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侯门神医女 中》 第一章 【第一章】 四周黑洞洞的一片,顾昀动动身体,软绵绵的,腰下隐隐疼痛。 「那是顾公子!」不知谁在说话,语带艳羡,顾昀望去,忽然发现自己置身在满街的人群之中,四周的人都争相观看他,目光充满欣赏和惊叹,堵得他乘坐的马车寸步难行。 「尔形既淑,尔服既鲜。转侧绮靡,顾盼便妍。」有人高声赞颂道,顾昀回头,父亲站在身後,满脸骄傲,他又将视线去寻母亲,却不见她的踪影。 忽然,旁边传来辚辚车声,顾昀望去,一辆华贵的鸾车上,母亲佩玉饰金,光华照人,却看也不看他,渐渐远走,顾昀大惊,连忙去追母亲,却动弹不得。 「尔为顾氏子弟,虚名怎得立身!」叔父顾铣话语严厉,缓缓响起。 堂弟顾竣看着他,满脸不屑,「反正你是那西京玉……」 顾昀睁开眼睛,阵阵清脆的鸟鸣传入耳畔,伴着丝丝晨风,颈间一片湿凉,腰间传来阵阵痛感,顾昀皱皱眉头,朝旁边望去,睡眼惺忪。一个纤细的身影侧对着他,坐在不远的一张案前,晨光淡淡,将她脸上的轮廓映得皎洁而柔和,顾昀目光渐渐凝起。 察觉到动静,馥之转过脸,见顾昀正睁着眼睛看来,心中一阵欣喜,她从案前起身,走到顾昀的席边,「君侯觉得如何?」 顾昀望着她,眼前仍有些朦胧,昨日的事却在心头一桩桩的浮现起来,渐渐敞亮。 「无碍。」顾昀道,声音有些沙哑,说着,他动动身体,腰背上的伤被牵扯,传来一阵疼痛。 馥之忙道:「君侯不可轻动,我师兄花了好一番功夫才将那伤口缝合。」 顾昀不再挪动,却问她:「与我同来的那公子何在?」 馥之看看他,答道:「他早已醒来,现下正与光禄勳在隔壁厢房。」 听到光禄勳已经来了,顾昀的心中长长松了口气,他看向馥之,张张嘴,却觉得喉头乾涩,说不出话来。 馥之了然,转头从旁边的水罐里盛出一碗水,用汤匙舀出一杓,送到顾昀嘴边。 顾昀看着汤匙,犹豫片刻,稍稍张开嘴,水缓缓入口,从舌尖淌向喉咙,一阵甘甜舒畅。 顾昀一动也不动,自记事起,他便从不曾让人这般喂过,面上有些不自在,他看着那汤匙在水碗和自己之间来回,目光微微停在那白皙的手指间,没有抬眼。 门外忽而响起些脚步声,未几,一人撩起半垂的竹帘踱步走了进来,正是皇帝。 馥之忙将水碗放下,伏身下拜。 见顾昀要起身,皇帝笑笑,「甫辰莫动。」说完,目光落在馥之身上,温声道:「女君亦请起。」 馥之答礼,从地上起来。 皇帝神色轻松,他仍穿着昨日的衣服,左臂上缠着布条,却精神饱满,全不见中毒时的样子,他看看馥之,道:「不想女君亦通晓岐黄?」 馥之知晓今早来此处见到皇帝,自己的那些事便再隐藏不得了,垂眸答道:「馥之略晓一二。」 皇帝颔首,没有说话,又看向顾昀,走到他的席边坐下。 馥之见他二人有话要说,也不再逗留,告一声礼,便退了出去。 柔软的衣裾消失在轻动的竹帘後,似搅起一缕轻盈的日光,顾昀将瞥去的视线收回,却发觉皇帝正看着他。 「陛下身体可安好?」顾昀将目光落在他的臂上。 皇帝道:「无事。」眉间却露出一丝疲惫,他懒洋洋地靠在案上,瞥顾昀一眼,「倒是你,卢子说差点便伤到了内脏。」 顾昀笑笑,「臣无碍。」 皇帝看着他,冷哼,「我早说你一身蛮性,此番竟去与牛角力,幸而识得这市井中有良医。」说着,他忽而一笑,「不过,此间有一药童亦是有趣,昨夜见落暴雨,便将我那马车收入了院中,又待今晨雨停才去姚博士府上报信,害外面一干人等乱了整夜。」 顾昀一怔,片刻,道:「姚博士与昀叔父有旧,昀亦是偶然自姚博士处得知此间有良医。」 皇帝淡笑,却没有接下去再说,片刻,转而道:「审琨做得不错,闻讯後即刻关闭城门,并报知太后、丞相,行事倒果决。」 顾昀抬眼看看他,想起昨天的事,不禁凝眉沉吟,「那些贼人可有下落?」 皇帝淡淡道:「尚不见踪迹,廷尉只搜了那店铺。」他伸手,将席上的一块磨得鋥亮的山形木镇拨了拨,目光渐渐寒冷,缓声道:「甫辰,你信不信,有人怕了呢。」 这时的门外,日头已经升上了天空,馥之走到廊下,望着头顶,暗暗地舒口气。 门外的阿四看到馥之,忙走过来,「阿姊。」 馥之笑了笑,从他手中拿过羃离。 阿四以前随他父亲学过些木工,此次卢文开医坊,馥之便让他来帮忙。 