。 阿四望着王瓒的背影,又看看几步外正饮水的顾昀,对馥之神秘地说:「阿姊,这位将军与那恶人不同,虽话语无多,却总拿眼角看你。」 馥之没有接话,打开水囊轻啜几口。 「你不该跟来。」片刻,馥之说。 阿四愣了愣,嘿嘿一笑,「阿姊方才不也没拦阿四?」 馥之横他一眼,「你故意在那将军面前说我离不得你,我要拦你也须他肯。」 阿四得意地笑,大剌剌地从行囊里拿出一块大饼,掰做两半,递一半给馥之。 「不饿。」馥之说。 阿四收回,塞进行囊,拿着另一半嚼起来。 「我说过,家中已无亲人……」他边吃边说,声音有些含混:「从此,阿姊去何处,阿四便去何处。」 馥之看着阿四,少顷,无奈一笑。这孩子自从被自己救起,便是这副尾追到底的神气,可自己终还须去别处,不能总让他跟着。 馥之抬头看看不远处正与侍从说话的顾昀,心中暗叹,临走生出这枝节,也不知自己决定是对是错,只盼真能找到叔父才好,不过眼下,还有一桩事更加紧要。 想到这里,馥之心中一阵憋闷,她抬手,摸摸颈边一片汗水的黏糊,将心一横,站起身。 「我去去便来。」她对阿四道,说完,朝水边走去。 「你阿姊在做甚?」王瓒打水回来,望望正蹲在泉边的馥之,向阿四问道。 阿四一边吃着大饼,一边摇头,「不知。」片刻,他打个饱嗝,抬头看看王瓒,将手里剩下的一点饼递过去,「将军可要来一口?」 王瓒别过脸去,眼睛往身後看了看,对顾昀大声道:「甫辰!」顾昀望过来。 「分我一块糗粮。」王瓒说。 顾昀从马上解下食囊,走过来,递给他。 王瓒接过,道声谢,从食囊里拿出一块糗粮,掰下一小块,文雅地放进嘴里。 阿四盯着他的动作,目光充满好奇。 顾昀也不走开,在王瓒身旁坐了下来。 「我同都督说明日午时回到,今夜还须赶些路程。」顾昀道。 王瓒颔首,若不是被那妇人药倒,夜间或许会舒服些的……想着,他转向阿四,「我问你,那『螟蛉子』究竟何物?」 听王瓒问起,顾昀亦转过眼睛来看阿四。 「药末。」阿四答道。 王瓒没好气,「自然是药末,我问是何所制?」 第四章 阿四想了想,道:「螟蛉子螟蛉子,将军可知螟蛉?」 王瓒与顾昀对视一眼,颔首,「知道。」 阿四悠然说道:「螟蛉入蜾蠃巢中,僵而不死,取蜾蠃巢中螟蛉若干,曝於日下,数日则燥为米粒大小,收入舂中,研作齑粉。自然,阿姊喜香,还往其中调以椒兰……」 话没说完,众人已经变了脸色,王瓒看着他,片刻,猛然侧向一旁乾呕起来。 「说笑的说笑的。」阿四忙伸手去替他拍背。 听到这话,众人更是怒目,王瓒气得一把揪住阿四,喝问:「到底何物?」 阿四哂笑,无辜地说:「阿姊也不曾说过……」这时,他忽然看向王瓒身後,眼睛一亮,「阿姊回来了,你问她!」 王瓒回头,怔住,面前,一名年轻女子正走来,面若桃李。 王瓒眨眨眼,再看,那人身上衣装与头上巾帼与姚扁鹊别无二致,脸却似换了一张,白皙如玉,俨然一名二八少女,他睁大了眼睛。 「阿姊。」阿四挣脱王瓒的手,朝馥之奔去,呵呵地笑,「阿姊变回来了。」 王瓒和顾昀皆不可置信地瞪着她,「啪」一声,一名侍从手中的糗粮脱手落到了地上。 顾昀盯着那女子,双目如电。 馥之料到是这样的结果,施施然走到二人面前,大方一礼,「馥之随二位将军回营治病,医患交信,还须坦诚,之前易妆乃不得已而为,得罪之处,还望将军海涵。」 