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夫贵妻荣只是传说 下》 第一章 【第一章】 虽说是海盗窝,但过年该有的规矩一样不少,祭灶神,扫尘埃,描对联,林家还拿出各种布匹又给他们做了新衣衫,刘氏家也不例外,只是刘氏眉间的轻愁就算是这热闹的喜庆气氛也无法弥补。 众人都知道她惦记着王老爷,自然也要绕开这话,桃姑偶尔也去望海亭和她闲坐,不过是用些远话安慰。 这日又来到这里,刘氏看着海面,轻轻叹道:「自从我们成亲以来,这还是头一次没有在一起过年。」 伉俪情深之感表露无疑,桃姑没有说话,连向来爱笑闹的静儿也乖乖的坐在那里,不知是幻觉还是什麽,桃姑看见远方好像有帆影出现,忙擦了擦眼睛。 静儿已经跳了起来,指着远方喊道:「娘你快看,有船来了,爹会不会在上面?」 原来不是幻觉!刘氏抱紧静儿,只觉得心都快跳出来,也不知道这是不是空欢喜? 她强自镇定的说:「静儿,说不定是别的船要来这里。」 静儿摇头,「娘,这片都是林大叔家的,旁的商船怎麽会来?」 桃姑也在旁边点头,却忘了自己此时的点头,刘氏是看不见的,刘氏并没说话,只是等着那艘船来,越来越近,近得能看到船上斗大的林家旗号,这几日林家的大船都没出去,难道说真的是爪哇来的船? 船终於停到岸边,刘氏抱着静儿的手也越来越紧,静儿有些不舒服,在她怀里扭动,但刚动一下就又被刘氏抱紧。 桃姑见如此,笑道:「夫人,我们何不一起去岸边看看?」 去岸边?方才刘氏就已经想到,但又怕希望越大失望越大。 静儿抬头看着她,「娘,我们一起去吧。」 刘氏深深的呼了口气,脸上的笑容几乎是挤出来的,「好,娘和你一起去。」 下台阶,出院子,走出林家的大宅,看着一向镇定的刘氏,脚步有些慌乱,平日走路时候裙角都不会扬起,而今日的步子已经带起烟尘,桃姑不由叹道,情意弄人,只是不知道今日船上下来的人是不是王老爷? 刚走到半途,前面已经来了一堆人,领头的也是脚步匆匆,看到他,刘氏不由伸手遮住嘴,似乎想要发出尖叫。 来人虽面带疲惫,但走路依旧有风,看到刘氏时他急走两步,拉下她遮住嘴的手,「如蕴,我来接你了!」 如蕴,原来刘氏闺名就是这个,不过当着这麽多的人直呼出来,好像不大好吧? 静儿已经叫了起来:「爹,静儿好想你!」这声一出口,那对还沉浸在久别重逢的夫妇这才醒过神来。 刘氏的脸微微红了一红,王老爷弯腰下去抱起静儿,「我的乖女儿,几个月不见,不仅长高了,还重了,爹都快抱不动你了。」 刘氏上前理一理静儿的衣领,「都这麽大了,还缠着你爹撒娇。」 这时旁边的人总算醒过神来,王老爷身後的就是林二爷,他哈哈一笑走上前,「嫂夫人很久没见,风采依旧,不会怪小弟我没有把王兄早些送过来吧。」 刘氏粲然一笑,这和原来那种温婉的笑可完全不同,「谁敢怪二爷你。」 说笑着又互相见过礼,这才往林家宅里走出。 刚走出几步,知道消息的林大爷和陈知隆也出来迎接,这下更加热闹,不算宽阔的道路挤得满满都是人,兄弟间互相行礼,王老爷又谢过林家对妻孥的照顾,光行礼寒暄就乱了有一刻时候,这才慢慢的又往林家走。 桃姑跟在王老爷夫妻後面,见在宽大衣袖的遮掩下,刘氏悄悄的握住王老爷的手,心里顿时生出羡慕,执子之手,与子偕老,只是不知道谁才是那个可以和自己执手一生的人? 桃姑随意望去,正好遇到陈知隆的目光,她微一愣,随即对他笑笑。 大队人马此时已浩浩荡荡进了林家的门,林大奶奶带着人迎上来,刚要行礼,就有几个男孩跑了过来,领头那个气喘吁吁就是王家的长子,後面跟着的是王家小一点的儿子和林家的,王家长子名唤思宁,见到王老爷,刚喊出声爹,那眼泪就要下来。 王老爷一巴掌打在他後脑勺上,「哭什麽,都十多岁要娶媳妇的大人了,还这样离不得爹。」 众人又是一番陪笑,乱哄哄又行过礼,这才各自归房。 到了晚间又开酒席,桃姑就算再不喜欢应酬也要去参加这场宴席。 