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刀惊春 上》 楔子 【楔子】 常西城外有一座楼,楼子里,南来北往的都是武林人。 有个说书先生在二楼搭了个棚,他的名声很大,名号「无卦不通」。 无卦先生,喜说八卦,江湖香艳事,由他口中说出,必能多几分旖旎,添几分春意。 而今要说的故事,便从无卦先生的一则八卦开始。 那一日,寻常的天,寻常的人。 二楼的客倌坐了八分满,无卦先生便以醒木敲案,慢声开口,言曰:「今日的八卦,乃是一桩真事儿,源头是七年前的岭南萧族。」 客座里,忽起一阵唏嘘,萧氏宗族,行事残忍严酷,为众人所畏惧。 无卦先生一笑,「萧家的离奇事,想必客倌都有听闻。」 「早些年,岭南萧家有一双儿女,同榻而卧,同进同出,长大後,兄妹至婚配之年,各有亲家。谁料七年前,兄妹随萧氏夫妇南渡长江,两人一时无法克制,竟在行船上,做了那禁断之事,翻云覆雨之际,却被父母撞破,那时,萧妹已有四月身孕……」 「後不知因何缘何,萧氏一族,竟於返航时沉船落水,连同那足月大的男婴,也毙命於长江水中……」 说书先说始末,无卦先生口中,事情的因果与传闻一般无二,只是,待他细细说来,兄妹间世俗难容的情缘,亦平添几分催人泪下的意味。 一座客倌,皆皆听入了迷,随着故事起伏,或而欢喜,或而惆怅,楼里、楼外成了两个世界,待到故事落幕,听客还沉浸在红尘远水中,未能回神。 其实,这则故事极短,无卦先生说完,烹好的春日茶水还冒着热气。 楼子外头,榆树刚抽出嫩叶,叶稍牙白,叶芯一抹翠色正缓缓晕开。 无卦先生叹口气,一边将醒木揣入袖囊,一边道:「萧家之劫,已过去七年,诸位客倌只当是……」话未说完,手便悬在半空,无卦先生一脸怔色,望向客座角落。 角落里,坐着两个人,一人是年过七旬,面容清和的老人;一人是眉目朗秀的小儿,看那小儿年纪,不多不少,大约也只七岁。 老人起身,朝无卦先生淡淡一笑,遂牵着小儿的手,往楼外走去。 谁也不知无卦先生的真名,谁也不知他会否武艺,是否究极其境,只是这茫茫江湖,并无一人敢招惹他。 而这个时候,无卦先生却凭栏而望,朝着长道上一老一少的背影,深深作揖。 楼子里,听书的茶客来了又去,隐约传来无卦先生的一段辞令,这段辞令,无卦先生每说完一个故事,都会讲一次。 「人之一生,时日短促,恰如白驹过隙。然纵有山河浩荡,无人世点缀,却也徒然。我说的八卦,无非江湖逢春,陌上见花,比之乱世枭雄,盛世英豪的言谈,略显流俗。然而,一则俗事,能於红尘辗转间流传,必有其动人心扉之处。谁又晓得,哪一则故事,千回百转,於听者心有戚戚,莫不铭记,莫不追怀,莫不是一场传奇呢?」声调淡淡,平仄有度。 楼外头,落下暮春毛毛雨,道路远处,却是人世的苍苍雾气。 这便是故事的起始,以至於後续如何,且又待评说。 倒是这一年,江湖上有几桩不大不小的事儿,颇值得一提。 覆灭六十年的暮雪宫重建了。 蜀地青衫宫的少宫主,年仅九岁,便能将一手风华剑使得出神入化。 春末夏始,一曲惊鸾重现,两个美人从此名声大噪。 中原腹地,又出了个怪杰,此人名声败坏,性情浪荡,偏生武艺好得很,令人置喙不得。 也有江南流云庄,屹立百年,依旧雄霸武林。 江湖人都说,单从这一年,便可瞧见二十年後的江湖盛景。 当然还有一些事儿,不那麽值得一提,比如有个老人,在青城山的後山腰,给小孙子置了一所宅子,让他在此开枝散叶。 比如唐门一个三岁就能识毒的丫头,竟不分五谷杂粮,吃坏了肚子,在床头散了七天气血,病去抽丝,最後被送上青城山,静心休养了三月。 