早晨的时候,阿四突然跑回府,说昨夜顾昀倒在了东市的医坊里,馥之吃了一惊,立刻出门。 走出路上,却感觉与往常很不一样,处处都可看到军吏,馥之的车被拦下询问了好几次,待她终於赶到医坊,走进厢房里,竟看到刚刚转醒的皇帝,吃惊归吃惊,皇帝中毒,顾昀负伤,再与外面的警备联系起来,其中缘由馥之却不敢猜度,只立刻依皇帝吩咐遣人去报知光禄勳。 馥之将羃离戴好,看看院中神色戒备的卫士,又看向不远处,那个以出身庶族而闻名的光禄勳审琨正站在屋檐下与卢文谈话,表情严肃。 卢文显然被这些突如其来的朝廷士吏惊到了,神色小心翼翼。 馥之想了想,觉得自己在此久留无益,便朝他们走过去,向审琨款款一礼,说要告辞归家,审琨看着馥之,他知晓这女子身分,眼下皇帝已经无恙,倒也无须再留,沉吟片刻,很快答应了。 「馥之。」馥之刚到门口,卢文赶上前来,面色犹豫,低声问:「那公子究竟何人?」 馥之望望後院,片刻,却转向卢文,眨眨眼,「我且问师兄,若将来得入太医署,师兄可愿往?」 卢文愣了愣,皱眉道:「馥之这时开甚玩笑,我向来讷於世故,怎入得朝廷的地方?」 馥之笑起来,「如此,师兄安心便是,只消好生招待,将来这医坊,京师之中必无出其右者。」 卢文看着她,似懂非懂,馥之却不再解释,只轻笑地告辞一礼,带阿四转身离去。 皇帝乘着车,在执金吾和卫尉的护送下回到了宫中。 守门的宫卫见到皇帝车驾,忙向两旁让开,齐齐致礼,车子入了宫门停下,皇帝换乘步辇,由宦官抬着,一路疾走向紫微宫。 还未到紫微宫前,却听见一阵嘈杂的人声传来,望去,只见宫门前站着好些人,都是些出入宫禁的近臣,似乎正与宫前卫士争执。 「教卫尉卿出来!老夫有话问他!」一人立在众人之首,声音尤其突出,竟是太常卿程宏。 皇帝瞥向走在身旁的卫尉卿褚英。 褚英望望那边,面上讪然不定,低声禀道:「臣命卫士不得放入任何人,以免走漏消息。」 皇帝没有答话,看向宫门前,唇边浮起一抹深长的笑意。 这时,走在前面的宦官清喝一声,众人闻得望来,见到皇帝,皆惊诧不已,顿时鸦雀无声。 皇帝却不慌不忙,端坐着,待步辇行至众人跟前,看着跪拜在前的程宏,笑了笑,声音和缓而清朗:「今日不朝,太常卿也来了。」 「陛下……」程宏一时不知如何应对,满面通红,肥胖的脸上出了一层汗,化开了几道白粉。 皇帝却不看他,目光直直落在他身後的侍中温容身上,「温卿亦在。」 温容没有抬头,从容答道:「臣今日轮值。」 皇帝淡笑,看看其余众人,「朕昨日逢雨留宿承光苑,未报知有司,朕之过也。众卿体恤之念,朕心甚慰,如今可各往职属,不必挂怀。」众臣皆应诺,向皇帝再礼。 第二章 眼见皇帝的步辇在卫士的簇拥下迳自入了紫微宫,程宏从地上起来,只觉满心羞赧。 早晨的时候,他本要去宗庙查看穆帝祭礼的预备,却在路上被拦车询问多次,经过宫城外,又遇到温容,听他说起紫微宫禁入之事,便应他之请到紫微宫来查看究竟。果然,紫微宫卫士说宫中有令,今日免事,同时被阻的也有好些时常出入宫禁的臣子,拥堵在宫门前,又是不解又是疑惑,怨声载道。 温容对卫士说程宏乃太常卿,要入内面见皇帝,卫士却坚决不许,说他们听从卫尉调遣。卫尉卿褚英出身寒门,一身武气,从来入不得士族大臣的眼,程宏闻得此言,顿时怒起,便对卫士斥责起来,不想,竟恰逢皇帝归来。 程宏觉得身上汗湿了一片,突然後悔起来,皇帝对他们这班老臣向来不亲近,自己方才那番作为虽在情理之中,落在皇帝眼里却只怕不太好……心里想着,程宏转头看向温容,却见他立在宫门投下的一片荫蔽之中,双眼望着那步辇离去的方向,面无表情。 这时,回到寝宫的皇帝,只见里面好不热闹,太后、王宓都来了,连大长公主也在,下首还有太医令和一众医官,见他回来,所有人的脸上都神色一展。 「皇兄!」王宓率先迎上前去,将他仔细打量,眼圈红红的。 皇帝安慰地拍拍她的肩头,朝里面走去,向坐在堂上的太后下拜,「儿见过母后。」 太后看他精神充沛,提着的心总算放了下来,面上却越加沉下,双唇紧抿,没让他起来。 殿中寂静一片,王宓看看太后,心中担忧担忧皇帝身体,向她道:「母后……」话刚出口,太后却冷冷扫来一眼,王宓连忙住口。 「你可知错?」太后盯着皇帝,缓缓道。 