王老爷已换过衣衫,刮过胡子,刘氏脸上的喜色是怎麽都遮不住的,静儿坐在他们旁边,没有安静的时候,不是说自己有了什麽好东西,就是问爹爹可想自己。 王老爷一边和林家兄弟他们应酬寒暄,一边又要应付静儿,简直忙都忙不过来。 好不容易静儿安静下来被丫鬟带去睡了,王老爷才笑道:「这女儿,被我们宠坏了,什麽规矩都不懂。」 林大奶奶笑得很甜,执壶又斟了杯酒,林大爷端起酒杯,「王兄,你我从初识到如今也有二十多年,今日做弟的有个不情之请。」 认识已经二十多年?林大爷今年不过三十刚出头,难道说林大爷幼年时候就和王老爷相识? 桃姑还在想,林大爷已经道:「拙荆十分喜欢令嫒,想在这通家之好上再结一门亲,我三个小儿,王兄看上哪个,随意挑就是。」 还有这样和人说亲的?桃姑差点笑出来。 席上顿时安静下来,刘氏只是望着夫君,什麽话都不说。 王老爷把手里的酒杯放下,「兄弟好意,本不应辞,只是兄弟,这婚姻大事,原本说的是父母之命,可这过日子的还是两个小的,当日拙荆为了背这父母之命,吃了无数的苦头,静儿是我爱女,自然舍不得她似她母亲般,她的夫婿,自然要由她来挑。」 好!桃姑在心里叫了一声,没想到这王老爷和刘氏,可真是天造地设的一对,连说的话都是那麽像。 林大爷叹气,「罢了,这事倒是我自己没脸没皮。」 林二爷已经笑了,「大哥休要如此,我们和王兄也是几十年的交情,知道他和旁人的想法是不一样的,当初无数美人倾心王兄,他却执意不娶,只等到现在这位嫂夫人,想来他的子女也会似他一般,若今日王兄勉强应了亲事,倒不似王兄的性子了。」 这番话,说得林大爷点头,「二弟说的对,倒是为兄鲁莽,来,我先乾一杯,以示赔罪。」说完一饮而尽。 王老爷也忙端起酒杯,「倒是我做兄的不是,理应赔罪。」 男人们都这样说了,林大奶奶虽掩不住失望可还是笑着对刘氏,「王家嫂子,我说一句你可别笑话,等静儿年纪稍大些,可要送到我们岛上来多住些日子,可别悄悄的就让她挑了人去。」 刘氏侧头听完,微微一笑,「这是自然。」 林二爷见陈知隆只喝酒不说话,笑着拍他的肩,「说起当年王兄和嫂夫人的事,那可是足能说出本话本来的,只是陈兄年过而立,兀自未娶,难道说也想学王兄一般,讨个十全的?」 陈知隆只一笑,「王兄当年风采,愚弟是拍马都及不上的,怎能再想有王兄的福气,有嫂夫人这样好的人相伴。」 林大爷脸也喝得通红,摇着头道:「陈兄你这话错了,月老系绳的典故总听过吧?只要系了绳,不管多远都能成一对,就像我和你嫂子,王兄和嫂夫人,只是不知道陈兄你这条红绳,系在谁的脚上。」 林二爷手里握着杯子只是大杯吃酒,「大哥不光系了嫂子一人,还系了无数小嫂子回来,连佛郎机国的小嫂子都系回来了,只怕陈兄脚上系的也不只一条红绳。」 这话说得林大爷拍桌大笑,陈知隆知他们说笑,不过微笑罢了。 桃姑想起陈知隆房里送进去伺候的那些美人们,想来系在他脚上的确是不只一条红绳。 桃姑只是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面,却没料到有人的眼在自己身上转了一圈就又离开,旁的人可没注意,但当不起有心人见了这个,微微一笑,红绳系在谁脚上,那可是说不准的。 王老爷和林二爷的到来,让这个年过得十分热闹。 林二爷极招丫鬟们的垂青,林大爷已是妻妾成群,家里的少爷们最大的不过十三,来做客的客人们,陈知隆有歌女服侍,但总是少些风情,桃姑不近女色,王老爷和刘氏伉俪情深,更是对别的女子看都不看的。 算来只有林二爷人长得好,说话也像含了蜜一样,就算只能做个通房,也好过年纪大时被配给下面的人,这做海盗的买卖,下面的喽罗自然是没有最上面的人安全。 於是林二爷房里就常有莺声细语传出,走到哪里,都能见到穿着鲜明的丫鬟们送来的秋波,他房里的活计,丫鬟们是抢着去做的,不管是送东西还是洗衣服,都要快些。 