三月後,丫头下山,恰逢晚夏天凉,她误入一处宅庄,不慎将火摺子落在柴堆,一场大火烧得鸡飞狗跳,火舌子一卷,将半个膳房舔了个乾净。 宅子的主人大动肝火,揪着小丫头就要拚命,两个人酣畅淋漓打了一架,主人扯坏丫头的肚兜,丫头喂主人吃了五种奇毒,算是两败俱伤。 这桩琐碎事,落在凡世里,如一夜扁舟入海,遇浪则沉,触礁则亡。 可诚如无卦先生那句出了名的辞令,谁又晓得哪则八卦扣人心弦,末了终了,又成一场传奇呢? 且说这一叶扁舟上的小丫头,名叫唐绯。 这一年,唐绯初遇江展羿,她六岁,他七岁,懵懂年华结了怨,她非青梅,而他亦非竹马。 第一章 【第一章】 唐门的名声,始於三者,一者毒物,二者暗器,三者……唐绯,此名声累及唐门的女弟子,到了出嫁年,几乎没人要。 早些年,唐门尚且低调的时候,出了一个奇才,奇才是个姑娘,名为唐绯,她三岁能识毒,至七岁,便能将一手「春江雨」使得出神入化。 九岁那年,唐绯离开蜀地,去了烟雨江南,跟着一武艺精湛却人格败坏的叔父,学了一身飞天遁地的功夫,待她重返蜀地,唐门已在南武林小有地位了。 有才者,擅招妒忌,那一载,唐绯又不会藏拙,一身毒功武艺,堪堪算个二流高手,却招来同辈妒恨,受了几次冤屈,便被逐出门派。 但凡奇才,个性都有些偏颇,唐绯离了唐门,以为清者自清,在朱红大门前跪了七日,说要面见掌门。 七日後,唐绯依然跪得容光焕发,可掌门没来,来的是个衣衫褴褛的老叟。 老叟自号无卦,尤爱聊天,他与唐绯漫谈半日,得知她只是白天跪求掌门,太阳一落山,就回到客栈洗洗睡,便道:「你诚心不足,行为扯淡,难怪掌门不见你。」 唐绯一愣,觉得内心迷惘。 无卦老叟又问其心愿。 唐绯说:「一愿重返唐门,二愿寻找堂弟,三愿嫁给好相公,百年好合,子孙满堂。」 老叟说:「既然前一个愿望,暂不能实现,不如先追求後两个。」 唐绯想想也是,拍了拍衣摆,走了人。 江湖规矩,唐奇才不太懂。 她是唐门人,擅耍阴招,半年下来,犯案不断,偏生案情不严重,作案动机又很单纯,赔几两银子,便可作罢。 常西城的青天大老爷,被小案子搅得烦不胜烦,常常半夜里逍遥快活了半截儿,便需提了裤腰带去升堂。 久而久之,青天老爷便撑着额头,谓师爷言曰:「再这麽被唐绯闹下去,老爷我这後半生,也不知硬不硬得起来……」 这句话被倒夜香的丫鬟听见,丫鬟大惊,掺了点自己的理解,告诉了嬷嬷和衙役。 不久後,常西城新起一个流言,说是青天老爷老当益壮,与唐门阿绯有一腿。 青天老爷被夫人罚跪了三日的搓衣板,苦不堪言,师爷瞧不下去,便揣了一叠小银票,上了青城山,找到云过山庄。 云过山庄名字起得大气,实际不过几落院户,而山庄的主人,正是江展羿。 这一载,江展羿年逾十八,正是少年血气盛,鲜衣怒马的年华。 听了师爷的来意,他先是为难,说:「山庄里头,除了泰婶儿,都是男人,把唐绯掳来这儿,她不自在,我们洗个澡,如个厕,也不方便……」 然而,等师爷将银票从十两叠加到一百两,江展羿即刻拍案而起,义不容辞地说:「我云过山庄不收了她,简直对不起天下英雄!」 於是明甲三岁的暮春,细雨连江,花开陌上,江展羿与唐绯重逢。 彼时,江展羿整装待发,而唐门阿绯,已然摸到了青衫宫外的七里桥。 每年的四月二十七,青衫宫都有品茶会,说是品茶,亦是南武林每年一次的盛会之一,届时南武林各门派,都会赶赴明苍山。 明苍山间,抹翠点红,春气深而静。 行到青衫宫,隐隐可闻茶香,敬亭绿雪,凤凰水仙,君山银针,说不出的风雅。 不过,唐绯不为这风雅,她是个俗人,观不来茶,品不出滋味,这厢而来,为的是一个人,青衫宫少宫主,苏简。 