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侯庶女 上》 第一章 【第一章】 这一年初秋清晨的天气格外苍凉,沁了凉意的秋风卷起梧桐树梢的枯黄落叶,哗哗如雨般落下,有几片落在树下刚刚停住的一辆马车上。 这辆马车已然十分老旧了,车壁上的油漆斑驳脱落,车顶缺了一角,露出光秃秃的木头原色,车帘子更是洗得发白,辨不清最初的颜色,只能依稀认出上头几乎隐没的碎花纹样,几个大大小小的破洞分外显眼。 铺着整齐青石板的街道,两边都是官宦世家的府第朱门,围墙高耸,门第森严,平常都是静谧安宁,很少有闲杂行人,纵然有人出入,也都是鲜车怒马,珠玉琳琅,今日这辆破旧的马车,倒是十分扎眼。 「咳咳……」车内传来一阵压抑的咳嗽声,听声音已经是嘶哑至极,辨不出男女。 驾车的是个十来岁的小少年,一身打了不少补丁的粗布衣裳,一头茅草般枯黄的头发随意结了一个髻,他将缰绳稳住,回头低声道:「小姐,到了。」 车内静了一静,一只枯枝般瘦削焦黄的手轻轻探出,微微拨开破旧泛白的碎花门帘,似是有人在往外看着对面那座威严的大门,赶车的少年放轻呼吸,一动也不动等在一旁。 好一会,那手才收了回去,门帘摇晃着合拢,车内人又咳嗽了几声,才淡淡命道:「去叫门吧。」 「是。」少年恭敬应了,灵巧地跳下地,他人小身轻,竟没有发出什麽声响。 对面的府门深红朱漆漆就,两只暴眼吐齿的黄金兽头衔着厚重的浑圆金环,自有一番威严,上头挂着一副黑底金字的大匾,「昌安侯府」。 百年府邸,盛气凌人,少年仰头望了望匾额,伸手拍了拍圆环。 公侯府邸的仆人训练有素,立刻便有带着小帽的年轻仆人,开了不远处小门,探身出来,问道:「阁下有何事?」 侯门公府,大门是不轻易开的,显然这位少年并不知道这个规矩,他眼中闪过一丝错愕,随即便隐匿了情绪。 少年几步疾走过来,拱拱手,脆声道:「劳烦大哥给侯爷传个信,二小姐回来了。」从怀里掏出一封皱巴巴的信,双手奉上。 仆人显然吃了一惊,他仔细打量了少年几眼,又看了看对面梧桐树下停着的马车,眼中微不可查的轻蔑一闪而过。 「你等着。」说完,一把抓过信,缩回门内,「哐啷」又将门阖上。 如此露骨的轻视激怒了少年,他眉头一皱,握紧拳头就要上前去砸门。 忽听得车内一声:「小六,回来。」 喉咙嘶哑不堪,声音也不大,但听在少年耳内却十分清晰,不可抗拒的命令,他只得咬咬牙,收回脚步,悻悻地回了马车边候着。 长街又恢复了宁静,只有风吹过梧桐树发出的沙沙声,一地梧桐叶随风而走,那匹套着马车的瘌痢瘦马,有些不安地动了动蹄子,低低叫了两声,小六伸手安抚了一番方才缩回手,垂在两侧,如同一杆长枪般笔直地立在车边。 不知过了多久,待到梧桐的叶子又被风吹落五回,侯府西边侧门突然开了,两队衣裳一致的仆从整齐地立在大门两侧。 一个管事模样的矮胖男人带着两个年轻下仆,匆匆赶来车边,满脸堆笑道:「不知二小姐回府,有失远迎,小姐勿怪。」 车内人将门帘拉开,看向管事,低哑道:「薛管家。」 薛管家听得眉头微皱,抬头看去,面色蜡黄的瘦削女子安静坐在内。 身为豪门世家的家生奴仆,位居最高管事一职的薛管家,早已练就了毒辣眼神,他一眼看出这女子身上的一身青衣是极简单的土布,裁剪也只是最普通的民妇装样式,侯府最低等的下人穿的也比这强,头上连一支铜钗都没有,只用衣物同色的布做了个包髻。 薛管家又扫了一眼,见她也不是端正坐着,身体斜靠在车厢壁上,随意曲起腿,一只手垂在膝头,身为女子,这样的仪态实在是有失教养。 薛管家眼一眯,心念转间已经料定,此女必定不会得老太太和侯爷宠爱,以後只怕没什麽前程可言。