皇帝伏拜在地上,「儿知错。」 「私自出宫,目无章法!」太后猛然以手捶床,向左右厉声道:「传我令去,将昨日当值的宫门卫士以及一众从人全数押交廷尉!」太后身旁的常侍得令,小步趋出。 皇帝心中一惊,抬起头,触到太后怒目,复又俯首不语。 殿中又是一阵默然。 「罢了罢了。」这时,挨在太后身旁坐着的大长公主在一旁开口了,她笑笑,向太后劝慰柔声道:「陛下现在已经归来,太后训也训了,陛下知错便是,太后莫忘了陛下还有伤在身,太医令等一众医官如今还在外面待诏。」 太后听闻此言,目光落在皇帝左臂上,神色一缓,收起怒容,吩咐皇帝起身,让宫侍去召医官入殿,左右早已将一张软榻抬出,扶皇帝躺上。 未几,太医令领着医官前来,向太后、皇帝行礼,即刻为皇帝诊察。 「陛下脉象有少许虚浮,却平稳,静养几日便可。」待诊毕,几名医官略商讨,太医令禀道。 听他这麽说,众人皆大欢喜,太后长舒一口气,颔首,「如此便是大好。」看着皇帝,片刻,却忽而举袖拭目,轻叹道:「你这般任性,若真出了意外,置天下何地,又教老媪有何面目去见地下先祖?」她的声音带着些微微的颤抖,说着,将脸转向一旁。 殿中之人皆动容,而王宓也想起自己昨夜听到皇帝遇刺失踪的消息时,觉得似乎天都要塌下来了,现在忆起都仍有些後怕,鼻子不禁一酸,眼泪又跑了出来。 皇帝忙从榻上下来,伏拜在地,「儿谨记母后教诲。」 太后垂泪不语,大长公主亦举帕拭拭眼角,看着皇帝,樱唇似笑非笑。 操心一夜至天明,太后早已倦了,与皇帝交代了些话,又与大长公谈了几句,便回宫歇息了。 皇帝须静卧休养,王宓也告退出去,她并不觉疲惫,走出紫微宫,忽然见姑母大长公主也行将了出来。 「姑母。」王宓走过去,向大长公主一礼。 「阿宓。」大长公主停下步子,露出笑意。 王宓望着大长公主精致的脸,不禁从心底赞叹,这位姑母年将四十,却保养得甚好,面容堪比二十出头的年轻女子,即便熬了整整一夜,也丝毫看不出一丝黯淡。 对於这位姑母,王宓现下是满心感激的,昨日凶讯传来时,大长公主正陪着太后在宫中道观参拜。众人一团忙乱时,她决然留在宫中,不停安慰她们母女,太后也得以迅速定下心来,联络丞相,号令有司。 「姑母要返新安侯府?」王宓问。 大长公主笑笑,「非也,我听闻你昀表兄也受了伤,还须往顾府看看他。」 这话正勾中王宓心事,早晨卫尉来报知皇帝和顾昀的消息时,她也在场,後来见皇帝安然归来,却不见顾昀,她的心早已稳不住了,轻声问道:「昀表兄……不知安好否。」 大长公主看着她,唇边缓缓漾起笑意,她没有回答,却摒退左右,少顷,将王宓细看。 「我记得甫辰少时最爱吃樱桃,每到时节,阿宓总要将自己分得的樱桃带到顾府,可对?」她缓缓道。 王宓听到这话,双颊登时染红,目光满是慌乱。 大长公主却轻笑起来,声音柔和而慈爱:「阿宓何须羞赧,你的心思姑母岂看不出来?甫辰得你青睐,何其幸也。」 王宓心中一阵激荡,甜涩交杂,只觉脸像烧着了一样。 片刻,她却低下头,微不可闻地嗫嚅道:「可昀表兄不甚喜阿宓。」 「哦?」大长公主注视着她,从容浅笑,掩口低声道:「甫辰年轻,素不通情事,可我和顾府都想先为他定个将来呢。」 王宓惊讶抬头,望着大长公主的笑靥,目光渐渐凝起。 顾昀坐在车里,望着街景在面前掠过,马车的颠簸下,後腰上仍隐隐作痛。 那日皇帝离开後,没多久,顾府也派家人来将顾昀接了回去,此後的几日,他只卧榻静养,卢文每日到顾府给他施针换药,也恢复得不错。不过,延寿宫筵的日子渐近,承光苑那边也日益紧迫,虽有曹让接手,顾昀却不能完全放下,今日征得卢文允许,顾昀乘车到承光苑查看了一番。 天色又到了下昼时分,车子奔过大街,东市近在眼前。 经过那日事发的店铺前,顾昀命御者停下,他看看那店铺,只见大门紧闭,果然已是查封了,视线不由地再移向东市里面,日光落在一片青灰的瓦顶上,似泛着些柔光。 「君侯,可继续回府?」御者问。 「先往东市换药。」顾昀道。 御者应诺,赶车朝东市驰去。 东市常有车马载货通行,里面的小巷也设得宽敞,顾昀的车子没有走人山人海的大街,却穿过巷子,在卢文医坊的後门停下,小门虚掩着,顾昀让御者和马车候在外面,迳自走入院中。 医坊还未开张,进到里面,却只见阿四在堂上满头大汗地做木工。 