苏简少年成名,一手风华剑,能掩日月光华。 此一时,青衫宫外,宾客云集。 唐绯晃荡到宫门,被俩小徒拦住,说是前来品茶会,需出示门派信物,而唐阿绯早已被逐出唐门,何来信物? 她挠了挠头,却从袖囊里摸出一块木牌子,俩小徒一看,脸色顿时煞白,登时哈腰弯身,恭请唐姑娘。 庭院里,人来人往,茶香远溢,唐阿绯心中费解,一边闲逛,一边又将木牌子摸出来。 这块木牌,是她的叔父给她的,叔父的原话是,「有了这块牌,五湖四海,任尔践踏。」 当时,唐绯将这话当成耳旁风,吹过就散,有了今儿的经历,方知此乃宝贝一枚。 唐绯细细一琢磨,就得意起来,往木牌上套了个绳儿,挂在脖上,大肆摇摆地走,走了一阵儿,发现周遭有人窃窃私语,又觉太过张扬,便把木牌塞入衣内,拍拍胸脯,仍是很高兴。 话分两头。且说守门小徒看过木牌,心中惊疑不定,便去悠闲阁通报主子。 悠闲阁内,有一人踞席而坐,脸上覆了半张铁面具,遮住眉眼,端看其形态,是温祥如玉,谦谦公子。 他正取冬日存下的雪水,烹好一壶「月色清」,听了小徒来报,覆面公子声音淡淡:「果真,她手里有杏花令?」 小徒道:「回禀少宫主,正是因这权杖,小的拦无可拦,才让她入了青衫宫。」 覆面公子轻笑一声。 小徒又解释:「小的知道品茶会是来者不拒,可看那姑娘的样貌,像是与少宫主指腹为婚的……」 此话一出,覆面公子不由一顿,他略侧过头,语气稍带讶异:「唐绯?」 这也难怪,上个月,有人来向少宫主苏简提亲,苏简推说,要等到二十五岁以後,才作婚嫁打算,想来小徒将此话记了,所以见到唐绯,才忙不迭推拒。 小徒又说:「只是……既然唐姑娘有杏花令,要来寻少庄主,随时都可,何必又要等到这品茶会呢?」 覆面公子沉吟半刻,悠悠笑道:「多想无益,试她一试便好。」 「少宫主的意思是……」 茶碗盖轻轻一合,发出一声脆音。 「见机行事罢了。」 不一会儿,品茶会便开始了。 循例是各掌门宗师轮流小啜,各抒己见,从清茶水中,悟出点武学精髓,再又拔高一下人生境界,说些色即是空,空即是色的大道理。 唐绯听了一会儿,觉得不胜昏晕,四下打量,瞧见殿上左侧有一覆面公子,一袭青衣被他穿出流风回雪之姿。 少顷,又是钟磬三响,意示小辈们也可开始品茶。 唐绯不想凑趣,活络一下筋骨,溜达去了後院儿,可她素来不辨方向,不过多时,便彻底迷路,身处绿树幽径,不见半个人影。 正此时,丛林中却传来一阵窸窣声,唐阿绯细细一听,又是惊,又是喜,她纵身上树,扒开枝叶来瞧,草丛里,果然是一抹春光乍泄,两具白莹莹的肉体翻腾。 此情此景,唐绯虽没亲眼瞧过,可她在某些书里,某些画中,也参详过不少,单这一眼,便能领会树下二人的曼妙。 一时又见女子跨坐在男人身上,叠动起伏,娇喘连连,嘴里还喊什麽「五爷,五爷」,下头的男人听了这声儿「五爷」,兴奋至极,猛地一顶,大口喘息。歇了盏茶工夫,又爬起来,将女子掉了个转儿,虎虎生风来了一句:「再来……」 唐绯猫着腰,瞪大眼,从枝桠交错中探出脑袋瓜,可劲儿地偷窥。 与此同时,树下有一少年,也如她一般猫着腰身,甚为扎眼,那少年察觉到动静,转回头,正好对上唐绯的目光。 第二章 唐阿绯一惊,落下树来,堪堪砸在少年身旁。 林中男女听到动静,停下动作,屏息凝神。 於是少年与唐绯一个晃草叶,一个学猫叫,配合得默契十足,待到林中男女放下戒备,继续浪荡,他二人已你开路我掩护地退了数十步。 草丛外,廊桥上,唐绯再反观那少年,他腰间别了一把刀,身姿挺拔,英气勃发。 唐绯作了一个长揖,说了句她刚学的辞令:「青山青,绿水绿,江湖相逢一家人,一切尽在不言中。」