连春花和原本服侍陈知隆的秋月,两人这几日的脂粉都要擦得多一些,衣衫穿得更鲜亮点,若不是林大奶奶吩咐她们两是贴身服侍桃姑和陈知隆的,只怕也要学别的丫鬟一般,每日没事也要去林二爷那里走三趟了。 第二章 这让春花和秋月有些郁闷,做事未免有些懒散,不过这样的郁闷没几日就消了,因为林二爷没有地方好去,每日都和陈知隆在一起喝酒听曲,秋月高兴不已是不用说的,桃姑和陈知隆住在间壁,春花自然也能时时见到林二爷。 看着这两丫鬟这几日的动静,桃姑心里不知是该叹气呢还是该羡慕,或者该说她们不知羞耻? 这样的话,桃姑偶尔也对刘氏讲,刘氏听了只是微笑,「荳蔻年华,情窦初开是常事,况且她们又是这样的出身,自然比不得那些普通大户人家的婢女,为自己打算也是常事,横竖也碍不到旁人。」 这话说得有理,听到这些宅里的丫鬟,有买来的,也有抢过路商船时连船一起抢来的,初时桃姑还觉得抢来的丫鬟会守礼些,可是後来才发现并不这样,试想她们被抢来时年纪还小,在这宅里长大,自然就随了这宅里的人,可是这样被掳来也是损阴德的。 刘氏听了桃姑的话,愣了半晌才道:「说你傻有时候还真傻,这都是在刀口上舔血的买卖,杀人尚且不怕,哪会怕这些被损的小小阴德,况且收在宅里做丫鬟,到大时也是配给下面的人,总好过被卖到青楼,做那千人踏万人枕的营生好。」 直到这时,桃姑才猛然醒悟,自己所在的不过是个海盗窝,而不是普通大户人家,难怪春花初来自己身边伺候时,会做出种种姿态,自己若能收了她带走,好过在这小岛之上过此一生。 所以这行走海路可不光是只会知道哪些东西能高价卖、哪些能低价买,这麽简单,光陈知隆、王家和黑龙帮之间的交往和人事,就够桃姑学一阵子,学这些各国之间的话,不过是第一步罢了。 岛上的过年和旁的地方也差不多,一样的团年饭,散压岁钱,只是在家时的祭祖变成了赛神,赛神就在除日,桃姑听除了本岛的人外,别人也可去看赛神,这难得的事情就要去看看热闹。 海神庙在出了林家大宅往西边走去数百步远,桃姑从来没有来过,自然要好好看看。 这庙并不大,小小一座屋子,已经被粉刷一新,进到里面,金身塑就的神像端坐在椅上,这神像不是龙王更不是观音,而是桃姑从没见过的一员战将,身穿金色盔甲,颔下一把美须,幸好不是面如重枣,不然桃姑还以为这是关公老爷。 林大爷面色肃穆,四个男人已经把三牲供品抬到神像跟前,林大爷跪下行香,口里喃喃祝告不止,身後的人跟在他身後跪倒一片。 桃姑还在想自己要不要跪的时候,看见陈知隆也站在那里,他着一件新做的玉色锦袍,腰上系了金带,负手站在那里一脸的轻松,见他不跪,桃姑便只依旧站在那里。 一时林大爷祝告完,站起身把手里的香插到神像前的香炉里面,剩下的人也依次把香插进香炉,香炉不过霎时就满,插不下的连炉旁的缝隙都纷纷插满。 顿时海神庙内外烟雾腾腾,桃姑有些受不得烟气,往後退了一步,被陈知隆扶了一把,桃姑面上不由一红。 就见有人抬了一大坛酒上来,还拿来一摞粗瓷大碗,把酒都斟满,林大爷接起一碗,往天上、地上、神像前各弹了一点,才大声的道:「来年定有无尽财气!」 顿时那些人也跟着喊:「财气,财气,出海必有财气!」 各自拿了一碗酒,林大爷一口喝乾,把碗往地上一摔,众人喝完酒之後也把碗往地上一摔,林大爷这才拱了拱手。 看来赛神就这样结束,桃姑只觉得有些无聊,这赛神除了喝酒那截,和祭祖也没什麽区别,早晓得不来看了。 抬头见陈知隆看着自己,唇边有促狭的笑意,桃姑不由小声问道:「陈爷知道这赛神就是这样?」 陈知隆点头,桃姑心想,为什麽他什麽都知道? 此时林大爷已走了出来,对陈知隆笑道:「还望明岁,陈兄能和我们一起赛神。」 陈知隆手微一拱,「弟不过是个商人,怎能和林兄一起赛神。」 这话说得蹊跷,难道说要海盗夥里的才能一起赛这神?桃姑又细细的看了看那尊神像,此时就觉得杀气腾腾起来,没有半点别的神的慈悲之意,桃姑忙双手合十拜了一拜。 这动作被林大爷瞧见,笑问道:「陈兄不肯入夥,难道楚爷有意?」 