他望见这破烂马车时,心内奉承之意已经淡了五分,如今更是只剩了些脸面上的顾忌,好在他念着二小姐生母的几分旧恩,还肯耐着性子敷衍一二。 於是,薛总管继续笑道:「既然小姐回来了,便请入内拜见老太君和侯爷吧。」 二小姐点头,「有劳了。」言毕,放下帘子,再不多言。 跟在薛总管身後的仆人,见惯了讨好谄媚的嘴脸,就连侯爷也都是客客气气对薛总管说话,如今这不知从哪冒出来的二小姐,这般不冷不热的态度,让他心里不免为薛总管不平,暗地里瞪了马车一眼,可才甩完眼风,便察觉两道灼热视线如滚烫刀尖一般,狠狠割在身上。 那下仆一愣,转头看去,只见二小姐带来的那个小厮,站在车边看着自己,眼神锋芒毕露,竟隐隐带了几分慑人的杀气。 那下仆心里一个咯噔,忙垂下了头。 这些底下的眼皮官司不过几瞬间的事,薛总管和二小姐都未察觉,当下小六跳上马车,由薛总管三人护着入了侯府。 薛总管亲自引着马车到了二门处停住,小六跳下车,放好踏脚凳,二小姐自己掀开车帘走出来下了车,她落地站稳,候在旁边的几个女子这才走了过来。 领头的是一位少年贵妇,一身柔光闪闪海棠红妆花褙子,头上金钗步摇,红宝石累丝衔珠凤钗,红玉鸳鸯耳坠,满目琳琅的红色装点得甚是华贵,容貌美艳逼人,尤其一双水汪汪的秀眼,真如含了露珠的水杏一般。 她在一旁等候,早将二小姐从上到下打量了好几遍,心内有了定数,此时便笑吟吟上前道:「妹妹来了。」 二小姐不认得此人,便立在车边只看着少妇,旁边一个管事嬷嬷模样的人忙对二小姐道:「这位是二少奶奶。」二小姐离家时才五岁,自然不认得这位嫂子。 二小姐瞥了那嬷嬷一眼,从模糊的记忆里认出是侯夫人身边的许嬷嬷,当下也不多说,躬身行了个福礼,「二嫂。」她声音粗哑好似磨沙,双手交叠在身前的样子甚是僵硬,蹲身的动作更是全身硬得好似不能打弯。 二少奶奶笑道:「自家人,何须多礼。」她伸出手好似要将二小姐搀扶起身,可是优雅柔缓的动作拖得极慢,手尚未伸出,对方已经起身。 二少奶奶便顺势收回手,只柔声笑道:「不知妹妹今日要来,侯府里上下都没有准备,仓促出迎,还请妹妹不要见怪。」话里话外就是暗讽二小姐未曾打招呼就回了家,扰了家人清闲。 二小姐随意点了点头,表情一丝愧疚之色也无,似乎完全没有听懂。 二少奶奶一拳打在棉花上,不免心中暗恼,只是她在侯府里惯常是个圆滑伶俐之人,断不会在面上落人口实,她心里冷笑一声,按捺住心中不屑,笑容可掬道:「幸而妹妹来得巧,侯爷和夫人正在老太君院里请安,听得妹妹归家,欢喜得很,让我这就带了妹妹去呢。」 二少奶奶口里说着,眼睛一直没离了二小姐身上,在说到「侯爷」二字时,她分明看到二小姐身上震了一下,似是被什麽重重击打一般,满身的疏淡之意立刻散了。 二少奶奶柳眉微挑,和许嬷嬷对视一眼,心照不宣地微微一笑,上前去拉二小姐的手,「妹妹,跟我走吧,别让老人家等急了。」说着也不等二小姐回答,拉了她便走,才走了两步,後头却滞住了,跟不上。 二少奶奶觉得奇怪,回头一看,二小姐一瘸一拐地被拉得险些一个踉跄。 瘸子!二少奶奶心中一惊,只是碍於妇德要保持端庄矜持,这却是绝不能问出口的。 被发现自己的残疾,二小姐便抽回手,整了整微乱的衣裙,哑声道:「我腿脚曾受伤,不良於行,请二嫂见谅。」她的身体状况,先前送进府的书信里都说得清楚,二少奶奶会觉得奇怪,显然是还不曾知晓,她便索性自己说出来了。 二少奶奶玲珑心肝,心里早已转过好几个念头,脸上却恰到好处地带着几分怜惜和关怀,只是为了不让二小姐难堪而并未多问,十分体贴关怀地在旁边放慢脚步引路。 丫鬟、婆子们就没有这麽善解人意了,她们看着二小姐的眼光带了几分赤裸的窥探,不含什麽善意。 