说罢,便转身欲走。 少年愣了一下,目色复杂起来,一脸语塞地喊了一声:「喂,狐狸仙……」 唐绯一惊,回转身来,「你……」 少年神色有点尴尬,将大刀往肩上一提,点头道:「是我,江展羿。」 少年是江展羿。 唐绯与江展羿那不得不说的破事儿,可以追溯到十一年前,唐门阿绯六岁时,放火烧了江少侠的膳房,江少侠与之拚命,中了她五种奇毒。这事儿的结果是两败俱伤,江展羿一招擒拿手连消带打,扯了唐姑娘的肚兜,并瞧光她的身子。 当时,唐绯以为清白被毁,捡了衣裳,慌慌张张地走了,後来她在江南学艺,懂了些乌七八糟的道理,才知道自己清白犹在,贞洁得很。 年幼事时隔已久,二人相逢,大可以谈笑抿恩仇,然而此时,尽管江少侠气沉丹田,额角的青筋,依然蹦躂得欢快。 青衫宫外,七里桥头,阳和方起,草与水同色。 山间好风光,唯有一人煞透风景……唐阿绯借了江展羿的长刀,正躬身在树下吭哧吭哧地刨坑。坑见两尺深,则出现五个大小不一的行囊,之前唐绯对此有解释,说是出门在外,行囊没地儿搁,便临时挖坑埋着。 唐绯喜呼一声,将行囊捞起,吊在左膀右臂,生龙活虎就要下山。 江展羿看着她的背影,很是不耐烦,「喂,往哪儿走?」 唐绯疑惑道:「下山啊。」 江少侠将手里树枝一挑,朝反方向指了指,「走这头。」 唐绯行囊里,也不知装了何物,跑动起来,咯当咯当,可她左摇右晃,跑得起劲儿,脸上还挂着灿烂笑容。 江展羿心头狐疑,问说:「乐什麽呢?」 唐绯高兴道:「你真要带我去云过山庄?」 江展羿一怔,点了下头。 唐绯又得意笑起来,「我就乐这个。」 江少侠微微愣住,此刻已是午过近晚,春阳斜照,唐绯累得慌,额头隐有汗珠子。 江展羿顿了一顿,又问说:「行囊沉吗?」 唐绯停住脚步。 「我是说,这些个行囊,我帮你拿两个。」 唐绯护住行囊,退後三步,一脸戒备地将他望着。 江展羿明白唐绯的心思,但并不与她计较,他走到山道边,扯下两根树枝,又说:「那你将行囊系在树枝上扛着走,省些力气。」 这却是个好办法,唐阿绯易满足,当场拍了把脑门,欣喜道:「对啊!」喜滋滋地要将树枝接过,忽听山头一阵骚动,风声渐急,树影摇晃,少顷,又是一阵吵嚷声。 树影重重间,有一覆面公子顿步腾空,似惊鸿翩然。 公子朝山下望去,看见了唐绯和江展羿,不由一笑。 「少侠、姑娘,可否助在下一臂之力……」流水溅玉般的声音。 唐绯与江展羿一怔,这才发现山上有一人正跌撞抛下,身法极快,转眼就掠出十数步……正是方才草丛中,行那龌龊事的「五爷」。 唐、江二人本不欲管这闲事,倒是这五爷作贼心虚,见这状况,屈指成爪,朝唐绯袭来,唐阿绯一惊,仰身闪过这一招,洒出一把短刀。 五爷一招不成,又欲续招,不想一个身影掠来,身姿潇洒如流星赶月,江展羿双指挟住一柄飞刀,踏石纵身,树枝作弓,短刀作箭,抱弓如满月,锐不可当。 箭破弦惊,短刀以迅雷之势扎入五爷的小腿,五爷闷哼一声,再要逃,已是太迟。 漫天剑气,无边风起,山林成绿涛之海,涛声中,有杀伐之意。 风华剑,一剑风华,苏简横剑立於剑气中心,唇角噙着一抹疏淡的笑,截断了五爷唯一的退路。 待青衫宫的人赶来,这五爷已然伏诛,苏简承恩,收剑拱手,「方才多谢少侠与姑娘出手相助。」 其实眼前是何人,唐门阿绯心知肚明,可现如今既有人愿意收留她,那麽认不认苏简这夫家便不太重要。 江展羿目色有些复杂,过了一会儿,他亦拱手道:「少宫主客气了。」 寒暄了半晌,苏简又笑道:「此刻天色已晚,若不嫌弃,烦请少侠和姑娘来青衫宫,在下也好……」话未说完,他却微微一怔,目光落在唐绯身上,江展羿也狐疑地转过头。 