「卢子出去了。」阿四看看顾昀,声音依旧沙哑:「君侯可是来换药的?」 顾昀望望四周,颔首,「然。」 阿四想了想,道:「我知道药在何处,君侯要换药,我去拿来也可。」 顾昀看他一眼,沉吟片刻,点头答应了。 阿四呵呵地笑,放下手中活计,跑到卢文室中拿出些调好的药粉和洁净的布条,带顾昀走到厢房里。 顾昀在木榻上坐下,宽去外衣,忽然问:「姚扁鹊可曾来?」 「未曾。」阿四坐在他身後答道,看着他精壮的上身,心中不禁啧啧赞叹。 将顾昀腰间的布条拆下,看到伤处,不禁心惊,那伤口已经开始结痂,却有些狰狞,痂皮暗红带黑,看得人不忍。阿四看看药粉,学着卢文平日的样子,将药粉倒在一块布上,猛地朝伤口敷去。 「嘶……」只听顾昀疼得倒吸一口凉气,顾昀回头怒目。 阿四自知下手重了,讪讪一笑,再看伤口,却发现里面竟出了血水,「呀」的惊叫一声。 「阿四?」一个声音忽然从院中传来,顾昀定住。 第三章 阿四面上一喜,如遇救星,忙大声答道:「阿姊!」 未几,一人出现在门前,头上羃离撩起,正是馥之。 目光相遇,看到榻上的顾昀,馥之亦愣了愣,「君侯?」 顾昀余光扫过自己赤裸的双臂,向略一馥之颔首,「女君。」暗自深吸口气,坐正身体。 「阿姊……」阿四嗫嚅着,指指顾昀後腰,「淌血了。」 馥之见状,忙解下羃离,走过去,阿四忙让到一旁。 顾昀转过头去,只觉身後传来些若有若无的轻柔气息。 「去拿些药酒来,再烧些沸水。」馥之查看一番那渗血的地方,少顷,对阿四说。 阿四如获大赦,飞奔出去,没多久,就把酒拿来了,又赶紧去烧水。 馥之请顾昀趴躺在榻上,洗净手,在榻边坐下,用布蘸满烈酒。 顾昀望着门外,下昼日光淡淡,风吹得竹帘轻轻摇曳,腰上的伤处传来一阵凉意,片刻,刺痛袭来,顾昀眉头微微皱了皱,缓缓吐出一口气。 「阿四修理木器惯了,下手便不知轻重,君侯勿怪。」片刻,馥之带笑的声音低低传来。 顾昀的脸枕在双臂中间,唇边扬起一抹苦笑,「嗯。」 馥之将卢文的药粉轻轻敷在伤口上,又拿起一旁乾净的布条,为顾昀细细缠在腰间。 顾昀稍稍弓起身体,只觉肌肤上,轻柔的触感划过,却似久久停留,他目光扫去,只能看到一角广袖上光洁隐现的流云。 「不知师兄为君侯换药之後,还做何事?」馥之将布条打上结,问他。 「施针。」顾昀道。 馥之没有说话,片刻,只听一阵窸窣声响起。 顾昀回头,却见馥之正打开一个小小的布包,其中,根根银针光亮如丝。 「你要施针?」顾昀诧异地问。 「嗯。」馥之说,她看看顾昀,片刻,补充道:「去年冬时叔父病重,我学了些针术。」 「去年冬时?」顾昀想了想,「至今才半年。」 馥之眼也不抬,颔首。 顾昀回过头去,不语。 馥之用酒将银针细细擦过,看向顾昀的身体,认准穴位,将针根根刺入。 谁也没有说话,室中静谧无声,馥之布好针,静静坐在一旁。顾昀伏在榻上,一动也不动,他的呼吸平缓,背上微微起伏,沁着些汗气的光亮,似散着隐隐的热气。 馥之时不时地将银针拨动,目光却落在他背上匀称健壮的线条,这人的皮肤也不全像脸上那麽黑,心中忽而想道。 呼吸间似带着某种陌生而神秘的气息,那日桂树下不自然的感觉似乎又回来了,馥之面上有些烧灼,将目光移向门外,脑海中响起那时在塞外,余庆吟给她听的诗。 轻车随风,飞雾流烟…… 「我那日出去,未见你。」顾昀突然开口道。 馥之讶然回头,看看他,明白他说的是哪日,道:「我归家了。」声音出来,有些乾涩。 顾昀颔首。 这时,估摸着时辰差不多了,馥之将银针收起,边收边问:「大司马现下如何?」 「这几日卢子为其看诊,又好了许多。」顾昀答道。 馥之闻言,笑笑,「我师兄乃师父最得意的弟子,医术我也不及他。」 顾昀再颔首,没有说话。 馥之见他肋下还有一根,伸手去取,不期然地,突然被他一把将手握住,馥之吃惊,欲将手挣脱,顾昀却紧紧不放。 「可我只想你去。」他的目光望着门外,声音低沉,耳後却彤红,「我来此,也只想见你。」 馥之顿住,顾昀转过来看她,目光炽热明亮,面庞潮红如霞。 手被他紧紧握着,热力传来,心跳也被阵阵催动,在胸中突撞,那声音仍徘徊在耳边,馥之看着他的侧脸,双颊倏而如炙烤一般,竟说不出话来,好一会,她吸口气,开口道:「你……你松手。」