第二章 二小姐这一路上早已习惯了这般的注视,面上并无不快,微抿着嘴角,背挺得笔直,走路瘸着腿,却一步一步甚是认真,似乎一步下去真能踩出一个脚印。 倒是跟着她身後的小六,小小少年耳聪目明,早看见这些女人面上变化,他恶狠狠瞪了她们一眼,却并未上前搀扶二小姐,只保持着一步远的距离小心跟在後面。 待到了老太君住的安泰院,进了门,刚走到院中,便听到一道虽苍老但中气十足的冷厉骂声:「那私自离家的忤逆女怎的还没来?」 二少奶奶听得仔细,她飞快地瞟了二小姐一眼,二小姐脸上仍是不怒不喜,看不出端倪,二少奶奶心内冷笑一声,对许嬷嬷使了个眼色。 许嬷嬷会意,几步上前,秉道:「老太君,二小姐到了。」 小丫鬟打起了石青色万字不到头锦绣帘,二少奶奶半扶半拉着二小姐的胳膊进了屋,小六想跟上去,许嬷嬷伸手拦住,「等里头主人们传唤。」她面无表情,眼睛深处却是一片鄙然之色。 小六拳头握紧,目光如箭般射向许嬷嬷,她却丝毫不为所动,小六咬咬牙,只得松手站到一旁。 二小姐跟在二少奶奶旁边,绕过紫檀木镶金嵌玉六扇金玉满堂双面绣屏风,一瘸一拐进了安泰院正房。 房里或站或坐了好些人,锦绣绫罗,脂凝粉柔,厅内厚重泛微黄的绿地粉彩折枝莲吉祥纹双耳三足炉里,燃着幽远的瑞脑香。 一瞬间,二小姐脑中划过许多幼年时的零碎片段,割裂犹如破布般混乱,拼凑不出完整的记忆,只化成沉闷窒息的压抑和无处不在的诡异眼睛,就连这香味也化为了漫天无形的桎梏。 这侯府给她的,从来就不是好的回忆,如今她不良於行,初初露面便能察觉出各种不怀好意的视线。 其中两道视线最为灼灼,她下意识抬头看去,正中大座上端坐着一位五旬左右,头发花白的贵妇,她生就一张团团脸,肤色白皙饱满,眼角有笑纹,只是此时那眼睛非但无笑,还颇为凌厉地瞪视着二小姐。 老太君在侯府里呼风唤雨了半辈子,在玉京中也是数得上名号的老资历诰命贵妇,无人不敬,一身气度绝非常人能比。此时刻意盛气凌人,那压力如同有形一般铺陈开来,满厅里鸦雀无声,众人动都不敢动,连呼吸都轻了。 二小姐与她对视了几瞬,并无惊慌之色,眼中惟余一片漠然。 老太君没有得到期望的结果,眉一皱就要发作,二小姐却垂下眼,敛衽跪下,俯身叩头,「给老太君请安。」那哑声犹如两片生锈的铜片相磨,粗粝不堪。 老太君鼻子里重重哼了一声,却不让她起身,自顾自从一旁丫鬟手中玳瑁琉璃盘里端起一盏新茶,漫不经心地拨着茶叶。 二小姐仍垂首伏在地上,她感到众多意味不明的目光,灼灼落於自己肩背,只怕满屋人都在看着自己被老太君刁难,她也不多说,忍耐住喉咙里的痛痒感,恭敬跪趴着。 时间一点一滴过去,周围仍是寂静无声,众人都冷眼旁观,看戏般见她出丑模样。 不知跪了多久,二小姐的膝盖已经僵麻到没有知觉,胳膊也几乎承受不住身体的重量,终於得一低沉温润的声音叹道:「老太君,二丫头一路行来,风尘仆仆,不如叫她下去先梳洗一番吧。」说话的便是侯府的主人,昌安侯薛靖庭,也是二小姐的生身父亲。 老太君怪笑一声,道:「我是她亲祖母,我都没嫌弃她一身脏乱,容颜不整,你做爹的说这些做什麽?难不成,她不告而别一走十多年,如今这麽蓬头乱衣,还瘸了一条腿的回来,是我这个祖母管教无方不成?」声调不扬,偏生字字诛心。 衣衫簌簌作响,玉面长身的侯爷起身行礼,语气里透着几分无奈和伤怀:「儿子无地自容。」他一起身,其他在坐的几位也跟着起身弯腰,高高低低站了半屋子。 年近四旬依旧娇艳柔美的侯夫人看着气氛有些僵,忙柔声劝道:「老太君一片慈心为儿孙担忧,侯爷怎会不知?