只见唐绯蹲在山道边,拾了根树枝左右看,後又吭哧吭哧地将身上行囊卸下,系在树枝两头。 她扛起行囊,乐哉哉地站起身,对上苏、江二人的目光,疑惑不解,「怎麽啦?」 苏简一怔,一笑,轻轻摇了摇头,而江展羿一脸尴尬,咳了一声,对苏简道:「不必了,我和狐狸仙……咳,我和她去山下客栈。」 两人欲走,又被苏简叫住:「在下唐突,今日得少侠和姑娘相助,不知二位可否将姓名告知?」 江展羿将大刀往肩上一扛,点了下头,「云过山庄,江展羿。」 唐阿绯听这话,却是犹疑,过了会儿,她小声嘟囔:「唐……唐绯。」便往山下跑走了。 看着两人远去,苏简脸上的笑容渐渐消失,须臾,他唤道:「苏净。」 原本伏在一旁的「五爷」直起身,撕下人皮面具,露出一张清秀的面容,「少宫主,唐姑娘的武功……」 「藏拙了。」苏简眼若寒潭,淡淡地说:「方才你那一招,她本可全身而退,何必江展羿来助她?」 「我亦这麽以为,不过,那个拿刀的少年……」 「怎麽?」 「他的武功路数,有些蹊跷。」 苏简沉默片刻,「江展羿的武功,我亦未曾见过,可招招式式,都觉眼熟。」 夕阳西下,暮色渐起,霞光映山头,树林淬了金,客栈建在明苍山下,多有武林人往来,这个时辰,已是人满为患。 掌柜的见了江、唐二人,有点迟疑,「二位对不住,今日小店客多,只余两间天字号房。」 江展羿怔道:「天字号房?怎麽算?」 「八两银子一晚。」 江展羿回头看了眼唐绯,她正将行囊从枝头卸下,一个一个收揽入怀,并满眼戒备地回看他。 江展羿道:「那就要一间房吧。」 唐门阿绯这点不好,贪小便宜,吃大亏,方才她可劲儿地护住行囊,到了房里,却发现原来自己被卖了。 掌柜将房门一掩,唐绯即刻瞪大眼,嚷嚷起来:「你怎就要一间房啊?我还没嫁人呢!」 江展羿走到桌边,翻了个茶碗,「怕什麽,这里的人又不认识你。」给茶盏沏上水,推给唐绯,「喝吗?」 唐绯气呼呼地将头偏向一边,神色抑郁。 江展羿将茶水一饮而尽,又道:「天字号房一晚上八两银,你在小客栈住一月,也不是这个价。」 第三章 这话说到了唐阿绯心坎上,八两银子对寻常百姓来说,的确不是小数目,更何况,她若有银两,又何苦跑来青衫宫呢?好不容易有人肯收留她…… 可虽是这麽想,唐绯依然有气,她默不作声,解开行囊摸出一把梳子,作出要梳头的样子。 江展羿见她认命,指了指角落里的长椅,「今晚你睡榻上,我睡长椅,明天起早,一日便能回云过山庄。」 唐绯抬起眼皮瞅他一眼,闷声答了句:「好。」 江展羿晓得她心里憋屈,可不知怎麽哄,良久,他往桌前一坐,「喂,你饿了没?」 唐绯偏过头,小声嘟囔:「饿死了也不吃这家黑店的东西……」 江展羿没听清,以为她还在生气,又说:「你要是饿了,我让小二送吃的来。」 唐绯把头偏向一边,仍不理他。 江展羿没哄过姑娘,顷刻就烦躁起来,「问你呢,要吃什麽?」 唐阿绯亦是气急,回过头来瞪他,鼻子里哼出一声,「西北风!」 天字号房内方正宽大,高处是洞开的小窗,夜里,月光入户,清辉流泄。 藉着月色,唐绯瞧见江展羿躺在长椅上,头枕着手臂,一动也不动。 屋外传来锣鼓响,彷佛哪家在办喜事,唐绯翻了个身,想要继续睡,这时,江展羿却倏然坐起。 屋内模糊,他的神色瞧不清,只见他屈腿坐在长椅上,手从小腿肚揉到脚踝,这是寻常的揉穴法,用来治疗腿疾,俗话说「医毒不分家」,唐绯是唐门人,所以这个手法她是识得的。 暮春入夏,昼长夜短,翌日晨,唐阿绯醒来不过卯时,外头早已大亮,四下望去,却不见江展羿身影。 唐绯正狐疑,房门「吱嘎」一响,江展羿扛着刀,满头大汗地回了屋。 