易妆?王瓒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顾昀却镇定得快些,压着火气,好一会,冷声道:「何故如此?」 馥之笑笑,「女子独自行走在外,多有不便,易妆乃为行事便利。」 王瓒哼了一声,「既如此,如何不装下去?」 馥之看看他,道:「阿四前日失手撒翻妆粉,馥之不曾习得药方,无以为继。」 王瓒一时想不出再问什麽好,乾瞪着眼睛。 顾昀皱眉,「尔既是扁鹊,当为医者表率,怎尽使些诡异之物?」 馥之却一脸不以为然,「『扁鹊』乃出自他人之口,非我名号。」说着,她走向自己的马,「我亦称不上医者,若论术业,我只通药理。」 王瓒冷嗤一声,「你既可治病,如何称不上医者?依你所言,医者又该如何?」 馥之淡淡一笑,道:「开颅取骨,剖腹割瘤,起死回生。」说罢,踏上路边一块大石,轻盈地翻身上马。 「走喽!」阿四把水囊挂到马上,跳了上去。 王瓒睁着眼睛,看着前面那个纤细的身影,不知该怒该笑,好一会,从牙缝里哼了声:「妖女!」闷闷上马。 回头看看顾昀,却见他仍站在原地,面沉如水,若有所思。 「甫辰!」王瓒喊他一声。 顾昀看看他,大步向坐骑走去。 晚上并无月光,星辰像萤火一般缀满夜幕。 一行人点着火把走了两个时辰,顾昀选了一块较为平坦的坡地,升起篝火,命众人歇息露宿。赶了许久的路,各人都已经疲惫不堪,用过糗粮、浆食,安排下守卫轮值,都倒头睡下了。 王瓒捂着裘衣,虽然困倦,却一时睡不着,他提防地看看睡在篝火那头的馥之,片刻,闭上眼睛,过了一会,再睁开。自午时见面以来,这女子连番作怪,他总担心自己一不留神,这妖女就会再变出什麽教众人措手不及的东西。 说来也是费解,王瓒在京畿也算见多识广,却从未见过有人会如此逼真的易妆,若非其亲自点破,自己竟也要蠢蠢地蒙在鼓里。一路上,王瓒不住地打量馥之,细看之下,她的眉眼还是那眉眼,脸廓也还是那脸廓,却娇艳灵动,俨然换了个人。 焉知不是半老妇人妆作二八少女?王瓒曾揣测地想,可又发现她神态自然,相较之前似乎少了些僵硬,却越发觉得这回是真的了。 胡想什麽,王瓒觉得自己有些自寻烦恼,自己身上的佩剑曾杀过百人,妖邪莫敢近前,稍後她便是敢化作恶鬼,我也一剑结果了她,想着,他转过身去,强迫自己入睡。 一旁的馥之,静静地将自己裹在毡子里,身边,阿四的呼吸已经带起了细微的鼾声。 众人七零八落地躺在篝火边上,顾昀就在不远,侧身向着这边,火光将他的眉眼勾勒得沉稳深刻,虽闭着眼睛,却能看得出氅下按剑的手。 王瓒在顾昀旁边,时而窸窣地翻身,似乎睡得不大安稳。 馥之睡不着,睁眼望着天空,心事在胸中细细翻转。 她父母早逝,自幼便跟随了叔父姚虔,姚虔好云游,馥之十岁的时候,他把馥之托付给忘年好友陈勰照管,便出门游历去了。陈勰号白石散人,据说以前在药理学问上颇有名头,老了便在太行山中结庐隐居,不问世事。 馥之与叔父约定,每半年碰面一次,或叔父上太行山找她,或返颍川家中团聚,六年来从无例外。可今年夏末,馥之在太行山等到约定之期过去,还不见叔父到来,馥之按捺不住,下山回家,仆从却说叔父还未归来,只有一封月前托人捎来的书信。 