只是二丫头是远道而来,身上难免染了些许风尘,怕冲撞了老太君,不如叫她先去梳洗,待收拾妥当了再来细细听老太君教训。」 侯爷之弟三老爷的妻子崔氏也笑道:「是呀,二丫头再怎麽说也是侯爷的亲生女儿,虽然当年私自离家,如今又不告而归,但是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化冰为水也非一日之功,如今老太太要管教她也得慢慢来才好。」她生性有些鲁直,说话便有些夹枪带棒。 这话不说还好,一说出口,老太太又是眉头一皱,一掌拍在扶手上,眉头倒竖,血气上涌,气得不轻。 二少奶奶忙上前给她拍背,陪着笑脸道:「几位长辈说得是,我刚刚看二妹妹咳嗽得厉害,嗓子也是哑的,想必染了风寒未癒,不如先带下去请个太医好好瞧了,待身体康健些再来。」 崔氏坐在侯夫人下手,离二小姐近些,一听说她染了病,身体便不自觉地往旁边偏了偏,忙不迭道:「蓉娘说的是,先带下去,待治好了病再来吧。」 方才她看二小姐的眼神犹如看一只流浪狗,而此时已是当成传染病一样嫌恶,其余人也都微微色变。 老太太莫名地心情舒畅了些,勉强同意,「就依你二嫂说的,你给几位长辈磕了头就下去吧,等会儿传个太医好好看看,病没好之前就别出来了。」 二小姐吃力地抬起身子,转了方向给侯爷、侯夫人以及三夫人、二少奶奶磕了头,正要起身,老太君忽然又问:「二郎,我恍惚记得她还没名字?」 侯爷似乎怔了一下,慢慢道:「似乎有个小名,名字还未取,我後来取了一个玥字,因为族谱还没上,所以一直留着。」 老太君沉吟道:「定玥?」 崔氏一听笑了,忙道:「老太君您忘了,去年堂房的庞二弟妹才来说过,他们家那个嫡出小丫头就叫定玥,年初已经上了族谱了。因为二哥一直没和大家说这个字定了,所以人家也不知道,如今只怕要请二哥翻翻字典换一个字了。」 老太太不以为然,「翻什麽字典?省得麻烦,二郎,你现在就顺手取一个,省得人家说薛家女儿都快二十了还没名没分的。」 侯爷不免有些为难,薛家这代的女儿,是一个定字再加一个玉字旁的字,合在一起做名字,他膝下长女便名定琬,如今同辈的几十个女孩子许多都已经成人,含义美好的玉偏旁字也被用了大半,仓促间哪里找得出一个合适的字做名字呢。 更何况这是他的亲生女儿,纵然是为着她的生身之母,他也断然不肯随随便便给她取个字。 二小姐默默抬起头,静静看向凝眉思索的侯爷,他生得极好,年轻时便是盛朝有名的美男子,温文儒雅,眉目隽秀,如今虽年近四旬,看上去似乎只得三十出头,肤色是俊雅出尘的凝白,更兼十数年身在高位的陶铸,一派浑然贵气,望去端的是芝兰玉树。 二小姐心里像被什麽狠狠揪了一下,突地一疼,继而便是如刺蝟立刺般,瞬间一片冷漠僵硬。她垂下头,双手按住地面,用那几乎不成声的沙哑嗓子淡淡道:「外祖父已给我赐名,名为含章。」 屋内又是一静。 突然,老太太尖利地冷笑一声,道:「他姓沈,你姓薛,你的名字自然有薛家人操心,他有什麽资格作主给你取名字?你好端端出门,却瘸了一条腿回府,难不成还嫌姓沈的带给你的晦气还不够吗?」 二小姐仍是未起身,俯身在地,一动也不动,虽然未发一言,但立场已经十分鲜明。 老太太怒极,一掌掀翻旁边丫鬟手上的茶盘,抖着手指着二小姐道:「好……好呀,沈家教出个不知羞耻的女儿,如今还胆敢染指我薛家人吗?你既然要大逆不道叫这名字,不如改了姓跟你外祖去姓沈吧,我薛家庙小,奉不起你这尊大佛!」 茶水落地,溅湿了几位小姐的裙子,华贵的丝绸沾水便作废了,可适逢祖母大怒,她们顾不得惋惜裙子,甚至连眼皮都不敢抬,垂手站在那里一动也不动。 「母亲!」一直忍着未做声的侯爷突然低低喝道,他猛然抬起头看向老太君,修长的凤眼里满是压抑不住的悲痛和悔恨,嘴唇似在微微颤抖。 