这话让桃姑的汗都下来了,自己拜一拜,不过求个心安而已,哪是要入夥的意思。 陈知隆已经笑了,「林兄你说什麽玩笑话,楚爷是有名的逢庙必进,逢神必拜的,她又不知道这的规矩,林兄又何必笑她?」 林大爷的眼珠转了转,「陈兄此话说得有理,我们还是回去,拙荆已备好了酒席,今日岁除,自当要痛痛快快的喝一杯。」说着就和陈知隆在前面走了。 桃姑的心这才放下,也怪自己大意,以为有了陈知隆的庇护,就没问清岛上有什麽规矩。 回到宅中,桃姑藉口换衣服先回房,幸好春花还在那里。 听到桃姑问规矩,春花差点笑出来,「楚爷是说笑话呢,谁不知道这岛上林家就是规矩。」 这还用她说,桃姑忙道:「不是这个,今日去那海神庙,我在外面拜了拜,大爷就问我要不要入夥,陈爷就说我不知道这个规矩,所以才来问问。」 春花了然点头,「原来是这个,楚爷,陈爷定没和你说过,除每年年夜赛神之外,每次有新人入夥,定要到海神庙祭海神,发血誓,此生无论何事都不得背弃兄弟,不然就要三刀六洞,砍断手脚。」 桃姑听了打个冷颤,还好有陈知隆,不然自己就闯祸了。 自鸣钟「当当当」响了三下,也到宴会的时候了,桃姑忙胡乱换了件外袍就往酒席的地方走。 刚走到一半就见陈知隆走过来,见到桃姑,他停下脚步,「我刚想说去寻你,你就过来了。」 桃姑忙低头,「怎敢有劳陈爷。」 陈知隆只是「嗯」了一声就继续往前面走,走过一个路口才道:「今日这事你要记得,这岛里别的地方都好去,就是海神庙不要轻易前去。」 春花的话再加上他现在所说,桃姑的脸不由热辣辣烫起来,「陈爷教训得是,这确是在下不小心。」 陈知隆停下脚步,「这也怪我,只当你性子耐静,不会轻易出这宅门,忘了叮嘱你了,谁知你今日竟跑去看什麽赛海神。」 桃姑的头更低了,今日的确是自己不应该,自己不过是没想到海盗也会去祭神,还以为海盗可是什麽都不信的,既能做下这种伤天害理的事情,自然什麽因果轮回报应都不相信。 陈知隆回过头来看见她这样,笑了一下,「他们也是知道神佛不会保佑自己,自然就不信神佛,自己找个海神出来,说只有海神才会保佑这些海上人家。」 原来如此,桃姑紧走两步跟上陈知隆的脚步,「陈爷怎麽什麽都知道,日後在下还要多多向陈爷讨教。」 陈知隆看她一眼,「要在这海上行走,自然要明白这海上的形势,难道说只知道这些货物价格就能做好生意吗?」 桃姑此时红到了耳後,若没有遇到陈大爷,自己只怕也是两眼一摸黑,她行礼下去,「陈爷对在下的提携,在下没齿难忘。」 陈知隆虚扶她一把,「若不是你着实聪明,我的提携又算什麽。」 桃姑少有得到他的赞扬,脸上不由露出既不好意思又有些得意的笑容。 「哈哈,你们两个,还真是共过患难,这时候饭也不吃、酒也不喝的在这里谈天,我可饿得都前心贴後背。」说话的林二爷笑嘻嘻的站在那里,还故意用手摸了摸肚子。 陈知隆走上前去,「让林兄挨饿,倒是我的不是,今日定要痛快饮了几杯。」两人说着进去。 桃姑长舒一口气,自己定要学陈知隆一般,在这海里闯出一番天地。 过了年,就算再舍不得,该散的还是要散。 先是王老爷全家择了正月十二启程,桃姑起先还当他们是要回转中国,谁知听到的竟是先去爪哇,等吕宋那边局势平定,再回吕宋。 桃姑不由愣住,「王老爷,不是说吕宋那里局势尚不明朗,怎麽还要前去?」 王老爷只是淡淡一笑,「佛郎机人只是怕中国人占去了他们的地方,这才下令赶逐中国人,其实他们也是离不得中国人带去的货物,况且当地土人只可驱使,做那些事情还是非要中国人不可,只恨朝廷此时式微,不然也不会……」 朝廷式微……想起陈知隆曾说过的此时朝廷早已处於风雨飘摇之中,并不是自己当日在乡间时以为的太平盛世,桃姑不由深深叹息。 刘氏缓步上前,「楚爷有甚可叹气的,若生在太平年间,平顺安康的过这一辈子也是了,只是总觉得少了些别的,现在虽逢乱世,却也能四处走动,多些见识也好。」 