话却在喉头里乾涩地卡了一下,声音带上些不自觉的绵软。 顾昀看着她,一瞬不移,片刻,手微微松开,馥之即刻抽回手,掌间一阵清凉,室中静谧,呼吸漾动的声音起伏可闻。 馥之望着顾昀,面上却越加热辣,他那双细长的眼眸中,目光深邃灼人,她想转过头去,却又觉得手足无措,心狂蹦得似乎要突出来一样,自己的心绪头一次这般不受掌控,羞赧间,却生出些隐隐的慌乱,突然从榻上站起身,不看顾昀,快步地走了出去。 外面已是傍晚光景,斜阳的光辉掠过屋顶照在阶前,微风拂面而来,夹着柴草的火烟味道。 院子一角,阿四正拿着斧子劈柴,见馥之出来,将手里的活放下。 「阿姊可是来要水?」他用手擦一把脸上的汗,留下几道黑黑的指印,「水还未沸。」 馥之走过去,脑中仍有些恍然,看看他,没有说话,点一下头。 阿四讪讪地笑,「我原想将晚间沐浴的汤水也烧好,可省些柴火,不料烧了许久也不见沸。」 「哦……」馥之心不在焉。 阿四看着她的脸,却一怔,「阿姊面上怎这般红……」 话未说完,馥之却已往前走开,头也不回道:「我去看看水。」 阿四应了声,看着馥之的背影,心头正讶异,这时,却见顾昀也出了来,他已经将上衣穿好,一身齐整,也朝这边快步过来,他问:「你阿姊何在?」 阿四抬手,指指庖厨,顾昀不吭声,也朝庖厨走去。 庖中比外面要热上许多,灶膛里,火熊熊地烧着,大瓮里的水响着,似乎要沸了,这时,馥之站在门边上,看着地上自己被拉长的半边影子,一动也不动,顾昀的话徘徊在脑中久久不去。 我来此,也只想见你…… 馥之深吸一口气,心中已经平复少许,摸摸脸上,果然是热得烫手,再看看四周,想起自己方才的失态,又不禁懊恼,自己一向镇定,何以如此不自持……身後忽然传来脚步声,馥之回头,却见顾昀已经来到,身形遮住了天边投来的晖光,面前一暗。 两相照面,馥之的脸再度烧起,却望着他,没有说话,也没有再躲开。 顾昀亦不出声,看着馥之,伸出一只手来,指间,一根银针细长光洁。 馥之愣了愣,片刻,伸手接过。 顾昀声音低缓,却带着些生硬地道:「我不欲唐突,也不愿教你难为。」双目注视着馥之,夕阳光照将他颊边的轮廓染得炽红,「我後日再来,你若觉善,媒人便可至姚博士府上。」 馥之脸庞上仍热气蒸腾,没有说话,顾昀站立片刻,转身,大步走了出去。 晚风从院中缓缓吹入,姚虔穿着宽敞的衣衫,斜坐在案前看着书简,他抬眼,见馥之在药柜前将配好的药材细细捣研,却只低头将石杵磨着,许久也不见添药。 未几,戚氏从门外进来,「女君,庖人问你药可配好了?」 馥之回神,忙应了一声,随後,将臼里的药末倾出,又加上几味,用纸包起。 姚虔看看拿药离开的戚氏,又看看馥之,片刻,伸手拿过案上的水盏,却发现空了。 他正欲去取水罐,馥之瞥见,忙起身过来,「我来。」 姚虔微笑,看着馥之为他斟好水,端起起水盏喝一口,缓缓道:「馥之,何事虑心?」 馥之愣了愣,抬起头,姚虔也扬眉看她。 馥之笑笑,「无事。」说着,却转开视线,将一旁的几册书简拿起来整理。 姚虔莞尔,亦不追问,继续看书。 「叔父。」过了会,却听馥之出声唤道。 姚虔抬眼,只见馥之望着他,想了想,问:「叔父当年如何识得大司马?」 姚虔一讶,笑起来,道:「那时我随你父亲远游至京中,不久便得以结识大司马。」 馥之颔首,京中之人对名士的追捧,从看谢臻这次来京的风靡之势便可窥得一二,父亲当年名气亦不小,结交顾铣那样的世家子弟也是容易。 第四章 「我听闻顾氏世代征战沙场,其子弟必一身武气,不想竟也与父亲和叔父相善。」馥之垂眸端起水罐,再往盏中加水,轻声道。 姚虔笑而摇头,「顾氏纵然一身武气也是世家,大司马当年亦好文才,你看武威侯,举止端正识礼,可有半分鲁莽之气?」 馥之心中微微一动,抬头看看姚虔,见他神色平和,道:「如此。」唇边漾起微笑,不再言语。 王瓒从署中回到府中,刚下车就听到家人来禀报,说雍南侯要他回去一趟。 王瓒看天色尚早,觉得回家一趟倒也合适,便入府换上常服,乘车往雍南侯府而去。 到了侯府前,仆役忙来迎接,王瓒下了车,稍整衣冠,问:「父亲在何处。」 「小人方才闻得君侯正在後苑。」仆役答道。 王瓒颔首,举步入内。 雍南侯一支,先祖乃开朝高皇帝五子,名磐,封汝南王,历经六世,传到王瓒父亲王寿手里的时候,王国早已不复,王寿也变成了一个五千户的列侯。