馥之忙取信来看,发现这信果然是给自己的,叔父言语寥寥,大致是说这次外出比预想要多费些时日,暂不回来,叫馥之不要担心。 馥之苦笑,焉有不担心之理? 叔父多年云游名山,好清修,结交了一群醉心方术的朋友,还自号「鹤归处士」,近年来与他见面,叔父总爱同她聊些与方士清谈之事,馥之真怕哪一天他当真抛下俗事,一去不返。如今叔父迟迟未归,实在教她坐立难安,思前想後,决心自己去找叔父。 馥之认真地查看了叔父留在家中的游记,将他特别留心或喜爱的地方一一列出,常来往的朋友所在也一一打听清楚,计画好行程之後,馥之回太行山向白石散人禀告一番後,便负起行囊上路了。 以前,叔父也多次携馥之云游,旅途於她而言并无障碍,这一回,馥之独自行走了许多地方,按路线一一寻访打探,却毫无收获,叔父的好友,最近的见面时日也是在几个月前了,近来行踪,竟无人知晓。 失望之下,馥之仍不甘心,又继续按计划来到了涂邑,叔父在游记中对涂邑一带风物予以盛赞,据他说,此地是个上好的清修之处。 不料,这个地方偏僻难寻,又适逢疫病蔓延,路过乡村人人阖户,更是不好打听,所幸天无绝人之路,馥之在一间破庙里救起了因染疫而被弃野外的阿四,一问身世,竟就是涂邑人。 阿四在馥之的医治下,几天工夫便得好转,痊癒後,便领着馥之到了涂邑,邑中乡人见到阿四活生生地回来,又惊又喜,馥之也自然而然被当作了救命的神仙留在邑中。 馥之在涂邑一边看病,一边打听,待了将近半月,却仍旧没有叔父的消息,眼见这病患都已无大碍,恰巧易容的妆粉又被阿四打散了,馥之便决心离开此地,再往别处找寻。 馥之原本考虑是先返太行山去取妆粉,还是继续往塞外,现在却是不必再想了,她摸摸脸颊,妆粉虽好用,每每洗掉它,却仍觉得皮肤一下舒适了许多。 「女子独行在外,只怕是非来惹,每日涂抹此物,可保平安。」白石散人知道她与叔父感情非同一般,没有反对,叮嘱一番,又将一瓶妆粉交给她。 那妆粉也不知是用什麽制的,以水调匀之後敷在脸上,乾透後,皮肤就会变成乡野农妇那般褐黄的颜色,看上去粗糙且神情僵硬,还会绷出些细细的皱纹。不过白石散人叮嘱说,此物虽是无害,用久了脸上便会真的绷出皱纹,夜间入睡定要洗去。 「不过馥之尚年轻,生些皱纹也必无老态。」当时,他笑得奸诈,露出所剩无几的牙齿。 那老叟必是怕我一去不回,才不肯给我药方呢,馥之望着天上的星斗,心中琢磨着。 阿四是知道馥之真容的,也知道她使药末制人的手段。那是馥之在破庙里救治阿四的时候,因为要守在旁边照顾,馥之索性不易妆,後来,有几个流民想把他们从破庙里赶出去,馥之发怒,使出了螟蛉子。 馥之为何要易妆,阿四没问过,却不肯配合,在人前也仍然「阿姊、阿姊」地叫,结果叫多了,涂邑的孩子也跟着他顺口叫馥之「阿姊」。不过到涂邑以後,但凡馥之睡下,阿四必定要守在外间,凡事亲自通报,易妆之事便一直不曾被人发觉。 想到阿四,馥之在心中叹口气,侧头看看,这孩子不错,机灵通透,但自己往下还要去寻叔父,是不可能带他走的,驱疫之後便教他回涂邑吧。 馥之困倦地想,慢慢闭上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