唐阿绯连忙问:「你方才去哪儿了?我没找着你。」 江展羿将大刀往桌上一放,袖子擦了把汗,「去驿站牵马了。」停了一下,他似乎想起什麽,又问:「喂,狐狸仙,你会骑马吗?」 「会的,会的。」唐绯点头,又格外自豪地补充一句:「我十岁那年就会了,甭管是马、是骡子,我都骑得挺不错。」 江展羿听她自夸,觉得好笑,他一边扯着衣襟搧了搧风,一边拉开房门,嚷了声:「小二,打两盆水来。」 客栈临山,井水都很凉,江展羿洗完脸,回头见唐绯正解开一行囊,在里头挑挑选选。 江少侠走近一瞧,随即愣了,行囊里头,尽是琳琅满目的首饰,偏偏这些首饰都不贵重,有些竟是路边的石子儿串成的。 唐绯见江展羿走近,兴致勃勃地问:「你觉得哪个好看?」 江展羿怔了一下,「都长得差不多一样啊。」 他额上的发梢还沾着水,浑身散发着江湖少侠清新俐落的气息,襟口微敞,露出一片结实的肌肤。 唐绯惊奇道:「怎麽会一样呢?」 江展羿不理这话,拿起大刀,抛下一句:「我在楼下等你。」 客栈一楼是打尖的地儿,卯时过半,人来人往,江展羿等了一会儿,旁的桌就来了俩江湖汉子,看衣着,像是走镖的镖师。 一人将短匕往桌上一放,「你前几日在常西城,见过那个红霞没有?」 「红霞?添香楼新来的花魁?」 「可不就是,也不知添香楼的老鸨走了什麽大运,平白无故得了个能歌善舞的姑娘,还没露面,就把其他楼子的生意压了下去。」 另一人想了想,忽地凑近,小声地道:「这个红霞,来历可不一般,我听里面的人说,她本是一个大户人家的小姐,不是风尘出身,好像叫什麽……哦,对,白尤歌。」 江展羿听到「白尤歌」三个字,大吃一惊,他再向那两个江湖汉子看去,他们已然避开话头,说起别的事了。 江展羿正发愣,忽听谁喊了他一声。 唐阿绯换了一身儿鹅黄衣裳,坐在他对面,指着脖间一串贝壳链子,喜滋滋地问:「好看不?这些贝壳都是我自个儿在河边捡的。」 江少侠似乎有心事,他没理这话,埋头喝完粥,见旁桌人要走,叼了个馒头,又放了银两在桌上,「待会儿你把银钱结了,我去去就来。」 可江展羿这一去,却耽搁了好久,唐绯等了半晌,没等来江少侠,却把苏少宫主给等来了。 苏简一身月白长衫,甫一踏入客栈,便为这方寸小地平添三分光华。 唐绯见到苏简,心中慌张,正想寻个角落猫着,苏简已然瞧见她,唤了声:「阿绯。」不是唐姑娘,而是阿绯。 唐绯有点尴尬,「你……你怎麽来了?」 苏简笑道:「昨日得阿绯和江少侠相助,又知你们今日离开,前来一送。」 小二听唐绯要走,跑过来抹了下桌子,朝唐绯哈腰道:「姑娘,昨个儿住店连同今日的饭钱,一共是八两银子七个铜板。」 唐绯「哦」了一声,苏简却先她一步,递了一锭银子出去。 唐阿绯一呆,苏简又露出一抹淡笑,「我方才还在想,要怎麽谢过阿绯和江少侠才好,正巧让我捡个便宜。」这话说得内外圆通。 唐绯素来粗神经,听了此言,便不觉窘迫,她有点欢喜地将银两揣入怀中,一边道:「那也好,我看猴子挺节俭的,我待会儿把这八两银子还给他,他一定开心。」 苏简闻言,不由微愣。 两人一起走出客栈,晨风袭来,山头翠色涌动,苏简陪唐绯等了一会儿,不由开口唤了声:「阿绯?」 唐绯一愣,「嗯?」 苏简转过头来,他的脸上虽覆着面具,可唇角的笑意,下颔清和的弧度,犹能动人心弦。 「你昨日来……可是为了你我之间的婚约?」 唐绯又是一愣,须臾,她点点头,「本来是的,可现在不用了。」舔了舔乾涩的唇,「因为……因为我没地方可以去,身上也没银子了。」 苏简一怔,语气有点讶异:「你……」 可唐绯又笑颜逐开,「不过现在猴子肯收留我啦,他人挺好的。」 