第三章 老太君见儿子悲不可抑的神态,自知失言,只是当着满堂儿孙,她拉不下面子和儿子说好话,只得重哼一声将头转向一边。 侯爷见母亲终於作罢,便深吸一口气,按捺住心中情绪,转头对二小姐温和道:「这是沈元帅给你取的名字?」 二小姐直起身,双目直视父亲,点了点头。 侯爷看着陌生的女儿,只觉得那双眼睛太过明澈冷冽,目光注视下似乎一切无可遁形,他本就有些心虚,此刻竟觉得无法与女儿对视,便略略移开视线,低吟道:「含章,含章,世有名刀,彩似丹霞,名为含章,既如此,也不必改了,你便叫含章吧。」 含章躬身伏地,「是。」 小小一所贞华院,三间正房、两间厢房、两间抱厦,雕梁画栋,精致可爱,院里种着两株好几十年的葱郁冬青,冬青又名女贞,想必这贞华院正是因此而得名。 此时正是秋高气爽,冬青上一束束的紫色果实垂累可爱,衬着经冬不枯的绿叶,很是精神。 树下稀稀落落有些落叶,傍晚时分,两个粗使小丫鬟一边漫不经心扫着院子,一边嘻嘻哈哈聊天。 「欸,听说这屋子里住的二小姐是个瘸子?」 「是呀,我听安泰院的香姐姐说的,她说二小姐进门的时候穿得跟个乞丐一样,破破烂烂的,走路还一瘸一拐呢。」 「难道生下来就是个瘸子?」 「听说小时候还是个齐全孩子呢,不知怎麽的,出去十几年就成这样了。」 「哎呦,那可真是可怜呀。」 「可怜个头,都说她亲娘是个不守妇道的,所以得的报应呢。」 「锦绣、锦绢,你们两个不干活嘀咕什麽呢?」廊下有人提着名字高声喝道。 那两个开小差的小丫鬟吓了一跳,忙不迭应了,赶紧的收拾了东西一溜烟跑远了。 廊下那黄衫婢女啐了一口,掀了帘子进屋。 屋内床帐掩得严实,含章已经在床上躺了一下午,还没有苏醒。 黄衫婢女樱草便将手上托盘小心放在桌上,朱漆雕花的托盘里,是一碗热气腾腾的汤药和一小碟蜜饯糖果。 二少奶奶手段利索,侯夫人才吩咐完,中午便已经请太医来诊治过了,二小姐气弱体虚,脾胃失调,又染了风寒,且得好生将养,大约一个月後才可以出院子。 侯夫人便将自己和樱兰两个派到贞华院里伺候二小姐,按例侯府里的小姐每人身边该有二等丫鬟四个,三等丫鬟八个,今日仓促,便只将两个人来应急,想必到了明日,剩下的几个人都会凑齐了送过来。 自己本是夫人正院里的三等丫鬟,匆匆被提了二等送来的,以後就是贴身伺候二小姐,若是二小姐嫁人,自己就是她的陪嫁丫鬟,可是这样一个瘸了腿的大龄女子,还有好人家会娶吗? 丫鬟从三等到二等,几乎是天翻地覆的变化,从干粗活到做细活,月钱也翻了一倍,但这样一个天降大馅饼後却是暗淡无光的未来,樱草只觉得十分茫然。 似是被樱草的声响吵到,床上的人动了动,樱草一惊,忙凑过去抚开纱帐,「二小姐。」 含章坐起身,目光清澈地看着她,一点也不像刚刚睡醒的人。 樱草被盯得有些无措,似乎心里刚才那些想法被看了个透,她脸有些红,讪讪道:「二小姐,汤药好了。」又快步将药捧了过来。 含章不语,伸手从她手上接过药碗,一气喝乾,随手将碗放回去。 樱草忙侧过托盘,道:「请小姐用蜜饯。」 含章不再多看,只掀开被子起身,「我从不吃糖。」睡了一觉醒来,她嗓子哑得更厉害了,说话像是从喉咙里磨出来的一般,十分艰难。 樱草愣了一下,道:「是。」便将托盘放到一边桌上,正想回来帮含章穿衣,一回头,她已经穿好了上衣,正站在镂雕卷草花衣架子旁边系裙子。 樱草心里一急,走过去,伸手便要接含章手里的系带,「二小姐,我来吧。」 含章抬头淡淡看了她一眼,冷如寒刀,樱草不由一呆,手定在半空一动也不动,含章也不理睬,低头系好带子。 