尽管如此,当年汝南王的家宅却保留了下来,高门大院,无论占地或气势,在京中皆排得上名次的。 王瓒看看面前严整的堂屋,却没有直走向前,转身朝一侧踱去,从游廊走向後苑。 这府邸多年来被用作本宅,早已分出许多院落,其中以园林相隔,倒也不显逼仄。 游廊蜿蜒向前,转过一处花荫地时候,王瓒朝不远处望去,只见树影婆娑,背後露出一段矮墙。往日的浮影又被勾起,王瓒脚步微微停滞,片刻,他看看光景,心中一定,朝那边走去。 墙垣虽矮,却修得很长,王瓒沿着墙根往前,脚下的草已经长得浓密,再不见从前那被自己踏得浅浅的小道。 没多久,前面出现一道漆痕斑驳的园门,王瓒走过去,却发现园门敞开着,生锈的铁链垂向一边,王瓒诧异,望向园内,走了进去。 轻风拂过,甜甜的芬芳迎面扑来,时近仲夏,园内遍植的蔷薇已开得繁盛,未经修剪的枝头伸展得高大,浅红的花朵灿烂地簇拥其间,放眼望去,一片娇美景色。 一棵高大的槐树下,茵席铺陈,侍婢环伺,三名衣饰华贵的妇人坐在树荫下,谈笑赏景,正中一人,是雍南侯长子王恭之妻沈氏。 「不想此园外面简陋,其中竟有如此花景。」一名妇人赞叹道。 「可不是。」另一名妇人笑道:「往日我等来从不见到,却是被长姊藏了起来,不肯轻易与人。」 沈氏轻摇漆扇,笑道:「不是我藏私,尔等不知,此处不是轻易入得的。」 二人一讶,「为何?」 沈氏不紧不慢地端起面前茶盏,轻抿一口,道:「尔等可知,过去君侯有一侍妾颜氏?」 「颜氏?」一人恍然道:「记得,莫非此处是她的居所?」 沈氏浅笑颔首。 另一妇人亦睁大眼睛,低声道:「就是那章台街的名伎?我听说当年雍南侯要纳她为妾,还惊动了宗正,如今……」 她话没说完,忽然有侍婢在身後惊呼一声:「呀,来了外人!」 几人望去,果然,一名男子从花园那头走过来,两名女眷一惊,忙回避地举起纨扇。 沈氏眉头皱起,正要命从人去将那人拦下,定睛一看,却见是王瓒,话卡在嘴里。 「见过长嫂。」王瓒悠悠地走过来,向沈氏一揖。 「原来是二叔。」沈氏微笑,却不起身,坐在席上还礼。 王瓒似笑非笑,看看四周,又瞥瞥她们,目光忽然落在不远处的一名家人身上,将他上下打量一番,王瓒唇角一勾,问道:「我听说府中近来换了囿人,便是你?」 那家人神色不定,看看沈氏,上前一礼,道:「正是小人。」 王瓒淡淡道:「可知错?」 囿人脸色一白,忙伏跪在地。 「去管事处领二十杖。」王瓒面色沉下,冷冷地说:「若有下次,定严惩不贷。」说罢,看也不看他们,拂袖转身。 「慢着!」这时,一旁的沈氏出声断喝道,她早已气恼难当,看着王瓒,怒极反笑,「二叔莫非忘了,府中一应内事,君侯皆已交与妾掌管,便是要处置家人,也须由妾说了才算!」 「哦?」王瓒瞥她一眼,冷笑,慢慢地说:「瓒不才,只记得父亲曾令,未经他授意,任何人等不得踏足此园,此人如今犯令,长嫂既要管,便交与长嫂,瓒稍後禀过父亲便是。」话音落下,王瓒转身离开。 後苑中,雍南侯王寿正坐在榻上听家伎鼓瑟,半闭着眼,指节轻轻叩着榻沿,忽然,他听到门外家人来禀说王瓒到了,倏而睁开眼睛。 果然,未几,王瓒走了进来,向他拜礼,「儿见过父亲。」 王寿挥手让家伎退下。 「孺子这麽快便来了。」王寿在侍婢的搀扶下坐正身体,对王瓒道。 王瓒一揖,「儿不敢迟。」 王寿看着他一本正经的样子,笑了笑,这个儿子有时是顽劣了些,却到底是个有出息的,如今年纪轻轻已得了封侯,不必再寄望他过身後分出的那点产业,想到这,王寿心里便是一阵安慰。 他摒退左右,拿起案上的茶盏,喝一口,「延寿宫筵,你去否?」 王瓒知道此来会说起延寿宫筵,从容答道:「儿已与郭维等人约好,宫筵当日赛马助兴。」 王寿颔首,郭维是太后母家郭氏的子弟,与王瓒常有往来。 少顷,王寿放下茶盏,「为父近日曾到姚尚书府中做客,见到他家长女,欲为尔求之。」 王瓒一愣。 王寿缓缓道:「姚氏乃天下首屈一指的世家,与之结亲乃是大善。」莞尔,看看王瓒,「那姚尚书之女亦是佳人,宫筵上你可留心一观。」 王瓒静静地听,末了,一揖答道:「诺。」婚姻从父母之命,娶什麽王寿自然会给他挑好,这倒无须挂心,不过,当王寿说起姚氏的时候,人脑中却倏而浮起姚馥之的样子。 