这番话却和平时能听到的「宁为太平犬,不做离乱人」的话不一样,桃姑不由一揖到底,「夫人此话见识果然和旁人不一样,倒是在下多虑。」 第三章 刘氏一笑,「这算什麽见识,不过是聊以自慰,说句不怕你恼的话,当日若不是经了那样的异变,你也不会出海经了这麽一番。」 这样的话是桃姑从没想过的,她对裘家只有无尽的怨愤,从没想过还有因祸得福这样的事情,想到这里,桃姑「嗯」了一声,「要照这样说,还该谢了那人?」 刘氏轻轻摇头,「不是这话,仇是该报的,抛弃发妻,进而还污蔑发妻,只为自己攀龙附凤,这样的男子本就要万人不齿才对。可今日若换了别个女子,只怕早已一条索子吊死,那有今日这番遭际?」 这话说得桃姑豁然开朗,连连作揖下去,「听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 刘氏受了礼,道:「你的遭际,虽是异变所致,却也要你有这口气才成,不然你看这世间的女子,冤死的有少吗?」 想起当日大嫂口口声声只让自己去寻死,桃姑叹气,世间冤死的女子不少,她们大都赌了一口气,只愿死後化成厉鬼,搅得那负心人家宅不宁,日日不得安睡,但死後之事,虚无缥缈,谁能知道真有厉鬼吗? 瞧见桃姑又在那里深思,刘氏一笑,「这些事,多的是时日去想,你的遭际,只怕比我还要好些。」 桃姑後退一步,「夫人的遭际已是世间难得,况且伉俪情深,更是让人羡慕,在下怎能有如此遭际。」 「是吗?」刘氏的眼微微向上一挑,话里意有所指:「伉俪情深,只怕你的红绳已系到别人脚上了。」 「是吗?」桃姑一愣,系到谁人脚上? 王老爷已走了上前,「话也该叙完了,我们还要去和林大爷告辞。」说着就是一揖。 桃姑还了一礼,起身时他们夫妻已经相携而去,看着他们的背影,心想刘氏说那红绳已系,总不会是系到陈知隆脚上吧? 桃姑有些想笑,他是什麽人?陈家的家主,能在这条海路上行走十多年安然无恙,甚至连海盗都想拉他入夥不敢得罪的人,简直就是神一样的人,这样的人,怎麽会有红绳和自己拴在一起?再说这样的人家,侍妾是少不了的,自己可没有月娘那样的胆色,敢说出他若纳妾,就要纳十个面首这样的话。 可是,哪个女子会想把自己的丈夫和别人分享呢?就像那个佛郎机女子所说,她只是林大爷的情人,到时情分散了就自然离去,那是何等潇洒,不要在别人眼里十分羡慕的名分和宠爱。 只是那样的潇洒从容,自己是学不来的,等回转家乡报了仇,就依旧男装行走,走到哪个地方,走不动了便葬在那里,姻缘一事,还是由它去吧。 王家全家刚离开不久,正月还没过完,就有一艘船停靠在岛边,这是林家设在漳州的商行派出来的船,下来的人竟是张大叔。 当张大叔被人引进陈知隆的屋子,见陈知隆坐在那里,气色极佳,说话响亮,张大叔的泪一下就落下来了,连话都说不出来,只是用手捂住脸哭。 陈知隆眼里已经有些湿,但还是拍着他的肩道:「张大叔,你是明白我的,这麽点小事怎麽应付不来?」 连说了数次,张大叔这才放下手,但脸上还是有泪水,陈知隆招呼他坐下,问问他路上情形和家里如何。 张大叔听陈知隆说了数句才平复了心情,用袖子擦着泪道:「十二月时得了信,知道大爷离了那岛,小的连年都没过,连连攒赶到福建,寻了林家的船来到这里。」说着,张大叔对还在一边站着的朱三道:「此次你倒功劳不少。」 朱三憨憨笑了一笑,陈知隆也笑了,又说了几句,知道家里一切都好,张大叔这才把泪擦掉一些,从怀里掏出一封信,「这是二爷给大爷的,大爷还是再给二爷一信,好让他心安。」 这是自然的,不过看着张大叔一脸的疲惫,陈知隆吩咐朱三带他下去歇息。 张大叔起身行礼离开,走出去几步,陈知隆还听到张大叔在和朱三说:「二爷说了,你这次做得极好,等你回到家乡,重新给你寻房妻子。」 陈知隆听了,眉头微微一皱,瞧朱三这样,只怕是心如死灰,那门亲事,对方家原是不许的,一个商家的夥计怎能娶商行的千金?只是那千金咬定了牙非他不嫁,自己又从中说合数次对方才应的,本就历经波折,谁知快要成亲又遇到这样的事…… 他看见桌上的纸笔,还是写封回书给家里。 