她这身衣服料子崭新,上衣浅浅淡黄,下面是绿绫裙子,绣花十分雅致,她穿着长短合适,只肩膀处显窄了些,看上去似乎已经改动过了,只是还有些窄,好在这衣衫都是宽松型,看上去也不明显。 樱草看含章低头打量衣服,忙笑道:「这是太太特地寻出送过来的,都是四小姐没穿过的衣服,因为要给小姐赶制新衣有些来不及,便请二小姐先委屈着将就穿,明儿就请裁缝来给二小姐量尺寸做新衣。」一边说着,边偷偷看着含章的神情反应。 含章抚平衣角的褶皱,点头道:「这就很好。」 樱草见她神色淡然,并无不喜,心里便有些放下心来,她有心和含章多说说话拉近些关系,便沿着刚刚的话继续道:「说来二小姐和四小姐也是有缘呢,这贞华院以前就是四小姐在住,两个月前四小姐出嫁,这里的东西都是全的,小姐回来住着,正是方便呢。」 含章的手微不可查地停顿了一瞬,继而又慢慢抚着皱痕,樱草敏锐地看到这一顿,正暗自奇怪,含章将手抬起来,手指生满老茧,许是太过粗糙,将细致顺滑的丝绸勾破了一根丝。 樱草讶异地看向含章,只见她仍是淡然神色,只眉宇间泛过一抹酸涩。 本是侯府出身的金枝玉叶,如今却双手粗糙到连粗使婢女都不如,樱草心中不由涌起一片怜悯之意,忍不住道:「小姐,我听说牛乳浸手能柔化皮肤,不如我今晚便去领些来?」 含章将手拢到袖筒里,摇头道:「不用了。」 樱草见她藏匿了手不欲他人知晓,只觉得二小姐真是可怜得紧,忙道:「那些不打紧……」 「樱草!」有人掀帘子进来,口内叫着樱草的名字,来人一身肉桂粉配银红的衣裙,看着很是娇嫩可人,正是派到贞华院的另一个丫鬟樱兰。 樱兰她爹是外院里得用的管事,连带着这个女儿在丫鬟们中也颇有些体面,加之她平素行事一丝不苟,比小姐也不差多少,颇得侯夫人的喜爱。 如今两个来伺候的丫鬟里便顺理成章以她为尊,樱草虽私下和她关系亲密如姐妹,但被她这般喝斥,仍有些心惊胆颤,垂手立在一旁,好似一只受惊的小兔子。 樱兰手上提着一个食盒,对含章福了福身,便叫樱草一起过来摆饭,樱草畏畏缩缩的,听她一唤便如得了特赦般,忙忙地撇下含章过去帮忙。 雕刻了四时花卉的小圆桌上摆了三菜一汤,菜色精美,白腻如玉的瓷碗里是晶莹饱满的碧粳米饭,因为午间备的饭不够,这次樱兰特地多盛了一大盆过来。 含章也不多说,提起筷子就开始吃,她动作柔缓斯文,无论是低头角度或是咀嚼的幅度都是大家闺秀应有的模样,可就是这样的动作里,不知为何带了一股风卷残云般的魄力,不知不觉中就用了四碗饭下去。 樱草中午已经亲眼见过一回,此时又见,还是觉得不可置信,樱兰却照旧面无表情地侯在一边。 用完饭,含章在院子里各处转了一圈,待到天色全黑便回了屋歇息。 洗漱过後,樱草说要在外间守夜,含章也不回答,只从枕头底下翻出一把银柄黑鞘的匕首来,「有它就够了。」这匕首是她绑在小腿上带来的,样式不见得多稀奇,上上下下也是乾净的,只是不知为何隐隐透着一股冰冷肃杀的血腥气。 上午解衣沐浴时樱草还被吓了一跳,她从小就在深宅大院里长大,虽是奴婢,却也是娇生惯养,比寻常中等人家的女儿也不差,长这麽大连菜刀都没碰过,骤然看见一把冷锋傲然、血气森森的匕首,不免心惊胆颤。 此番又见,樱草仍是不能适应,忍不住退後了一步,樱兰偷偷扯住她的袖子,对着含章敛眉行礼,「小姐好好歇息,奴婢等就歇在屋後耳房,随时听候小姐吩咐。」 含章无可无不可地挑挑眉,自顾自解衣卸裙。 樱兰又行了一礼,缓缓起身,从柜子里寻出一支蜡烛点了捏着,携了樱草退出屋子,闭门离去。 过了一个拐角,樱草按着小心肝,後怕地拍拍胸口,小声对樱兰道:「姐姐,二小姐她……」她想了想,用了一个词,「她好奇怪呢!」她们两个从小同住一个屋一起长大,私下的情分不比寻常,所以背着人时,樱草在樱兰面前便自在得很。 