是那妖女的堂妹呢……王瓒心里暗想。 王寿见王瓒无异议,心中满意,末了,他沉吟片刻,道:「郭氏的子弟,你今後少来往为妙。」 王瓒讶然抬头。 王寿淡淡地说:「郭家是靠不住的。」 王瓒颔首,「儿谨记。」 王寿笑笑,坐了好一会,这时他觉得腰骨有些酸倦,伸了伸,看看王瓒,挥挥手,和声道:「你在署中料理公务,想必也累了,回去吧。」 王瓒应诺,问候了几句安康的话,行礼退出去,刚走到门口,王寿忽然出声:「仲珩。」 王瓒回头,王寿看着他,意味深长,「你长嫂迟早要掌家,勿过於执念。」 王瓒目光凝起。想到刚才花园中的的一幕,忽而冷笑。 他望着王寿,一字一句道:「儿以为,父亲既应承母亲,便要做到。」说罢,向他一揖,头也不回朝屋外走去。 一日後便是延寿宫筵,日头升起後,顾昀奉召入宫,向太后详陈承光苑宫宴当日卫戍之事。 太后甚为满意,提起那日护驾之事更是褒奖有加,赐顾昀膳食,又赐其在宫中乘软辇。 顾昀谢过太后,刚出乐安宫,却遇到紫微宫的宦官,把顾昀请到了御苑。 「甫辰今日棋技不佳,可是身体仍不适?」御苑的凉殿中,皇帝微笑地倚到几上,看着面前胜出二目的棋局,神色舒畅。 顾昀莞尔,没有说话,端起旁边的茶盏抿一口,眼睛瞥向殿外,只见柱影倾斜,已经午後了。 「那店主人查出来了。」片刻,忽然听皇帝道。 顾昀抬头。 皇帝看着他,声音缓缓:「他原本是襄安侯家奴,三月前放出,租下了那店铺。」 「襄安侯?」顾昀讶然。 皇帝唇边泛起一丝冷笑,继续道:「朕出宫城,至观城门戍卫,再经东市街口,见到少府制的琉璃盏当街摆卖,便走过去。」他轻哼一声,「倒是估得精准!」 第五章 顾昀心中一惊,襄安侯正是刚刚退隐的元老,顾昀的表舅何恺。 那日事後,他曾询问过皇帝的近身卫士,得知皇帝近来曾离宫两、三回,每次必过东市街口,那假扮店主人的歹徒定是摸准了消息动手的,只是不想,此人竟牵连到了襄安侯。 何氏根基久远,立国时,何氏以支持高祖而受封侯爵,几代人才俊辈出,亦是有名的后族。皇帝素不喜士族骄横奢靡之风,即位以来,常着手整治,何氏支系众多且显赫已久,曾有几名子弟因犯事被罚,何氏族人心念与皇帝有一层外戚之亲,曾向皇帝求告,却屡屡碰壁。 近来,京兆尹吴建受羁,其妻何氏领家人闯廷尉署而被廷尉邹平逐出之事,更是在京中引起轩然大波。 顾昀沉吟,说来,何氏一族素来心高气傲,人脉深广,若要打听什麽皇帝机密,并非不可能…… 「陛下疑心何氏牵连此事?」顾昀问。 皇帝看看他,不答却问:「甫辰有何见解?」 顾昀蹙眉,道:「臣以为,此事谋划之周密,而身後败露却未免太浅。」 皇帝听了,却淡淡地笑了笑,在木榻的软褥上躺下,望着头顶的屋梁,「朕确实疏忽了些。」过了会,低低地说:「这两年一心收拢可用之才,身旁好些人都该仔细查上一查……」 片刻,皇帝的唇角弧度忽而弯起,望向顾昀,双目炯炯,「甫辰,有人确实比朕着急呢。」 顾昀看看皇帝,神色沉凝。 皇帝深吸一口气,少顷,忽然坐起来,兴致勃勃地说:「再弈一局。」伸手去收棋子。 「恐不能遂陛下。」顾昀看看天色,一揖道:「昀须先行告退。」 「嗯?」皇帝一愣,「何事如此匆忙?」 顾昀微笑,「是极要紧的事。」 太阳仍在天上挂着,天边却已经垒起了铅云,似乎预示着又一场暴雨将至。 骏马拉着漆车,驰过京城大街,直奔东市,御者熟练地将车驱入小巷,在医坊的後门停下。车後的细竹帘掀起,顾昀从车里出来,他下意识地望向周围,只见巷子空空的,似乎只有他来到。 御者走到门前,伸手敲了敲,无人答应。 御者看看顾昀,见他看着门上,无甚表情,御者只好转回头,再用力叩了叩。 「何人?」这时,一个声音忽然传来,又乾又沙。 未几,门「呀」地打开,一名总角少年探出头来,正是阿四。 看到顾昀,阿四先是一怔,忙道:「卢子收药去了,过两日才归。」 「只有你在?」顾昀问。 阿四点头。 顾昀不答话,只将眼睛瞅瞅院中,微微蹙起的双眉下,目光深沉。 御者看看阿四,又看看顾昀,「君侯……」 「尔且在此。」顾昀道,头也不回地推门入内。 另一边,馥之坐在屋里一旁的席上,手里慢慢地将入柜的衣服折起。 戚氏坐在织机前,手里灵活地摆着梭子,一边织布,一边道:「颍川细麻,必仲秋收下,冬日制好,曝於雪上,春暖再加遴选,百斤生麻只得一斤,韧滑堪比蚕丝。」