刚写了数行,就听见秋月笑道:「楚爷来了。」 陈知隆心想,定是桃姑看到张大叔来到这里,想寻他问问家乡的事。 桃姑已经走了进来,看见他在写家书,忙止住步就要往回走,「陈爷在忙,在下还是等会再来。」 陈知隆放下笔笑道:「楚爷请坐,方才张大叔带来家书与我,也不着急现在写回书。」 桃姑「嗯」了一声坐在旁边,「其实也没什麽事,不过是想寻张大叔问问家乡情形。」 想来问家乡情形不是真的,想知道那个负心人过得如何才是真的,陈知隆想到桃姑还在念着那个负心人,不觉有点气闷,但随即就笑道:「这是易事,他下去歇息了,等明日我传他过来就是。」 桃姑也就没别的话说,只是也不好马上就走,两人又开始沉默。 自那日刘氏说过,桃姑总是觉得自己实在是配不上陈知隆,索性疏远了他,免得自己见到他时,总会有些旁的念头,只是同住一院,躲是躲不了的。 桃姑少了话说,而陈知隆本就不知该说什麽,所以过了些许,桃姑便起身告辞。 陈知隆起身送过,又接着坐回去写回书,可是总有些心绪不宁,自从除夜之後,桃姑总是离自己有些远,到底是为什麽?自己好像也没得罪她,难道说是自己要了林大爷送来的那几个女子贴身伺候?可是也没理由,陈知隆想了许久都想不出来,罢了,妇人家的心,海底的针。 心想再过几日,就该去海龙寨拿回自己的东西,陈知隆的眼凛了凛,继续写了起来。 次日,张大叔见过陈知隆後就被他遣去见桃姑,张大叔的礼节总是那样完美,桃姑忙把他搀起来,吩咐春花端来热茶和点心,张大叔谢过这才坐下。 桃姑问了几句远话,虽说隔着县,但说不定张大叔也能知道隔县的事情,又怕张大叔回去之後,只急着筹银子,没有听说别的事也是有的,只是笑着问道:「离家那麽久,也不知道可有什麽新闻?」 张大叔把点心咽下去,抬头笑道:「要说新闻也算有一件,不过传这些话总不是男子家做的事情。」 听这话有点意思,桃姑笑道:「有什麽新闻呢?不过是在海岛久了,听不到家乡的事情,说说那些风光聊以解慰罢了。」 张大叔点头,「说的正是,你说在这离家万里的海岛之上,没有旁的事不就是闲话一下嘛,这事说起来是隔县的。」 隔县的?桃姑的心不由一紧。 张大叔说起话来可是有声有色得很:「这事却是出在江家。」 一听是出在江家,桃姑的心一下提了起来,这姓江,难道就是江玉雪的娘家? 张大叔已经叹道:「江老爷当日也是和这边颇有来往的,为了女儿也是挑了许久,谁知挑来挑去,也不知是他昏了头还是怎的,竟把爱女许给一个穷汉,想来他是这般认定的,许给穷汉,女儿的嫁妆颇多,婆家没有势力,自然是要把女儿似佛菩萨一样供起来的。」 真是可怜天下父母心,桃姑心里闪过这个念头,微笑道:「他能这般想,也是常理。」 张大叔点头,「确是如此,只是差了一着,那穷汉家中本有妻子。」 桃姑不由握住胸口的衣衫,是,有妻子,只是这个妻子已被他不知不觉休了。 张大叔并没注意到桃姑那细小的动作,继续讲了下去…… 虽说裘世达当日哄过众人,说桃姑何等忤逆不孝,这才休妻,还博得个孝顺儿子的美名,但日子一久,总有裘家当日在村里的邻居,把当日桃姑如何服侍两老的情形说出一二,又兼桃姑当日被裘家赶出之後就没了消息,自然有人猜测是不是桃姑羞愤不过自尽? 若真是个没廉没耻的妇人,哪能就羞愤自尽,内中定是有隐情,虽说面上的情意还有,但私下已经有人议论纷纷,江玉雪出外应酬时,总是有太太、奶奶们隐隐约约的嘲讽,有说江老爷糊涂的,有说她命薄的。 江玉雪是何等娇惯的性子,当日不过见裘世达生得好,这才要夺过来,可出去应酬受了气,回家竟见到裘世达和丫鬟在调笑,一时发起火来,把丫鬟揪过就打了几下。丫鬟被打还娇滴滴的求姑爷救命,江玉雪怎受得了这个,喝令裘世达跪下,当时就要命人唤人牙子来要把丫鬟卖掉。 这一闹就惊动裘家父母,两口双双到堂前来,见儿子跪在那里,丫鬟哭哭啼啼,问起缘由,不过是裘世达和丫鬟调笑几句。 