第四章 樱兰一直板着的脸终於破功,她噗哧一笑,伸出一根白嫩青葱的手指点了点樱草的额头,「说什麽话呢,主子们的事,岂是我们可以议论的?」 樱草撇撇嘴,把头转向一边,本想使使性子,但忍不住又道:「可是哪里见过这样的小姐呀,满玉京城里谁家的小姐这麽不尊贵,吃那麽多,不让人服侍穿戴,沐浴也自己动手,还拿匕首……」说着,似乎是想起那把寒气渗人的凶器,不由自主噤了声。 樱兰不以为意,拉着她的手入了耳房,这间耳房的位置就在含章的屋子後头,若是那边大声唤人,这里便能清晰听见。 屋内一张简单的雕花床上早放好了两个人的铺盖,其余不过两个衣箱,一桌两凳。上午时只顾着铺设打扫小姐的闺房,这里的陈设只够用便好,不曾细细收拾,两个月没有住人的屋子,仍有一股细细的尘土味道消散不去。 樱草吸吸鼻子,小声埋怨道:「这破地方还不如咱们做三等丫鬟的住处呢。」 樱兰淡淡一笑,将蜡烛在桌面白瓷烛台上安好,上前去铺床,「咱们也累了一天了,早些安歇吧,明日还要早起呢。」她铺好床,又从屋角暖壶倒水进铜盆中预备洗漱。 樱草一头紮进被褥里懒得动,樱兰笑吟吟看了她一眼,把布巾搓湿了拧乾,「快过来抹脸吧。」 樱草突然从被褥里探出头,神秘兮兮地看着樱兰,「姐姐,我听说那位二小姐的娘原来也是个侯府小姐,是……是跟了咱们侯爷所以才变成妾室的,她们还说,姐姐的亲娘就是那位姨奶奶的陪嫁丫鬟,所以夫人才让姐姐来侍奉二小姐,是真的吗?」 樱兰脸上陡然变色,低声斥道:「是谁和你胡说八道的?」 樱草被吓了一跳,立马坐起身,瘪瘪嘴,「哇」一声哭了。 夜色深沉,冷风吹得院中冬青哗哗作响,听着像是山涧里隐约的溪流,凉意从玉纱云母纸糊就的玲珑雕花窗里透进来,吹得桌上天香玉兔的琉璃烛台上烛影飘忽。 含章端坐在小圆桌边,执了一只青玉琉璃八角矮盏慢慢啜饮,笔直的身影映在窗户上,安然不动如山。 守夜的许婆子缩在院子对面的值房里,一眼不错地守了大半夜了,这位二小姐的影子仍是在不紧不慢或品茶或沉吟。 她上下眼皮都快黏上了,小姐仍是不起身安歇,许婆子实在困得慌,恨恨地啐了一口:「怪人屁事多,到现在还不睡,等着会情郎呢!」 许是感觉到了别人的怨气,二小姐放下杯子,吹熄了蜡烛,许婆子如蒙大赦,慌不迭地也缩进了圈椅里打瞌睡,只留着一盏风灯以防有事。 约一刻钟後,院墙边隐约有些声响,有野猫低低叫了两声。 屋内仍是一派静谧,有隐隐咳嗽声,过了一会,一道黑影闪电般掠过,轻微的窗棂响,之後,一切都恢复了原状,好似方才的点点异状从未发生过。 那道黑影从窗边窜进房内,就地打了个滚,蹲伏在地,双手撑地成戒备姿势,警惕地扫视了四周一番。屋里是暗沉沉的家俱,他要找的那个人仍旧坐在桌边,手指慢悠悠地敲着桌面。 那人心头一松,手中一道银亮光芒闪过,忙起身过来,低声笑道:「小姐。」他身形未足,少年低沉的嗓音,竟是跟着含章进府的小六。 含章含糊地「唔」了一声,小六笑嘻嘻地,也不等吩咐,自己到处翻箱倒柜。 「可有点心吗?饿死我了,外院下人房的晚饭真是又少又难吃。」他动作极轻,兼之黑暗中仍能视物,东翻西找居然没有发出大的声音。 含章瞥了一眼他猴子一样乱窜的身影,放下琉璃盏,淡淡道:「在门边的矮柜里头有两盘点心。」因为嗓子还未好,她这话是用气声说的,虽轻微,但十分清晰。 小六大喜,嘿嘿笑着就去把点心端了出来,也不管是枣泥茯苓糕还是杏仁燕窝饼,一股脑塞进口里大吃大嚼,一时没注意塞得猛了,噎住了,整个人跟只被堵了喉咙的鸭子似地握着脖子跳着,冲到桌边。 含章悠悠闲闲地将早就备好的水推过去,小六一把抓起琉璃盏猛灌了下去,直着脖子吞咽了好几次,总算逃离了被点心噎死的命运。 