犹自说道:「看市中那些卖到五百钱一尺的麻布,与颍川细麻比起来也不知像什麽,若是老妇,一钱一尺也断不会买。」 馥之没有说话,只将眼睛看着手上,那个声音又隐隐绕在耳旁…… 我後日再来…… 心隐隐作乱,她的眼睛不自觉地瞥向窗外,只见天阴沉沉的,云如泼墨,似乎又是一场大雨将至。那日从东市回来,馥之再没有踏出府中一步,两日来,她在家中不是摆弄药材就是看书,却时常突然回过神来,发觉自己什麽也没做。 她骗不了自己,顾昀的话终归搅得她不安宁。 入寝的时候,她总睡得艰难,梦境也是纷纷扰扰,时常晃过去年塞外的情景,梦到顾昀站在跟前,似乎又置身在初识的涂邑小院中,顾昀伸手来拿她,馥之又窘又急,想使螟蛉子,却怎麽也挥不动手…… 谁说他不鲁莽!馥之心里不无着恼,终身大事,三日晃眼便过,能思索出什麽来? 她越想越觉得顾昀着实蛮横可恶,今日一早起来便跟着戚氏慢慢悠悠地做这做那,打算把时辰消磨过去,自己不在医坊出现,那日的事便算从未发生了。 「女君也须学学织布才好。」戚氏忽然叹了口气。 好一会,馥之才察觉她正与自己说话,抬头,「唔?」 只见戚氏看着她,满面忧愁,「哪个新妇不会织布,看颍川家中,便是嫡出的女君,能五日断三匹的也大有人在。」 你若觉善,媒人便可至姚博士府上……那声音倏而又低低响起,馥之的脸忽而一热。 戚氏见她一副心不在焉的模样,摇摇头,继续织布,叨叨不止:「女君还是莫再弄那些药材,安心随老妇学学使织机才是,万一哪日嫁人了该如何是好……」 「轰」一声,天上惊雷突然打响,二人皆吓了一跳。 戚氏余惊未平地抚抚胸口,轻吁口气。 落大雨也好,馥之望着黑压压的浓云,心想,那人如果还在医坊,兴许看到落大雨,便回去了也不定……想到这里,另一个念头却突然冒出来,此人一向固执,若他见自己不去,会在医坊中一直等候也未可知…… 馥之咬咬唇,突然把东西放下,从席上起身。 「我往东市一趟,不久便归。」她对戚氏道,话音未落,已经走出门去。 闷雷阵阵滚动,大街上的沙尘被风卷起,行人步履匆匆,马车疾驰过东市,医馆的屋舍已经出现在前方,可望见虚掩的大门,馥之下了车,隔着羃离的薄纱,只见门缝里头黑乎乎的。 卢文的医坊还未开张,却已有不少人前来问询,其中不乏一些贵胄之家,故而他现下虽不在屋,却交代阿四在白日里留着门,有人来问也好告知一二。 有问有答,自己来此,乃是不愿矫情,教人小觑,馥之在心里对自己说,深吸口气,快步朝门内走去,厅堂里光照极暗,一应案台箱柜却已经做好,散发着新打桐漆的气味。 「西边架上的还未收!那可是汝南的银杏子!」阿四发哑的声音从院子里传来,似满心焦急,不知在跟谁说话。 馥之心一顿,脚步却不由地慢下。 通往後院的门上垂着竹帘,天光的在帘後闪动,馥之伸手将它挑起。 院中大树的枝叶被狂风吹得「沙沙」乱打,前面的屋檐下,盛药的簸箕摆得满满的,面前一人正弯腰将装满银杏子的簸箕搁下,听到响动,他忽然抬起头来。 馥之手扶着门帘,看着他,一动也不动。 顾昀目光定住,在阶下缓缓直起身来。 馥之看到他的额边,汗水湿透了鬓发,在面颊上泛着亮亮的水光,馥之张张嘴,话却卡在喉咙里,竟移不开眼,「你……」 顾昀看着她,如墨的双目中,却焕然盛起夺人的光采,英挺的双眉舒开,脸上渐渐漾满笑意。 「哗」的一声,面前几只簸箕翻向一边,馥之不及惊叫,只见天旋地转,自己已经被一双有力的手臂抱了过去。 「你终是肯来见我!」顾昀的声音里带着喜悦,在紧贴的胸腔处震荡传来。 心潮如擂鼓般澎湃,馥之又羞又急,伸手捶他的肩膀,「你松手!」 顾昀越加大笑起来,用力地抱着她不放手。 豆大的雨点「啪啪」落下,打在两人的身上,却不见一点凉意。 馥之的手再攥不起劲,转而紧紧抓着他的衣服,胸口的那一边,强烈的心跳突撞着,与自己两相应和,蝉翼般的薄纱下,脸像要熔化一般的烧灼…… 「勿忘了草垛上还晾有薏……」阿四刚拿着斗笠从庖里出来,话未说完,忽而停住。 院中,疾雨倾盆而下,溶溶荡起的水雾里,两人的身影相拥伫立,如幻如影,嵌在一片茫茫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