苏简听了这话,唇角微微一动,也不知在想些什麽,只淡淡地说:「你以後若没地方去,可以来找我。」 唐阿绯身上挂着行囊,模样有点笨拙,有点好笑,她听了这话,一脸戒备地看向苏简,直言不讳:「可我不想嫁人。」 苏简笑起来,「这便是你昨日溜来青衫宫,却不直接来见我的原因?」顿了一下,又道:「无妨,你若来找我,我只当是旧友造访,不必以婚约作为名目。」 唐绯心中欢喜,点了下头,说:「你也是个好人。」又施恩一般地道:「但是过几年,我玩够了,还是要嫁人的,这样吧,如果那时候你还没娶媳妇儿,我就嫁给你。」 苏简又怔住,他抬眸一望,只见江展羿牵了两匹马,朝他二人走来。 「好,那就约定五年。」苏简点头,声音如金石掷地,「五年後,你若未嫁,我若未娶,我们就结为夫妻,厮守一生。」说罢,他朝唐绯身後看去,淡笑道:「那就有劳江少侠了。」 江展羿不由看了唐绯一眼,点了下头,「不客气。」 苏简一走远,唐阿绯就兴奋地将江展羿拉到一旁,乐哉哉地说:「猴子,我给你看一样东西。」话毕,便从怀里摸出方才省下的八两银子。 第四章 江展羿认出这银子,不禁错愕道:「怎麽会……」 唐绯欢喜地说:「苏简帮咱们把房钱付了,省下八两银子,你收着。」又把银子往江展羿手里塞。 江展羿眉心一蹙,不接银子,他转回身,一边拴稳马鞍,一边问道:「你骑哪一匹?」 唐绯指了指枣红色的马,又狐疑道:「你怎麽不高兴啊?我看你挺节俭的,专门为你省下八两银子。」 江展羿手里动作一顿,看着唐绯说道:「日後,若不是知根知底,不要随便受人恩惠。」拍了拍枣红色的马,「行了,银子你自个儿收着,上马吧。」 打马扬鞭,一路御风而行,唐绯与江展羿在黄昏前,赶到青城山下的驿站,将马匹寄在驿站,还有好长一段山路要走。 青城後山,瑞草奇花,楠木成林,两人沿着山道走了没多久,天边黄昏起,日暮熔金,煞是好看。 此一程,依旧是江展羿大步流星走在前面,唐阿绯扛着行囊,气喘吁吁地跟在後头。 江展羿似有心事,走到山脚拐弯处,他忽然停住脚步,回转身来,唐阿绯一时没能反应,险些撞在他胸口。 江展羿犹疑片刻,问道:「那个苏简,你认识?」 唐绯呆了一下,没把实情说出来,只唬弄道:「认识,不太熟。」 江展羿看她一眼,欲言又止,继续往山上走,走了几步,他终是回头道:「无论如何,你以後小心这个人。」 唐绯猛地抬起眼皮子,「啊?」 江展羿道:「凭苏简的武功,要制住那五爷,不过是弹指之间的事,他却故意放五爷下山,让你我去拦截,摆明了是想试探我们,反正我跟他无冤无仇,你跟他有什麽过节,我就不知道了。」 唐绯闻言,本是愣住,可细细琢磨,又知江展羿说这些话是为了自己好,她亦是感念,便口不择言道:「小猴子,谢谢你。」 如今的江展羿,已是潇洒挺拔,英姿飒爽的少年公子,听到「小猴子」这一称呼,他不禁微愣,尴尬地摸了下鼻头,「别乱称呼!」 唐绯扛起行囊,跟在他身後小跑,一边讨好道:「那你不喜欢我叫你小猴子,我可以称呼别的。」 江展羿看她一眼,没说话。 唐绯想了想,又说:「不过狐狸仙这称呼,我挺喜欢的。」 江展羿加快脚步,仍没理她。 唐绯跑得更快了些,继续道:「对了,昨天在青衫宫,你是几时躲在草丛里的?我去得晚,没能瞧见五爷跟那姑娘前面干了些什麽,你能跟我说说不?」 江展羿被她一噎,猛地停住,这会儿,唐绯跑得上气不接,依旧满怀期待地看着他。 「你……」江展羿脸一红,大肆夺过她的行囊扛在肩头,闷声道:「怎麽废话这麽多……」便头也不回地往山上走了。 夜深沉,山中寂无人烟,耳畔是风吹动树梢的沙沙声,虫鸣花间,流水淙淙,行到云过山庄,已是子时时分了。 