小六劫後余生,趴在桌上直喘气,手上摩挲着那个琉璃盏,惊呼:「薛家还满有钱的嘛,居然给小姐你用玉杯子耶!」 「亏你还自夸是东狄皇庭里来去自如的人,连玉和琉璃都分不清。」含章低笑着嘲讽。 小六一听,忙将那琉璃盏仔细摸了摸,又凑到眼前对着窗外隐隐亮光看了半天,讪讪地得出结论:「果然是琉璃。」 含章执起琉璃壶,稳稳地给自己倒了一杯茶,颇有兴味道:「不单是茶具,连烛台和屋内摆设都特地用了许多琉璃品,想必薛家这位仁厚温良的侯夫人,无时无刻不想着提醒我,鄙人是个『流离』无家之人。」 小六一撇嘴,随手将琉璃盏推到一边,打着呵欠道:「那也要小姐是个心思细腻的人才行,你要是个直肠子、粗脑子,能想到这些才怪,只怕笨手笨脚打碎了几个,白白枉费了她一番苦心。」 含章听他怪腔怪调的话,不禁莞尔,轻轻啜了口微凉的茶,正色道:「行了,废话少说,我让你打听的事如何了?」 小六忙回道:「那位神医柳扁鹊十五年前确实来过京城,曾在安世堂里坐诊,只是两年後他便突然失踪,之後再无人见过。他有个嫡传弟子江明来京城寻师,因医术精湛被迎进太医院做了首席太医令,除了皇室宗亲,一般官宦人家请不到他坐诊。薛家平日都是请得傅太医和梁太医登门,但此两人只擅长内科,若论接骨术,京城里再无特别厉害之人。」 含章手中的杯子凑在唇边,并未饮下,只用唇感受着水流柔滑的凉意,过了一会,放下杯子道:「此事既然已经有了眉目,也就不必急在一时。」 小六在黑暗里看了眼小姐的伤腿,眼中闪过一丝黯然,只是他素来训练有素,迅速调整了情绪,继续道:「薛家人口复杂,上头侯爷、三老爷和四老爷三家都还住在府里,平辈五个爷有两个娶了亲,老大娶的是安平伯的侄女,老二娶的是忠毅伯嫡长女,也就是今天见到的那个二少奶奶。七个姑娘嫁出去了三个,如今还有四个待嫁……不对,加上小姐您,就是五个了。」小六说着,忍不住窃笑不已。 「咚!」含章当头敲了个爆栗子,「皮痒了吧,连我都敢取笑!」 小六捧着火辣辣的额头喊屈:「小姐冤枉我了,我哪儿敢呀,还要命不要。」 含章从鼻子里哼出一声,沉思半晌,又把几位小姐的婚事盘问了一番,一边听,心里已经把薛家的婚嫁关系大致理了出来。 小六竹筒倒豆子似地把小姐们的婚嫁都说了一遍,只是最後留着四小姐的事,支支吾吾不肯说。 含章好笑地看着他,「不过是我的异母妹妹嫁了袁信那小子,有什麽不可说的。」 小六腾地站起来,有些气不忿道:「亏我还当他是个人物,谁知他居然干出这样的事,下回见了面,我一定要摸光他的钱袋!」 他话音才落,便听得含章意味深长地「嗯哼」了一声,小六惊觉失言,立刻像兔子般缩成一团,往後跳出半丈远。 含章笑咪咪盯着他,好像猫儿盯着老鼠一般,「原来你跟在我身边这麽多年,还心心念念想着你的老本行,看来,我真是委屈你了?」 小六是孤儿,从小在边关胡杨城行乞,练得一手妙手空空的好绝技。 这个问题实在是难,承认了要遭殃,否定了会被斥为撒谎,也没好果子吃,小六只好蒙着嘴,瞪大了两只乌溜溜的眼睛,小心翼翼瞧着眼前的笑面虎,两只脚不由自主变了姿势,随时准备跑路。 含章似笑非笑瞥了眼他双腿的造型,懒洋洋打了个呵欠,「行了,你回去好生做事吧,每月初一来一次就行了。」小六忙大力点头,拔腿就要跑。 「若是节外生枝……」 小六脚步一顿,浑身一僵,不由自主屏住呼吸,竖起耳朵,暗室里静得落针可闻,只听得含章的气声慢悠悠地补充:「那我可就新帐旧帐一起算了!」 小六全身汗毛一竖,逃难似地推开窗户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