第四章 裘母爱子如命,怎受得了这个,上前扶起儿子拿出婆婆的款就道:「媳妇,这话怎麽说的,哪家大富之家没有几房妾的,况且媳妇你进门将要一年肚里毫无消息,这找人下个种也是常事。」 这话触了江玉雪的逆鳞,她登时双眼就竖了起来,张嬷嬷忙上前替她揉着胸口,嘴里的话可半点也不留情:「看在姑爷面上,姑娘称你一声婆婆,你就真把自己当太太了?也不看看这吃的、穿的,哪一样不是姑娘的嫁妆?」 这话立时就把裘母噎住,後退了两步,裘父见丫鬟没上前搀扶,摆出老爷架子对丫鬟道:「还不快些扶住太太。」 丫鬟走了一步,张嬷嬷眼一扫过来,丫鬟立即又往後退,裘母僵在那里,不知该作何举动。 张嬷嬷见了这样,唇边露出得意的笑容,接着就对丫鬟道:「还不快些照了姑娘吩咐的,唤人牙子把香叶拖出去卖了。」 丫鬟应了一声就要往外走,张嬷嬷端起旁边的茶,「姑娘,喝了这茶,好生歇息着去吧。」 江玉雪接过茶,刚把盖子揭开,茶还没碰到唇边,就听到裘母大哭起来,「世间哪有这样的媳妇!」说着就滚到正跪着的裘世达身边,「儿啊,三天不打,上房揭瓦,你可要拿出这当家作主的气来。」 江玉雪一口茶都差点喷出来,张嬷嬷脸上的鄙夷之色更深,这老乞婆,怎麽半点眼色都没有,还当自家姑娘是他们乡间任由打骂的媳妇? 裘世达面露猪肝色,「娘,今日这事本是我做错了,这给娘子赔礼道歉也是该的,你就别在这添乱了,和爹回去吧。」 这事是自己儿子做错?裘母一脸不相信的看着儿子,这个儿子可是自己的骄傲,当初娶桃姑,就没费什麽彩礼,虽说穷了些,但胜在勤快能做;後来娶的江玉雪,不光没有彩礼,还带来大笔丰厚嫁妆。 瞧瞧别人家,哪家不是要大笔的彩礼出去才能讨得媳妇。 照了裘母的念头,这进门快一年的媳妇还没有喜信,自然是要赶紧张罗着给儿子讨小,要知道江玉雪进了裘家的门,就是裘家的人,别说这麽多的嫁妆是裘家的,还该把娘家的东西再拿一些过来才是。 谁知先是被张嬷嬷抢白几句,又被儿子这样说,裘母更加心酸,那眼泪落得胸前都湿了。 就听江玉雪悠悠的叹了口气,「其实呢,本来我也就预备让香叶服侍相公的,只是没想到,都还没过明路呢,她就去勾引相公。你说她今日能勾引相公,明日自然就能勾引旁人,这样的人怎能留在身边?我这才急火攻心,谁知婆婆并不体谅我这心意,还骂我不贤良。」说着,她也就呜呜咽咽的哭起来。 她这一哭,和裘母哭的阵势就不一样了,张嬷嬷在那里给她捶背揉心窝,丫鬟奔出去打水预备让她洗脸,裘世达也走到她身边软语安慰:「娘子,我是知道你的心的,香叶这样不好,卖了就是,你也担待我爹娘是乡下人,没见过什麽世面。」 裘母一张脸不知该做出什麽神色,已经瘫坐在地上张大着嘴,不过可没有人理她,屋里还是回荡着江玉雪呜呜咽咽的哭声。 裘父审时度势,现时还要靠着儿媳的嫁妆过日子,等以後让儿子好好争气,把钱全捏在裘家手上时再来对付她也不迟。於是他上前拉起裘母,对她使个眼色,示意她去给江玉雪赔情,裘母一张脸更是涨得紫红,世间哪有婆婆给儿媳赔礼的道理? 裘父见老婆不肯,努嘴指指身上的衣服,还有这屋里的摆设,裘母便更加恼怒。 张嬷嬷虽说给江玉雪捶着背,那眼可全看见了,裘父进来时她已经心里很鄙视了,哪有公公进媳妇房里的道理,方才就想说,不过刚刚闹的是裘母,自然也没对付裘父。 现时见裘父一个劲对裘母使眼色让她去给江玉雪赔情,想来他还有那麽一点识时务,不似那个油盐不进的老乞婆,张嬷嬷脸上的神色便缓了缓。 裘母只恨裘父不帮自己,用手在他手上死死掐了两下,甩开手,转身就往门外走,出门时候还撞上了刚从外面叫人牙子回来的丫鬟。 裘父见老婆走了,也顾不得手上被老婆掐得疼痛,趋前两步对江玉雪道:「媳妇,你婆婆既走了,我这做公公的就代她向你赔个不是。」说着就作揖下去。 江玉雪只哭个不停,张嬷嬷上前一把拉住裘父,「老爷还请起来,只是老爷也要知道,现时不是在乡间,这做公公的总不好走到媳妇房里。」 