唐绯放眼望去,云过山庄已不再是草庐结舍,青竹做骨的模样了,山林掩映间,一座庄院矗立,线条俐落且乾净。 叩门三声,山庄内无人答应,从庄外望去,隐约可见门内灯火。 唐绯不由道:「这麽晚了,还有人等我们啊?」 江展羿道:「应该是时辰太晚,泰婶儿等着等着便睡过去了。」 泰婶是谁,唐绯是知道的,方才上山的路上,江展羿与她说了些云过山庄的事,如今的云过山庄,已是蜀西小有名气的门派,山庄里头,除了管家泰婶,其余的全是年轻力壮的铁汉子。 又等了一会儿,庄门「吱嘎」一声被拉开,门口站着的,是一个书生模样的公子。 「庄主。」那公子笑吟吟地招呼,他眉目生得端秀,长衫如松,「方才胖三招来一群人说要一齐等庄主,我见时辰太晚,便将他们撵去睡觉了。」 江展羿点了点头,四下望去,「怎麽不见泰婶儿?」 书生笑道:「泰婶儿怕庄主和唐姑娘饿肚子,准备膳食去了。」 唐阿绯是个自来熟,听到书生提起自己,连忙凑上前,拍拍胸脯,高兴地说:「这位小哥,叫我阿绯就好。」 书生一愣,「哧」一声笑起来,他点了点头,「阿绯。」又道:「在下姚玄,小字安和。」 正此时,院子後头传来一声叫嚷:「我说前院儿怎麽有动静呢,原来是展羿回来了。」应声而出的是一个五大三粗的妇人。她手里还拿着擀面杖,发髻高高盘着,额头饱满亮堂,看年纪,却有四、五十岁。 唐阿绯赶忙唤一声:「泰婶儿。」 泰婶朝唐绯看去,「啧」了两声,「好标致的小女娃!」又拉过唐绯的手,问:「饿了没?赶了一天的路,累不累?」唐阿绯一一作答。 江展羿看唐绯与泰婶相处得不错,又想起白尤歌的事情,便道:「泰婶儿,我还有些事,你先带她去屋里歇着。」语罢,便对姚玄说:「你跟我来。」 唐绯正东张西望,回过头来,见江展羿扛了刀要走,连忙道:「猴子,你等等。」 江展羿诧异。 唐绯抿了抿唇,小声问说:「那……你住在哪儿?」 毕竟是年少不经事的姑娘家,来到这种陌生地儿,表面再不惧,心里头也是慌的。 江展羿想到此,便对唐绯笑了一下,「离你不远。」 唐绯放下心来,也笑颜逐开,「那就好。」 泰婶一路领着唐绯去西院儿,路上杂七杂八地说了些山庄里头的人和事,唐阿绯一一在心里记了,又赶忙谢过泰婶儿。 途中路过一个长廊,廊外花圃,桃花、杏花争相怒放,却是不知,这全是男人的山庄,竟也有这般景致。 泰婶陪唐阿绯在屋里头坐了一阵儿,闲扯了一番,顷刻又说膳食没做好,要赶紧去做。 泰婶出门前,唐绯忙不迭从行囊里翻出一个古朴好看的簪子,硬是送给了她。 这头江展羿说完事儿,回到南院,却见泰婶等在自个儿屋门口,江展羿一愣,「泰婶儿,你这是……」 泰婶道:「吃的我给你送房里了,另还多一碟糕饼,你给阿绯送去。」 江展羿看了下天,此刻已是子时近末了,「这麽晚了,她该睡了吧。」 「哪儿能睡得着啊。」 江展羿愕然。 泰婶道:「小姑娘人挺好,可她表面放得开,内心里头却太小心谨慎了些,像是生怕被人嫌弃。」听了一下,又说:「不过她这样,倒也说得通,先前被人逐出门派,後来又自己个儿漂泊了半年,想来是吃过不少苦头。」此言一出,江展羿便怔住。 而事实也真是如此,自从他说了要带唐绯回云过山庄,唐阿绯就十分高兴,一路上,她虽有不满的地方,也从未逆他的意。 泰婶又将手伸到江展羿面前,摊开手心,「这是她给我的,你说我这麽一把年纪了,用这簪子干嘛?但我也只能收着,只有这样,她才能安心。」 唐阿绯的一包首饰,江展羿是见过的,眼前这枚簪子,虽然不贵重,但与其他首饰比起来,已是顶好的了。 江展羿想到此,心头百味陈杂,点了点头,「那好,我去看看她。」