裘父呵呵一笑,「张嬷嬷说得有理,这不是一急就忘,定没有下次。」 张嬷嬷不说话,只是看着裘父,裘父急忙退了出去。 江玉雪的哭声这才完全止住,丫鬟忙着给她洗脸重新上妆,张嬷嬷出去发落香叶。 经此一事,裘家父母更是在江玉雪跟前抬不起头来。 裘母过了几日就病在床上,想摆下婆婆威风让儿媳妇到床前伺候,可张嬷嬷一句,「姑娘身子弱,还是免了吧。」就断了裘母的念头。 不过隔个四、五日,江玉雪还是有过去瞧一遭,已算是她的好情。 听说裘母这病就更加拖延,直到张大叔离开时,听说还没有好。 张大叔讲完笑道:「这都在传闻,说是他家不该如此欺心,也是该得的报应,只是传说那个被休的女子走投无路已经投了江,不然知道这些,心里也会爽朗些。」 张大叔说这後面一句时,那眼不自觉的往桃姑那里看了下,正对上桃姑的眼神。 桃姑迟疑一下,当日既是朱三告诉陈知隆这些事情,保不齐张大叔也知道,刚开口说了声:「张大叔,我……」 张大叔已经起身道:「楚爷,小的是个走海路的,平生不信别的,只信福报,就算前生不修,今生的福报也会来的。」这话明显就是安慰桃姑的。 桃姑起身一揖,「多谢张大叔吉言。」 张大叔呵呵一笑,「楚爷没什麽事的话,小的就告辞。」说着退了出去。 桃姑平息一下心情,这些日子的遭遇又浮上心头,原先总觉得自己命苦,何尝不是一种磨练? 圣人有云,天将降大任於斯人也,必先苦其心智。 自己这样,其实不过就是苦了心智,体肤也没劳累,比起成大任的人还好了许多,况且裘家父母也受了小小果报,自己又何必心生怨叹? 「楚兄为何而笑?」陈知隆的声音突然响起,走进屋内。 桃姑抬头看着他,「也没什麽,不过是知道了些家乡的事,明白了些道理。」 陈知隆已经自行坐下,春花送上茶,陈知隆的手在桌上轻敲两下,「想是知道了有人过得不好,心里有些高兴吧。」 这话说得实在太那什麽……无礼了,桃姑却反觉得有些羞涩,「张大叔说得很好,有些事放开了就放开了,还是好生修现在的福报。」 「哦?」陈知隆眉一挑,他的胡子这些日子又长出一圈来,一挑眉毛的时候有些凶煞之气带出来。 不过桃姑这时半点也不怕了,只是笑道:「当日初见陈爷时,还当是个十分难讲话的,日後才知道陈爷为人极好,什麽都能想到,什麽都知道,也不知要修多久,才能像陈爷一样。」 自己为人极好?陈知隆不由怀疑是不是听错了,走海路的,要不就被海盗抢,要不就要和海盗在一条船上,自己虽没入了海盗团夥,但这双手上并不是没有沾过血腥的,怎能谈的上一个好字,至於信用,走江湖的若不讲信用,真是不用出来走了。 想到这里,陈知隆只是一笑,「楚爷过奖,在下其实并没那麽好。」 桃姑微笑,那笑容里全是对陈知隆的肯定,「陈爷休要如此,别的不敢说,似陈爷这样,就算手上有过几条人命,也是不得已的,哪能损半点陈爷的为人。」 这话说得真中听,虽然也曾有别人说过,但总是没有桃姑话语里这样的诚恳,陈知隆不由觉得心里似有熨斗熨过一般平展,刚要说话,林二爷就冲了进来,「陈兄你果然在这里,大哥找你商量事情。」 商量事情?难道说要去海龙寨那里拿回自己的东西?陈知隆眼里顿时闪出光,腾的一下站起来,「可是说的那事?」 林二爷笑得一口白牙晃啊晃,「这眼看就要二月二龙抬头,弟兄们都三个月没出去过,自然要去松松筋骨。」 陈知隆的脚步都已经跟了林二爷出去,又回身对着桃姑行了一礼,「在下先行别过,回来再叙。」说着匆匆走了。 桃姑站在那里半晌才坐了下来,方才自己的话,还真是让人误解,不过自己现在是男装,也不过是知己之叹。 春花已端茶进来,「楚爷,听大爷要和陈爷一起去海龙寨寻什麽东西,也不知这去有没有什麽风险,听说秋老大是个极鲁莽的人。」 桃姑接过茶,「这有什麽,秋老大为人直爽,做强盗的不鲁莽,难道还要似文弱书生?」 春花忙用指遮住口,闭嘴不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